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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宁吖

作者:芦原

作品 p 站 id :30850173

作者原话,(尼桑):我想要成为第一。

emmm有点虐,认为自己不是英心里第一而感到伤心的哥哥,感觉有点金三角成分 这里爱丽舍出镜多所以打了组合tag,注意是cb,cp向只有英仏。

抓个尾巴,七夕快乐⚆ɞ⚆

再次声明本人不拥有任何此作品商用或其他权益。

翻译: 天国的白黑黑 w 

嵌字:宁大强

 ps :纯属为爱发电汉化,仅供交流、学习、评论,欢迎纠错!

禁止商用二次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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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赋异禀的小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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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自绕郴山

【长相思·胤煜元夕夜话】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胤煜年表)

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入坑七年,有感于各位同好查找史料的不易,以及希望在历史中寻找他们更多交集的痕迹,故制作此年表。希望能对各位同好有所帮助,也希望更多的人能记住他们于历史中共同书写的无法磨灭的印记。

⭐本文观点均原创,不允许盗用观点及内容,引用请注明出处,感谢配合。


赵匡胤与李煜两人关系的变化可分为四个阶段。


  • 平行期(927年-961年)

在这一时期,胤煜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集。在青年时代,赵匡胤游走于长江以北的广袤大地(包括今河南、湖北、陕西、甘肃南部等地),终于从一介小兵一步步成长为禁军的高级将领。高平之战是他初露锋芒的第一战,此后他又跟随柴荣征服南唐,立...

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入坑七年,有感于各位同好查找史料的不易,以及希望在历史中寻找他们更多交集的痕迹,故制作此年表。希望能对各位同好有所帮助,也希望更多的人能记住他们于历史中共同书写的无法磨灭的印记。

⭐本文观点均原创,不允许盗用观点及内容,引用请注明出处,感谢配合。


赵匡胤与李煜两人关系的变化可分为四个阶段。


  • 平行期(927年-961年)

在这一时期,胤煜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集。在青年时代,赵匡胤游走于长江以北的广袤大地(包括今河南、湖北、陕西、甘肃南部等地),终于从一介小兵一步步成长为禁军的高级将领。高平之战是他初露锋芒的第一战,此后他又跟随柴荣征服南唐,立下了赫赫战功,终于被任命为殿前都点检,成为禁军殿前司的最高将领,最终在陈桥驿发动兵变,建立宋朝。在赵匡胤出生的十年后,即公元937年,李从嘉生于金陵。同年,李从嘉的祖父李昪在金陵即位,建立南唐。李从嘉的早年生活也在“悁心志于金石,泥花月于诗骚”(《却登高文》)的无忧无虑中度过。此时的他身为王公贵子,却不曾深度参与军国大政。直到大哥李弘冀去世,他先后被封为吴王、太子。961年,李璟在南都去世后,李从嘉在金陵即位,改名李煜,并立即派遣使节向赵匡胤奉表称臣,显示自己毫无二心。至此,胤煜两人的联系才得以建立起来。


  • 发展期(961年-975年)

建隆二年(961年),李煜即位向赵匡胤奉表称臣。通过这一上表,后周时期建立的南唐对北方中原称臣纳贡的关系又得到了再度确认。南北双方彼此之间总体相安无事。借助每一年高额的上贡,南唐获得了十几年的短暂和平。赵匡胤与李煜之间互派使节往来,关系也得到进一步的发展。赵匡胤曾致信李煜请他帮助发遣后周撤军时遗留在扬州及江南的军队,之后又请他写信给南汉后主刘鋹劝降,李煜都一一照做。在开宝元年(968年)赵匡胤亲征北汉失利以后,李煜还曾派弟弟李从谦前往开封,献上金银支持赵匡胤。从以上事迹来看,胤煜在这段时期的关系发展是比较良好的。二人的关系并非一般世人所认为的水火不容。南唐的固定岁贡与安定局面,成为了北宋初年吞并其他政权的支持和保障。然而当其他政权被北宋灭亡之后,南唐也就成为了北宋统一最重要的一个对手。相比于对十国其他政权的速战速决,南唐的战事显得拖沓和延缓。面对李煜的固守和北方军队对南方气候的不仕,赵匡胤曾有过撤军的念头。然而润州(即镇江)的攻破,使得南唐的防守态势无力回天。开宝八年(975年),金陵被攻破,南唐灭亡,李煜北上开封。


需要指出的是,胤煜之间的关系并没有破裂,反而史书中留下了大量赵匡胤希望保持二人关系的记载。开宝七年(974年)北宋起兵攻打南唐后,赵匡胤就曾因为师出无名,愧对李煜说过:“是他无罪过,自是自家着他不得。”(《皇朝类苑》)在双方对峙金陵时期,徐铉曾被曹彬的军队护送出城,此后前往开封求和。赵匡胤也曾派遣出使北宋后被扣留于开封的李煜之弟李从镒返回金陵劝说李煜投降。李煜曾一度同意,后又在陈乔、张洎的劝说之下继续抵御北宋军队。在金陵被攻破之前,赵匡胤曾反复派人告知曹彬,“勿伤城中人,若犹困斗,李煜一门,切勿加害。”(《续资治通鉴长编》)李煜《乞缓师表》中说:“臣性实愚昧,才无异禀,受皇朝奖与,首冠万方”,这些记载都能看出胤煜二人的关系非同寻常。


  • 高峰期(976年)

现今胤煜的直接交往主要都集中在开宝九年(976年)。这一年南唐纳土以后,北宋已经达到除燕云十六州以外的基本统一。“正月辛未,御明德门,见李煜于楼下,不用献俘仪。”(《宋史》)在李煜乘船前往开封的途中,因为天寒河水被冻,赵匡胤曾下令沿河州县储水,发遣役民凿冰开道。官吏稍有懈怠则处分降罪,“州县官降敕而杖之者,凡十馀人。”(《春明退朝录》)而自从面见李煜之后,赵匡胤还曾询问南唐降臣“朕何如卿国主。”可见在老赵心中,一直将李煜视作与自己相提并论的同等存在。

有人认为这是出于一种征服者的傲慢。然而,据李煜之后给赵光义的上表:“昨因先皇临御,问臣颇有旧人伴否,臣即乞徐元楀。元楀方在幼年,于笺表素不谙习,后来因出外,问得刘鋹曾乞得广南旧人洪侃。今来已蒙遣到徐元楀,其潘慎修更不敢陈乞。”赵匡胤曾到李煜府上亲自拜访,也曾问他需不需要旧人陪伴。李煜的反应则是立即答应。后来又见刘鋹有另外一位旧臣洪侃陪伴,因徐元楀对笺表章奏并不熟悉,李煜就又要了潘慎修到自己的府上来。而“揖让月在手,动摇风满怀”的典故之前,李煜被赵匡胤问诗“举其得意者一联”的反应是“沉吟久之”。可见李煜对赵匡胤的态度是十分重视和真切的。查阅史料,目前的记载中二人之间的对话并没有任何针锋相对的敌意,反而是对彼此的真心以及坦诚相待。礼贤宅,“以煜江南嘉山水,令大作园池。导惠民河水注之”以及那一道禁酒令自不必多言,赵匡胤对李煜绝不是看轻,相反,他是一直都看得太重。“内则尽鱼水之深情”(《宋大诏令集》)正是他内心对李煜情感的写照。


  • 末期(976年-978年)

开宝九年,胤煜之间的情感虽然快速发展起来。然而此年冬季赵匡胤的死却使一切节节败退。此后李煜的处境急转直下,他在给赵光义上表中曾说道自己是“亡国残骸,死亡无日。”又因为家贫,不得不上表请求赏赐钱财。这与他在开宝九年时期呈现的状况是截然不同的。这一时期,李煜的作品呈现的情感也反映出他的不利处境。最终,978年,即太平兴国三年七月,李煜在开封去世。胤煜二人的旧事也就此尘封,难为世人所察所知,甚至一直被人所误解和妄加揣测。前尘旧事,皆化北邙土;江南明月,汴水秋声故。


故于此将胤煜二人的年表附列如下,遂事不谏,留此情此迹以待来者。


  • 平行期:927年-961年

927年(后唐天成二年)农历二月十六,赵匡胤生于洛阳夹马营

《宋史·太祖本纪》:后唐天成二年,生于洛阳夹马营,赤光绕室,异香经宿不散。


937年(后晋天福二年 南唐升元元年)李煜出生。

《南唐书》(陆游):太平兴国三年七月辛卯,殂,年四十二。是日,七夕也,后主盖以是日生。

注:小煜七夕生辰的说法可能来自《邵氏闻见后录》:“李王煜以太平兴国三年七月七日生日。”然而根据《续资治通鉴长编》老赵赐给小煜生辰礼物日期的记载,小煜很可能并非生于七夕。七夕生日的说法流传度较广,故暂且附录于此。


947年前后 赵匡胤离家寻找投奔之处。相继投奔复州防御使王彦超、随州刺史董宗本等人,却不被接纳。在襄阳佛寺经僧人指点,北上参军。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癸亥,上步自明德门,幸作坊宴射。酒酣,顾前凤翔节度使、兼中书令临清王彦超曰:“卿曩在复州,朕往依卿,卿何不纳我?”彦超降阶顿首曰:“当时臣一刺史耳,勺水岂可容神龙乎。使臣纳陛下,陛下安有今日!”上大笑而罢。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九》:乙未,中元张灯,上御东华门,赐从官饮。 殿前散员都虞候董遵诲为通远军使。遵诲,涿州人。父宗本,仕汉为随州刺史,上微时尝往依焉。遵诲凭借父势,多所凌忽……他日论兵战事,遵诲理屈,即拂衣起,上乃辞宗本去。

《宋史·太祖本纪》:汉初,漫游无所遇,舍襄阳僧寺。有老僧善术数,顾曰:“吾厚赆汝,北往则有遇矣。”


948年(后汉乾佑元年)郭威率军征讨河中叛将李守贞等人,赵匡胤在此期间投奔郭威军中。

《宋史·太祖本纪》:会周祖以枢密使征李守真,应募居帐下。


954年(后周显德元年)郭威病逝,柴荣即位。此年春,北汉联合契丹入侵,周世宗亲征,后周军队与北汉大战于高平。赵匡胤时为周世宗身边的宿卫将领。两军交战之时,后周两名大将未战先逃。赵匡胤与张永德分兵奋战,后周军队士气大振,大败北汉军队。高平之战后,赵匡胤官拜殿前都虞候,负责训练与精简禁军等事务。

《资治通鉴·卷二百九十一》:合战未几,樊爱能、何徽引骑兵先遁,右军溃。步兵千馀人解甲呼万岁,降于北汉。帝见军势危,自引亲兵犯矢石督战。太祖皇帝时为宿卫将,谓同列曰:"主危如此,吾属何得不致死!"又谓张永德曰:"贼气骄,力战可破也!公麾下多能左射者,请引兵乘高西出为左翼,我引兵为右翼以击之。国家安危,在此一举!"永德从之,各将二千人进战。太祖皇帝身先士卒,驰犯其锋,士卒死战,无不一当百,北汉兵披靡……庚子,赏高平之功……张永德盛称太祖皇帝之智勇,帝擢太祖皇帝为殿前都虞候,领严州刺史。

《资治通鉴·卷二百九十二》:初,宿卫之士,累朝相承,务求姑息,不欲简阅,恐伤人情,由是羸老者居多……帝因高平之战,始知其弊。……乃命大简诸军,精锐者升之上军,羸者斥去之。又以骁勇之士多为诸藩镇所蓄,诏募天下壮士,咸遣诣阙,命太祖皇帝选其尤者为殿前诸班,其骑步诸军,各命将帅选之。由是士卒精强,近代无比,征伐四方,所向皆捷,选练之力也。


956年(后周显德三年)柴荣亲征南唐。赵匡胤在寿州击败南唐兵士一万余人,并在滁州生擒南唐大将皇甫晖。后又率领援兵支援后周攻入扬州的部队,固守六合,击败齐王李景达的两万精兵。赵匡胤官拜殿前都指挥使。

此年,后周起兵攻打南唐后,李煜被封为神武军都虞侯、沿淮巡抚使。


《资治通鉴·卷二百九十二》:庚子,帝下诏亲征淮南……丙辰,帝至寿州城下,营于淝水之阳,命诸军围寿州……唐兵万馀人维舟于淮,营于涂山之下。庚申,帝命太祖皇帝击之,太祖皇帝遣百馀骑薄其营而伪遁,伏兵邀之,大败唐兵于涡口,斩其都监何延锡等,夺战舰五十馀艘。

《宋史·太祖本纪》:三年春,从征淮南,首败万众于涡口,斩兵马都监何延锡等。南唐节度皇甫晖、姚凤众号十五万,塞清流关,击走之。追至城下,晖曰:"人各为其主,愿成列以决胜负。"太祖笑而许之。晖整阵出,太祖拥马项直入,手刃晖中脑,并姚凤禽之。宣祖率兵夜半至城下,传呼开门,太祖曰:"父子固亲,启闭,王事也。"诘旦,乃得入。韩令坤平扬州,南唐来援,令坤议退,世宗命太祖率兵二千趋六合。太祖下令曰:"扬州兵敢有过六合者,断其足!"令坤始固守。太祖寻败齐王景达于六合东,斩首万余级。还,拜殿前都指挥使,寻拜定国军节度使。

《资治通鉴·卷二百九十三》:唐出兵趣六合,太祖皇帝奋击,大破之,杀获近五千人,馀众尚万馀,走渡江,争舟溺死者甚众,于是唐之精卒尽矣。

《南唐书》:初封安定郡公,淮上兵起,为神武军都虞侯、沿淮巡抚使。


注:有些人物传记会将小煜成亲的日子附注于此年。其实根据史料记载,李煜与大周后成亲的年份应为955年。另外,南唐皇子有在军队中担任职务、督军的传统。神武军,依唐制属于禁军六军之一。《南唐书·刘澄传》也同样佐证了小煜这段在军队中任职的经历:“保大中,后主掌禁兵,澄驱使左右。”但根据唐代中期以来,使职差遣普遍化、独立运行于尚书六部与寺监之外的传统,沿淮巡抚使的名号或许才更为重要。唐代以来,巡抚使的职务主要为出巡边镇、镇抚灾民。在后周军队进攻之时,小煜受命前往前线,查看后周南唐两军双方交战情况,同时履行安抚前线民众的职责。作为南唐皇子的他,也起着代替皇帝本人监督军队的作用。因为史料限制,现在无法得知李煜此时在南唐前线的具体情况,也无法得知他担任这一职务到何时,又是何时返回金陵的,但比较确定的是,南唐皇子并非一味以文见长。根据史籍记载,李弘冀、李从善等人除了留有诗文、编有诗集以外,都有统领军队、与军中将领交好的经历。


957年(后周显德四年)十月,周世宗再征南唐。赵匡胤担任先锋,攻下濠州、泗州、楚州等城。

《资治通鉴·卷二百九十三》:壬申,帝发大梁;十一月,丁亥,至濠州城西。戊子,帝自攻之,命内殿直康保裔帅甲士数百,乘橐驼涉水,太祖皇帝帅骑兵继之,遂拔之……十二月,戊午旦,上自将亲军自淮北进,命太祖皇帝将步骑自淮南进,诸将以水军自中流进,共追唐兵……庚申,追及唐兵,且战且行,金鼓声闻数十里。辛酉,至楚州西北,大破之。唐兵有沿淮东下者,帝自追之,太祖皇帝为前锋,行六十里,擒其保义节度使、濠、泗、楚、海都应援使陈承昭以归。所获战船烧沉之馀得三百馀艘,士卒杀溺之馀得七千馀人。唐之战船在淮上者,于是尽矣。


958年(后周显德五年)三月,李弘冀被立为太子。李煜为避免李弘冀猜忌,不敢参与政事,平日只以经书典籍自娱。南唐上表称藩,贬去帝号。

《资治通鉴·卷二百九十四》:立弘冀为皇太子,参决庶政。弘冀为人猜忌严刻,景遂左右有未出东宫者,立斥逐之。其弟安定公从嘉畏之,不敢预事,专以经籍自娱。

《资治通鉴·卷二百九十四》:唐主闻上在江上,恐遂南渡,又耻降号称藩,乃遣兵部侍郎陈觉奉表,请传位于太子弘冀,使听命于中国。


959年(后周显德六年)春,周世宗亲征契丹。赵匡胤为水路都部署,先至瓦桥关,守将举城而降。后柴荣重病,大军返回开封。北伐途中,“点检做天子”的木牌被发现。时任殿前都点检的张永德被罢去职务,改由赵匡胤担任。至此赵匡胤成为禁军殿前司的最高长官。夏,柴荣病逝,赵匡胤与宰相范质、王朴等同为顾命大臣。周恭帝即位后兼任归德节度使(治所宋州)。

李弘冀去世,李从嘉被封为吴王、尚书令,居东宫。

《资治通鉴·卷二百九十四》:乙未,大治水军,分命诸将水陆俱下,以韩通为陆路都部署,太祖皇帝为水路都部署……癸卯,太祖皇帝先至瓦桥关,契丹守将姚内斌举城降,上入瓦桥关。

《宋史·太祖本纪》:世宗在道,阅四方文书,得韦囊,中有木三尺余,题云"点检作天子",异之。时张德为点检,世宗不豫,还京师,拜太祖检校太傅、殿前都点检,以代永德。恭帝即位,改归德军节度、检校太尉。

