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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4年3月14日,里奥贝...

【1874年3月14日,里奥贝克与玛莎雷明顿在德文郡结为夫妻,这对甜蜜的夫妻在约瑟夫神父的见证下宣誓。据悉,玛莎雷明顿即日更名为玛莎贝克。】

终于 我一直在意的神父出了!!虽然好像现在放出的职业是摄影师

【1874年3月14日,里奥贝克与玛莎雷明顿在德文郡结为夫妻,这对甜蜜的夫妻在约瑟夫神父的见证下宣誓。据悉,玛莎雷明顿即日更名为玛莎贝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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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大意哒

【三国机密/司马丕】平生所幸(大结局下篇)【全文完】

#三万左右的大结局下篇!!!字数超级爆表!!!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全文共十三万字完结!

#心情复杂翻了下前文,比如说官渡之战时期,真有隔世经年的感觉。。。。。。

#私设如山+sgjm混搭jslm+扭三=【架空】!!!

#文笔剧情十分‘感人’,古代abo式昭昭类丕,慎入!!!

#可能会有一丁点虐……吧。

四十五:

 伏寿种植了不少花,一直是刘平照顾打理,修剪花枝。

 他二人围的药圃里是些常见药材。小孩子有个头疼脑热能应急,平时还可烹煮些药膳调理强健身体。

 院里有不少因战乱而失怙的孩子,对于乱世他们并无太多体会,唯一知晓的就是没了父母失了家园,但毕竟大多岁数都很小,忘性也较...

#三万左右的大结局下篇!!!字数超级爆表!!!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全文共十三万字完结!

#心情复杂翻了下前文,比如说官渡之战时期,真有隔世经年的感觉。。。。。。

#私设如山+sgjm混搭jslm+扭三=【架空】!!!

#文笔剧情十分‘感人’,古代abo式昭昭类丕,慎入!!!

#可能会有一丁点虐……吧。






四十五:

 伏寿种植了不少花,一直是刘平照顾打理,修剪花枝。

 他二人围的药圃里是些常见药材。小孩子有个头疼脑热能应急,平时还可烹煮些药膳调理强健身体。

 院里有不少因战乱而失怙的孩子,对于乱世他们并无太多体会,唯一知晓的就是没了父母失了家园,但毕竟大多岁数都很小,忘性也较大。

 见到曹丕轻装简衣来到此地,正在给一个婴孩喂饭的伏寿手一抖,米汤溅了满地。

 曹丕极为平淡的向她问好。伏寿有些怔怔不知所措。曹丕说:“我来找山阳公,有一事还望他为我解惑。”

 “开饭啦!”恰在此时,刘平腰间还系着布围,他从里屋走出,见到故人,同样愣神,呆在当场。

 见他们都一副惊色,曹丕只好再度说明来意,刘平也看出他没有恶意,当即邀他去里屋坐下详谈。

 落座后,曹丕开门见山,“当年在杨彪府上刺杀我父亲的刺客究竟是谁?”

 刘平皱起眉头,“这个我真不清楚。”

 沉默一瞬,曹丕再问:“是否与司马家有关?”

 这就牵扯较大了,刘平默然不语,曹丕深吸一口气,“很多事我从未瞒过大哥,现在我也可以坦言相告,我没几年活头了。”他话音落地,刘平霍然抬眸,有些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曹丕并未直接回答,反而说:“你我他三人,唯有他才适合平靖天下,论心性能力你我都输了一筹。你说得对,九州太平就足够,何必去在意一个姓氏,他肯定也是这样想的,他不会来夺刘家天下,未来曹家必然逃不过此劫。”

 见他避重就轻,刘平也不多言,直接抓过曹丕手腕,他一诊脉,顿时变了面色,“你身体……”

 命脉握于他人手中,曹丕也没紧张,他垂下眼帘,过了会儿,才淡淡一笑:“生死由命成败在天,我想明白了很多事,现在只想死个明白,那个刺客与司马懿到底有没有关系。”他现在寿数已定,盖因当年沉珂。

 “我听杨太尉说过那人,他与司马家确有交情,当年一帮老臣,其中也有司马伯父的参与,所以……”刘平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

 “所以那人极有可能是司马防派出。”曹丕接上他的话,“此人我已有眉目,他应叫徐庶,当年他本想下死手,迫于无奈才留我一命……大哥,你说,司马懿知不知道?”

 刘平摇头:“我不知道。”

 “徐庶后来闯入曹府想带走师儿,他到底是外人,怎会知师儿住在何处?恐怕司马懿在牢中将孩子的安全托付给唐王妃,而王妃拜托了徐庶,最初司马懿应是担忧刺客得逞后,曹府陷入刀光血影,师儿也会被牵连,后来徐庶前来则是害怕我父亲急怒之下会杀师儿泄愤。”

 曹丕失笑,他一笑,眼里泪水也跟着坠落,他很快就感到胸口疼痒难耐,顿时止不住咳嗽,弯下腰,曹丕咳得厉害,刘平忙为他捋背顺息,然而还是有点点红梅落于掌心,曹丕看了眼溅落的血迹,满面病态的嫣红,他呼吸稍乱,“他肯定知道……他想救走的只是师儿,也只有师儿,从没想过尊他敬他的叡儿。”

 刘平侧过头,不忍再说什么。

 “我也以为当年看在师儿的面上,他就会对我好上半分,至少不会知道有人杀我还漠然不理,可我以为的终究是我以为……过去数载,种种爱恨挣扎,真的都是一场梦,该醒了。”

 听他因感到无情而绝望,刘平连忙说:“你别这样想,他认可你的能力,给我三十万青州兵也是知我心性,逼我尽快做出决定,从而让天下早日平定。”

 “大哥,你不知道……这些年我用尽浑身解数都没能弥补与他相识甚晚的距离,若换在从前,得他真心辅佐一二,我必会觉得有希望,还想努力追逐。可事实上,我没有第二个十八年,能陪他在爱恨中用尽心力去虚耗的年华了……” 


 天阴霜白,零雨淇濛。

 甄宓离开的那日,天色不太好,她头戴白纱斗笠罩住面容,着素衣。

 曹丕也穿常服,撑一把青竹油纸伞送她走出城门。

 因小雨纷纷,路上行人稀疏,他二人如行走于山水之间,浓淡适宜,五墨六彩俱全。

 “可算是离开囚笼,自由了。”撩开白纱兜罩,甄宓满面笑意,不过看见曹丕她又有些不爽,“你哭丧着脸给谁看呢?姐姐为了感恩当年邺城相救,给你带孩子多少年?现在姐姐活着走了,还不开心是吧?”

 “你走了,就再无人能与我吵闹了。”曹丕辞气淡淡。

 甄宓满面奇怪:“找司马懿啊,你赶走了汉帝,已是至高无上,动动小指就能把他弄到手。”

 曹丕坦然答道:“可我累了,在有限的生命里,我不想再去猜忌怀疑,也不想和他玩知人知面不知心的虚假。”

 隐约觉得他这话里有些不对劲,甄宓拧眉,“你什么意思啊?说清楚点不行吗?”

 嘴唇翕动了两下,曹丕本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道:“只是想通了,司马懿太了解我与汉帝,他知道我的图谋与希望,也知道汉帝的心性与希望,为了汉帝他才随手帮我。在他心底,我与叡儿永远都被划分在外,他不可能像对待汉帝那样真心待我们。”

 “所以你想放弃了?”甄宓难以置信:“你居然会放弃?!”她与曹丕的交易可谓藏得最深,也最清楚这人的执念,甚至可以说执念入魂,已魔障。

 “大概人都会变……”曹丕叹气,“哀莫大于心死,今生我已无力回天,来世从头开始,不好吗?”

 提到这点,甄宓忽然懂了,她眸色幽幽,“倘若来生我早些遇见你,是否会有不同结局?”她今生遇见曹丕时,他已认识了司马懿。

 曹丕一震,惊愕看向甄宓,甄宓又是一笑,“算了,当我废话,下辈子你肯定会想早些遇见司马懿,抢在汉帝前头认识他。”

 好一阵曹丕才说:“过眼云烟,爱恨成灰,不复再见。”

 甄宓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你到底怎么了?”她惊觉曹丕像是变了一个人。

 “节儿说,我是一辈子怀着愧疚与悔恨的皇帝,天不祚尔,不会长久……”曹丕唇边挑起一抹微笑,“她不明白我现在要做的事情远离于廉耻!所以我要放弃无谓的杂念,成为一位文治武功的开国帝王,让她和他们都看看,我比汉帝更适合统一天下。”

 突然之间,甄宓发现他病得不轻,哦了声,也懒得多想。

 曹丕送她出城十里,两人才彻底背向而行。

 只是转身刹那,曹丕感到一口气堵上喉咙,呼吸不畅,额角青筋突跳般的疼,几让人窒息。他慌忙掏出袖里药瓶,在掌心倾倒,太医说胸闷之时吃十粒,但他面色青紫,已无暇去数到底有多少,就匆匆吞了下去。

 太医与刘平都说他要清心寡欲静心调理才能恢复身体。可内忧外患,还有四处战乱纷飞,那些鲜血与搏杀让他如何静心得了啊……

 “父亲说得对,我果然像他。我的理想我的功业,才是唯一能陪伴我到最后的东西,狠心断情并不困难。”

 他的宿命该是燃烧这具残躯,明媚耀眼而灿烂的去照亮整个时代。

四十六:

 新帝登基后,大刀阔斧改革朝堂。

 开九品中正制选拔有抱负有能力的年轻人才,无能者的官职多被他逐渐后移,至于那些作对者与中饱私囊者,则多被捋去职位,前者回家颐养天年,后者则被下放至牢狱。

 起初部分汉室旧臣还不理解,甚至怨曹丕行事过于冷酷不留情面,与献帝的仁义慈和截然,秉承其父的狠辣劲。然而随时日推移,朝局着实清明不少,并且虎视眈眈的孙刘二路大军也被阻隔,他们北伐失败,不得不退回老巢,故而,北方危机暂时解除。

 为帝者,着实不易,三更灯火五更上朝。尤其位于乱世,各地诸侯势力割据,局势错综复杂。

 曹丕登基不足两年,头一年手段雷厉风行,倒是有成效,不过光用雷霆手段镇压还不行,还得配合恩泽赋予,毕竟雷霆雨露均是君恩。他现在每日处理的公务也极是繁重,整整一个白日都觉不够,还时常熬到半夜,当真昼短苦夜长。

 按理说他该是个好皇帝,但很少有人这样说。因他登基后没多久就下旨赐死甄宓,没有理由,且:被发覆面,以糠塞口。

 这样的赐令可谓歹毒至极,目的是在黄泉路上无脸见人,见了阎王也是有口难言,无法伸冤。

 曹叡当时只觉惊天霹雳,他哭过也闹过,却无法让曹丕回心转意,甄宓似乎很坦然的接受了,甚至还有点欣悦,然后曹叡哭得更是厉害。

 自甄宓看不清面貌的‘死’后,一向爱亲近曹丕的曹叡也与他有些离心。

 “孤家寡人,不过如此。”

 轻飘飘的雪落下,现在是黄初二年初,隆冬已过,仅剩些寥寥寒意,大约是这个冬天的最后一场雪了。

 曹丕看着掌心雪融化后残留的水渍,他的心情莫名好上不少。水乃自然之源,内含阴阳二气,且上善若水,寄情于景,便是冰清玉洁的吉兆。

 夜深渐冷,雪也大了一些,曹丕站在殿门口,没多久就有人来通禀,说是司马懿求见。

 “陛下。”司马懿的脸色不太好看。

 曹丕好奇问道:“仲达,深夜入宫,是为何事?”

 司马懿难得咬牙切齿,“臣来感谢陛下从温县接来臣的家人。”

 他提到此事,曹丕露出个恍然的神情,微笑起来:“仲达不必客气,如今定都洛阳,便该让家人来享享清福了。”

 大魏定都于洛阳古城,当时迁都还有些麻烦,不过曹氏兵力雄厚,兵士齐心合力,倒也没花太多功夫。

 “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吸了口气,司马懿道:“把那个女人接来洛阳是什么意思?” 

