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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明会水小鸽

【永砚】消失的邻居

  也可以又名消失的爱人,懂得都懂

  构想了一下光砚的父母,时间线大概在蒲一永醒来后,莲花台老婆婆还在

  1w4

  

  

“学长,我有事先下班喽。”

忙到半夜才看见手机上信息的陈楮英边跑出警局边拨打曹光砚的号码,无人接听。

好在蒲一永秒接。

“你认真的?”她问。


-报失踪

-曹光砚不见了。


“从今天早上开始到现在,他已经一整天没接我电话了。”电话那头蒲一永的语气像出门摔了个狗吃屎。

“晚上你还给他打?”

“不行哦。”

“说不定是光砚学校里有事...”

“他不在那里。”

“你怎么知道?”

“恰好外送。”

“哦...”陈楮英在台阶下兜圈,...

  也可以又名消失的爱人,懂得都懂

  构想了一下光砚的父母,时间线大概在蒲一永醒来后,莲花台老婆婆还在

  1w4

  

  

“学长,我有事先下班喽。”

忙到半夜才看见手机上信息的陈楮英边跑出警局边拨打曹光砚的号码,无人接听。

好在蒲一永秒接。

“你认真的?”她问。



-报失踪

-曹光砚不见了。



“从今天早上开始到现在,他已经一整天没接我电话了。”电话那头蒲一永的语气像出门摔了个狗吃屎。

“晚上你还给他打?”

“不行哦。”

“说不定是光砚学校里有事...”

“他不在那里。”

“你怎么知道?”

“恰好外送。”

“哦...”陈楮英在台阶下兜圈,“你怎么确定光砚失踪了?”

“直觉。”



手机震动,弹出一张长长的对话截图。

-蒲一永,你最近还会做噩梦吗?

-还好

-那就是传染到我身上啦

-你做什么梦啊

-干嘛要告诉你啦



接着是上午九点开始的电话记录,未接听,未接听,未接听......

那么多通是重点吗?

“打这么多?你这样很像高利贷催债的欸。”

“那怎么办。”

“你不是就住在光砚隔壁吗?怎么没去看。”

-[照片:一张整齐的空床,床边有一个屁股坑]





蒲一永在摩托车上愣住,拿下手机,滑掉总冒出来的外送迟到差评,摘下头盔拐出黑暗的巷子往家走。

“说不定不是我们想的...那个。”话是这么说,但事到如今,陈楮英也开始将怀疑往无法解释的方向偏移。

曹爸的酒吧摊子还没灭灯,毕竟午夜是酒精的主场。

“欸一永,怎么凌晨才回家,光砚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看着曹爸爸收拾忙碌的身影,蒲一永只想快点逃离。

“书呆和他学长去内地学习啦。”

“我这个当爸爸的怎么不知道?”

“别担心曹爸爸,可能光砚走得急,没来得及跟你说啦!”

穿着睡衣从卧室窗户往外探身的叶宝生不好意思地安慰满脸疑惑的曹爸爸,瞪向蒲一永的方向却没了人影。



放心不下两个小鬼头的陈楮英听到电话那头的对话大概猜到一些,补了句“我去查监控”又匆匆赶回警局。

“一趴你不是有事吗?”

“学长,我加班。”




麻木地爬上楼坐在矮桌前,蒲一永一脸呆样,想起早上八点多回复曹光砚信息后总感到有些不对劲的地方才点击视讯。

哦,是以为书呆很忙。

现在想想应该没有,那个时候曹光砚就不见了。



“蒲一永,是不是你们两个有情况,光砚胆小不敢回家啊。”

“啊!妈,吓死我了!”连叶宝生女士什么时候坐在身旁的都不知道,蒲一永想都没想就反驳,“你在胡说些什么啦。”

“好好,就算我不说,你也注意点,别把人家儿子带坏!当然光砚自己愿意的话当我没说。”

“愿意什么啦。”

“傻小子,真该送你去读大学好好学习学习,一点你妈的恋爱细胞都没继承哦。”常年持剪刀的手指有力地顶向蒲一永的脑袋,狠狠地戳了一把,这小子的头像坏掉的不倒翁般摇晃。

“好啦,很晚了,快走,我要睡觉。”没来得及躲开,只好用把她赶走的方式反击,蒲一永拉着叶宝生的胳膊起身,那力气跟他牛都拉不回的倔强脾气似得。

“你最好是。”





杂物间的灯本就不亮,坐在熟悉的位置,摆好熟悉的纸笔砚墨。

该写什么好呢,本来就快炸了的太阳穴被妈那样一指更胀了。

研墨时没有黑色的云雾,更不要说哪里飞来几根红线或者烧尽的纸片,黑砂,连怪异的风都没有。

蒲一永放下笔,悻悻地关上那半扇中式木门。



曹爸收摊后卧室安静得让人不适,趴在墙上也听不见任何声音,蒲一永拉开窗帘,台阶下铁门外没有人,右侧黑漆漆的窗户格外扎眼。

他坐在床边的地上,盯着窗外的夜空发呆。

“月明星稀,星繁月阴,世间万物都有它变化的规律。”

“那像今天这样什么也没有算什么?”

话都问出口才意识到只有自己一个人,蒲一永不明白,曹光砚的声音为什么阴魂不散,不管是他站着,坐着,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把头蒙进被子里,枕头下面,还是躲不开曹光砚。

他的思念又开始无所适从了。



刚点开对话框,陈楮英就发来了两段视频,蒲一永从床上弹起来顾不上看下面跟着的解说就点开。

曹光砚独自一人穿着整齐的白衬衫和牛仔裤,背着书包,走在早高峰后有些空荡的街上,四周偶尔几人路过,仔细看并不清晰的画面,他的双手捧着一件红色的物品,沿人行道一直走,穿过两个红绿灯,消失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巷子死角。

-光砚确实在你打电话之前失踪的

-经放大辨认他手中的是大学医学院录取通知书

-行动路线和行为太诡异了,我觉得是那个

-你写字没

-蒲一永你不会睡了吧!!!



仔仔细细将视频连看两遍后,蒲一永甩开被子就往楼下飞奔。

“喂,我去你家楼下接你。”

“不用,半路见。”



警车还没开出五分钟,陈楮英就眼睁睁地看着薄荷绿小车与自己擦肩而过,只好急刹车停下等人在路上一个大拐返回来,电动车不偏不倚停在大马路边上。

“喂,停在这里是违章。”

“你又不管了。”蒲一永头盔还没摘就打开副驾驶的门丝滑落座。

“对哦,不归我管了。”习惯性鸣笛的陈楮英后知后觉,踩下油门才打量到穿着睡衣的蒲一永甚至脚上还是拖鞋,到底是着急还是不着急,该怎么说他好,“喂,组员都失踪了你还有心情睡觉啊。”

“没睡啦,睡不着。”蒲一永用手撑着脑袋靠在车窗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路边看。



从下午在大学没等到曹光砚却见到他那一脸单纯的学长起,蒲一永到现在连一口水都没喝过。

桥下,废弃的旧址,手工店,甚至去找修好的人行道问过。

“路大哥,你看到曹光砚没有?就是那个瘦瘦高高白白呆呆的...或者那个很老的老太婆...”

“都没有在这边看到...你小子怎么突然这么有礼貌?”

“怎样,我乐意。”

靠一辆摩托车找到凌晨,发去的消息才被陈楮英回复,到头来蒲一永只剩杂物间宣纸上一句话——曹光砚,你在哪里

现在一心一意写的字都不管用了吗?



忽视陈楮英反复‘光砚到底去哪里了’,蒲一永没什么信心地问道,

“欸,你说曹光砚会不会去纹身?”

“你疯啦!光砚那种乖乖男怎么可能去纹身。”

不会吗?

说不定他是那种会把漫画人头纹在身上的人欸。

“那老太婆呢?”

一个急刹车给瞪大眼睛的蒲一永来了个重创。

“大哥,我拜托你清醒一点。”

陈楮英被一名组员失踪的焦急和另一名组员一直不在线的脑子折磨得受不了了,尽管蒲一永其实在她心里不算笨的。



两人在曹光砚最后出现的巷子里找了很久,附近的居民都已休息,也没有什么机会可以询问,一点线索都没有,这样找下去不是办法。

“天都快亮了,到报案时间,让足迹专家来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陈楮英关闭手机手电筒往停车的方向返回,“喂蒲一永,走啦。”

还在扒着矮墙向远处探望的蒲一永突然跳下来脱兔般往相反的方向跑去,陈楮英连忙追上前,跑出巷子拐上大路,路口对面的建筑对于此时仿佛抓住希望稻草不顾红绿灯就冲上前的人尤为熟悉。



“这里是?”

“我们的高中。”

是吧,拿着录取通知书最有可能去的地方除了大学不就是这里吗?

蒲一永攥着紧闭大门的铁栏杆,整张脸都快挤进栏杆间的缝隙里,“喂!保安!开门!”暂时还想不起曹光砚有什么特别的人在这里,可能是老师?清洁人员?又或者是有过约定的女同学...

如果说真有什么特别的,应该是莫名其妙欺负到他头上的自己吧。

“怎么不喊了?”陈楮英同样在他身边踮起脚张望,转头看见蒲一永脸上竟然出现那种咬牙切齿的泄气表情,还真是罕见,上一次好像还是在曹光砚和谢娃娃在一起的时候,“想到什么?”

“没有啦。”

蒲一永晃晃门,走到一旁按下门铃,保安室内还打着呼噜的胖哥突然惊醒,看见陈楮英的警官证后匆匆把人请进他的小屋子里。



两人瞪大了眼睛伴随呼噜声盯完一整天的加速监控。

“我这边没有。”

“我也。”

不愿相信,蒲一永又恢复了平静,但在陈楮英看来是那种无能为力的失魂落魄。



天边泛起鱼肚白,拒绝警车乘载后,独自由中学徒步到以前的出租屋,矮小泛黄的双开门前还是双手插兜的蒲一永,二十岁,失去了大半个家的二十岁,他不愿意悲观的。

叹了口气往一旁看去,还是陪伴自己十七年的矮墙和爬山虎,对哦,那个时候曹光砚根本不是自己的邻居,要不然就不会仅仅在学校这么倒霉了。

太阳的亮光率先萦绕海天一线,清晨出海的船带着平安归来的期盼鸣笛,公车是不是要发第一班?

蒲一永记不清楚,他站在大桥边紧紧抿着嘴唇,脚尖穿进护栏间的空隙,整个上半身都向外探去,海风把他变长的狗啃刘海吹开,不自觉紧缩的眉没有因为湿咸的海风味道舒展半分。

“喂!那个人!危险!快下来!”

穿着荧光橙的救生警挥舞警棍赶来,蒲一永紧抓着围栏四处环望,实在拗不过警员滔滔不绝的劝告才松开手往公车驶来的方向逃跑。





“曹爸爸,今天怎么起这么早?”叶宝生出门上班恰好碰见开酒吧后上夜班的曹爸,以及...穿着完整居家三件套晃荡回家的蒲一永,“喂你小子,这么早去干嘛啦!”

“钓鱼。”勉强撑着半耷眼皮,蒲一永瞄了一眼曹爸后拖沓上楼,被曹爸温柔地拍了拍肩膀。

“晚上你给我解释清楚哦!早饭在桌子上记得吃。”

“早起也算是好事啦,”曹爸这个时候才插进话来,“我们家的老房子要拆了,一会儿早点去办手续。”

“都没有听你提起过欸。”

“咳,拆迁区破房子一个,也没什么好说的。”

“那岂不是有很多回忆。”叶宝生突然想起书法教室,也不知道那里什么时候会拆,尽管那在法律上根本不属于他们。

“是啊,等有空去收一下。”

“那到时候叫上蒲一永好了,让这小子帮你搬东西。”

“要的要的,光砚不在,还是要麻烦一永的。”曹爸看向呆在楼梯上蒲一永的身影不好意思地笑笑。





第二次走进曹光砚消失的巷子,蒲一永摔了一跤,拖鞋飞出一只,背上的外卖箱砸得背生痛,抬起头刚好是曹爸所说的门牌号码,这次他确定是自己摔的。

绊倒自己的石头好像凌晨就在路中间等他,被陈楮英咒骂缺德后踢到了一旁。

他拍拍手上的土爬起身,打开尘封已久的大门。

没有荒废的小院还刚松过土,月季长得正旺,花枝残叶都有明显修整的痕迹,不是曹爸经常回来打理,就是还有人住。

蒲一永将信将疑地走进客厅,没有想象中的尘土漫扬,四处干净整洁,物品摆放也很有讲究,只是完全没有人生活的痕迹。



越往里走越感到冷清,一切都好似改动过,不然为什么除了餐厅酒柜上那张曹光砚小时候的照片外,其余地方都没有曹光砚成长的印记。

“小时候的光砚很可爱吧。”

蒲一永握紧手中的相框转头看去,是谁在讲话?

“你来啦。”

通向二楼的木制楼梯上缓缓走下一位个头小巧的女人,她穿着一件轻薄不透的肤粉色棉麻丝长裙,裙摆随双腿浪般摆动,老式抓夹将长发盘在脑后,在蒲一永印象中那是十几年前的东西了。

“你是谁?”



她走近,微笑地伸出右手,“你好,蒲同学,我是光砚妈妈。”

没见过,也没听说过。大脑光速运转,蒲一永还是忘记了在曹光砚的卧室看见过曹妈妈的照片。

“我不是什么同学啦。”

蒲一永略过那女人礼貌的手,又有些不舍地将曹光砚照片还给他妈妈继而摊平的手掌。

“曹光砚在哪里?”

“他和我在一起很安全。”

隐隐有些不对劲,历往的执念都不会做出伤害人类从而威胁的举动,蒲一永摘下身后的外卖箱,抱出抽字木箱放在餐桌上,边收拾笔墨边cue流程,

“要我帮你什么。”

“请让我离开这里。”



猜到了。曹光砚家里关于他妈妈的东西少之又少,想来关系应该也不是很和洽,一定是家里谁的执念太重把他妈困在这个老地方。

眼见女人的手要伸进木箱,蒲一永率先捂住那个真理之口般见证过无数人心的圆洞。

“先把曹光砚放了。”他盯着她的眼睛,面对浑身散发优雅温和气质的女人也不会隐藏一丝狠劲。

“不可能,我要带他一起走。”



曹妈的语气镇定且坚定,甚至还隐隐蕴含必胜的决心,反倒是蒲一永气势竟然更弱半分。

“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带我的宝贝儿子一起离开,我会把他养得白白胖胖,让他无忧无虑地成长。”

“不可能!”蒲一永盖紧抽字木箱的洞,书呆又不是猪,书呆是人,是模范生曹光砚,“把曹光砚留下,不然不给你抽。”

“不抽又怎样,只要让光砚和我在一起,只要让光砚和我在一起......”

女人又踱步上楼,神色紧张的蒲一永刚追到楼梯口,一转眼竟然和餐桌上那一摊工具出现在长满月季的小院里,不顾脚边飞散入泥的纸张,他又跑上去,使出全身力气推撞那扇紧闭的房门。

“喂!他要吃饭,要喝水,要上厕所,要睡觉!你懂不懂啊!他活着没!”



无法理解,实在是无法理解,那一刻怒气达到巅峰值的自己就应该推开那个女人冲去二楼找到曹光砚,而不是现在震惊过后被关在门外无能为力。

蒲一永有些后悔贸然行事,他大喘着气坐在台阶上想起老太婆留下的字,曹光砚妈妈也是善良的吗?

大概也算,很爱,很爱,光砚吧。





-我找到曹光砚了

-不,还是没有

-光砚在哪

-他妈手上

-他妈不是死了吗?又是诈尸?

-不是啦

......



“反正他妈不肯放人,我又找不到他。”几句话概括完全程的蒲一永手上突然感受不到手机的重量,他双眼失焦,听不见陈楮英在电话那头着急地出着主意。

曹光砚他妈和曹光砚...好像。

“欸你个白痴!天天和光砚在一起,都知道位置还找不到他。”

“她没办法带光砚走。”

蒲一永没来由的一句让陈楮英摸不着头脑,怎么没办法带光砚走,什么叫没办法,光砚死掉的话,他妈就是超乎人类认知的,杀人犯啊。

“你在说什么啊?”



“什么?!”班都还晕乎乎地上着,就被接连几个炮弹轰炸的陈楮英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她环顾四周的同事,不好意思地压低声音。

“让何姐做一个光砚的玩偶替换光砚?可是谢何安是何姐的执念化成的欸,而且玩偶会有自己的意识啊。”

“我知道...”蒲一永在地上画着圈,做一个和曹光砚很像的娃娃,再加上他妈的执念,是不是也有那种可能...“可是还能怎样嘛。”他从睡裤口袋里掏出一尘不染的相框,大概曹妈妈无数次地擦试过,偶尔也会像自己现在这样,用手一点点略过相片上稚嫩的脸,想象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

“你是说物理外挂也不行?那我们好好想想办法...“



这办法一想又是一天。

“宝生姐,蒲一永在吗?”实在是焦头烂额的陈楮英持枪去过曹家旧址后来到蒲一永的家。

“这家伙可能还没起。”正将午饭盖上纱网的叶宝生抬眼示意楼上。

“这都下午了诶。”

“不知道蒲一永在搞什么,这两天都亮灯到很晚,进去看就是写字画漫画写字画漫画,连把我赶走的空都没有哦。”



陈楮英犹豫了一下,还是端着杯水推开卧室的门。

一股苦墨味扑面而来,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地上散落写满字的宣纸,有的是瞎写,有的是瞎画,她扒开那些纸捡起最下面那张。

曹光砚,回来。

长长叹了口气,没眼看床上把自己裹成一坨蛹的猪头,陈楮英坐在电脑前的转椅上退出熄屏。

“哇,你这破漫画连更十几章欸,”鼠标滚轮滚动,“还有人评论...”

几乎伴随布料摩擦的声音,满头鸡窝的蒲一永已经凑到电脑前。

“你奇异博士闪现哦。”点开最新一章的评论,“这个人说...画的好烂,感觉作者完全没用心走剧情嘛...哈哈...”陈楮英尴尬地笑了笑。

蒲一永失望后倒瘫在床上,麻木地喃喃道,“想不出来办法...”





何姐的店比以前热闹许多,她还保留着那个等身娃娃,并且给她做了新的表情,买了新的衣服,今天的谢何安穿着一身舒服的卫衣卫裤。

“最快多久能做好?”

“半个月。”

“太慢了,”蒲一永不谙世事的眼球转了转,“能不能两天,不,一天?”果不其然挨了一巴掌。

“你以为何姐是超人哦。”

“是个人就行啦,哪里顾得上这么多。”

“如果不需要特别精细的话,店里有完整的男模人台。”何守堂带两人来到储藏室,从角落搬出上下半身,蒲一永记得,他和曹光砚打扫灰尘时亲手把它放起来的。



“写个字就行吗?”陈楮英疑惑地问道,也是哦,他们什么都没准备。

“不知道,我也只是试试,不是你们总让我写字的吗?”蒲一永拿出从老宅带出来的照片摆在宣纸前,落笔突然停顿。

“完了。”

“怎么了?”

“那人头上有发夹,曹光砚有什么?”

“额...”这问题把陈楮英问住了,如果说发夹代表与执念相关的特别的东西,那么光砚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呢?“头发?毛衣?裤子?板鞋?...”



她念叨着,快把曹光砚的特点数了个变,再回过神来蒲一永已开始动笔。

“蒲一永,你的身体......”陈楮英确定以及肯定,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沾满墨的笔尖落于柔韧的纸,蒲一永的心脏处飘出红线与墨迹散发的黑线相缠,两股扯不断的绳扭绕带着写有曹光砚名字和画有漫画人头的纸张穿进人台,缝合。

“娃娃...”

最后一针穿透,陈楮英上前一步在男模脸前招了招手,“你是光砚?”



蒲一永的手握不好笔,只好颤抖着放下,他正正坐着,看向桌子对面那个同时看向自己的曹光砚。

“何姐你看得到吗?”他问。

何守堂摇摇头,但是她大概明白是什么。

“你怎么看的见?”蒲一永奇了个怪转头问陈楮英。

“......哦!我见过光砚念高中的照片!”



怎么会,怎么会是高中时期的曹光砚?

长长的刘海遮住眉毛,瘦得营养不良一样,黑白制服熨烫的平直褶痕都是那么相像。

“我是。”校服曹光砚低头回复。

“那你认识我吗?”陈楮英指着自己问道。

“认识又...不认识。”校服曹光砚摇摇头,露出惯有的与对头处在同一空间的为难表情。

“何姐,头巾还在吗?”蒲一永伸手接过那条靛青色的头巾绑在校服曹光砚的手腕上,歪歪扭扭地打了个丑结。

“放心,我也会救你回来。”



三人刻不容缓赶往老宅。

红灯还是要等的。

陈楮英看出蒲一永的不安,他一直在半咬手指眯着眼睛看向窗外。

“喂笨蛋,你喜欢他。”她装作不经意地问。

绿灯亮了。

“不是很喜欢啦。”蒲一永的回答也是明显的假装不在意。

“不是很喜欢就是有一点喜欢,有一点喜欢就是喜欢喽。”心中悬着的疑惑也终于落地,陈楮英舒出半口气。“再说,我还没说是谁欸。”



她通过后视镜看见坐在后排的青涩的校服曹光砚,蒲一永昏迷的时候,他们两个经常一起在蒲一永的卧室聊天,曹光砚自己的专属相册小小一本,每年的生日照都在里面,不得不说蒲一永心中的曹光砚连嘴角翘起的弧度都和真的一模一样。

“欸你认真开车啦,开快一点。”

“怎么,我们的高中光砚这么乖,还不许人看了?”

话是这么说,陈楮英正色,一脚油门踩到底,只用不到十分钟就来到曹家老宅。



原本有些抗拒回家的校服曹光砚跟在蒲一永身后阴郁地挪进门,面对布局和物品摆放表现得十分自如。

“妈!”

本想转回身后的蒲一永眼睁睁看着校服曹光砚激动地笑起来喊着那个女人妈从面前跑过。

那是高中时期从未见过的曹光砚,印象中的他总是一脸沉闷的苦样子,不管是学习还是运动都严肃得要死,拿了第一名上台拍照时也只是皮笑肉不笑的。

蒲一永垂头迅速地画了张画像给陈楮英看。

“这就是?”

“曹光砚他妈。”



眼角泛起泪光的校服曹光砚像一只小鹿在他妈妈身边拘谨又亲昵地抓着手,和蒲一永看见爸时的痛哭流涕不同,或许是因为曹光砚没有那样的愧疚,只是个生病时,放学后,家长会上...想念母爱的高中生罢了。

“原来光砚上高中时是这个样子......”

趁着曹妈妈和娃娃曹光砚说话的空当,站在不远处观看这场亲情戏的蒲一永捅了捅四处翻找的陈楮英。

“走啊,快走。”

“去哪?”

“楼上,书呆肯定就在上面。”



偷溜上楼梯,分头找寻无果,只剩下最后一个房间。

蒲一永率先开门,映入眼帘的是围满墙壁的书架,书桌上的旧台灯线早就断了,地板上的地毯也打了结,是不是每个有孩子的人家都会有一堵放上奖状的墙?

他停留在那些大大小小的奖状前,木柜上摆放着曹光砚妈妈一张海边白裙的照片,笑容灿烂,像照片前盛开的新鲜百合,一旁鲜红而刺眼的——录取通知书。

“你过来看。”蒲一永翻开通知书指着曹光砚的名字叫身后的陈楮英。

“你先过来,”专业的女警官此时正发挥她真正的实力,低蹲在地上仔细观察地毯,“这里有脚印和拖拽的痕迹。”

蒲一永连忙跑过去顺着那道凌乱的踪迹望向书柜下的方正空间。



柜门紧闭。

“曹光砚,你在里面吗?”陈楮英敲了敲门,两人贴上耳朵仔细听。

“蒲一永,楮英姐...”虚弱的声音传来。

蒲一永猛地瘫坐在地,是曹光砚,就是他。

“你刚刚怎么不出声啊?”陈楮英呼了口气继续问道。

“我怕我妈在,会伤害你们。”确认妈不在外面,曹光砚的声音大了一些。

“你怎么样?”蒲一永凑上前问道。

听不出话里的语气,好像是在担心,对自己说话的人真的是那个混混蒲一永吗?曹光砚透过柜缝微弱的光往外看,眼前蒲一永的身影若隐若现,但其实什么也看不到,他放松许多,相信的力量是强大的。

“除了手机没电关机了都很好,放心啦,她是我妈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要怎样救你出去啊光砚,”陈楮英想问光砚有没有他妈的软肋一类的,“喂蒲一永!”

不知道这莽撞鬼提着哪里找来的棒球棍,抬手就要往柜门砸。

“蒲一永,听我的,不要冲动!”猜到外面发生什么的曹光砚着急地开口劝阻,“就算我走了,也会再被她弄回来,我妈对我的爱和你妈对你的爱不一样。”

“从小她就对我很严格,虽然不知道这次我犯了什么错,她要这样绑架我,但是绝对没有恶意,你不要冲动。好吗?蒲一永,我知道你在听。”

“好啦。”





“光砚过的很痛苦吧,不然为什么刚入学时考核都是A,这次考核却是B...”

下楼,曹妈妈和校服曹光砚已经坐在沙发上,说一些无法辨别的掏心话。

“他看漫画看得啦。”蒲一永插嘴。

曹妈站起身转过头,还是那副有商有量的亲人样子,她身旁的校服曹光砚也跟着起身。

“看在你对光砚还不错的份上,不再多说两句?”

蒲一永讨厌把事情都变成交易,更讨厌这种害人为己的执念。

“你带不走那个曹光砚,他是人。”

“好,你把这个光砚给我,我把那个光砚换给你。”校服曹光砚和曹妈的手相牵,两条胳膊间开始萦绕丝丝红线。

“不是换,是还,他本来就属于这个世界。”



眼见两人要从眼前上楼,蒲一永抓住校服曹光砚的另一个手腕大喊,

“陈楮英!”

“好——”

红的,粉的,黄的,白的,又是月季花院,石块铺砌的小路很硌骨头,对画漫画的和警察的腰都十分不友好。

“靠北!”两人同时发出一声咒骂。

早就不太干净的衣服上一块一块沾着土,蒲一永跳起身指着二楼气冲冲地大喊,“喂,你这个人怎么不讲诚信!”

“只要是光砚我都要。”



什么诈骗犯,绑架犯都骂遍了,陈楮英解气后赶回警局查资料想办法,而蒲一永像是把自己闷在一个罐子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眼里也没了光,因为他总是幻想,自己灵光闪现随意开口就是能拯救曹光砚的办法,但却没有。

蒲一永躺在床上,克制住总是想翻窗过去闻曹光砚味道的四肢,想被那些味道包裹,那样太变态了。

好几个晚上都没睡觉的他忍不住眯了一会儿,再次醒来天已经大亮,原本稠成浆糊的脑子格外清醒,他掏出手机,给备注为小光的聊天框发送,

-我又做梦了

-梦里是你



起床吃早饭,刷碗,收拾脏衣服,中午还给曹爸送了一单外卖。

“我没点东西啊一永。”

“哦,曹光砚点给你的,怕你太辛苦。”撂下话蒲一永头也不回地离开家门。

他梦见穿着衬衫,牛仔裤,背着书包的曹光砚来和自己告别了,那个梦和以前做的一样吗?他太累了,分辨不清,只希望晚上还能再梦见曹光砚,不管是什么,都要把他留住。



全世界只有蒲一永一个人以稳定的情绪度过一整天,人生第一次的,期间再次回访老宅,连一楼的门都进不去,他也只折了两只月季花放在曹爸的酒吧摊子上,反正院子也会被拆。

叶宝生感受到蒲一永的颓废,没有打扰儿子,端来的热牛奶自己在卧室门口喝掉了。

睡不着觉,也想不出什么能用的办法,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赔了夫人又折兵?看这样子,一时间也无法完成对校服曹光砚的承诺。

闭上眼睛,画面一幕幕闪过,虽然在老宅没有真正的见到曹光砚,但仿佛哪里都有他的身影,小曹光砚看过的拼字书,床头摆放的小熊娃娃,落灰的遥控汽车,没用过几次的棒球棍。

梦见了妈妈,带着录取通知书的曹光砚大清早就赶回家祭拜,路过花店挑选开得最旺的百合带给她,跪在相框前闭着眼睛低头双手合十默默祈祷,起身擦拭妈妈的照片。

曹光砚很爱他妈的,蒲一永想,毕竟自己也很爱叶宝生,他也会像校服曹光砚那样,去渴望又害怕地牵妈妈的手......

是啊,是校服曹光砚主动去牵妈妈的手!

蒲一永瞪大眼睛。

那是,高中曹光砚的执念,无所谓寄托,也无所谓他妈是不是真的迫切地需要两个曹光砚。



是现实,不是梦。

曹光砚终于出现了。

蒲一永迅速转过身面向窗户前的背影伸出手,又失望地停滞在半空中。

即使穿着监控里那身常服,背着灰色的书包,但书包上根本没有那个蓝色的猫咪挂件,是普高的曹光砚,是失去母亲的光砚为了母亲努力当医生,渴望母亲的爱的少年光砚。

“你不是跟你妈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回到你身边。”刚出现在这里就想要离开的高中曹光砚只好坐下来。

“所以昨天来的也是你。”蒲一永咬牙切齿地问道,“你说话啊!”

“对,”曹光砚低下头,“我妈让我来的。”

就说书呆不可能讲那些话的。

好想曹光砚,替代品也不行,只会让人更想,蒲一永坐起身,望着窗外的月亮。

“说,你知道曹光砚多少?”





街上的路人看蒲一永像在看一个骑摩托车载人偶横冲直撞的疯子。

这一路畅通无阻,两人并肩站在长满月季花的院子里抬头望向二楼。

“帮我。”这次轮到蒲一永需要别人拯救。

“我会努力,你也要。”普高曹光砚拽拽书包带,深呼吸推开门走进那个本就属于自己的家。

换了一身雪纺长百褶裙,脖子上系一根紫罗兰丝巾的曹妈妈正焦急的在楼梯处爬上爬下,普高曹光砚一跑过去就被她抓住了手担心地打量着,她看起来好像不能离开那里。

“妈,我回来了。”

“光砚,你去哪里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曹妈边问边把他拉上二楼远离蒲一永。

“不好意思妈,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面对曹妈的敌对和小心,站在楼梯中间拐角处的蒲一永连忙解释道,

“放心,我不是来抢走他的,”他扬扬下巴示意,“我只要上面那个。”



“不可能。”曹妈的回绝还是那么强硬。

“妈,有我还不行吗?”与蒲一永达成的协议,恰好满足普高曹光砚想要妈妈的幼小的心,他不会长大,他会一直一直需要她,“你需要两个一样的儿子吗?让他留下来照顾爸不行吗?”

恢复一脸温柔的曹妈妈轻拍普高曹光砚覆在自己胳膊上祈求的手,“光砚,你不懂,妈欠你太多,不该对你这么严厉,不管是高中的光砚还是大学的光砚,妈都想要好好弥补...你会理解妈妈的,对吗?”

“你错了。”实在看不下去的蒲一永打断她的深情,其中当然也包括害怕普高曹光砚心软而动摇,毕竟曹光砚就是会那样的人。

“就算书呆爱你,他也不是那种不顾现实的人,他会努力爱活着的人,安慰死去的人,拯救不该离去的人,而且你贪心的根本就是曹光砚现在所获的成就,不然你总是呆在书房干什么!因为书房有书呆从小到大的获奖证书,放在你供台上的医学院证书,只要书呆顺利毕业就可以当医生了。”


一字一句,一步一阶。

三人紧逼至二楼书房,没那么紧张过的蒲一永瞄了一眼没有发出声音的书柜,降低质疑的音量。

早知道先通知那个女警察来,顺便把曹光砚先救出去。



“妈,真的吗?我还以为是你想我和爸才回来的。”在一旁愣住的普高曹光砚先被这个捅破的事实打击到,他从来没想过这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护在自己身前的妈妈。

曹妈的身体晃动,表情控制不住地紧绷,蒲一永趁机发出令全场人震惊的怒吼,

“把真正的曹光砚放出来!”






“欸?有人来了吗?”

暴风雨后的平静被打破,只剩蒲一永一人,他愤懑无措地环顾四周,扑到底层书柜前,依旧打不开那里的门,甚至连曹光砚的声音都没有了。

连忙跑下楼去,又是那个拐角,和一层扶着楼梯口的曹爸碰了个照面。

“一永?”一脸迷茫的曹爸收手,“你不是没看我给你发的消息吗?”

蒲一永掏出手机看见曹爸发来要他帮忙收拾东西的信息。

“额嗯,没点开,就先过来看看什么的。”

“快下来,我带了冷饮,看你满头大汗的。”

这才意识到前额的头发被汗水浸湿小半的蒲一永往二楼望了一眼,郁闷地跟着曹爸回到一楼。



其实要收的东西不算多,抛开家具外,大部分都是不要的垃圾,只有那些曹爸能讲出故事的小物件一点点填满了纸箱。

海边度假时曹光砚捡的贝壳,升学宴没喝完的纪念酒,一家三口的手工报......

蒲一永看着盒子里有些坏掉的贝壳,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扔掉,边嫌弃地嘟囔幼稚,边用绳子和瓷实的坐垫包裹放在纸箱安全的角落。


“二楼的东西才多呢,我参与校正的书,光砚的那些娃娃和奖状,还有光砚妈妈的那些证书和丝巾,她很喜欢丝巾,端庄的,优雅的。”总是洋溢着祥和的曹爸爸边擦边讲,“小的时候,月华,哦,就是光砚妈妈,衣服都是成套的给光砚买,比幼稚园的其他小朋友都要正式整洁,把他打扮得像个小少爷。干什么都带着光砚,教他这个教他那个,见到谁都会要求他问好,什么餐桌礼仪啦,也事无巨细地教导,光砚从没说过一个不字。”

“就连要当医生的理想也...”

他拿起酒柜上一瓶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酒,那是他们结婚时的祝酒。

“当年她爸妈万千阻挠也没能阻止我们在一起,月华说要生个完美小孩给他们看,证明我们的相爱是有意义的,除了这个,她后来辞职换工作,总是执意要搬家也惹伯父伯母生一肚子气。她脾气很犟吧,但你看见她的照片肯定不会这么觉得,她很轻盈很柔软,和丝巾一样。”

曹爸爸笑了,又把那瓶酒放回原位,蒲一永凑过去偷偷把它和那盒贝壳放在了一起。


“其实两位老人家还是很爱她,要不然也不会给我们这个房子住,光砚妈妈去世后,我实在没办法再带着光砚在这里住下去,才离开的。”

怪不得,有这么好的房子还放着不住。

蒲一永努努嘴,不住也好,可以做邻居。

“诶一永,我常常想,光砚现在要当医生了,月华真的开心吗?她当年这么坚决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难道就不希望光砚也能....咳,她要是还活着,一定也想让光砚拥有自己的未来。”

“可是我看光砚现在,尤其是遇见你以后,过得很充实很开心,以前都不承认自己有什么朋友,现在实习虽然喊累但也经常是笑着的。”

曹爸爸欣慰地看向蒲一永,结果这孩子正在边封箱边肯定地点头。

“光砚有没有跟你说过,是真的想当医生吗?”



......


“这里收完了,我上去收!”

门开的声音,没错,就是。

蒲一永听见了,连忙飞奔上楼,跑进书房关上了门。

书柜的门大敞,从里面滚出来的曹光砚虚弱得就像刚出生的羊羔,被赶来的蒲一永小心地扶住,相顾无言,曹光砚靠着他的胳膊大口呼吸新鲜空气,缓慢抬手,攥紧的头巾和书包娃娃落在蒲一永手心。

他看着蒲一永担心又震惊的表情轻叹口气解释道,

“我是真的曹——”

“我知道你是曹光砚,这个怎么会在你手里?”这个白痴的意思是指那枚头巾。

“当然是他不喜欢戴啦。”曹光砚躲开蒲一永追问的眼神,伸直缩麻的腿站起来。



解不开人台手臂上的头巾。

和人台一起关在书房的曹光砚知道那是借来的曹光砚,因为和自己一点也不像的人偶上贴着自己的名字还有熟悉的漫画头像。

“喂,这个对你没有意义,还给我啦。”

没必要对一个假人太有礼貌吧。



蒲一永空出的手展开两人的画像。

“喂,你听到了吧,你老公叫你问问你儿子,是真的不想当医生吗。”

曹光砚终于看见了他的妈妈,那个让他在病房饱受折磨,独自一人在小床上哭了几天几夜的妈妈,让他不爱说话,努力完成遗志的妈妈,只是那是好多好多年前的事了。

“光砚...”

曹光砚脱离蒲一永的搀扶,一瘸一拐向满面心疼的妈妈走去。

“妈,如果把这个理想拿走了,我可能真的连蒲一永都不如,你看看他,愿意让我变成他这个混蛋样子吗?”

“原来我不懂做医生的意义,可是现在我慢慢明白了,救死扶伤不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可至少对我,对病人,对家属,都是带去光明和希望的存在。”

“光砚,我...对不起。”

“我明白。”曹光砚抱紧颤抖的母亲,正如他带来的百合在美丽的照片前簇拥着,“妈谢谢您,我很满意我的优秀。”

埋在儿子肩窝的曹妈妈点点头,流下的泪水顺着丝巾滑至曹光砚衣服上消失不见。


转向门口望风的蒲一永双手插兜假装不在意地嘟嘟囔囔,

“是啦,所以干嘛要把他带走...”