《宋史·王著传》:及世宗疾大渐,太祖与范质入受顾命。

《南唐书》:太子冀卒,四兄皆早亡,以次为嗣,改封王吴,拜尚书令,知政事。


960年(建隆元年)正月,赵匡胤在开封附近的陈桥驿发动兵变、黄袍加身,后返回开封正式称帝,建立宋朝。同年赵匡胤亲征泽州潞州、扬州,杀掉反对者李筠、李重进等人。

《涑水记闻》:建隆元年正月辛丑朔,镇、定奏契丹与北汉合势南侵,太祖时为归德军节度使、殿前都点检,受周恭帝诏,将宿卫诸军御之。癸卯,发师,宿陈桥,将士阴相与谋曰:“主上幼弱,未能亲政。今我辈出死力为国家破贼,谁则知之?不若先立点检为天子,然后北征,未晚也。”甲辰将士皆擐甲执兵仗,集于驿门,讙噪突入驿中。太祖尚未起,太宗时为内殿祗候供奉官都知,入白太祖,太祖惊起,出视之。诸将露刃罗立于庭,曰:“诸军无主,愿奉太尉为天子。”太祖未及答,或以黄袍加太祖之身,众皆拜于庭下,大呼称万岁,声闻数里。太祖固拒之,众不听,扶太祖上马,拥逼南行。太祖度不能免,乃系辔驻马谓将士曰:“汝辈自贪富贵,强立我为天子,能从我命则可,不然,我不能为若主也。”众皆下马听命,太祖曰:“主上及太后,我平日北面事之,公卿大臣,皆我比肩之人也,汝曹今日毋得辄加不逞。近世帝王初举兵入京城,皆纵兵大掠,谓之‘夯市’。汝曹今毋得夯市及犯府库,事定之日当厚赉汝;不然,当诛汝。如此可乎?”众皆曰:“诺。”乃整饬队伍而行,入自仁和门,市里皆安堵,无所惊扰,不终日而帝业成焉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昭义节度使、兼中书令太原李筠,在镇逾八年,恃勇专恣,招集亡命,阴为跋扈之计。丁巳,诏亲征……上之亲征泽、潞也,山程狭隘多石,上自取数石于马上抱之,群臣六军皆争负石开道。辛巳,克其城,李筠赴火死。获北汉宰相卫融。命掩尸骼,禁剽掠,放泽州民今年田租。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淮南节度使、兼中书令沧人李重进,周太祖之甥也,始与上俱事世宗,分掌内外兵权,而重进以上英武出己右,心常惮焉。恭帝嗣位,重进出镇扬州,领宿卫如故。重进得诏,愈不自安,乃招集亡命,增陴浚隍,阴为叛背之计。庚寅,上发京师,百司六军并乘舟东下……丁未,至大义驿,石守信遣使驰奏扬州即破,请上亟临视。是夕,次其城下,登时攻拔之。李重进尽室赴火死。


961年(建隆二年)春,李璟迁都于洪州,李煜被封为太子,留守金陵。七月,李璟病逝于洪州。李煜于金陵即位,向赵匡胤奉使上表。赵匡胤也派出使节祝贺李煜即位并赐礼物。此年,赵匡胤杯酒释兵权,曾隶属于赵匡胤麾下的亲信将领石守信、高怀德、王审琦等人被罢去禁军职务。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是月,唐主始迁于南都,立吴王从嘉为太子,监国。留左仆射严续知枢密院事,汤悦佐之。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是月,唐主景殂于南都。秋七月,唐主景丧归金陵。有司议梓宫不宜复大内,太子从嘉不可,乃殡于正寝。从嘉即位,改名煜。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时石守信、王审琦等皆上故人,各典禁卫。于是召守信等饮,酒酣,屏左右谓曰:“我非尔曹之力,不得至此,念尔曹之德,无有穷尽。然天子亦大艰难,殊不若为节度使之乐,吾终夕未尝敢安枕而卧也。”守信等皆曰:“何故?”上曰:“是不难知矣,居此位者,谁不欲为之。”守信等皆顿首曰:“陛下何为出此言?今天命已定,谁敢复有异心。”上曰:“不然。汝曹虽无异心,其如麾下之人欲富贵者,一旦以黄袍加汝之身,汝虽欲不为,其可得乎?”皆顿首涕泣曰:“臣等愚不及此,惟陛下哀矜,指示可生之途。”上曰:“人生如白驹之过隙,所为好富贵者,不过欲多积金钱,厚自娱乐,使子孙无贫乏耳。尔曹何不释去兵权,出守大藩,择便好田宅市之,为子孙立永远不可动之业,多置歌儿舞女,日饮酒相欢以终其天年。我且与尔曹约为婚姻,君臣之间,两无猜疑,上下相安,不亦善乎!”皆拜谢曰:“陛下念臣等至此,所谓生死而肉骨也。”明日,皆称疾请罢,上喜,所以慰抚赐赉之甚厚。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十月)丙申,命枢密承旨方城王仁赡使江南,以唐主新立,往申庆赐也。


赵匡胤出身于五代政权禁军中下级的将领家庭。父亲赵弘殷二十年不得升迁。在如此背景下,他决心离家另谋出路。早年辗转各处,终于在郭威手下谋得出路。五代各路军阀征伐不断,在为军队底层提供机遇的同时,却也对所有人造成了深重的苦难。《南唐书》中曾载周世宗屠楚州城之事。《曲洧旧闻》也记载:“太祖至此巷,适见一妇人断首在道卧,而身下儿犹持其乳吮之,太祖恻然,为返命,收其儿,置乳媪鞠养巷中。”老赵的慈悲与宽厚来自于他见过最深重的苦难。小煜虽身为王公贵子,然而自其祖父以来,宫廷纷争不断。李昪的孤儿出身,成为紧紧环绕在李家的一套锁链。即使其荣登显位以后,依然不被下臣所重。同时由李昪与其养兄之间开头的兄弟争斗也一直延续至李煜一代。相比大哥弘冀的猜忌,弟弟从善的争权夺位,可以说老赵显露出来的大度与宽厚反而才成为了他此后在开封生存的依靠,基于赵匡胤的真诚与宽容,才奠定了两人日后情感的基础。


  • 发展期:961年-975年

962年(建隆三年)三月,赵匡胤派遣使节祝贺李煜生日。李煜也派出使节回谢赵匡胤的赏赐。五月,赵匡胤诏告李煜寻访发遣投降后周的南唐将领家属。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三月)乙亥,遣使如江南,赐唐主生辰国信物。……(七月)庚申,唐主遣客省使翟如璧来贡,谢生辰之赐也。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先是,唐将士降者,其家属犹在江南。五月丁巳朔,诏唐主寻访发遣。

   

963年(乾德元年)赵匡胤派出将领慕容延钊、李处耘等人平定荆南、湖南政权。李煜遣使臣犒劳北宋军队。八月,赵匡胤又命李煜发遣扬州逃往江南的人口以及后周遗留在江南的将领的官僚。由于人数众多,为免生事,李煜请求赵匡胤依次发遣,许之。

此年,名义效忠南唐实际割据漳州、泉州的清源节度使陈洪进上表听命于北宋。赵匡胤将此事告知李煜,李煜言陈洪进首鼠两端,请求罢免陈洪进职位。赵匡胤又以诏书安抚李煜,此事才得以平息。李煜上表请求赵匡胤直接以名相称,诏不允。

李煜虽然向北宋上贡,但同时也在增强南唐战力。

《宋史·太祖本纪》:甲午,慕容延钊入荆南,高继冲请归朝,得州三、县十七……戊寅,慕容延钊破三江口,下岳州,克复朗州,湖南平。得州十四、监一、县六十六。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五月壬子朔,慕容延钊言唐主遣使以牛酒来犒师……

唐主虽通职贡,然亦增修战备。己酉,命镇国节度使宋延幄帅禁旅数千习战于新池,上数临观焉……

先是,上命唐主发遣扬州户口及周显德以来将吏隔在江南者,唐主遣使请缓期,戊子,许之……

十一月丁巳,赐唐主诏,具言所以纳洪进之意,且将授旄钺也……

癸卯,唐主上表,言陈洪进首鼠两端,不可听,乞寝其旄钺。上复以诏谕之,唐主乃听命。乙巳,唐主上表乞呼名,诏不允。

《宋大诏令集·赐江南李煜诏》:杜廷望至,为先令吴延泳传宣,令发遣显德二年后隔过朝廷员寮兵士及扬州户口却过江北,所有将率一二千人,不免恐惧,只希年岁间番次发遣,其扬州户口见括勘,相次起遣过江北事。朕为万邦之君,虑一物失所,俾慰邱园之恋,免伤羁旅之情,近览敷陈,备知诚款,载惟倾顺,嘉叹良多。


964年(乾德二年),冬,大周后与次子仲宣去世,李煜极度悲痛之中,写诗文悼念亡妻幼子。赵匡胤以王全斌为主将,出兵攻打后蜀。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五》:是月,唐宣城公仲宜卒,封岐王,谥怀献。仲宣早慧,昭惠后周氏甚爱之,因伤悲得疾。十一月,唐昭惠后殂……壬寅,遣作坊副使魏丕如江南吊祭。

《南唐书》:后既病,仲宣甫四岁,保育于别院,忽遘暴疾,数日卒,后闻之,哀号颠仆,遂致大渐。后主朝夕视食,药非亲尝不进,衣不解带者累夕。

《玉壶清话》:后主煜幼子,宣城郡公仲宣,后周氏所生。敏慧特异,眉目神采若图画,三岁能诵《孝经》及古杂文。煜置膝上,授之以数万言。因作乐,尽别其节,宫中宴侍自然,知事亲之礼,见士大夫揖让进退,皆如成人。栖霞道者,异僧也,能知往事,自钟山迎于大内,令嫔御抱出此儿见之,自能合爪于颡。栖霞曰:“不祥之器也。此儿与陛下并后夙有深冤,以陛下积德,不能酷偿,故为劫恩爱,贼托掖庭,割父母之肝肠。宜善养之而勿恋。”年五岁,忽自言曰:“儿不能久居,今将去矣。”因瞑目逝。周后在疾,闻之亦逝。煜悼痛伤悲,哽躄几绝者数四,将赴井,救之获免。

《宋史·太祖本纪》:十一月甲戌,命忠武军节度使王全斌为西川行营前军兵马都部署,武信军节度崔彦进副之,将步骑三万出凤州道;江宁军节度使刘光义为西川行营前军兵马副都部署,枢密承旨曹彬副之,将步骑二万出归州道以伐蜀。


965年(乾德三年),后蜀灭亡。李煜派遣使臣庆贺。孟昶被送往京师开封,后不久去世。征蜀主帅王全斌纵容士兵烧杀劫掠,并克扣投降蜀军前往京城的路费,激起蜀军叛变。叛军以全师雄为主帅攻陷四川多地,直至两年后叛乱才被平定。

《宋史·太祖本纪》:乙酉,蜀主孟昶降。得州四十五、县一百九十八、户五十三万四千三十有九……丙戌,见孟昶于崇元殿,宴昶等于大明殿。丁亥,赐将士衣服钱帛。戊子,大赦,减死罪一等。壬辰,宴孟昶及其子弟于大明殿。六月甲辰,以孟昶为中书令、秦国公,昶子弟诸臣锡爵有差。庚戌,孟昶薨。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六》:癸丑,唐主遣使来修贡,贺平蜀也……

初,诏发蜀兵赴阙,并优给装钱,王全斌等擅减其数,仍纵部曲侵挠之,蜀兵愤怨思乱。两路随军使臣,亡虑百数,全斌及王仁赡、崔彦进等共护恤之,不令部送,但分委诸州牙校。蜀兵至绵州,果劫属县以叛。会文州刺史全师雄挈其族趋京师,过绵州,师雄尝为蜀将,有威惠,恐叛兵胁之,乃弃其家自匿。后数日,叛兵搜得之江曲民舍,遂推以为帅,众十余万,号兴国军。全斌遣马军都监朱光绪将七百骑往招抚之,光绪尽灭师雄之族,纳其爱女及橐装。师雄怒,不复有归志……


967年(乾德五年),此年李煜常与近臣相谈政事,至半夜而罢。同时南唐境内佛教大盛。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八》:唐主命两省侍郎、谏议大夫、给事中、中书舍人、集贤勤政殿学士分夕于光政殿宿直,与之剧谈,或至夜分乃罢。唐主事佛甚谨,中书舍人张洎每见辄谈佛法,由是骤有宠……有为塔像佛饰侈靡者,唐主尤之。僧曰:「陛下不读华严经,岂知佛富贵乎?」国人化之,佛事逾炽。


968年(开宝元年),赵匡胤命李煜写信给南汉刘鋹,令其献地,南汉则不从。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九》:初,王师克郴州,获南汉内品十余人,有余延业者,人质幺么,上见之,问曰:“尔在岭南为何官?”对曰:“为扈驾弓官。”乃授以弓矢,延业极力控弦不开,上笑,因问其国政事,延业具言累世奢侈残酷之状,上惊骇曰:“吾当救此一方之民。”于是,道州刺史王继勋言刘鋹肆为昏暴,民被其毒,又数出寇边,请王师南伐。上犹未欲亟加以兵,乃命唐主谕意,令南汉主先以湖南旧地来献,唐主遣使致书,南汉不从。


969年(开宝二年),二月,赵匡胤亲征北汉。三月,赵匡胤率军抵达太原城下,发遣周围民夫开凿河口,决河攻城。洪水涌入太原城中后,水中飘浮的草垛堵住了城内缺口。同时太原城久攻不下,将士伤亡惨重,加之军中疫病流行,赵匡胤决意撤军,此次征北汉失利。此年,李煜派遣九弟李从谦入贡,赵匡胤于回师途中会见。

《宋史·太祖本纪》:戊午,诏亲征……甲子,发京师。乙亥,雨,驻潞州。三月壬辰,发潞州。乙未,李继勋败北汉军于太原城下。戊戌,驾傅城下。庚子,观兵城南,筑长连城。辛丑,幸汾河,作新桥。发太原诸县丁数万集城下。癸卯,北汉史昭文以宪州来降,乙巳,临城南,谓汾水可以灌其城,命筑长堤壅之,决晋祠水注之。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十》:闰五月戊申,水自延夏门瓮城入,穿外城两重注城中,城中大惊扰。上幸长堤观焉。水口渐阔,北汉人缘城设障,为王师所射,障不得施。俄有积草自城中飘出,直抵水口而止,王师弩矢不能彻,北汉人因得施功,水口遂塞……太原城久不下,东西班都指挥使范阳李怀忠率众攻之,战不利,中流矢,几死。殿前指挥使都虞候赵廷翰率诸班卫士叩头,愿先登急击,以尽死力,上曰:“汝曹皆我所训练,无不一当百,所以备肘腋,同休戚也。我宁不得太原,岂忍驱汝曹冒锋刃,蹈必死之地乎!”众皆感泣,再拜呼万岁。时大军顿甘草地中,会暑雨,多破腹病,而契丹亦复遣兵来援……癸丑,移幸城东罕山之南,始议班师也……唐主遣其弟吉王从谦来贡,辛卯,见于胙城县。


970年(开宝三年),李煜命潘佑代笔致信于刘鋹,劝说其向北宋归顺。刘鋹并未接纳,且囚禁南唐使臣。李煜将刘鋹回信转交给赵匡胤,刘鋹出言不逊,赵匡胤决意征伐南汉。此年,南都留守林仁肇,卢绛等人建议李煜进攻北宋、吴越,但并未被李煜采纳。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十一》:唐主复令知制诰潘佑作书数千言谕南汉主以归欵于中国,遣给事中龚慎仪往使。南汉主得书,大怒,遂囚慎仪。驿书答唐主,甚不逊。唐主以其书来上,上始决意伐之……

是冬,唐南都留守建安林仁肇密表言:“淮南诸州戍兵各不过千人,宋朝前年灭蜀,今又取岭表,往返数千里,师旅罢敝。愿假臣兵数万,自寿春北渡,径据正阳,因思旧之民,可复江北旧境。彼纵来援,臣据淮对垒而御之,势不能敌。兵起之日,请以臣举兵外叛闻于宋朝,事成国家享其利,败则族臣家,明陛下无二心。”唐主惧无成功,徒速败,不从。

初,宜春人卢绛诣枢密使陈乔献书……尝说唐主曰:“吴越,仇雠也。他日必为北朝乡导,掎角攻我,当先灭之。”唐主曰:“大朝附庸,安敢加兵?”绛曰:“臣请诈以宣、歙州叛,陛下声言讨伐,且乞兵于吴越,兵至拒击,臣蹑而攻之,其国必亡。”唐主亦不能用。


971年(开宝四年),二月潘美率军攻下南汉,刘鋹被俘至开封。李煜再遣李从谦入贡,且入贡数量为之前的数倍。十一月,李煜又遣李从善入贡,去掉“唐”的国号,改印文为“江南国印”,并请求在诏书中直呼其名,从之。

《宋史·太祖本纪》:己丑,潘美克广州,俘刘鋹,广南平。得州六十、县二百十四、户十七万二百六十三。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十二》:唐主遣其弟吉王从谦来朝贡,且买宴,珍宝器币,其数皆倍于前……十一月癸巳朔,江南国主煜遣其弟郑王从善来朝贡。于是始去唐号,改印文为“江南国印”,赐诏乞呼名,从之。