 “朕知她非你所爱,不过你们夫妻毕竟成亲多年,仲达莫要辜负她。”

 温言相劝,曹丕说完,突是想到什么,转而去案上一叠折子当中取出份,他展开看了看,然后递给司马懿,认真道:“师儿年岁不算小了,该入朝好好磨砺,孩子不能太娇惯。”

 接过任命书,司马懿匆匆扫了眼。职位不显,权力实打实,也不会太累,适合师儿的性格,还能锻炼他的才干,可见曹丕的安排具有深意,确实费心。

 齿缝间的话语慢吞吞挤出来,司马懿说:“陛下想得真是周到。”

 感到对方的怒意,曹丕没有再说什么,只揉着眉梢,用行动表露自己的疲累,希望司马懿能够就此告退。

 可惜事与愿违,司马懿看明白无动于衷,当然了,他也知道自己这气来得莫名其妙。先前下朝归家,看到本有些冷清的府中热闹不已,然后快要遗忘在记忆中的女人倏尔出现。

 他那两个傻儿子一脸开心,与他的阴沉形成截然。

 近两年,曹丕仿佛脱胎换骨,话少,也不再与他聊些无关紧要的事,甚至从未拉着他留宿宫内。他在心里有个预感,并不想承认的事实,他被用之则弃,说句难听的形容: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

 辅佐曹丕得了帝位,而后被过河拆桥,距离鸟尽弓藏恐怕也就半步之遥。

 这些年司马懿本有个错觉,他觉得曹丕对他有真心,真心才会不顾一切,哪怕是自己曾经极为看重的尊严。直到曹丕登基,司马懿才肯定自己想岔了,论薄情,可能曹二公子不输其父,毕竟魏帝身边贤臣良将俱有,从不是非他不可。

 “看来陛下是想欲擒故纵了。”司马懿冷冷转身。

 “仲达。”曹丕喊住他,“你觉得朕是这样的人吗?”

 他二人这么对话,周围宫人均感遍体一凉。

 不是。司马懿在心里说。十几年的相处,他也算了解曹丕,一直对着自己死缠烂打十余年得不到也不会放弃的人不可能突然用其他手段。

 待想不通的司马懿踏出殿门,本来好好站着的曹丕转身面色却已惨白,甚至身体发软,差点栽倒在地,他许久未曾痛痒的胸口又开始作怪。

 只要与司马懿因私事而争吵,他就会忍不住急躁动气,沉珂难免有复发之意。

 “陛下,是否要传太医?”

 “不必,朕是累了。”

 咽下涌至喉头的甜腥味,曹丕并不想自己生病的消息传到外面。宫里人多口杂,便是他曹氏也人脉错综盘根错节,有些人永远贪心不足,说到底还是他们曹家当中猪脑子的子弟有点多。面对这些人,曹丕暂且只能镇压,他觉得自己可能没有时间去解决这个隐患了。

  

 闭目小憩,午后醒来的司马懿眼神沉了沉。

 他这梦有些诡异,居然梦见曹丕六月南下征讨东吴,由于东吴那边盛产葡萄甘蔗,加上风景秀丽,魏帝就不想回洛阳了……

 司马懿抹了把脸,觉得这梦真的极其诡异难解。他留守洛阳,魏帝以孙权不纳质子为由,三路伐吴,御驾亲征,所以哪怕是梦见征讨队伍出事也不该梦见魏帝对大魏不再留恋。

 他正想着前方战局,忽闻府中响起悠扬的埙声。

 这曲子熟悉,甚至有些曹丕的影子,这让司马懿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曹氏出征乌桓之前……他当即起身,闻声而去,吹埙之人就在隔壁庭院。

 “陛——”

 那人侧身坐在树下,对着半月门的小脸与曹丕极为相似,可身形还不太像。司马懿便止住了口中的称呼,不是面容清瘦的魏帝,这是尚小的昭儿。

 昭儿愈发的像垂下十二旒的魏帝,司马懿现在都不怎么敢让他见友臣,仿佛那些人看见昭儿就会发现他曾与魏帝有过段不可言喻的关系。

 是的,曾经。现在他与魏帝只是君臣,甚至于连密友都谈不上,莫名其妙,他们就终止了过去的一切,从头开始,也止步最初。

 “爹!”

 看见司马懿,司马昭停了吹埙,开心地扑进父亲怀中,睁着葡萄般的眼睛,扑棱扑棱,乌黑纯澈。

 司马懿问:“昭儿在吹什么?”

 “年前入宫后陛下才教我的曲子,爹!孩儿厉不厉害?陛下也说我很有天赋呢!”司马昭没觉得自己与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有什么相似之处,只有些说不出的亲切。

 搂着撒娇邀功的小儿子,司马懿没由来的发怔。


 得到曹魏挥军南下的消息,孙权也不甘示弱,整顿吴军,并且写了一封信寄给曹丕。

 曹丕收到信二话不说就提笔回书,两人在信中交锋,未见脏字,却是言辞锋锐,挖苦之刻薄之,全写上去。

 “生子当如孙仲谋?呵呵,方颐大口碧眼紫髯!幸而朕不像!”

 吴质与陈群默然良久,终是无奈摇头,看着曹丕兴致勃勃与孙权在纸上展开骂战。对于孙权,他们总觉得曹丕有将他当做宿敌的意味,大约都是当年曹操与刘备一句‘生子当如孙仲谋’惹下的祸事。

 不过开心没多久,曹丕就有些累,南方相较北方,有些潮意,湿黏的感觉让他呼吸不顺畅,饮杯葡萄酒,用酒水冲服了药丸,不多时就隐隐有倦意生起,但曹丕并未歇息,而是展开舆图。

 他的面容在晃动的烛影下晦暗不明。

 略显素白的食指在舆图上掠过疆域,划过山脉的河流,他的眼前仿佛有山河形成,不费吹灰之力踏过遥遥万里,未有行道迟迟之感,反而如乘浮云,倏忽轻飘。

 无人知他南下的真实意图。

 东吴与西蜀唇亡齿寒,即便前有死仇难解,然而面对共同敌人,难保不会再次联合。

 届时孙刘两路大军,以及前方青徐二州的叛军,四路人马集准目标,曹魏大军绝对吃不消,所以他不会给东吴造成危机,而是将伐吴当做幌子,借此机会收服叛军。

 翌日,曹丕将两套干净的寻常百姓衣物摆在陈吴二人面前,曹丕让他们之一陪他去青州打探消息。他与青州某些将领几年间都有联系,那些人算有自知之明,不过他们格外狡猾奸诈,所以曹丕准备效仿昔年汉帝那般冒充魏帝亲信使者,前往解决此事。

 并非不顾自身安危,而是兹事体大牵连甚广,涉及几十万叛军,以及当地几十万百姓,包括孙刘大军等等因素,所以他能相信的仅有三人。自司马懿撺掇青州军归降汉室后,就不在此列了,曹丕真的很累,没有半点心力去思考司马懿的心到底在哪儿,他干脆让朱铄留在洛阳帮他盯着司马懿。

 便是陈群吴质也才明白此次南征的真实意图。

 不过二人十分抗拒。

 三人决定划拳定输赢,向来不得天意青睐的曹丕垂头丧气取了他并不想穿的衣服,然后那边陈群吴质还在继续,最终陈群大获全胜。

 “有朝一日,仲达应该想杀了我。”吴质说。

 “再提他,朕撤了你的职。”曹丕冷冷回道。

 吴质捂住嘴,但还在嘟囔:“你们这矛盾闹了得有三年吧。”

 “别说了!”

 眼看守城士兵就要检查他们,曹丕拉他一下,两人完全没被怀疑就进了青州。青州城门口还贴有魏帝的画像,画师功夫深厚,不同于某些敷衍的滥竽充数,此地的画像与魏帝本人极为相似,吴质暗骂一句叛军无耻,幸好他们有先见之明,绝对没人能够认出混进来的他们。

 进城后,曹丕拽着东张西望的吴质进了某间药铺,直接找位大夫把脉,老大夫须发银白,眼神有光,他诊脉后就写下方子让他们去抓药,结果抓药的伙计说有一味药还在后院晒着,请二位先留在店内。

 吴质嘀咕:“岁数这么大的老头子都是我军探子,服了。”

 “周伯至今不知我的真实身份,记得称呼我为魏文。”曹丕说完就不再开口。

 当年周伯两口子在邺城之外当探子,凑巧遇上逃离邺城的三人。官渡之战曹军胜利后,这两位年纪较大的探子就被派往青州,他们走之前倒是把家产留给了那时寄宿在竹楼的甄宓,不过后来又被王越占了。

 

四十七:

 虽说此次另有目的,不过对于打下东吴也有所筹划。

 可惜遇到严重疫疾,加之朱然固守江陵。孙权乘机重新遣使纳贡,双方言和。

 反正曹丕也得了不少讯息,拉拢几位掌权将领后,也很痛快地率军返归洛阳,期待下一次不声不响直攻青徐二州,消灭以臧霸、孙观等为首的割据势力。

 这些人表面归顺曹氏,却拥有独立的地盘和兵力,生有成为诸侯之心,存有反叛之意。早先曹操身死,各地不平,曹丕无暇伸手镇压他们,只能采取抚而不讨的策略,稳住他们,控制局面。

 如今该让他们尝点出尔反尔的下场。


 “南橘北枳也就罢了,为何南方的荔枝果肉也极是鲜美?可惜不耐储存,孙仲谋倒是会占地儿。”

 “陛下种荔枝失败了。”

 “朕觉得荔枝比不上西域葡萄!”

 “陛下种荔枝失败了。”

 “荔枝连梨桃的滋味也不如,不能脆若凌。”

 “陛下种荔枝失败了。”

 三位好友一人一句‘失败’刺激得曹丕有些恼火,他盯向面前不会发芽的种子,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失败了,明明还请教了南方农人,为何从南方带来的荔枝种根本不能发芽?!葡萄甘蔗都没这么麻烦!

 自幼总有许多问题想不通的魏帝心中甚是迷惑。

 “罢了,朕还是多思虑一下正事。”他按上酸胀的眉心。

 向来正经的陈群觉得陛下能有此觉悟甚好,不让人操心。他喜欢聊正事,正准备唠叨几句,就见亭外站着一人,正是司马懿。

 司马仲达没有笑容。

 陈群顺着他的视线看过来,发现魏帝拎着葡萄酒壶,甚是认真地倒入几盏白玉杯,然后吩咐宫人将玉杯分给几位好友,那期待的目光让陈群觉得魏帝就差亲自将盛满紫光液体的杯子端下来了。

 “朕今年酿的新酒,诸位爱卿还不快尝一尝?”

 曹丕话音落地,也看到了司马懿。先前看他们在亭中笑谈,司马懿便未让宫人入亭通禀,毕竟他找曹丕有点私事,八成会让魏帝陛下的好心情消失殆尽。

 “仲达也来了啊……”曹丕唇边浮起一点微笑。

 司马懿清楚感到魏帝表露了些勉强之色,忍不住握紧拳,他真的有些控制不住脾气。


……


 光有美酒也没个助兴的,曹丕干脆让人奉来宝剑,待宫人小心翼翼捧来,他抚过剑匣,阴阳雕刻了白墙黛瓦小桥流水,他打开盒盖,霎时有流光溢彩。

 “飞景剑,光似流星,长四尺二寸,重一斤十五两。”

 “流采剑,色似采虹,长四尺二寸,重一斤十四两。”

 “华峰剑,厉碎顽石,长四尺二寸,重一斤十六两。”

 好友们纷纷赞叹,随后吴质说:“陛下不是弃了剑法吗?”

 “朕做太子时命工匠精炼而成的飞景三剑乃百辟宝剑,拿来赠人镇宅,传世后人。”收到艳羡目光,魏帝有些意得,末了,他还添句:“不给你们。”反正自从当了皇帝,开创大魏,曹丕就开始斤斤计较国库盈亏问题,整个人都显得吝啬起来。

 吴质颇喜流采剑,本来还想抛去脸皮趁机讨要,听完魏帝后半句话,顿时心如死灰。

 “陛下,臣只要流采!”他还有点不死心。

 曹丕摇首:“不给。”

 吴质又嚷嚷:“念在臣自年少就辅佐陛下的份上!”