真真正正忙了一天的蒲一永强忍腰酸背痛,与曹光砚并排坐在自家储物室的矮桌前,对面是曹光砚的妈妈和普高曹光砚。

“我很饿。”他凑到曹光砚脸侧,“能不能先吃饭晚点再开始。”

“我不饿吗?”因为蒲一永撒出的谎,给爸简讯报平安后只好藏身在蒲一永家的曹光砚也躲了一天没吃东西了,“快点开始吧。”

“等一下啦。”

踉跄爬起身,蒲一永走上前拉过普高曹光砚低声问他,“你愿意回来还是跟你妈走?”

瘦长的手指一下便戳中蒲一永心脏的位置。

“就算我走了,你这里也不会空着。”


人偶坐回妈妈身边,与曹光砚交换了一个信任的眼神。

“请抽吧。”

清风起卷,墨纸飞扬,动,静,无字落。

蒲一永疑惑地与曹光砚对视,

“我知道了!”

曹光砚再回来,手里是从蒲一永卧室拿来的那张自己小时候的照片,“不需要挽联。”

欣慰的曹妈妈和普高曹光砚两手紧牵,相缠的红线与墨里飘出的黑丝萦绕,人偶蕴藏的墨加重毛笔画的黑色,那张写实画随之消散。

一切恢复原样,空荡的屋子轻轻飘回一根红线绕过蒲一永胸前最终落在身旁曹光砚的手里,在他的手心轻轻消散了。


对此场景一言不发的蒲一永心虚地放下笔看着红了眼眶却笑着挥手告别的曹光砚,

“你怎么不哭啊?”

“太多年了,看见她能开心的走,我干嘛还要哭。”曹光砚不解,不过像他有这样的脑回路也正常。

“哦。”

“所以妈把我关在那个地方说到底只是舍不得。”他起身去找东西吃,被蒲一永拉回身后遮挡。

“可能是吧,那是你妈,我怎么知道啦。”





-

“啊,你喜欢我?!”

“开玩笑啦。”



安全回组后当然要叫上楮英姐小聚。

原本眼睛瞪得和嘴巴一样大的曹光砚撅起嘴忿忿地喝掉剩下半杯啤酒。

“这种话不要再乱讲。”

“嗯。”冲陈楮英翻过白眼后,蒲一永不情愿地点头。

“真不懂你们年轻人。”酒量还好,不至于稀巴烂醉,陈楮英又开了一瓶,冲猛地站起身拉蒲一永的曹光砚打趣,“诶,光砚你怎么要哭啦。”

“哪里有啦!先走啦楮英姐。”



一个人骑摩托车和两个人骑摩托车的感觉虽然确实不一样,但总想要多一些曹光砚真的回来了的实感。

没有喝酒的蒲一永坐在前面掌盘,风吹在脸上,惯性让人后仰得虚无缥缈,不知道人是不是还在自己身后。

他侧过头隐晦地问坐得笔直的曹光砚,

“你能不能...那样...”

“哪样?”

喝醉的曹光砚眯着眼睛看他抽出一只手比划,照搬样子,把胳膊搂在蒲一永的腰上,下巴轻轻放在他肩膀。


突如其来的急刹车让两个头盔发出碰撞的声响,没有红绿灯,没有坐轮椅的老奶奶,也没有人横穿马路。

曹光砚拍拍蒲一永的肚子,头盔撞得他脑瓜嗡嗡作响,只好先摘下来和他讲话。

“怎么突然停下?家在前面啊。”

“你什么意思啦。”蒲一永也摘下头盔,为的是能听清楚一点。

“什么什么意思?”

“我说我喜欢你,你什么意思。”

到底是谁喝了酒,怎么看都像是蒲一永酒后乱言。

“哦,你说这个啊,那不是玩笑吗?”曹光砚眨眨眼睛,确信自己没有喝醉,“怎么不说话?不是玩笑也不是不行,反正我早就知道啦。”

“哦,这样啊,那亲一个。”暗爽的蒲一永后靠转过头,不小心贴上曹光砚滚烫的脸,书呆触电般弹开了,脸颊迅速变得更红,圆圆的眼睛又大又亮。

“蒲一永,你神经病啊,光天化日之下欸!”

额...蒲一永知道自己国语不好,但也没有不好到那种程度吧。

他伸出食指指向天空。

“可现在是半夜啊,天是黑的,不信你看。”

“我又不瞎。”曹光砚皱眉嗔怪,他谨慎地观察四周,举起头盔,蒲一永见状也有些失落地举起头盔要戴。

两个头盔组成的屏障后,一个吻悄然落下。


腰被缠紧,肩膀有人在靠,缺失的安心又回到蒲一永身边。

“走啦,回家,不要让他们担心。”

“那要告诉他们我们交往喽。”

“告你个大头鬼!”

反正不说他们也知道了。




-


几个月前,爬进曹光砚卧室的蒲一永


-


“还蛮可爱的......”


“蒲一永,谁允许你打开我的相册,还在我脸上画画啦!!!”


“你拍得太丑,画一下会好看。”


“是吗?我看看......滚开啦!”






end

白文文文

【瓶邪】沉舟病树【一发完】

原作向,1w5一发完

雨村爱情故事/戳烂窗户纸/HE

 

 

沉舟病树

——但对他来说,那也许已经是一道不灭的涟漪。

 

 

1

雨村其实是有广播的。

 

广播员的位置安排给了村里的低保户,一天播报两次,时间分别是上午8点和下午5点,主要讲些社会新闻和乡里乡亲的新鲜事。其中一个扩音喇叭正对着我们在雨村的屋子门口,有时候起床晚了或者闲得蛋疼,我就会蹲在门槛旁边一边刷牙一边听。

比如今天。

今天的广播主要讲了两件事:第一,村里林大爷家女儿今天结婚;第二,村东头那颗千年的古银杏,昨晚让雷给劈死了。

 

我吐掉嘴...

原作向,1w5一发完

雨村爱情故事/戳烂窗户纸/HE

 

 

沉舟病树

——但对他来说,那也许已经是一道不灭的涟漪。

 

 

1

雨村其实是有广播的。

 

广播员的位置安排给了村里的低保户,一天播报两次,时间分别是上午8点和下午5点,主要讲些社会新闻和乡里乡亲的新鲜事。其中一个扩音喇叭正对着我们在雨村的屋子门口,有时候起床晚了或者闲得蛋疼,我就会蹲在门槛旁边一边刷牙一边听。

比如今天。

今天的广播主要讲了两件事:第一,村里林大爷家女儿今天结婚;第二,村东头那颗千年的古银杏,昨晚让雷给劈死了。

 

我吐掉嘴里的牙膏泡沫,惊讶地啊了一声,回头就看到胖子端了碗面线糊坐在我旁边吸溜着,满脸懊丧神色。

 

昨夜确实打雷了,福建的夏天潮湿多雨,雷雨天的晚上,闪电比胖子打呼还要频繁。前段时间镇里消防大队还到喜来眠里做了安全宣讲,让我们这家大业大的都要注意防范雷击导致的山火,没想到这么快就出了事。

“卧槽,这就是没缘分啊。”胖子喃喃道,化悲愤为食欲,埋头苦吃,碗中无限膨胀的面线糊很快就干下去半碗。

我知道他什么意思。

胖子眼馋那颗古银杏很久了,总想着找个机会弄回来移栽到喜来眠院子里,说是特别配小哥。闷油瓶当时用眼神问为什么,胖子就自有他的道理,摇头晃脑说银杏这种树又是活化石,又是银杏属的最后一个种,听起来就拉风,可不是有点最后一个张起灵的意思。

小哥不置可否,听完默默地去洗碗了。胖子就又转过来小声对我道,天真你之前说的对,百年之后,咱哥俩是没法子陪瓶仔走到最后了。小猫小狗更不可能。可银杏命长,胖爷我想着,要是能给他在这儿留颗树,多少也是个人间的念想。别以后连个寻常归处都没有,了无羁绊的又被拉到他们老张家去干苦力。

这回真的是羁绊而不是几把蛋了。我看着胖子没吱声,心里其实是有点被他说动了,也开始寻思喜来眠账面上的钱够不够折腾。结果现在好了,林业局那边的关系胖子刚打点到一半,正主就让雷给劈了。

 

“不行,还是得去看看。”胖子把早饭吃干抹净,精神头又上来了,对我说这大体格的树挨雷劈了也分全死和半死,村里广播都是外行人瞎几把乱说。万一树还有救那他必然是贯彻不抛弃不放弃的精神坚持到底,总之没亲眼见到样子他就不死心。

我呵呵一笑,让胖子闲着没事少看士兵突击,不过多少也赞同他的意见。说白了就是我心也不死。刚好闷油瓶热腾腾地早锻炼回来,我把事和他说了声,他不置可否的看着我,这就是随便都行的意思。胖子给我一个眼神,于是他拉上我,我拉上小哥,三个人踩着昨夜的积雨和湿气就往村东头赶。

 

刚走没几步,突然村口传来一阵子敲锣打鼓的声音,沿着街道越来越近,听着很热闹。胖子眼神好,停住脚步抬头望了望,就对我们说挺巧,看来是林大爷女儿结婚的队伍到了。我也看,果不其然,站在半山腰往下看,红彤彤的一长条几乎把村子主路都堵上。

男婚女嫁绝对是村里的头等大事,我们三个也没必要和接亲的队伍抢时间,便站在路口百无聊赖想等他们先过去。胖子左右看看我和小哥,却突然让退再远些,道我们仨今天都穿的白衣服,三人为众,万一迎面遇上了就是红白撞煞,对新娘子不好。

我低头看,刚巧我和胖子一人一件破白T,连闷油瓶都穿的白色老头背心,乍一看是有点披麻戴孝那意思,便拉过闷油瓶,跟着胖子扭头从另一条小巷子里穿走了。

 

雨村的路我们都已经很熟,七弯八绕地走了没几分钟,很快就站到了那颗古银杏面前。

 

村东头其实是片古树群,不大的一块地上挤挤挨挨长了些银杏、闽楠、柳杉之类的乔木。那些树生得高低错落,碧意盎然。听村长说这边前几年还当选了福建文旅局的十大最美古树群之一,照片挂在官网上显摆了很久。

胖子看中的那颗古银杏原本是树群最显眼的,树干粗壮,枝繁叶茂。每年从立秋开始,那些小扇子形状的叶片就会慢慢变黄,直到在秋风中完全成为金色,为雨村落下一场连绵不尽的黄金雨。那就是吃螃蟹的时节了。

可惜它现在已经完全不是我们记忆中的样子。我仰着脖子往上看,昨夜的雷确实厉害,这颗古银杏算是替它的老伙计们挡了一下,自己则完完全全被正面劈中,叶片掉光,树干也几乎已经全部焦黑炸裂。我眯起眼睛,简直还能从枯干的树枝缝隙里幻视到几缕缥缈的青烟,显然是没有活路了。

胖子蹲下来摸摸树干,郁闷地骂了一声,再讲不出什么话来。闷油瓶就斜靠在另一颗树上给我们望风,表情还是淡淡的。我肩膀抵着胖子蹲下,也去摸树,余光瞅了小哥一眼,心里其实也挺遗憾。

 

胖子的这个主意,我是真的赞同,不然也不会动起账面上钱的心思。可惜现在斯树已逝,计划也只能告吹。

虽然说我们也可以想办法再另换一颗长寿老树薅,但到了我和胖子这个年纪,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是件挺伤心力的事情。真的殂了之后,通常是没有办法那么快振作起来去寻求新方向的。

 

正想着,手机却突然响了一声,打断了我久违的悲春伤秋。我从运动裤里摸出手机一看,竟然是张海客发了条微信过来,上面内容很短,也就六个字。

我看着那条微信,嘴巴里啧了一声,闷油瓶的眼神立刻就扫过来。我冲他笑笑,很快摁灭了手机,打定主意并不要回复。

 

2

[张海客:你到底说不说。]

 

我再次点开微信聊天界面,盯着张海客发来的这句话,眼珠很久都没有动。

张海客的头像是他的邪魅自拍,角度商务,表情深沉。他现在本人只有六分像我了,这照片倒是拍的七分像我,剩下三分像成功港资企业家。我每次看见都莫名冒火,有那么无数个瞬间很想把他好友删了算了,但最终忍住了没动手。

只是这条微信确实就一直没有回复。

 

古银杏被雷劈死的第二天,胖子已经重打精神,采购了大包小包的干货,去镇上给阿贵寄东西。他离开巴乃已经好几年,最近又似乎同村里的理发店老板娘打得火热,但我知道胖子一直不算从巴乃的大山里完全走出来,他的某一部分永远留在了那里。

胖子是真正的性情中人,我很欣赏他敢爱敢恨,嬉笑怒骂。所以为了表示对胖大人的敬意——而不是因为缺乏大厨——今天喜来眠干脆就没有开业。我拉着跑山回来的小哥无所事事地躺在院子里看云卷云舒,等胖妈妈中午回来投喂。

结果胖子办完事骑着电动车回来的时候,我肚子已经在叫了,人却依旧懒洋洋地瘫着,旁边还陪了个发呆望天的张起灵。胖子摇头大叹当年叱咤风云的吴小佛爷如今游手好闲懒得出蛆,小哥怎么也不管管,身体却已经很老实地站到灶前,一边烧火热锅一边分享他从大妈圈子里social来的新鲜消息。

 

消息依旧是两个:第一,林业局应该是打算把那颗古银杏给移走了,估计过几天就会派人来。第二,则是林大爷女儿结婚对象的八卦。

村子里消息传得快,乡里乡亲的,有点什么事儿很快就风一样跑遍了。那林大爷我们熟,典型的福建乡里人,操一口标准闽南口音,没事看见我们会打招呼,还买过喜来眠最困难那会儿的蘑菇,算是个荣誉客户。他女儿却是从我们搬来雨村到昨天才第一回见。胖子今儿一打听,原来是这些年因为找对象的事,一直在和家里闹不愉快。

 

说到这里,胖子故意停了停,宽阔的脸上几乎要冲我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我知道上回带着他俩回杭州过年的时候,我爸妈关上门催婚的话多半让他也听着了,就没好气地挥手,道别什么事都内涵到我身上,赶紧接着往下讲。

我没回头看闷油瓶,我知道他也在看我。

 

胖子见好就收,继续说。

 

福建这边的人整体结婚都早,村里的风俗更甚。有些大姑娘小媳妇可能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就私下定亲了,也就这几年情况还好些。

林大爷的女儿就属于是个半截叛逆的新派人士,不反感结婚,但也绝对不急。她高考结束去念了厦大,毕业后也一直在忙事业,一来二去就把人生大事耽搁了,三十好几还没找对象。这在村里一般算是大不孝,名牌大学生也不行。林大爷反正是年年催,三姑六婆也爱说小话念她嫁不出去。几年前林妹子实在被念得烦了,干脆直接住在厦门,逢年过节也不回家,最多往村里打点钱,后来更是放出话说找到真爱才会考虑结婚,谁催都不好使。

结果就这样不声不响的,今年林妹子突然谈了个小她十几岁的老公回来,惊呆了林大爷,震撼了三姑六婆,也不知道是不是找到了她嘴里说的真爱。

 

“人家这是要扬眉吐气。”胖子翻着锅铲,“幸福你我他,见证靠大家。说是在厦门已经办过一次酒店婚礼,昨天特意回村里再风光办一场传统的,给乡里乡亲都看看。”

“看什么?”我没明白。

“看她小老公啊!”胖子乐道,“现在不流行老夫少妻了,就好姐弟恋那一口新潮的,人带个脸嫩的老公出门有面子,天真你懂不懂?”他讲着,扭过脸又对着我和闷油瓶挤眉弄眼的,也不怕锅里菜老了。

我可太知道他在想什么了,就心道姐弟恋有什么新潮的,姐弟恋都流行几千年了,只不过当年那叫童养媳!再说了,小哥也就只有脸嫩而已,老子真要和丫谈,那就不是姐弟恋,而是爷孙孙孙恋……

 

草,恋个鸡毛,差点被胖子绕进去了。

 

我心虚地瞥了眼小哥,他对胖子的话没什么反应,也不知道我心中瞎想到哪里去了。想来张家的能力不包括读心,不然早在七星鲁王宫他就非抽我不可。我挠挠脸,庆幸自己如今还算管得住嘴,很快换了话题去聊母猪的产后护理。扯淡间胖子已经快速炒了个三菜一汤出来,闷油瓶去拿碗筷,我就把椅子摆出来。三个人围在灶台旁,也懒得再盛菜,干脆直接就着锅吃饭。

胖子做饭依旧很香,可惜我现在胃口不好,已经吃不了太多肉。再加上心里装了事,我吃了平时大概三分之二的量就饱了。

都怪胖子没事乱内涵,我还在想着张海客发来的微信。虽然乍看上去只是没头没尾的一句,但我太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丫是在试探我底线呢。如今被我晾了这么一天一夜,也不知道接下来他还会不会出招;如果再出招,我又有没有必要去接招抵挡。

闷油瓶往我碗里匀了点干炒杏鲍菇,我道谢谢小哥,重新拿起筷子慢慢往嘴里扒拉米粒。正思忖着,手机却又响了一声。

人确实经不起念叨,说曹操曹操到这种事情就很邪门。我擦擦手,做好心里建设滑开手机一看,毫不意外又是张海客发来的消息。这回比上一条更长。

 

[张海客:你要不说,那我过完年可给族长安排相亲了啊。]

 

他娘的。

我错了,我没做好心理建设。

 

3

[我:不批。]

 

我用最快的速度回了一句。重重扣上手机,我就知道自己冲动了。

雨村的生活可能确实正在摧毁我性格中后天营造出来的城府。我暗暗叹了口气,心说吴邪啊吴邪,都一把年纪了,你怎么还活回了当年那种沉不住气的蠢样子。

“没什么事。”我捏了捏眉心,含糊敷衍了胖子和小哥投来的疑问眼神,故作轻松地站起来去洗碗。

手指间空空荡荡,我抬头看了看窗外飘来的云雾,突然就很想来一支烟。

 

——那些想法,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晚上泡完脚,我们各自回屋休息。村屋共两间房,也不记得当初是怎么分的,总之最后的结果就是胖子独占一间,我和闷油瓶共享另一间。

听起来有些尴尬,想象中会有不方便,道上的伙计要是知道了吴小三爷和张爷在搞友好同居更是绝对会以为有什么闻风丧胆的大阴谋在酝酿——但实际住下来,我只觉得小日子意外的挺美,挺平静。

闷油瓶是个再满分不过的室友,干活不矫情,睡眠好爱干净,起得早又没动静,冬天还能起到个生物发电的作用,把整张床都烘得暖洋洋的,自从和他睡一起我的那些零碎旧伤再没在阴雨天痛过。

可问题就出在这里。舒适而安稳的生活永远会消磨人的意志。刚把人从青铜门里接出来那会儿我还意气风发胆大包天,别人叫我一声吴小佛爷我也就觉得自己牛逼了,老想着等收尾工作完成,我们铁三角退下来到福建就一定要问问闷油瓶到底对我什么看法。

然而等到真在雨村朝夕相处了好些日子,过去那十年的刀光剑影在鸡鸣声里淡成了鸟,我混迹在再寻常不过的生活中,慢慢地却失去了掀牌桌的勇气。

我承认自己是怕了,觉得同小哥维持现状也没什么不好,又何必问出个不确定的子丑寅卯来。胖子私下骂我是年纪大了犯怂,走三看四也不是这么个看法,沉没成本不应该参与决策——最后那句是他从小花那儿抄袭来的。我就不客气地呛回去,心说你胖子的感情历史遗留问题也是一笔烂账,大家都是没办法往前迈出一步的人,凭什么来说我。

但这种话我是不会真的说出口的,最多就在心里想想,我不喜欢看到胖子真的难过。更何况他其实半点没说错,是我自己脑子犯浑,成天在那儿梗着脖子狡辩,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我对闷油瓶,大概的确是动了点不一样的心思的。

 

感情的起因已经不可考,我本人真正意识到还是在墨脱。那个时候小哥已经离开我五年,我以为五年足以改变一切,可当我在墨脱看见那座石雕,我就像个傻子一样开始掉眼泪。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过来,可能哪怕再过五年、十年,我都没有办法做一个单纯只是接他下山的好兄弟了。

我开始希望自己能够给他一个家,或者说的矫情点,我想成为他的家。这种念头在墨脱的风雪里隐现,在古潼京的风沙下变得粗粝而顽固,最终在长白山汇成一座经年的城池。

那些年我做了很多疯狂的事,有些是为自己,有些是为了吴家,另一些我也没避讳是为了他。有段时间道上开始传我和闷油瓶之间的事,说吴小佛爷和张爷有那种猫腻,一度传的露骨难听,颇有点往下三路发展的意思,王盟和坎肩都发了好几次火。我当时太忙了,忙着布局,忙着自己的计划,其实懒得去管那些伙计私下怎么说。但如果有谁讲到我面前了,我还是会翻脸,处理一些管不住嘴的人,算是杀鸡儆猴。渐渐的那些传言也淡了,大家都知道吴小佛爷不爱听,转而去八卦比我更懒得管这些的解大当家。

其实我本质是无所谓的,但以后闷油瓶总要出来,我不喜欢他刚重返人间就面对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或者被不必要的困扰给绊住,哪怕那个困扰叫做吴邪。

 

胖子当然知道我的心思,也希望我能有好的结果。但我一向不以为然。

这整件事太复杂了,牵扯到那么多年那么多人,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简简单单就能讲些情啊爱啊的。我和闷油瓶,吴邪和张起灵,吴小佛爷和张大族长,某种程度上甚至是六个人。很多未来的计划我只是想想,都觉得异想天开——这里面可能有的阻力,甚至都不一定来自什么可被打倒的事物。而不可被打倒,便是永恒,我怎么去跨越永恒?

 

从潘子那儿离开,整队出发去长白山接小哥的时候,我坐在车里问了胖子一个问题:“你养过狗吗?”

胖子看我,摇头。

我点上烟:“吴家是养狗起家的。从我爷爷那辈开始,直到后来狗场卖出去了,我从小到大都没少见周围的人养狗。”我顿了顿,狠狠吸了口烟,道,“所以也没少见人,哭狗。”

这个时候,胖子就明白我话里的意思了,开始冲我露出你何必呢的表情。我自顾自往下说:“很多普通人第一次给亲手养的狗送终后,就伤心得再也没办法养了。如果有选择,他们不想再经历离别;如果没有选择,也只能尽量不投入太多的感情,让那种伤心来得淡一些,走得快一些。狗的寿命和人比,实在太短了。”我看他,淡淡道,“你说,这样不好吗?”

“好他娘的屁。”胖子这样回答我,他盯着我,很慢很慢地说,“第一,小哥不是普通人。第二,天真你他娘的也不是狗。第三。”胖子把我手里的烟夺过来,自己也吸了一口,望天悠悠道,“就咱这十年,你以为小哥还会有其他的选择吗?”

胖子故作文艺望天的样子忧郁极了,也搞笑极了,我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但是内心并不认可他的看法。

 

闷油瓶当然是有选择的。

 

接到小哥以后,我们在二道白河先整顿了几天。我尽量克制了自己的心情,但想来演技是十分拙劣的。道上跟来的兄弟太多,每个人都长了眼睛,于是那些早已平息的风言风语又免不了有了再起的苗头。这回他们更大胆了许多,几瓶马尿灌下去根本管不住嘴,当着闷油瓶的面胡七咧八。兴许是知道吴小佛爷接到了人心情好,不会再动不动威胁把嘴巴大的人埋到沙子里去。

所以,张起灵肯定也是察觉到一些的。他这个人只是看着不谙世事,实际活了那么多年,横跨三个截然不同的时代,人心对他来说几乎就是透明的。再加上我那几天确实有点表现得太明显了,晕晕乎乎的像喝醉了一样高兴,哪怕后来回到杭州努力刹车,想必闷油瓶也早知道我对他有点出格的感情,或多或少罢了。

 

只是,他就一直没有提。

 

一开始的时候我还怕他是尴尬,时间一长就悟了。能让闷油瓶尴尬的人怕是还没出生,他不提只是因为不想提。或者说,没必要。到后来我更是想开了,直接乐得轻松,只要闷油瓶一直不戳穿,哪怕全世界都知道了,我也可以继续装做一只直男鸵鸟,大大方方地在名为好兄弟的东非大草原里恣意狂奔。

我把我的想法美滋滋地告诉胖子,说其实把主动权放小哥那里也不错,他不问我不说,他一问我惊讶,维持住现在的兄弟关系,相处模式也不用变,指不定以后还得靠小哥给咱哥俩养老送终呢!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已经搬到雨村了,只是喜来眠的伟大事业还八字没一撇。胖子听了就非常无语地看着我,最后说,我高兴就好,然后一边叹气一边摇头地走了。

 

但胖子到底没有干涉。

于是这只鸵鸟,我一装就装到了现在。

 

我刷着短视频发呆,好容易从过去那点回忆里出来,闷油瓶已经洗漱完毕。他按时按点走过来熄了灯,拍了拍我肩膀说睡觉,然后坐在了床的另一边。我在袭来的黑暗里睁着眼睛,感受到身边的床垫陷下去一块,接着一股子热量从闷油瓶的方位传过来,知道他也睡下,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

自从拿到我不太给力的体检报告之后,他和胖子就全方位的把我管控了起来,监督我早睡早起,少吸烟,多锻炼,大概也是不想那么早就真的去给我尽送终的责任。

所以说胖子的质疑纯属多此一举,我当然高兴,我怎么不高兴。提又如何,不提又如何?现在的生活已经比我在那十年内能够想象的最好还要好,我们这种人就应该知足常乐。我关了手机放在床头,缩进被子里往小哥那边挪了挪,闭上眼睛,一下子睡得特别踏实。

 

4

结果当晚我却做了梦。

 

不该说大话的。雾气散去的时候,我站在一个月台上,心想。

古怪的梦我已经很熟练,只是这回闷油瓶不在身边,扭头倒看见了另一个不认识的年轻人。他身上穿着宋制的宽袍大袖,依稀是个古人的样子,容貌俊朗,却染了头不伦不类的黄毛,多少有点潮流混搭的味道,倒看不出哪路神仙。

我盯着他打量了一会儿,见他望过来就冲他点头,年轻人便也顺势对我作揖。就这么几秒的功夫我看清了月台的模样,白砖白墙,和我之前梦到过的所有都不一样,没有那些张灯结彩的热闹,空空荡荡的,反而太安静了,安静到有种寂寥的情愫在,让我心里也不安定。

“这是哪儿?”我问那黄毛的年轻人,“我们是在等龛际列车吗?你是什么人,也是哪里的土地神吗?”

“非也。”年轻人回答我,眼神里面有种很悠远的东西在,“吴邪,你见过我,我是来向你告别的。今天之后,我就要走了。”

“告别?”我皱眉,然后看着他的黄毛不知怎么一下子明白过来,“你是那颗银杏?”

年轻人含笑点头,我知道我说对了。紧接着我就看见一座漆黑的火车头穿破浓雾停在了苍白的月台面前,车厢门对准了年轻人,无声而迅速地滑开。

眼前的画面几乎像一部黑白的荒诞默片。我知道他要上车了,旅途的终点应该就是另一个世界。我不能坐以待毙,试图做最后的挣扎,一个箭步冲上去扯住年轻人的袖子,真诚地问他能不能再努努力抢救一下,我和胖子真的很想把他送给我们的朋友。年轻人却摇头,奋力把我的手拂下来,动作很像在弹一只力气大的蟑螂。

我哪能放任他离开,立刻沉腰分腿,用瞎子教我的方法和他角力。拉扯间两人重心都歪了,我也不知道是最近疏于锻炼还是怎么的,脚上突然就被他衣服的下摆绊了一下,竟然顺着敞开的列车门一骨碌跌进了车厢里,手也被年轻人样子的银杏树精真的拂开了。他见我替他上了车,显然愣了一下,反应很快的冲过来就想来拉我,漆黑的车门却一下子当着我的面合上,把他整个都关在外面。

“发车。”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声音这样说,回荡在整节车厢。

坏事了,不能上车的。我跌在列车地板上,隔着玻璃望向明显不知所措的银杏树精,心里不由咯噔一声,这他娘的不是老子要死了吧。就为了棵树,就为了棵树?

 

我眼前闪过闷油瓶的脸,不知道他醒过来发现我死在旁边是什么感觉。

 

漆黑的列车却不管我的想法,甩开窗外的一切,自顾自从月台开跑了。这是一段足够长的旅途,接下来的事我迷迷糊糊的,只记得自己一直在念叨不想那么早死,时间却像是加速了一样,列车没在中间任何站台停靠,一路疾驰着就到了终点站。

这个时候,我基本已经确定自己的确是死了。因为列车到站后,我发现三叔和潘子竟然站在外面等我,举着欢迎吴邪的横幅冲我挥手。我看到他们熟悉的脸,觉得很高兴,心里却又开始发酸。潘子接上我,搂住我的肩膀热切地喊我小三爷,三叔就叼着烟在前面带路。我们一行人走路飞快,两旁的街景风一样后撤,直到三叔推开一扇纸糊的房门,和我说大侄子咱到了,快点进来。

我进门,看到胖子竟然也在,这时候开始隐隐觉得不对了。我挠挠头,问胖子他什么时候也死了,怎么看上去死的比我还早。胖子却并不回答,只招呼我坐下来搓麻将,道他三缺一等太久了,手痒得不行。阿西吧,人死之后难道就是要不停搓麻将的吗?我疑惑地坐在麻将桌旁,身不由己地陪着胖子、三叔和潘子搓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忍不住问小哥现在怎么样。

小哥?胖子乐了,丢出一张二饼,让我抬头自己看。

 

我满腹牢骚地抬起头,这才发现天花板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某种银幕一样的东西,此刻正放映着闷油瓶的孤独人间生活。

原来自从我和胖子死掉,人间已经过去了一百年。这一百年间小哥都没有离开过雨村,独自在屋头院落里种地喂鸡,把鸡子鸡孙都养到了好几十代目,已经变成了当地的种地神仙这般人物。我看着他不经风霜的脸,看着他每天干干农活,就吃些粗茶淡饭,心里却很不是滋味,一把掀了麻将桌怒道张海客呢,怎么也不来提升下他们伟大族长的生活水平。

结果很快我就发现张家管了还不如不管。第一百零一年,张海客带着小张们终于找到雨村,把小哥重新接去了香港。可这狗日的不干好事,非说族长应该为家族的开枝散叶做贡献,每天给闷油瓶饭菜里夹带西班牙大苍蝇,逼着他相亲配种找对象,不生一个加强连就不准吃好吃的。我急得要死,拼命去骂张海客不是人,可嗓子都叫破了声音也传不到人间,不知不觉眼前就发黑,简直是死了还要被气得再死一次。

 

就这样,在一百个长得和闷油瓶一模一样的张家小孩一起叫我快走的诡异画面里,我终于大叫一声,浑身冷汗地从噩梦里醒来了。

 

醒来之后,我花了好一会儿时间去数天花板的裂缝,才确认自己还没死,依旧好端端的活在雨村里。天光已经微亮,闷油瓶雷打不动地去早锻炼了,我独享整张大床,从左到右地翻来翻去,卷着被子假装煎饼果子。很快我意识到自己应该是没法再睡着了,干脆就爬起来刷牙洗脸,准备早点去喜来眠开门。

在洗手台旁我和胖子狭路相逢,他吐出牙膏沫看着我,竟然满脸欲言又止。我问他怎么了,他就道天真同志老实交代,你昨晚到底做的什么梦,吊着嗓子喊梦话把一墙之隔的胖爷都闹醒了,没发现小哥都比平时早起了半个点吗。

我仔细想了想那个怪梦的内容,心就立刻虚了起来,问胖子我都说了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胖子就道,“就听见你一直在骂张海客,说小哥户口都落吴山居了,不许让小哥去相亲。”

 

5

妈的,言多必失。

 

我懊恼地心中暗骂,没有想到这年头睡觉也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警惕了,也不知道当年那些从事特务工作的人是不是都没有说梦话的坏习惯,不然早他娘让人摸到床脚给毙了。

好在我这边惴惴不安了很久,锻炼回来的闷油瓶却似乎一切如常,吃了早饭就奔赴喜来眠做起最帅收银员。我边招呼客人边暗中观察,确认无事发生后多少松了口气,心里却空落落的。我那梦话到底是模棱两可,怎么理解都行,只能无奈对自己道,小哥果然没那个意思,吴邪你就安心的去吧!

 

临近中午的时候,喜来眠呼啦啦进了一大批客人,看着多少都有点沾亲带故的,我认出其中一个好像是林大爷家的小侄女。大概是回门吧。我反应过来,林妹子结婚三天了,按照村里的习俗,今天是应该要带着老公回娘家再吃一顿。

我一点都不奇怪他们把回门宴安排在喜来眠,在我们铁三角的不断努力下,十里八乡最有质感最怀型的馆子就是这儿了,许多年轻人都吃成了回头客,在社交媒体上帮我们自来水。我嘴上老嫌麻烦,但心里其实挺骄傲的。

这种事情就无关收入,只是一种单纯而朴素的认可。

 

我带着应季菜单走过去,给他们推荐了一桌子特色菜。石锅鸡自不必说,可惜最近螃蟹还不肥,不然再来点蟹饭总是好的。这群客人里有个负责拿主意点菜的女人,眉眼间长得很精神,我留意了一下应该就是林妹子本人;坐她旁边的是个年轻男人,戴副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多半就是她那真爱小老公了。

不过我的好奇心也就到此为止。点完菜横竖没事干,我看了眼胖子在后厨也算忙的过来,一口大炒锅舞的虎虎生风,便从小门绕出去,站在后院里想着躲躲懒,休息休息,为自己的梦话默哀。

 

刚安生没一会儿,我看见闷油瓶也走了过来。

 

“怎么了小哥。”我这时候还有闲心开他玩笑,“又有女客人非要加你微信号了?下次你把胖子的号给人家,他肯定乐意。”

闷油瓶却摇头,从围裙里摸出手机递给我,直言道:“张海客找我。”

我怔了怔,哦了一声,竟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我这才想起来,张海客的确是加了闷油瓶微信的,应该是哪次张家年会的时候,趁着人多热闹,我心情一好就给了批准。不过这两年他都还比较讲武德,基本不会单线和闷油瓶联系,或多或少会先问我几句,半真半假的让我批条子,也算最大限度地卖给我他们张家的面子。

只是他现在这个时间点给闷油瓶发微信,我大概也能猜出张海客到底有什么事了——能有什么事,还不是给我打过预防针那件事。我盯着闷油瓶递过来的手机,没接,心里慢慢的感到有点不爽,又知道自己其实没什么立场去评价,太阳穴一点点痛起来,再开口语气就有点酸溜溜。

 

“找呗。”我道,把手机推回去,“没事,小哥你自己拿主意,没必要问我。”

闷油瓶就盯着我看,不说话。

 

他的瞳仁其实比一般人大,不下地也不杀粽子的时候,看过来就有点像两丸沉甸甸的黑水银。有的人也许会觉得瘆得慌,我却挺喜欢,有时候就会看着闷油瓶的眼睛默默发呆,从墨黑的底色里找自己的影子。

但现在这样被他盯着,哪怕是我也渐渐觉得有点不自在起来。自从把闷油瓶接出青铜门之后,我便很少再遇到这种不太清楚他在想什么的情况,手指头下意识搓了搓,嗓子眼发干,情绪起伏之下,压抑了很久的烟瘾几乎都要犯了。

“怎么了。”我干笑,其实已经有点想要逃跑了,“那要不我再给张海客批个条子……”

“不必。”闷油瓶却打断我,他瞥了我手指一眼,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根狗尾巴草,塞进我手里,让我夹烟那样夹着。

然后他又开口,突然道:“我听见了,我不会去。”

 

我低头看了看狗尾巴草,再看了看他,人就有点懵了。

 

闷油瓶盯着我,竟然叹了一口气。我脑子完全不转了,还来不及做出什么回应,喜来眠的大厅里却传出好大一阵喧闹声。

我那时候被胖子带的,短视频刷得有点多,第一反应就是不好,狗日的搞婚闹了。一时也顾不得小哥,探头进门去看大厅。好在我想象中的龌龊事没有发生,一席人正吃吃喝喝和谐得不得了,林妹子神气十足地勾着她老公的脖子挨个敬酒,一圈下来叫好声不断,她脸色也红得发亮,显然是真的高兴。

我这才安心收回脑袋,定了定神,打算重新应付今天突然让我有点看不懂的闷油瓶。回过头却吓了一跳,没想到闷油瓶也凑过来看了,两只黑眼睛看看我,又看看大厅里面,不断在两者之间游移,有点长了的碎刘海垂在额头前面,看着就扎眼睛,却显得他很乖,表情又有点预料之外的期待。

期待什么?我揣摩揣摩,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心说难道真的老树开花,你张起灵活了一百来岁今年突然想找对象了?