972年(开宝五年),李从善入宋朝贡后并未返回南唐,而是留在了开封。正月,李煜开始贬损各项制度及皇室爵位。二月,李从善被封为泰宁节度使,赐府于开封。赵匡胤派李从善写书劝告李煜入朝,李煜没有听从,只是增加岁贡。同时,北宋朝廷暗中取得南都留守的将领林仁肇的画像。赵匡胤使入贡的江南使者观看林仁肇的画像,并指空宅给使者观看,说将以此赐林仁肇。使者返回江南后将此事告知李煜,林仁肇被鸩杀。

此年,黄河在澶州决堤。赵匡胤下诏在民间求治水对策。华北因水患粮食歉收,饥民遍地,京师粮食告急。十月,三司使用民船从江、淮地区运米十万石至京师,暂时解决燃眉之急,但进攻江南的计划也因此推迟。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十三》:上既平广南,渐欲经理江南,因郑王从善入贡,遂留之,国主大惧。是月,始损制度,下令称教,改中书、门下为左、右内史府,尚书省为司会府,御史台为司宪府,翰林为修文馆,枢密院为光政院;从善为南楚国公,从镒为江国公,从谦为鄂国公;宫殿悉除去鸱吻……癸巳,以江南进奉使李从善为泰宁节度使,赐第京师。时国主虽外示畏服,修藩臣之礼,而内实缮甲募兵,阴为战守计。上使从善致书风国主入朝,国主不从,但增岁贡而已。

南都留守、兼侍中林仁肇有威名,朝廷忌之,赂其侍者窃取仁肇画像,县之别室,引江南使者观之,问何人,使者曰:“林仁肇也。”曰:“仁肇将来降,先持此为信。”又指空馆曰:“将以此赐仁肇。”国主不知其间,鸩杀仁肇……

《宋史·太祖列传》:丁亥,河南、北淫雨,澶、滑、济、郓、曹、濮六州大水。六月己丑,河决阳武,汴决谷熟……是岁,大饥。


973年(开宝六年),赵匡胤遣卢多逊作为使臣前往江南庆贺李煜生日。同时向李煜请求记载江南十九州岛的地图形势及户口多寡的图经,李煜命徐锴校对书写,最终将图经送上。之前江南出现饥荒的时期,赵匡胤诏告李煜使其借船运湖南米麦赈济江南灾民。四月,李煜遣使入贡答谢赵匡胤恩情。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十四》:是日,遣卢多逊为江南生辰国信使。多逊至江南,得其臣主欢心。及还,舣舟宣化口,使人白国主曰:“重修天下图经,史馆独阙江东诸州,愿各求一本以归。”亟令缮写,命中书舍人徐锴等通夕雠对,送与之,多逊乃发。于是江南十九州岛岛之形势,屯戍远近,户口多寡,多逊尽得之矣……先是,江南饥,诏谕国主借船漕湖南米麦以赈之。辛亥,国主遣使修贡谢恩。


974年(开宝七年),李煜向赵匡胤上疏请求准许李从善归国,但并未被允许。赵匡胤将李煜的亲笔给李从善看,并封李从善母亲为吴国太夫人。七月,李煜上书赵匡胤,愿接受北宋册封,但并未被准许。赵匡胤派遣使臣梁迥问李煜是否愿意前往开封参加祭天礼,李煜并未回应。赵匡胤于此年决意讨伐江南。九月,命曹翰等人先领兵前往荆南准备攻打南唐。然而没有出师之名,于是又派李穆为使臣前往南唐说服李煜入朝。李煜准备答应,但在陈乔等人的极力劝说下又称病拒绝前往,并说“当初事奉北宋就是为了希望保全南唐。而今走到如此地步,只有一死而已。”此后,李煜派遣李从镒前往开封持重金上贡,但都被留在开封,没有返回金陵。

为征讨南唐,赵匡胤以之前征后蜀时表现较为宽厚的曹彬为主将,并赐予他剑匣,承诺副将以下不用请命即可斩之。此后曹彬、潘美从荆南出发,向南唐都城金陵一路征讨。十一月,曹彬率领的大军在长江旁的采石矶(今安徽马鞍山)建造好浮桥,渡过长江。

冬十二月,金陵被围,开始戒严。南唐去开宝年号,公私文籍改以干支纪年。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十五》:江南国主天性孝友。初,李从善与钟谟亲狎,尝有夺宗之谋,及元宗殂于豫章,独从善与诸弟扈从,因怀非望,就宰相徐游求遗诏,游正色不与,至建业,具以闻,国主不问,待之愈厚。从善既被留,国主悲恋不已。岁时宴会皆罢,为却登高文以见意。于是遣常州刺史陆昭符入贡,奉手疏求从善归国,上不许,出其疏示从善,慰抚之……

卢多逊既还,江南国主知上有南伐意,遣使愿受封策,上不许,于是复遣合门使梁迥使焉。迥从容问国主曰:“朝廷今冬有柴燎之礼,国主盍来助祭?”国主唯唯不答。迥归,上始决意伐之……

九月癸亥,命颍州团练使曹翰领兵先赴荆南。丙寅,复命宣徽南院使曹彬、侍卫马军都虞候洛阳李汉琼、判四方馆事田钦祚同领兵继之……

丁卯,遂遣穆使江南。穆至,谕旨,国主将从之,光政使、门下侍郎陈乔曰:“臣与陛下俱受元宗顾命,今往,必见留,其若社稷何!臣虽死,无以见元宗于九泉矣。”清辉殿学士、右内史舍人张洎亦劝国主无入朝。时乔与洎俱掌机密,国主委信之,遂称疾固辞,且言:“谨事大国者,盖望全济之恩。今若此,有死而已。”穆曰:“朝与否,国主自处之。然朝廷兵甲精锐,物力雄富,恐不易当其锋也,宜熟计虑,无自贻后悔。”使还,具言其状,上以为所谕要切,江南亦谓穆言不欺己……

江南国主复遣其弟江国公从镒、水部郎中龚慎修重币入贡,且买宴,上皆留之,不报。

曹彬与诸将入辞,上谓彬曰:“南方之事,一以委卿,切勿暴略生民,务广威信,使自归顺,不须急击也。”且以匣剑授彬曰:“副将以下,不用命者斩之。”潘美等皆失色,不敢仰视。自王全斌平蜀多杀人,上每恨之,彬性仁厚,故专任焉……

诏移石牌镇浮梁于采石矶,系缆三日而成,不差尺寸,王师过之,如履平地。十二月,金陵始戒严,下令去开宝之号,公私记籍但称甲戌岁。益募民为兵,民以财及粟献者官爵之。

《宋大诏令集·谕李煜朝觐诏》:勅李煜,尔事我大朝,素坚臣节,望日展倾输之礼,颇尽恭虔,凝旒推待遇之恩,每从优异。金石之心诚虽固,丹青之怀抱未伸,将欲弭中外之间言,莫若敦君臣之厚契。茍非会面,何以宣心?是用专遣廷臣,往谕朕旨。当体诚意,暂觐阙庭,竚俟来仪,以慰延望,故兹示谕,想宜知悉。


975(开宝八年),五月,李煜杀掉了欲投降北宋且随意凌辱下层士兵的金陵守将皇甫继勋。同时军机处分皆收归于澄心堂的高级官员,南唐采取坚壁清野的策略抵御北宋军队。

七月,双方战事胶着。赵匡胤派遣李煜之弟李从镒返回金陵,并亲自写信劝说李煜归降,命令诸将暂缓进攻金陵。李煜虽有投降之念,但陈乔、张洎力陈金陵难以攻下,北宋军队不久将退,出降之事再度被搁置。

八月,金陵仍未攻下,且北方士兵难以适应南方气候,赵匡胤打算命曹彬等人撤军至扬州,以为后图。但被前方返回的朝臣告知江南平在旦夕,才搁置了这一想法。

九月,金陵的要害京口被吴越攻下,金陵失去防守屏障。李煜派遣徐铉、周惟简前往开封,欲说服赵匡胤撤军。曹彬派人护送二人至开封。但徐铉等人两次前往开封的结果皆以失败告终。赵匡胤在与徐铉的对话中说出了著名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一句。

此后南唐的最后一支主要军队由朱令赟率领,从湖口前往金陵支持。在皖口北北宋军队攻击,最后朱令赟被生擒,金陵作为孤城的形势愈发危急。

十一月二十六日,金陵城被攻下。此前,赵匡胤数次派使者告知曹彬勿伤金陵城中之人,若城中军民仍不放弃抵抗,至少李煜一门,切勿加害。曹彬曾上奏赵匡胤说士兵久未立功,不杀人无以立威,赵匡胤批奏“宁不得江南。不可辄杀人也。”后曹彬装病,逼迫诸将立誓破城之日不可妄杀一人。曹彬整军成列至南唐宫城,李煜在宫城门口奉表纳降,此后被护送至开封。曹彬入金陵之后,严厉申斥禁止掠夺的命令,士大夫大多因曹彬而得到保全。十二月,金陵捷书到达开封。赵匡胤下诏告知北宋军士不得破坏李煜父祖陵墓。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十六》:收继勋付狱,责以流言惑众及不用命之状,并绍杰杀之,军士争脔割其肉,顷刻都尽。继勋既诛,凡兵机处分,皆自澄心堂宣出……

壬午,复命李穆送从镒还其国,手诏促国主来降,且令诸将缓攻以待之……

时金陵未拔,上颇厌兵,南土卑湿,方秋暑,军中又多疾疫。上议令曹彬等退屯广陵,休士马,以为后图,多逊争不能得。会陟新从广陵来,知金陵危蹙,多逊教令上急变言江南事。陟时被病,上令皇城卒掖入,见即大言曰:“江南平在朝夕,陛下奈何欲罢兵?愿急取之。臣若误陛下,请夷三族。”上屏左右,召升殿问状,遽寝前议……

初,李从镒至江南谕上旨,国主欲出降,陈乔、张洎广陈符命,以为金汤之固,未易取也,北军旦夕当自退矣。国主乃止。李穆既还,上复命诸将进兵。及润州平,外围愈急,始谋遣使入贡,求缓兵。

《宋史·太祖列传》:冬十月己亥朔,江南主遣徐铉、周惟简来乞缓师……丁巳,修西京宫阙。江南主贡银五万两、绢五万匹,乞缓师。……十一月辛未,江南主遣徐铉等再奉表乞缓师,不报。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十六》:朱令赟自湖口以众入援,号十五万,缚木为筏,长百余丈,战舰大者容千人,顺流而下,将焚采石浮梁。至皖口,行营步军都指挥使刘遇聚兵急攻之,令赟势蹙,因纵火拒斗。会北风甚,火反及之,其众悉溃。己未,生擒令赟及战棹都虞候王晖等,获兵仗数万。金陵独恃此援,由是孤城愈危蹙矣……

先是,上数因使者谕曹彬以勿伤城中人,若犹困斗,李煜一门,切勿加害。于是,彬忽称疾不视事,诸将皆来问疾,彬曰:“余之病非药石所愈,须诸公共为信誓,破城日不妄杀一人,则彬之疾愈矣。”诸将许诺,乃相与焚香约言。既毕,彬即称愈。乙未,城陷……彬整军成列,至于宫城,国主乃奉表纳降,与其群臣迎拜于门……彬既入金陵,申严禁暴之令,士大夫赖彬保全,各得其所。

《宋大诏令集·招谕李煜诏》:敕李煜,朕法天临人,开怀恕物,毎以爱民为念,未尝黩武肆情,而况待尔之恩,素为殊异,比期会面,深欲宣心,岂谓未体睠怀,惑于疑间,致此婴城之役,应知失策之由。或以为困在危途,且无外援,攻之则必取,守之则必亡,朕心未然,良有以也。但念满城生聚,万旅攻开,偶误计于一人,致罹殃于兆庶,矧惟终始,素欲保全。迩来虽有差违,朕亦为尔体悉,却虑方兹隔越,未得悔陈,许乃自新,特颁明旨。惟尔衷抱,当用沉思,岂不知先君坟茔,每加保护,在京骨肉,尽礼接延。尔虽疑迷,朕无渝变,由尔未能开悟,致令困彼蒸黎,今者览将帅之上言,读梯䡴之速进,师徒之势,迅若风驱,旬月之间,必见瓦解,将俞所奏,宁不轸怀。失路之人,所宜指示;逆流之水,用使开通。辟兹效顺之门,协以好生之义,失于此际,悔亦难追,朕既不能爱彼生灵,尔亦何路全其家国?若能日度一日,谋无定谋,久长之间,如何了夺?从镒等先因贡奉,来至京师,久兹驻泊邮亭,尽当体认朝旨,俾令归复,用达诚怀。傥蔽固之能除,斯忧危之顿释,君臣之分,可保如初,祸福两途,尔当审择,故兹诏示,想宜知悉。

《曲洧旧闻》:太祖皇帝龙潜时,虽屡以善兵立奇功,而天性不好杀。故受命之后,其取江南也,戒曹秦王、潘郑王曰:“江南本无罪,但以朕欲大一统,容他不得,卿等至彼,慎勿杀人。”曹、潘兵临城,久之不下,乃草奏曰:“兵久无功,不杀,无以立威。”太祖览之赫然,批还其奏,曰:“朕宁不得江南,不可辄杀人也。”逮批诏到,而城已破。契勘城破,乃批奏状之日也。


“苟非会面,何以宣心。”(《宋大诏令集·谕李煜朝觐诏》)这就是十几年来,赵匡胤对李煜持有的想法。曾经勇猛的将领黄袍加身,成为万人之上的君王,他的威名曾使臣服的敌国畏惧。他与昔日的伙伴拉开了距离,他必须时刻看守着他所拥有的权力,杯酒释兵权不外如是。同时,五代的战争成为了建立和巩固威名的最好方式,所以他必须以完成统一使自己真正符合君王的名号和身份,重建真正属于自己的朝代。可在挥鞭所指的尽头,是否真正有人能够理解自己,他不确定,故经常对李煜说“何以宣心”“深欲宣心”“在予素心”。在他心里,如果自己的心真正能被他人摹画描写,那么那个人一定会是李煜。表面上,小煜总是主动讨好他的那个。没有办法,背后还有南唐,总不能说不干就不干了,况且李家不差钱,某人征讨四方到处欺负别人的军费怎么来的,那也是不能说的。当他为某个与南唐外交事务而头疼的时候,李煜总派人告诉他或许这么做更合适,当他想揍某一个小国缺钱的时候,李煜总是恰好派人给他点钱花花,把赵大喵顺毛顺的是油光水滑。李煜是臣服,是顺从,却又从不想放弃抵抗赵匡胤的那点念头。虽通职贡,然亦增修战备。赵匡胤也评价他是“貌恭心狠”。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面对老赵也多以软言相劝,心却比石头还硬,这样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小长老适时出现,有人言小煜佞佛,可是老赵怎么也会刚好找到一个僧人做间谍呢?可见,两个人还是有很多共同兴趣和爱好的。

随着年纪的增大,赵大喵表示统一江南不能一拖再拖。于是选好相对宽仁的曹彬和自己的心腹潘美前往江南,据说曹彬班师回朝后自称“奉敕差往江南勾当公事回。”(去江南办了一趟公事回来)这其中也有波折,便拜托在开封的小舅子充当传声筒,想要劝劝煜。煜还真听进去了,虽然最后没去。但就情况而言,大喵手书中的言辞也真的打动他了吧。这里值得说说的是从善。李从善也曾与煜争位,只是最后失败。煜也毫不在意,即位后早早封给他亲王的身份。当他出使北宋未归,非常着急,立马让老赵放人回国。但李从善未必是真的被赵匡胤扣留,从后文他老娘被册封为吴国太夫人来看(徐铉的墓志铭也提到他的老娘葬于开封),这一次很可能是一场有谋划的投敌行动。老赵虽然赐予他很多官号,但他的宅邸经过后人考证位于开封府类似贫民窟的位置,可以说老赵的心是真的很偏很偏了。

子曰:“五十而知天命。”天命的答案究竟是什么呢?赵匡胤非常清楚地表示,自己看到了一只鲤鱼朝自己游过来。


  • 顶峰期:976年

976年(开宝九年),李煜通过汴河进入京城开封。因天气寒冷,赵匡胤命令沿途州县的河道做坝闸蓄水以使船队经过。监督工事稍有延缓的官僚被处以刑罚,甚至被判有罪。州官县官被降敕而杖责的有十余人。正月,李煜等南唐皇室及高级官员,只着白衣素服于明德门前戴罪。负责礼仪的官员曾建议仿照对待刘鋹的献俘仪来对待李煜。赵匡胤以李煜曾奉宋朝为正统的理由,并未使用献俘仪,后封李煜为违命侯。接见徐铉、张洎等南唐官员后,赵匡胤曾问自己与李煜相比如何。赵匡胤又亲自前往李煜府邸看望,并问其是否有旧人相伴。因李煜饮酒过度,又敕其不许饮酒。后李煜上书“不然何计以之度日”,才许之。宴会中,赵匡胤曾让李煜举其诗中最得意一联,李煜即答“揖让月在手,动摇风满怀。”之后又曾宴请李煜,也让李煜以诗文作答,“好一个翰林学士”由此而来。此外,赵匡胤也曾问李煜主政时期,江南地方财政、民生的运转情况。

三月,赵匡胤启程前往洛阳。途中经过巩义,谒父祖陵寝,又射箭定陵。到达洛阳后,在南郊举行祭天仪式,并有迁都之意。后经群臣劝阻最终放弃。

八月,赵匡胤复命将领出兵北汉。

十月,赵匡胤去世。

十一月,宰相上奏大行皇帝陵名曰永昌,准之。是月,李煜封陇西郡公。

《春明退朝录》:开宝八年十一月,江南平。留汴水以待李国主舟行。盛寒,河流浅涸,诏所在为坝闸,潴水以过舟。官吏击冻督役稍稽,则皆何校,甚者劾罪,以次被罚,州县官降敕而杖之者,凡十余人。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十七》:辛未,曹彬遣翰林副使太原郭守文奉露布,以江南国主李煜及其子弟、官属等五十五人来献。上御明德门受献,煜等素服待罪,诏并释之,各赐冠带、器币、鞍马有差。时有司议献俘之礼如刘鋹,上曰:“煜尝奉正朔,非鋹比也。”寝露布不宣。煜初以拒命,颇怀忧恚,不欲生见上,守文察知之,因谓煜曰:“国家止务恢复疆土,以致太平,岂复有后至之责耶。”煜心始安。

《宋史·太祖本纪》:九年春正月辛未,御明德门,见李煜于楼下,不用献俘仪。壬申,大赦,减死罪一等。乙亥,封李煜为违命侯,子弟臣僚班爵有差。

《儒林公议》:太祖既下江南,得徐铉、汤悦、张洎辈,谓之曰:“朕平金陵,止得卿辈尔。”因问曰:“朕何如卿国主?”