 “朕薄情,不念。”

 司马懿听得额角青筋一蹦一蹦,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反观其余几人似乎习以为常,陈群摇头叹气,朱烁满面鄙夷。

 “陛下,臣有要事,事关太子。”

 曹丕愣神,看向说话之人,他稍稍拧动眉头,转而凝向同样有些不解的三位友人,示意他们先退下。

 待得凉亭之内唯有他二人后,司马懿才说:“陛下可知,太子已离宫三日?”

 “什么?”

 曹丕不掩惊色,他确实不知道曹叡这混小子竟敢偷偷出宫三日不归。若非司马懿相告,恐怕再过一两日他才可能得到消息。

 司马懿没忍住冷嘲:“陛下能与友人开环畅饮,却无暇照顾太子殿下。”

 脸色有些难堪,曹丕当即起身就要走出凉亭。倏尔,被人紧紧一拽,握住他手腕的手很有力,仿佛要捏碎他的骨头一样,曹丕难耐地夹紧眉头。

 “仲达,你逾距了!”

 “陛下可否记得第一次对臣说逾距的情形?”

 想抽出的动作一顿,曹丕猛然发现司马懿半步之遥的目光开始变得深邃幽幽,隐有波浪惊涛在低空翻涌。

 太像了,跟当年一模一样。

 几乎是下意识,曹丕绷紧全身。即便他再怎么催眠自己,那夜都是他的噩梦,翻涌的恨意回想起来依旧有些刻骨铭心。因他曾被此人占有,才那么疯狂的想得到这人,其中无可避免的存有报复心思,因为从恨意转换的情意绝不会纯粹。

 对方的紧张传遍全身,司马懿与其有所接触,自然察觉到了,他上前一步,稍微松了些许力道。

 “看来陛下还记得你我逾距已非一次两次。”

 “司、马、懿!”牙根紧咬,曹丕目光再次露出近来已少有的阴冷沉郁,“有话快讲!”

 位于宫内,他二人有些顾忌,俱压低嗓音说话,不过光从肢体接触来说,已经有逾越的不正常了。

 抬起眼帘扫了下瞳孔都泛着凉意的曹丕,司马懿说:“跟我走。”

 目光交错,魏帝犹豫片刻,才轻轻颔首。

 换了简装,两人走出皇城,曹丕不知司马懿会带他去什么地方,只能跟着他。从三年前起,他就基本不想与司马懿独处,倒也不是恨这个人,就是觉得自己政务都忙不过来,没心力去想那些求不得的爱恋,愈思愈难受,最痛苦莫过于毫无进展。

 不去想烦心事,曹丕转而将自己的心神移开。

 北方几年安定下来,局面确有不同。街面商铺林立,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极为热闹,百姓面上表情虽不是喜笑颜开,但都带着平和的安宁,这才最为难得。

 可眼下仅限于北方如此,西蜀东吴尚好,除却三足鼎立之外,仍有大小数个诸侯割据九州,血腥厮杀仍是日日不绝。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然则大一统非是说说就能办到,期间重重阻碍太多,汉帝曾恨自己无能为力,魏帝同感心力憔悴。

 洛阳街市繁华,行走之间,总能看见精致车辕轱辘轱辘的走动,车辙浅浅留存古砖地面。贵家子弟鲜衣怒马的蹄声混杂在商贩的叫卖声中就显得不那么明显了,分明是极为吵闹的地方,却有说不出的宁静祥和。

 侍御城内外的兵甲偶尔会有队列穿梭其中,铁甲银枪,肃杀冷硬,别样安心。

 司马懿回首,曹丕就在他半步之后,倾城日光下,他的眸里有如水波荡漾的轻柔,没有防备与警惕。

 他连呼吸都窒息了一瞬。

 “仲达到底要带我去什么地方?”曹丕的话声将朦胧光晕挥散,司马懿没吭声。

 司马懿终于停下脚步,看着那挂红戴绿的匾额,曹丕快速将头转向司马懿,满眼无法相信。

 “不会错。”司马懿说。

 他早就料到这幕,所以先前未提就是担忧魏帝会招呼军队直接来抓走人。对比一下,司马仲达不得不感叹还是自己两个儿子乖多了,不会让他这么操心。

 曹丕突然咳嗽一声,他掩着唇,迅疾而进。

 他功底在身,本想直闯,不过他向来谨慎,即便再气再怒,也担忧此事闹大会让曹叡面子丢尽。毕竟是未来天子,曹丕心知自己命数仅剩不多,为了大魏,他必须稳住,急怒攻心致使眼前有些发黑,他忍了忍,让气息舒缓。

 司马懿那边给老鸨片金叶,得知曹叡在二楼饮酒听曲,他转过身就拉着曹丕上了楼梯。

 老鸨啧了声,掂量下指间金叶子,道:“这做父亲的还挺有钱。”她见的人多了去了,一瞧就觉得给钱的男人与那醉了三天的少年郎有些亲缘,直觉他们是父子关系。 

 她不敢怎么打量旁边那位锦衣男子,因为青年眉宇间满是阴沉郁色,逼迫心神凝滞的气势恍有实质,此类人戾气重,哪怕样貌再是秀气也肯定沾过人命。

 木质楼梯甚是结实,步步踏上,并不会有摇摇欲坠的吱嘎响动。可曹丕仍撑在朱红扶手之上,有处可使劲借力的感觉会让他好受些。

 “殿下并非不懂事,记得几日前是与陛下吵了一架?”

 司马懿的腔调极为沉稳,在耳边淌动,让曹丕的心绪也跟着稳住不少,他眸色有些黯然:“他说梦见了甄宓,想给她办超度法事,可甄宓还——”

 猛地意识到身旁之人绝非能与自己畅所欲言的对象,曹丕虽及时止住话头,但司马懿何等心窍,敏锐感到有一闪而逝的灵光掠过。

 不再赘言,两人已在二楼,许多莺莺燕燕立于书了雅名的阁间前方与恩客调笑,迎面还走来腰肢细软,周身香风缭绕的男子,由于涂脂抹粉得厉害,看不出本来相貌,却更显艳若桃李。

 曹丕无心看美人。

 司马懿则觉得自己甚是奇怪,不管是乾元还是其他的中庸,基本都爱艳丽曼妙的柔若无骨,偏偏他遇见的一个比一个倔,论性格都是刚毅,还都是帝王天子。

 他正想着,那边曹丕已狠狠一脚将房门踹开。

 司马懿:“……”

 曹叡醉得狠了,正在梦中云里雾里,忽然,他的梦就断了,说不出的凉意笼罩在头顶,他仿佛感到身体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便是连牙齿也在发出格格的响声。

 冷,无边的冷,冷得穿过衣服,刺入皮肉,来到骨髓覆盖灵魂,冷得令人难以忍受。 

 曹叡瞬间清醒过来,不停哆嗦。

 “醒了?”

 听见同样冰冷的声音,曹叡骇然抬首,见到了严肃淡漠的魏帝。

 “离家三日醉酒不归,衣衫不整有辱斯文!”一条条数落儿子的曹丕扔了盛凉水的铜盆,砰地一声吓得曹叡脸色发白,甚至毛骨悚然。

 “元仲,你真让我失望。”

 房间里还有几位富家公子与几位衣衫轻薄的男女,世家子弟本来还气势汹汹,但看到闯入的两人,顿时跑去角落瑟缩在一处。

 “爹,我……对不起,儿子错了,错了!”曹叡是真的吓到了,忙跪在地上,不住的承认错误。

 司马懿见少年都快要哭出来,碍于周围还有人,他转而将房门合上,开口劝道:“公子,此地人多口杂,回家再教导小公子如何?”

 “任何事都要考虑后果,你不是普通人,不可意气用事,若现在将你拖出门,让外间所有人看清你的样子,得知你的身份,你还有脸面去开创功业吗?”

 并未听司马懿的劝解,曹丕倾身,揪住了曹叡的衣襟,竟是真的将他拽着往外拖行。

 司马懿都赶紧上前阻拦,他太不清楚曹丕盛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但想到魏帝曾用能致人疯魔的剑法祸害师儿昭儿,就觉可怕。

 曹丕并非暴怒冲动,而是寒心,他一直都想让曹叡好好学习为帝之道,偏偏曹叡没有那样的宏图,甚至于都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行举止。留给他的时间已不多,他迫切需要继承人,而他只有曹叡,司马家的两个孩子不行。

 “如果我不是你爹,而是你的敌人,你当如何?”

 他的手被司马懿握住拉开,曹丕语气仍是冷冽霜冰。

 曹叡无话可说,他低下头,隐隐有泪水从眼眶中滴落,末了许久后说:“那就请爹废了我,孩儿不适合继承您的雄图伟业。”

 这话就像孩子闹脾气说出的一般,听得此言,曹丕惊了一下,幽深黑眸中有些无措,便是司马懿都微微怔住。

 “你恨我?”冷笑一声,曹丕终于回过神,他目色逐渐凛冽如刃,闪烁寒意:“好!如你所愿!朕回去就过继适龄的旁支子侄!”

 言罢,他转过身子,就要离去。

 这是真怒了,他不再给曹叡留面子,直接称了‘朕’。

 “陛下——”

 还有‘息怒’二字未言出的司马懿紧急伸出胳膊,扶住曹丕的肩膀,本来横眉竖目杀气腾腾,下一刻就要回宫宣旨废爵的魏帝陛下瞬间窝在了他怀里。 

 曹丕是真的不能动气,他感到闷气一冲上来,肺就开始撕裂扯动的痛,咳起来也是惊天动地,仿佛要将体内颤碎的内脏吐出来。

 司马懿看到他额头上满是汗珠,惨白的冷汗渗出惨白的面颊,很快吸去本就不多的血色。

 从地上爬起来的曹叡慌忙从袖中掏出绢帕,手指忍不住颤抖,小心翼翼地给他爹拭汗。

 任何话此时此刻都无法讲出来,曹丕有些恼恨自己的身体,他抓过那在眼前晃悠的巾帕掩住口鼻,将已无法吞咽的腥甜艳红挡了下来,未让它顺着唇角淌下。

 曹叡离得最近,甚至隐隐嗅到血腥味,他手足无措的迷茫道:“爹,您,您怎会又吐血了?”

 目光一冷,曹丕呵斥出声:“住口!”

 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曹叡有些惶恐,先前还能镇定说出废位的他又回到了最初的嗫嚅胆怯。

 指甲几乎深深陷入掌心,曹丕强撑力气站直腰背,他没有借司马懿的扶持,稍稍平复了下呼吸,他也冷静许多,只对曹叡说:“你惹出的事自己解决。”转目看向还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几人,他难掩肃杀,随父戎马厮杀。导致他的凛冽之气着实让人惧怕。

 收回视线,曹丕不再对任何人说话,大踏步走出雅间。

 司马懿紧随其后,曹叡还在处理自己的烂摊子,没有跟上来。

 直到走出这秦楼楚馆,隔绝了酒气脂粉香,呼吸到外面气息的曹丕总算舒畅不少,他的步伐也慢了下来,甚至于有些迟缓。

 他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时似火烧一时似霜冻。虽然是两个人,可走了很长的一段路,都是静默,谁都没开口。

 过了好一阵,大概是司马懿不喜欢这样慢腾腾的‘散步’,问道:“陛下,现在是回宫吗?”

 “仲达为何想要我废掉叡儿?”

 曹丕抬起头来,心中一阵茫茫,可他的视线却凌厉落在司马懿身上,寒光逼人,不见半点从前的语言若笑。

 面色沉重,司马懿道:“陛下怎会这样想?”他有些咬牙切齿,眉间生起恼色,怒曹丕多疑猜忌,口口声声说着信任他,实则从未信过。

 “或许是朕想错了。”愠怒一闪而过,曹丕恢复平静,“你的野心如会铮鸣的宝剑,甚至可以说你比朕更适合这个天下。叡儿虽是我曹氏子弟,可他文不成武不就,不及师儿聪慧,也没师儿康健,若当年让师儿在朕膝下,或许局面又是不同,仲达当真不会多想一二吗?”