这简直没法细想下去,我鼻子直发酸,觉得已经到尊严生死存亡的关头,就逼自己咬牙表态道:“其实没关系的,小哥,别觉得对不起兄弟,想找对象也……正常。我们铁三角的准入机制不是非得大龄单身不可。张海客那边安排的相亲质量不会差,你要是乐意试试你就去,兄弟永远支持你。”

“不对。”闷油瓶却摇头,对我淡淡道,“吴邪,我不是把你当成兄弟。”

狗日的,连兄弟也做不成了?真他妈没良心。这话我完全没法接,脑子短路地看着闷油瓶,舔舔嘴唇,只能勉强让自己笑起来,嘴巴里也开始胡说八道:“哪里不对?小哥你要真不想做兄弟,那你和胖子就是我一辈子的好爸爸。就是我爸和二叔估计不能认你是一辈人,真要论起来还得超级加辈……”

 

我太慌了,太害怕我努力维持的生活只是一个稍纵即逝的错觉。那些年练就的谈话技巧完全被我抛到脑后,根本管不了自己在说些什么。恍惚间我应该是扯了很多不像样的冷笑话,现在想想已经是一个都记不得。只记得小哥的表情越来越冷,我的声量也越来越低,直到喜来眠大厅里猛地传来一阵林妹子的笑声,我才突然像从梦里醒过来那样,想到一个被我刻意规避的可能性。

“小哥,你不会是想说,不是兄弟,而是……而是……”我谨慎地问,只觉得整片后背都汗湿了,嘴唇抖着,愣是没法把结论说出来。

“嗯。”闷油瓶就道,视线越过我扫向大厅,鼻息撞在我脸上,“他们那样,就很好。”

 

6

他们那样?哪样?

我脑子里立刻嗡的一声,手上的狗尾巴草都吓掉了。

 

闷油瓶坏就坏在这种地方。放完这么一大炮,他偏就能完全不说话看着我,意思大概是知道我能听明白,便耐心等我开口回应。

我心知今天多半是逃不过去了,稳住发抖的手搓了搓脸,心里乱七八糟地跑了一轮走马灯,再说话的时候语气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

“张起灵,你知道我对你的想法。”事已至此,我选择直接摊牌,“你不能拿这种事情和我开玩笑,我受不了这个。”

“没有开玩笑。”他就说。

 

我知道我的表情应该已经很恐怖了。其实在这之前我还有装傻的余地,从十年前到现在我都非常擅长这个。我大可以继续和闷油瓶打哈哈,假装没明白他在说什么,曲解他的意思问小哥你是不是想找个姑娘谈恋爱了,然后开开心心送他去张海客那里相亲。

但我实在太清楚闷油瓶并不是一个会开玩笑的人。我心里简直和明镜一样,他今天的每一句话都是专门说给我听的。他一直都知道,所以是我,只能是我,一直是我。

 

但是,为什么?

 

我有点不敢相信。我知道自己内心是有大毛病的,那十年的日子其实把我的心理健康完全毁了。按照现在互联网上流行的说法,从某一个时间节点开始,我就长期处于一种配得感比较低的状态。我只希望周围的人都能好好的,至于我自己,反倒不那么重要了。

所以有些时候我还会恍惚,以为雨村的生活只是一场美梦,醒来我还身处无穷无尽的迷局之中,不允许有一刻松懈,活着只为了等一个还未归来的人。所以我得不停地给自己找些事情去做,只有真正忙起来了,我才会有活在现实中的实感,才能心安理得地领取我那十年奋斗应得的头等大奖。

现在,这头等大奖好似要自行翻倍了,而我竟不敢伸手去接。

 

“为什么?”我终于问。

闷油瓶弯腰帮我把落在地上的狗尾巴草捡起来,捏在手里摆弄。

“等的太久,不能再等了。”他看着我,看着手里的手机,无奈道。

 

一个不算答案的答案,但只这一句话,我就完全懂了。

所以,是怪我不提,还得谢谢张海客?我张口结舌,伸手下去掐自己大腿,悄悄看有没有在做梦。我手一直非常黑,对自己也不客气,所以火辣辣的痛感异常真实,大腿上那块肉肯定立刻就青了。我嘶了一声,就有点傻眼,再看闷油瓶,发现他还是那副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样子,不由从心里冒出好大的火来。

这种事情我是不允许尽在不言中的,哪怕是道上知名哑巴张今天也必须张开嘴讲清楚。我心里急切,讲话也变得夹枪带棒,恼羞成怒地问他为什么这么确定,明明之前也没有过这种体会,到底明不明白自己说的是什么意思?

闷油瓶不在的那些年里我几乎已经把他的身世都调查清楚,我知道他活了一百来岁大约是没有什么情史的。曾经我以为他是不需要,是完全洞察人心后的清风无谓。可现在想想,也没准闷油瓶是根本就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几乎已经是在自我说服了,百年的老树开花开在我身上,我怎么那么不信。

 

结果闷油瓶就眯起眼睛,反过来问我:“吴邪,你谈过?”

他的眼神扫过来,我的嚣张气焰立刻偃旗息鼓,不知不觉就出了冷汗,心说,老子谈过个鸡巴。

 

7

两个加起来快两百岁的老男人,谈过的对象数量合计为零,说出去也挺惹人笑话的。我听闷油瓶问得那么直白,说实话也实在是没法装大尾巴狼了。搓了搓脸我的语气就软化了下来,老老实实地向他交代了我的顾虑。

 

我把同胖子说过的话,原原本本地讲给了闷油瓶听。我讲曾做过的那个梦,老去的我和年轻的他,凝固在山巅永恒的风雪之中。我讲无数次都以为自己真的要先行一步,也许只是因为运气才能够再度活着站在这里。可运气总会耗尽的,我不怕闷油瓶听出来我害怕,和他相比我永远只是一个凡人,凡人就天然拥有害怕的权利。我只怕自己讲的还不够赤裸,不足以规劝他在来得及的时间点回头。

讲着讲着,我又逐渐懊恼起来。我想也许我不该抽那么多的烟,全身体检应该要定期做了,不好的生活习惯也得改正。事到如今我突然意识到过往对待自己的身体太过消极。我希望周围的人都好好的,但也许只有我还在,他们才能真的好。

先走的人倒是轻松,留下来的人又该如何。我太早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明明应该尽量去做一个长寿而健康的人,哪怕只是为了身边的他们。

 

但是——但是,还来得及吗?

 

“小哥。”我站在胖子的炒菜声里忧郁,对闷油瓶认真道,“你要想清楚。有些话说出来,我就一定会当真,然后用剩下的所有时间缠着你,你再厉害也跑不掉了。不过,哪怕你乐意,可能也不会太久。我吃下的麒麟竭,我浸泡的棺液,似乎全部我接受过的神奇的东西,也不过是和我身体的亏空互相抵消。普通人的寿命不过百年,我已经活到这个岁数,你和我在一起太吃亏了。”我顿了顿,“过一天,少一天。”

沉舟病树,千帆万木。张家人的长生于我而言是一个残忍诅咒。我知道我注定是他生命的过客。我不甘心,但时间的流淌不以人的意志力为转移。闷油瓶过去有那么多惊心动魄的故事,回头去看,也不过卷宗里一个个含糊不清的名字。我贪心想做最特别的那一个,不然就什么都不要,干脆不留痕迹,不曾开始。

闷油瓶听我说完,却似乎是笑了笑,拉住我的手,轻声道:“过一天,是一天。”

 

我怔在原地。

 

喜来眠的院子里起风了,风从后山的竹林中来,又簌簌地吹乱闷油瓶的头发。我看见里面一丝白色都没有,面前的他似乎还是十几年前与我擦肩而过的那个年轻人,从来也不曾老去;只是他望过来的眼睛里,多了曾经谁也不能料到的东西。

我想起他走出青铜门的时候说我老了。那是他在门内对抗天授,一遍遍努力记住我的证明。可我也为此暗自焦虑过,被客人叫叔叔的时候半真半假地生气过。但从未有哪一刻我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原来时间在闷油瓶看来不过是一条凝固的河流,而我只消片刻就会顺水而去,只在记忆中留下涟漪。

 

但对他来说,那也许已经是一道不灭的涟漪。

 

大厅里还在喧闹。林妹子应该是终于成功喝醉了,说话的声音扬得非常之大。我听见她先是大笑,接着又开始大哭,眼泪鼻涕一大把地威胁她老公,说要永远在一起,以后如果她先走,一定会想办法把他也带上路。这话说得挺不像样,娘家亲戚人仰马翻地拦住她让她别发疯,接着我就听见一个斯斯文文的男声——应该是他老公——无奈地笑,抽了餐巾纸给林妹子擦眼泪,然后说,那到时候是跳河还是割腕,麻烦老婆大人走之前指条明路。

 

那话里情真意切,我听得心如擂鼓,傻眼地看向闷油瓶。他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那根狗尾巴草编成一个戒指,臭不要脸地套在我手指头上。

然后他也对我说:“嗯,指条明路。”

 

8

雷雨过后的第四天,林妹子带着老公回了厦门,林业局也终于派专家下来考察了。

 

考察的结果出乎我们意料,专家检查之后说那颗古银杏也许还有一线生机,虽然看着是黑漆漆死透了的样子,也不妨在原地放个十年,再看会不会起死回生。

这也算是不错的结局,但胖子和我打的主意算是彻底流产了。他骂骂咧咧的不肯放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捷足先登下的黑手,竟然想办法弄回来了一块漆黑焦死的树干摆在村屋的博古架上,算是贯彻了胖老板前半辈子贼不走空的基本原则。

 

“虽然这千年银杏捞不着了,雷击木却也是个好东西。”胖子贱兮兮地对我说,“镇宅辟邪,驱魔扼煞,放在这儿正好和咱天真的神通对冲一下。省得以后年纪大了功力见长,小哥不在家时候打死的蚊子蟑螂再见了你就起尸。”

胖子损我已经成了习惯,我都懒得骂他,只顾忙着把闷油瓶送我的狗尾巴戒指找个地方放。找来找去,我总算翻出个紫檀木盒子,把里头不知哪年收的玉扳指挖出来塞给胖子,郑重其事地装好狗尾巴戒指放回博古架上,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胖子攥着玉扳指冲我挤眼睛,道咱们勤劳勇敢的天真同志这回算是得偿所愿,这就叫枯木逢春,老树开花,老骥伏枥,老房子着火,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我听得耳朵起茧,就回呛他说这词都念串了,还他妈能不能有点文化。再说老什么老,老子还年轻着呢,从现在开始早睡早起早锻炼,说不定一活又活出溜个五十年够本,给咱胖爷养老绝对没问题。

胖子听了就摸肚子笑,特别开心地走开了,道:“养老不急,养家要紧。胖爷我先去喜来眠开门,天真你一会儿带上小哥赶紧的开工,别光顾着你侬我侬,再整得职场恋情影响了事业。”

“去你的,那不能。”我冲他摆摆手,表示玩物丧志绝无可能,然后送别胖子的摩托车,继续斜靠在村屋的窗户旁等人。

 

曾在道上叱咤风云的吴小佛爷就这么被个狗尾巴戒指拿下了,传出去也不知多少人能信。不过我早已过了会在意他人想法的年纪,于我而言,这件事之前和之后的雨村生活暂时没有任何变化。又或者我所期望的最高的幸福早在之前就已获得,我和闷油瓶昨天所坦诚的一切不过是为这种幸福的本质冠名。

窗外婆娑的树影像画一样,我盯着如画的风景不知不觉发起了呆,盘算着也许还是应该把日子过得不一样一些,才能更符合我们新鲜出炉的身份。

就这么想了一会儿,闷油瓶终于结束早锻炼,整个人出现在我的视野之内。他的身影从山野的晨雾中慢慢出现,仿佛从后山朦胧的画里往外走,走到人间。闷油瓶应该是打镇子里绕上来的,手上提了一大袋子早饭,远远的隔着窗户望我一眼,算是打了招呼。我看见他的黑头发在晨光里镀了层柔软的金,麒麟纹身在背心下面若隐若现,浑身冒着锻炼过后的热气——狗日的连走路姿势都特别帅,不知道是不是专门练过。

从后山到屋头的这点距离对闷油瓶来说就像吃小菜一样,也不见他脚下如何加快动作,反正几步之间就站到了大门面前。

我站起来,开门迎他进屋,突然想起来还有件事悬而未决。
“对了小哥,那个相亲?”我故意问。

“不去。”闷油瓶说,“豆浆,馒头,烧麦,你先吃。”他摇摇头,把早饭递过来,直接不想再提。

活该啊张海客,狗日的要开枝散叶不如自己去相亲。我一下子得意地笑起来,边装模作样说不好吧,边从闷油瓶头发里抓出几文不长眼的落叶。很久不剪,他的头发又长了,就很乖地低头任我弄着,闷声不响搬起小板凳坐在我旁边。

 

雨村的夏天将要过去了。窗外闹起最后的蝉鸣,竹叶泛黄,被吹得簌簌作响。小满哥懒洋洋地趴在院子里,对着门口打了几个哈欠。

其实,过去的事固然不必再提,百年之后的时光又哪有此刻重要。

我理干净落叶,告诉闷油瓶,按照习俗,一会儿咱俩得去林大爷家随个媒人份子钱——胖子就不必了。他淡定地看过来,道可以,但让我先把早饭吃完,并顺手递过一袋温热的豆浆。

好嘞,老张。我咬开包装,张嘴吸溜。

 

 

 

 

后记:

张海客打开微信。

张起灵:[拇指]

张海客关上微信。

后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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烹个茶

授权转载《闻不到的Omega》

//授权图片在合集首页/非盈利性

//作者:水在瓶

//完结,原著向,abo生子,窗户纸,沙海/十年/雨村/张家

//*吴邪在沙海时期beta→omega,基本没有omega的自觉的邪帝

*接回大张哥之后的hurt/comfort向

*HE

*人捅了之后,窗户纸还没捅

*除了瓶邪皆为友情

  

  闻不到的Omega

  

(0)


当小张哥带着几个比我们大几轮的晚辈过来拜早年,委婉地说要带闷油瓶回张家过个年顺便让族里的小辈瞻仰一下族长的风华绝代的时候,我和胖子第一时间就洞悉了这冠冕堂皇的文字背后下流又下作的用意。


于情,小哥已经为了张家生生死死几次搭进性命,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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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水在瓶

//完结,原著向,abo生子,窗户纸,沙海/十年/雨村/张家

//*吴邪在沙海时期beta→omega,基本没有omega的自觉的邪帝

*接回大张哥之后的hurt/comfort向

*HE

*人捅了之后,窗户纸还没捅

*除了瓶邪皆为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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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当小张哥带着几个比我们大几轮的晚辈过来拜早年,委婉地说要带闷油瓶回张家过个年顺便让族里的小辈瞻仰一下族长的风华绝代的时候,我和胖子第一时间就洞悉了这冠冕堂皇的文字背后下流又下作的用意。


于情,小哥已经为了张家生生死死几次搭进性命,实在不欠他们的。


于理,他们这个邀请也来晚了,过年的事情我们已经商量过了,在雨村过年,把小花秀秀喊过来一起热闹一下。


只要不是族里有事,闷油瓶答应我们的事情不可能临时变卦。


我用余光迅速扫了他一眼,他低着头发呆,顿时心里又稳了几分。


既然有了结论,怎么说就是我的自由了。


我说所有张家人要见小哥都要找我批条子,现在加一个,想找你们族长生孩子的等我给他生完四个吧,再轮到你们。


我说的这句本意是直接恶心一下张家人,话是糙了一点但在坐的也没有小姑娘。


但我话刚说完,就感觉一屋子几个人的视线全都集中了过来。


张家人以小张哥为首又一次齐刷刷变成了我最喜欢看的那个表情,气鼓鼓的特别好玩。


胖子的目光在我和小哥之间来回游走惊疑不定,目光中充满谴责,仿佛我背着他下了死水龙王庙顺便摸了一把主棺里粽子的屁股。


比较让我疑惑的是闷油瓶,他看我的目光像是看到胖子当着我的面抽烟时的那种不赞成……然后又慢慢变成了无奈。


我揉揉脸,用这种对张家来说很正式的家族传承的大事开玩笑确实不太地道,可这就是个段子。


就好像我经常跟小花说我过了年就拿牛给他抵债,但我家根本没有牛。


我也生不出……


等等


我还真能生。


——我是个omega。

  

(1)


我是个半路出家的omega,在墨脱听到了藏海花的故事,从山里带出了黑毛蛇,制定了那个计划之后,我意识到我对于蛇费洛蒙的读取总有些时灵时不灵。


一开始我以为继山寨宝血之后自己又多了一个山寨鼻子,后来从黑眼镜那里知道,这个单纯因为我的性别。


辨识信息素这一项,alpha和omega具有先天的优势。


当时的情势下我根本没有时间犹豫,我知道黑市上有那种药,于是问他能不能搞到。


药不好搞,但是对他来说却不是难事。


“你有两个选择,成为alpha,像是我和哑巴张,或者成为omega,据我所知九门这几代里比较嫡系的只有霍玲。”


变成alpha需要几年的时间,但变成omega只需要几个月。


“这很没道理,明明变成omega才是需要发育器官——生殖腔的,alpha会发生的变化难道不是退化吗?”


黑眼镜耸耸肩,“没办法,人也好,电脑也好都是向下兼容比较容易。”


当时我根本没有这么多时间等我的身体变成一个优秀的alpha,而且身边的活神仙太多,他们的传奇大多与性别无关。我早就没了那种对普通alpha的憧憬,我一个beta就能撂倒仨A。


于是我弄来了药,花了几个月,把自己变成了一个omega。


这个过程我不想详述,我也算是遭过不少罪受过不少伤的,但没有哪一种可以和这个比拟。我曾经以为利用这几个月我可以把脑子里的新计划再好好梳理推演一遍,但实际上我除了想要挣破束缚带撞墙这件事以外基本思考不了任何的事。


不过好在,就像是我之前所经历的许多绝境一样,我熬过来了。


在疗程到了第三个月过半的时候,一口俄普的护士走进来告诉我说腺体已经发育完毕,我的“生长痛”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了。


我翻下那间地下诊所的床,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爬到天台看着四点多的天一点点等着太阳升起来。


我知道我赢的把握又多了一分。


(2)


如果你不会利用,你的缺点只能是你的缺点。

  

但如果善加利用,你的棘刺会变成武器,你的软肋会变成诱敌的陷阱。


那时候的我已经失去了对于一切事物的悲悯,包括对要牺牲在计划中的人,包括很快会经历九死一生的小花和秀秀他们,也包括我自己。


像是一个已经坐化的仙人,把这些人精密地一步步摆在我的棋盘上,布成一张天罗地网的杀局。


所以当得知自己必须成为omega之后,我开始迅速思索怎么让这个弱点变成这个局的一部分。


omega无论身体素质还是速度力量都要相较于beta逊色一大截,即使是中途发生转变的omega,肌肉也会在信息素的催化作用下缩小,这就意味着一旦落单单打独斗就会变得更加危险。


不过有个好消息是,因为我原本也没练得多强,所以退步空间不大。


给我弄到药,动了手术的大夫,也是给我动了鼻部手术的大夫,黑眼镜靠在墙上悠哉地调侃我。


“生殖腔发育得很正常,恭喜你二次发育了,小朋友。”


“发情期大概会在三个月后开始,两个月一次,不过开始的时候不会太准时,你最好随身带着抑制剂,不要下地。”


“尽量。”


“这是医嘱也是师命,不准尽量,要遵守。”

“哦对了。”黑眼镜在我站起来要走之前说,“你好像有点毛病。”


“——我好像闻不到你的信息素。”


我本来听到有点问题脾气已经上来了,但听到这句话却忍不住愣了神。


(3)


黑瞎子的眼睛不好,所以他的嗅觉和听觉都要比常人敏锐得多,如果他说闻不到,那我的信息素味道应该真的很淡。


为了确认他说的是真的,我去买了一个信息素浓度测试器,测了一下我单独在房间里一个晚上后的信息素浓度,发现这个数值几乎是室内环境的正常值。


我还不放心,用药强制进入了发情期,特意没有使用抑制剂,每隔三个小时记录一下空气读数,然后喊门外的黑眼镜进来闻一下有没有信息素的香味。


得到的答案都是一致的,我的身体无法产生足以让人分辨出我的性别的信息素,甚至连一般的检测试纸都无法检测出来,只有送到医院的血液检测科才能检测到。


我又把手掌割开,把冒着血的手掌送到了黑眼镜的鼻子底下让他闻。


他闻了闻,皱着鼻子摇了摇头。


我问是不是所有用药转化过来的omega都这样,黑眼镜说那不能够,要都是这种残次品这种药谁也不买。


又说“我估计是蛇的费洛蒙破坏了你信息素的发生器官,毕竟那个器官的末端有一部分在鼻腔附近。也许将来你不吸蛇了,就会随着嗅觉一起慢慢恢复了。”


说得我仿佛网上那些喜欢吸猫的女孩子的究极变态版一样,我被他也不知道是调侃还是安慰的话逗乐了,拿出电话来打了个号码。


“喂,找个时间聚聚,对,有个好事。”



tbc

注:非盈利性请不要送礼!原作者捌一柒论坛:水在瓶。如果有条件的请去论坛多多关注这位宝藏大大~/文章已完结,我过来转载一看老福特没有这篇,二是希望能把🚕发出来,因为有些论坛的孩子因为积分不够看不了,也是蛮心疼的,希望我能在这里把文章发全。/我会根据审核的速度来发文的,以免出现漏发,发错现象。

朔风六出

「饼拾24h|春日潋滟」元夜时(一发完)

主饼拾带群像,大家一起玩耍。

节奏慢废话多,私设且ooc,慎入。

字数预警2w2,有“女装”“小夫妻”等元素。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1]


01.


  醉仙居于圣功八年的上元夜前夕重新开业,老板从老王变成了小王。


  听跑堂的那位老伙计说他们这位小郎君是王老板的独生子,打小儿灵慧,有过目不忘之能。醉仙居出事儿前小郎君一直在外游历,是得知父亲为其续弦及情夫所杀,才星夜兼程回了神都。


  上官少卿说那位小郎君她原先也见过,是个洒脱不羁的性...

主饼拾带群像,大家一起玩耍。

节奏慢废话多,私设且ooc,慎入。

字数预警2w2,有“女装”“小夫妻”等元素。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1]

 

 

 

01.

 

  醉仙居于圣功八年的上元夜前夕重新开业,老板从老王变成了小王。

 

  听跑堂的那位老伙计说他们这位小郎君是王老板的独生子,打小儿灵慧,有过目不忘之能。醉仙居出事儿前小郎君一直在外游历,是得知父亲为其续弦及情夫所杀,才星夜兼程回了神都。

 

  上官少卿说那位小郎君她原先也见过,是个洒脱不羁的性子,不喜花天酒地,不慕功名利禄,偏爱寄情山水,“都说父母在不远游,他恐怕也不曾料到此一去山高路远,竟成诀别。”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2],王老板明知道他志在四方还要将手艺传给他,大概就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在什么时候都能吃上一碗安乐茶饭吧。”李饼提壶斟满两盏热茶,一盏分与上官檎,另一盏却原封不动晾在一旁。神都近日时兴以花入茶,醉仙居也不例外,澄澈茶汤中点浮绿梅几瓣,涩香清雅,怡情悦性。

 

  上官檎对着花与茶沉静了片刻,蓦地眉头一皱,问李饼你怎么知道王老板将手艺传给他儿子了,“这店不是昨日才重新开业吗?”李饼被她问得一堵,一句“闻出来的”好悬没脱口而出。白猫少卿左顾右盼,手指在桌案上敲了好几个来回,最后一指那伙计送往别桌的几盘浇拌肉,说:“你看,浇拌肉是醉仙居的招牌,王老板要是没把手艺传下去,客人们怎么会趋之若鹜?”

 

  趋之若鹜?上官少卿当人面儿原样把话咂摸了一遍,面上无可奈何与忍俊不禁秋水平分,李少卿一双眼眨巴眨巴,脖子向左拧,问说这……有什么不对吗?“也没什么不对,就是你们明镜堂的官话听起来还真是一脉相承啊。”

 

  好赖话那还是听得出来的,猫耳朵灵,旁的人闻弦知意,他能“入木三分”。趋之若鹜,这个词儿说着好像是不大对,都怪阿里巴巴的官八!屡败屡战,屡战屡败,到如今整个明镜堂都快跟着他“力不从心,难以为继”了。

 

  “那……陈拾他们买东西怎么还没回来!不是说买点心吗,买到哪里去了?”

 

  “可能是去‘天涯海角,千山万水’了吧。”

 

  “噗……”崔倍两肩一抖乐出声儿来,再一抬头两位少卿四只眼全盯在他脸上,崔主簿那本就下撇的八字眉霎时又往下撇了三寸。他低下头也倒了两盏茶,将其中花瓣儿更多的一盏晾在了一旁。“咳,今日放夜,许是街上人多,不过属意居离此处不远,他们大概……快回来了。”

 

  你们明镜堂这一个两个的,真是……上官檎叹了口气,亲自提壶给余下的空盏中注入茶水,“就等一盏茶的功夫,他们要还不回来咱们就回大理寺发文书寻人。”她看看左手边一直张望门外的李饼,又看看右手边低头观茶的崔倍,左看看,右看看,“嘶”的一声屈指敲了敲桌面。

 

  “——对了,见着你们俩我突然想起来了。你们家陈拾和王七到底在搞什么把戏,居然还跑来找我借东西,借的还是些……”

 

  后话戛然而止,少卿芙蓉面上一对柳叶眉皱出了山峦起伏,她一双手送到李饼面前再送到崔倍面前,两手空空,只讨回两捧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的茫然。

 

  “我们家陈拾和……他?他借了什么?”

 

  “王七最近……确实形迹可疑,但我也确实不知他借了些什么,还请上官少卿明示。”

 

  明示,上官檎白眼儿朝天见,这要是能当众明示她还至于“特地”要吃翠花楼的牡丹燕菜吗?翠花楼距醉仙居离得有两个大理寺铺平了那么远,要不是……这“奢靡”之风是断不可取的!

 

  “他们两个——”

 

  “翠花楼的外卖小弟给您请安啦!上官少卿,您点的翠花楼招牌牡丹燕菜好了,请您慢慢享用——”[3]

 

  门外一声“长啸”截断后话,门内众人侧目却不忍直视。

 

  只见王七挑着个食盒一步三扭进了屋,姿态妖娆可与仕女图媲美。崔倍一口茶差点儿喷了满桌,李饼不过“惊鸿一瞥”就赶忙低下头去揉眼睛,而被“请安”的上官少卿则憋得自个儿两靥飞霞,最后拿空茶盏当惊堂木拍了个响儿,“怒斥”一声“成何体统”!

 

  “诶呀少卿大人,今日可是上元佳节,普天同庆的好日子呢,您不要和崔倍学那扫兴的坏毛病呀——”王七掐尖了嗓子依偎到桌边,洗耳恭听那一连三声“响儿”,上官檎抬手又要拍,王司直腰板挺直,见好就收,殷勤奉上佳肴数道,“大人,请看,这是您点的牡丹燕菜,这是小的我孝敬您和李少卿的缠花云梦肉和水晶龙凤糕,都是翠花楼一等一的招牌,嘿嘿,二位少卿赏脸尝尝?”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上官檎学着李饼常有的模样挑起了一边眉头,惟妙惟肖,就是眉头没有李饼抬得高,“你又背着我和李少卿做了什么?”王七嘴唇颤颤,六月飞雪,“少卿大人,这一年我夜以继日兢兢业业我是废寝忘食焚膏继晷啊!您要这么说,我可真是……太冤枉了!”

 

  他头一偏,做出个女子掩面垂泪的姿态,孙豹被他惊得一哆嗦,缩起身子直往徐虎背后挪,崔倍扯了衣角递给他反被他一巴掌拍下,阿里巴巴边念叨着“这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边摇头,又在王七的眼色下“退避三舍,敬而远之”。

 

  李饼在另一旁屈指挠挠脸颊,正要开口打断做戏时陈拾摸摸索索蹲到了他身边,“饼爷。”他小小声叫人,将两个热乎乎的油纸包全塞了过去,李饼低头一看,问他这是什么?陈拾伸手指指其中一个说这是玉露团,又指指另一个说这是单笼金乳酥,“俺上回听恁说想吃这个,可俺跟蔡叔又都不会做……正巧今儿那家铺子开了门儿,俺就去买了一点儿。这还是刚出炉嘞,热乎的,恁快尝尝,看中不中。”

 

  上回,李少卿哑然,上回寒食之日他们六人与徐虎和上官檎一道前去祭拜先人故友,回城时曾途径一家名为春和斋,但已挂牌歇业的铺子。他与陈拾闲谈间聊起往事,说这家铺子的玉露团和单笼金乳酥做得很好,每逢初一和十五他爹都会买给他吃。

 

  “其实我对甜食没有什么偏好,不过是常年吃药嘴里头发苦,想尝尝别的味道罢了。可我爹即便是知道这件事还是会亲自来买给我吃,随行的家仆说那时候大人混在一众娘子之中等着点心出炉的样子与平日里迥然不同,只可惜,我从来没见过——走啦陈拾,你看门上写的,老板回家乡了,得元日之后才回来呢。”

 

  寒食至上元,不过近一年的光景,可圣功二年至今,已然六载。李饼吸了吸鼻子,又笑说陈拾,这家铺子的点心很难买的,“你等了它多久?”啥等不等的,俺一去、一去就买着了呀,“那老板都认识俺嘞!”陈拾仍旧是蹲着同人说话,一双手手舞足蹈,说那铺子如何如何热闹,老板见了他怎样怎样热情,李饼偏着头看他絮叨,鼻头眼眶都泛出一点红。陈拾见状话就停下来,问“饼爷,恁咋了……这,不中吃啊?”

 

  李饼没答话,却动手拆开其中一个纸包后拿筷子搛起一颗玉露团填进陈拾嘴里,“中不中吃的你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陈拾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口撑得腮帮子鼓鼓,他奋力咀嚼了几下,接过李饼递来的茶水一口饮尽,甜香四溢中一说话真可谓是“芬芳馥郁”,就这样儿还含含糊糊地要去纠正李饼那“蹩脚”的口音,“饼爷,恁口音……太奇怪嘞,是‘中不中’,不是‘中不中’,恁、恁再说一个俺听听呗?”

 

  “快吃你的吧,中不中!”李少卿后槽牙一痒,拆开单笼金乳酥也要往他嘴里填,陈录事两眼一圆,捂嘴摇头朝后躲,连说几个“中!中!中!”讨饶,白猫少卿这才眉头一抖,转手将点心送进了自己嘴里——他要是有猫胡子,肯定扬的可高可高嘞!陈拾一点点咽下这头一回亲自享用的点心,可甜,可香,可好吃,难怪他爹老买给他吃,也难怪饼爷一直惦念着,是真好吃嘞!

 

  “诶!少卿大人,你怎么和陈拾单开小灶啊!有福同享,有点心同吃啊!哟,玉露团,单笼金乳酥?陈拾,这就是你之前每天去偷师学来的手艺啊?也太精致了吧!”

 

  “七爷恁咋——诶诶诶!七爷!不中不中!这是俺特地给饼爷做……给饼爷买嘞!恁要吃俺明儿再给你买!崔爷,你帮俺一把啊崔爷!”

 

  难怪,难怪。

 

  李饼慢吞吞吃完一枚单笼金乳酥,顺手将油纸包掉了个个儿,春和斋的掌柜擅书,招牌上的三个大字便是他自己写成,斋中规矩,每逢年节时油纸包上必有老板的一笔亲书,洒金红宣徽州墨,一包贴上一张,图的是个吉利。今日上元,春和斋宾客盈门,那一应写着吉祥话儿的金红纸该是早就备好的,怎么会独独缺了这两张?

 

  陈拾啊陈拾,你真的是……

 

  “少卿大人,小的我这一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恳请您,夏至之前都不要让我再见到这两屉点心了——”

 

  王七掩面,崔倍低头,孙豹面有菜色,徐虎微微一笑,再看过去,阿里巴巴一串叽里咕噜里只分辨出个“焉知非福”,上官檎眨眨眼挪开了视线,陈拾?陈拾在埋头抠手。李饼屏气凝神,麻利儿地打包好余下的点心,两个油纸包往怀里一揣,热烫烫暖着胸口,白猫少卿两臂环抱,看过周遭一众同僚与陈拾,下巴颏儿一抬,打鼻子眼儿里“嗯”了一声:

 

  “不爱吃?那正好,以后想吃也没有了。”

 

 

  

02.

 

  一行人用过饭后安步当车回了大理寺。寺内人不多,家在神都或近郊的趁着休假回了家,家不在近处的也各有去处,掐来算去眼下整个大理寺居然只有他们几个闲散人员、轮班的衙役和三两杂役留守。

 

  连蔡叔和老白昨日都领了赏钱回家去,老白神出鬼没,只留了个信儿说若有要事会随传随到,没有要事会按着日子回来,紧跟着一出大理寺的门就踪影皆无。蔡叔倒是多留了半个时辰,给寺内众人派请柬,说十六那日他家小孙女儿洗三礼,大家要有空闲就赏脸来吃个便饭,“诶我先说好,这可不算贿赂啊,你们平时不也都吃我做的饭嘛,是不是?到时候都来啊!”

 

  为着这洗三礼明镜堂的大伙儿还特意凑钱买了个小长命锁聊表心意。阿里巴巴原本要“水到渠成”,被孙豹和徐虎一边一个架着胳膊挪开,王七告诉他说这是我们这儿的规矩,这种喜事凑钱就是凑福,一人一份,送福沾喜去晦气,你要是想大方就自己大方去,“可别说我没提醒你啊,这规矩自大理寺开寺就立下了,不信你问崔倍。”崔主簿引经据典,侃侃而谈,谈到王子两眼打圈儿,晕乎乎摸出一枚身上最不值钱的币子来交了公,“不值一钱,这回真是不值一钱了!”

 

  如今这枚“不值一钱”的长命锁正揣在王司直怀里,西市庆宜坊的老手艺。上官少卿择选,李少卿题字,王司直配的锦盒陈录事挑的绦子,崔主簿翻书定铭文,巴巴评事掏钱付账,回来的路上还是虎豹二位司直押的“镖”。

 

  “诶,这一年到头真是难得有这么清静的时候啊,我来了这么些年还从没见过如此空旷的大理寺呢。”那是自然了,毕竟大家都四面八方山高水远了嘛!“你这说的好像以后都不见面了一样——呸呸呸!大吉大利!大吉大利!”山高水远有相逢,等过两天大家就都回来了。“不过……明天就只送这一只长命锁吗,咱们八个人,会不会有失礼数?”

 

  “崔小先生,崔大明白,我知道你呢肯定是不会失礼的,东西早准备好了吧。”什么,还要另外准备东西吗,不是一起凑钱就可以了吗?“你慌什么,在你这儿不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儿吗。”你说得对,这确实可以是水到渠成的事。“这件事不可以水到渠成。咱们大理寺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这样的喜事了,你要是有心,就自己去挑一份礼。”可是……我不会啊,我不是神都人,我该挑些什么?“挑什么你自己决定吧,我有些累了,先退了。”

 

  诶上官少卿……“我说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啊,你不懂你就问呐!你长嘴就为了吃是吗!”我……我该问谁?“你问谁,你问我你问谁,我问你你问谁,谁问你你问谁!”我……“看了这么久我都看会了,他的意思是你要是不懂就直接去问上官少卿,她肯定懂。”上官少卿名门毓秀,对此类礼仪应当有些心得。“可是这会不会弄巧成拙,因小失大?不不不,我不能冒这个险。”你再不去只会错失良机,追悔莫及。

 

  徐虎说完话干脆利落地从后头给了阿里巴巴一拐子,王子殿下借力跌跌撞撞扑向别院,还抱走了一盆长势喜人的仙客来。

 

  “诶,道阻且长啊,我原本以为是好事将近,结果现在是八字还没一撇。啧,难办。”

 

  “你不是号称那什么赛媒婆吗,还有你撮合不成的姻缘?”

 

  “你懂什么,强扭的瓜不甜,缘分这事儿虽说可以撮合,但最后还得靠心甘情愿,不然不就成强买强卖了?咱可不做那强人所难的事儿。不过依我看呐,阿里巴巴自有他的造化——你们看着我干什么,都赶紧回去歇着吧,晚上还得上街看灯呢。走了走了! ”

 

  “咦,人嘞?咋一个人都冇有啊?”