《类说》引胡讷《见闻录》:太祖平江南,后主入朝,上曰:“卿任故国,以何术理钱谷。”后主曰:“州郡置官,通掌郡事”,武臣不亲钱谷文案。”

《不敢再乞潘慎修掌记室手表》:昨因先皇临御,问臣颇有旧人相伴否,臣即乞徐元楀。元楀方在幼年,于笺表素不谙习,后来因出外,问得刘鋹曾乞得广南旧人洪侃。今来已蒙遣到徐元楀,其潘慎修更不敢陈乞。

《翰府名谈》:江南李主一目重瞳,务长夜之饮,内日给酒三石。艺祖敕不与酒,奏曰:“不然,何计使之度日。”遂复给之。李主姿貌绝美,艺祖曰:“公非贵貌也,乃一翰林学士耳。”

《石林燕语》:江南李煜既降,太祖尝因曲燕问:“闻卿在国中好作诗”,因使举其得意者一联。煜沈吟久之,诵其咏扇云:“揖让月在手,动摇风满怀。”上曰:“满怀之风,却有多少?”他日复燕煜,顾近臣曰:“好一个翰林学士。”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十七》:上生于洛阳,乐其土风,尝有迁都之意。始议西幸,起居郎李符上书,陈八难曰:“京邑凋弊,一难也。宫阙不完,二难也。郊庙未修,三难也。百官不备,四难也。畿内民困,五难也。军食不充,六难也。壁垒未设,七难也。千乘万骑,盛暑从行,八难也。”上不从。既毕祀事,尚欲留居之,羣臣莫敢谏。铁骑左右厢都指挥使李怀忠乘间言曰:“东京有汴渠之漕,岁致江、淮米数百万斛,都下兵数十万人,咸仰给焉。陛下居此,将安取之?且府库重兵,皆在大梁,根本安固已久,不可动摇。若遽迁都,臣实未见其便。”上亦弗从。晋王又从容言曰:“迁都未便。”上曰:“迁河南未已,久当迁长安。”王叩头切谏。上曰:“吾将西迁者无它,欲据山河之胜而去宂兵,循周、汉故事,以安天下也。”王又言:“在德不在险。”上不答。王出,上顾左右曰:“晋王之言固善,今姑从之。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殚矣。”

《宋史·太祖本纪》:丁未,遣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党进、宣徽北院使潘美伐北汉。丙辰,遣使率兵分五道入太原。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十七》:癸丑,上崩于万岁殿……宰相薛居正上大行皇帝陵名曰永昌,诏恭依……是月,刘鋹封卫国公,李煜封陇西郡公。煜去违命侯之号。十二月癸巳朔,翰林学士李昉上大行皇帝谥曰英武圣文神德,庙号太祖。


注:“斧声烛影”的说法出自北宋中期文莹和尚的《续湘山野录》,真假千年以来难以辨别,但流传较广,故附录如下:

祖宗潜耀日,尝与一道士游于关河,无定姓名,自曰“混沌”,或又曰“真无”,每有乏则探囊金,愈探愈出。三人者每剧饮烂醉。生善歌《步虚》为戏,能自引其喉于杳冥间作清征之声,时或一、二句,随天风飘下,惟祖宗闻之,曰“金猴虎头西,真龙得其位。”至醒诘之,则曰:“醉梦语,岂足凭邪?”至膺图受禅之曰,及庚申正月初四日也。自御极不再见,下诏草泽遍访之,或见于轩辕道中,或嵩洛间。后十六载,乃开宝乙亥岁也,上已祓禊,驾幸西沼,生醉坐于岸木阴下,笑揖太祖曰:“别来喜安。”上大喜,亟遣中人密引至后掖,恐其遁,急回跸与见之,一如平时,抵掌浩饮。上谓曰:“我久欲见汝,决克一事。无他,我寿还得几多在?”生曰:“但今年十月廿日夜,晴,则可延一纪;不尔,则当速措置。”上酷留之,俾泊后苑。苑吏或纪见宿于木末鸟巢中,止数日不见。帝切切记其语。至所期之夕,上御太清阁四望气。是夕果晴,星斗明灿,上心方喜。俄而阴霾四起,天气陡变,雪雹骤降,移仗下阁。急传宫钥开端门,召开封王,即太宗也。延入大寝,酌酒对饮。宦官、宫妾悉屏之,但遥见烛影下,太宗时或避席,有不可胜之状。饮讫,禁漏三鼓,殿雪已数寸,帝引拄斧截雪,顾太宗曰:“好做,好做!”遂解带就寝,鼻息如雷霆。是夕,太宗留宿禁内,将五鼓,周庐者寂无所闻,帝已崩矣。太宗受遗诏于柩前即位。逮晓登明堂,宣遗诏罢,声恸,引近臣环玉衣以瞻圣体,玉色温莹如出汤沐。


有很多人会把两个人的相遇设定成年少相逢。其实有史可载的相逢在开宝九年,老赵已逢天命,小煜已是不惑之年。对于赵匡胤来说,他的危机感更重。就在前一年皇帝在出猎途中堕马,愤怒的他用匕首刺穿了马的咽喉,却又感到无限的悔意。“吾为天下主而轻事畋游,非马之过也。自是遂不复猎矣。”究竟是对行乐的愧疚还是对自身老去的悔憾,世人不得而知。江南的战事令他疲倦,然而最终金陵城被攻下的时候,他又喜极而泣。江南是他一生功成名就的起点,也是他此生征战最后的丰碑。在故友、亲人接踵而去后,或许还有一个人能够陪伴他、理解他,那就是李煜。他的敌人,对手,也比常人更加了解和洞悉他的内心。所以他在意,甚至显得有些不可理喻。平日以爱惜民力著称的宋太祖为了早日见到他命令州县派人在大冬天下河凿冰,稍有迟缓就降罪甚至杖打州县官僚。都说宋朝善待文官,但对于昏君附体又十分大爹的赵大喵来说是不适用的。但见到鱼还不够,得美美吃鱼才行。于是拐弯抹角问问李煜原来手下自己跟李煜相比怎样。当然是试探,可是一向骄傲自满的大喵愿意把自己和小鲤鱼放一起,不正说明了在他心中,只有李煜才是可以与自己相提并论的人吗。愧疚也好,在意也好,是藏不住的。就连封违命侯的诏书里也记载:“尔自贻于悔吝,余岂忘于哀矜。”所以会厚着脸皮登门拜访,照顾和体谅煜的身子。喜欢热闹的大喵也不会放弃邀请小鱼参加宴会的机会。根据记载可以判断,李煜参加的是“曲宴”。这种宴会一般是与皇帝关系十分亲密的近臣才有资格参加的,人数较少。大喵喜欢鱼作的诗,满怀之风,却有多少?潜台词是都归自己。翰林学士之言也并非侮辱,早有定论。自唐代中后期以来,翰林学士需要时刻为皇帝草拟诏书,同时以备顾问,甚至夜晚也要在禁中当值。因为他们掌握很多机密信息,写诏书的时候,甚至要锁闭院门,断绝往来,以防泄密。连赵匡胤自己都说:“北门深严,当择重士处之。”这里的北门指的就是翰林学士院。唐宋以来,从翰林学士升任宰相之人不乏其数。可见这是一个在政治极得皇帝信任,文学上又有高水平的人所承担的职务。有人以此认为翰林学士之语是轻视,太过武断和片面。很有意思的是,开宝九年的记载中,一向脾气火爆的大喵基本没有发怒,反而得意洋洋地回了洛阳老家,甚至表示要迁都于此。很难说不是娶到老婆十分开心的缘故。

再看小煜,由于史官的好恶偏重,对于此时的李煜,其实并无多少正面记载。然而反观小煜的态度,对于老赵有问必答,甚至沉吟许久,老赵提出他是否需要旧人也毫不客气,甚至还想再要一个人到自己府上来做事,可见两个人的关系并不是很多人想象的距离悬殊。李煜当然需要在意赵匡胤的一举一动,然而面对赵匡胤时,他所做的行为举止是自然和洒脱的。宋朝的官方记载中没有关于赵匡胤因南唐抵抗而责问李煜的任何记载。在明德门下素服戴罪的记载也不过寥寥几行。老赵的关心和尊重煜也同样能感受到,为何要提“昨因先皇临御”,正在于此情可忆,此身难忘。可惜最终彩云易散,当赵匡胤去世以后,丝弦的另一端也就随即崩断,无人再去在意李煜的生死,也无人在意那满怀之风何处而去。


  • 末期:977-978年

977年(太平兴国二年),李煜上表家中贫困,诏赐钱财。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十八》:右千牛卫上将军李煜自言其贫,乙未,诏赐钱三百万。

978年(太平兴国三年)七月,李煜去世,被追封为吴王,葬于洛阳邙山。江南百姓在听说李煜死讯后,在街巷中设斋祭拜和哭泣。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十九》:壬辰,赠太师、吴王李煜卒。

《南唐书》:太平兴国三年,公病……追封吴王,以王礼葬洛京之北邙山。江南人闻之,巷哭设斋。


注:关于李煜的死因,有流传甚广的牵机毒酒一说。因为这种说法出现于两宋之交王铚的《默记》一书中,离宋初时代较远,且本书其他的历史记载出现很多有悖于史实的错误,故有关李煜因牵机药而死的记载暂不附录于此。


赵匡胤生前曾有意将都城迁于洛阳。洛阳是他的出生之地,洛水与黄河交界之处即是他终身埋葬之处。洛阳之北,便是邙山,无数帝王也曾长眠于此。或许,或许他的洛神曾登高望远,极目顾盼,渴望追寻江南的故土,可首先映入他眼帘的,却是洛阳。那么君王是否溯游而上,找到了他的洛神呢?回首已是百年身,此间真意,实不足为世人所道也。





长谢我无敬

【安利】一些古代史相关的百家讲坛节目和纪录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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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莫砺锋《白居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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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纪录片《苏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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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莫砺锋《白居易》


之前是在b站看的,不知道现在经过版权纠纷之后有木有了x可以全集看完,当然…也可以空降第五集-相濡以沫,由此,你就会在教授正经严肃的表情中,微微上翘的小指里(?),嗅到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手动滑稽hhhh


那一集里教授还讲了一个关于微之的敷水驿事件(就是微之被打了!好气!!),就!看得我超级心疼!!!


2、纪录片《苏东坡》


是最近在补的一部纪录片!我该怎么形容呢…就是绝美画面,绝美场景,绝美旁白,什么都绝美!!里面有请演员拍摄重现场景,也有地域实拍,还有建模,并且还请到好多大佬,比如说叶嘉莹先生(!),康震老师他们,真的是神仙阵容了!_(:_」∠)_


有一个很2333的,第一集讲乌台诗案的时候,本来挺难过的,结果弹幕有一个“抓苏轼关我苏子瞻什么事”…把我笑到了!!hhhhhhh


b站可以看全集!


3、郦波《风雨张居正》


(又现郦波劳斯hhhhhh


唉其实全集都看得挺难过挺沉重的,后面郦波老师哭太岳的时候也是真真震撼到了,性情中人啊_(:_」∠)_


但是真的超精彩,特别有感染力!!


4、蒙曼隋唐史系列


时间线大概从南北朝末期开始讲到唐朝,有点零碎,也有单个的节目比如《武则天》《太平公主》等等的,总之…补完是一个浩大的工程!


但是!就是这个从南北朝讲到唐朝的系列,我觉得它可以有一个别名,叫做“南北朝隋唐人类迷惑行为大赏”(hhhhhhh),比如说北齐后主和李承乾的那两段…过于迷惑,过于迷惑。


5、《历史那些事儿》


下饭的历史剧!用很轻松平常的方法去讲述历史~强推!



以上!

纳兰馒头

随便品品汤冯/冯汤的磕点

  

  汤显祖无论是川设还是历史向都很缥缈,很清澈,哪怕他有所涉政也没有真的去提出什么理想的社会构思。他真的像一个纯净的小孩子,只是单纯对自己感知到的世界作出自己的反应。这是他的“至情”,万事随心随情,不管人间繁杂事。

  他不需要学习情,他生来就是感知情的。他的痛苦从来不是追求理想的路上受阻,而是至情至性的他根本看不惯充满污浊和谎言的世道,所以他下意识地去反抗这种世道。只可惜虽然他时刻反思并改良自己的反抗手段,可依然被世道的还击伤得体无完肤。

  看汤显祖的作品会发现他其实真的没有在追求什么,或者他也不需要追求什么。他生来就是这幅样子,他留下的东西从来都不是为了真的达成某种目的,只是......

  

  汤显祖无论是川设还是历史向都很缥缈,很清澈,哪怕他有所涉政也没有真的去提出什么理想的社会构思。他真的像一个纯净的小孩子,只是单纯对自己感知到的世界作出自己的反应。这是他的“至情”,万事随心随情,不管人间繁杂事。

  他不需要学习情,他生来就是感知情的。他的痛苦从来不是追求理想的路上受阻,而是至情至性的他根本看不惯充满污浊和谎言的世道,所以他下意识地去反抗这种世道。只可惜虽然他时刻反思并改良自己的反抗手段,可依然被世道的还击伤得体无完肤。

  看汤显祖的作品会发现他其实真的没有在追求什么,或者他也不需要追求什么。他生来就是这幅样子,他留下的东西从来都不是为了真的达成某种目的,只是单纯感情到了,他得写出来而已。

  (举例庙记,他应该真的没打算系统论证戏曲学的东西,更多是抒发自己的感情。)

  而冯梦龙更像一个在求“情”的人,他先接触到心学和至情论,凭借天赋进行学习和灵活应用,他身上有一种从学子到学者的转变。所以他有学习的过程,也有教化的过程,他的戏曲论述其实比起汤显祖的庙记更像是系统的关于写戏排戏的理论。

  所以某种程度上,汤显祖像是冯梦龙所追求的那个理念的化身。而他随着时间的推移也会越来越理解至情论,越来越理解所谓情教。他本身也和情越来越接近。但他的生命中终究还有很多东西,不至于像汤显祖一样完全成为情的化身,所以比起汤显祖的痛苦,他又多一份自在。

  (再次感慨临川浮梦的词写得太好了。那个“我病着与生俱来的反骨”写得太贴切了,因为病就是没办法自己选择的,因为他生来就满怀至情,所以根本不可能选择自在的生活)

  而随着冯梦龙对情的理解越来越深入,他和汤显祖也就越来越像。只不过他的痛苦和国破的惨事结合在一起,倒让人心生诧异——如果大明当时没有灭亡,他会不会活成另一个汤显祖呢?

旧絮
小瓶子里的是竹沥 问:伐竹取沥...

小瓶子里的是竹沥

问:伐竹取沥和绛珠还泪有区别吗?答:没有任何区别。

    (有参考照片)

小瓶子里的是竹沥

问:伐竹取沥和绛珠还泪有区别吗?答:没有任何区别。

    (有参考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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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世纪的风从指间呼啸而来 你永...

9世纪的风从指间呼啸而来


你永远无法触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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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图所示,改的狐狸之窗模版)

(最近沉迷冶金工程,拓展一下业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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潭HT

午后微曛

——立阳二中,表白前


中午,太阳照的暖烘烘。这个点,同学们大部分都吃完饭回宿舍午休了。谢俞一个人趴在后排的课桌上,打算小憩一会儿然后做几套练习题。


迷迷糊糊中,谢俞能感受到从还开着一半的窗户中吹过来的凉风,清清凉凉的,带着太阳的热量,抚上谢俞裸露的小臂上。


似乎当眼睛不再工作时,其他感官都格外地灵敏。谢俞能清楚地听见,远处从食堂里出来的同学闹哄哄的嬉笑交谈声,配合着窗户外枝头树梢间的零星鸟鸣声,一起飘入了他的耳朵里。


与此同时,一阵细不可闻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响起,声音的主人在高二三班的后门处停下。后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发出悠长的嘎吱的响声,在空虚的楼道里格外响亮。...