 三载不曾说过任何推心置腹的话,司马懿竟诡异觉得不习惯,现下听到曹丕此刻的声音,他的愤然并未继续波动,反而斟酌一二,开口说:“臣确有建功立业之图,但绝无背叛陛下之心。此生此世没有,永生永世,司马懿也绝不会有。”

 “别哄我了。”闭了闭眼,不等司马懿反驳,曹丕长吐一口气:“此生此世都已荒废,还谈什么永生永世?真有来世,我也不愿再这样荣辱沉浮——”

 方才的锋芒敛住,方才的话题也略过不提,因为前方行来不少人。

 走在前头的三五人皆是披麻戴孝,素缟翻飞之间黄纸漫天,一路洋洋洒洒。

 原是送葬的队伍。伍中的棺柩虽是精致,但并不铺张奢侈,显然是秉承了魏帝所说的薄葬风格,节省人力物力财力。

 见到这行人,曹丕辞色更显沉重,“陈廷尉归西了。”

 廷尉主刑狱,审核各地刑狱重案,秦置,为九卿之一,西汉东汉之间,时而大理时而廷尉,汉末复称大理,黄初元年又改称廷尉。早前廷尉正陈老大人递折子上来说身体不适,结果也就三五日,竟驾鹤而去。

 女日死,女日葬,必复之,男子亦然。

 故而昨日才来丧报,择日就安葬了。

 司马懿也唏嘘不已。

 看着送葬队列远走,全身力气陡然被抽空,曹丕身子一软,站立不稳,直接靠着墙壁滑了下去。他仿佛预见某一日,自己毫无知觉的身体也会被人抬着穿过街道,而后葬在土坑当中,从此再不见天日,再不见留恋的一切。

 “子桓!”司马懿脱口而出。

 曹丕脑中嗡鸣作响,他眼前有黑点乱窜,他什么都没听清,只茫然呢喃:“自古及今,未有不死之人。”

 人都会死,人也都畏死,强势如秦皇亦痴迷长生不老的仙术。

 明知自己寿数已定,无可更改,甚至也不再畏惧死亡,可曹丕还是觉得自己舍不得,而他所不舍之物对他却都是弃如敝履。

 忍了忍胸中酸楚,曹丕痛苦地抱住自己胳膊,力道之大,紧抓住自己的皮肉。

 换做以往,或许他会顺势埋入司马懿怀中,寻求无谓的慰籍。现在他不会,非是怪那人无情,而是太清楚自己不能去奢望有情。

 期盼落地生根就会茂盛发芽,徒增烦恼,他的心血不能用去浇灌这些东西。  

 否则他会对不起父亲,对不起大哥,对不起汉帝,更对不起自己……余生不仅只是小情小爱。


四十八:

 曹军再度挥师南下征讨东吴。

 近两年曹丕愈感力不从心,征战在外不得不带了解自己的太医随行。

 太医正是早年由卞太后唤来诊治出晴天霹雳,而后又发现魏帝寿数不足十年,从此阖府满门性命与曹氏息息相关的那位。

 盯着药箱里大量的滋补药物,说是滋补,实则均是续命的东西,老太医满心疲惫,絮絮叨叨的说一堆为何不听医嘱的话,还感叹扁鹊不易。

 刚下过场毛毛雨,尘埃一扫而空,司马府内传来师昭两兄弟吵吵闹闹的声音。

 司马懿拿剪刀修了盆栽的病枝。

 持着枯黄干瘦的花枝,司马懿面无表情,他想到了多年之前。

 自认狠辣无心的人也有过去,而往事到底留下不可抹杀的铭刻。让他禁不住回忆,他们曾有过如花年纪,甚至于那个人更如鲜花般绚烂,眉目之间总有旖旎的花开一季,分辨不出是什么香味,分明冰凉而清冽,却总在梦中转圈,他好像摆脱不了。

 但花开,终有一日会枯萎。他们不再年轻了,再如花容颜都会生出抚不平的纹路,饱受岁月的无情,领略时光的残酷。

 司马懿凝视花枝。

 “大哥,对不起,昭儿错了,别生气嘛。”司马昭还在安慰他哥,司马师本来很疼弟弟,今日难得很生气,无论司马昭说什么,都沉着脸,一言不发。

 司马昭很无奈,最后双手捧着他打碎的东西,跑进父亲这屋。

 “爹啊,能救吗?”司马昭感觉自己憋屈得快要哭出来,他可真不是故意。

 司马懿仔细一瞧,顿时知道师儿为何生气,连他都有些生气。师儿存了二十余载的古埙彻底碎了,片片开裂成渣。

 “救不了。”司马懿摇首,顺带说了句:“昭儿可要把师儿气死了。”

 司马昭仰天长叹:“我真没想到这是大娘送给大哥的唯一礼物啊!”

 “大娘?谁?!”司马懿感觉一口气直接岔了。司马昭振振有词,仰着脸:“虽说爹没有明媒正娶迎大娘过门,可大哥的存在总是无法抹去的吧!”

 司马懿听得微微有些怔住。

 明媒正娶确实没有,不过倒有洞房花烛,甚至还饮过合卺酒。这世道男子与男子成亲到底是少数,多是拜完天地合饮酒水最后入洞房即可,繁复礼节极尽简化,甚至宴请宾客都是少之又少,而他与曹二公子仅差一拜天地。

 昭儿性情活泼,爱玩爱闹,活似个鬼机灵,从他的脸上从他的眼中看不见阴郁,因为他的眸底有鲜花与阳光盛开。

 司马懿觉得他们真像,可又觉得他们不像。

 最初遇见曹丕时,他也差不多这般岁数,却看不见半点天真,结冰的心底只住着他自己,仅有些清瘦的孤单流露在外。

 见一家之主的父亲都无能为力,司马昭彻底绝望了,他垂头丧气。

 听孩子唉声叹气,司马懿回过神,他道:“师儿只是有些想不开,过几日便好了。”说罢,他还很闲地伸手掐了把昭儿脸蛋,劝了句:“好了,昭儿别不开心,去用晚膳罢。”

 司马昭开心地哎了声,揉着被掐得有些红的脸颊,跑出房外。

 那厢,收回做出熟稔举动左手的司马懿盯着掌心纹理,他看到每根指节都有天生的沟壑,或深或浅,对应人生的磨难,纵横交错,难有相同。

 正如世人绝无一样,外貌或有相似,心性到底截然。

 日头早已西斜,司马懿看向窗外,金色余晖遁入眼底,有深深灼热的刺激。

 这种心尖强烈的颤动,好比他见到素白手巾上滴落血色的焦灼感一样。

 昨夜,他罕见的梦到了曹丕,烈焰涂涂,火烟巨墙形成阻隔。

 魏帝朝服周正,眼神中流露哀伤,他站在白如雪的梨花树下,映着火光,渐远渐近,忽明忽灭,整个人极其虚幻。

 梦境略让人恍惚,但司马懿醒后遍体冰凉。

 几日前,他曾入宫商议出征东吴事宜,宫人们引他去了御花园。

 司马懿隔了老远就看到魏帝与大将军曹真在花园中说着什么,他也没有一直盯看,顺着小石路向他们靠近。

 他大概知道自己又会被留在洛阳,心头有些异样。

 两年前魏帝出征的意图他早就猜得几分,但魏帝从不承认,甚至还将自己的安排向后推移以免遭人怀疑,也不怕时日拖延造出变数。

 他正烦闷,忽听那头喧闹起来,不知怎地,魏帝突然晕倒在大将军怀中。曹真惊慌失措,五大三粗的汉子吓得煞白张脸,就差尖叫起来。

 司马懿也不再慢行,身影闪动,迅疾掠了过去,只一眼他也明了曹真为何吓成那样,因为魏帝口中不断有红艳溢出,雪白领子很快被鲜血浸染。

 “快送陛下回寝宫!”司马懿急道。

 曹真愣了下,这才回过神,忙抱起魏帝往寝宫跑。

 昏迷的曹丕就那么静静靠在他胸前,双手下垂,露出脆弱的喉结,没有知觉的样子吓坏了一路宫人。司马懿倒还冷静,迅速让人去请来太医。

 老太医提着药箱,跑得吭哧吭哧。曹大将军急得不停乱转,那老太医抹着额头上的汗,把脉片刻,结结巴巴说了句陛下没事。

 “你,你这老头老眼昏花,药方都肯定不会写,再去换一个来!”

 老太医慌忙摇首:“不行不行!陛下认准了老臣,不可更换。”

 看着这么严重都没事?曹真本想暴怒,可念着事关重大,毕竟不能担负诅咒陛下的罪名,就不甘愿地咽了下去。

 老太医赶紧开了点清理肝火肺热安神的方子,让人下去煎熬。

 先前有些慌乱,后来渐渐平静,司马懿盯着那老太医,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什么。老太医一个哆嗦,垂头不敢直视。

 不对劲,有问题!

 司马懿心头一震,霍然有什么光点在朦胧的神思当中拨开迷雾。

 他记得曹丕极爱咳嗽,很多年前就曾在他面前咳血,前两年曹叡也脱口说过怎么又吐血了。这些他本以为遗忘的细节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忙忙碌碌片刻,药汤还未端上来,曹丕已悠悠转醒,他看向惊悸未定的众人,呵斥了两句。魏帝略显烦躁的态度反而让人松口气,看他精气神不错,服药后,面色也正常许多,大将军曹真莫名放心,觉得那老太医有点本事。

 司马懿却没相信,一是曹真本就大大咧咧,二是他与曹丕亲近相处了十余年,一举一动自认有八成了解。

 “好了,你们都退下。”曹丕闭上眼。

 司马懿却道了声陛下。他的意思表露明显,想与曹丕私下说几句,微微吸了口气,曹丕并未拒绝。

 曹真满腹疑虑,却只得与太医宫人齐齐退出寝殿。

 待所有人离开,曹丕才把忍在喉咙里的咳嗽呛出来,他抽出宽袍大袖里藏着的手巾放在唇角,堵住了些血沫。

 “陛下能够瞒过所有人,却瞒不了臣。”司马懿开口:“陛下一直说信我,却一直不信臣。”

 攥紧手中物,自然也藏住了血迹。曹丕转动眼眸,凝向站在不远处的司马懿,沉吟道:“仲达要朕如何信你?”语毕,他一声轻笑,手指慢慢曲成拳。

 信任与爱情一样,皆属相互。

 诡异的沉默,司马懿为自己的理直气壮感到些不可思议,他片刻后才道:“那陛下可否告诉臣,到底怎么了?臣并不信太医说的虚火旺盛。”

 翻身而起,曹丕盯着他,语气沉沉:“问此何用?”

 “九州四海方见一统曙光,万望陛下珍重龙体。”

 司马懿十分自然地上前,将锦枕垫在魏帝身后,言辞诚恳。

 瞧不出他的意图,曹丕也不想多加猜疑,思绪在他脑海中一阵翻腾,牙根紧咬,故作恨恨道:“朕确不是虚火,而是旧时沉珂。昔年汉室咄咄逼人,派遣刺客暗杀,朕一时失察,遭其暗算,留下了个咳疾,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加之你父兄罪魁已去世,否则朕早灭了你司马氏阖府上下。”

 他辞色正常,包括抑扬顿挫皆是恰到好处,甚至司马懿都快要被这番说词糊弄过去。

 不。有个声音在说话:他在骗你,他又骗你了,他怎么总是骗你。

 司马懿一怔,陡然不悦,目光扫向静静倚着的魏帝。他眉目依旧,除却血色再失以外,比起少时,也不见多少变化,或者是过于相熟,完全察觉不到岁月的痕迹。

 “朕乏了,仲达回去罢。”

 许是药效上来,曹丕没了先前撑出来的精力旺盛,他向后仰靠着,遮挡不住的疲色渐渐充斥在眼角眉梢,他开始闭拢长睫,挡住眼底寒星般的流光,恍若即将一睡不起。

 这样的情形没由来的让人心慌,心口狂跳的司马懿直接抓住了曹丕的肩膀,他本是个孤高狂傲的主儿,面对这与自己同床共枕数年的人,私底下从不顾忌身份地位的差距。

 他力道入骨,本已闭目安歇的曹丕被他掐得又清醒过来。

 迷迷糊糊的魏帝见到近在咫尺的面目忽而有些紧张,身躯轻颤,下意识用尽全部气力挣脱司马懿的掌控。

 掌下一空,司马懿莫名觉得失去了什么。

 他不敢承认,也不敢相信的东西同时从心底生出,不过眨眼就开了艳丽的花儿。枯竭田地之中,盛着三月迎春,六月莲荷,九月清菊,腊月雪梅……

 他从未看见这么多阳光,也从未看见过这么多阴霾。

 这些阴霾折腾了他好几日,总是无可避免的去想那个人,去想他们之间有过的点滴。

 他曾以为的心如磐石,竟早就不堪一击。

 “曹子桓……你赢了……”司马懿握紧拳头,捏碎花枝。


 率军在外的曹丕觉得鼻腔有些痒,差点打了喷嚏,他正与曹叡说着话,突然失态有些尴尬,不过曹叡是完全不会在意,他双眼晶亮,听着魏帝说话。

 “为人君,止于仁,所谓平天下在其治国者。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

 “儿子明白,正如乐知君子,民之父母。”

 曹丕满意颔首:“食有粮居有所,功有赏罪有罚。叡儿牢记这四点,或许不能做纯粹的好人,却是一位好帝王。”

 他说得浅显,使人一听便懂,曹叡近年来一直随侍魏帝身侧,认真听从教导,学习治国之道,颇有成效。

 这让曹丕欣慰之余又有些怅然:“留给我的时日还剩多少呢?”