 

  前院众人各回各处了后头李饼才同陈拾一道儿进了门,两个人步伐慢,还同整一条街的相熟之人挨个儿打了招呼,要不是陈拾说他们已经用过饭了正往回走,汤饼铺子,糖饼铺子,卖包子的卖胡饼的那些位买卖家儿的热情能再给陈拾装满一个背篓带回来。今日上元,处处热闹,陈录事在前头“游刃有余”,李少卿跟在后头“游手好闲”,一路走一路看,押镖的几位都高谈阔论完各自歇息去了,他们二位才将将跨过门槛。

 

  李少卿掸掸浮尘顺顺腰间小鱼瓶,两手叉腰立在大理寺当间儿,四周空无一人,大门还是陈拾亲自关上的。“这几个家伙,吃饱喝足了跑得倒快……”陈拾见四下无人,便念叨起后院鸡是不是冇人喂,水打了冇有啊,还有那篱笆得整一整,不然来年结不出瓜嘞。李饼挠挠鼻尖,趁其不备一把将人揽进臂弯,“走啦,他们几个都去歇着了你也别到处忙活了,今日佳节,快请歇着吧陈录事。”

 

  拐着人一前一后进了屋,李饼拧拧脖子两臂往抓板上一搭,毫不见外地抻起了懒腰。陈拾紧随其后关上了门,袖子一卷就去收拾起桌上的卷宗文书和笔墨,码书掸灰开窗通风,轻车熟路。李少卿抻着懒腰还悄摸儿看了一眼屋里忙忙碌碌的人,看他拍拍枕头牵平整床铺,看他收拾几件衣裳,还看他反手将鸡毛掸子塞进后腰——陈拾的腰带看着旧了点儿,下回可以给他配条新的。

 

  “嗯……”李少卿看够了,扭回头去眯眼塌腰接着自顾自舒坦,还五指成爪,指甲尖尖,一下接一下挠起那块儿新做成的抓板。

 

  声响细碎,在屋子里格外清晰,那头陈拾一边收拾杂物一边听着动静:挠抓板的声儿停了,该拿痒痒挠了,先挠脖子,“呼噜……呼噜……呼噜!”再挠挠背和腰,“啊……哦!嘶……嗯……”接下来该要口檀了,平日里他要是不在,饼爷自己能从桌上或小鱼瓶里拿着吃,他要是在就抛着玩儿,饼爷那接口檀的功夫是越来越深,一接一个准,但是不能扔太高,扔太高找不着,他都快从边边角角里打扫出半瓶子口檀嘞。

 

  “陈拾……”

 

  哦,这是口檀快吃完了。陈拾卷起一册书按名目码进筐里后从怀中取出一只青梅色小瓶递了过去,“饼爷,这儿有新鲜嘞,你先吃着。”说着话他从李饼手中将那所剩无几的几颗口檀与小鱼瓶一并收了回来,鱼肚子空空如也,掌心的几颗口檀也毫无色香味可言。

 

  近日真是到处忙,口檀都冇来得及弄,就这些还是元日给添的嘞。陈拾往自己口里丢了颗荆芥球,味同枯草,塞牙。陈录事龇牙咧嘴抬头,就见李少卿正挑起半边眉边嚼口檀边看着他,俩眼一错不错,还大小愈发分明。乖乖嘞,这怕不是在怪俺啊……也是啊,从年前忙到现在还真是冇时间弄口檀,连上回饼爷说想吃包子好像都冇来得及包……俺嘞个乖乖!

 

  陈录事在“审视”之下脖子一梗吞下那颗干瘪无味的口檀,两手高举,一步步从桌案后挪出,他动一步,李少卿那双眼就跟一步,等他站定了,他们李少卿的脖子也拧了好大个弯儿。

 

  “冇事,饼爷,俺给你弄新鲜嘞,现在就弄,你、你先吃着,俺去拿东西来!”

 

  “诶……诶,陈拾!你别忙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啦,我其实是想……”李饼从旁截住人,相顾无言了一瞬,看着那对黑亮圆溜的眼睛和陈拾面上的疑惑,他蓦地低下头笑了,说陈拾,我其实是想问你,上官少卿说你和王七去向她借了一些东西,我很好奇,你们借了什么?

 

  俩人离得近,陈拾身上那股被太阳晒暖了的皂荚味儿混着一点点荆芥的清香几乎迎头盖面。还有些许途径胡饼铺子时留下的芝麻香,包子铺面前寒暄时沾染的麦香面香和油香,甚至还存留些许胭脂香,那是路过时帮一位姑娘捡起了她的荷包——陈拾,方方面面,在他眼前的陈拾。

 

  陈拾没有说话,双手又抠在一处,头压得比他还低。这场景他见过几回,印象最深的一回是陈拾要离开那天,如今倒是不怕他再提去留,但这场景见了还是颇引人注目。

 

  近些年陈拾跟着他虽也奔波忙碌,但到底是一位有编制的大理寺属员,衣食无缺,偶尔开开小灶,在来到神都的第二年就被王七他们几个养白了好多。黝黑变成浅麦,手指上劳作的老茧少了,骨节处握笔杆的薄茧却多了两处。崔倍说他可称机敏好学,雉兔同笼的学问先前虽不知其然,后头一经讲解便能举一反三,“他或许不知其然,但未必是真的不知其所以然。只不过他的过往经历与我们不同,那‘所以然’也就不尽相同了,就好比我们也并不知道该如何去捕猎。”

 

  他字还写得很工整,阿里巴巴都说两个人明明约好一起学官话,过官八,结果一年不到陈拾已经“一飞冲天,龙腾虎跃”了,独留他一人“望洋兴叹,鞭长莫及”。更别说近两年的校场上他还偶尔能越过孙豹一头,连徐虎都夸他要是不进大理寺转而从军,也定能建功立业,报效家国。

 

  好雨应时,润物无声,陈拾啊……早说过了,他做的其实比他自己想的要多太多。李饼看向那双纠结的手,长长地叹了口气,“陈拾,如果你不想说的话,我就不问了,我相信你。只是到时候你记得……”

 

  “饼爷,俺不是……”陈拾抬头看向李饼,倏尔又眨巴眨巴眼,将一双手抠得更紧。眼看着那指节处都发了红,李饼抖抖眉头,两手背后弯下腰凑近,说怎么啦?这么紧张干什么呀,我们俩之间有什么话不好说的?“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上官少卿毕竟是女儿家,你们借了她的东西到时候用完了记得原样还回去。至于借来做什么,你‘山人自有妙计’,我就不跟着瞎掺合了。”

 

  他屈指一叩,陈拾捂着脑门儿往后仰,嚷嚷着“可疼,可疼!”李饼看了会儿戏,掐准时机抬手作势再敲,陈拾不退反进,拿脑门儿凑上前去接下又一个脑瓜奔儿。他抵着李饼那两根手指头嘿嘿乐,乐得李饼又偏过脸去给他比了个大拇哥。俩人都乐呵完了,陈拾站直身子抿抿嘴很郑重地和李饼说饼爷,俺不是特意要瞒着你嘞,但七爷说“意外之喜”要先“意外”才更……更欢喜。“饼爷,今儿是上元节,俺也给你准备了个‘意外之喜’,到时候恁、恁看了,就知道了。”

 

  “好,那我等着看你的‘意外之喜’。”

 

  “那,饼爷,你要不先歇一会儿吧,俺去给你弄口檀。”

 

  “不歇了,嗯——”李饼看看窗外,原地抻了个懒腰,说一会儿还得过府拜访徐尚书,这一歇就不想起来了,误了时辰可不行。“徐尚书?就是嘞个……个儿不高,有两撇小胡子,人可热情的刑部尚书?”是呀,就是那位徐尚书,刑部三年前损兵折将,去年连尚书都“能者居之”了,一大摊子事忙了一年,今年还得忙。

 

  “可今儿是过节啊,徐尚书家不过节吗?”

 

  陈拾替李饼扣好纽襻牵平衣袖,在他整理袖口时拿了条簇新的腰带来,李少卿将双手平摊,好让这位早已不任随身书吏一职却更随身的陈录事为他束上腰带,“怎么会不过节呢,就是因为徐尚书向圣人告假要回家乡过上元节并为家中老者贺寿,所以有些公事的交接须得在今日办好,徐大人家离神都有两日的路程,他或许得月底才会回来了——陈拾,有点紧。”

 

  “哦……是这样儿。啥,紧了啊?那俺给你松松,冬天儿衣裳穿厚实了腰带是得松个眼儿,饼爷,这样中不?”

 

  “这样还行。新腰带都紧,你怎么不说是本少卿胖了啊,和衣裳有什么关系。”李饼挂好小鱼瓶,捋平绦子,不咸不淡地发了问,陈拾却急了,忙叨叨地扯过那条换下来的腰带将扣眼儿翻出来给人看,“饼爷,恁大理寺少卿讲话可得有凭据啊,你看,你这腰带眼儿都往里收了一个了!再说了,恁见天儿到处忙,俺都怕你吃不饱睡不好嘞,恁胖啥啊恁胖,俺才胖了嘞,俺那衣裳都差点儿穿不下了!”

 

  “你哪件衣裳穿不下了?”

 

  “俺……”陈拾哽了一下儿,说以前的旧衣裳穿不下了,正预备着拿去改个兔子窝。李饼也不戳穿他,只说自己大概未时五刻,最迟未时七刻会回来,“上次你说有一家馄饨不比二十四进馄饨差,回来之后你带我去尝尝,如何?”

 

  “好啊,那等恁回来了就跟俺走!”

 

  陈拾收拾好换下的衣裳和余下的糕饼,一扭头,李饼还背手站在原地。正月的午后比腊月寒凉,天光晶映,屋里亮亮堂堂,前堂的花儿开过了一茬,后院还有腊梅竞相怒放。暖日晒窗,暗香浮动,那只他初入神都便一眼相中的大狸子如今红袍官帽,两目盈盈,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直看得他耳根烘热,笨口拙舌,好半天也只问的出一句“咋了,恁、恁看啥嘞?”

 

  他说着,低下头卷叠起衣衫,又好巧不巧叫浅淡的气息扑了满怀,衣衫越卷越乱,索性拿腰带一缠,裹成个四不像的棉包。

 

  “没什么,我只是……已经开始期待你的‘意外之喜’了。我走啦,你自己当心,别跟着王七他们爬树上屋顶的,还有一件事……”

 

  靴子底压过地面,是远还是近?陈拾拢紧那一堆衣服,上好的料子被手指揉捏出几道抓痕,涟漪一样渐渐扩开。蜻蜓立在荷叶尖尖上,水里的鱼儿四方徜徉,微风拂柳,浮光跃金,往事历春秋冬夏投来一枚石子入湖,不偏不倚,正中红心——步履停下了,李饼的声音不远也不近,是在笑?可又和平常没什么不同,“陈拾,等我回来。我有……”恁说啥啊饼爷?“我是说,等我回来了,今年我们一起去街上看花灯吧。”

 

  “看花灯?好啊!那饼爷,俺就跟这儿等你回来,哪儿都不去——”哪儿都不去?也不去和王七他们放烟花,吃点心了?李少卿明知故问,陈录事摇头以对,日渐圆润的两颊甩晃出一点弧度,说不去,今儿哪都不去嘞。李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地低头一笑,说罢了,就依你吧,“那……我出门了?”

 

  “诶,恁慢走啊,饼爷。”

 

  门一开,陈录事可热情地送了李少卿出门,一直送到大门外,待大理寺少卿上了车,徐虎引马在前,眼看着一人一马拐进了正街,门后头原本还在挥手送行的陈录事却转过身去提起衣摆撒丫子就往屋里跑,跑进了屋再将门一关,径直扑到炕边扯王司直的衣袖,还指了指窗外,气喘吁吁地说:

 

  “七爷、七爷,饼爷他……他出门嘞!坐马车走嘞,要、要半个时辰才回来!”

 

  王七自镜中微微一笑,“那你还等什么?快来吧,赶紧的,让崔倍给咱们守门去!”

 

  “好嘞七爷!”


 

 

03.

 

  待自尚书府出,街上几处高大的花灯与灯楼已蓄势待发,处处人声鼎沸,家家灯火通明。相熟之人彼此间恭贺新禧,从未谋面的今日也可道一句“上元安康”。

 

  路边汤饼铺子炊烟袅袅,胡饼摊子香气四溢,饰坊人来人往,胭脂铺前摩肩接踵。其间也有那么几家儿歇业的,在门口挂上时新的灯笼,以红纸贴门,上书开业时日,免得客人白费一趟脚程。去年圣人为祈国运省了圣寿节的一番热闹,厚积薄发,今年上元节真可谓是举国欢庆。

 

  一路看过去,歇业的铺子大多数写的是回家乡过节,少数几家是“东家有喜”,只有一家最张扬,题的是“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那一家虽歇业却也最兴盛,门口来往的路人少有不去注目的,徐虎听了一耳朵隔着窗说与李饼听,说他们讲的是这一家的掌柜的遇上了多年不见的好友,老友带回了乡音乡信,还带来了好姻缘,他们家的小郎君是金榜题名又逢洞房花烛,今年收成好,大理寺还出了位威风凛凛的白猫少卿,三司治下的神都几乎夜不闭户,真是天底下再没有这样好的喜事了。

 

  李饼在车内支着脑袋听人天花乱坠地夸大白猫如何如何厉害,如何如何威风,车轱辘话听了三遍,再伸手推窗一看,马车挪动不过寸许之地。他探出脑袋看向徐虎,徐司直会意引马让开两步,一指面前涌动人潮,道是少卿,咱们怕是要堵在路上了。金乌西坠,神都的上元节就近在眼前了,李饼摩挲了一会儿腰间的小鱼瓶,说“徐虎,改道柳林巷,我赶时间。”

 

  “是,少卿大人。”

 

  柳林巷背街因而人烟稀少,路虽窄马车也将将能过,李饼敞开窗子透气,时不时地向外张望着,徐虎见状笑了,说少卿如此心急,可是良人有约吗?我看他们从几天前就开始忙活,想必今日也该尘埃落定了。李饼一愣,也跟着笑起来,问徐虎你怎么知道的,孙豹告诉你了?“没有,豹子心眼儿实但口风很紧,是王七他们做事压根儿就没想瞒着谁,不过您近日事务繁忙,碰巧没见着罢了。”那你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了?“知道,但恕我不能道破天机,还请少卿大人见谅。”

 

  “那你觉得……”李饼没把话说完,徐虎却了然,粗中有细的汉子一揽缰绳,马儿的步伐就慢下来,他贴到窗边压低身子同人说话,声量不轻不重,正好儿够俩人左耳入右耳出。“少卿,我是个粗人,国战惨烈九死一生,我上战场的时候没想着还能活着回来。可是当我从死人堆里把豹子刨出来,当他不相信我死了,越狱也要找到我时,我突然就觉得活着,真是一件好事。”

 

  少卿,眼下海晏河清,国泰民安,您就算是为着自己去随心所欲活一回,那天还能塌了吗?“人生得意须尽欢,既遇良人,您又何必踌躇?”

 

  徐虎说完话等了一会儿,没见有回音,便牵了牵缰绳要往旁边去,只行不过两步那窗子又支开了,他们少卿一臂悬搭在车边,露出的却是一双毛绒绒的猫爪。

 

  徐司直面不改色,只道是大理寺已不远了,再过个拐角就能到。李少卿一双熔金猫瞳盯着人看,问徐虎说那你觉得凭我这副模样,也能求一个“人生得意须尽欢”吗?徐虎微微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将之前街头巷尾所见所闻复述了一遍,说少卿,您方才大抵是有些倦了,没看着,可我看得清清楚楚,街上最高的那座灯楼最中间的地方,竖的可是以您为形的白猫花灯啊!

 

  “起初豹子和我说时我确实惊讶了一下,可后来跟着您办了一桩案子又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您就是大理寺少卿,再往后几年您还会是大理寺卿。百姓并非畏惧神鬼妖狐,他们畏惧的是动荡与不安,您治下的大理寺宽严相济,执法公正,豹子说他走在路上都会被百姓塞瓜果以表谢意——断刑治狱,明辨黑白,大人,您无愧于大理寺之名,那李饼李公子又为何不能享常人之福?您如此妄自菲薄,问过您的良人了吗?”

 

  “非议上官,徐虎,你大胆。”

 

  李少卿收回猫爪,拿指甲从身旁徐尚书所赠的果盘中戳了个顶大的雪梨抛出去,徐虎抄手一接往衣服上蹭了两下后“咔嚓”就是一口,吃得两颊鼓鼓,倒一点儿不见平日的稳重。“少卿若降罪,还请十八那日再行责罚,今日上元,属下与孙豹说好了要一同去几个老兄弟家共度佳节,您看这大理寺近在眼前,属下就……先行一步?”

 

  “准你假了,走吧。”

 

  一颗小石子打在马屁股上,徐司直收紧了缰绳才及时控住了马,他回头看向窗边事不干己的白猫少卿和那对儿微微抖动的猫耳,偏头又啃了一口梨,放开了嗓子送了声“上元安康”并一句“今日良辰,少卿莫要辜负!当心追悔莫及!”

 

  “豺狼虎豹”,“一丘之貉”。李少卿看着拍马远去的徐司直和牵着马候在门口的孙司直,肉垫摸了摸腰间小鱼瓶,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明镜堂的风格与他父亲治下真是殊异更甚,不过……没什么不好的,他们这一群人不也把大理寺治理得百姓交口称赞,甚至为他塑立花灯吗?

 

  因缘际会,何其妙哉。

 

  街边鼎沸隔墙犹存,僻静处也有数家的花灯亮了起来。神都的上元节越来越近,他在归家的路上,家里还有个说着“哪儿不去”就等他回去的“意外之喜”。李饼看看自己那双猫爪,果真如陈拾所说是皮毛又亮又软和的,陈拾从见他第一眼就说了,“这大狸子,比俺家那儿大,还好看”,夸他好看,说他与众不同,救他出狱,还生怕别人会把他当妖怪——陈拾从来坦荡,当不至于叶公好龙,那他这只“恁大、恁漂亮”的大狸子与他一同去逛街放烟花,再……应该水到渠成吧?毕竟今日上元,良辰好景嘛。

 

  “再快一点,本少卿真赶时间。”

 

  车夫闻言应声,扬鞭策马,车轮碌碌作响驶过寂静空巷,至日薄西山时马车稳稳停在了大理寺门口。李饼下车一看,那请了假的二人却还没走,站在那儿啃梨闲谈。见他回来,孙豹忙上前行礼,一双眼比平时亮了三分,滴溜溜直绕着白猫少卿转,“少卿,上元安康!那个,上官少卿和阿里巴巴出去了,说是去买给蔡叔家的礼物,王七和崔倍还在寺里,一会儿也要出去看灯。直甲和直乙今日轮班,现在出去吃饭了,吃了饭就回来,呃……还有一件事……”

 

  “如果是要请假的话就不必说了,刚才在路上徐虎已经替你二人说过这件事,我准了。”谢少卿!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个……“那你要说什么?”少卿,我特意去找人算了一卦,那个先生也很准的,他说今日月圆,于桃花有宜,你可千万别错过啊,今天要是错过了你真的会和阿里巴巴以前的官八一样追悔莫及,泪流满面的!

 

  “说重点!”李饼将猫爪送到孙豹跟前,当着他的面儿刺出几根尖锐的指甲,孙司直摸了摸脸上的疤,嘿嘿一乐,看着有点儿怯又格外勇武,“那什么,陈拾在你屋里等你,你去看了就知道了!少卿,我和虎子我们就俩先走了啊!”

 

  说着话俩司直翻身上马,一溜烟儿跑远了,李饼胡须一抖打了个喷嚏,忙抬手扇了扇马蹄溅起的浮尘。“少卿,您这是去哪儿了,怎么扑一身灰回来?”司直甲领着弟弟上前道了句“安康”,司直乙抱臂看了一会儿,伸手要替他们少卿掸尘,李饼斜过去一眼,那只手悄摸儿收了回去,李少卿自个儿掸掸尘土进了门,还回头“叮嘱”说你们要是闲来无事,去帮崔倍整整卷宗也行。直甲拍了弟弟一巴掌,笑说少卿,今夜我们哥儿俩不出门,您和陈拾就放心去看花灯吧,他在屋里等您呢。李少卿霎时一双眼瞪成两个小灯笼,徐虎不是说天机不可泄露吗,合着整个大理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就他一个少卿被蒙在鼓里?

 

  “您回来了,少卿大人。”

 

  一进了院李饼便看见崔倍立在当间儿,像是在等人。他换了一身便服,看料子和针脚还挺熟悉,应当与自己那身新官服是出自同一位“裁缝”之手。因着身形变换,崔倍这一礼行得较低,也正巧让李饼瞧见了他那对支楞在外,红到透亮的耳朵。“你这是……”李少卿指指自己的耳边,崔主簿仓促地撩着眼皮看了一眼,忙直起身子正了正冠,说方才屋里炭火烧得足,故而有些热——话虽如此,可那张书生面显而易见又红了一层。

 

  “今日佳节,你个书呆子同少卿大人说这些做什么?”

 

  随着音儿一股幽香袭来,李饼提鼻子一闻,山榴花汁?再往后观瞧,崔倍身边一位轻纱罩面,浓妆艳抹的女娘正缓步而来,行至切近,还款款下拜,口称“少卿大人,上元安康”。

 

  娇声软语唤得李少卿太阳穴青筋直跳,要是如今情状还两眼一抹黑,那他这大理寺少卿之位当真是可以让贤了——原来,上官少卿说的王七借去的那些物件儿,徐虎话里话外提到的,那些根本不瞒人的事儿,还有陈拾,他所筹备的那个“意外之喜”……原来如此,这个陈拾啊。

 

  李饼仰天一叹,再看向王七与崔倍时那双金瞳隐隐有光,“有心了,快去赏灯吧。”他说,王七会意,掩面而笑,拿两根指头牵住衣袖将呆愣原地的崔倍往外拉,“那我们就不多叨扰了。少卿大人,祝您人月两团圆,心想事也成哦!”

 

  多嘴……

 

  说话间已至掌灯时分,大理寺各处渐次明亮起来,李饼拾阶而上,一路穿廊过院,停步于屋门之前。屋内灯火幢幢,将一片侧座的人影投映在窗上,他伸掌推门,“吱呀”一声,是烛影摇红,人影也晃荡。迈步近前,李饼自嘲一哂,昔年他入这大理寺角角落落如入无人之境,蔡叔还曾说李小公子这步子迈得大气恢宏,怕是作恶之人一见都要抖如筛糠。如今近乡情更怯,在自己的屋里,居然连脚下往哪处去落都要再三斟酌。

 

  屋内一时看不见人,和他出门前没什么两样,李饼凝神去探,直至听到一句极轻细、似有遮掩的“饼爷,恁回来了”后才在床榻边的角落里寻见了那个一直在等着他的人:陈拾在那儿搭了个小妆台,面前摆放铜镜一面并钗环几支,他身着女娘衣裙,发髻高盘,打眼从背后去看,确是一位静候郎君归家的娘子。

 

  只是这位“娘子”羞怯太甚,真容不露,捧着一方面纱罩住大半张脸,只肯留给他两片桂叶眉与一双点染飞霞的眼。李饼自书阁后绕出,镜中便多添了一道影,陈拾原是羞于见人的,但见镜中是猫爪两只,立时瞪圆了眼,“饼爷,你这是——”他扶着妆台要起身,李饼倒用一双肉垫摁住薄纱之下的肩头轻轻下压,说是无妨,不过回来路上与徐虎比划了两下。陈拾松了口气,肩头一垮,面纱也叫他吹得飞动一角,李饼眼疾,窥得那唇上胭脂好似春桃初绽,不浓丽,却极鲜妍,生机勃勃的,正合春光。

 

  陈拾自认对那双猫眼是看熟了的,初时“惊鸿一瞥”他就被李饼一个手刀劈晕过去,后来再见,李饼问他见到的猫眼可怕吗?他实话实说,不可怕,还怪灵的,像大狸子一样。不过他没和李饼说过,晕过去那一夜的梦里,他梦见了自己早逝的双亲,险些就沉浸在里头醒不过来,是有一对儿金子样的小灯笼在他面前一直晃啊晃,才把他晃出了梦境,“啊”的一声挣扎着醒来。

 

  白猫少卿有一双能看透人心,辨识真假的“金瞳”,人人传颂,童谣唱遍,大理寺的大伙儿对此也司空见惯,只有老白曾“以下犯上”的意图钻研一下其间奥秘。旁的人,少卿那双眼睛有什么不一样?阿里巴巴的眼睛不也和我们不一样吗,大理寺海纳百川,这有什么好稀奇古怪的?

 

  旁人如何暂且不论,这双“闻名神都”的猫眼正定定地看着他,铜镜之中流光两点,几乎是熠熠生辉。陈拾低头将面容藏进轻纱,闷闷地说了句“饼爷,俺们出去看灯吧,再晚,怕人多嘞。”

 

  “我穿着一身官服上哪儿逛去啊?还是等你梳妆完,我换身衣裳,咱们再上街去吧。陈拾?”

 

  李饼话里带笑,陈拾应声自臂弯间探出一双眼来,就见白绒绒的猫爪从旁勾住了他的面纱,“饼、饼爷!”他伸手去遮,正正好摁在猫爪上,毛绒扫过掌心真是又绵软又暖和,俺嘞个天爷啊,猫爷的爪……不是,饼爷的手咋恁好摸啊!李饼扬起眉看向那只恋恋不舍的手,指甲趁势一勾,收走了那方遮了陈拾好些时候的面纱。

 

  “饼爷——”

 

  “好不容易上好的妆再这么蹭下去可就要蹭花了,那一会儿还怎么出门呀?”

 

  面纱轻薄,收成方正块儿也不过肉垫大小,李饼胡须扬起,毫不作掩地将那方面纱压在了自己枕头下。陈拾十指纠在一处,烛光投映下他从脸颊一直红到了耳朵根。“不是说要一起去吃馄饨,看花灯吗,那……赶紧梳妆吧?”猫爪适时递来海棠一朵,花蕊新嫩,枝叶颤颤,巴巴说“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4],今日不禁夜,最该簪海棠——啥高烛照红妆啊,说的咋恁像、恁像洞房花烛嘞?这个巴巴,可坏!

 

  “陈娘子”忿忿不平地两膝一并,转而侧过身去与他的“郎君”相对。只他并未伸手去取花来戴,反倒仰面看人,一对儿修饰过的小眉微微拢皱,而后缩着肩下巴颏儿一抬,又迎着郎君那只手凑过去,还着意将两颊挨蹭过猫爪,留下了些许淡红敷粉。李饼屏气凝神,看那从不违心的善人于他掌中的白粉红香之间佯作苦恼,分明不同寻常的一张脸,却回溯往事,让他在这正月里听见了那不成调的曲儿,投入水中的火漆,那一句“因缘际会”,和溪水边潺潺不息生机。当真是明月见怜,灿若春华:

 

  “俺……俺不知道这个该咋弄,饼爷,要不,恁来帮帮俺呗?”

 

 

 

04.

 

  月上中天,官府特制的烟花放过了好几种,今年的焰火请了老工匠出山,于护城河边架设高楼,燃放“四海升平”、“五谷丰登”、“春华秋实”等数种焰火,一阵接一阵,火树银花,晶映高明,真可谓是“端门内外,烟焰蔽天,月不得明,露不得下”[4]。

 

  他们出大理寺前空中刚热闹过一阵,金光辉映,亮如白昼,半边天都火烧火燎,余烟尤存。大理寺院中也可“躬逢其盛”,“吟赏烟霞”,饼爷指着天边和他说那是“春华秋实”,今年新制的烟花,近亥时还有个“欺霜赛雪”,据说与众不同,是老工匠的拿手好戏,到时候咱们再一起去看。

 

  “一会儿到时辰了咱们去河边,那边看得最清楚。”李饼说完舀起一只馄饨溜进嘴里,陈拾带他来的这家张记馄饨味道确实不比二十四进馄饨逊色,汤清味正,皮儿薄陷大,热乎乎一碗吃下肚,真舒坦得胡子眉毛两处抖,午时醉仙居那一顿竟都没有如此熨帖。

 

  看他吃得酣畅,陈拾用一双干净筷子往他碗里又拨了几颗馄饨过去,李饼倒不见外,拿勺子一拨楞就往口里送。“饼爷,啥叫欺霜赛雪啊,霜雪就霜雪,咋还欺还赛嘞?”陈录事一本诗经一本楚辞摆在床头柜上快要落灰,反倒是阿里巴巴那本用以备战官八的成语大全对了他的心窍,除了“素昧平生”“因缘际会”一类,还多学了老些“无事不登三宝殿”“顾左右而言他”的“长句”。

 

  可“欺霜赛雪”这种属于文言雅句,轻易用不着,之前饼爷说的“春华秋实”他都咂摸了一会儿才明白说的就是春天的花儿和秋天的果实——鸡和兔子非得搁一块儿,春天和秋天也总要在一处说,这文雅人说话听着是真费神,怪不得官八不好考嘞,他一个外乡人都抓耳挠腮,何况阿里巴巴还是头毛打卷儿嘞外国人?——这又来个“欺霜赛雪”,欺字儿可不是啥好词儿。

 

  “欺霜赛雪啊,大概就是说那个烟花放起来像下雪吧?其实今年是头一次放这种烟花,我以前也没见过。”

 

  “那……每年上元节神都都会放烟花吗?”不是啊,我印象里元年至二年就没放过烟花,之后我不在神都,就不知道了。对,五年那一年过的是圣寿节,所以上元节也没放烟花。“哦……难怪嘞。”陈拾讷讷,低头拿筷子尖儿戳着碗中的馄饨,晶莹剔透的馄饨不多时就被汤汁泡皱了皮儿,没看相也没食欲。

 

  “怎么啦,有心事啊?”

 

  身旁半天没有回音,李饼搁下手中的瓷勺去撩了撩那帷帽边的轻纱,王七手艺精进,给陈拾一张描眉敷粉的脸装扮很是清丽雅致,可如今这位“陈娘子”倒小眉低压,看着闷闷不乐。他拿拇指轻轻蹭了蹭那胭脂飞霞的眼角,无泪无珠,却颇有几分脂粉也难遮掩下去的伤怀。陈拾吸吸鼻头,扭脸儿看向李饼,在他掌心中摇了摇头,说冇事,饼爷,俺冇哭,俺就是……

 

  “俺就是有点儿想袁先生了。”

 

  袁不二,那个大槐树底下摆摊算卦,被孙豹传得神乎其神,有点儿爱财,待人赤诚,忠肝义胆的袁先生。他说那些借妖猫案造势之人都心怀叵测,他不给钱就不算卦,他前头说拿着八卦镜当铜镜使的员外郎妹“臭美”,后脚就陪着她用卦签挑木棍玩儿。他说庙会时生意好,要多算上几卦挣钱给陈拾和妹妹买糖瓜,他还嘱咐陈拾“多听你家少卿的话,一定能考上”。

 

  他年岁分明还不老,却总将陈拾与妹妹当作孩童看待,他孑然一身,可又富足得令人艳羡。

 

  “袁先生,他可喜欢神都上元节的烟花嘞。”陈拾举目望向街尾僻静处的那一株大槐树,济慈堂边人烟稀少,与往来如梭的正街格格不入,那儿的花灯瞧着暗淡,袁先生原先摆摊的地方只剩下几件老旧的,无人问津的家具,就摞在曾经张贴他海捕文书的墙边。“他来神都的那一年正巧遇上衙门口放烟花,他说那烟花一看他就知道神都是个热闹的好地界儿。可后来神都这儿就不过上元节,也不放烟花了,袁先生每年都盼,每年都盼不着……”

 

  “多年前国战惨烈,虽说战场远在子墟,可也难免殃及池鱼,生灵涂炭,连老杨那样的老叟都被迫入伍,神都哪里还有心思放烟花。”李饼嗤笑,从怀里摸出铜板来结了账,特意多给了几枚,是叫老板不要来叨扰,好留他们在此多说两句话。“后来永安阁为圣寿节张帜,说须得隆而重之方可昭显国运,以求太平永年,于是上元节的烟花被挪用到圣寿节,却很少有人记得正月十五才真正是人月两团圆的好日子了。”

 

  “正月十五恁好的日子,咋说不过就不过了啊。”陈拾鼻音浓重,忙低下头去揉眼,又怕花了胭脂,两手来来回回一通,什么都没抹去,只叫一双眼更亮润,更澄澈,灯火在他眼里,故人在他心里。“对,他还跟俺说过,要是往后哪一年又放起上元节的烟花了,他要带着俺跟闺女儿去个能看清烟花嘞,只有他知道的好地方。”

 

  袁先生把那个好地方告诉你了吗?“冇有,他冇说。”那明年我们就只能一起买了烟花到他摊子上放了。“到他……摊子上放?”陈拾眨眨眼,看不太懂李饼那双手抱臂头颅高扬的“得意”模样,摊子上咋放烟花啊,袁先生都冇三年了,他哪儿还有摊子啊?李少卿“怒其不争”地探出一臂指向远处,“桥边的大槐树下,摊子不在了,树总还在吧?烟花那么亮,袁先生总能看见的。”真嘞啊?“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过?”恁说……要帮俺找俺哥,就冇找,恁还说要同俺回陈家村儿去看树屋,也冇去,槐花都开了好几茬儿了呀!不过恁事儿多,成天忙,贵人多忘事,也不算啥——“嗯?”俺不说了。“怎么不说了?”

 

  这是多久的账都还算着呢?他要养兔子和崔倍算鸡兔同笼的账时怎么就没看出来这小录事还有点儿睚眦必报的性子?李少卿两目炯炯,当人面儿磨了磨牙,转头就四下去找哪儿有饼或别的什么,总之要软,要能一口塞过去但不能噎着人的东西。方才那碗馄饨其实挺好,可惜吃了个盘干碗净。他到处寻摸,陈拾抓紧找补,说饼爷饼爷,恁别找了,俺不说了还不成吗!“诶!饼爷!恁白乱花钱啊!”

 

  李饼见眼下没有趁手的“兵刃”,索性一拍桌子起了身,从旁边儿卖胡饼的摊子上要了个刚出炉的胡饼,呲着牙倒腾两下,撕下一块儿草草吹了两口后不由分说地塞进那两眼圆瞪的录事嘴里。陈拾“斯哈斯哈”嚼饼,烫得眼圈发红,两手直扇,李饼也被烫得手指红红,连甩了好几下。“饼、饼爷,你……嘶……你放这儿来,放这儿。”一只手牵住他,引向一处意外之地,陈拾低颈凑近,将李饼那只被烫红的手贴到自己的耳边,还让他捏住耳垂揉一揉,“就这么着,一会儿就不烫了,俺平时也这样儿弄嘞。”

 

  两指夹捏,李饼依言轻轻揉弄起陈拾递送而来的耳垂。软肉比他手指凉,慢慢儿地却又热乎起来,还红彤彤的,颜色极好看。陈拾若当真是女娘,这个岁数也该许嫁了吧?他今年……二十五?将近而立之年,成婚早的话怕是已有儿有女了。她的夫君会给她簪花添口脂吗?会不会也替她择选钗环,再亲手为她佩在鬓边?方才屋中灯火太亮,他簪花时只看见陈拾透红的颈,该去看看他的眼睛的,看看里头可有他的意中人。

 

  “饼爷?还疼吗?”

 

  “不疼了。”

 

  管他什么意中人呢,这双眼睛此刻此际正望向他,那眼里的人就也只有他。李饼着意捏了捏那片耳垂,陈拾扯下一块饼皱巴着脸呼痛,他疑惑不解,将桂叶眉撇成了倒八字,“始作俑者”轻咳一声,问说你们向上官少卿借东西,怎么不借一对耳坠子来?陈拾唔唔摆手,答曰“七爷说了,首饰嘞些是女娘家的私物,不好随便开口,就冇借嘞。咋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这身装扮像是缺了件东西,既然你不愿意戴耳坠,那待会儿我替你挑一支钗吧?“钗?”陈拾闻言放下胡饼抹了抹嘴,兴高采烈地同李饼说饼爷,你要是会挑嘞些钗啊花儿的,待会儿你去给闺女儿挑两个吧,明儿正好带去送给她。

 

  “你让我给……啊?!”

 

  “就是员外郎嘞妹妹啊,堂里的小师傅说那闺女儿最近能读书认字儿了,再过两年就该请媒婆说亲嘞。上官少卿说她身上太素了,怕来日媒婆说亲时叫人瞧不起。俺知道,这些事儿本不该俺来操心,可那闺女儿冇亲人了,俺是真拿她当亲妹子看嘞。”说这话时陈拾面上失落难掩,头颈低垂,鬓边那朵儿海棠花也好似见风暗淡了。李饼没吱声,就听他接茬儿絮叨,说这事儿不好再同上官少卿讲,上回他看闺女儿鞋有些旧了就去跟她打听哪儿的鞋子又好看又中穿,“谁想上官少卿二话不说就给送来恁大一箱子,全是衣服和鞋子,俺看过,上头都绣着金线嘞,肯定老贵了。心疼那闺女儿是俺自个儿想去做的事,俺不该再去麻烦别人。”

 

  他自说自话,没瞧见李饼在一旁拍着胸口松了好大一口气。

 

  当日大理寺门前员外郎妹赠陈拾一只桃子,回去后他曾问过陈拾可知其中深意?彼时陈拾刚刚帮蔡叔忙完厨房的活计,正卷着袖口替他码书掸灰,听他那么一问,圆眼成豆,直挠脑袋,还说饼爷,那一个桃子能有啥深意啊,哦,俺知道了,恁是想吃桃子了吧?那俺待会儿去拿来给你洗了吃,那桃子看着可新鲜嘞!

 

  后来陈拾还当真将那只桃子削皮去核儿分食与明镜堂众人,他的那块儿最大。崔倍也问他陈拾你当真不知这是何意吗?陈拾照旧挠头,被问得都有些迷蒙了,说你们都咋了,那一颗桃子到底要啥深意啊,不就是闺女儿看俺照顾了她恁多天,临走前对俺表示一下谢意吗?“桃子摆在那儿不吃早晚也得坏了,还浪费,这……吃就吃了,有啥干系嘞?”

 

  罢了。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6],陈拾虽不解其意,却正正好歪打正着。然钗环一类私物素来亲昵,岂可轻言相赠?还……他一个人的事儿,怕麻烦别人?是当他明镜堂无人还是当他真的人如其名,心实如饼?李饼抱臂看过去,蓦地一伸手掐住了陈拾的脸颊,提溜着往上提了提,没什么好气地跟他说道:“你一个人的事,你当我是什么?以后别再让我听见你说这种话!”