——立阳二中,表白前


中午,太阳照的暖烘烘。这个点,同学们大部分都吃完饭回宿舍午休了。谢俞一个人趴在后排的课桌上,打算小憩一会儿然后做几套练习题。


迷迷糊糊中,谢俞能感受到从还开着一半的窗户中吹过来的凉风,清清凉凉的,带着太阳的热量,抚上谢俞裸露的小臂上。


似乎当眼睛不再工作时,其他感官都格外地灵敏。谢俞能清楚地听见,远处从食堂里出来的同学闹哄哄的嬉笑交谈声,配合着窗户外枝头树梢间的零星鸟鸣声,一起飘入了他的耳朵里。


与此同时,一阵细不可闻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响起,声音的主人在高二三班的后门处停下。后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发出悠长的嘎吱的响声,在空虚的楼道里格外响亮。


贺朝赶紧扶住门,把门停在一个开口大小够一个人进出的位置,敏捷地钻了进去。进门一瞧,果不其然,小朋友确实在这里。


小朋友坐在靠窗的位置,正趴着闭目养神。骄艳温暖的阳光照在柔软的黑发上,泛着亮亮的光晕,白皙的脖颈在明媚阳光的照耀下显得越发白皙。贺朝喉节上下动了动,感觉喉咙有点发干,便轻轻地咳了一下。


不过这一点声响很快就被从窗外传来的嬉笑声淹没了,谢俞还是没有动。贺朝轻手轻脚地走到他旁边的座位上,轻轻拉开椅子,轻轻地坐上去。


本来贺朝打算吃完饭,就回宿舍做几套题的。但是在吃饭的时候,万达刘存浩他们吃着吃着就说开了,万达正说的上头,随口就说了句“这次学校饭这么好吃,俞哥不来吃饭真是可惜了”。


“嗯?”本来只专心和体委抢菜的贺朝闻言抬起头,勉强把嘴里塞的鼓鼓囊囊的饭菜咽下去后问:“老谢没来吃饭?”


“没,”浩子闷闷地说,在嘴里塞满饭菜以及和体委疯狂抢饭的过程中还能挤出个字来真是为难他了。“俞哥说他不舒服。”


“不舒服?哪不舒服?”


“不知道,俞哥说他不太想吃东西。”万达说完紧接着也投入了疯狂的抢食大战中。


贺朝没了吃饭的兴致,只匆匆吃了几口菜,把碗里剩的那点米饭吃完就说要走。罗文强叫住他:“哎哎等等朝哥,再吃点再走呗,菜你都没吃几口。”


“不了,我回去看看我家小朋友。”贺朝匆匆丢下一句话就跑走了。


“俞哥说他没什么事,就是早上饭吃多了,中午不饿……至于这么着急的吗……”


“咦~我闻到了恋爱的酸臭味……”


万达和浩子赶紧捂住体委的嘴,“小声点,万一被旁边的女生听到就大事不妙了。”


“我们要誓死维护朝哥俞哥的社会主义兄弟情。”




贺朝急匆匆地买了个煎饼、急匆匆地跑来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他家的小朋友沐浴在阳光下,身体随着呼吸而不断小幅度地上下起伏,白皙的脖颈和小臂看起来光滑且吹弹可破。贺朝就静静地看着他,看的忘了时间,忘了自己本来想做什么。


不一会儿,小朋友动了动。谢俞慢慢地抬起头,揉了揉眼睛,发出刚醒时的闷声低哼。然后他抬头,微微偏向右侧——远离窗户的一侧,眯着眼,正在让眼睛渐渐适应久暗过后的强光,却意外地捕捉到了一个人的身影。


“…嗯?贺朝?你怎么在这儿?”


“……”贺朝看着刚睡醒时的小朋友,喉咙紧地说不出话来。谢俞刚醒,全然没有平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低气压和不服就干泯灭人性的防备与戾气,声音又低又奶,像只刚睡醒的小奶猫。


“咳——我听万达他们说你不舒服,就来看看。”贺朝低咳一声,努力恢复成平常的样子。他从口袋里拿出两根棒棒糖,迅速剥开糖纸,一个塞进自己嘴里,另一个塞到了来不及拒绝的谢俞嘴里,然后用力拍了一下谢俞的肩膀:“怎么了,是不是又低血糖了?还好有哥救你,感动不?”


“…傻逼。”谢俞噙着棒棒糖翻了个白眼,努力抑制住想要上扬的嘴角。


“一会儿回宿舍吗?”贺朝问。


“不回。”


“回去吧,在教室待着干什么,回去睡个午觉呗,睡饱了才有力气学习。”


…呵。谢俞心里冷哼一声。也不知道是你睡饱过还是你睡饱了想学习过。


“我不回,你快回去吧。”谢俞还想着做几套数学题练练手,但碍于贺朝在不能做,便不耐烦地催他走。


“哎小朋友,不能这么绝情啊,你朝哥我不远千里雪中送炭,你就算不感谢我也不能赶我走吧。”贺朝拿出来一个被纸袋包的好好的煎饼,外面的塑料袋里还留有热蒸汽遇冷凝结成的水珠,“给你,吃吧,还是热乎的。”


“……”谢俞看着还冒着热气的煎饼,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怔怔地看着贺朝傻逼似的笑容,胸口烦闷地发堵,脑子里也乱糟糟的。


谢俞拿过煎饼,小心翼翼地放到书桌上,然后……撸起袖子,就要和贺朝动起手。


“哎哎哎……”贺朝赶紧接住小朋友挥过来的拳头,无奈小朋友来势挺猛,贺朝硬接接不下,只能顺势拉住谢俞的胳膊,把他往自己的方向一带。


“小朋友,这就是你的谢意吗,我的…天…我可真是有点…承受不住……”


谢俞脑子里和心里都乱糟糟的,感觉剧烈跳动的心脏把耳膜都震得有点发疼。真是……一遇到这个傻逼就浑身不舒服。谢俞想不到什么别的解决方法,只能一如既往地贯彻落实自己一贯的作风——打一顿就好了。


“哎哎……小朋友……”贺朝笑了,感情小朋友这是害羞了啊。明明心里很感动,还就是害羞地不敢承认,还想用炸毛来掩饰……嗯…谢俞小朋友,还真是有点可爱呀……


贺朝把谢俞使劲一拉,仗着自己半坐在桌子上的身高优势把小朋友使劲搂到怀里,然后使劲媷了一把谢俞被阳光照的暖烘烘的头发,笑着说:“行了,小朋友,你的谢意哥领会到了。”然后他又使劲媷了两把谢俞的头发,从桌上下来,拉着谢俞的手就要把他往门外带。


“跟哥回去睡觉吧,你要是闲一个人睡太寂寞,哥陪你睡也行。免费的哟,只赚不亏。”


“…傻逼…骚哥…”谢俞嘴里不忘嫌弃贺朝,但还是乖乖被他牵着走了。


不过,两人都没意识到,一抹一抹的绯红早已悄悄爬上了两人的耳梢。


魏陵渊。

【爱丽舍】悲伤与怜悯/Le Chagrin et la Pitié

文前备注:

*参本《萨尔茨堡的树枝》文章已解禁,与本人的《樱桃》、《协约/Der Vertrag》属于同一平行世界观下的作品,另两篇文章可以在合集中找到。

*本次解禁内容仅为正文,不包含提供给购买者的特典番外。

*史向国设,二战背景。

*有自拟人物:法属印度(本地治里)——T·B·库玛丽·爱尔/库玛丽·婆罗多。

*全文共20687字。


Le Chagrin et la Pitié/悲伤与怜悯


文/魏陵渊...


文前备注:

*参本《萨尔茨堡的树枝》文章已解禁,与本人的《樱桃》、《协约/Der Vertrag》属于同一平行世界观下的作品,另两篇文章可以在合集中找到。

*本次解禁内容仅为正文,不包含提供给购买者的特典番外。

*史向国设,二战背景。

*有自拟人物:法属印度(本地治里)——T·B·库玛丽·爱尔/库玛丽·婆罗多。

*全文共20687字。



Le Chagrin et la Pitié/悲伤与怜悯

 

文/魏陵渊


 

在短短数日内,一切现实弃我们远去。我们身处在无可抗拒的恐怖斜坡之上。不存在我们所不恐惧的东西,事实上,我们可以恐惧和想象一切。

——保罗·瓦勒里,1940年6月18日

 

 

1.

 

“如果这是一篇回忆录,那么回忆录的作者注定将在战争结束几十年后,以钢笔蓄满墨水的锋利笔尖在纸上刻下:有很多个该被称作屈辱的漫长夜晚,弗朗西斯都和路德维希一起度过……”

宵禁之后,弗朗西斯晚上无处可去。所有的咖啡馆和饭店都不会再长久营业,以供他在香榭丽舍大街上游荡到夜里十一点。他依然保持着从19世纪开始的饭后散步习惯,但现在只能是在花园中,二十米开外的玫瑰墙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个背着枪的德国士兵,紧抿的唇线宛如古希腊雕像般断绝任何与之攀谈的可能。

路德维希经常从后门走进他的图书室里。他第一次进来时,就被墙上一幅描绘叶卡捷琳娜二世与波将金将军的油画吓到屏住了呼吸。弗朗西斯神色如常,他从路德维希的身后走进房间,绕到他身前,挡住他落在椿画上的视线,扬起下巴。路德维希庆幸自己有了其他可以盯着的东西,他装作自己并不窘迫,尽管这屋子里的墙上挂着半打衣衫不整的女郎——和丘比特嬉戏的维纳斯、在松软枕榻上舒展肢体的土耳其女奴,乃至于,长眠于街头石板地上的玛丽王后。画家剥去了她的衣裳,但留下了她的头颅。玛丽·安托瓦内特白皙的rou体躺在巷道旁的阴沟里,却发着光,甚至让人怀疑她才是照亮这图书室内的一轮明月,大吊灯的烛光与水晶不过是萤火虫的碎片。路德维希强迫自己的视线只落在安全区内,也就是弗朗西斯的脸上。但弗朗西斯知道他浅蓝色的视线总是不自觉地被蜗卷形的金色画框勾走。他笑了,戳破眼前人端着的有如清教徒般的虚伪姿态,轻松得仿佛拿指尖戳破一个泡沫。

“你喜欢这些画?”弗朗西斯问道,语带讽刺,“我的抽屉里有鉴赏用放大镜,你想不想再走近一点?”

“当然不。这些画有伤风化。”路德维希极力否认,“我明天就会让人把它们撤下来。”他还补充了一句,力图让自己的话显得更为可信和正直。但实际上,只引起屋内另一个法国人更为嘲讽的笑容。他坐在雕饰华美,宛如一架大三角钢琴的镶金写字台后,从路德维希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脸和两条垂在桌下的腿。弗朗西斯的肩膀耸动着,但他却只能看见他的表情,惹人厌恶,无法知道他的手上正在鼓捣什么。

“啊,是了,当然是了。”路德维希看不见的地方,弗朗西斯正在把玩着一个象牙雕制的印泥盒。他把刻着贵妇人侧脸的小方盒夹在手指间,推出去,又再度收回来,和柚木桌面叩击得砰砰响,“艺术有伤风化,但它们卖出去的好价钱可一点都不违反公序良俗,是吗?哦,我说中了,你的确要让人卖掉我的收藏?呵,不,我当然不会以为你还抱有这点良心,只是我并不会为此感到生气,贝什米特——我只觉得你可悲。快抓紧时间睁大眼睛看看它们吧!你手底下那些忠诚的牧羊犬可不会舍得让他们心地纯洁的祖国多看这些败坏道德的图画一眼的。我猜猜,他们大概只会教你,做ai就是你和另一个像你一样金发碧眼的女人面对面躺在同一张床上,在响亮的一二一口号中你们一起上上下下——”

弗朗西斯拣着会冒犯到路德维希的话来说:那男人禁yu,从他一踏入房间时脸上的表情,遮掩不去的那抹仿佛少年人初见luo女般的通红就能看出。于是他铆足了劲嘲笑他的稚嫩,和,道貌岸然——巴黎正在被德国人变成一座城市那么大的ji院,而路德维希此时此刻却站在他的图书室中,指斥他油画中的rou体伤风败俗。

路德维希冷冷地打断了他。

“你管这叫艺术?”他问,冷冷地皱起不悦的眉,抬起头来,环视四周令人厌恶的画作。他努力做出泰然自若的模样,说不清究竟是为了让自己做到言行合一,还是只是单纯不想让面前的这个法国人看出自己的窘态。他的嘴上说着如此,他的内心却升腾起疑虑。其实他并不是很肯定艺术究竟是什么。当1937年全国巡回举办名为“当心这些腐朽丑陋的画片”的现代主义画作展览时,他也曾买票入场观看,夹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被推挤着,在冲锋队员的指挥下走过一幅又一幅画的面前。那时他听见人们小声说这是艺术,这要被销毁,真是可惜。下一秒他们撞上路德维希投来的视线的目光中满是惶惑,好像在担忧自己即将祸从口出。路德维希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的样子从他们身边路过。他虽然不懂何谓艺术,但他不会向盖世太保举报这些人。他笃信人人都有自由解读艺术的权利。

而现在,弗朗西斯告诉他——“艺术是xing、爱和死亡。”同时他还要在后面补充上一句话,和一抹自以为悲天悯人的苦笑:

“是你永远也不会懂的三样东西。”

他下了定论。

“是的,你甚至不懂死亡。”

弗朗西斯做出有如梦呓般的评判。德意志人只懂得开战,他说,你们受死神的派遣,领地狱的俸金,却根本不懂死亡。他痛骂得仿佛一首诙谐律小诗。

“够了。”路德维希说,伸起手以一个手势中断弗朗西斯的咒骂朗诵会。他对法国人逞一时口舌之快的行径并不感兴趣,而且不得不承认它很管用,如果放任如此,他将很快无法保持沉默。在他依然能让自己稳坐于椅子上时,他打断了他:“你的信写的怎么样了。”他用审慎的目光对写字台后的法国人步步紧逼,从这张曾经坐过福楼拜、雨果、都德和大小仲马父子(他们都曾经来过弗朗西斯以私人名义举办的沙龙)的沙发上站起,朝着那张金碧辉煌的桌子移动。

弗朗西斯仰起头看着他逐渐走来。他的左手边搁着一沓信件,没有封口,也没有加火漆印。

“显而易见,写这些信根本不会浪费我生命中的太多时间。”他把手上的最后一个信封也抛到那沓等待发出的信件堆最顶上,“毕竟信件的内文是您的秘书已经打好的,我所做的只是需要签几十个字。”他摊了摊手。路德维希微一点头,看了看他,又朝那些信件投去一瞥。他沉默地凝视着弗朗西斯,直到后者最终为了躲避他那令人浑身毛发倒竖的眼光不得不转过身,拿起那些信件,用舌尖轻舔信封最上端。弗朗西斯觉得自己简直是路德维希手下豢养的一只狗,他甚至不配用浆糊。在他将信封糊起的同时,路德维希已经划着了火柴,在他身边为他烤融火漆。那枚被交到弗朗西斯手中的新近定制的印章模子上深深地划刻着两个钩绕在一起的E与F,递来这枚模子的则是路德维希骨节分明的手掌,因连日来的闪电战一路高歌猛进而透着健康红润的血色,在弗朗西斯看来却泛着冷森森的白气。他从鼻子里发出粗重的呼吸,接过小印章时只捏住了迷你手把的最偏一端,极力避免与另一只手哪怕是搅动同一片空气的可能。如果路德维希非会不知好歹地问他为何要这样动作,他必得回答,用喉咙里挤出的语句,说他嫌脏,并且他会继续不遗余力地用自己的每个毛孔来宣泄自己对德国人的厌恶。

但路德维希没有问。他只是继续看着弗朗西斯猛地把火漆印章拍在每个信封上,并为他熔化更多鲜红的火漆。淌着的、未来得及冷却的火漆像极了昨天晚上弗朗西斯在他们共进晚餐时泼在路德维希脸上的那杯红酒,又像极了路德维希在冷静地以餐巾擦拭完流了一脸的酒液后,面无表情地揪紧弗朗西斯的长发,摁着他的脑袋向餐具柜一角撞去后他额角流下的鲜血。

现在路德维希已经换了一套新的制服,但弗朗西斯的太阳穴上仍然包着纱布。

“很好。”最后他看着弗朗西斯安安静静地封好每一封信,把信封收起来拢成一叠抱了满怀,发出毫无感情的夸赞,“我会尽快安排人把这些信发给你的每个殖民地,并且安排你与他们的会面。你近期会有一批访客。”他说完之后就立刻转身准备离开,好像是想逃离这间图书室,和烛光藉由弗朗西斯的身躯投下的让他不快的影子。

“你会有一批访客”。这又是什么意义呢。弗朗西斯咀嚼着。意味着他们这段时间内终于不敢打他了?或许,因为不能在他身上留下任何肉眼可见的外伤——全世界那些承认了贝当政府的国家都还在等待着这个新政府发出的第一份公报,他们会想知道弗朗西斯在路德维希的照料下过得究竟如何。弗朗西斯知道路德维希对外界放出去的消息的说法,他知道路德维希对外宣称他在短暂的抵抗战争中受了轻伤,目前因为新政府重建所带来的自然的社会动荡而体有微恙,为此路德维希本人才暂时驻在巴黎,替他的这位旧相识——第三帝国的文书乃至于戈培尔本人都甚至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他们的关系——分担一部分国家意识体应做的公务。名义上,一切的文件都得到了“正在卧床休养”的弗朗西斯的过目和点头;实际上,他和所有人一起第一次在报纸上读到它们的相关信息。

“你说的访客是真正的访客,对吧?还是说是那种我会在报纸上知道他们曾经来敲过我家门的那种访客?”弗朗西斯坐在路德维希的身后,故意大声问道。

德国人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但说不清是不是为了空出一只拿着信件的手来开门。

“晚安。”

他在把门带上时如是说。

 

2.