 他告诉曹叡,司马懿能用则用,不能用则杀之。

 但又说,希望永远不会有这样的一天。

 他张开五指,轻轻穿过身前的空气,那些时光就如从指缝中溜走的气息,悄无影踪又无形无相。

四十九:

 此次依旧隔江观望东吴,不过青徐二州的祸患已一举荡平,也算大功一件。

 存于乱世,不得不以杀止杀,用鲜血残酷抚平人心的躁动。

 霸道得天下,王道安天下。王者仁政,霸者强政。两道相糅,方是上策。

 建安时期,汉帝试图以仁政拯救世人,无奈世人多顽固,成效甚微。魏帝登基后,汲取前人教训,还算有些收获,可惜他自己清楚他同样无法看到天下一统。

 曹丕领悟到传承的涵义,父亲将自己无力完成的梦想交付于他,而他将交付给曹叡。他也体会到了父亲千秋作古前遗憾不能向天借十年阳寿的感受。

 黄初六年正月,大雪漫天纷飞。

 今年隆冬格外酷寒,洛阳宫内生着精炭,暖意融融,这时候还未正式开朝,大臣基本都窝在室内,躲避寒意。魏帝也难得可以好好休息不必处理政事,他召来司马师司马昭两兄弟,将华峰剑流采剑赠给他们。

 司马懿在府中看着两个儿子用新入手的宝剑比划招式,有些感慨又有些忧虑,复杂的情绪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因何而来。

 用过晚间膳食,他才决定入宫拜恩。

 随父出征一趟,曹叡长了不少见识,面对司马懿也少了些从前的依赖。因为魏帝说得很清楚,有些人冷心冷情,不是去焐热就能融化,野心才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法宝,魏帝表示自己是这类人,同样,司马懿也是这类人。

 入殿后,曹叡便先退下,司马懿瞥见他腰间也系着新剑,正是飞景。

 “天都黑了,仲达有何事?”

 曹丕放下药碗,轻咳一声,入冬他染了寒气,两月有余,总是昏昏沉沉,除夕过后才见好转,大约是新年新气象,整个人跟着精神不少。

 行了一礼,司马懿道:“臣代师儿昭儿谢陛下赐剑之恩。”

 “不必谢,朕早有打算,本意为……”曹丕顿了顿,咽下‘本意为千秋之后’,转而道:“前些时日才听叡儿说师儿的埙碎了,朕也没什么东西能弥补,这才决定送出华峰流采,正好他们兄弟一人一把。”

 此话合情合理,司马懿一琢磨,乍听之下没什么问题,但他预感向来准确,总觉得有些微妙存在,一时又说不上来。

 那边魏帝已起身走到他跟前,“朕要出去走走。”司马懿恭请魏帝先行。

 外间又下起了雪,萧瑟凉意从指尖沁入心底,曹丕接住一捧。细想在那年的光阴里,他曾言‘鬓未白,发未染霜’,如今却等不到鬓发自然的银白了。

 “陛下,不要加重寒凉。”

 司马懿看魏帝走入雪中,不过眨眼,身上已有一层薄薄雪意,他心绪沉沉,在晶莹的世界中,莫名想到一句:雨雪湿衣,霜雪白头。

 他本站在檐下,也迈步走了过去,并且握住魏帝的腕肘,将他强行拉入廊下。

 曹丕微微发怔,随即反应过来,迅速将手抽离,毫无表情地侧过脸庞:“仲达,逾距了。”

 司马懿皱了皱眉,怒意藏在心间,道:“臣是担忧陛下贵体!”

 转头回来,曹丕的视线扎入司马懿眼中,两人定定对视片刻,曹丕从他的瞳仁里清晰看到缩小的人影,莫名觉得自己现在这身装束与昔年汉帝有几分相似。

 “我不是他……”

 低喃一声,曹丕压低呼吸,转身踱回寝宫。他再不想问酒酣身热,耳鬓厮/磨之际,你可有过半分真心?虚美难假,偏轮不行。从一开始就是他执迷不悟,陷入幻境迷障,幸好虚妄终不会长久。

 什么他?司马懿有些茫然,愣了愣才明白过来,顿时感到一股愤然直冲天灵盖,但等他追过去的时候,宫人出手将他拦下,称魏帝已安寝。

 皓月流光里,回到府中的司马懿火大地将魏帝赠给他的诗辞墨宝一应全烧。临到东方露白,他才把书房里的东西清理干净。

 一时的鬼迷心窍并不能说明什么。司马懿平静下来,他猜测自己是被习惯左右。六年无视导致他心中定有不甘,因为这六年来司马懿自认诚恳本分,认真做事,反成了得鱼忘笙的笙。

 十多载春秋,本是他避他如蛇蝎,现今翻了个转,的确让人心波澜不断。

 压不下这丝丝怪异的不耐,司马懿竟有些坐立不安,额角也跟着抽抽的疼。

 他知道帝位对一个人的影响,但没道理为了帝位委身于人后,还不把折辱过自己的人灭掉,反而给他权势,让他在朝堂上晃悠,既是利用,合该如韩信那般遭受五刑而死,才是鸟尽弓藏的下场。

 若谈情,为何六年冷淡?若无情,为何六年不杀?

 司马懿想不通。

 黄初六年八月,魏帝准备再次南下,孙权忍不住写信过来,大意是问曹子桓你为何不去攻西蜀,偏将目标放在东吴,这是目光如豆!

 曹丕快被他气乐了,觉得自己的心情好上不少。他也提笔回复某人,北征江淮,两次均攻打合肥,却永远打不下来,以多败少,孙仲谋有何资格讽朕?

 陈群与司马懿面面相觑,觉得其实是半斤八两,

 “此次出征东吴,叡儿不会随行,朕准备带上师儿昭儿。”曹丕对司马懿说:“昭儿也十五了,应该多见见世面。”他有些私心,想多与那两个儿子接触,毕竟过一天少一天。

 想起司马昭幽深的眼眸,司马懿有些说不出的抗拒,自从发现昭儿愈发的像魏帝,他就有不太好的感觉。但他又偏爱年纪小的昭儿,大概是这孩子贴心,性情不像曹丕,六年来,记恨过河拆桥的恼怒全靠这孩子给他抚平。

 “此次,请陛下准许臣随行。”

 曹丕沉默了会儿,“可是朕担忧洛阳的安稳,唯有仲达的计谋应变才能让朕对后方放心。”

 司马懿豁然抬眸,盯上金阶之上,“陛下究竟是信我还是不信我?”

 停了半响,曹丕才说:“二者皆有,朕向来自相矛盾。”

 司马懿可算是懂了从前曹丕感到毫无进展的苦闷,他觉得现在的魏帝就像一颗软钉子,不躁不动,心思深沉得半点不透露,大多时候他就那么平平静静望着你,然后自己就完全不知还能再说什么。

 一拳捶上云朵,不过如此。

 他开始怀念当年那个小疯子,至少还有喜怒哀乐,不会让他这么难以捉摸,司马懿讨厌让自己看不透的人。

 同年十月,魏军行幸广陵,临江观兵,戎卒十余万,旌旗数百里。

 时年大寒,水道结冰,舟不得入江,乃引还。

 期间,经过雍丘,魏帝忽然想到什么,去了曹植府上。他并未让人通报,而是轻衣简从登门入府。

 鄄城王府内,曹植正在逗弄养女,他的长子与两个女儿都早夭,家中人丁不旺,便收养了几个孩子,陪着孩子们玩乐的曹植并未看见魏帝前来。

 曹丕见到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突觉眼眶有些湿润。

 他与汉帝最大的不同则是他登上帝位就失去一切,而汉帝始终如一的求仁得仁。多年来他最不甘的也是这点,文韬武略他均胜那人,却永远比不上那人。

 他本有机会让天下一统,却因山川险阻的天然屏障,徒劳靡费,功亏一篑……其他事也就罢了,为何连功业也让人如此不甘?

 自己的生命如溪水流淌,声响很大,渐行渐远,而山阳公封地那边仍传来各种行善积德的事例,那人的身体也如一康健。

 所以啊,他连寿数都比不上那人。

 小养女不慎跌倒,曹植忙将她扶起来,顺着她的视线,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人,他喃喃道:“二……陛下?”他想要喊‘二哥’的,只是及时换了称呼。

 兄弟二人遥遥相望,曹丕侧过头却是呛咳出一口血。

 方才他忍不住牵动了心绪,又引发病势。

 

五十:

 黄初七年。

 梅花落,桃花开。季节更替时日流转。晃眼间,三月春与四月芳菲均已逝,到了五月。

 窗外细雨绵绵无声,临近西窗的书案上堆满了杂七杂八的医书与诗卷,有一人坐于案后,奋笔疾书。

 他誊写了一卷又一卷,写完却又扔向地上的火盆,看火舌窜高燎燎,将其吞没。

 他似苦似悲,终究默默无言。

 “爹,我回来啦!”少年清越的嗓音从庭中传来。

 司马懿先是恍若未闻,随后一怔,浑身一个激灵般地弹了起来。

 “昭儿!信可有带到?”他急切询问。

 司马昭正往嘴里灌着茶水,他奔波几日,又渴又累,但见他爹态度如此,忙着咽下唾沫,清清嗓子,道:“带到了,可那人说他没有办法,他还说若有法子七年前就可救了。”

 司马懿指间本还握着笔,听司马昭说完,那支笔无声地从他手上掉落,墨汁沾在他的衣角,为枯褐色衣袍添了抹枝节。

 曹丕擦过唇角,神色平静,他手心里的如云雪锦却在瞬间宛若缀了红梅,无端妖艳刺目。

 “仲达?”

 司马懿全身轻颤,猛地将目光死死钉在那块帕巾之上。

 见他恍若未闻,曹丕唇边轻溢出叹息,难得今日身体有几分轻盈,他不愿再缠绵病榻,只着一件素白寑衣,仍强撑着起了身。

 司马懿见状这才惊醒,他上前紧紧握住曹丕的肋腕,让他的全身气力都能倾在自己这边。

 今日无雨,天色晴朗,蓝天与白云相携相走。

 站在石阶之上,隔着帝苑皇城,仿佛还能看见巍峨的山川,不见霜白,仍是年少时的模样。

 记忆停留在那些年里,在心口发烫。纷乱的思绪浮浮沉沉,一时似被暖阳拂过,一时又似秋寒霜降。

 “乱世未平,年寿不永,众叛亲离……一事无成啊。”看着略染了几分昏黄的云彩,曹丕目光恍惚片刻,短而急促地吸了口气,“复通西域,朕答应他的事倒未食言。”他不轻不重笑了声,说不上是自嘲还是无奈。

 每个人都应该怀念自己的年少时光,那些自由自在,没有烦恼的日子。

 美好单纯,如何不使人心喜?