 

  哪种话啊?饼爷今儿咋恁奇怪嘞!陈拾望饼兴叹,“中!中!中,俺往后不一个人去探望闺女儿嘞,俺往后——”话说的似乎不对,腮帮子上又有一下掐捏的“威胁”,陈录事从挣扎中瞥见李少卿眉宇间那一点点春风化雨般的愁思和绷紧的唇角,他往前也这样,在让他扔下自己时,在他强自镇定说“有缘”时,在他说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大理寺时。在他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问自答要“为你好”时。哦,是这样,原来是为这个。

 

  “饼爷。”陈拾拍拍手心粘黏的芝麻,将自己的脸颊从指缝中解救,他偏偏头,面上似有些羞赧,正欲抬手挠头,却碰歪了鬓边簪花。“俺是个粗人,笨嘴拙舌嘞,好些时候弄不明白你们嘞文邹邹的东西,勒个桃子,还有勒个……欺霜赛雪,俺都冇见过。所以,恁要是有啥话……能不能直说啊?”那,你想让我说什么呢?“不是,俺是说以后,以后俺肯定也好好……”

 

  “陈拾。”

 

  李饼今日叹息的次数有些多了,近年来风调雨顺,他少有为什么事伤神或是举棋不定的时候,事如此,人也如此。可秘阁之中图书四壁,充栋连床,没有哪一本写“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疑狱集写遍人命沧桑,也到底没教会他“一种相思,两处闲愁”[7]。他与陈拾年岁相仿,昔时所见所闻可谓大相径庭,可偏偏在波谲云诡的神都“相逢”。小溪边他不听陈拾说“素昧平生”与“萍水相逢”,因为素昧平生太远,而萍水相逢太浅,只有因缘际会才恰如其分。

 

  既如此,便如此,他自己奉上的“意外之喜”,哪有扭头就不认账的道理?李饼伸手替陈拾扶正了偏斜的海棠花,在晶映交辉的灯火中压低了身子,两个人凑在一处,全掩进帷帽的薄纱里,呼吸相闻之间李饼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买完东西,我确实有话要对你说。”

  

  

05.

 

  兰心饰坊的背街处有一条通往河边的小路,五年之前这里也是人烟繁盛,虽在背街,但多的是抄近道的百姓从此路过。可自秦纨一案后此处便荒芜了,杂草丛生,泥泞不堪,再没有三五结伴的郎君与小娘子从这儿去到河边赏景春游了。

 

  人言最可畏,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都道是这饰坊的掌柜寇娘有蛊惑人心的邪术,才引得那国子祭酒秦大人家的胞弟宁肯舍了一身荣华也要同她粗茶淡饭不说,后来更是为了她如痴如狂,竟至疯癫而死——“那寇娘自己也不得善终,据说是被罗刹鬼劫持上了城楼,抱琴坠亡的。听说琴声响了一夜,怕不是那秦二郎附身在琴上,借寇娘的手在追魂索命哟!”

 

  “那些人嘴巴也太毒了,寇娘本就命苦,还叫他们这样说。事儿明明不是寇娘干嘞……”

 

  原先的饰坊因故被查封,及至两年前才撤了封条重新出让,接手的是两位女娘,年岁看着比先前的寇娘还要小一些,约莫与六儿和孙小迎她们差不离。饰坊新开业那一天陈拾恰好与阿里巴巴一道儿上街去寄家信,途径此处见人头攒动,以为是有人当街欺压良善,俩人挤进去一看,却是二位女娘在替过往的驻足的娘子们试妆簪花。

 

  见他二人“出类拔萃”,一众围观的女娘们皆掩面而笑,那掌柜的二位女娘自称是一姓杜,一姓陆,她们二位倒不怯场,取了新制的胭脂与钗环来就要请陈拾与阿里巴巴试看。陈拾没见过这阵仗连连摆手后退,阿里巴巴却前言不搭后语地问了句“这地方怎么没换名字呢”。那位杜娘子笑答,说这家饰坊的往事她二人已然知晓,不换招牌一为敬寇娘重情重义,二来,“兰心蕙质为女子所愿,既如此,何不就让它立在当街,也好叫过路的是非者看看,什么叫身正不怕影子斜。”

 

  “就这样,他们还说杜娘子和陆娘子的坏话,说她们肯定和寇娘是一伙儿嘞。这些人咋恁坏。”陈拾踢了踢面前一颗小石子,看它骨碌碌滚进河里,“哗啦啦”砸出水花一片。夜风寒凉,摇烛晃影,他打着那只李饼为他赢来的兔子花灯在前面“开路”,嘴里细细碎碎的,一刻不停。李饼负手在后,还替他家录事收着摘下的帷帽,河边本就寂静,陈拾一番言语无端端空明三分,惊鸟飞雀,跃鱼生波,倒像是冬日里养出了蝉鸣。

 

  “噗……咳,没事,河边湿滑,你当心点。”

 

  话音甫落,那只织金翘头履就踩上一颗圆滑又刁钻的石头,陈拾身形一歪,手中花灯晃荡,眼见得要扑倒在地。李饼两目一亮,身形瞬动,一把搀住了摔进他怀中的人,陈拾自个儿身形还站未稳,倒反手拍了拍李饼的胳膊,安慰他“冇事,冇事,俺脚滑嘞。”

 

  李少卿借势往陈录事盘得精致的发髻上一敲,说还是我来引路吧,你拿好东西别再把自己摔了。见自己手重敲歪了新买的凤头钗,又亲自将那发髻上为数不多的钗环与花挨个儿正了一遍,还道“人心鬼蜮岂是一朝一夕能改,不过我今日回大理寺时见好多家铺子都东家有喜,徐虎还说街心的灯楼为我塑了灯。这一路上炊烟袅袅,人人面上有笑,想来这世道确是比从前好了——你只需看寇娘抱琴不悔,六儿与孙小迎振翅高飞,杜、陆二位娘子如今将饰坊打理得风生水起,就知道流言蜚语并不能中伤赤诚之心。”

 

  陈拾听完话自他怀中抬头,星河高悬月满圆的天幕下那双眼睛显得更亮,“饼爷,那时候你问俺你是啥,俺冇回答。后来一枝花跟俺说你……”他抿了抿唇,像是不太乐意让李饼听到些不堪的字眼,李饼倒不以为意,反从他神情中得见真相一斑,“说我会变成个妖怪?”陈拾点头又摇头,说俺跟他说了,你不是妖怪,你就是饼爷,是大理寺少卿李饼,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以后可能就不是了吧……”李饼“嘶”一声挑起了眉,陈拾追问“为啥啊!”李少卿将手中掌住的凤头钗往发髻里一送,“斥责”道:“圣人都亲赐我大理寺卿印了,你还想我一辈子只当大理寺少卿啊!”陈拾捂了捂发髻,恍然大悟,“哦哦哦,对对对,那以后确实就不是大理寺少卿嘞。”嗯?“是大理寺卿,大理寺卿李饼。”

 

  话说出去如沉深渊,没回应也没声响,陈拾放下扶弄发髻的手,一抬眼,又撞进一片静湖。恰是那一句“梦里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8]荒忽兮远望,似有人在问“陈拾,我现在是谁?”你是……大理寺少卿,李饼啊。“陈拾,我以后是谁?”以后是,大理寺卿,李饼?“陈拾,我是什么?”你是……李饼。

 

  四周空寂,彼岸人间繁华,此处踪迹罕至,陈拾少有地“以下犯上”,直直望着李饼那双眼等他后话。微风掠湖,有绿水因风皱面,相顾无言,是谁人须臾白头。李饼收拢臂弯将怀中人带至切近,又问“那这样呢,我又是什么?”鹤发俊颜,金瞳烁烁,较之猫、较之人,较之不人不猫,此际一张面孔才是活灵活现的“神鬼妖狐”。陈拾一对眉歪撇,面上生皱,好似看着那大狸子撒泼打滚要吃肉。他看了半会儿“扑哧”一笑,伸手也替李饼正了正冠,还奓着胆子抚过“又亮又软和”的白发,及至眉眼处,他轻轻触碰着发颤的眼皮,在自己那道影迫近时长长地叹了口气:

 

  “有啥区别啊,恁长啥样不都是李饼吗!难不成换个样式就要改叫陈饼,王粥嘞?”

 

  “哼,你和王七想得倒挺美。”李饼松开胳膊用帷帽换过了陈拾手中的花灯,动静之间华发变青丝,一切又平复如初。陈拾却上赶着添油加醋,跟在那夜色掩不住绯色的耳廓后面一叠声叫着“饼爷,饼爷”,问他有没有几个同族的兄弟叫包子粥面粉一类的,五谷杂粮也行,听着就太平管饱。李饼举灯晃了他一下,压着眉说你还去不去看烟花了,“有又如何,你还想结识一二?”

 

  “不不不,那可不中。俺来神都第一眼就见着了个大狸子,俺一直想养它嘞,再见别的,可不就成了三心二意,见异思迁了吗。那……”陈拾提着裙亦步亦趋,他本就没有李饼步子阔,平日里都是连走带跑,如今裙装高履加身,那步子迈得比戏台上杂耍的猴还局促。他只顾着看路,没顾上看人,直愣愣一头撞在了李饼背上,撞得自己险些仰倒。李饼好气又好笑,猫一样翻了个白眼,伸手又拉住了他。“诶……诶呀,多谢饼爷。这路,真该好好修一修嘞。”陈拾道过谢就要松开搀扶,李饼却不放,反顺势而下牵住了他那只拿着帷帽的手,“再走一段吧,就快到了。”

 

  “啊?啊……好,好嘞。”

 

  轻纱隔身,贴过李饼的衣袍再附陈拾的裙裾,来来回回竟绕扯不开。陈拾步子加快了些,被那薄纱牵着直往李饼身边去,兔子花灯两耳支楞,听不见窃语,却将人影两道纳入眼帘。正月未过,草木枯黄,只有湖边零星几点嫩绿昭示春天,陈拾看过彼岸湖光倒映,又将两目挪回人间。李饼在他身旁眉眼低垂,一步步落下的都是干燥平坦的地面,他只需随着脚步踏印便能走得很平稳,绣履追锦靴,倒似饰坊中二位娘子所言,“瞧着真是一对儿鹣鲽情深,羡煞旁人的郎君与娘子了”。

 

  “怎么不说话,累了吗,看天色离亥时还早,要不要先找个地方歇一歇?”

 

  “冇事,饼爷。俺就是在想明天咱们八个人去蔡叔家吃饭,就真只送那个长命锁啊?看着是不是有点儿……太小嘞?蔡叔平时待俺们可真不错。”

 

  “当然不是啦。那个长命锁只是咱们大理寺的礼数,从大理寺卿到杂役们谁家有喜事大伙儿都会凑一份礼一起送的。”李饼停步回望,问陈拾王七没和你说吗,除了长命锁以外,大家还是会各自再备一份礼的?“说了,七爷他说了!”陈拾出言给王七辩白,王七到底哪个节骨眼儿和他交代了这句话,却是无迹可寻了。“他真交代了?”真嘞,真交代了,俺就是一时冇想好该给那小妮儿送个啥,“俺从来冇见过恁小的妮儿,俺来神都见着小环的时候她都跑得可欢嘞。”

 

  “诶,对啊!要不俺给那小妮儿做个拨浪鼓吧,小妮儿是不是都可喜欢拨浪鼓了?”

 

  “你自己给她做?买一个不更好吗。”李饼引着人往河边的一处空地上走,路上草泥掺沙石滑得很,他一边问一边还叮嘱陈拾“当心”,牵着的手却碍于帷帽无法借力,他便停下步子,将拿帷帽取下重又戴在了陈拾头上。陈拾压压帽檐,说对啊,还有拿草编的蛐蛐儿,蝴蝶,燕子啥的,大伙儿都可会做这些了,“在俺的家乡好玩儿的可多了,斗草,斗蛐蛐儿,摔泥碗儿还有打尜,那拨浪鼓都少见得很——饼爷?”

 

  “来得及吗,明天可就要去吃酒了。”拨开几条枯枝,李饼扶着人下到一处平地,又在说话间亲去扫净了一节横生的枯干,“别站着了,过来坐吧。”他先一步撩袍就坐,将更平滑的一处留给了陈拾。“来得及啊,又不难,找块皮子找块木头不就中了吗,就是俺这儿冇有油彩,怕是画不了啥东西了。饼爷,烟花往哪个方向放啊?”

 

  “那边,护城河的方向。”那就是护城河啊,俺来神都的时候还经过那儿嘞,俺当时就想神都啊,护城河都比俺家乡的村子大,那得是个啥地方!就这一路看,进城嘞时候还差点儿误了时辰进不来嘞。“那你要是晚一天来,是不是就遇不着这些事了?”恁这是说的啥话,那俺要是晚一天来,可不就遇不着小环也……见不着大狸子了吗。“这么喜欢那只猫啊?”那……大狸子,好看啊。这句话放得极轻,透过帷帽几乎就要随风去了,好在李少卿耳聪目明,一字不落地听进去了不说,还借月色星火看清了陈录事紧抿的唇。

 

  “陈拾,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他问得突兀,陈拾听音儿愣了一下,才扯扯衣裙指指帷帽,问李饼说饼爷,你是不是觉着俺这一身可奇怪了?李饼摇摇头,伸手摘下那裙裾上沾浮的草根,“不奇怪,挺好的。比王七扮上要好看。”他这话说的是真心实意,陈拾却不如往常一般谦逊或“婉拒”,他抬头,见陈拾已摘了帷帽搁置在一旁,那一副自大理寺出便再没细细看过的红妆翠眉如今坦坦荡荡显露在水光月影之间。幽香骤然芬芳,李饼于其中怔愣一瞬,倏尔眉心微皱,两目放光,似不可置信又极尽欢喜。

 

  “饼爷,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意思,俺早明白嘞。”有什么东西塞进了李饼手里,他却没去看,只一味盯着眼前人,胸口的起伏比河湖的波澜更甚,陈拾眼睫颤颤,闭着眼深深吐纳了几息,再开口说话,呼吸间已全是李饼,他望向那双在他面前点熔金波的猫瞳,借烟花腾空的一道亮光掀露心声:“饼爷,俺……我心悦你。”

 

  欺霜赛雪焰遮天,碎落金雪降人间,道是瑞雪今又兆丰年,哪知雪中鸳鸯不羡仙。李饼倾身低头,鼻尖轻轻蹭过粉腮桃荔,在他嗅闻过胭脂香后,陈拾贴着面问了他一句“饼爷,恁不是说有话想和俺说吗,咋不说了。”你都说了,还要我说吗?“那不中,恁要是不说,俺可……俺可回去了,还得给小妮儿做拨浪鼓嘞。”

 

  走是走不掉的,后腰贴上的一臂压着他去“投怀送抱”,陈拾直眨巴眼儿,小声小气地说李饼拿猫眼看人是耍赖皮,白猫少卿探出舌尖绕着自个儿已然冒尖的牙顺了一圈,说那没办法,谁让你来神都第一眼就相中了我,“你自己说的,不能三心二意,见异思迁呀。”那……陈拾被以牙还牙的话堵得气不顺,“那”了半天一偏头只留个耳朵给人看,“那也冇有这样让人强买强卖嘞!”李饼倒不去迫他回头,却顺理成章地在陈拾耳根处嗅了一下,笑说“天宫巧这种胭脂遇水不晕,沾汗不染,所以才备受推崇,有市无价。上官少卿如此鼎力相助,若不尽兴岂不很辜负她一片好心?”陈拾脖子一梗,又说了一遍“七爷说了,不能强人所难”。

 

  “人生得意须尽欢。”李饼拖长尾音念了一句,鼻尖嗅到颊边处嗅无可嗅,陈拾一双眼乱飘,飘到他脸上就仓皇出逃,李饼乐得与他逗趣儿,还冲他龇了龇自个儿从不示人的尖牙,“今夜上元,我就强买了,你又待如何?”恁,萍水相逢听不得,素昧平生也听不得,现在又……恁咋这专断啊!“大理寺卿印在手,本少卿自有专断之权。”陈拾虽撇脸不看人,身上到没绷着劲儿,李饼那句“专断之权”一出口,掌心贴附的腰身就抖了又抖,他的陈录事一掌抵过来,正贴李少卿面前,“反正,不中,恁现在又不是大理寺少卿,咱也不在大理寺,不能专断。”那你要如何呀?“要两心相知,两情相悦。”

 

  他拿另一只手搡了搡李饼,李少卿低头一看,方才被塞过来的,躺在手心的,竟是一条新打成的绦子,形制与配在他小鱼瓶上的一模一样,却在绳结处多打了个同心结。两心相知,两情相悦啊,那看来真要应了明镜堂老几位的话了:既遇良人,何必踌躇?今夜于桃花有宜,若错过了会追悔莫及。他当真就要心想事也成了。

 

  隔岸有人群欢呼雀跃,原是烟火璀璨,将要盛放。李饼撇过远处不夜天,在烟火最盛,湖面也“落雪”时探出两指捏住下巴颏儿将陈拾转了回来,轻轻地,怯怯地,啄下了一点那唇瓣上独一无二的“天宫巧”。

 

  “陈拾,李饼心悦你,由始至终。”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君子,“淑女”好逑。

 

 

 

End.

  

  

  


文中引用注释:

[1]篇首诗句:出自欧阳修《生查子·元夕》。

[2]“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出自刘向《触龙说赵太后》。

[3]外卖小弟:梗出原著动画第一季第3集。

[4]“只恐夜深花睡去”:出自苏轼《海棠》。

[5]“端门内外,烟焰蔽天”:出自张岱《陶庵梦忆·卷二·鲁藩烟火》。

[6]“投我以木桃”:出自《国风·卫风·木瓜》

[7]“倚门回首”两句:出自李清照《点绛唇·蹴罢秋千》与《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

[8]“梦里不知天在水”:出自唐珙《题龙阳县青草湖》。

[9]“关关雎鸠”:出自《国风·周南·关雎》。


为君唤雪梅花天

【花方】何日归家洗客袍(完)

换命IF 3。我踩线写完!团圆结局!中秋快乐!


14.

其实并非方多病故意要离开李莲花,也不是想以此报复他。

只是这条路,的确只能他一个人走。

这也是为什么,三月过去了,他爹娘想必早已得知如今是他中毒,但他爹娘都没有来阻止他,要把他抓回天机山庄。

很小的时候,他有记忆中,就生过几次很凶险的病,没有记忆的更小时候,想必有过更凶险的时候。有一回他彻夜高烧,记得娘守着他坐了一夜,一直在落泪,那是他第一次想,如果他死了,他的亲人们会不会过得更快乐。

后来他娘知道他这么想,坐下来和他一番长谈。然而何女侠这样的教育风格,完全不委婉,她坐下生动仔细地和儿子描述了一下...

换命IF 3。我踩线写完!团圆结局!中秋快乐!






14.

其实并非方多病故意要离开李莲花,也不是想以此报复他。

只是这条路,的确只能他一个人走。

这也是为什么,三月过去了,他爹娘想必早已得知如今是他中毒,但他爹娘都没有来阻止他,要把他抓回天机山庄。

很小的时候,他有记忆中,就生过几次很凶险的病,没有记忆的更小时候,想必有过更凶险的时候。有一回他彻夜高烧,记得娘守着他坐了一夜,一直在落泪,那是他第一次想,如果他死了,他的亲人们会不会过得更快乐。

后来他娘知道他这么想,坐下来和他一番长谈。然而何女侠这样的教育风格,完全不委婉,她坐下生动仔细地和儿子描述了一下,如果他死了,他们都会过成什么样,如果他活着,就算是病怏怏地活着,他们又会过成什么样。

方多病当时听完,大受打击,因为在她的描述里,好像还是他死了,他们会过得更好,少操更多心。

但何女侠让他伸出手,打了一下他的手心。

“你疼不疼?”她问。

方小宝眼泪汪汪,“疼。”

何晓慧说,“我都没有用力。”

方小宝更加可怜,“但真的很疼。”

“所以,疼不疼这种事情,只有你自己知道。”何晓慧说,“你娘我过得好不好,怎样才是过得好,也只有我自己才有资格说。至于你自己,首先,你要活着,你才有资格说。不管你想活还是想死,你都得为了自己,不准为了别人,我的儿子,没有那么轻贱。至于我们,你大可放心,你活着,天机堂家大业大,怎样都养得起你,你死了,我们自会节哀,该过的日子,也能继续过。但你的日子要怎么过,只有你自己能决定。”

在那之后,方小宝把这些话记了很久,也独自想了很久,最后想明白了。

所以他敢把李莲花身上的毒引到自己身上,敢独自走上这么一条路。他的爹娘,无论如何不舍,也真的能放手,让他去走这条路。

天机堂的独门心法,窥天心术,其实并不助战斗,修这样的心法,打起架来着实没什么太大助力,所以方多病从小修的心法入门其实不是这个,他娘也不想让他修这个。是他后来非要修,自己偷偷修习的。

修习之后,方多病逐渐发现,它的独特,就在名字里。

窥天心术,修习到头,真的可以窥天。所以天机堂才能繁荣昌盛这么多年而不败。

然而,这样的事情,当然也有很大的限制和代价。最大的代价是寿命,最大的限制是言禁,况且,也并非想看什么就能看得到。他本就是个不怎么样的身体,他娘当然不会舍得让他修习这种秘术,就怕他万一遇到了什么,要去窥天命。然而,就像他娘拦不住他闯荡江湖一般,他自己的路,终究是他自己决定的。

他到底还是窥了天,要寻碧茶之毒的解。

那时李莲花已经献出了忘川花,他足够绝望。最绝望的是,他动了秘术,窥了天心,但不能言出道破,不可以告知他人。他只能自去寻找,而李莲花不会等他。只要李莲花醒了,他很有可能,还是会独自离开。

所以那时,方多病背着他上了普度寺,看着他想,他已经不敢再去相信,李莲花心里是想活下去的了。

于是他把碧茶之毒引到了自己身上。他独自离开,要去和天命对赌,他的离开并非像李莲花一样,自己要死了,不想再牵扯旁人。

只是,他失忆之时,那些不愿意与人同行的本能,果然都是有源头的。

他没有不相信李莲花。只是,他不敢再相信李莲花了。

 

15.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此时正近人间四月天,然而山上没有桃花,也没有春意,反而因为地势太高,倒起春寒,落下薄雪。

方多病裹着厚重大氅依然要艰难行路,开始由衷地感到当初李莲花裹着狐裘爬云隐山,是个多么痛苦的事情,怪不得他那时一点都不想爬。

更何况,他如今还不知道路。

虽然有可能他的机缘就在山上寺庙中,但也有可能不在。他现在就好像盲人摸象,不明全局,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真正叫赌命。不过,他向来命好,先天不足都还能习武,他觉得自己运气应该不会太差。

然而,事实证明,他的运气真的有点差。

他走到半道,毒发了。

这山道四周险要,也找不到个可以避风的山洞,他勉强找了棵树靠坐而下,裹着斗篷想要默默挨过去。当初他看着李莲花毒发,已经对这碧茶之毒怕得要命,落到自己身上,才真正发觉,这根本不是人能熬过的痛苦。

而李莲花熬过了十年。

每每毒发最痛不欲生的时候方多病都想,如果李莲花是这么过的十年,那他不想再熬下去,好像也情有可原。

就好像李莲花放下了,却不可能强求方小宝也放下。而方多病想活着,也不可能强求李莲花活着。

所以现在最好。想活的人自去求生,已经放下的人,也不必再受什么多余的苦。从此李莲花想活就活着,若还想死,那江上又没盖盖子,他什么时候想跳,都是可以跳的。

方多病又冷又痛,昏昏沉沉,感觉自己好像全忘却了那些旧事,又好像几度入梦,看见的都是旧事。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莲花楼的烛火柔和,李莲花坐在床上,一身红衣,面容很疲惫,但笑得也很柔和。他说:“人时已尽,人世还长。”

方多病在梦里看着他,突然就落下泪来。在独自走过了一段漫长的路后,到了终局,方多病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要妥协了。

如果他妥协了,如果他不把碧茶引到自己身上,会怎么样呢?他望着李莲花,想得出神。

也许李莲花还会有那么半个月、一个月的命,又或许会更久。他会慢慢失去记忆、失去神智,甚至可能会变得疯癫,他有那样能戳破天去的傲骨,怎么可能愿意让人看着他变成一个疯子。连毒发的时候他都想支开方小宝,若真的失神失忆,他怎么忍得了让方小宝眼睁睁看着?

所以,他大概还是要走的。

方多病蹲在地上,抬头看着他,眼泪一滴一滴地掉。李莲花只是轻轻叹息,伸手帮他抹掉泪水。

方多病于是妥协了。

他想,那好吧。是我错了,我放你走吧。

他站起来,一步步后退,最后背过身去,忍着肝肠寸断的痛,也忍着眼泪,说,你走吧。我知道错了,我不逼你了。你走吧。

你走吧。

 

16.

等方多病再睁眼的时候,他看见了笛飞声。

笛飞声一脸冷漠地坐在靠床很近的桌边,在闭目养神。

方多病眨了眨眼睛。他感觉自己好像做了很漫长的梦,却又记不得自己梦见什么,或者说,梦已经和记忆模糊在一起,他现在有些分不太清。但是,就算再分不清,他也知道,按理来讲笛飞声不应该在这里。

但笛飞声会在这里,也很自然。

方多病有气无力地说:“我就知道你在跟踪我。”

笛飞声这种油盐不进的大魔头可不比李莲花,可以靠计策甩掉,他若要查方多病的行踪,那就绝对是遣人寸步不离的跟踪,绝对保证方多病周边一定有人。按他这种追踪法,只要被找到,方多病就可以说完全没有任何隐私,当然也不可能再逃脱他的视线。

笛飞声终于睁开眼睛,看着他,语气毫无波澜,“我若没叫人跟着你,你现在死上几次都有余。”

这倒也是。方多病又问,“我为什么在这里?”

这下笛飞声看着他,神色变得有些复杂,像是他也觉得很难言说。

“……因为你的运气是真的好。”笛飞声道,“我本来不觉得你这没头苍蝇一样乱找,真有可能找到人能解碧茶之毒,现在看来我想错了。”

“你的毒解了。”他说,“恭喜。”

方多病一时间有些愣神。按理来讲他应该觉得喜悦,但他着实没觉出多大感情,对此他其实早有经验,他在病中都是这样的。身体太弱时,情绪也很弱。更何况,现在他对此还没什么实感,所以他没过脑子,就想感受一下身体情况。

笛飞声看出他在想什么,伸手按住他。

“不想死就别动真气。”笛飞声淡淡道,“你的经脉都断过一遍了,才刚接好。”

听起来很惨的样子。然而方多病闭了闭眼,终于缓过来,心中却慢慢生出一丝喜悦。

他赌赢了,劫后余生,怎能不喜悦。

“我就说我命好。”他喃喃道,“是谁救的我?”

是山中一个和尚救的他。那和尚游方不定,西域有名的三十二寺,都曾有过他的踪迹。笛飞声在这儿也待到现在了,自然遣人查过,查出来的结果是,他曾是天竺大光明寺的掌灯僧,年轻时也曾名动一方,然而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他悟道后,不仅没有留在寺中,反而飘然离开,就此不知所踪。

谁也不知道,这样的人物,如今竟会云游到这样荒芜的庙宇中,并且在山间捡到了方多病。上天有好生之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自然也无法旁观,便把他捡回寺里医治。

最后治好了。

方多病道,“梵术吗?竟比无了大师还厉害?”

“会梵术的,要么去过天竺,要么从学于去过的人。”笛飞声道,“无了那个和尚只算后者。”

这位救了方多病小命的大师显然是前者,而且定然还是此道中的佼佼者。

方多病又闭上眼。他试着动了动,虽然身体无力,但他还是能动的,这让他不免有些欣慰。然而他毕竟精力不济,才闭上眼,便感觉不想再睁开,来不及和阿飞说什么,迷迷糊糊又睡过去了。

再睁眼时,笛飞声已经不见了,他的床前坐着李莲花。

方多病眨了眨眼睛,正好和李莲花对上视线。两人一时间都没说话,方多病脑子还有些朦胧,看了他一会儿,才发觉他神色不对。

他看起来有点太悲伤了。

方多病和李莲花认识的时间虽然的确说不上太长,但确实经历了不少事,而且是经历了不少对于李莲花而言十分惨痛的事。所以,方多病觉得,自己见过李莲花太多伤心的样子。

所以他认得出来,如今他这个样子,就是真的很伤心——他伤心得方多病都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死了。

方多病于是伸出手,试着抓住了他的袖子。并没有抓空,的确抓住了,所以他没死。

那李莲花做什么这副表情?

方多病着实有点困惑,他扯着李莲花的袖子说,“我没死,你不应该开心一点吗?”

李莲花把目光转向他抓着自己袖子的手,把袖子抽开,用自己的手指代替,也抓住方多病的手指。他抓得很紧。

他说:“……你差一点死了。”

 

17.

方多病确实差一点死了。

他自己没有印象,但看着的人都胆战心惊,因为他这解毒的经历实在凶险。梵术只能在经脉寸断后逼出碧茶之毒,在这个过程中,还需要扬州慢内力护住他的心脉,才有可能撑过去。所以他不仅仅是差点死了,他差点死在李莲花面前。

这位前代大光明寺掌灯僧运用梵术的手法和无了和尚不太相同,他并不用金针,只以梵术做引,引经脉自行连接愈合。

然而,那一夜成了李莲花的噩梦,因为那一夜,方小宝也在做噩梦,他在梦中不停落泪,心脉几度十分微弱,如风中残烛,几乎就要熄灭。

李莲花不知道他具体梦到什么,但他听清了他在梦呓中说了什么。

他只一直在重复一句话。他说,李莲花,你走吧,我知道错了。

李莲花上一次如此悔不当初心若死灰的时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师父的新坟的时候。因为在这一刻,他毫无缘由地意识到,方多病一直坚持了这么久,哪怕走在死路上也要不服输地向死而生,如果他突然想试着放手,那就是真的放手。

那就只会是因为,他听从了曾经李莲花对他说过的话,真的学着放手。他会在梦里放走李莲花,在梦外放开自己的命。

而李莲花此时再呼唤他,无论对他说什么,都已经太迟。他听不见。

后来再想,李莲花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度过那一夜的。他只知道,当黎明到来时,方小宝的经脉终于慢慢恢复,心跳也逐渐稳定,他全身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站起身的时候,眼前发黑,完全站不稳,但他还是不愿意离开床边。

然后就被忍无可忍的笛飞声敲昏了,扔到隔壁去休息。

这些事情,方小宝当然不知道。李莲花也完全不想再提,他只是攥着方小宝的手,靠近床边,把他松松拢进怀里。

“方小宝,”李莲花喃喃道,“我再也不会走了。就算你有一天厌烦我,后悔招惹我,我都不会走了……所以你最好不要后悔。”

“真的吗,”方多病伸出手,绕过他的腋下抱住他,像小时候对娘亲撒娇一样靠进他怀里,“还有这种好事?”

这就好事了吗?李莲花发觉,他的记忆回来了,毒解了,那个很好哄的方小宝好像又回来了。于是他再接再厉,“你想做什么,我也都陪你。”

方多病想了想。他小时候虽然很向往多彩江湖,但也是在状态好的时候,事实上,只要生过病的人都有类似体验,生着病的时候,其实什么都不想做。所以现下,他倒真没什么想做的。

于是他最终只说:“我想回家了。”

李莲花更用力地抱了抱他。

“好。”李莲花说,“我陪你回家。”

 

18.

于是等方多病稍好些了,他们便拜谢过救命恩人,准备回家。

这位云游四海的僧人说:“不必谢我,我恰好在这里,你恰好来这里,不过天意。”

“知道你在这里的,是天意。”方多病却道,“但我来这里,是人意。”

他身边的李莲花和这位僧人同时微笑。

“既然如此,施主便是得偿所愿。”这位僧人双手合十回答。

于是他们自此下山去。山道不好走,是李莲花背着方多病下山的,这让他们都想起当年上云隐山的时候,都有些感慨。

“一报还一报。”李莲花说。

方多病趴在他背上故意拉长声音,“不是你说,我想做什么都依我吗?”

李莲花将他往上托了托,“嗯,都依你。”

下山之后,他们蹭了家大业大的笛盟主的车马,将车内布置得舒舒服服的,一路回中原。方多病大部分时间昏昏欲睡,李莲花自然不会扰他,闲着没事的时候,就去翻那两本方小宝亲笔的游记。在一切落定前,李莲花没有时间也根本不敢去看,现在他有时间也有心情了,看得很是津津有味。

他问:“写得是不错,你还打算给你爹娘看吗?”

方多病说,“我人都回去了,当然会自己说啊。”

也对。

但后来方多病发现,他翻来覆去看着这两个小本子,好像都没怎么看他睡觉。虽然精神看着还行,但方多病还是有点忧虑,问他在想些什么。

李莲花如今是保证过不再用言辞糊弄方小宝的人,所以他犹豫片刻,还是说,在想解毒之时的凶险。

他问方小宝,那时候他差点就死了,最后是怎么撑过去的?

方多病确实是不太清楚自己解毒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但他还记得他一直在做梦。所以他对李莲花描述了一些他做的梦。

他说:“我当时那么生气伤心难过,其实不是因为我觉得你做错了,或者我不理解你在想什么……是因为我知道你说的是对的。如果你做错了,你可以改,我可以据理力争,但如果你做的是对的……我不知道我还能怎么做。你不相信我能找到解毒的办法,我不相信你真的还愿意活下去……我要么坚持自己,要么相信你,就只有这么两条路。”

李莲花紧紧握住他的手,说:“人的想法是会随着具体情况改变的。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样,适合放下。我本来也从来没有想要你成为第二个我,你是方小宝,就应该做你自己。”

方多病笑道,“所以我坚持我自己了啊。只不过,坚持得久了,只有一个人,难免要动摇一下……好在你把我拉回来了。”

方多病一直是一个将人命看得很重的人,无论是自己的命,还是他人的命。所以无论什么情况下,他都一定会争到底,然而他也是凡人。也总有一些时候,他会有些犹豫,就好像小时候他面对母亲的眼泪,怀疑自己是不是早点死了才更好,必如面对李莲花的释然,他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放弃更好。

从前,是他的母亲开解了他的犹豫。如今,也是李莲花帮助他坚定了内心。

李莲花本人却有点困惑,“我把你拉回来的?什么时候?”

“我在梦里,本来都想放你走了。”方多病说,“结果我就听见你在哭,还一直抓着我的手……我就不舍得了。”

他要这么说,李莲花就要有点后知后觉的尴尬了。那个长夜实在不堪回首,他说实话都不记得自己有哭。

方小宝看见他故作镇定的神色,还要得寸进尺,“是不是觉得我不记得你的时候,对你很冷淡,你很难受?我跟你讲,你把本少爷气走那么多次,我也这么难受。让你不好好珍惜我。”

李莲花那点尴尬于是很快化成无奈。

他抬手摸了摸方小宝消瘦下去的脸,让他低头,靠上前去亲了亲他的额头。

“好。”李莲花很慢很认真地答应。

“李某以后,一定好好珍惜方小宝。”

 

END. 

  

  

  

  

  

  补点后记:其实想到写小宝小时候的心路历程……是因为,只要在大点医院的儿科轮转过一段时间的人,都免不了会看见一些(甚至很多)很小就已经在生死线上徘徊的小孩。

  很多时候,难免会猜测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他们知不知道什么是生死。当然每个人想法是不一样的,小孩子时常比我们想的聪明的多,所以我经常觉得,我见过的很多小孩,他们都已经知道了什么是死。而且他们既害怕又不害怕。害怕是因为未知,不害怕是因为,真的已经早就接受了。

  在医疗条件存疑的古代,方小宝的多病经历,我觉得,绝对比剧里轻描淡写代过的要坎坷。所以他最后能长成这种阳光小狗,真的是很了不起。

  而且,他失忆的时候,看起来成熟,也不是因为一夜长大,是自己命悬一线的时候,他会一夜间回到小时候体弱多病的那种状态和心态里。那种心态存在得太早,其实一辈子都会在,只要一回到类似的情景,他在生死之间都会是这样子的。然后再加上失忆,他给李莲花就完全是另一种感觉了,从某种角度看,确实是一种成熟,只不过是一种很极端的成熟,来自他在某个单一领域的经验太丰富了,而正常生活中几乎是不会遇到这种领域的,所以正常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来而已。

 


烧酒er

【瓶邪/黑花】爱人死后我家开始闹鬼

*写一些人鬼情未了的奇怪饭

*有很多小吴怪话

  

  我死的突然,在一个大晴天。鬼差来的时候我魂还飘在我身体旁,白发苍苍的胖子坐在轮椅上,闷油瓶依然年轻,牵着我的手一声不吭。他们俩没有互相安慰也没有谁哭,像两尊雕塑一样杵在我的病床边。

  我只能叹气,心说本来还想着下辈子投个好胎兴许能当闷油瓶和黑瞎子爷爷辈,结果一死就让我看见他们这幅样子,叫我怎么放得下心走。我们这嫩牛五方五个人里,我丝毫不意外地成为第一个走的,前几个月我还跟胖子回忆往昔说想多与世界交流,现在得偿所愿与世长辞了。胖子现在身体也不好,应该也没有几年了,小花更是靠药吊着一口气,我决定想办法死皮赖脸等几年,等凑够一桌斗地主......