 

本地治里是弗朗西斯时隔多日后迎来的第一位访客,尽管她有整整两个大洋的距离需要跨越,但在所有收到以弗朗西斯的名义寄出的信件的殖民地中,她是屈指可数宣布要支持贝当而非戴高乐的几个——这一件事弗朗西斯也不是亲眼得知的,但他能从每晚与他在图书室共度不愉快的时光的路德维希读信时捏皱信纸的手指上间接读到他们回信的内容。图书室的墙上现已空空如也,藏书也消失大半,路德维希一向说到做到。为了“表示歉意”,他让人为弗朗西斯的书房运送来一批新的库藏,以填补那些收缴书籍后书架上留下的难看的空缺。新书是从柏林运来的,毫无疑问以德语写就。弗朗西斯用脚把歌德从那些摞得整整齐齐的书堆中踢出来,至于其余的部分,弗朗西斯会公然在路德维希和他的士官们面前拿着《种族与灵魂》中撕下的一页点烟,再得意洋洋地把烟头摁灭在《我的奋斗》封面阿道夫·希特勒的脸上。

“如果你是个德国人,你会因为刚才的行为被判死刑。”这是其中一次,弗朗西斯从昏迷中醒来后听到的路德维希说的第一句话。他躺在浴室地板上,四肢大开。而路德维希坐在他对面的地上,盯着他,靠着浴缸的脊背仍然挺得笔直。他们俩自手肘以上的衣物都滴滴答答淌着水珠,从弗朗西斯衬衫上渗出的水渍更是让他直接枕在了水泊里。弗朗西斯没有睁开眼,实际上他一动也不动,表现得好像死了。但路德维希从他胸口遮掩不住的轻微起伏看出了他重新恢复了呼吸,并且,某种直觉告诉他弗朗西斯在听。

“你的意思是,我和他最终都会被处死,但他会比我多一道审判程序,是吗?”弗朗西斯依旧没有爬起来,浴室地板的潮湿皆是因他刚刚被按在一浴缸的水中剧烈的挣扎所致,他在上面躺的相当不舒服。肺腔内还有些许未排空的积水,弗朗西斯试着吸了几口气,他呛了一下,坐起身来用力地咳嗽着。腰腹部的肌肉隐隐生疼,弗朗西斯猜测路德维希在他昏迷期间一定重重地按压过他的胃部,从环绕着他上半身的水迹中,他能闻出胃液那令人不快的味道。“我已经死过两次了,”法国人指出他话里的矛盾,在这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刚刚,还有前段时间你把我的脑袋敲在餐具柜上那次。”

路德维希始终冷漠地背靠浴缸坐着。

“你本该如此。”他们俩的语气平静得都像是在谈别人的事情,“为此你着实应该感谢贝当元帅。”为他组建了法国政府,让弗朗西斯即使在巴黎投降后也依然稳固地保有国家意识体的地位,否则他所受的伤足以让任何一个普通人类丧命。但对于弗朗西斯来说,只要法国仍然存在,他的性命就无需担忧,哪怕受了致命伤、心脏停跳、呼吸停止,也依然会在一段时间后醒过来。

弗朗西斯努力发出似乎浑然不在意的轻蔑笑声。“我会的。”他满不在乎地说,“只要你不是把我的活动范围限制在大门以内的话,我是会去亲自找他的。”

现如今泰米尔少女正在他的厨房里熬煮着小扁豆汤,辛辣的鲜香味混合着发酵的鱼干与种种香料的气息传遍了整间屋子,将法国在巴黎的寓所染上南亚次大陆的色泽。弗朗西斯叫她玛丽,他并不喜欢她原来那个代表着原始异教女神的名字库玛丽,坚持要以天主教的方式重新为她取名。她在进屋之前,和守在门口的两名德国士兵起了争执,因为他们搜查她的行李,坚称她带来的研磨香料的石杵是违禁物品。士兵们将她当作从乡下来的野蛮人,而她说着一口流利的法语痛斥他们对女士如何不以礼相待。至少路德维希听到门口的骚乱出来看看情况时,迎上的就是她一对清亮的鹿眼,奇特的亚洲服饰外罩着金黄色泡泡袖的短上衣,梳着时下流行在法国女子中的发辫的如瀑黑发上,一串茉莉花鬘伴随着她说话时激动的语调疯狂地颤动着:

“我要见Tiru*1弗朗西斯。”她扬声说道。

她那黝黑的皮肤,也许弗朗西斯会愿意真切地赞颂之为“黑维纳斯*2”,但路德维希只能勉强通过意识体间能够感受到的同等的特殊气息来说服自己多打量她几眼。

“法属印度?”他勉强回望着少女的眼睛。

“是的,我是本地治里,我代表着其他人。”她回答他,从裙褶中不知道什么地方取出一封折叠的信,“我们接到了Tiru弗朗西斯的邀请。”

弗朗西斯很高兴路德维希出于他那套种族论调的自高自大而拒绝在他会见本地治里时守在一旁,这是连月来第一次,他能够在卧房以外的地方逃避任何一个德国人的视线。实际上卧房也并非他的净土,因为他卧室的钥匙目前掌握在路德维希手中。他没有资格锁门为自己留点隐私,也没有资格拒绝被锁在室内进行所谓的“自我反省”——路德维希也许会对他以礼相待,因为他至少想在表面上演一个弗朗西斯可靠的代理人。但他对弗朗西斯的关心爱护还绝没有达到会在外出时把钥匙随身带着的程度,因此他无法也没有什么意愿阻止他手下的士兵们拿弗朗西斯作为打赌的主题。他们很好奇如果把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在房间里整整锁上一天,他会不会疯了似的敲门再卑微地向守门的他们祈求一片面包或一杯水。他们充满期待地感受着门后那一个投降的国家逐渐接近的脚步声,嘲笑声蓄势待发。然而弗朗西斯让他们失望了,他既没有用指甲挠门,也没有可怜巴巴地乞讨。他只是轻轻地用指节叩了叩门。

“您需要什么吗,法兰西先生?”士兵们装腔作势地问道。

“噢,让我知道外面仍然有人真是太好了。”弗朗西斯在门后传来的声音听上去依然相当精神,“我还以为你们已经一个不剩地倒在了前线上,而你们的贝什米特先生出去了整整一天是为了打听巴黎哪里可以迅速定制一大批的棺材呢,先生们。他需要知道的是,我很乐意告诉他我所认识的最优秀的殡葬人的地址。”

士兵们有些不高兴。

“托您的福,法国先生!”有人如此回答他,“我们目前还完全不需要担忧会为元首和祖国牺牲!”

门后传来零星的笑声。弗朗西斯感觉隔着门喊话让他嗓子眼像是要冒烟,腹中空旷的饥饿感也令他感到一阵眩晕。他用手支撑着门板缓缓在地上坐下来,思考了一会。

“你们的祖父都还没有出生的那个年代,我曾经随皇帝陛下远征过俄国。”弗朗西斯说,“俄国,听说过吗?——我一度和一支几十人的小队一起在风雪中同大部队离散,我们走错路,来到了一个俄国村庄。天刚下过雪,路上泥泞不堪,积雪漫到了我们中最矮的一个人的小腿,把我们的靴子用雪和冰灌得严严实实。有些人的靴面甚至还脱了胶,几乎是光着脚在雪里走这一路的,不少人的腿脚因为冻伤而发黑,后来还有幸跟着我回去和部队汇合的人,医生都替他们锯掉了那些腐烂的生疮的脚趾头——再说回那个村庄,那时天快亮了,村里的面包房刚刚下掉板,一个胖乎乎的鞑靼女人正在用长柄铁板把刚烤好的面包从火炉深处捞出来。和我同行的人们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去,他们在她的窗口下又蹦又跳,挥着手不住地喊她,‘Madame、Madame’。那位夫人想必是一句也没有听懂吧,但她猜想我们大概是饿了,于是给了我们每人一个大圆面包。其实我们确实很饿,因为我们已经将近一周没有吃什么东西了。但在当时,每个人的第一想法都只是赶紧把面包揣进怀里暖暖。几乎所有人的xiong口都被刚烤出炉的面包给烫伤了……”

“您究竟想说什么,法兰西先生?”门外守卫的士兵们有些不耐烦了,他们对弗朗西斯耐心地以德语给他们讲述的故事毫无兴趣,“如果您饿了,就直说。”

“我想说的是,你们有体验过这种感觉吗?”弗朗西斯问。

“没有。”德国人们的声音听起来得意洋洋。

“你们很快会体验到的。”弗朗西斯说,“另外,妄图考验一个国家的意志力,你们这些年轻人还远远不够格。”

他的忠告没能在这些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的心里激起什么敬畏的涟漪。路德维希第二天回来时,弗朗西斯已经在屋内被人不闻不问了一天一夜。他闭着眼躺在床上假寐,幻想着莫里哀本人亲自给他朗读《无病呻吟》,直到他听见屋外有人以德语争吵,他翻了个身,背对着门的方向。

是路德维希的声音。

“我记得我给你们的命令是不准和法国有任何的交谈。”路德维希的声音冰冷而不容置疑,弗朗西斯注意到士兵们的呼吸声都低了许多,“哪怕他来主动找你们说话,也不要理他。”

“如果他主动要求我们给他点什么呢?”其中某一个士兵犹犹豫豫地低声问道。

“那就给他。”路德维希一秒也没有停顿,“无论他想要什么,给他。他没有配给额度的限制。如果他想要烟和酒,给他高档货;如果他想要女人,街上有很多。”

“…他是俘虏。”这一次迟疑的人是路德维希的副官,一个经常和他一起出现的人,弗朗西斯很熟悉他的声音,“贝什米特先生,您——”

“他是法国。”路德维希把每个音节都咬得极重,“这样的生活已经让他感觉和地狱无异。别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法国军官来看待。”

路德维希重新拿回了钥匙。他在进门之后把门轻轻掩上,弗朗西斯重新拾起了莫里哀。他在他脑海的会客厅中央求这位伟大戏剧家再为他朗读一段,但路德维希毫不客气地闯进来赶走了诗人:

“我为他们的行为向你道歉。”德国人在距离床边两步的距离停下来,摘下帽子和手套,他显然不会以为他在门口说的那些话弗朗西斯没有听见。

“怎么?”弗朗西斯懒洋洋地半转过身,“你给我从柏林带回来时下最流行的帽子了吗?”

弗朗西斯已经很久没有和哪怕一个人进行过不带任何阴阳怪气的交谈了。他回过神来,意识到现在库玛丽在厨房里为他试着做一道汤,他靠在厨房门口。四周非常寂静,只有他们两个人,距离他们最近的德国人在两个房间开外,而且弗朗西斯很肯定他们接下来不可能坐到餐厅里去。他从后方望着少女身着鹅黄色沙丽的背影在厨房里忙忙碌碌,想起他过去在泰米尔纳杜度过的那些短暂假期,随船厨师害了热带病,而弗朗西斯终于再也忍受不下去以椰浆调味的鱼肉。他走进厨房,他的本地治里慌慌张张地从后面跑上来,把他推出门外。“厨房可不是男人该进来的地方呀!”那时她摆着手,晃着脑袋,紧张而胆怯地望着他。然而现在她已经熟知了弗朗西斯的口味,在咖喱汤中熟练地加入法国人常用的白酒醋,用一根法棍取代了煎饼。

“我想Tiru路德维希一定没有照顾好您。”他们在餐桌边一起坐下来时,女孩温顺地趴在他的手边,而弗朗西斯安静地搅动了一会鲜红色的汤,看着几颗鹰嘴豆和月桂叶一起在汤中上下沉浮,“您瘦了,脸色也不好。”库玛丽惋惜地说。

弗朗西斯笑了。

“你为什么觉得他会照顾好我,玛丽?”法国人耸了耸肩,表现得若无其事,“我们可不是朋友。”

“他住在您的家里,就像客人一样。”

“但你也不会热情接待所有客人,不是吗?”弗朗西斯探过身去摸了摸小姑娘的头,“贝什米特是那种…住的稍微有些久了的客人,我希望他能早点回家去。”

“可是您信里说,他在您养病期间会负责全权代理您的公务。”

“我其实不需要他为我做什么。你看,我不是很有精神吗。”弗朗西斯摊开手,露出他一贯的充满魅力的自信微笑,眨眨眼,好像随时都可以准备让面前的少女投入他的怀抱一样,“哥哥我完全可以自己待客,自己看那些文件,只要像你这样的美人时刻陪伴在哥哥身边就好。”

“我当然会一直陪伴在Tiru弗朗西斯您身边的,我能够为您烤可颂和煮咖啡,为您打扫房子,请让我来照顾您吧,我做的一定能比Tiru路德维希更好!”本地治里俯下身来,她握紧弗朗西斯自然地垂在桌下的左手,抚上她的眉心。弗朗西斯及时一把把她扯了起来,揽进自己怀中。他贴在她耳边说话,呼起的暧昧气流将她耳饰上的铃铛拨动得一阵颤抖。从她发辫上传来的茉莉馨香让弗朗西斯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用心打理过自己的个人形象了,至少从他被路德维希的直属部队在马奇诺附近的森林中俘虏开始。

“玛丽,你愿意为我做那些当然很好,但现在我希望你能为我做一件别的事……”

弗朗西斯的低语停下,他一边将怀中少女如盛放的黑莲花般的柔软躯体搂得更紧,一边抬起头挑衅地望着半开的餐厅门后,尴尬地半伸着手,在犹豫是否要把门完全推开的路德维希。

“你介意为我们关一下门吗?”法国人趾高气昂地问道。

路德维希轻咳了一声,用力地拽上了门把。

“你还有十五分钟的会客时间。”

“怎么,你们德国男人只需要十五分钟的吗?”抢在门缝完全严丝合缝地关上之前,弗朗西斯没放过任何一个继续挖苦他的机会。

 

3.

 

弗朗西斯走下大门台阶。他在衬衫外面罩了一件不起眼的大衣,拉高领子遮住脖颈上的扼痕。金发较之平日有些黯淡,他把它们拢起,塞进一顶便帽中。尽管此时已经是傍晚了,但弗朗西斯已经许久没有整个人沐浴在自然光中,连巡城的守夜人以长钩子放入街灯中的烛火甚至都让他感觉眩目。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多呼吸几口新鲜空气,路德维希就已经从后面赶上来,推着他的肩背进入车中。他们一坐进车内,路德维希就迅速拉下垂在车窗上方的丝绒幕帘,司机不需要他的命令,直接将车发动。

实际上,弗朗西斯也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路德维希了。继库玛丽之后,他又陆续见到了几个接到他的信赶来的非洲国家,他们用各种不同的语言称呼他为先生,简单地同他说两句话,然后就离开。这就是他所见到的全部的人,大多数他的殖民地似乎都认为伦敦要比维希来得更可靠一些。而自从路德维希开始与亚瑟在空中以轰炸机你来我往的斗智斗勇,他就不再会在晚上出现在图书室里监督弗朗西斯阅读从柏林方面送来的书籍,询问他关于书刊内容的问题以判断他的“学习成果”取得了何种进展。这对他们两个来说都好。所有那些送来的书里,弗朗西斯只看了《浮士德》。每当路德维希试图同他探讨汉斯·君特的《德意志民族的人种学研究》时,弗朗西斯要么保持沉默,要么他会直接拿起桌上的《海蒂》扔进路德维希怀里:“我觉得施皮里夫人的童话要写得更有趣一些。”

某一次,路德维希深吸了一口气,把砸到他肩上的童书拿下来合上,尽量冷静而诚恳地对弗朗西斯说,他真诚建议他应该读一读君特博士的这本书。

“我不读德文书。”弗朗西斯只是简短地回答说。

“我问过其他人,他们说你读歌德。”路德维希直视着他的眼睛。

“他会耻于用德语写作。”弗朗西斯说,一点也没有移开目光。

“那么你觉得他应该用什么呢,法文?”路德维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显得温和,“你应该读一读,波诺弗瓦。你的金发和肤色不逊色于任何一个日耳曼人,你会发现这本书让你有所收获的。”

弗朗西斯没忍住笑出了声。

“那是因为我的母亲是高卢人,我的身体内流着她的血。”他昂起修长而傲慢的脖颈,“在我还小,躺在她的膝头吮手指时,她用石灰水为我洗头发。*3”

他们的学术谈话永远会以不欢而散收场。弗朗西斯总会大谈他的高卢母亲,那个留着一头红发,穿着以金线编织的衣服的轻浮女人。他极力要把自己的金发蓝眼与路德维希的日耳曼祖辈撇清关系,为此他甚至不惜声称自己和亚瑟·柯克兰一样身上流着一部分凯尔特人的血。