 只不过他的梦真正终结在十岁之时罢了。

 司马懿自然知道这个‘他’是谁。也曾听他说过,曹丕要打通中原与西域的道路,要让他也能吃到葡萄。

 咬了咬牙,司马懿说:“陛下平定内乱,限制亲藩,富强国民,使西域来贡,孙权称臣。先帝没有做到的事,陛下都做到了,并非一事无成。”

 闻声后,曹丕有些惊讶地看他一眼,并未说什么,两人又看了会儿云卷云舒。

 曹丕才开口:“一别多年,也不知故人是否安好?他与娘娘归隐田园,相守百年,真是令人艳羡,不似背负罪孽什么也得不到的人。”

 他眸中有些哀沉,“皇位,谋臣,都是他让给我的……”

 司马懿看见也装作没看见,他强迫自己一声不吭,因为他并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他想,在这个时候说再多也是无用。

 有道是,人心隔肚皮。曹丕不会知司马懿在纠结什么,他感到大限将至,现在纯粹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必顾忌,无需言不由衷,当真应了年少心愿:活着随心。

 “乱世之间,二十多年的相识也是白驹过隙罢了,便是连父亲这般的人物也得不到肯与他同归之人,何况是我。”他神情黯然,呢喃自语,“父债子偿母过子还,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不过是行道迟迟……”

 曹丕垂眸,清亮目光缓慢地落下,他看到了司马懿相搀的手,默然一瞬,他便凝向自己的掌心。

 他自幼习武,后来又修了王氏剑法,铲除东方淳的徒弟,使自己当之无愧成了天下第一快剑,但他不能将此事告知世人,甚至最后不得不弃剑,唯掌心的茧与过去的满心戾意提醒过往。

 当真感到岁月忽若飞逝。

 “陛下……莫再忧思郁结。”司马懿开口。

 曹丕忽而抬眸,那双黑润眼里的水光却化作寒冰,他冷冷一笑,“多愁善感不好吗?早点去死也算遂人心愿了!”他转动脖子,盯着司马懿,道:“你让昭儿去见他,莫非是想用昭儿的相貌传达出朕不堪的事实吗!”

 言至最后,也不知他哪来的力气,突然一把推开司马懿。

 他苍白的脸上多出些病态的嫣红,一字一句的道:“朕都要死了,你派人去见他,还隐我瞒我!是不是就等朕死了,你就可迎回他?!”

 曹丕直视着司马懿,目光里似含了刺骨冰针,片刻后突然叹息罢了。他扬手唤来候在一旁的常侍,将消瘦的手搭在那个少年身上,曹丕摇摇晃晃转了身,他眉宇间唯有淡漠之色。

 “曹子桓!”站在原地的司马懿一喝,他终是忍不住大庭广众之下失了礼数。

 前方那道身影跟着顿了顿。曹丕缓慢地收拢披在身上的长毛外氅,他身量始终单薄,拥在裘中,更显孱弱,始终未有半分回转的意思。

 他分明背对着自己,可不知为何,司马懿却恍若看见了他的一切表情,垂在身侧的五指倏尔收紧。

 闭上眼,司马懿无话可言。


五十一:

  “我是真的欣赏仲达,懂你的抱负与追求,知你有凌云之意,而你也懂我之志……怎么仲达就总要欺骗敷衍我?”曹丕的面上是沉郁不散的怅然,他低低咳嗽着,不断有血从口中滑落,在衣襟上绽放。

 司马懿的手旁没有什么能擦拭的东西,他便用自己的袖子为他拭去那些艳丽的红,只是越擦越多,很快就染红了他的半边袖衣。

 “怎么会这样?”司马懿眸色颤抖,仓惶问道:“陛下为何不宣太医?”

 “因为……朕已经死了啊。”曹丕叹息着说。

 “你又骗我!”由于情绪波动过大,司马懿的脸涨得通红。

 小骗子小奸细小疯子什么的都是旧时称呼,却非昵称,思之时苦时悲。

 淡淡的笑意涌上曹丕眼里,摒弃了那些郁郁不得志,蓦地竟鲜活了些许。

 “我不愿骗仲达。”他伸手触摸司马懿的双颊,没有温度的指尖,便如羽毛般轻轻拂过,“未见卿青丝化雪,甚好。”

 曹丕的声音轻如呓语,“失去不一定痛苦,得到不一定幸福……我什么都没有,有些东西拼死也无法挽回,唯有仲达与皇位尚有希望。得你辅佐多载,也曾高坐庙堂享万岁之称,人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既然有过风光无限,便该知足了。”

 他又是一叹,不等司马懿接话,再道:“记得仲达曾三番五次欲置我于死地……我却想不通仲达为何那般恨我憎我厌我。”

 曹丕说完面色瞬变,影影倬倬好似回到了昔年光景,本该鲜衣怒马的年纪却掺了不该有的抑郁与戾意。

 仍抚着司马懿的手顷刻间化作白骨,森森凉凉的骨爪带着透体寒意,他道:“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

 曹丕凝住目光。从前与过去交错,他与少年时期的面容瞬间重合,幽幽阴冷挥散不去,他直勾勾地看着司马懿,“不……我又舍不得杀你了,毕竟是费劲千辛万苦才得到的人。其实仔细想想,仲达于我也只是年少时的一抹执念,不爱了,该散了。”

 话音落地,他眼中模糊的水色几乎要凝作实质滴落,曹丕缓慢而沉重地闭上双眼,整个人轰然碎裂。

 司马懿怔怔看向带着微弱光芒的碾粉消散在空中,他喉里发出嗬嗬的响动,说不出一个字。

 他疯狂地伸手去抓去捞,却是徒劳,一缕缕空气从指缝间流走,半点不留情。 

 “自文皇帝五月故去,这半年来,家父的身体始终不好,时而昏睡不醒,时而自言自语好一阵,我们都当他生了癔病。”司马昭对着中年儒生絮絮叨叨说了几句,他爹之前就派他去寻访此人。

 “你长得真像他。”刘平一直在听他说话,这孩子眼中神采飞扬,一瞧便知聪慧机敏。

 司马昭有些云里雾里,“谁?”

 目光于瞬间沧桑起来,刘平唇边抿着的弧度渐渐平直,他叹道:“一位故人。”

 虽然司马昭好奇故人是谁,不过见这人不欲详说,他也只好一笔带过,引领这位相貌俊雅的先生去见他爹。

 司马懿窝在屋里,一脸的茫然,面前的炭火盆里发出滋滋叫嚣声,火星跃上他的衣摆,释放难掩的焦臭气息。

 “爹!”

 由于门未合拢,司马昭直接推门而入,见他爹忙着拍打身上的火苗,顿时疾呼了一嗓子。他赶紧上前帮忙,父子二人忙活了一阵才将其彻底熄灭,所幸未酿什么祸事,司马昭松口气之余忍不住埋怨起来。

 “爹,您岁数也不大,怎么就跟方大人一样差点烧死自己?”

 “胡说!”看着气鼓鼓的儿子,司马懿上手狠狠掐了把,“你爹春秋正盛,却被比作八十耋翁,你这逆子是何居心?”

 揉着被掐疼的脸蛋,司马昭甚是委屈,拖长尾音,道:“爹!这还有客人呢!”

 “啊?”司马懿愣了下,看向木门之外站着的男人,刘平轻轻颔首,仍是昔年温润儒雅。

 早已入冬,有白雪纷飞,轻盈曼妙。

 它们随着寒风飘来,在窗棂之前化成一片湿润的深痕。

 既然人已逝去,有些话刘平终可说出。

 “七年前,他的病情就不轻松。除非舍弃帝位,修身养性方可延年益寿,我劝他顾虑身体,他不听,并决心放下仲达,一意使兵戎息,宇内定,杜绝丧乱与兵革纵横。”

 司马懿出神,复述:“放下,我?”

 刘平垂眸,续道:“他说与仲达的爱恨都是一场梦,没有希望,无力追逐,本已寿元不足又何必执着虚无……”

 见司马懿面色煞白,刘平也不忍再说下去,反倒司马懿问:“还有甚么?”他直觉曹丕有其他的事情瞒着。

 “他知道徐庶是伯父派去的人,也知你当年晓得杀手准备妥当却未提点半分,甚至于我们的假意决裂,他也猜到一些。曹丕厌假恶虚,他对于真相很执着,虽然真相背后是鲜血淋漓。”刘平叹了口气:“尤其再想到你待叡儿也不好,他就彻底冷下心肠,曹子桓的性子过于偏激,执着时可以不顾一切,放弃时也是毫不牵连。”

 “枉我自认掌控人心,却同样有算不准的时候……”司马懿叹息一声。

 伏寿曾想过算谋人心之辈,是否会尝到反噬滋味。大概当年她随意的一念,如今已能得到印证。

 司马懿平静地往盆中添了些新炭,说:“义和一说,我就懂了。七年前准备南下许都之时,我和他吵了一架,他认定我将三十万青州军交给汉室是要背叛他,所以教了师儿昭儿会疯魔的剑法,只为报复我……他问我是不是只要师儿昭儿没事,他与叡儿疯了也无所谓,我一时口不择言,侧面承认了……”

 当中细节,曹丕自然没有告诉刘平,眼下有了前因,自然懂了后果。

 “那仲达为何不喜曹叡?”

 司马懿抿起嘴角,沉默良久,方道:“他一边拉拢招揽,一边又带着我的孩子与其他女人鬼混,说是诚心,谁能相信他这样的诚意。”他眸色里闪动茫然,“后来他还让曹叡跟着我读书,还希望曹叡能像我,说实话,我看着那孩子就心烦,可又不知为何心烦,故而只能愈发不喜。”

 捏着叉炭的铁器,他的手指收紧几分,“前两年才明白,原来这些情绪不是凭空而生,多年前我就待他不一般了。”

 低头思忖了半响,刘平苦笑道:“你二人俱是聪明一世糊涂一世,仲达爱而不自知,他患得患失,最终因没有心血再去挥霍,如蜡炬烧干,如死灰。”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啊……”司马懿长长叹气,“他至死都以为我未曾停留过半分的真心。”他的有口难言到底是心底最深的遗憾。

 遗憾就如钝器,刀刀碾磨,骨肉连筋却又不会断开,每个瞬间都在始终疼痛。

 痛得眼前模糊,隐隐有水气挣扎将落不落。司马懿觉得他可能是被炭烟熏着了,男儿本该泪不轻弹,即便到了伤心处。

 “那仲达是否依旧为野心家?”刘平咬咬牙,再度开口。

 本来盯着火炭的眼神微微一动,司马懿到底是司马懿,他转眸凝向刘平,“义和,话里有话?”

 心里咯噔一声,刘平不知自己是不是应该再说下去,他分明答应过曹丕永不启言,但见司马懿这般难过,又觉应该让他知晓,避免未来再度抱憾。

 “义和!你还知道什么?”司马懿看他神色变幻,忍不住激动起来,他太清楚刘平这样的迟疑是什么情况。

 “不知是否该告知仲达,容我想想可好……”

 既然刘平暂时不愿开口,司马懿也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便让府中人收拾客房,邀客入住,并未称其是山阳公,只言故交好友。

 住在府上,刘平时时见到司马昭。

 从相貌来说,他们毫无偏差,加上年龄也与昔年的曹丕差不多,刘平恍惚数次,总觉得散去经年隔世,又回到了邺城那段岁月。细细一想邺城发生的种种,又觉已过去半生。自彼及今,二十有五载矣,着实等同半生,旧年故人,已去几位,仅剩寥寥。

 刘平忽然懂了曹丕曾说的那种‘感遗物而怀故’的滋味,他留下的遗物,便是昭儿,只要见到昭儿,永生永世就无法忘记他。

 “或许这才是对仲达最深的折磨。”刘平闭上眼,心中隐隐约约有些感叹,上天的捉弄总是让人无法避免。

 此时本已渐近年关,不过晃眼,翻年过后气候转暖。

 刘平还未回山阳,期间伏寿写过几封信,还给他寄了丸药,也没催他回去。刘平回书询问了开办学堂的事宜,得知进展如火如荼,终是放下心。

 已过去两月有余,他仍未想好该怎么开口,既不想他们阴阳相隔还有误会,又不想违背信义。

 二月二龙抬头,祭了春龙的司马懿回府,他神情有些疲累,先前因政见与旭日初升的新帝有了不合之处。

 曹叡的大刀阔斧被人阻拦,当即沉下脸,虽未反驳,却明显不悦。

 司马懿在心底叹气,到底是曹家人,论这份断情的狠劲,比之魏文帝不遑多让。可文帝顶多是绝了情爱,无论如何僭越顶撞也只是眉目含霜,故而司马懿向来有恃无恐,没管甚么礼度森严,与他相处,仍如年少那般张扬,毫不畏惧文帝的冷若冰霜。

 现今则不同了,他司马懿算什么?当真应了那句管臣子的心做甚么的话。追溯一番,也就是新帝的启蒙老师罢了,而这点恩情早在岁月中被磨灭。

 世人难有似曹子桓者,用十八载等待追逐,最终看到彼岸尽头,被迫终止。

 短短片刻,他的眼前出现的全是曹丕备受冷落后凄凉无助的身影。父母待汝薄凉,弟妹待汝无情,要么被疏远,要么被比较,得不到半点温情……

 突然之间,怎么又想到了曹丕?