*写一些人鬼情未了的奇怪饭

*有很多小吴怪话

  

  我死的突然,在一个大晴天。鬼差来的时候我魂还飘在我身体旁,白发苍苍的胖子坐在轮椅上,闷油瓶依然年轻,牵着我的手一声不吭。他们俩没有互相安慰也没有谁哭,像两尊雕塑一样杵在我的病床边。

  我只能叹气,心说本来还想着下辈子投个好胎兴许能当闷油瓶和黑瞎子爷爷辈,结果一死就让我看见他们这幅样子,叫我怎么放得下心走。我们这嫩牛五方五个人里,我丝毫不意外地成为第一个走的,前几个月我还跟胖子回忆往昔说想多与世界交流,现在得偿所愿与世长辞了。胖子现在身体也不好,应该也没有几年了,小花更是靠药吊着一口气,我决定想办法死皮赖脸等几年,等凑够一桌斗地主,再一起想办法熬老头。

  我盯着他们俩,鬼差盯着我,就这么僵持了两分钟,鬼差大哥突然开口:“你要是舍不得你老兄弟和你孙子,赶紧跟我下去把手续办完,要是他们给你烧的祭品够兴许能办个通行证,能让你多回来陪他们几年。”

  “真的假的?”我说,“地府这么人性化?”

  “早改组了,都怪你们阳间人砸我们地府招牌,现在地府很民主。”

  我寻思这也不能怪我们吧,虽然我们这一行人生前跟阴间的东西打了不少交道,但好歹也确实都没死过,谁知道地府什么组织什么纪律?我就说他应该去怪那些可以通晓阴阳的道士,为什么传教论道时不给人民群众讲解一下地府的新规。鬼差大哥带着我飘走,觉得我说得很有道理。

  但很快我就又觉得不能怪道士了,因为这个地府看起来实在太颠覆现代人认知了。我看了眼鬼差大哥,穿的明明还是漫画里常画的寿衣,但地府竟然是一副政府办事大厅的样子,出奇现代化,鬼差不想理我,大概是赶着去领下一个鬼魂,让我自己排队等叫号,去对应窗口办证。

  我说,要是我想在下面等人呢?

  他说不投胎就先办地府居民身份证,等人记得办短期的,方便一起投胎。要是香火不够出门右转就业部,还能赶上秋招。说完他就走了。

  我想要是道士这么跟世人传教,大概率会被丢鸡蛋当成神经病吧。又想这里规章制度这么完善,难不成这下头也被政府收编了成为赤旗的世界,那老子这挖遍天下祖坟的背景,去就业岂不是政审都过不了?早知道死前应该撑着多说几句遗言,让闷油瓶和胖子每天给我烧一斤纸钱,有备无患。但是现在也晚了,只能期待小花日后带着百万陪葬下来收留我和胖子,咱仨成立一个党支部,几百年后让闷油瓶和我那便宜师傅也受受我们的荫蔽。

  我正排着队规划我们未来一片大好的局势,突然被一只鬼拽了一下,一句我草脱口而出,转头一看竟然是小花。

  小花笑盈盈地看着我:“你草什么?”

  “我...我草阁临无地,草长莺飞二月天,草色烟光残照里。”我大惊失色,“不是,你他妈怎么死这么快,你们解家的养生水平就这?”

  “很快吗,我已经是解家男人里最高寿的那一批了。本来应该还能有段日子,但你家哑巴刚来消息说你没了,我一口气没吊上来就过去了。”小花很无奈地耸肩,“你往前站点,让我插个队。”

  这资本家身前压榨劳动人民,死后还要插我的队,实在可恶。但我生前就花了解家海量人民币,死了竟然还把解家最牛逼的家主顺手带走了,不出意外死后我还得啃食解家烧来的香火,拿人手短,我只能装孙子让解老板站我前面。

  办完证我和小花去新鬼魂分配的暂居公寓住,我俩别说头七,这会估计还没来得及出殡,还没有建立香火账户,只能吃地府给的新人低保。小花很不高兴,因为没有香火买不了鬼魂用的手机,而我要想回去看闷油瓶,也得等香火下来,现在屁事没有,我们俩坐在家里闲的只能说垃圾话。

  小花问我,有什么打算?

  这是明知故问,我看向他,意思是你还不知道我么?他也盯着我,看了口气,满脸写着“你就这点出息”。

  没出息就没出息吧,这么多年了我早就意识到了这点。我对闷油瓶的执着早就到了常人所不能及的地步。之前看过一个说法,一个人如果做一件事超过一万小时,他就会成为这件事上的专家。那我在等待闷油瓶这件事上,我一个人至少能顶八九个专家,我他妈就是等闷油瓶这一行的祖师爷。我说,等流程走完,最多再等到胖子下来安顿好,我肯定要回去盯着他。我怕我和胖子都不在之后,他就不知道自己好好生活。我和胖子这些年在雨村留下了无数生活的痕迹,从我们刚搬进来时,我们就有意识在为闷油瓶留下这些东西。

  屋檐上挂的风铃,黄泥砌的浴缸,饭桌上的花瓶,到处都有的合照,屋子门口昏黄昏黄但每晚都亮的小灯。这是我们的家,我们都不在了,那也是闷油瓶的家。我们这么多年把他留在世俗里,不是为了我死后让他又站回雪山顶上的。

  小花看着我,清了清嗓子,一挽袖子突然开始唱:“连就连,你我相约到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我知道这唱段叫《藤缠树》,我刚病的时候,在雨村和闷油瓶一起看过。电影里的人唱: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相恋只盼长相守,奈何桥上等千年。那时候我跟他说:小哥,我死了肯定想办法回来找你的,要是你死的时候在身边没看见我,就来奈何桥找我。

  他就皱着眉头不说话了,拽着我的手摇摇头,意思是他不爱听,让我别说。个老小子在这方面跟个小孩一样,我跟他正经说呢,他在这不听不听小狗念经。这下好了,我真死了,我是回去陪着他还是在奈何桥蹲他,就让他自己琢磨去吧。

  地府有规定,只有家属在阳间独身一人时才能批一只鬼上去看着,还得定期缴纳通行费,不及时交钱会被当成孤魂野鬼抓走。闷油瓶大概还在照顾胖子,暂且不用我操心。而解家那边很快给解雨臣办了个风风光光的葬礼,我们立刻从蜗居小公寓搬到豪华四合院,甚至还有人烧来了一架麻将机,手机也烧了很多型号的,我问小花,你们解家烧纸都这么与时俱进么?

  小花正在用手机下载俄罗斯方块,笑了一下说:“死之前我让瞎子烧的。”

  只能说这两个人不愧是探天意和算人心的强强联合,连身后事都算计得这么妥当。相比起来我这边虽然烧的也算大方,但实在不能跟资本家相比。值得一提的是,我定期去天地银行查余额取祭品的时候,竟然还取到了几张闷油瓶和胖子的照片,用得还是拍立得。这绝对是胖子撺掇闷油瓶烧的,照片里他仍坐在轮椅上,呲着个大牙笑,闷油瓶站在一旁,表情淡淡的,明明只是照片,眼神却仿佛正在注视我。我握着照片想,你也还想再看我一眼吗?但他听不到我的问题,我只能默默把照片收好。

  过了一段时间,小花对我说,实在是太无聊了,他决定去帮我探探路。我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是打算回阳间去看黑瞎子。说好的党支部就这么瓦解在摇篮之中,我只能叹气,在小花去办手续的时候默默想象我跟胖子重逢时的样子。虽然说胖子来了我就能回去看闷油瓶,但我仍希望晚点见到他,别跟小花似的被我带下来了,真是面对这些人就像旱季面对暴雨,怕他不来又怕他乱来。小花送了我一部手机说给我开通了阴阳界漫游,方便我无聊了随时联络。我心说你不还说我没出息么,现在自己这么急着走?但漫游钱也很贵,我只能把调侃金主的话放在心里悄悄说。

  小花动用钞能力,流程走得飞快,很快就回阳间了,独留我守一个大别墅,非常突兀,明明前一天我们还在忆往昔峥嵘岁月稠,解皇帝背着手对我说:“吴爱卿,这一生,孤的胜,你都看在眼里;孤的败。”然后就退朝了。

  

  结果小花回北京并没有找到黑瞎子,急的给我狂发微信,不知道这老东西去干什么了,如果只是打算环游世界散散心倒是无所谓,但他要是一下想不开钻了什么牛角尖,那就不是我们两只鬼能控制的了。我想象了一下我回福建时,要是发现闷油瓶根本不在雨村,我也不知道我还会干出什么事情来,别人笑我太疯癫,我只能拿出年轻时的精神病证明说的确如此。最后就是小花在阳间找黑瞎子,我在阴间闲的吃屁,一边提前帮胖子打听云彩的消息一边等小花的消息。

  又过了一两年,胖子也下来了,竟然是他主动找上门的。我开门的时候看见他以为自己又做梦了,还想去摸他的脸看看有没有面具,他一把拍开我的手,大骂我这孽畜没有良心,这么快就忘掉了胖爷?

  我赶紧让他进来,问:“你怎么找来的?我每周都留意新人呢,怎么你他妈自己上门了,闻着味来的?”

  “屁,这么大的宅子,又离办证的地方这么近,一看就是大花家的。大花人呢?天真,你可以啊,生前让小九爷为你一掷千金,死后还能狗占花巢。”

  我说你少一下来就打屁,这是小花雇佣我,在他不在期间看家护院。我又问,小哥呢,小哥怎么样了?

  胖子露出一种揶揄中带着鄙夷的表情,就跟小花当时看我的样子一模一样,完全不打算给兄弟面子,非常令人寒心。

  “好着呢,你等着去找他是不是?就知道你是这德行。大花走后瞎子还来找过瓶仔,约他之后一起去终南山什么的。”

  “哪里?”我愣了一下,没想到能在这里听到瞎子的消息。

  “终南山,可能是痛失大花看破红尘打算当道士去了。但咱们小哥没去,小哥说他不能走,你回去的话会找不到他。”胖子说完很大声地“啧”了几声,我知道他立马又要说屁话来嘲笑我俩了,决定主动出击:“我帮你打听了云彩的消息。”

  胖子立刻就精神了,睁大了眼睛,一把揽过我:“小天真,胖爷没白宠你,大花还留了什么好设备,快充公一下。然后你去寻你的如意郎君,我去找我的美娇娘,咱们之后再聚。”

  云彩比我们走得早太多了,我靠小花的资产打听,知道这姑娘在自己老家那块的辖地打工,还有了正经的地府编制,算起来干了几十年了,说不定还是个地方小官。胖子屁颠屁颠去挑瞎子给小花烧的手机,准备去勇敢追爱。

  而我没法直接追爱,也没有钞能力可以靠,只能靠排队,排得天昏地暗的时候顺便给小花报信,告诉他瞎子可能在终南山。大概过了十分钟小花回了我三个句号,然后说要附身到去陕西的飞机上,还得用vpn翻墙先查询阳间的航班。不过至少鬼魂在阳间能附着在物体上还是省去了很多麻烦,不然光靠飘的,等小花从北京飘到陕西,我可能都回阴间吃胖子和云彩的喜酒了。

  这个队伍实在太长了,我时常留意这里,好像每天都是这么多鬼魂想要回去。我们这些人最羡慕胖子,他找到了就是找到了,不管人家有没有在等,至少还能说上话,再见还能红着眼唱一首《匆匆那年》。而在这条长龙之中我和小花又与其他所有人独立开,他们在等家人度过最后的时光,而我们俩可能才刚刚真正获取了见证爱人一生的资格,以一种两败俱伤的形式相守。小花已经杀去了陕西,而我只能祈祷队伍走得快一点,有人在福建等我。

  事实上哪怕在地府阶级差异仍令人心寒,小花一个下午走完的流程我硬生生办了两天,行政系统人员冗杂导致的办公效率低下看来是中国永恒的社会问题,强烈建议地府搞一个纪检委监督工作。

  等我灰头土脸的回了雨村,第一反应是恍惚。其实也没过去几年,但再看见那个小院子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闷油瓶并不在家,但我知道他不会出去很久,因为院子里的鸡棚看起来刚刚翻新过,一群小鸡很有活力的在鸡圈里跑来跑去,应该是新养的一批。原先胖子种了几盆花,都是从山上挖来的,什么花都有,还用的都是从他潘家园铺子里运来的有年代的好瓶子。人老了,尤其是我们这种人,就不再在意这种东西到底价值几何,闷油瓶更不必说,他一生摸古董机关估计跟摸筷子一样多。胖子种不活的花他就挖新的继续种,如今那些花正生机勃发的在阳光下伸展。以前我常坐的躺椅上卧了一只小猫,不知道是偷偷跑来的还是闷油瓶自己养的。

  我进到屋子里,整个家都很干净,饭桌上还是那个白瓷瓶,里面有几支快要干枯的小花,还有一张照片。

  我凑过去看,竟然都回想不起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我那时候大概也就四十多岁。我和胖子像两个流氓一样一左一右挟持着闷油瓶,他面无表情的被我们挤在中间,像是在小巷子里被收保护费的大学生。照片甚至很清晰,颜色也很亮,是新印出来的,大概是闷油瓶一直存在手机里。我一一走过那些房间,胖子的房间依然很干净,被褥都叠的好好的,好像他只是又去北京看铺子不久就会回来。而我和闷油瓶的房间更是如此,除了床头柜上多了一张我的照片,摆了两本我的笔记以外,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而我的书房依旧杂乱,书桌上还是堆满了我写的帖子,笔乱放在桌上,我当年一向喜欢如此。

  他在生活,我看得出来,但我也知道,他大概真的很想我。闷油瓶是个极致内敛的人,不会因为思念谁就哭天抢地浑浑噩噩,属于他的悲伤只是一抹沉重的夜色,沉默地压在他的背上,在某个时刻带来无声无息的钝痛。可能就是在他入睡前翻阅我笔记的时刻,而今后这份痛对我来说也将如影随形。

  我用一种很别扭的姿势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不想压到那只睡觉的小猫,虽然我只是个鬼魂。不过,不是都说猫能看到人看不到的东西么?我想,快睡吧,养养眼睛,睡醒了看到我多叫几声,给小哥报个信,告诉他我在身边。

  我坐了很久,坐到天都黑了,竟然打了个瞌睡,醒的时候猫已经不在了,不知道跑去了哪里,我看向门口,那盏昏黄的小灯仍然亮着,我几年前就设了定时,每天一到晚上就会亮,这样我和胖子熬不住的时候,也会有一盏灯等他回家。

  但今天不止那盏灯。我起身回到屋子里,里面太黑了,我开不了灯,只能坐在门槛上靠着门。又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一个人背着钓竿提着桶走进院子里。闷油瓶从桶里掏出一条鱼扔在院子里,看了一眼那盏灯,才走进门打开灯,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说了一声:“我回来了。”

  我眼睛一热,条件反射般答到:“你回来啦。”

  他当然听不到。他默默走进厨房,从桶里又拿出几支新鲜的花苞,换进白瓷瓶里。

  

  再看见他时,我的心态竟没有太大的变化,就好像今天是普通的一个晚上,正巧我睡不着觉,等到他跑山回来,我去问小哥你今天带了什么呀?他不吭声,但会把收获一个个拿出来给我看。而闷油瓶现在也好像知道我在旁边看一样,一条一条把桶里的鱼拿出来,又慢慢放进冰箱。他对着厨房发了一小会儿呆,才去拿衣服洗澡。

  我不愿试想在他发呆的那几分钟里是在想什么,又或许他根本什么都没想,而他的生活里如今在每个曾热闹的地方,都会多几分钟无意义流过的时间,作为张起灵生而为人终于学会的对爱人和朋友的缅怀。

  院子里突然有几声猫叫,是白天在躺椅上睡觉的那只小猫,它不知道又从哪里跑出来,在吃闷油瓶丢在院子里的鱼。我倚在门口看猫,心说你小子好福气,傍上了闷大神,你吃喝不愁了。我靠近了去摸它,它突然像察觉了一样,冲我叫了一声。

  猫真的能看到鬼吗?我希望能。因为闷油瓶是不会怕鬼的,肯定是鬼都怕他,如果他知道身边有鬼魂,就知道是我回来了。我把手悬空着假装在抚摸它的毛,吃吧,吃吧,以后你跟野猫打架我罩着你,把它们都吓跑,你要好好陪你的饲主过日子。

  鱼被吃得差不多了,猫突然不乐意了,开始大声骂我,喵喵喵喵得让我头痛。敢情它是真的能看见我,那白天它跑了不会是我把它压醒了吧。

  闷油瓶刚冲完澡,穿着睡衣就出来了,有点困惑地看着猫。猫仍然冲着我的地方狂叫,这会儿立刻冲过去扒拉闷油瓶。我走到闷油瓶面前,小猫立刻挡在他面前,做出很警惕的样子,一副攻击的姿态。在闷油瓶的视角里,大概是在跟空气斗智斗勇。

  不过这闷瓶子还挺招动物喜欢,这辈子我还没想到我会有被当做闷油瓶敌人的一天。我蹲下来跟猫对峙,反正它也抓不到我,我对着它说:“我才是这里的主人,知道么?你的闷主人也是我的人,在我户口本上的。我活着的时候,他还得看我脸色。”

  猫不吃我这套,我伸手去点它鼻子,它很凶地打猫猫拳,冲我哈气。

  闷油瓶蹲下来,大手摁住猫猫头一捋,这小东西立刻老实了,但仍然对着我龇牙,凶恶异常,真是猫中霸王,不知好歹。闷油瓶手法很熟练地揉猫,抬头看向了我,看得我一惊,和他眼神对上的那一瞬间我心中突然溢出一种难捱的狂喜,心说难道是老张家的什么能力让他其实是能看见我的?可惜很快我就意识到他的眼神并不聚焦。他什么也没看见,只是通过猫怪异的反应推测不正常的方位。

  但他很快开口,声音很轻,他说:“吴邪?”

  只是两个字,我的眼泪立刻就下来了。我太久太久没有听见他喊我的名字。我的心也快跳出来了。我说,小哥,是我,我在呢。我想伸手去拥抱他,但我的手碰到他立刻就穿过去了,能回答他的只有沉默的院子,一阵风过去,什么也没有。只有他怀里的小猫依然看着我,轻轻叫了几声。

  闷油瓶垂眸,露出一种很悲伤的神情。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他好像红了眼角。他也像一只大猫一样蹲在门口,头垂得很低,我像刚刚摸猫一样伸手虚浮着摸他的头发,在他耳边说我是吴邪,小哥,我在的。

  他依然听不见,他的世界一直是沉默的,只有那只小猫偶尔应着我。而我只能看到他的头顶,他蹲了很久,我看了很久,终于看见,他头顶似乎有了一根白发。

  

  终于他起身,猫从他怀里跳走,转头看了我一眼,径直跑进屋子里窝在沙发上舔毛了。闷油瓶关了门口那盏灯,转身进了屋。他睡觉仍是只睡一半的床,只看了一眼床头柜,然后说:“晚安。”

  我不知道他是对我说,还是对着照片说,但我以后每天都可以回应他:“小哥晚安。”

  

  有时候我想,生死这种事,对闷油瓶来说大概只是浮萍过境。张起灵的人生维度无可度量,或许只有张海客和黑瞎子能与他交流一两句,而他一向是不多费口舌的。而我和胖子也不过是他人生中短暂的一处风光罢了。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年轻时挤挤总会有的,年老时自己是海绵,挤着挤着就哭了。而闷油瓶他们本就生活在水里,时间对他们来说取之不尽。

  我拼尽一生,或许终究把我的一抹景色刻在了他心上。因此他在我四十多岁的时候说遗言就会捏晕我,我寿终正寝之后也会为了我守住这么一个小家。我看着他睡着时安静的样子,如同以往千千万万个共枕眠的夜晚,在年轻时我真的想过走之前一枪给他一个惊喜,如果哪天他突然忘了我,那我要爬上来找他算账。

  但如今好像没那么重要了。我想他多看看这个世界,像普通人一样生活。若有人能给予他更多的温暖,或许也是一件好事。这可能就是爱之欲其生,这种境界,如今我才刚刚领略到。

  我与闷油瓶安静地生活在雨村,他现在并不常出门,只是每天还固定地晨练,再挑些日子去跑山。我时常附在他的戒指上,是早年间找人打的对戒,我的那一枚跟着我的骨灰进了土,如今仍戴在我的手上。

  期间张海客来过几次,不用批条子之后走进来就是硬气。以前看见老张家的人就烦,现在反而希望张海客多来。他偶尔带着公事来,大部分时候并不提及张家,似乎只是来找闷油瓶唠家常,像一个最普通的哥哥,有时候还带来一些新鲜玩意儿,什么吃的玩的。有时候只是来找他喝酒,闷油瓶不跑山的时候就会跟他喝两口。

  小张哥那群贼心不死的保皇派也来过,但竟然远不如之前我在时那么理直气壮,来的时候全被张海客挡了回去,我心说他作为大伯哥总算还是干人事的,偷偷在背后冲张海盐头顶吐口水。

  他要是想回张家,其实也不要紧,我只是不想又有陈皮阿四那样的逼人不把他当人使,或者又摊上青铜门之类的烂摊子。什么劳什子命运,都不要再跟他搭边了,如今哪怕他是一阵风我也可以跟他飘,我是个普通人的时候就能把他追得死死的,更何况现在。但他似乎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是在雨村的小房子里平平淡淡的过一生。

  

  终于很久之后又来了新客人,其实也是熟面孔,是黑瞎子。他开着小花以前的车风驰电掣地飚到村口,依然一副大咧咧流氓的样子。他一下车我就看见了,小花飘在他身后。前些日子小花告诉我他找到瞎子了,但也就这么一句话。

  我很好奇这两鳏夫凑一起能说什么,要是张海客在还能凑一桌老头斗地主,但现在这俩只能抽王八。难道这是老年人特有的发泄方式,他们作为同龄人终成知己,相聚要各自缅怀一下逝去的爱人和辉煌的百年青春。这也太他吗奇怪了,我宁愿相信是他们俩太无聊约架,打完架就地坐下来打钓鱼钩。

  瞎子走进来的时候,闷油瓶看起来毫不意外,甚至像是约好了一样。可能是我的表情实在痴呆,小花看不下去了,敲了我一下,让我收收味。

  小花说:“他们在研究开阴阳眼。”

  “哦你说瞎子在研究...他们?谁们?”我一愣,这时就看见闷油瓶从家里掏出一沓文件,还是之前张海客来的时候带来的,我还以为是香港那边的账目。敢情是在修炼?那可太新鲜了,老张活这么多年竟然还要开始学习这种水平的新技能,动机不外乎是想再看我一眼,越发越觉得生前被小张哥他们叫成妖妃好像确实不算冤枉了我。

  我又想起家里的猫是能看见我的,闷油瓶如此敏锐,第一天就叫了我名字,说不定这些天一直在怀疑我是不是盯着他呢。我突然有点想笑,心说你个老小子也有今天,我跟在你屁股后面猜那么多年,如今你也来猜猜我。

  两个老头去研究开天眼了,我跟小花啥忙都帮不上,干脆快乐地叙旧,我说:“我发现猫真的可以看见鬼,小哥养的猫每天都用眼神骂我。你说用猫眼移植一下器官能不能算一种医学上的阴阳眼?”

  小花显然被我这个胡说的主意恶心到,“你在说什么?那古代帝王还求什么长生,为什么不直接给自己颁一个免死金牌。”

  “你是不是跟瞎子厮混太久了?”我说,“一时打屁一世打屁,此后你的屁话里都有他的影子。”

  “你还是他的徒弟呢,还是你比较会说怪话。”

  这种时候就会格外想念胖子,他才是我们几个中的怪话之王。他还没有找到云彩,似乎地府跨区很麻烦,他办手续办的天天发消息骂人。不过等我带着闷油瓶下去还不知道要过多久呢,指不定还要几百年。我又想,到时候要是碰见我爷爷要怎么说?爷爷你好,这就是我的伴侣张起灵,你可能忘了,他是你老同事,还吃过我满月酒呢。这才是顶级怪话,可能会把我爷爷吓得撅过去。

  我把这话说给小花,他立刻露出了便秘一样的表情。我立刻意识到解家那边肯定更难解释,他要怎么给二月红介绍黑瞎子?这是黑瞎子,我男人,论年龄的话师傅你叫他哥就行了。实在太邪门了,他八岁当家以来可能都没面对过这么无解的问题。不过对我们俩来说,还是别急着找祖宗,靠我们祖上三辈缺的德,我们可能直接被打下去服刑。

  这时候两位老头终于出来了,我端详了一下,他们并没有看到我们,看来是还没研究出来,或者还没来得及实践。要是阴阳眼也就罢了,如果真的是开天眼,难道会变成杨戬那样么?那我跟小花算什么,哮天犬?

  我正想着,他俩就一人带了桶和钓竿,一人背了包,一声不吭地出门了。我和小花对视一眼,立刻附过去跟上。

  莫非是要做什么仪式了,但现在卫星技术太过发达,要是动作太大画什么阵法之类的可能会直接被抓起来当做邪教,很高风险,虽然黑瞎子的通缉已经挂了几十年了,但我们家老张名义上还是清清白白的良民。我正想着,跟着他俩翻山越岭,结果发现,真就只是钓鱼。

  或者说只是闷油瓶惯例出门钓鱼,黑瞎子纯属顺带的,甚至没有准备他的钓竿。黑瞎子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没什么意义的垃圾话,闷油瓶依然闷口难开,瞎子闲不住,从包里掏出一把小提琴。

  他和闷油瓶各占一头,闷油瓶在这头钓鱼,他在那头拉小提琴,拉得还是《二泉映月》,滑稽又凄凉,把鱼都吓到了闷油瓶这头来。

  “黑小主他伤心糊涂了。”我故作抹泪状夹着嗓子说,被小花赏了一个无语的表情。

  

  而这天之后,黑瞎子就在雨村住了下来,睡胖子那个房间。小猫好不容易接纳了我,这会儿又来了个神经病带着一只鬼,再度打猫猫拳并大声骂骂咧咧,小花趴在瞎子身后,猫就对着瞎子狂叫。瞎子盯着猫看了一会儿,咧嘴笑了,说:“你看花儿爷呢,是不是?”

  “你能看到他。”瞎子用很笃定的语气说,顿了一下又笑,“很快我也会看到。”

  这时我才察觉到,现在的黑瞎子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气质,不是以前那种难以揣摩的,而是更接近我三十多岁时推演沙海计划时的状态,带着一股近乎绝望的偏执。小花看着他,也在笑,我品不出来他的笑容是什么意味。

  闷油瓶只是看了他一眼,低头继续喂鸡。

  

  晚上黑瞎子睡觉前站在客厅大喊了一声:“解雨臣,跟我进来!哑巴不跟我说话,吴邪讲话又听不见,你快来听我讲话。”然后就进了房间,小花一脸嫌弃,但还是跟他进去了。我心说你讲就讲,cue我一下干什么,难道小花讲话你就能听见了?什么体己话要悄悄说,我其实很想钻进去偷听,用作以后嘲笑他的资本,正狗狗祟祟靠过去,突然听见那边闷油瓶轻轻叫了一声:“吴邪。”

  好吧,你们两尊大佛。我立刻转头跟他走了。这两个老东西,百来岁了竟然还要指定鬼来陪睡,太过分了。

  我觉得黑瞎子可能今晚可以讲单口相声讲到凌晨三点,讲到小花捂着耳朵飘去院子里的树杈上避难,但闷油瓶显然不会。他一如既往地睡前翻两页我的笔记,如今已经看完了好几本,然后去关台灯。

  “吴邪,”他关灯的那一瞬间说,“等我。”

  别说了哥,我能不等吗,我这辈子光用来等你了。我说:“晚安。”

  自此之后这两个人就开始干一些奇怪的事,收一些快递,里面都是些看不出用途的东西,甚至还有符咒,每天早上他们会用一种水涂到眼睑上。甚至黑瞎子还出去弄了两只乌鸦回来。我跟小花拿不准他们想干什么,这两个老东西那天聊完以后就不再把那些资料拿出来,交流这方面也时常语焉不详,有什么可躲的?反正我和小花现在这样,就算他俩要手拉手跳崖我们也什么都做不了。

  人一旦陷入完全无能为力的境地,反而会心态变好。因为在意也完全没用,所以我和小花反而乐得清闲。也不知道他们觉得我们的鬼魂就在这里,是真的通过一些异常现象推测出来了并且真的坚信,还是混杂了一些固执的幻想。但不管是哪种,只要他们成功了,都可以看到我们。

  闷油瓶再看到我会是什么表情呢,不会哭出来吧。理智上我是不相信闷油瓶会哭的,情感上也不想他再流泪。我死的时候,隐约能看见他眼角有什么一闪而过,我甚至不确定那是不是泪水。这个人老是这样,连眼泪也像一片雪。

  我问小花,你觉得黑瞎子能看见你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小花表情有点古怪,问:“你想不想知道他那天晚上在房间跟我说什么?”

  “什么?”

  “他指控我埋伏在他身边,一定是在偷窥他洗澡。”

  我能想象那时的小花,一定白眼都翻到天上去了。解总的一生如此曲折,当鬼的时候还要被造谣偷窥老男人洗澡,实在令人叹惋。

  小花又说:“不过我确实有计划,如果阴阳眼可以学习,那很多道士技能其实都有学习的余地,他去终南山就是找人研究这些。”

  “怎么了,你真打算让他去修道?”

  “不,”他笑了一下,是一个很标准的商业微笑,一般在商场上他这样笑就是有人要倒霉了,“他可以挑一些技能学,例如招魂之类的。人间对这类业务的需求应该很多。我们身份特殊,估计不能考地府编制,得另寻财路。可以和他们里应外合,他们研究招魂,招不来的我们下去抓。”

  我只能鼓掌,心说这就是资本家和盗墓贼黑白通吃的集大成者,如今死了不仅不知悔改,还要把违法乱纪投机倒把的本领再次发挥,实在是没有一点人性。但我没什么资格说他,活着的时候做死人生意,死了之后做鬼魂生意,严格来说工作性质也没变,不忘初心。

  这会儿两个留守老头又要上山,他们这几天颇有一股末路英雄当世知己的感觉,虽然闷油瓶仍不爱说话,但黑瞎子实在是太能说了,他应该是除了我以外唯一一个面对老张金口完全不会感到尴尬的人。他甚至自己网购了一个钓竿,一看就是非常高端的牌子,肯定是用的小花的遗产。这么说他去终南山和现在一直折腾应该也是用的小花的钱,这太地狱了,小瞎子长大了想当资本家,解奶奶可高兴了,给他最爱吃的人血馒头。他对闷油瓶说:“你知道我是怎么发现解雨臣的么?”

  闷油瓶不答话,看了他一眼,意思就是他在听。

  “他赶了一堆乌鸦来啄我,那群鸟老往我头上拉屎。”瞎子说,笑中带点咬牙切齿,“那群道士也说我被鬼魂缠上了。”

  我看一眼旁边的小花,说你牛逼啊,敢去道观闹事,不怕被哪个不长眼的拍一张符灭了?

  小花不以为然,“我是合法来阳间。而且,如果张起灵去道观了,你就不追了么?”

  “这就能看出小哥的明智之处,明知山有虎,不去明知山。”但他要是真去了我也没办法,我只能扮演武松打虎。

  小花扒拉在瞎子的背包上玩俄罗斯方块,我看了眼手机,发现胖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给我发消息,说找到了云彩,问小哥怎么样了。

  我又看看正在挖笋的闷油瓶,告诉他我们这边估计还有的等,小哥一如既往身强体壮,不过他们在研究开天眼,你们要是之后有空可以上来看看,也算聚一下。小花凑过来看了两眼,叹口气又走了,说:“胖爷死得最晚,进度却是最快的。”那也没办法,找人和熬老头能一样么。这么一看我和小花其实是明知山有虎,偏向山飞奔并占山为王。

  

  日子就这么过着,我甚至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成为鬼魂之后我基本失去了时间概念,能稍微共情长生者的世界,原来拥有无限的时间是这种感觉,世界似乎无限地扩大了,人生又被压缩在每一天,所谓的看不见未来实际上就是看见了未来。

  期间张海客来了两趟,每次都带来了不同的东西。他们不光每天往眼睑上抹水,还陆陆续续吃了一些很奇怪的玩意儿,我本能地感觉到那些玩意很阴邪,心说原来我现在这么阴么,生前错过了青春疼痛的最佳年纪,死后成功变成阴暗b。我又看闷油瓶,单从外貌上来看,其实他更像阴暗逼,足够年轻,足够装逼,而且不爱笑。又想起早年间找人来雨村修空调,闷油瓶坐在沙发上打盹,维修师傅还来安慰我,说家里儿子啃老确实很心烦,要不送去外面打打工吧。

  本来我坐在一边看闷油瓶浇花,想到这里突然噗呲一声笑出来了。闷油瓶却突然猛地朝我一抬头,定定地看着我。那一瞬间老子呼吸都停了,他的眼神依然没有聚焦,但我知道他肯定察觉到了什么。他放下水壶,说:“我听见了你的声音。”

  卧槽!我立刻开始狂喊,小哥,还能听见吗!但他只是愣愣地看着我的方面,再没有什么反应。喊得小花从屋子里一脸困惑地探出头来问:“你干什么,你变成鬼了还能中邪?”

  “小哥说听见了我的声音。”我说,我这个时候肯定双手都在发抖,原来鬼魂也会有生理反应,“有戏,小花,可能真的有用!”

  小花闻言也严肃了一下,进屋去找瞎子了。可惜经过我们的测试,这俩之后都什么也听不到,闷油瓶告诉黑瞎子听见我笑了一声。小花在一边抱着手问:“你那时笑了么?”

  我举起手:“臣妾以瓜尔佳一族起誓,真的笑了。”

  “听起来一点也不可信,你们老吴家本来就无后而终了。”

  “那好吧,我以张家一族起誓总可以吧?”

  “行吧。”

  如果是别人大概会觉得闷油瓶是思念成疾终于幻听了,但我知道他不是,瞎子也相信他不是,虽然他对于自己完全没有听到任何小花的声音感到不满,但终归说明他们的方法是有效果的,标志着小花的阴间商业帝国已然迈出一大步。关根在世人眼里应该早就死了,非常可惜,我决定让胖子打听一下地府有没有出版社,是时候重新拿起笔了,人鬼情未了的故事应该在阴间应该非常有受众。

  我和小花商量了一下,看看老板愿不愿意投一笔出版资金,他说他要当男主角。我说可以,男主生前是某集团最不受宠的小儿子,可惜哥哥们英年早逝,男主被迫年少继承家产,经历多年沉淀终于坐稳总裁的位子。奋斗期间结识了患有眼疾的女主。女主眼神差但心明,陪伴男主奋斗,男主为了回报她决心要治好女孩的眼睛,却在寻医问药的过程中不慎跌落山崖。男主成为一缕孤魂野鬼,逃脱鬼差的追捕,只为了再见一眼生前最爱的女孩。

  说到这里我被小花打断了:“好了,还是写你自己和你家哑巴吧,有点恶心了。”看他的表情,只打断了我的话应该是因为没法直接打断我的腿。其实我觉得如果不知道主角原型是解雨臣和黑瞎子的话,还是挺浪漫的。

  

  又过了几天,闷油瓶已经可以听见我说话,那时候我和小花正在他们吃晚饭的时候惯例打屁,闷油瓶突然盯着我们的方向,吓得我又心虚了一下。黑瞎子听不见,但却能感觉到小花碰他。不知道鬼魂和人接触是什么机制,小花明明很重地拍了一巴掌,瞎子硬要说是小花在亲他,异常不要脸。这实在是太诡异了,竟然还有个体差异。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趴在床边说:“小哥?”

  他翻过身来,似乎是想看我在哪里。如果我是他的话,大概会很神经质的怀疑到底是他的鬼魂在说话还是我又嗑蛇毒了,但闷油瓶这几天都很平静,好像一切都理所当然,他早知道我会在他身边。我像以往的每个夜晚一样去虚握他的手,但这一次,他手僵了一下,把手翻了个面,手心对着我,慢慢摊开手掌。

  我把手放在他的手心里,我还是碰不到他,我问:“你感觉到了?”

  他说:“一点。”

  “真的吗?”我立刻来劲了,要是之后都能碰到的话那也太刺激了,“你和瞎子这阴阳眼也太厉害了,连触觉都能做到,是不是超过阴阳眼的业务范畴了?你们不会真去当道士了吧,小花最近玩的游戏里管这个叫死灵法师。等你们修炼完毕了我们去找小花打工吧,你们招魂我们捉鬼。哎,也不对,如果你们能摸到鬼的话你们自己就可以抓,我给你把鬼带到阳间来。”

  他微微收紧了手指,大概是假装在握紧我的手,我看见他微微抿嘴,是很罕见的犹豫的样子。这是做了坏事才会有的表情。我问:“有事瞒着我是不是?”

  他摇摇头,说:“不是阴阳眼。”

  我说:“那是什么?”