最初路德维希不再出现时,弗朗西斯着实为此感到如释重负。但紧接着过了几天之后,他就开始意识到路德维希的缺席也使他的生活中缺席了另一项重要的东西——对外界信息的获取渠道。虽然他们的炉边谈话总是充斥着相互之间的争吵和侮辱,但总归能在这之中获得一些对外界目前情况只言片语的介绍。当然,德国人允许他读报刊,但为他放在早餐托盘上和白煮蛋一起端来的永远只有《人民观察家报*4》和《法国工作中*5》。在他的极力要求下,他有时能幸运地拿到被撕掉政治时事那几页的《时报》,而《小巴黎人》更是想都不要想,哪怕它们是巴黎发行量最大的报纸。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没有为他送来一样印着法语的东西,连一张广告传单都没有。

弗朗西斯一度感觉到有无形的绳索逐渐在他的脖颈上收紧,将他吊至半空中虚无的断头台。他本该早已经被处死了,然而那块决定性的木板就是迟迟没有落下。他已经不再在乎看守他的德国士兵会向路德维希怎样报告他的情况了,他们也许会说弗朗西斯发了疯,每天在屋子里对着窗外的花园,或者偶然间落至窗台上的鸽子用法语大声演讲、颂诗,或者甚至只是嘀嘀咕咕地叙说他每天做了什么,咒骂他的生活,咒骂路德维希。

德国人在屋外商量是否要直接冲进屋去把他打晕。但最终他们没有选择这么做。上一批以虐待弗朗西斯取乐,和他有过多接触的人已经被调到了俄国前线——这多好,他们可以建功立业!回国时胸前挂满勋章。但,显然是法国的阳光与法国姑娘的笑脸要更好一些。

现在,路德维希再一次出现了。他邀请,或者说命令弗朗西斯和他一起出去吃晚餐。语言上的确是邀请,德国人甚至脱下了军服换上便装以显示诚意。但弗朗西斯之所以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只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迫切的需要新鲜空气,来自巴黎大街小巷的、汗水与香水混杂、女人裙裾与绅士鞋跟摩擦在鹅卵石地上,他需要这样的烟火气。

他甚至忘了思考路德维希会不会怜悯地把这看作他接受了他的恩赐。他们下了车,走进餐厅,坐在窗边一张早已预定好的桌子上时,弗朗西斯才开始担心起法国的普通人民如果看见他和路德维希友好地共进晚餐会是什么反应,这一定是又一次糟透了的政治宣传。毫无疑问附近肯定蹲守着《法国工作中》的摄影师,他明天就能看见这份报纸的销量再一次猛涨。

这间餐厅弗朗西斯在战前曾经常常光顾。他们坐的这张桌子旁边的几张桌子已经全部被清空了,或者说的更准确一点,他是整间餐馆顾客中目前唯一的法国人。巴黎占领军在今夜包了场,放眼所及皆是身着灰绿色军服的年轻人,和穿着过膝裙的国防军女助手们坐在一起。

“你对菜单有什么推荐?”路德维希用法语问他。弗朗西斯猛地转过了头。

他顿了一会,手指碰也没有碰桌上的菜单。路德维希耐心地等待着,与此同时翻看起了酒单。

“我想先要根烟。”

“行。”

路德维希从圆桌那一头倾身为他划燃火柴,他的烟盒里整整齐齐放着卷得一丝不苟的烟卷。弗朗西斯撩起垂在脸颊边的头发,凑上前去。他的嘴唇微微翕动着,烟卷夹得十分勉强。深吸了一口气,弗朗西斯粗暴地将自己多余的长发撸到脑后,简单地扎了起来挽成一个结。他把烟气吐在桌子中央不知谁为他们点起的蜡烛上,隔着袅袅向空中飘去的白烟,他重新直视向路德维希的双眼:

“我本想告诉你最贵的前菜、主菜和甜点,还有酒水。但仔细想想最终这仍然会记在法国政府的名下——选你自己喜欢的吧。”他挥了挥手,向后靠在椅背上,烟卷顷刻间只剩下一半。得靠大量的烟气在他的肺部短暂经过,弗朗西斯才得以掩藏住他躁郁的情绪。

“我相信一分钱一分货,你可以点,我以我个人的名义掏钱。”路德维希把他翻看了许多遍的酒单放下。他今天出奇地温和——既没有忽然因为弗朗西斯对他的冒犯言行而沉下脸来,也没有夹枪带棒地揪着他的痛处来回击他。他只是普通地坐在他面前,听他说话,再给出嗅不出一丝敌意的、就事论事的回答,并且用的是法语,“我很愿意和你来一份一模一样的。”

弗朗西斯从遮掩视线的菜单上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把他能想到的菜名念给了服务生,价格不高也不低,除了那一份他额外加上的松露虾仁。路德维希果真做出了和他一模一样的选择。

他们俩仿佛正在暗自较劲今夜由谁来先打破这个融洽的僵局。最终先沉不下气的是弗朗西斯。

“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他直截了当地问道,语句因为暴躁而加速,“给我一份被撕的坑坑洼洼的报纸、没收我的留声机和收音机、把我锁在房间里,对我使用各种毫无意义的提防手段,现在再来和我聊天?”

“事实上,我想我们是时候与对方和解了,波诺弗瓦。”弗朗西斯要的勃艮第已经由一位侍酒师醒好送了上来,路德维希以手势示意他不必为他们倒酒。他主动站了起来拿起醒酒器,把其中的酒液倒在弗朗西斯面前的高脚杯中,“我为之前我们间所有不愉快和矛盾向你道歉。”

他把从一开始在马奇诺附近的森林中,他的士兵用枪托猛地一砸弗朗西斯的后腰让他一个踉跄跪倒在泥地中的行径,一直到在巴黎他的寓所地下室中他们对他的拳脚相加、落在他身上的长有倒刺的鞭子和直穿过心脏的电流的刺激,用一句“不愉快和矛盾”带过,可能路德维希觉得这样的自己相当风度翩翩。

弗朗西斯仰起头看着他笑了。路德维希似乎也正在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来回应他,他好像忘了弗朗西斯对他露出的笑容永远只是他那张不服输的嘴下一秒所吐露出的一切激烈言辞的先导。

“你的意思是,我们之间没事了,但我还是没资格看一份完整的报纸。还是——”弗朗西斯的手腕叩击着桌面,“你准备撤军,带着你的士兵回柏林老家去了?”

路德维希皱了一下眉,但他又极快地重新调整好了表情,坐回椅子上。“容我先提醒你一下你应该注意你的言辞,尽管你不是德国人,但散播失败主义言论只会让你现在的待遇更差。我衷心建议你以后最好只是谈论谈论文学或艺术。关于报纸的事情,我倒是可以给你一个解释。”

“啊,对,文学和艺术。我想你可能是在特指荣格上尉的《钢铁风暴》*6或者戴特曼先生的《沼泽边的睡莲》吧——你最爱的睡前读物和你在占用了我的办公室之后在墙上挂的画?荣格上尉曾经想给我签个名,我乐意之至,并且告诉他他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如果当初你不是在基尔伯特身边长大,也许现在能喜欢些不一样的作家。我真是情不自禁好奇你会喜欢什么样的女人,虽然我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一定很乏味,但也一定会比你的解释有趣得多。”

现在弗朗西斯很确信哪怕是海因里希·霍夫曼*7亲自扛着相机躲在附近也不可能拍出来什么表现他和路德维希“在晚饭桌上推杯换盏、谈笑甚欢”的照片。路德维希慢吞吞地喝着酒,远处正在弹钢琴给所有人听的某个德国军官的演奏开始越来越心不在焉了起来。

“出身良好,有教养的雅利安女人是前提。除此之外她应该顺从贤惠,时刻为未来成为一名德国母亲而做好准备。”路德维希居然真的冷静地回答他的问题,让弗朗西斯感到简直无趣得反胃,“你需要的是一点耐心,波诺弗瓦。我们可以慢慢重新开始,等到法国境内阻碍我们之间友好交往的抵抗组织消停一段时间,之后我们会一同出席公开场合,你必须配合我。看你的表现,你会有些奖励,比如完整的报纸——当然,内容还是经专人检查过的。你也可以逐步开始回来处理工作,了解一下新上司的工作方针有助于我们今后进一步的合作,不过收音机还是不能给你,你也不能单独出门,我的副官会做你的护卫。”

他的声音低沉平静,像冬天结了冰的湖面,十分心满意足地品尝着服务生为他们端上的浇了妙不可言的酱汁的牛肉,转变话题称赞主厨的手艺和弗朗西斯对美食的眼光。弗朗西斯用餐巾擦了擦嘴角,把它随手丢到了还没来得及以刀叉切下一块的主菜旁边。上菜之时,路德维希愉快地同他说的“Guten Appetit(祝你胃口好)”像是在他的汤里直接扔了一只苍蝇,从那之后他就开始觉得胃口全无。现在,在路德维希畅想一番他们二人今后携手在公开场合露面的长篇大论之后,他终于意识到那些反胃恶心感的来源了——

“你想杀了我。”弗朗西斯表情相当不自然,浑身僵硬,这张柔软的椅垫让他坐立不安,“你知道子弹、毒药和饥饿杀不死我们这种人,但绝望可以。你知道你自己会被怎样杀死,所以你知道怎么毁了我。”

“柯克兰就不会吗?”路德维希突然毫无预兆地提起了这个名字。弗朗西斯在座位上扭动了一下身体。

“说不准你和他谁更糟——”

“我认为你觉得我比他更糟,否则我的士兵恐怕没有办法在你的印度女孩身上搜出一封你给他的信,我好像碰巧带过来了。”路德维希面无表情地从他的大衣内袋里取出的信封,弗朗西斯知道哪怕他看见了之后脸上波澜不惊甚至完全茫然,也不可能让路德维希改变主意认为这信不是他早已准备好的看守他的士兵的换防信息,和路德维希每日的行踪。路德维希朝他扬了扬手里的信封示意一下,他把信封一角伸到桌中央的烛焰里,原本洁白的信纸开始逐渐发黑、扭曲、成为零碎散在桌上的灰烬,“通过你和柯克兰共同分享的殖民地中转联系到他的确是个好主意,远离欧洲大陆,南亚不在我的势力范围中,原本会很安全,前提是他真的有时间收到你向他的求助的话。”

“你们对玛丽做了什么?”弗朗西斯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

路德维希转头望向他,他的蓝眼睛与刚进入餐厅时一样温和。

“你知道了也没有什么用,”他说,“所以你就不必打听了。”

“怎么?”弗朗西斯毫不掩饰自己的冷笑,举起酒杯,“我知道了就会和她一样,被扔进某个集中营里去吗?提前祝贺你了小贝什米特!到时候整个世界都将以柏林为中心,我们其他所有人的尸体在坟墓里诅咒你和我们一起腐朽!”

“那时巴黎仍然会是与柏林比肩的大城市,如果你愿意配合我。”

“你究竟在指望我给你什么样的配合?你从比利时边境把我一路带回巴黎,我自始至终对你的要求都只有一个,就是在战争期间保障我的人民的基本生活。”

“如你所见,市场照常开放,物价几乎没有波动。至于军官士兵和平民女性的交往,如果他们没有犯下强奸的罪行,军事法庭也无能为力。我已经做到了对你的承诺。”

“然后呢?”弗朗西斯说,“你究竟想要什么?就这么下去一直在巴黎待到柏林成为世界中心吗?”

“不,我一周后就会去东线,与哥哥汇合。”路德维希垂下眼帘。他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手腕一紧,从烛焰上飘落的灰烬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落进了弗朗西斯的酒杯,迅即被鲜红色的酒液吞没,“在帝国的军队踏入红场之后,我会拍电报请你来,我们在冬宫相会,一起欣赏沙皇的收藏品。之后再去莫斯科大剧院,看芭蕾舞或者别的什么。”

“多谢美意但不必,我会写封信祝贺你。如果是关于这件事,你的反布尔什维克志愿军团在法国已经收到了13400份报名申请,我觉得我已经为你做的够多了。”弗朗西斯冷漠地回答。

“那么就在巴黎的寓所里等着我。等帝国的军队跨过莫斯科和伦敦后,我会以电报询问你考虑和我结婚的提议的。”

弗朗西斯瞪大了眼睛,他的嘴唇颤抖着:“你疯了……”

“我没有。我非常肯定在欧洲所有国家之中只有你有资格站在我的身边,德意志人和法兰西人的结合将创造世界上最为优秀的民族。不远的未来我们就会在柏林大教堂举行婚礼,之后开始漫长的蜜月。你已经可以开始定制礼服了,冬天之前我就会回来。”

弗朗西斯感觉餐馆四面的墙壁都在向他冲来,将他挤压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中,他仿佛永远钻不出自己的壳的蜗牛。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答应?”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因愤怒而不停地把一波又一波的血液泵入他的大脑,他的视线开始模糊,声音却很清晰。

“你会的。”路德维希依旧那么平静,哪怕求婚也无法让他变得比之前更激动一丝一毫,“我听看守你的人说,你有时会和空气跳舞,和鸽子聊天。现在我在这里,是活生生的和你相处的人,你迟早会感谢我的陪伴的。因为我会成为你唯一的访客,唯一能和你用语言交谈的人。你会想念我、渴望我的到来。这不是诅咒,这是必然——”

“——弗朗西斯。”

路德维希轻声叫着他的名字。

弗朗西斯猛地站了起来,动静之大让整间餐馆为之噤声。

“我只会让你一次又一次地滚出我的视线,你们所有德国佬——”他的胸脯剧烈地喘息着,把凌厉的目光扫向屋中其余所有人,“迟早都会滚出法国的土地上,留下你们的血浇灌法兰西的田地。”

 

4.

 

这是路德维希走后的第二年,弗朗西斯在1941年末结束了他长达一年半多的软禁生涯。他被政府派来的人接到维希,开始逐步处理一些无关紧要的公务。路德维希把他的副官留给了弗朗西斯,他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指挥他每日奔波于不同的日程。于是弗朗西斯终于开始对他的国家如今最真实的处境有了系统性的了解,他尽力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里为德占区内外的法国普通人争取一些自由,就像是在为要被绞死的囚犯呼吁一些氧气。

1942年7月,弗朗西斯回到巴黎。巴黎城防军官在郊外的酒庄中举办了一场品酒会,以庆祝法国国庆日的名义邀请了巴黎城各界和郊外村庄中的乡绅名流,以及一部分普通的市民与村民。这一类活动弗朗西斯自然是必须出席的,他本身也很乐意去看望自己留在德占区的人民,让他们知道法兰西先生仍然活着总是件好事。

在夏日午后,草坪上支起的帐篷内,弗朗西斯和他的秘书兼打字员坐在一起——她是众多国防军女助手之一。按照规定,她们不能和任何法国男人搭话,弗朗西斯是唯一的例外。他正在告诉她,他准备在巴黎多住几天,至少逗留一周,再回维希去。

“我听说德意志先生最近要回法国一趟。”他的女秘书说,“如果您多待一段时间,也许可以见到他。”

“我想我们还是不要见面的好。”弗朗西斯说,“你觉得我应该会想见他?”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说了某个蠢问题。这些德国人——他们所有人都坚信,只要把布拉金斯基和他的布尔什维克盟友在棺材里钉死,那么德意志和法兰西这两个国家的结合就是必然,正如他们心驰神往的宰相俾斯麦在多年前曾预言过的那样。而钉死布拉金斯基在他们看来不过是时间问题。

弗朗西斯用眼角余光打量着他的女秘书,想起她曾经在之前的随口闲聊中提及她的两个放在家乡由父母照顾的孩子,还有她目前在东线的丈夫。大多数的女人在战时总是满脸忧虑,每天专注于为家里的男人祈祷。然而他的女秘书很不一样,她提起自己的两个孩子时,往往是一副惋惜的口气,说到战争会在他们这一代所终结,她的“两个小英雄没有机会拿一枚勋章”……

他的女秘书曾经用无比认真的语气告诉他,在最终胜利到来之前,她相信她的丈夫能送她最好的礼物,就是“在德意志先生需要他的时刻,让我成为寡妇”。从那以后,弗朗西斯只要在她身边待久一些就会感到一阵不适。因此他实在不想和她多聊什么。

弗朗西斯别开目光,宁愿选择看向不远处的另一顶帐篷下,路德维希为他留下的副官正在和一个法国乡下姑娘调情——他的手几乎要伸到她的裙子底下去了。姑娘咯咯笑着闪身躲开,微风和身体的摆动让她的裙摆扬起。弗朗西斯突然看见她的吊带袜中夹着一抹不应有的黑色。不,那不是手帕,比那硬的多。那是一把迷你的、小巧的,少女柔嫩的手指也可以轻松扣动扳机的……

法国姑娘若无其事地轻轻摁住裙摆,她注意到弗朗西斯的目光,半转过身,向他嫣然一笑。

弗朗西斯对她回以他最温柔的笑容。他再次转过头,勉强和女秘书继续聊着点什么。

弗朗西斯想在巴黎多停留一阵子的愿望无需等到他的副官的批准。因为他的副官自那天起就失踪了。

但他现在后悔于这个决定。

“自行车比赛什么时候开始,法兰西先生?”扑在他膝头靠在他怀中的小女孩天真地仰起头,问道。巴黎城防司令部临时交待给弗朗西斯一项清点人数的任务,但没有明说是为了什么。他疑惑地手中捏着一份长长的名单,十分莫名其妙地被人带到冬季自行车赛馆,推开门的那一刻起就感觉到一阵腿软和眩晕,这个望去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是第一个注意到他的人。她胖乎乎的,像个充气皮球一样滚到他身边,试图用她的小手把弗朗西斯从地上扶起来。显然弗朗西斯很重,但她并没有放弃尝试,一次又一次地拽着他的衣服,同时一边快活地同他说话,“我已经等了一天啦。大晚上的,我们都被警察敲门带到这里来了。我吓哭了,他们看上去都凶巴巴的。爸爸跟我说他们是带我们来看自行车比赛的,我就不哭了。我喜欢自行车和每次比完赛之后的马戏!一开始我和爸爸妈妈还在一起,但后来我们全都被分开了,爸爸说我只要不哭,做个乖孩子,自行车比赛就能马上开始。所以我一直就没有哭。”小女孩继续高高兴兴地扯着弗朗西斯的衣领:“既然您来了,比赛应该马上就开始啦!”