 自古及今,人的劣性便是失去后才懂得怀念原本的好。

 司马懿有些无奈,看来他永远忘不掉那人了,尤其还有昭儿的存在,大概是上天的惩罚,他罪孽缠身,便要受此煎熬。

 他进了府门,管家赶紧迎上来,说有位女客临门。

 司马懿想了想,未有头绪。

 绕道花廊,他去了会客室。原本他府中没有这条摆满各类花植的小廊,盖因几年前他感到心田里绽放出阳光,决定将阳光化作盆栽。

 女客来了有小半个时辰,戴着斗笠看不清面貌,不过司马懿见到她身后背负的大琴,顿时明了。

 虽非是久远到淡忘的人,却也着实不想见到,司马懿动了下眉头,明显不快。几年前他就猜到甄宓的死存有不明之处,加上曹丕也曾口误露出马脚,是以并不惊讶。

 “换做其他人见到我,恐怕会吓得半死。”取下遮罩的甄宓对于他的平淡感到些许好奇,“到底是司马仲达过于聪明,还是他说漏了嘴?”

 司马懿淡淡道:“二者皆有。”

 “他还真是不设防!”嫌弃一句,随即也懒得多话,甄宓将背上的长琴取下,置在矮桌上,道:“我来送琴。”

 这琴曾被曹丕爱护得极好,从没出现拱背塌腰的情况,也不知什么时候到了甄宓手里,司马懿突然觉得有些生气,冷声问道:“为何送我?”

 “人已死,有些东西合该物归原主。”

 她的话,司马懿却听不懂。

 沉默一顿,甄宓再道:“那就当我为了报复而来。”她视线忽而投向外间,与刘平怔怔的目光相对,甄宓勾起唇角,“你还真的想迎回汉帝?不过应该做不到了,叡儿不像他爹,他可不知与你有什么关系,从而心慈手软。”

 全身一震,霍然睁大眼眸,司马懿盯着甄宓,似乎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秋水剪眸里蕴藏一丝丝怅然,甄宓再道:“前些时候梦见他,他还在弹琴,明明记得几年前,他就试图摔琴断弦绝情……他曾一曲明本心,而我也因一曲动真心,甚至不舍此琴损毁将它带走,可惜我们的心都错付于人。”甄宓重新戴上斗笠,转身而走,她辞气淡淡:“他既已去,我亦该醒,今生今世终是疏弃。”

 她回头再看一眼身后,发现司马懿仍是呆愣站着,忽觉自己多年满腹的屈闷一朝而散了。

 往事如九曲流觞,弯弯转转,时苦时乐时悲时愤时喜,仅有回忆陪伴的日子,不亚于风雪交加,并且永远忘不掉。这点领悟在甄宓瞥到司马昭的时候尤甚,她见着了曹丕的报复。

 不知过了多久,视线终于稳住,司马懿不由自主看向依旧站在外面的刘平,眸中浮出悲怆之色,“义和……她什么意思?”

 神情有些犹豫,刘平沉吟片刻,终是缓缓道来……


 屋内生的炭火极为温暖,不过现在这个时节还生火,着实是暖过头了,刘平不得不抹了把额头上的汗。

 “仲达,你的病也不轻,必须行针服药。”切脉完毕,刘平语重心长的说:“事已至此,命数天定,若限于偏执,你的孩子该怎么办?他们还小,撑不起司马家。”

 司马懿裹了裹身上的大氅,褐色长毛拥在颈间,他仍觉得有透骨的寒气丝丝缕缕延着脚底往上游走。

 “义和,我不知是不是他在看着我。”

 “子不语怪力乱神。”刘平沉默了半晌,方才又说:“就算化作鬼神,他也不会害你。”

 “并非害怕。”司马懿用铁棍拨了拨炭火,看碳块燃烧通红,他缓缓道:“瞻比日月道之云远,万世皆非,再无同归。若有鬼神,倒是幸哉……”

 猛然发觉他的面容上多了些疲累之色,刘平叹息:“平生之幸该是执子之手,而非掌权天下拨弄风云,那般沉浮飘摇的人生又有何意?乱世之间,生死须臾,错过一瞬便是永生。”

 深深叹了口气,司马懿不再多说什么,刘平的话从前未在他心中生过涟漪,如今波澜不断又有何用?

 未几便到了掌灯时,司马懿服了药,沉沉睡下。约莫一个时辰后,他开始咳嗽,痰多且头痛有沉重感。

 “子桓……”他大概有些迷糊,抓住过来顺息的司马昭就不放手。

 司马昭满面迷茫,“爹,我不是文皇帝。”

 “子桓不要怪我……不要再怪我了,我们可以回到从前,回到邺城,回到许都……”这话看似询问,实则司马懿态度强硬,指骨的力道捏得司马昭面目有些抽搐。

 “仲达,他不是曹子桓,他是昭儿,他只是像他。”刘平眉间皱起,实在看不下去,出手卡住了司马懿的脉门。

 约莫是疼痛刺激了神智,司马懿稍稍清醒几分,他松开已有些僵硬的掌,“原来是昭儿……太像了……”

 “总觉得爹是心病,我们又找不到心药,如何治?”坐在廊下,司马昭甚是苦恼,当然他更苦恼的是他爹居然把他认作旁人,他没觉得自己像文皇帝啊。

 “药不瞑眩,厥疾不瘳。爹现在的情况说不得是好转呢。”司马师宽慰弟弟。

 无星无月的夜格外安静。

 司马师先前从邺城赶回来,起因是司马懿让他带着一张琴去找叫做清乐坊的老店,琴身老旧,需要保养,可他走遍大街小巷都未见到那家店,不得不灰溜溜回来,还挺害怕司马懿会发怒。

 “找不到也罢了,把那张琴依旧挂在屋内东墙上即可。”

 “多谢先生。”恭谨谦逊的青年带有英姿勃发的俊朗。

 刘平还记得当年感到脉搏跳动那瞬间的感觉,昔日只能从脉象里看出的孩子现在比他爹还高,着实使人惊奇。

 那时,他的两位父亲针锋相对,后来受缘分牵系才好不容易走到如今,同样也因缘生劫。

 可如今,这份缘是断了,劫却未尽。

 生死分离,天人永隔,再不相见。

五十二:

 正所谓日思夜梦,司马懿白日里想了许多。

 年前天旱,昔日文皇帝在老家栽种的甘蔗葡萄也没能熬过天象无常。

 百姓渴求一场及时雨,这雨是久久不来。

 他在梦里却回到了黄初二年左右。

 彼时,宫中虫鸣不绝,曹丕向来浅眠,时常被吵得心烦,便只好爬起来写诗处理政务。

 司马懿之所以梦见这一年,是因为与现在的情况极为相似,同样的大旱。

 不过那年还有疫疾与日食作怪。朝中官员认为是太尉失职而迁怒于天,奏免太尉,而魏帝则认为天灾的出现,实是谴责他,不能把过失归咎与旁人,便亲书:灾异之作,以谴元首。而归过股肱,岂禹、汤辜己之义乎?其令百官,各虔厥职。后有天地之省,勿复劾三公。

 让天下太平的功业太难,曹丕十分努力的大展宏图当好皇帝,仍拗不过天灾作祟。

 他情绪不稳,心中的戾意便难以压制。

 司马懿紧紧抓住他沾满鲜血的手,强行取走了那把割破掌心的装饰剑。

 “放手!”

 面色惨白的曹丕已整夜都睡不着,他的身形愈发消瘦,大殿灯火昏暗,衬着他眼下乌青,格外可怖,竟似从地狱里爬出的青面鬼。

 “不过是死了一些人,陛下就想跟着他们一起去死?那更多的人怎么办?陛下别忘了这个皇位得来不易,甘心就这样舍去?”

 若是义和敢这般糟蹋自己,他必然会狠狠将他打醒,但是面对曹丕,他不能下手,司马懿只能用大嗓门发泄心中不快。

 “你让朕静一静。”睫毛垂下,曹丕掩了眼中无奈。

 司马懿收紧掌心,随后坦然放开,“好。”他看了眼曹丕,说:“不过陛下,臣会送你一场及时雨。”

 “什么意思?”曹丕问。

 司马懿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封奏折,他递出去,“看吧。”

 不管他态度轻佻,曹丕直觉有大事发生,他赶紧抓过奏折,展开匆匆扫过。

 这份折子的书写者来自某位郡守,他那个郡的旱情最为严重。他在折中说日前郡中寅时落雨,雨量充足,得水灌溉旱象缓解,官民同乐。

 “天佑大魏……”

 曹丕喃喃自语,他忽然抬手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咳了许久,他悄悄收拢掌心的血渍,仍是满面喜色的说:“仲达果然是朕的及时雨。”

 “那陛下的及时雨可是多了去了。”司马懿语带不屑,“早先陛下言陈长文的九品中正乃及时雨,前阵子还说吴季重为你及时雨。”

 他话中的某种不耐的情绪让曹丕感受到了,愣了愣,魏帝道:“那便让朕做仲达的及时雨吧。”

 上了岁数的人睡眠不会太好,尤其是在病中,司马懿辗转几次过后,他的梦里出现青龙二年上方谷的画面。

 他父子三人困于火境,本以为命数已尽,他甚至都在呢喃着说终可去见曹丕,从此以后也算一家四口团聚。

 忽然天降大雨,那一场甘霖来势汹汹,扑灭大火,解救他们全家……

 现在是景初三年,还在正月里。前几日,明帝驾崩于洛阳宫嘉福殿,年仅三十六,天不假年。

 司马懿已历经两次托孤,每次都是他心底最深的痛,偏偏不能言语。

 曹叡哭着说爹给他的江山,守不住了。

 这样的情形让司马懿终是恸哭不已,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是刺入骨血的悲伤。

 青龙二年的时候刘平也去了,从此他再也找不到可缅怀故人的对象。

 本来见着曹叡还算有些慰藉,至少这孩子像他爹,是个好皇帝,却偏偏也像他爹那般年寿不永。

 曹叡猜忌忌惮司马氏不假,到底因心中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牵连羁绊而未真的动杀心,可惜他至死都不知身世真相。

 一是人证早已故去,二是说了又有何用?平添诸多无奈罢了。

 这些年里,包括交好的吴季重陈长文,他们都走了,追随先帝而去。故人渐渐衰白了发,愈发的凋零,最终剩他一人独行漫漫。

 吴质临死前糊里糊涂的还找他喝酒,醉后向他老实坦白,说自己虽与魏帝曾迫于无奈假扮了两日夫妻,但绝没做过对不起他的事。

 当时司马懿冷笑反问一句,敢吗?

 吴质愤愤表示若子桓喜欢的是他自己,有什么不敢的!


 司马懿在黑夜中睁开眼,他听见窗外有雨在淅沥的下着,像那年战火风雨之中,曹丕在清冷的夜中,面对卫尉的谋反,沉着而冷静。

 诛灭叛乱后,曹丕心绪难平,抚琴时,他的双手都在颤抖,又有些躁动的颤栗。

 司马懿抚上身侧冰冷的空荡。他再也感受不到那个自相矛盾之人的体温。从前午夜梦回,他醒来的动作会不小心惊扰曹丕,然后他总与那双盛满清泉的黑眸相视。

 时光兜转,岁月轮回,许多年前他曾以为与那个人的纠缠会一直不灭不休。季节流转,春还是那个春,冬也还是那个冬,只是人已不在,不复相见。

 仅剩相遇与错过的回忆起起伏伏又悄无声息。

 “爹!下雨了!”

 司马昭见他爹站在廊下,伸着脖子望向天空,雨水淋湿了他的发髻,连带着上半身衣衫也湿透了。

 司马懿呢喃重复了一遍:“对,下雨了。”

 抓抓头,司马昭奇怪了,久旱逢寒霖,怎么他爹看着并不开心? 