  “我们在接近你们的状态。”

  什么意思?什么叫我们的状态?我们是什么状态,鬼吗,那怎么接近,修阴阳道?还是他们老张家的业务拓这么宽了?我在脑子里跑马,要是什么特殊的技术他不至于说出来还心虚,能有什么事让这两个人神神秘秘的?活人要怎么接近鬼魂的状态,除非是——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很不好的可能性,除非是将死之人。

  我立刻就急眼了,冲上去想把他抓起来,手却抓了个空,我气得乱叫:“张起灵,你干什么?我等了几年了,等你自己找死吗?”他叹口气,从床上坐起来,看着我的方向。他向我解释,他们一开始是真的再找开阴阳眼的方法,也在想办法解除长生。我知道在我死之前他就已经在找让张家人变老的方法。后来黑瞎子找到了能让长生者变老的方式,但药力激烈,长生一旦消失,人体会飞速衰败,他们会很快老去,大概要不了五年。他和瞎子商量过,最后还是用了这个方法。

  我心说这他妈的难道不应该烧点纸跟我商量吗,你们俩商量个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南瞎北哑殉情了,我草,我和小花英明一世死后惨遭ntr。不过现在告诉我,说明个老小子压根就没打算跟我商量,他们都或多或少能感受到我们了,这是从一开始就想好了要先斩后奏。难怪那天我看见他的白发,那不是错觉。

  真是无语了,死之前我还叮嘱他不要自杀跟着我走,他要好好过日子,能不长生更好,我可以少等几年。可是这他妈的也少等太多了吧,让老子有点措手不及。早知道还不如我走之前一枪把他带走。

  “吴邪?”闷油瓶喊我,微微低下了头,以往做了坏事就是这样,假装示弱,实则虚心认错死不悔改。但如今我却感受到一种令自己憎恶的轻松。

  可惜了,这个世界这么多姿多彩最终也没能多留他几年,甚至我走了几年了,还是没有什么东西让他更眷恋。我追了他好多年,如今终有一天是他追着我的脚步来了。好像在这一刻这个从雪山上走下的人真的被我抓住了,我牢牢困死了他,让他生死都要跟在我身边。

  唉,怎么办,这么说我也有错,我是气恼最后他还是变相地寻死,却又从中得到了一种病态的满足,即使我和他都知道我希望他好好活着,但他还是一意孤行要跟我下地狱。他妈的,吴邪,你何德何能把张起灵逼成这个样子,真被张海客说中了,难道我真是妲己转世?

  我没办法表达我此时几乎完全矛盾的心情,那种针锋相对的愤怒和惊喜压榨得我难以呼吸。他又开口叫我的名字,难得露出无措的模样。我在心里叹气,我这人真就只有这点出息了。我说:“小哥,我在呢。”

  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对我说:“对张家人来说,老去是一件喜事。”所以我不必为此介怀。

  真是活得久了什么都能见到。张起灵这个人一直是我人生中安全感的来源,他不在时候哪怕是一幅画像、一尊石像都让我觉得安全,现在形式反转,他也需要我的答复来找安全感。我跟他冥冥之中,早就捆死在一起。

  我不知道小花知道这件事之后会怎么样,但他肯定知道了,第二天黑瞎子就要回北京。小花依然像个贵妃一样趴在他的背包上。我和闷油瓶站在门口目送他们走。回头的时候我看见门口老旧褪色的对联,已经看不清字,这几年的新年他一个人应该都没有再贴新的春联。这一副还是我还能下床的时候写的,我愿沧海喜来眠,清风送我几时闲。

  闷油瓶不喜欢原句,我问沧海何时老,清风问我几时闲。他不爱听老这个字,更不喜欢这话中深意,我就把这句话改掉,即使喜来眠早就不开了。但对于现在的我和他来说,这句话的原句已经无足轻重,我生命中最厚重的那一片海也将迎来寿命的尽头。属于他的、却同样压在我心头的,那么沉那么沉的百年孤寂,最终原来也只是二两风。

  我很早就在猜想,他白发会是如何。或许不用几年,我将会看到。

  “小哥,今年过年我叫胖子走走后门,也到阳间来。到时候你记得写一副新的春联换上,这幅都掉成这样了。等会我们去镇子上的白事店多挑点东西烧好不好?小花都有好多手机和四合院。趁你还在这里,赶快给我和胖子多烧点高级货,他还要娶媳妇呢。等你也老了就让张家人给你烧,肯定烧的多多的,到下面去咱们也是资本家。”

  闷油瓶一一应下。微风过处,我终于看见他又多出几根白发。

干嚼薄荷

黑花|黑灯烟火

 *原著向/激情速打瞎几把胡编/捅窗户纸文学/一些极限拉扯

*战损?枪战?甜饼?9.5k一发完

*之前写太潦草全文重修了一下

*更了篇番外在合集~


  

 

 

解雨臣拉开车门往老板位一坐,手里的电话还通着。新接触的材料商老板是东北人,热情得有些过了头,这类人虽然是最好应付的一类,解雨臣却不喜欢。

行程中要用上车的地方,秘书都会提前发给司机。车子迟迟未启动,他警惕地抬头,视线扫过前座。

“……”

解雨臣捂话筒问:“我司机呢?”

戴墨镜的人掰了掰后视镜,咧嘴露出八颗牙:“请他去喝下午茶了。”

解雨臣加快节奏把废话连篇的...

 *原著向/激情速打瞎几把胡编/捅窗户纸文学/一些极限拉扯

*战损?枪战?甜饼?9.5k一发完

*之前写太潦草全文重修了一下

*更了篇番外在合集~


  

 

 

解雨臣拉开车门往老板位一坐,手里的电话还通着。新接触的材料商老板是东北人,热情得有些过了头,这类人虽然是最好应付的一类,解雨臣却不喜欢。

行程中要用上车的地方,秘书都会提前发给司机。车子迟迟未启动,他警惕地抬头,视线扫过前座。

“……”

解雨臣捂话筒问:“我司机呢?”

戴墨镜的人掰了掰后视镜,咧嘴露出八颗牙:“请他去喝下午茶了。”

解雨臣加快节奏把废话连篇的通话逼向尾声,在连续“嗯嗯嗯”“没问题说好了”之中挂掉。

驾驶位的人穿一身黑色西装,甚至戴着司机专用的白手套。头发稍稍剪短了,散在脑后。刚才他有意从坐姿形体方面伪装过,导致一开始拿余光扫过时解雨臣没能察觉。

黑瞎子侧头,勾起嘴角:“那哥们儿英勇得很,说不符合公司规定,解总肯定会罚他的——解总你不会吧。”

解雨臣换了个更加老板模样的坐姿,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那你代他受罚?”

“所以他死活没告诉我行程,手底下的调教还不错嘛。”黑瞎子摆出一副我帮你试试人不好吗的表情。

“谢谢。”解雨臣配合着客套了一下,“你把人放哪了。”

“星巴克。”

“行。”

星巴克?估计司机现在挺无语的。解雨臣揉了揉额角,报了目的地:“导航吧。”

地方不算远,在北京近郊。黑瞎子按着导航一路开进小区。小区算是中上水平,只是整体入住率不高,也不是新盘,估摸着得有个七八年至少。

解雨臣指挥着他停到一处独栋别墅的院内。别墅规划的间隔挺远,这角度来说能勾上豪宅那一档。

“解老板又添置房产了。”黑瞎子打着方向盘倒车,话里有点调侃意味。

“是啊。要是哪天资金周转不来,房子应急最好用。”

解雨臣把眼神从手机上挪开。他买不少豪车的原因之一,就是在车上处理信息不易头晕。

一个瞎问一个胡答,黑瞎子笑笑,下车后靠着车门先点起根烟——他不让他在车上抽。

“这套要来做什么的,看地皮,不像投资也不像收藏。”

别墅明显经由解雨臣的手布置过了,从外观上就能看得出来,所有窗户都蒙着黑布。

解雨臣去开门,挑眉笑道:“进来就知道了。”

黑瞎子踱去,越过他的肩头看了一眼屋内,顿时有种他是小叮当,打开了任意门的错觉。

“泳池?至于吗。”

近400坪的一层中间挖了个巨大的泳池,二层几乎全部打掉变成高高的吊顶。装潢上也配套,一圈高瓦射灯把室内照得比室外还明亮。清澈到泛蓝的水在池中荡漾,看样子有人定期过来维护,并且老板要用之前都会提前放好。

这奢侈的做派,至少够挂路灯一晚上的。黑瞎子这些年见到他如此这般的骚操作也不少,多见少怪。

“没人找上来过?”黑瞎子指指那些大射灯和高级泳池,“电费不少吧,周围还全是黑布。”

“其实,我要是愿意种罂粟也不是不行。”解雨臣笑得很轻松,然后问:“知道游泳意味着什么吗。”

这句不是在问自己,黑瞎子把烟头碾在门外,揣着兜进屋。他看解雨臣换了鞋脱下外套,边解衬衫扣子边往更衣区走,走了几步转过头来说完。

“意味着坦诚相见。”

黑瞎子脑袋一歪,越过话题:“有多余的泳裤吗,我也想游。”

“去旁边的柜子里拿。”解雨臣拉上更衣区的帘。

等他出来,黑瞎子已经换好了,之前的衣服就随意地搭在椅子上。嘴里还抱怨着你太瘦了以后多吃点云云。

“好紧。”黑瞎子拽着裤衩边边皱眉。

“我这又不是游泳馆,当然想不到准备别的码。”

解雨臣一边拉伸,一边用眼神上下扫过。男人身形高大、宽肩窄腰,肌肉块面分明,黑色的泳裤勒出来的形状依然明显——除去这一点,与古希腊雕塑差不多,十分赏心悦目。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坦诚相见”。上次是吴邪在过年招呼着他们去广东泡温泉,上上次是在雨林里,脱了衣服烤火……

解雨臣转身,跃入水中。入水后回身,冒出水面,把湿漉漉的头发往后捋。想了想又爬回岸台,对还在跟泳裤较劲的人提议。

“我们比一场。”

当然,涉及到比赛性质,一般不可能仅仅只有一场。

黑瞎子的手率先搭上泳池边,而解雨臣慢了一秒。就见赢家虽然闭着眼,笑容有些欠扁。

“还要我让你吗。”

吃了一口挑衅,解雨臣没有犹豫,扶着池沿翻上踩在瓷砖:“再来。”

由于场地限制,解雨臣挖泳池只能按照短池的标准,也就是25米。而长于身高臂展与爆发力的黑瞎子占尽优势。

比了三次解雨臣都慢上一秒,说明差距不止一截。解雨臣干脆仰在水面上休息,抹了抹脸上的水:“好吧你赢了。”

解雨臣此人不至于在这方面来劲,估计就是因为今儿心情不错,才与自己玩上这么一场。黑瞎子拿起岸边的墨镜戴起来,也放松浮在他旁边,问他:“不想去游泳馆?”

“以前去的那家俱乐部,后来有人混进来了。”

跟猜的差不多,有人想在那里对他动手……游泳的时候,不得不说是个好主意。黑瞎子侧头去看。这里顶光太强,只能半眯着眼,从睫毛的缝隙间模糊地观赏解雨臣的脸。他的额白皙光洁,短发在水波里薄纱一般散开,宛如水中升起的温蒂妮。

他表情很淡然,一句话概括了始末,接着解释,柔软的唇瓣一开一阖:“我本来不喜欢跟别人用一个泳池,包场了也一样。这栋,是一位欠钱的老板拿给我抵债的。半年前吧,我看完觉得恰好能挖个泳池,就收着了。”

“这算不算赔本买卖。直接接手个要转让的游泳馆什么的不是更划算?”

“我做过赔本买卖吗。”解雨臣反问。

黑瞎子听完失笑。解语花不做赔本买卖,这话对外的可信度能有九成九,对内可就不一定了。

“人上了年纪,最好的锻炼方式是游泳。”解雨臣补充理由。

“嘿,差不多得了。”黑瞎子听完去捏他肩膀,明明才刚活了三十多个年头,怎么算的年纪。

“其实是在提醒你,平时注意锻炼的方式方法。”解雨臣微微仰过头看黑瞎子,微笑。

“……”真正上了年纪的人无奈,“管这么宽好吗。”

解雨臣意味不明地呵了一声,钻入水下游走了。身姿灵活得像一条鱼,大概是条美人鱼。

他们在水里泡了近两个小时,接近晚饭时间,体力也消耗得差不多。解雨臣看了一眼电子腕表上的运动记录,扶着台阶刚要上岸去淋浴间。

啪。

一声不正常的响动,屋内灯光突然全部熄灭,电器也都停止运作。

停电,还是有人断了电源,解雨臣回忆着电闸电缆的方向以及声源。同时注意到了四周的动静,有人潜进屋中,不止一个。

黑暗中破水声从背后传来,一只手猛地捂上他的口鼻,把他压入水下。

根据来人的身高体型,以及手臂上摸到的伤疤。解雨臣确认了是黑瞎子,绷紧的肌肉卸了力,没有反抗。

完全浸在水中后,黑瞎子就放开了手,换成拉着他的胳膊往一个方向游。他几乎贴着水底,动作幅度很小,速度却不慢。解雨臣明白他的意思,也收小幅度,力求将水的波动降低。

他们从东北移向南边,靠近大门与更衣区的那一侧。

靠上冰冷的瓷砖壁,黑瞎子依旧牢牢地把他按在水里。

感受到指尖轻轻搭上背,潦草地划过几道。是“解”字,泳镜中解雨臣眯了眯眼,黑瞎子似乎很笃定这些人是冲着自己来的。

按着的手放开,黑瞎子迅速游走上浮换气。然后返回,凑近了扣着解雨臣的后脑勺,不由分说地贴上嘴唇,渡了一口气过去。

以自己的闭气能力以及肺中所剩的氧气,至少还能在水中待六分钟,现在被瞎子延长至十二分钟左右。黑瞎子拍拍他的肩,然后轻轻推了一下。解雨臣看了他一眼,就往他示意的那个方向游去。

黑瞎子做完立刻返身从另一个角上岸,紧接着炸穿地砖的声音鞭炮似的响了起来,透过水闷闷地传到水底。

同时几颗子弹在眼前交错着射入水中。

从弹道看,一楼分布了至少三人,三楼也有人。屋子里的人数大致在四至五人左右。他现在待着的地方是死角区,那么黑瞎子大概在停电的几秒内就看清了对方至少两处埋伏。

推算了来人并不都从顶层进入,一层的后门应该被撬开了。他们还配备了消音器、夜视镜。解雨臣游去捡起离他最近的弹壳。口径9,手枪通用型号。

解雨臣在脑中推演着黑瞎子的行动路线和各种可能的情况。他会先去拿枪,枪在长椅那边,埋伏的人被他干扰以及移动瞄准。大门定然有人守着,他不会贸然出去。根据掩藏体的难易,应该会先游走到楼梯处。

黑暗里是他的主场,干掉三楼射击手的时间不会超过四分钟,在多人的情况下就算七分钟吧。

解雨臣在泳池墙角均匀地吐泡泡,每分钟一个。待到第四个泡泡往上飘时解雨臣动了,往靠近楼梯的地方游去,而后停下耐心等待。

又过了一会,终于有喊声传来,是位于三楼的黑瞎子。

“解雨臣!”

解雨臣浮到近水面看见抛下来的夜视仪以及手枪,准确接住后立马下潜,数颗子弹擦着水面飞过去,打在他刚才的位置。

接连点射的声音从四方响起,是黑瞎子在对射掩护他。而他要迅速离开这片区域,夜视仪虽然不能穿水,但他的泳池实在太清澈了,靠近水面逃不过夜视仪的成像,会变成活靶子。

改造过的别墅一层没有太多遮挡物,有利位置已被来者占据,直接出水冲过去简直跟送死没有区别。

解雨臣思考中抽空看了看手中夜视仪的型号,还挺新,希望落水后不会失灵。

黑瞎子枪法好,但对方有备而来,在布局与掩藏上明显有方案,互相照应,可见是下了血本。黑瞎子在三楼,得提防两处,好一会儿才趁对面失误干掉泳池前方一人。对方阵型有了空缺,位于水下的解雨臣神经一直高度紧绷,瞬间抓住时机,跃出上岸。

他落地翻滚的同时喝声:“瞎子!”

为了防止暴露位置,黑瞎子没有回应,但不断移动的火力压制一下猛了许多。他手中不止一把枪,还不用换弹,说明确实在三楼干掉了不止一人。解雨臣的身手灵活异于常人,眨眼间移动到落地窗旁,一手撕落黑布,一手在墙下掏出枚金刚石破窗器,拿起枪托一砸一撞。

他的行动路线与动作都事先在脑中预演过,行云流水、分毫不差,把所需时间缩至最短。

不过诺大个落地窗就算有脆弱点,也把肩膀撞得生疼。

解雨臣顾不上疼,撞出去之后立刻绕到外墙,徒手攀爬上去。别墅外侧的装饰有凹凸的砖石部分,他爬的速度很快,顷刻间就翻到三楼阳台。正往后门移动时,守在外面的人赶至这一侧。还好只有一个人,解雨臣右侧肩膀因刚才撞开玻璃的冲击有些脱力,第一枪没瞄准,又补上一发。

惨叫与枪响必定会使后门的人也能判断出他的方位,原本他打算抢出时间差突袭,计划转眼流产。希望后门人不多吧,解雨臣想。

现在唯一的优势就是他在高点位,要分秒必争。

换手持枪,没有丝毫犹豫,解雨臣在看到对手发顶的瞬间就扣下了扳机。他在视野盲区,不清楚下面的情况,但他果断选择跳下去。因为现在背后完全暴露着,如果有人赶上来从后给他一枪,那就真要game over。

落地前就看清了对方还站着的只有三个。一个有枪,剩下两个拿着砍刀。解雨臣忍不住露出微笑,很好的情况。

与他们的距离不到一米,解雨臣落地的瞬间依旧接上翻滚,躲过带着狠戾风声劈来的一刀,紧接着连发的子弹带着啸声堪堪掠过他身侧,他没理会,直接一勾手朝最近的人射击。

另外两人已迅速作出反应散开。

砍刀从下方撩上来。解雨臣起身的姿势在旁人看来别扭无比,不像人能拧出来的角度。因为他瞥见那边枪口瞄准了他,两方夹击取其轻,他以最大幅度扭转自己的上身悬在半空。绕过刀锋,解雨臣持枪的手狠狠砸向对方的腕部关节,角度刁钻,刀应声落地。同时挡在最外的胳膊挨了一枪,身后的墙上发出金属弹撞的脆响。

如果结结实实挨上子弹,麻木会席卷半边身体。而此时火辣的痛觉几秒后迅速蔓延,这一枪躲过去了,都在皮肉上。

由于角度不对,解雨臣对着最近的人无法一击毙命,近距击穿腹部腹部后血炸开来,几滴热血溅到解雨臣脸颊。伸手在他身上推出借了力,解雨臣直起身之前就抬手往预判的地方盲开一枪,而后才来得及用眼睛去确认。

他运气有时真不错,正好打中那人的手臂,枪虽然没震掉,但已来不及瞄准。

解雨臣身体机能再强悍也有限,如此近的距离内,再烂的枪法也能补准。没盲射中的话,解雨臣想不吃枪子的可能性只有三成左右。

感谢祖宗庇佑,解雨臣抬起左手,结束了这场近身对枪。

他往后瞥腹部中枪倒地的那位,明显已丧失了战斗意志。解雨臣倒开弹夹再次确认,果然空了。

嗫嚅一下嘴唇,他捡起地上的那把,里面也只剩下两枚。

行吧,算你走运。解雨臣俯身把人敲晕、武器丢远,再把挡住后门的尸体踢开。

门锁已被破坏,解雨臣没有贸然开门,而是靠在墙上听了一会屋内的动静,很安静。

战斗都发生在电光石火,实际上也只过去不到三分钟。

结束战斗了?解雨臣算了算,如果除开屋外的,屋里应该还只剩下一个敌人,大概被瞎子解决掉了。

解雨臣将后门推开,借着夜视仪往里看。有限的视野中没见活物。瞎子可能也在屋外,房顶之类的。

他没打算贸然进屋,退后之时,头顶传来厉声一句:“趴下!”

解雨臣马上识别出声音的主人,毫不犹豫地照做。

两颗子弹几乎同时射出,擦着他的发丝飞过,然后就听见打中的声音、闷哼声、以及肉体砸到地面上的声音。

身旁赤着的双脚落地,扬起一点尘烟。是黑瞎子从上方跳下来,按方位判断他刚才爬到了射灯的支架上。

而砸下来的那个人被贯穿了脑袋,瞬间死透了。解雨臣起身后见黑瞎子过去摘掉那人的夜视仪和口罩,看了一眼便开口道:“果然是他。”

“谁?”

“道上都叫他壁虎。人如其名,跟你一样擅长飞檐走壁。不过方法有点不一样,用的绳子,有点像蜘蛛侠。”黑瞎子笑了一声,“我刚才一直在找他,你看他身材,这么瘦小,太能藏了。”

解雨臣打量了一下队友,他虽然没穿衣服,但倒挺完整,身上只有一些擦伤。

黑瞎子抬眼:“别看了,都冲你来的。我充其量就算你保镖。而你是大鱼,一出去他们注意力就跑了,我正好跟在后面挨个捡漏。”

“全清理完了?”

“喏,最后一个。”黑瞎子用下巴指指地上,“这小子好赌,这次的酬金估计高得吓人。”

“很熟吗?”解雨臣有点疑惑。

“没,就见过。壁虎基本都在港澳台那一块活动,所以这边的人没听过也正常。”黑瞎子扭过头看解雨臣,他上身划出不少伤,都渗着血,在白皙的皮肤上十分扎眼。右边手臂鲜血直流,顺着淌到指尖再一滴滴砸到地上。

黑瞎子笑了:“难得搞这么狼狈,要不改成电影吧,我们俩出演变态泳裤杀人狂。”

“谁跟你变态杀人狂。”解雨臣也笑,然后看了看自己止不住血的胳膊。

“药箱呢?”黑瞎子就问。

“等会,后面储藏室里有烟花,帮我找出来放了吧。”

黑瞎子优点很多,其中之一就是该干活的时候从不说废话。他顺着解雨臣的眼神找到储藏室,拖出来一大箱烟花,见里面甚至配好打火机,便直接搬到后院点燃。

烟花的作用很好猜。他们又不是真的泳裤杀人狂,搞完艺术还得放个烟花助助兴。只是即使别墅周围空旷,小区入住率也低,但接连枪响还是需要找东西掩盖一下。

“妈的。”解雨臣拿了条浴巾把手上的血蹭了蹭,找到手机,“太不讲究了这帮孙子,在市内开枪,当现在是两千年?留下一堆烂摊,还得我收拾。”

黑瞎子回来,就见解雨臣一边拿着手机单手飞速按键,一边笑着骂。

于是他问:“那你这烟花都备好了,是早料到还是打算在这过节啊。”

“有备无患。”解雨臣接连发了几条信息,随口应答,又开始打电话。

解雨臣的物品都透露着豪华的气息,连烟花也不例外,108发的大型烟花估价得几万。巨大璀璨的花火照亮满地横尸,黑瞎子自觉一个一个拖进屋子摆成一排。十二个人六把枪,还有俩晕了但能喘气,不喘气的找了布盖上。

这件事确实够人头疼,不怪解雨臣火大。

解雨臣打完电话,找出药箱给自己扎绷带,主要是要止血。

“打算怎么处理?能变一等功?”黑瞎子悠哉悠哉地开口。

见他用牙叼着绷带在打结,没空回答,黑瞎子干脆上去接过,娴熟地开始包扎。

解雨臣任他处理着,沉思几秒后长出一口气。用肯定的语气重复了一遍:“能变二等功。”然后就话锋一转问黑瞎子:“我司机呢?”

他已经将夜视镜摘下,此时目光直直地盯住对方,眼底有些审视。

这种眼神有内敛的压迫感。

黑瞎子嘿嘿一笑:“被我绑了,找人看着呢。”

“从哪知道的,怎么没跟我说。”解雨臣问话节奏很紧。

“怎么,你审犯人呢?”黑瞎子笑容不变,走近了一点,大方地迫近对方的眼睛,“我都英雄救美了,也不知道先感谢一下。”

“我只想知道你知道多少。”解雨臣也笑,只是有些冷,他一向不太喜欢这样的信息差。

“说你无聊到只是想上演英雄救美的戏码,还不如说吃我豆腐来的靠谱点。”

“谁吃你豆腐了,那是迫于形式。”

黑瞎子被一番话逗得差点破功,终于正经起来回答:“都是巧合,我猜的。前天偶然注意到壁虎来北京,去找他的时候恰巧撞见他和你那位司机前后脚进了一个地方……至于为什么,他欠着我钱呢。这下好了,彻底死账了。”

见解雨臣好似在考量信息的真伪,黑瞎子接着说:“剩下的都是我自己的事儿。倒是你,谁跟你这么大仇。”

“也是我自己的事儿。”

解雨臣用他的话堵了回去,见对方合上嘴耸了耸肩,本来内心涌动的一些莫名的情绪突然又散掉了,清了清嗓子又说。

“跟你讲过的香港虎头赵老板。原本是想做个局,只是没料到对方这么急切,或者说不讲究,果然环境不一样……”

“我呢?”黑瞎子开口打断。

解雨臣一愣,反应过来后看着他:“不是……阴差阳错,倒是提前解决了一些麻烦。”

“行。”

黑瞎子点点头,就这么中止了对话。他看向窗外,烟花炸完最后一响,四周回到沉寂。空旷的屋内只剩二人沉默的呼吸声。

夏夜晚风吹走硫磺和硝烟,血腥味又漫了出来。

他丢下一句,我去收拾收拾外面,就往泳池对面走。

解雨臣跟了上来,黑瞎子就问:“你不用先去洗一下?”只见对方眨眨眼,毫不犹豫地戳穿:“我也拿烟。”

黑瞎子又笑了一声。

泳池一侧全是玻璃碎片,他们绕开的时候黑瞎子指着烂掉的窗户:“以后能别用质量这么好的防弹玻璃吗,我连开三枪都没打穿。不然也不至于非要先拿夜视镜(给你)。”他是能在黑暗中行动,而解雨臣借着月光多少会不那么被动。

解雨臣点头:“每个窗都配了破窗器,但确实是我考虑不周。”

黑瞎子砸吧嘴:“应急电源没有吗。”

“有,但没来得及开。”

“你的但能不能不要这么多。”

“我只有两个。”

这次轮到黑瞎子被对方的笑话冷到了。解雨臣倒挺喜欢这个玩笑,脸上有些笑意。

黑瞎子拎起裤子,从兜中摸出烟盒,先塞了一只到解雨臣嘴里。

“应该有人说过你缺少讲笑话的天赋。”

“吴邪吧。”

解雨臣笑了一下,垂眼看对方骨节分明的手给他点火。

叫了手下来处理现场,他们来之前解雨臣在淋浴间简单冲洗了。还好,它除了门上有一个窟窿外,能正常使用。

黑瞎子用高压水枪把外面大理石上的血迹冲到草皮里。

解雨臣换上这里备着的短袖与休闲裤后,黑瞎子恰好尽心尽力地干完活回来,只穿着背心和西裤。他饿了,对解雨臣说:“叫你的人顺便带点吃的来。”

结果他俩各自呼噜了一碗泡面——解雨臣从柜子里拿出来的。

黑瞎子四舍五入干了半天活,就得到碗泡面,一肚子饿鬼几乎化为实体,有些咬着后牙问:“是不是小时候家里不让吃泡面,长大了才在每个窝里都藏上泡面。”

解雨臣嗯了一声,捧着碗喝了口汤,慢悠悠的语气带着些满足:“也不是爱吃,就是偶尔想吃,而且比较方便。”

当然,他们还是吃了顿好的,好心的解老板点的外卖。

后续处理很麻烦,全部弄完得好几个小时。要平时到了这种节点,黑瞎子早就潇洒地打道回府了。但今天他一直没走,就坐那看。

等让私人医生处理完伤口,解雨臣走向坐着的人。

还未开口,黑瞎子就摆摆手说:“不用,再晚点都愈合了。”

解雨臣不强求,从兜里掏出创可贴递过去。

黑瞎子接过来一看,史努比图案的。他掂了掂,倒是全撕开贴上,从标准硬汉变成卡通硬汉。

解雨臣笑出声,又回去指挥手下。

工作进入收尾阶段,黑瞎子靠在躺椅上用手机看电影。解雨臣安排妥当后走到他旁边,开口:“打算继续当我的司机?”

黑瞎子按掉屏幕,起身,理了下裤子的褶皱迎上目光:“答对了,老板。”

不过,他没再穿西装,也没戴白手套。解雨臣也没坐老板位,拉开大G的前门坐了上去。

回去一路上黑瞎子把油门踩得飞起,夜里车不算多,好像拿出开赛车的架势。解雨臣对即将漫天飞来的罚单毫不在意,只在副驾望着窗外不吭声。

小小的密闭的空间只有引擎轰鸣与外头呼啸的风声。

离四合院还有一条小道时,解雨臣说了上车后的第一句话。

“你亲我了。”

“他妈。”

黑瞎子把速度放缓,握着方向盘的手砸了一下,忍不住笑骂一声。

最后干脆靠在路边停下来,打起双闪:“你酝酿了一路就只想说这个吗。”

“还有……我并不是不信任你,希望你别误会。”

解雨臣直视前方,昏黄的街灯把他的脸照得很安静。

“都多大的人了,又不是小孩。”

黑瞎子感觉解雨臣想的方向完全偏了。他按下车窗,叼起一根烟。

根本谈不上什么误会。解雨臣对他信任与否,试探与否,甚至把他也当作棋局中的棋子与否,其实都不重要。他不会轻易被这些表面的浮动影响。反倒是解雨臣会因为这件事纠结,很奇怪。

远处的车流在夜色下汇成流光,又被烟雾模糊。他抖下半截烟灰,解雨臣就等了他半截的时间。

“你对自己多上点心吧。”黑瞎子想了想,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他不想过多的干涉解雨臣的范围,包括生活。

搭在车窗上手丢下烟头,黑瞎子打算启动车子,就听旁边幽幽地飘出一句:“管这么宽好吗。”

又拿他的话堵他,黑瞎子停下动作,侧身看过去,似笑非笑。解雨臣面部肌肉明显是在有意控制成平淡的样子,不想让人读出真实情绪。

“解雨臣,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样不太正常。”

解雨臣移开目光,垂下眼,睫毛遮了大半眼睛。

黑瞎子见他轻笑了一下,然后不咸不淡地开口:“彼此彼此。”

从其中听出一些稳操胜券的意味,黑瞎子说不上来,有些事情在朝着他不愿的方向发展。解雨臣与他争夺局面的控制权——实际上这隐隐的争斗已经持续很久了。

啧了一声,黑瞎子干脆地拉上手刹、解开安全带。他放下话:“那就好好想想吧。”

“刚说错了。”

解雨臣在他即将拉开车门的时候出声。

他也解了安全带,上身靠过来勾上黑瞎子的脖颈,接着将唇瓣送到他的嘴上。

黑瞎子脖子的肌肉用上力,似乎想要挣脱,却又有片刻犹豫。把舌尖微微探出,解雨臣动作有些生涩。找到对方的舌相接后一触即离,完成一个真正的亲吻。

抵上肩头的手终于用力将两人拉开一点距离,黑瞎子动了动嘴好像要说什么。

解雨臣却低声笑了,抢在前面先开口。

“这才是……”

模棱的、混沌的、不言而喻的月光静静漂浮在北京的夜里。

最终黑瞎子一言不发下车。解雨臣目送他的背影关上门离去后,靠回椅背,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他在距家不超过二十米的车上待了半个小时,才换到驾驶位,慢慢开了回去。

 

那天发生的事情处理起来有点棘手,中间他没有再联系黑瞎子。一直到月末,解雨臣发了个信息过去:解决完了,要不要游泳。

到了点,黑瞎子如约出现在他公司楼下。

京郊的别墅经过一番休整,外观上跟以前一样,内里倒是添了些东西,比如合身的泳裤。

黑瞎子晃晃手里提的袋子:“其实我自己带了。”

解雨臣就笑:“都行,你可以存放在这里,再办个卡。”

黑瞎子走上前,捏着解雨臣的手臂前后看了看。上次子弹伤处长了新肉,但颜色还泛着红:“确定能游吗?”

解雨臣收回手开始做拉伸动作:“差不多,水质好就没问题。”

等天黑下来,俩人吃完酒楼外卖。解雨臣笑了一下神神秘秘地说,给你看点好玩的。

黑瞎子对此人偶发的孩子心性接受良好。靠在后院外墙,黑瞎子看着他把一箱烟花拖到院子里,于是准备点一支烟观赏。

咻。

火光冲天而起,解雨臣过来摘掉他嘴里的烟丢掉,拉起他进屋一口气跑了四层台阶。

最顶楼的卧室墙上打了一整面窗,显得布局十分通透。解雨臣拉开窗帘,一大团粉色的烟火正好在窗前绽开。

今夜晴朗无云,夜空如一块干净的幕布,烟火璀璨夺目。

他们并排坐在床沿,正对着窗。解雨臣递过一罐冰啤酒,黑瞎子接过打开,喝了一口。

烟花很亮很近,像要直接在脸上炸开。其实这种亮度对黑瞎子来说有些刺眼,但他依旧就着冰爽的啤酒看完全程。

崇高与恐怖的情感实际上同源,所以人类总有远离危险又靠近危险的倾向。人类对自然庞大力量的既热衷又畏惧,有时澎湃的心潮混杂起来,如观看一场遥远的海啸、又如在水族馆隔着玻璃欣赏鲨鱼。

黑瞎子侧过头想看一眼解雨臣,而解雨臣手撑着床,也在看他。安然对视后,他脑袋偏了一些角度,凑近上来。

人类的本能,也在一代代传承间积累在基因中,无论是纠正、对抗、还是回避,最后都会以另一种形式显现出来。

轻巧的触碰,感受完唇间的柔软与濡湿,解雨臣拉开距离看向对方。他没有黑瞎子眼神中见过这些情绪,惯常的从容间,杂糅着难以察觉的无奈与苦恼。

解雨臣双眼弯出些许弧度,眼底藏了点俏皮的得意。“事不过三,你没机会了。”他语气平淡地宣布。

黑瞎子好像不意外,闻言只是叹了口气。

然后他伸手托住对方的脖颈,照着唇吻了下去。黑瞎子的吻法与解雨臣全然不同,舌头带着侵略的气势搅进口中,勾着滑嫩的舌吮吸。

突如其来的、缠绵的深吻让解雨臣连对时间的感知都有些混乱。

被放开后解雨臣喘着气,红着的嘴唇染着一片晶莹的潮湿,他下意识舔了舔。

黑瞎子望着他,勾起嘴角笑笑,还给他一句几周前的话。

“这才叫……我亲你了。”

烟涛微茫

【角徵】金缕曲(11)

#诈尸,祝我下午pre顺利

#过渡章

#让我们xql腻歪一下✌️

———————————

“我亦飘零久。”

———————————

金复领着侍卫解决掉院前的刺客,急匆匆回来复命,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了宫尚角打的手势。

“哭着呢。”宫尚角冲他做口型,单手揽着宫远徵拍。

金复立马在原地停住,转头执刀守在院门。


“外面吹着容易着风,有什么话远徵同我回屋慢慢说。”宫尚角放软声音道,“没别人在,你抬起来头让哥看看,眼睛哭肿了就不好了。”

过了半晌,怀中的人才略略点了点头,只是仍死死揪着他的袖口,脑袋缩在他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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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姜茶一碗碗送进羽宫去,床上的少年抱着被......

#诈尸,祝我下午pre顺利

#过渡章

#让我们xql腻歪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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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亦飘零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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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复领着侍卫解决掉院前的刺客,急匆匆回来复命,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了宫尚角打的手势。

“哭着呢。”宫尚角冲他做口型,单手揽着宫远徵拍。

金复立马在原地停住,转头执刀守在院门。


“外面吹着容易着风,有什么话远徵同我回屋慢慢说。”宫尚角放软声音道,“没别人在,你抬起来头让哥看看,眼睛哭肿了就不好了。”

过了半晌,怀中的人才略略点了点头,只是仍死死揪着他的袖口,脑袋缩在他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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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姜茶一碗碗送进羽宫去,床上的少年抱着被子打了好几个喷嚏。

“啧…原来不是他自己像自己,这还真挺像的。”宫子羽摸了摸下巴,有把晾温的姜茶推过去给陈爵,“受苦了,小兄弟。”

“没…也还…啊啾——”陈爵又打了个喷嚏,擦擦鼻子把姜汤一饮而尽,“至少你们救了我阿娘嘛!”

“真是个心大的……”月公子扶额,“我给你的丹药只能暂时压制你体内的毒。无锋的刺客也分不清你和宫尚角,把你的解药交给他了,还是得尽快要回来。”

“他们现在应当已经回程了吧?”宫子羽收到的还是前日的传信,“宫远徵行进速度一向很快,放宽心。”

金繁大步流星走进房间,一掌把信件拍在宫子羽面前,“角宫刚来的信——既然误会已经解除,杂碎也清理干净,角公子和徵公子准备在江南暂住些时日。”

“暂住?暂住是多久?”月长老问。

“你这话怪有意思的,”金繁瞥他一眼,“人家好不容易话说开了在一起了,住个十来八天的不过分吧?”


羽宫上下再次传出尖锐的暴鸣。


—————————

宫远徵哭够了才想起算账,抬眼瞧见宫尚角又一股脑气全消了,手抚上他的脸颊,“疼么?”

“什么?”宫尚角一愣,才想起他说的应该是之前那一巴掌,闷笑道,“多久之前的事了,还拿来说?”

“谁叫你当时不讲,”宫远徵眼眶又红了,“哪有这样讨打的。”

“那时不知道,”宫尚角反握着他的手,“以为不过借尸还魂长久不了,平白惹你再伤心。”

宫远徵落了泪,“你不懂,哥哥,你不懂。”

“我哪里会嫌时间短,”宫远徵的手紧贴在他脸颊,额头抵上他的额头,“如若再见你一面,哪怕一分乃至一秒,剜掉我的心都甘愿。”

哪怕只有一面,也足够他余生靠着回忆抵御过所有凄风苦雨了。

“远徵,”宫尚角环着他,手在他背后一下下轻轻拍着,“我的远徵啊……是哥哥对你不住,回来的这样晚。”

“回来就好。”宫远徵吸了吸鼻子,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窝着,“哥什么时候回来都不算晚。”

“不过,”宫远徵忽然抬头道,“哥是怎么发现这是你自己的身体的?又是怎么平白小了十多岁?”