弗朗西斯抓住女孩温暖的小手。“我没事。”他勉强冲着她微笑了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赫尔加。”小女孩回答道。

“赫尔加……你是从德国来的吗?”他低声念叨了一下这个名字。

“是的!”这个名叫赫尔加的小女孩兴高采烈地点点头,“我们之前住在梅克伦堡,后来来了巴黎。我爸爸说,法国这里是安全的。法国警察不凶,从来不来我们家里乱翻东西,我喜欢他们,我也喜欢您,法兰西先生。我妈妈在这里还怀了弟弟,他还没出生呢!”

弗朗西斯咽了一口唾沫。“是这样的,听着,”他艰难地伸出手,抚摸小女孩因为一天没有母亲帮忙梳头而有些打结的棕色鬈发。她有着一个大的出奇,但在她脸上显得无比可爱的鼻子,“其实,你妈妈去给你生弟弟了,她需要休养,你爸爸去照顾她了。我刚刚见过他们,你弟弟又健康又乖,因为出生在这里,所以他们决定给他取名叫勒内……”

“真的吗?”她兴奋地叫起来,“我妈妈什么时候休养好?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们?”

“我想,快了。”弗朗西斯小声地说。

此后的一天里,弗朗西斯抱着赫尔加坐在冬季自行车赛馆的看台上。小姑娘因为已经整整一天多水米未进,没什么太多力气和他说话。她有时兴奋地反复念叨着她那不存在的小弟弟勒内的名字,议论着等他长大了要带他去哪儿玩。有时睡觉,有时还是忍不住哭泣,因为饥饿,因为寒冷,也因为空气中弥漫着的味道实在是很难闻——数不清的黑压压的人群被囚禁在这里寸步不得离开,还有无数人正源源不断地从外面被警察送进来。婴儿哭泣,母亲情急之下只能掀开上衣喂奶,父亲所能做的只能是勉强用外套盖住他们,但四面八方都有无尽的人。汗水、混浊的空气、散落在赛道上的随处可见的尿与粪。哭泣、争执、病人的呻吟和干呕声。有人被殴打,流脓的伤口和血。弗朗西斯闭上眼,他捂住小姑娘赫尔加的耳朵和眼睛。

“睡吧,我亲爱的。”他伏在她的耳边低声说,脱下自己的大衣把她幼小的身体裹了个严实。

而他自己睁着眼睛,在黑暗中拥挤的场馆内坐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密闭的大门突然被打开,阳光和新鲜空气扑入房间,人人都为之精神一振。一个男人在场馆观众出口处用扩音器大声宣布,他们准备了车送所有人去新的地方安家。现在大家可以拿好各自的随身物品,准备上车了。

“我可以去见爸爸妈妈了吗,法兰西先生?”赫尔加睡眼惺忪地在他的怀抱中揉着眼睛,抬头问道。

弗朗西斯深吸了一口气,他闭上眼,放开了手。

“是的,去吧。”他闭着眼睛点点头说。

“那么就再见啦!等我们安顿下来,我给您写信,请您来我们家玩!”

他没有看见小赫尔加带头冲在所有人前面,第一个跳上了那架原本用来运牲口的列车。

人群熙熙攘攘地逐渐向场馆出口方向涌去。弗朗西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从看台座椅上翻倒下来,泪水混合着呕吐物落在地上。他闭着眼睛,难以抑制的恶心让他的喉头逐渐染上腥甜,腰部因肌肉扭曲而抽疼,口中只剩下胃液和胆汁苦涩的味道。直到他什么都再也吐不出来了为止,弗朗西斯始终浑身颤抖着跪在坚硬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把自己禁锢在眼帘后的黑暗中。所有人都无暇顾及这个在看台上独自一人失声痛哭、狼狈不堪的奇怪法国男人。他在黑暗中待了许久,直到他感觉有人迈着坚定和缓的步伐轻轻向他走来,在他面前蹲下。

弗朗西斯睁开眼睛,透过泪水模糊的眼眶,他看见一条手帕,和手帕之下阴沉的黑色皮手套,暗色的军服裹挟的手臂,再往上是路德维希的脸。路德维希蹲在他身前。

“贝什米特……”

弗朗西斯张了张口,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路德维希把手搭在弗朗西斯的肩上,他似乎一点也不介意弗朗西斯现在的样子狼狈,身上的气味也很糟糕,俯身贴在法国人的耳边,他轻声细语。

“Frankreich,你与我同罪。”

弗朗西斯慢慢地把头转过去,看向路德维希。路德维希也转头看向他。他们的脸庞靠的极近,彼此的呼吸能够暧昧地交缠。

——下一秒弗朗西斯突如其来地扼住了面前德国人的脖颈,恶狠狠地将他撞在看台坚硬的水泥底座上。猩红色的液体濡湿他的金发,也温暖弗朗西斯的手。他的手沾上了从路德维希脑后渗出的鲜血,但他却似乎觉得这鲜血应该是较早之前就沾上的。

弗朗西斯把路德维希摁在地上,膝盖用力顶住他的胸口。他用自己的袖子用力蹭掉了粘在嘴角的脏污。路德维希从眩晕中恢复过来,他反应极快地想要推开他,但弗朗西斯的那一拳已经结结实实地砸到了他的脸上。*8

 

5.

 

“……尽管,此时此刻,德国占领军已经背离了我们同他们签署停战协定时的期望,这也意味着我们如果违背他们,不会犯下任何罪恶。但是,另一方面来看,如果我是一个法国年轻人,我该拒绝去劳动吗?我该拒绝去德国工作吗?如果我能毫无心理负担地这么做,我就该不拒绝吗?我应该不去投奔游击队吗?如果我不去,那么总会有人被强迫去顶替我的位置。所以慈悲的,慈悲的基督徒们啊,让我接受那个我体内另一个呼号着要我拒绝它的,责任的声音吧——更富有道德感的选择就摆在你们面前。”

讲经台上主教的布道仍然在继续。弗朗西斯动作轻缓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尽量不打扰到任何其他信众,走出教堂门外。

此时是1943年,距离弗朗西斯上一次见到路德维希,已经又过去了相当漫长的时间。他们在自行车赛馆的看台上把对方揍得鼻青脸肿,直到终于有人匆忙跑进来把他们俩分开。从那一次弗朗西斯硬生生打断了路德维希的三根肋骨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但路德维希的存在感一点也没有降低。德国人建立了义务劳动服务局,征召数量相当之多的法国青年人去德国的工厂中做工。最开始这只是一种全凭自愿的行为,但现在,它已经被维希政府规定成为了一种义务。仿佛是为了极好的与国家格言上“工作、家庭、祖国”中的第一项形成对应一样,法国人去德国劳动成为了一种宗教和法律上的双重义务居然不是讽刺剧里才有的剧情。*9

弗朗西斯到义务劳动服务局报名时,接待处的工作人员着实吃了一惊。“您要离开法国吗?”他们惊讶地险些掉下了下巴。但弗朗西斯只是轻轻地点点头,说他已经得到了贝当元帅的允许。实际上布道根本撼动不了这一个曾经创下阿维尼翁之囚这一壮举的国家的心,而路德维希无论如何也不会来强迫他做这种事。他递交报名表的动机,纯粹只是出于那些德国人给出的承诺:法国每派出三名工人,德国政府就会释放一名法国战俘。

他们再一次见面时,是在一个早春寒冷的清晨。弗朗西斯交了班,走出工厂大门,肩上搭着外套与还未来得及被晨曦尽数吞没的残星,在无人看见的地方遮掩着打了一个呵欠。无人,除了路德维希。他站在装甲车上,看着弗朗西斯从他面前经过。那一瞬间弗朗西斯也看见了他。他停下脚步。路德维希得以清晰地看见弗朗西斯数天未刮,毛躁地在他泛青的下巴上窜出的僵硬胡茬。弗朗西斯也能够直观地看见路德维希的头上包着纱布,但还没来得及看见他为了右腿而拄着拐。

在一家窗玻璃残破,窗框上贴着胶带的露天咖啡馆前坐定时,路德维希有很多话想开口说给弗朗西斯听。他想问他究竟为什么会在这儿,他在这儿干什么,是谁放他从法国境内跑出来的……

“你该刮一刮胡子了。”最终,德国人还是用这一句话打破了他们之间隔了一年的沉默。

弗朗西斯顿了一会,摸了摸下巴,没有正面回答。

“我想先来根烟。”

“行。”

路德维希从他的口袋里翻找火柴,弗朗西斯掏出的烟盒里尽是长度至多不过小拇指两个指节的烟头,大多数歪歪扭扭,有些变形。所幸从滤嘴湿润的形状来看,它们至少是只被一个人抽成这样的。他们从其中各自选了一只相对比较长的。路德维希划燃火柴,弗朗西斯用自己的烟卷碰了碰路德维希的,将它引燃。

他们坐了没多久,咖啡馆老板娘主动走了上来。弗朗西斯问她今天是否有咖啡(“货真价实的、咖啡豆做的”),她点了头,于是弗朗西斯要了两杯黑咖啡,不加任何糖与奶。路德维希注意到他说的德语尽管还是有浓浓的法国口音,但已经用上了柏林当地土话的词汇。

老板娘在回到吧台后之前似乎有意无意地碰了一下弗朗西斯的肩膀。

“她是我的情人。”注意到路德维希隐约投来的古怪眼神,弗朗西斯吸了口烟,耸耸肩,“我在这的二楼租了房子——既然你和我求了婚,也许得和你说一下吧。”

“她的左手上戴着戒指。”路德维希的目光跟随着老板娘的脚步,“她丈夫大概不会很乐意知道,自己在前线浴血奋战,她在后方和租客shang床。”

“有机会找到他的尸体去扫墓的时候再跟他说吧。”弗朗西斯呼出一口气,“听说他倒在奥德河畔。”

路德维希沉默下来。他知道这正是自己回到本土的原因——盟军已经反推至了原德波边境,他没有必要再长期滞留国外了。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最终他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还不回去?”

弗朗西斯还没有来得及回答,空中突然响起了防空警报刺耳的轰鸣。他迅速站起身,熟练地走向咖啡馆后一栋门上挂着“防空地下室”的小牌子的建筑物,路德维希艰难地拄着拐跟在他身后。他们刚一进去,弗朗西斯就关上了门。

“她呢?”路德维希指的是弗朗西斯的情人,咖啡馆的那位老板娘。

“她一直躲在她自己家的地下室,她非常不喜欢这个街区的防空管理员。”弗朗西斯答道,“不过,那老头前两天因为别人举报他散播失败主义言论,冲锋队的人把他吊死在市政厅前了。新的管理员还没有来。”

路德维希没再接话。他和弗朗西斯在屋内的一条旧板凳上并排坐下来,弗朗西斯摸索到了挂在房间正中央的灯泡,用手掌把它捂亮。这是个很小的防空地下室,大概只够容纳下五六个人,墙角有一股死老鼠混合着尘土的气味。自他们进来之后,再也没有其他人进来,他们恐怕都会更喜欢刚才那位太太的咖啡馆地下室吧。

路德维希想深吸一口气,他的头脑前所未有地清醒,但空气中的浮尘不允许他这么做。

“我明白了。”他若有所思地说,“你之所以还不赶紧回到巴黎,是因为你喜欢这一切。你喜欢看着我变成这样,你享受一周五六次的防空警报,享受寡妇和母亲们在深夜的饮泣,只要这一切全部都是发生在我身上——你知道你自己会怎样被毁掉,所以你想看我绝望的样子。”

弗朗西斯笑了。路德维希想把脸转开,但一只粗糙的,指腹上磨出新茧的手捏住了他的下巴。他感受到嘴唇的柔软和刺人的胡渣,牙齿的坚硬,刺痛,劣质烟草,两个人唇上渗出的湿润,唾液和铁锈。

“我恨你,下地狱去吧,贝什米特。”这是弗朗西斯缠绵地亲wen他时说出的情话。

路德维希挣开他。

“如果我要下地狱,一定会舍不得和你分离,波诺弗瓦。但你不会是我最珍贵的陪葬品,你不过是我棺材上撒下的第一抔土。”路德维希掐住弗朗西斯的脖子,把他压在这条会吱扭怪叫的破板凳上。弗朗西斯的睫毛上,他们二人的衣服上,都沾满了灰色的尘埃。然而弗朗西斯依旧丝毫没有畏惧地笑着,他只随手一拨,路德维希那虚张声势实则软弱无力的手就被迫从他的脖颈上松开。

“不,我一定是你的掘墓人,盖棺者,你都不配拥有墓碑,没有人会悼念你,第一抔土是你哥哥,你们俩一起下地狱,去见你们的腓特烈二世。”弗朗西斯微微仰头,用力将渗血的牙印刻入路德维希的脖颈,他的手指爱抚着德国人的面庞,伸入他头上裹着的纱布,指甲戳进未结痂完全的伤口,温柔地捣弄着血肉。路德维希倒吸着气,他感到有血重新从他的鬓角流下来,划过他的眼皮,淌在脸颊上。他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干什么,虽然他们缠mian地抱在一起,但却互相想杀死对方。他的脑中浮现出数年以前,他第一次走进弗朗西斯的图书室的那个晚上,法国人告诉他:“艺术是性、爱和死亡。”,在这句话之后还为他附上怜悯的微笑。弗朗西斯说他“永远也不会理解这三样东西”。可他如今理解了。是弗朗西斯教会了他。

“你错了。”他下意识地喃喃低语。弗朗西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们再一次四目相对。但什么也没能从对方的眼中读出来。

 “是的,我错了。”弗朗西斯回答他说,“Allemagne,你甚至连坟墓也不配有。”

没有情yu,没有爱意——这一切自然没有。但也没有悲伤,没有愤怒,没有痛苦——

——也没有怜悯。

不再有怜悯了。

他们将互相铭记对方的埋骨所在,在那里,他们将永远知道应去何处为对方啐下冰冷的唾沫。

 

ENDE/FIN

 

 

【注释】:



*1 泰米尔语的“先生”。



*2 典出法国诗人波德莱尔对其情人让娜·迪瓦尔的爱称,让娜·迪瓦尔是黑白混血,她是波德莱尔rou体之爱的代表。



*3 出自一些古罗马编年史学家的传统记述,高卢人往往被描绘为天生金发,且不断以石灰水洗发使头发颜色更浅的形象。



*4 纳粹党报。



*5 原名La France au travail,1940年后由德国大使馆在维希法国创办发行的旨在促进法德亲善友好的刊物,该报主编和编辑均是反犹或亲纳粹人士。



*6 恩斯特·荣格(Ernst Jünger),代表作是其一战回忆录《钢铁风暴》,二战期间他曾以上尉军衔任巴黎城防行政职务。



*7 Heinrich Hoffmann,希特勒身边最亲近的摄影师。



*8 本段的历史梗来源于1942年7月16日-17日发生在法国巴黎的针对犹太人的大规模抓捕行动,由纳粹德国指挥维希法国政府及警察进行,是纳粹德国在全欧洲范围内发起的清除犹太人的“春风行动”的一部分。根据巴黎警察的记录,此次行动共逮捕13152名犹太人,其中包括4000名儿童乃至于不满2岁的婴幼儿。被逮捕的犹太人被带到用于举办冬季自行车比赛的场馆中暂时关押,而后被列车送至各集中营屠杀,史称“冬赛馆事件”(Rafle du Vélodrome d'Hiver)。



*9 Service du travail obligatoire,简称STO,是纳粹德国在二战期间在维希法国建立的各种组织之一。共征召了60至65万法国工人到德国工作,此外还有相当一部分的法国战俘被强行转为文职进行强迫劳动。




*10 一些可有可无的备注:

标题来自现实中第一部全面反思维希法国历史的纪录片。

故事中出现的普通人,无论是冬赛馆的犹太小女孩、法国抵抗组织少女、弗朗西斯的德国女秘书抑或咖啡馆的老板娘,她们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原型,但她们的言行均整合自现实中许多她们的同类人。

分享一下我给本地治里(即库玛丽)拟人的取名来源:弗朗西斯来之前她叫作T.B. Kumari Iyer(T·B·库玛丽·爱尔),使用了泰米尔人的取名规则。T是village name,代表她文化上受影响深刻的Tamil Nadu/泰米尔纳杜邦。B是Father Name,代表Bharat,远古时期的婆罗多。Kumari是name,Iyer是caste name。 在法国殖民者来到泰米尔纳杜后,当地人的姓名更为西方化,变为了name+father name的组合,因此她的名字变成了Kumari Bharat,即库玛丽·婆罗多。至于Kumari本身,是纯洁的童女神的名字。


感谢小li为我做了交稿前的校对和在我写作过程中提供的部分宝贵意见,感谢主催阿残太太的包容(指包容我咕)和忙前忙后,也感谢阅读到这里的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