五十二:

 已是二十余载匆匆过去,年老追忆往事,才发现许多蒙灰黯淡的细节其实从未淡忘,却也是无谓的念想。

 曹丕说他想要葬在首阳山。日出之初,光必先及,远眺东方,能见霞光如涂,斑烂绚丽。他这一生从未接触到光明,死后定要感受红日当空的感觉。

 如今司马懿的身体大不如前,爬个山从山脚就开始气喘吁吁。

 司马师扶着父亲,足足花大了半日功夫才登上首阳山巅。

 又是三月伊始,山川河流披翠,杏粉李花白,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春回大地后,花木复苏,便是连山中药草亦长势良好。

 “采苓采苓,首阳之巅……”

 任由山风穿过自己的指间,司马懿仿佛听见那个人在吟诗说赋。自从垂垂暮年,他时常就能听到这些声音,日日夜夜怀念逝去的过往。

 “师儿,你要记得,定要将我葬入首阳山。”

 他抬起略显混浊的眸,有晶莹的水珠滴落,这场春雨下得极密极小,如泣如诉,惹人愁思无穷。

 听着父亲交待身后事,司马师不知该如何接话,他兀自眼圈发红,一声不吭。

 察觉到儿子的难过,司马懿说:“师儿应替父亲感到开心,二十多年的路途太漫长了……我确实亏欠他良多,可他也狠心的连再多一次入梦的机会都吝啬不给,现在终有机会讨回。”

 司马师问:“那是父亲的恩人?”

 “算是吧。”司马懿道:“我们曾困于隐瞒与欺骗织造的罗网中,他先走一步摆脱红尘,剩我煎熬。”

 散在颊边的银丝被风吹得挡住视野,花白的发髻很是凌乱,司马懿的目光恍若穿透岁月,来到二十多年前,他看到的依旧是文皇帝。

 十几岁的曹丕就不希望墓葬过于豪华奢侈,即便后来成了帝王,他也秉承父意与自己的想法,让他的陵寝极为朴素简单。

 黄初七年三月初。

 曹丕出宫在街面徘徊,不知不觉走到了自己臣子的府邸。

 那时天色尚早,司马懿也没料到魏帝会上门,曹丕虽有病容,但精神还算不错,他入府时并未以皇帝身份通传,而以故友登门。

 他也开门见山,见着司马懿就要他陪自己登山看日出。

 司马懿不太理解这种小儿女的心态,倒也没有拒绝,收拾了一下自己,就与曹丕出门去攀登首阳山。

 他的身体一向强健,并不觉得累,步伐稳健,迈得轻松。

 那方曹丕则大汗淋漓,没甚么力气,他曾经白嫩滑腻的肌肤隐隐透出淡青色,这样的青白肤色明显不太好。 

 “要不还是回去罢?”司马懿开口低声询问。

 “能坚持。”

 握住司马懿递来的手,曹丕微微咬牙,借了这人的力道,撑着继续登山。

 因重重误会与谋算暗筹,他二人从未体会到相互扶持的滋味,反倒现在有了那么点携手的味道。

 司马懿感到惊奇,而曹丕愣神之余又有些遗憾与解脱。遗憾的是这样的岁月不能长久几分,解脱的是他从前求而不得的阴影消散了。

 大约到了寅时,两人才彻底登上首阳山。

 冷白的汗珠顺着脸颊滑到下巴,曹丕随手蹭去,他唇色已是一片灰败。他找了个地儿坐下,开始平复吐息,出宫时曹丕服用了些禁药,这才有精力,不然早已半途而废。

 司马懿解下水囊,分给魏帝一个,两人歇息了会,才有心思来观夜景。山巅冷意寥寥,所以曹丕特意带了件大氅,此刻披在身上,也不会让汗意凉透而受寒。

 白日里有些零星雨滴坠落,如今雨散天霁,一阵风吹来,拂去了走动的燥意,静谧的霞光开始渐渐出现。

 曹丕的呼吸开始凝重,他太想看到黎明了,因他一直深陷黑暗,见不到希望。

 自幼都在学着体会失去,唯独司马懿送来血脉相连的礼物,礼物还未成形的时候,就可以知他委屈,听他倾述,许多郁闷不翼而飞。虽是昙花一现,却有那么一刻导致很多厚重的阴霾散去。

 感到他气息的不稳,司马懿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下。

 天际现出鱼肚白,很快有一轮红日挤开云层,跃出水面,光影辉映在两人眸底。

 阳光晕染了曹丕的面颊,给苍白增色,变得粉润起来。

 “三辰垂光,照临似海。焕哉何煌煌,悠悠与天地久长。”吟着本该光芒万丈的词赋,曹丕的眼里却有丝丝泪意,他轻轻一叹:“行年已长大,所怀万端,时有所虑。已成老翁,未白头。”

 呼吸有些紊乱,司马懿仰首望着红日,他不知曹丕怎会生出这般忧思重重又垂垂老矣的惋惜,拧眉想了一阵,仍未有头绪。

 两人并肩看了日出,便该下山回城。

 司马懿率先将曹丕的手拉住,肌肤相触,温暖的体温渗进体内,让心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曹丕静静看了片刻,渐渐收紧手指,与之携手,却始终沉默无言。


 “臣有一个心愿,文皇帝对臣有知遇之恩,

 待臣死后,请陛下将臣葬于首阳山,

 文皇帝陵寝之侧。

 不必起丘冢,不需植树,只穿平常衣物,不着朝服冠冕,不放随葬物品,一切从简,望陛下恩准。”

 求旨完毕,老态龙钟的司马懿略显佝偻地走出大殿,长阶之外,禁苑森严,左右二侧的幡旗高高飘扬,一派肃穆冷酷。

 许多年前,他与曹丕曾在此观过眼前情形,那时曹丕是何心情,终可懂了。

 除了怅惘,还有说不清的无奈与苦涩。

 他至死都不知自己的心意……明明是敏感的性子,为何不肯多往深处想一下……为何自己一直不愿开口服输服软?明明可以不必蹉跎这么多岁月的啊……

 仿佛有无数过往在他心中流淌而过。猛然混乱的思绪让司马懿愣怔站了许久才调整好情绪,继续走下去。


五十三:

 “昭儿,爹要你起个誓:一生一世,永做魏臣。”

 弥留之际,此话在口中呢喃,司马懿压抑了大半辈子的野心却报应在自己的小儿子身上。

 司马昭诡异的贪恋权势,父兄予他再多的宠爱也无济于补。

 他与曹丕不同,曹丕是得不到丝毫的爱才决定去争权夺利,最初目的则为让瞧不起他的人刮目相看。司马昭是什么都不缺,仍觉不够。

 司马懿从未想过,自己把对曹丕的一腔愧疚寄托给像他的昭儿身上,反而是害了这孩子。

 “爹灭了曹爽一族,为什么又要苛刻我?”司马昭问。

 闻声睁开眼,司马懿语气里满是惫意浓浓,“忠于大魏与忠于曹氏,有本质不同。为父这一生不忠于汉室也不忠于魏室,只忠本心……昔年汉帝与我有旧,我便竭力助他,从而忽略了文帝,待文帝故去,方又追悔。”

 看了眼后半句近似呢喃的父亲,司马昭辞调感慨,“追悔又有何用呢?文皇帝已逝二十五载,听闻孩儿与他有些相似,那么爹更应该支持孩儿才对。”

 “荒谬!”便是向来疼爱弟弟的司马师也忍不住呵斥。

 “哪里荒谬?”司马昭不服气,道:“文皇帝的成帝之道建立在白骨与讥讽,代汉登基可不是什么好名声,我既与他相像,那么篡魏有何不可?”

 事实上过去太多年,文皇帝到底是何相貌,司马昭都记不太清了。依稀记得他曾揽过自己,也曾在自己发热时过来探望,但总觉得他的面容朦胧在天子玉藻,十有二旒之下,再后来就只记得他的十二章纹样,恪守礼制,不敢靠近。

 他的语速不急不缓,司马师被这样的大逆不道震得无法言语。

 “你,不像他。”司马懿的嗓音同样不急不忙,他轻吐一口气,“除却相貌,你们没半点相似之处。”

 司马昭听着,面容平静。

 司马懿重重地闭上眼,“若你不像他就好了。”这样他便不会年年月月,日日夜夜的念着他,从前过去现在,时刻难忘。历尽千帆沧桑,还铭记着那份真心。

 “爹!我才是你儿子,为什么您总认为我不及文皇帝?”定了定神,司马昭又道:“其实爹,您待先帝也没有多么赤诚,高陵崩,曹爽满族,这桩桩件件,到了黄泉碧落,您确定还有颜面去见旧主文帝吗?”

 话说得委实过了,司马师慌忙拽了弟弟一把。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司马懿咳嗽几声,才道:“师儿与昭儿,皆是我与他所育,唯昭儿的眉眼最是像他,可这份冷心凉薄却承于我……”

 他话中蕴藏的机密东西太多,司马师惊骇得差点沉不住气。

 瞪大了眼,司马昭过了好久才缓解惊慌失措,开始他并没有什么想法,不过一晃神,他又有些说不出的欣悦,舔舔唇角。

 “帝裔后人……”

 他想的不错,明帝无子,少帝曹芳乃其养子,论血脉,确是他更正统一些。

 名正而可言顺,言顺而可事成。

 沉寂的压迫感弥漫在四周,司马懿叹声,“余生将至,葬于首阳,百岁同归其室……其实昭儿啊,我与你一样矛盾。”

 司马懿的野心绝对不低于司马昭,甚至可以说他确存推翻曹魏之心,但为了那个人,他压抑了,也控制了。可惜,报应还未过去,他们的劫难一直存在。

 他试图摸上司马昭的面庞,喉中咕嗬两声,“将来……是否有脸面见他,你好自为之……”

 还未触到幺儿的脸,司马懿眼前恍惚显露曹丕的模样。光阴荏苒,一如初见,宛似未化的积雪,还有些清清冷冷,他的指尖惊醒了这场镜花水月的梦,终是让虚影破碎。

 花开花谢,他又看到年少轻狂的自己在许多许多年前,清楚的说与心爱之人合葬才不枉来人世一遭。

 司马懿的手倏尔落下,悄然无声。

 嘉平三年。

 秋。

 司马懿于洛阳府中病逝。

————————全文完——————

写下全文完这三个字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我的天啦!我居然真的完结了我的妈呀!我觉得我要放飞自我冷静不下来!

起因是昭昭类丕,构思是上中下共三万字,然后写了约莫十三万!超标十万,并倔强坚持上中下!QAQ

对于蚂蚁来说,相识二十五载等于错过二十五载,又用二十五载来缅怀,耗费五十年时光与一人牵系,至死依有执念。

而丕丕是十八载爱恨执迷不悟,一朝驱散迷障,勉强得以拥七年无枷无铐的日子,最终选择悠悠独眠。

看的时候,建议可以搭配的bgm:望乡台、天地难容、他不懂、白驹过、落花、青丝、燕地离歌、凉凉。

【顶锅盖】从一开始就设定是爱恨成灰再不相见永生遗憾,所以是没考虑番外的,然后本想叫做《行道迟迟》但又害怕一开始就被打死,所以才用了一个看起来很he的名字!

我知道我错了,我有罪自首!我也真的哭了好多次。。。丕丕死了哭,蚂蚁死了也哭。。。

可惜…机密懿丕这两位演员太倔强,非要一千八百年后转世再遇,害得我不得不考虑现代番外,已经写了一万左右了,等我!

感谢大家这两个月的陪伴!从4.22到6.2,ღ( ´・ᴗ・` )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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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我磕爆性转园丁小哥哥,欢迎自己来到南极.....有人一起吃吗(爆哭

部分有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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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情画手上线了
“从初次对上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开始,他就知道自己逃不掉了”(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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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事?” “捉手。” “想要...

“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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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和为师撒娇就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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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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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千一夜-

【无CP恶搞向】【作死ooc预警】【草图流】老早之前在微博看到的梗...不知道有木有人画过。如有雷同纯属撞车→。→


原梗是一个综艺,就是突然把你的朋友亲一口,然后装作无事发生过,看你朋友会有什么反应~这篇大概就是讲的一个被微博毒害的铠,自己把自己作死了....希望人物性格没有太崩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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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打火火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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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群里的脑洞,恋与韩重言(ʃƪ ˘ ³˘)私心打个信罗ta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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