“这个,说来话长吧…..”宫尚角抬手摸了摸鼻尖,有些心虚,“远徵,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千万不能生气。”


—————————

“我看你们都是无法无天了!”雪长老看着面前大包小包的月长老雪重子,再看看云为衫身后那个蒙着面但是形同没蒙的傻大个“侍卫”,又看了看眼睛转得飞快的宫紫商和她身边的金繁,“这么大张旗鼓,你们不如在宫门底下安四个车轱辘跟着走算了!”

“执刃不出宫门是多少年的规矩?!”雪长老痛心疾首,“您怎么…怎么和年轻时候一样犯浑!”

“还有你,逆子!”雪长老又看了看一旁装空气的雪重子,“三天两头出后山,我想着你就是散散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好能耐!”

“啊啾——”陈爵又打了个喷嚏,尴尬地笑笑,“不好意思啊长老,您…雪宫确实是挺冷的。”


雪长老理亏。

雪长老哑火。

雪长老长叹一声,“这样吧,执刃大人留下,其他人,出去散散心倒也未尝不可——刚好不宜大张旗鼓,夫人娘家在江南一带梨溪镇,对外宣称省亲是好主意。”

“正有此意。”云为衫笑着点头,“近来慕羽总闹着要爹爹多陪陪她,不若执刃大人刚好趁着这段时间,也同女儿多相处相处?”

雪长老捋捋胡子总算勉强同意,宫紫商脚步快得像练了十八年凌波微步,生怕晚一秒他会反悔似的,一群人浩浩荡荡,掩耳盗铃般从那条人尽皆知的密道向谷外进发。

徒留宫子羽一人目送他们远去。


—————————

“混帐东西!我当他这些年好歹算是长了些脑子!”宫远徵听着就要拍案而起,“他算什么东西敢去扰哥的清净?!”

“远徵,”宫尚角抬手拉着他,“伤口,你腰侧还有伤,扯到怎么办?”

“小伤,”宫远徵虽然这样道,还是放小了动作,“我只是气…..他这样冲动鲁莽,万一,万一要……”

“没有万一,”宫尚角怕他又哭,带着伤,还刚过半月之期,哪有这般大喜大悲的道理,赶忙劝道,“哥这不是在这里吗?远徵看看哥,嗯?”

“啊,”宫远徵好似被提醒了什么,反手去搭他的脉,“是该给哥瞧瞧,虽说你这阵子都活蹦乱跳的没什么问题,甄选弟子也是有脉案记录的,还是我亲自诊过为好。”

宫尚角点头,任他一脸严肃的诊脉,调笑道,“不过你怎么会想到甄选弟子要把脉的,当真是不准备成婚,在挑接班人啊?”

“哥怎么…怎么忽然说这个,”宫远徵的手颤了颤,“我……”

宫尚角看出他的不安,即刻就想到宫远徵是在忐忑什么,手腕一翻将他的手拢进掌心,“现在后悔可晚了,远徵以后都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宫远徵耳尖攀上一抹红,任他抓着手没说话。

宫尚角笑着,又抱住他,“那把脉是选徒弟也罢,选新娘也罢,反正你选的是我,抵赖不得——我的小师父。”

“呀!”宫远徵被吹在耳边的气流激得一抖,“之前,之前哥有苦衷要隐瞒身份叫便叫了,现在…..做什么喊这荒唐称呼?”

“哪里荒唐?”宫尚角抚着他的发顶,“我们远徵长大了,可有师父的威严了。”

“哥惯会拿我寻开心。”宫远徵撇撇嘴。

“不是寻开心。”宫尚角嘴唇轻轻贴上他的额头。

“我当时以为自己不过借尸还魂,不敢奢求更多,”他的手有一搭没一搭顺着宫远徵长长的发丝,“能有这样一个身份机会陪在你身边,哪怕只有须臾,我也很满足。”

“是我的远徵弟弟也好,我的小师父也罢,只要是你,远徵。”宫尚角道,“只要是你,我就心满意足。”

肥腻美人

【角徵】你是2.0


  【往事流转在你眼眸】


    


  十岁的宫子羽和宫远徵在廊下起争执,被后者用毒虫咬伤,哀嚎乱叫说你等着,我要告诉宫尚角,叫他重重地罚你!

  宫远徵撇撇嘴,一副无法无天不服管教的模样。

  蠢货!他是我哥哥!你说他是向着你还是向着我?

 

  

  二十岁的宫子羽和宫远徵在廊下等雨停,前者和金繁抱怨这样大的雨,耽误他去万花楼见紫衣。

  宫远徵撇撇嘴,一副嫌弃不已不屑一顾的神情。

  我当宫门出了哪个情种,一个青楼女也值得羽公子这般惦记?紫衣,啧啧啧,子羽哥哥,她是你的什么?老相好?小情人?

  那你呢!长大后的宫子羽学会了反唇相讥,宫尚角又是你...


  【往事流转在你眼眸】


    


  十岁的宫子羽和宫远徵在廊下起争执,被后者用毒虫咬伤,哀嚎乱叫说你等着,我要告诉宫尚角,叫他重重地罚你!

  宫远徵撇撇嘴,一副无法无天不服管教的模样。

  蠢货!他是我哥哥!你说他是向着你还是向着我?

 

  

  二十岁的宫子羽和宫远徵在廊下等雨停,前者和金繁抱怨这样大的雨,耽误他去万花楼见紫衣。

  宫远徵撇撇嘴,一副嫌弃不已不屑一顾的神情。

  我当宫门出了哪个情种,一个青楼女也值得羽公子这般惦记?紫衣,啧啧啧,子羽哥哥,她是你的什么?老相好?小情人?

  那你呢!长大后的宫子羽学会了反唇相讥,宫尚角又是你的什么?好哥哥?情哥哥?

  你管他是我的什么!少年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瞬间怒色拂然,挥袖而去。

  人嫌鬼憎的堂兄还在身后地不依不饶吆喝,哟哟哟,我们远徵弟弟害羞啦!脸都红了!可不就是你尚角哥哥的小情人!

 

  夜里宫远徵跑去羽宫投毒,被事先察觉的宫尚角抓着衣领提溜回角宫,一张小脸气得青青白白。

  做什么要毒宫子羽?

  毒哑他那张破嘴!不叫他编排我和哥哥!

  编排你我什么?

  下毒未遂的人脸腾地红了,他说,他说哥哥不是我哥哥……

  那我是什么?

  哥哥自然是我哥哥!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哥哥,从不止是哥哥。

  

  

  

  1、

  宫门长到最新一代,族中子女各有各的长处,也各有各的烦人。

  少主宫唤羽偏执中庸,长女宫紫商花痴成性,剩下两个则是长老院的常客,并排在宫门最让人头疼的人物榜首,常常是气得执刃和三位长老吹胡子瞪眼睛,抬起巴掌又念及人年轻。

  宫子羽胸无大志,烦人在没出息。宫远徵天纵奇才,烦人在没规矩。老执刃今天骂了不成器的儿子,明天又要管打了人的侄子。羽公子是朽木烂泥,徵公子是毒虫蛇蝎,花雪月三个长老看着堂下跪着的两张出类拔萃的脸,硬生生哽下心口郁气,只道有教无类,有教无类。

  “多学学你尚角哥哥!”这是老执刃气急败坏之下说过最多的一句话。

  宫子羽撇嘴不屑,“谁?我哥哥是宫唤羽,宫尚角才不是我哥哥!”

  宫远徵瞪眼发怒,“宫子羽也配做我哥哥的弟弟?我哥哥只有我一个弟弟!执刃莫要胡说!”

  宫紫商不嫌事大,“耶咦,学宫二?你要说宫二为人处事,倒还算正,但这个人啊,啧啧啧,心不好,心是偏的。”

  “偏谁了!宫紫商你不要污蔑我哥哥!”

  “当然是偏你了!”这下商宫羽宫两姐弟异口同声,倒是出奇的团结。

 

  执刃口中的优秀后代,别人家的孩子,宫远徵的哥哥宫尚角,是打从出生就被当做宫门脸面的存在。

  这个人几乎没什么缺点,每当他说,我说句公道话的时候,执刃和三位长老就会正襟危坐,仔细评判,然后认同地点头。

  “放屁!”宫子羽手脚并用从地上跳起来反驳,“父亲,你老糊涂了吗?每当他说,我说句公道话的时候,就意味着他要偏心宫远徵了!每次都是!”

  宫紫商煽风点火,“每当他说,宫门没钱了的时候,宫远徵就要多十箱新衣了。”

  这下连宫唤羽都插了句嘴,“每当他说,远徵弟弟年少无知的时候,我和子羽就该进禁闭室了。”

  “你们!你们!”宫远徵孤立无援,气得胸脯一起一伏,“你们不要血口喷人!我哥哥最是公正严明!你们吃我哥哥的,用我哥哥的,如今还蓄意抹黑我哥哥!我要把你们——”

  “远徵。”沉稳的声音乍然响起,风尘仆仆的宫尚角从殿外踏步进来,御风的大氅还没来得及脱下,先一挥手把他弟弟护在了身后。

  “执刃,三位长老,尚角来迟,远徵弟弟年少无知,敢问他犯了何错?”

  宫子羽从堂下跳到堂上,仗着年幼不要命地扯他父亲的衣袍,“爹爹,看吧,看啊,这盛世如你所愿!”

 

  


  细论起来,实则也不能怪宫子羽无缘无故破防。同样都是没娘的小白菜,他爹爹宫鸿羽打小对宫子羽说的最多的就是不许,不许偷懒、不许闯祸、不许打扰你哥哥练功、不许丢宫门的脸。而和他一样境遇的宫远徵,在被宫尚角收养后,得到最多的却是允许。

  宫子羽曾经亲耳听到宫远徵问宫尚角,哥哥,我不喜欢住在徵宫,那里冷冰冰的,我可以一直和哥哥住在一起吗?

  当然可以,宫尚角摸摸幼弟的头,大手一挥撤了执刃原本安排帮宫远徵搬离角宫的侍从。

  一宫之主宿在别人宫里,他最讲规矩的尚角哥哥这会子倒是不讲规矩了。

  宫子羽也曾亲眼看到宫远徵在家宴上往他杯子里丢生姜,被宫子羽当场抓个现行的他也不抵赖,委委屈屈地扭头对宫尚角说,哥哥,我怕子羽哥哥冷,给他茶里放点姜片暖暖身子不行吗?

  当然可以,宫尚角掐掐幼弟的脸,然后一脸不容置疑地看着宫子羽把那杯辣嗓子的茶水喝光。

  口口声声说看重家族血脉,他最认血脉的尚角哥哥这会子倒是不管手足死活了。

  在宫远徵身上,宫尚角似乎从不是那个铁面无情的宫门判官,他允许宫远徵偷懒、允许宫远徵闯祸、允许宫远徵捉弄人、允许宫远徵发脾气。他一再为幼弟修改规则,退让底线,设想托词,留全后路,把他弟弟养的愈发骄纵,愈发肆意,愈发目中无人。

 

  


  你不怕宫尚角罚你吗?他曾经诚心诚意地问宫远徵。

  和他一起跪在长老院的宫远徵甚至懒得递给他一个眼色,蠢货,我哥哥怎么会罚我,他可是我哥哥!

  你哥哥就能允许你这样胡来?

  当然!我哥哥什么都允许我!

 

  


  是真的。在宫远徵的记忆里,宫尚角似乎很少不许他做什么。宫远徵记得,他娘亲曾经告诉他,远徵,不可以去打扰你父亲配毒。于是宫远徵每一次都只能躲在暗处,默默地注视着父亲。

  后来,宫尚角把他从柱子后喊出来,问他为什么总是偷偷看自己练武。

  因为我娘亲说过,大人在做重要事情的时候,小孩子不可以去打扰。

  宫尚角捏捏他的小鼻子,哥哥允许你打扰,没有什么事情比你更重要。

  宫远徵也记得,他父亲曾经告诉他,远徵,徵宫担负着宫门族人的安危,你一定要学好本领,精进药理。

  后来,宫尚角把他从医馆抱起来,对着下人发了极大的火,公子没日没夜制药,你们就这么看着?冷不冷饿不饿竟是一概不理会,眼里还有主子吗!

  哥哥,宫远徵摇摇头,是我叫他们不要打扰我的,我想尽快研制出百草萃,保护大家。

  不必,宫尚角看他的眼神堪称痛惜,哥哥允许你平庸,宫门的担子有哥哥扛着,我的远徵只要平平安安长大就好。

  宫远徵还记得,三位长老反复告诉他,远徵,你要听话,守规矩,不能顶撞长辈、不能戏弄兄姐,你哥哥在外面奔波,已然十分辛苦,你在这宫门里要懂事些,不要叫你哥哥再分心。

  可是谈话间他就已经长大,被人养得羽翼丰满、浑身底气,不再相信这些不能、不许、不可以。他嗤笑,说自己长到如今,就只听过哥哥说两次不许,一次是不许他拿自己当药人,不过他没听;一次是不许他拿自己和宫朗角比,不过他也没听。余下的,但凡哥哥说可以就可以,但凡哥哥允许,他就百无禁忌。

 

  

  宫紫商曾经也想仗着长姐的身份劝导几句,说宫二你偏心得太过头,你弟弟已经是拿下巴看人的眼高于顶,你还要如何纵容?却被那冷面公子不痛不痒地抵回来,说不劳大小姐挂心,我在这宫门一日,便由得他心意一日,宫门之内,想来还是兜得住远徵弟弟的篓子。

  你这心怕是都偏到东海去了!宫紫商气得牙痒痒,宫二,你要将你弟弟养成个祖宗不成?瞧瞧他那疯劲儿,半大孩子比商宫火器威力还大,前天打碎了长老院的琉璃盏,昨日又推得宫子羽磕掉了门牙,一不如意就放毒,那暗器带着谁都扎两下,宫二,当年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不是挺老实一孩子吗?怎么养出来的弟弟,又毒又疯的呢?我那么大一个美女姐姐去给他送武器,被他骂爆鸡婆,宫二,你摸着胸口告诉姐姐,你真的有教过你弟弟礼仪规矩吗?

  宫紫商模仿宫远徵的嗓音惟妙惟肖,一向严肃的宫尚角都难得笑了笑,把宫紫商吓起一身鸡皮疙瘩。

  疯点有什么不好,会哭会闹,才是孩子。大小姐,你可知我将他养成如今这样子,花了多少心思?

  宫紫商愣在原地。

 

 

 


  很久以后,云为衫和上官浅作为待选新娘进入宫门,要指给宫子羽宫尚角为妻,宫远徵为此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宫紫商难得看小毒物破大防,心里却没多得意,她在长老院的廊下看着这个弟弟因为长老的指婚气得发颤,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母爱泛滥地开口劝解。

  “说真的,宫远徵,你在气什么?你哥成了亲又不会不要你。”

  “你懂什么?蠢货!”

  “我!气气气!气死你得了!好心当成驴肝肺!”

  宫远徵恶狠狠地盯着长姐,宫紫商才不怕他这小猫炸毛一样的表情,抬手就给了他一个脑瓜崩。

  “瞪什么瞪!姐姐说话你要听!宫二对你如何还需要我说吗?杞人忧天自寻烦恼,想太多的小孩一点也不可爱!”

  下一秒,宫子羽从殿后急冲冲地推门而出,“姐,好消息!我选到了云姑娘!但是宫尚角这烦人精竟然抢先我一步挑了上官浅!又被他抢了风——诶?宫远徵你怎么在这!”

  宫紫商眼睁睁看着小毒娃迅速撇下嘴,含着一包泪头也不回地跑远。

  “宫子羽,有时候,我确实觉得宫门有你挺无助的。”

  宫紫商仰头望天。

 

 

 

  夜里,宫尚角驾轻就熟地在徵宫一隅找到生闷气的弟弟。

  “夜深了,还不跟我回去就寝?”

  没人应答。宫尚角也不恼,耐着性子蹲下来,把人调了个方向,果然见弟弟又哭成小花猫。

  “谁又惹我们远徵弟弟生气了?”

  “长老!宫子羽!还有,还有宫紫商......”

  “这么多人啊,都怎么惹你了?”

  “长老要哥哥成亲,宫子羽还故意说出来气我!宫、宫紫商还骗我,呜呜......”

  “骗你什么?”

  “骗我说哥哥成了亲也不会不要我,撒谎,骗人......”

  “她没有骗你,哥哥怎么会不要你?”

  “可是,可是!”

  “可是远徵不想要我成亲?”

  “不想。”宫远徵回答地飞快,他盛着眼泪怒气冲冲地看着兄长,又像是想到什么,顿时泄了一身狠劲儿,委屈得不行。

  “可是我不想又有什么用,别人不允许,宫门不允许,世俗不允许。”

 

  “哥哥允许。”

  宫尚角迎着他错愕的眼神抬手给他拭泪。

  “这也值得哭啊?”

 

 

 

 

  “宫远徵!”

  后来又发生了好多事,医馆换药案闹得宫门鸡飞狗跳,宫子羽怒气冲冲讨要说法,查明宫远徵无辜后,又不甘心地说狠话激他。

  “你今后最好安分些,小心我再抓住你小辫子!”

  “那你小心我一不小心,毒死你的云姑娘。”少年笑得邪气森森。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

  他目中无人地朝宫子羽扬眉挑衅,他身后的宫尚角面无表情地朝宫子羽扫来一眼,好像但凡宫子羽再敢多嘴一句,宫尚角就要再给他一个大耳光长长教训。

  我是执刃啊爹爹!宫子羽十年之后破防的力度有增无减,仗着老爹的魂儿在宫门上方庇佑,牛气冲天地和他老子隔空喊话——为什么他们两兄弟可以数十年如一日的对执刃大不敬啊!爹爹!十年了!十年还是如此!这盛世如你所愿!

 

 

  “宫子羽当上执刃以后更傻了,从前是单纯的傻,现在是又傻又坏。”宫远徵日常骂人。

  “才吃了教训,做什么又去和他掰扯。”宫尚角无奈。

  “我才不怕他呢?执刃又如何?我有我哥哥!”

  

  被爱好似有靠山,宫远徵知道自己被一个人爱着,因此从不害怕任何风雪。

  哥哥,你就是我的靠山。

  

  

  


  2、

  江湖中大多数人都识得宫门的角公子,赫赫有名的后起之秀,二十岁执一柄青锋入世,肩负家族营生开疆扩土,马蹄踏遍中原塞外,少年英才无人望其项背。

  而江湖中此前从没有人见过宫门的徵公子,他是活在话本传说里的人物,被说书先生同绝世天才、出云重莲、见血封喉这些字眼拴在一处,黑市流通的毒药、镖局难寻的暗器、起死回生的秘术成就他不下山也能坐稳人间修罗的名号。

  江湖中人用尽一切瑰丽诡谲的辞藻描绘他,这是庸人对于天才的无尽想象。但纵然贩夫走卒,也总会有办法窥得些许内幕,原因无他,怪只怪他有个太爱采买的兄长。

  商贾往往是最先察觉风向的浮漂。细论起来,宫门掌权是谁与他们无甚干系,但宫门使银子的人,却是实实在在决定他们生计的财神,须小心供奉,千千万万个得罪不得。

  因此务必要摸清角公子的喜好。

  角公子喜欢采买,起先是衣服、玩具、吃食,而后是药材、武器、首饰,再到后来,奇花异草、昆山片玉、和璧隋珠,天上有地下无的稀奇物件,但凡够精巧够别致,都不愁寻不到买主——宫门自有财神照单全收。

  做生意的巨贾大多都在接待贵客的厢房门外听到过这样的主仆对话。

  “取石青色,镶上彩石,裁一指宽。另外做蚌珠和云锦的样式来看。”

  “是,公子。”

  “寻水亮些的墨狐皮,打成短袄,不要棉芯,远徵素日喜欢跑动,织得太密,容易背汗。”

  “是,公子。”

  “风车不要,这个上回已经给过他,其余的玩意儿挑精巧的都包起来,边缘锋利的不要,他皮肤嫩。”

  “是,公子。”

  “饴糖?那个吃多了蛀牙,换成桂花糕,吃食上给我把好关。你盯着做,一一验过再装盒。”

  “是,公子。”

  贵人面前,他们杜口木舌,只听吩咐。要等到财神爷走了,他们才敢悄悄互通消息,说原来宫门的远徵少爷又长高了不少,已经快到角公子腰间,说原来宫门的远徵少爷皮肤极白,什么艳丽的颜色都可以供上挑选,说原来宫门的远徵少爷喜欢吃甜食,爱戴抹额和新奇发饰。

  角公子东市买珍宝,西市买华服,上贡的料子成匹成段的选走,裁不完的童子装险些累垮女红最好的绣娘。他买的太多,多到贴身侍卫都禁不住从旁提醒,却只得主子一句,孩子长得太快,一天一个样,多买些总有最合身的那套。

  勾栏里看热闹的娘子拈酸地掐了一把恩客,瞧瞧,似这般手笔,才真真叫会疼人。话说得再动听有什么用,便是只有这样真金白银的撒出去,恩宠才算作数。

  说罢不错眼地看那鹤骨松姿的公子走远,才堪堪摇一摇团扇,自怨自艾一句,可惜我没有这样的好哥哥。

  江湖人都知道,角公子这些手笔,是买给他远在千里宫门之内的弟弟。起先也不知道,是瞧着吩咐做的衣裳鞋袜都是童子样式,打的首饰都是男子用具,这才有胆大的上前询问,得金侍卫一句,是给我家公子的弟弟做的,便明白了。角公子的亲生胞弟被无锋屠杀在江湖不是秘密,此刻说弟弟,便只有宫门徵宫、羽宫两位少爷。不过很快他们就弄清了对象到底是谁,一向少言寡语的角公子在采买物件时总是反复询问,孩童抓不抓得住,能不能吃,穿着可柔软,一切得到满意答复后才朝金侍卫点头,说想来远徵会喜欢。

  远徵,他说这两字时神情睠顾,精明的生意客抓住时机奉承,万望小店的玉墨砚台得徵公子青眼,他日扶摇而上,凌云志气,破天荒得了角公子一句谢。

  江湖人都说,莫看宫门商角徵羽,徵宫如今青松落色,只留得个稚子,将来必有大造化。一宫势弱不打紧,两宫同心便有的是东山再起的法子。角公子对他这偏房弟弟极为看重,宠得如珠如宝,出一趟宫门赶上皇帝下江南,似要将这十里长街系数搬空。倾盖的帮扶之下,受人恩惠的稚子必成角宫最忠心的鹰犬,长出獠牙只是早晚的事情。

  角公子无暇顾及这些庸人妄断,他专心看一盏银质铃铛。工匠打的精巧,花纹繁复,捻一个在手,清清泠泠的响。

  远徵很怕寂寞。他想到幼弟在门前送他下山的模样。雪白一张仙童面上泪水涟涟,抽噎之下终是心智战胜理智,扑上来说哥哥,不要留远徵一个人。

  公子,买一盏吧,铃铛自有好寓意。

  不求好寓意,但求声随人动,时时有回音。

  公子在花灯下露出一点浅笑,叫我见他时听到,不见他时,他也有自己的热闹。

 

  太宠爱了。探子报给寒鸦的密信里写,不似兄弟,宛若养子。

  以至于到后来,无锋之人口口相传,言之凿凿地指认宫远徵是宫尚角的致命弱点,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角公子惯会做戏,但对上无锋和幼弟,他的爱恨都太分明。

 

  

  很多年后,宫尚角策马带着弟弟游历江湖。沿途逢上一些旧人,总能听到一句恭敬而确切的问候,这位便是徵公子吧。

  宫远徵不解,幼弟长成新竹,在哥哥这里依然是稚子,看不懂这江湖弯绕。宫尚角却门清,只同对方点头,便又得对方一句称赞,果真是仙姿佚貌,芝兰玉树。

  金翠阁的掌柜认得他,说见过徵公子,新得了一批美玉,最适合给公子制抹额。

  云秀斋的当家认得他,说见过徵公子,时兴蜀锦已到,终于盼得真神光临,得此荣幸为公子量体裁衣。

  药王谷的谷主认得他,说见过徵公子,早听闻宫门出了百年不遇的药石奇才,这些年送的药材公子可还喜欢,此番可否赏脸与老夫探讨一二。

  珍馐堂的管事认得他,说见过徵公子,今日有新采的莲藕,小店的糯米桂花糖藕是拿手菜,角公子从前总爱给您捎上一份,今日可要尝尝才出炉的。

  宫远徵被这样自来熟的问候从四面八方围住,很是措手不及。他分明是头一次出宫门,倒像是结交了一群旧相识,个个都唤得出他的名字,人人都知晓他的喜好。

  错不了,堂下卖花的老妪朝他笑得慈爱,得了宫尚角默许,往小公子腕上系上一条月桂花带。从前角公子似徵公子这般大的时候,也曾在这条街上给您采买礼物,见我卖花,就问,老人家,这花管得了多久。

  我说公子,花期不长,两日便要枯萎谢去。

  公子却笑,说两日足够,赶得上回去送他。

  我就问呀,是哪家小娘子这样好的福气,得您这样的公子青睐呀。

  公子接着笑,说不是给娘子,是给弟弟。

  我又说,那您弟弟一定生得好容貌,男子带花,最是出挑。

  公子点点头,说老人家长寿,今后自有机会带出来给您瞧。公子呀,笑得和您今日一般模样,说我弟弟生得极好,比过天底下任何人家的小娘子,等今后我带他来了,隔着长街您也能一眼看到。这不,今日我便看到了,一眼就看到了。徵公子果真生得极好,天上掉下来的人物,难怪角公子只要弟弟,不要娘子。

  宫远徵听得脸红似云烧,宫尚角牵他起身,朝老妪递银钱道。


  “如今也是娘子了。”

 

  

  哥哥,被宫尚角牵着走远许久,宫远徵脸上绯色依旧不褪,却大起胆子打趣兄长,怎的我不在这江湖,江湖里竟处处都有我的传说?

  你说是因为什么?宫尚角顺势打趣回去。

  宫远徵向来斗不过他这狐狸一般的哥哥,芙蓉面新红盖旧红,哽了半晌,扭扭捏捏地说,因为哥哥是我的信鸽。

 

  


  哥哥,江湖浩大,然你所到之处皆留有我,宫远徵声名远扬,原是有兄长这只殷勤的信鸽。

 

 

 

 

  

  3、

  宫尚角教给宫远徵的第一招武功,是逃跑。

  永远不要和比你强大的人硬碰硬,他的哥哥蹲下身,掌着他的小肩膀郑重其事地教导,打不过的时候,一定要用最快的速度逃跑。

  可是,不是只有懦夫才会逃跑吗?我爹爹说,宫门男儿都要有骨气。

  骨气固然可贵,但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远徵,我要你明白,任何时候,你的性命都是第一位,只有活着,才有机会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所以你必须千方百计地让自己活下去。

  宫尚角看着他,告诉哥哥,记住了吗?

  记住啦。宫远徵用力点头,我会跑到哥哥身后,让哥哥保护我。

  好,哥哥保护你。

 


  宫尚角反常的用意宫远徵在经年之后懂得,那是宫朗角的死带给他哥哥的惨痛教训。所以后来宫远徵长大,习的功法不是他哥哥大开大合的招式,而是多藏身暗处,从旁辅佐,一身好轻功飞檐走壁来去如鬼魅,使的最好的,是暗器。

 

  我喜欢暗器。他曾经对哥哥说,轻巧、细微、杀人无形。

  于是他哥哥每次从宫门外回来,给他的礼物里总有一箱最新的暗器。

 


  “这是金钱镖,主攻敌人的眼睛、咽喉部位,用得好可一击致命或使人残废。”

  宫远徵从哥哥手里接过来,侧身凌空一挥,打落角宫昙花一朵。

  “你便用得很好。”宫尚角扬起嘴角,满眼骄傲地看着他天资聪颖的弟弟。

 

  “这是孔雀翎,纯金打造,发射时如同孔雀开屏,可淬剧毒,速度极快。”

  宫远徵窝在哥哥怀中把玩暗器,仰着头一派天真地打主意,“孔雀翎,名字真好听,我要配上我自己新制的毒,枯叶蝶。”

  “你定。”宫尚角抚摸他鸦青的鬓角。

 

  “这是踢腿飞针,将针装置在有弹簧的护腿上,当对方踢到此处,里面的飞针即刻弹射而出,敌人防不胜防。”

  “这个好这个好!”宫远徵欢喜拍手,“我明日就拿这个对付宫子羽!”

  “飞针威力大,不可胡来。”宫尚角捏弟弟皱起的小鼻子,“咳,顶多试炼一下金繁。”

  “好!”宫远徵扑上来抱紧哥哥的腰胡乱蹭脸。

 


  最后,宫尚角递给宫远徵一支响箭。

  “如遇危险,逃跑不及,发出此箭,十里之内,哥哥都赶得上救你。”

  “那十里之外呢?哥哥,倘若十里之外我遇到了危险,你便赶不上救我了吗?”

  宫远徵问得懵懂,只为求证,宫尚角却被他言语里的可怖构想吓住,他猛然红了眼,把弟弟拽进怀里扣紧,嗓音干涩,“不会的,即便哥哥赶不上,还有玉侍、执刃、长老,不会让你有事的,远徵。”

  “哥哥,是远徵说错话了吗?你为什么发抖?”

  “没有,只是哥哥……哥哥盼望你永远也用不上这响箭。”

 

 


  随着宫远徵的长大,市面上的暗器已经不能满足他作为天才的需求,于是他开始自绘图纸,要商宫依样锻造。宫紫商在机械房咬牙切齿地骂小崽子多事,但依照宫远徵设计出的暗器又无可指摘地将宫门防御系统提上新台阶。

  为此,宫紫商更加痛恨天才。

  为此,宫子羽每次看见宫远徵都躲得更远。

  为此,宫尚角每天夜里给入睡的弟弟拾掇衣服时,总感觉能抖落三斤铁。

  “带那么多暗器,不嫌重啊?”他打趣弟弟,“逃跑的时候,丁零当啷落一地,敌人不用追都能顺着暗器找到你了。”

  “才不会!我的暗器囊袋才不会无缘无故掉下来!”

  宫远徵说的信誓旦旦,以至于后来的上官浅扯出幌子下手设局,宫尚角对她的说辞全然不信。别人不敢说,他弟弟但凡说囊袋不会掉,那必然不会掉,这点自信宫尚角总是有的。

 

 


  然而和宫远徵的暗器囊袋一样不会轻易掉的,是宫尚角的戒备心。

  囊袋或许不会掉,但抹额会掉、铃铛会掉、弟弟会掉。

  宫远徵一身三斤铁,独缺护心镜,宫尚角眼睁睁看着那片碎瓷扎进弟弟心口,他目眦尽裂,也跟着掉入冰窖。

  当哥哥的手脚发软,提着一口气把人抱去医馆抢救,不让自己先倒下。也许是诸神菩萨终究不舍让他再死一次,降下垂怜,保住了他弟弟性命。

  看着躺在榻上的宫远徵,宫尚角心绪翻涌几乎要将通身筋脉震断。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那支曾经由他亲手送出,又希望永不被启用的响箭,在经年之后,竟然已这样的方式被放入同一双手里两次——始作俑者从头到尾都是他自己。

 


  “有事发响箭唤我。”

  他弟弟刚从鬼门关走过,面容惨白,他俯身痛吻也没办法叫这衰败的花重现艳色。

  “好,哥哥不怕,远徵没事。”

  “对不起……”

  “并不疼,哥哥别怪自己。”宫远徵气若游丝,但一字一句说得那么坚定,“我要哥哥无事,只要哥哥无事,远徵怎么都可以。”

  十年之后的宫尚角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但在此刻,万籁俱寂的深夜里,他匍伏在弟弟床侧,哭得和十年前的稚子一样怯弱可欺。


  “哥哥不哭。哥哥一哭,远徵才真的心疼。”

  做弟弟的动弹不得,只得微微抬起手,学着兄长的样子抚摸他哥哥鸦青的鬓角。

 

 

 

  而那支响箭,到底还是派上了用场。

  羽宫之内,金繁挑落宫远徵的刀,横剑在主子颈侧,说徵公子的暗器也不过如此。

  错了,你这蠢货,宫远徵露出得逞的笑容,在金繁懊悔地注视中抽出腰间的响箭射向天空。

  一支穿云箭,十里长夜明。

  哥哥,救我。

  以下犯上的金繁此刻并不知晓,他将要承担的是怎样滔天的怒火。

 

 

 

  待到一切平息之后,已经身为商宫宫主相公的金繁依旧没有得到过宫尚角的一个好脸色。

  他自觉理亏,不敢去触霉头。

  而矛盾根源的宫远徵倒没觉得有什么,放下戒备的他说到底也还是个孩子,恩仇一笔过,兴起之时,还会叫金繁这“便宜姐夫”再来跟他比试一番。

  “不了不了。”金繁忙不迭地摆手,“徵公子武艺高强,我打不过。”

  “切,没意思。”

  “金繁!”一旁吃葡萄的宫紫商放弃了和宫尚角大眼瞪小眼,她咋咋唬唬地跳起来给她相公撑腰,“你怎么打不过?打就打,怕什么!”

  “徵公子使得一手好暗器,我、我的确打不过。”

  “算你这赘婿识相。”得红玉侍卫夸奖,宫远徵神气得鼻子都快翘到天上。

  “你!金繁!不就是暗器吗?你要什么,尽管说,商宫有的是暗器!”宫紫商恨铁不成钢。

  “哦?我这枚暗器,叫同手同足,同骨同泽,姐姐,不知商宫可有?”宫远徵眼波流转,无比骄矜。

  “这个可以有!”宫紫商死撑面子。

  “这个真没有。”金繁看着宫远徵身后不动声色饮茶的宫尚角,苦哈哈地朝夫人摇头。

 

 

 


  “同手同足,同骨同泽?”

  回角宫的路上,宫尚角望向他弟弟因打胜了嘴仗而格外明媚的侧脸。

  “难道不是吗?哥哥。”

  宫远徵又和昔年孩童时一般,歪了歪头,朝他笑得一派天真。

  宫尚角抚摸他鸦青的鬓角,爱怜答是。

 

 

 

  金钱镖、孔雀翎、踢腿飞针、穿云响箭,哥哥,那些玩意儿算什么,你才是我这一生,最得心应手、见血封喉的暗器。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4、

  幼时的宫子羽怕冷,幼时的宫远徵嗜睡。

  养孩子大抵都有些磨人的地方。怕冷的宫子羽被父兄左一层右一层的套上厚衣,长年都跟个狗熊似的圆滚滚地出行。而一个人又当父又当兄的宫尚角输人不输阵,宫远徵年幼贪睡,宫尚角就抱着他做事,肩膀当枕头,大氅当被子,硬生生将这睡美人护得雷打不醒、风吹不惊,在昔日的宫门也算是一道奇观。

  宫远徵被宫尚角抱回角宫喂养的时候,还有几分害怕这个新认的哥哥,就寝时束手束脚,在榻上裹着小被子老老实实装鹌鹑。

  睡那么远做什么?宫尚角看着团成一团的小毛虫失笑,伸手把人捞起来包进自己被子里,我们远徵弟弟这么懂事啊?一个人睡不怕?

  我怕。小毛虫揪着寝衣不好意思地说,可是我没和别人一起睡过,我只和、只和娘亲给我缝的布娃娃睡过。

  他咬着嘴唇怯怯地看宫尚角,想来他那么小的孩子,面对漫长黑夜只能抱着一个布娃娃入眠,暴雨雷电中该是如何害怕,宫尚角只觉心中酸涩,愈发怜惜他。

  没事了,今后都和哥哥一起睡,有哥哥陪着你。

  那我可以抱着哥哥睡吗?小毛虫大着胆子问。

  宫尚角勾唇把他抱在身侧,抬手学着昔日母亲的样子轻拍弟弟的背,一下又一下。

  哥哥抱着你,睡吧,他柔声柔气地哄觉。

 

  确实能睡。宫紫商在大殿之上看着对面的两兄弟咂舌,宫子羽,我们坐了多久了?

  两个时辰了吧。宫子羽百无聊赖地挖耳朵,我爹的废话真的好多。

  那宫远徵这睡神就足足睡了两个时辰,宫紫商言之凿凿,你看啊,宫二把他抱进来的时候还清醒着,执刃一开始说话,他就小鸡啄米去见周公了。

  猪精转世。宫子羽嘀咕一句。

  你尚角哥哥说啦,远徵弟弟在长身体,贪睡些没什么,横竖大人们说的这些事与他一个小孩子无关,他这个做哥哥的听着就是啦。宫紫商捏着嗓子阴阳怪气的恶心人。

  好吃懒做。宫子羽继续唾弃,唾弃完把宫紫商身边的火炉往自己跟前挪了挪,姐,我冷,你身强体壮的让让弟弟。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宫紫商没好气地朝他翻了一个大白眼,我看宫门儿郎是一代不如一代了,要么睡得像死猪,要么虚得像弱鸡,宫商角徵羽,就我撑得起。

  宫商角徵羽,就你大色迷。宫子羽还在唾弃。

 

 

  坐在姐弟俩对面的宫尚角从不过问这对儿活宝的官司。他左耳朵听执刃吩咐教诲,右耳朵听宫远徵轻微呼吸。他弟弟靠在他身上,抓着他衣襟睡得踏实。等到执刃说,希望各宫各司其职的时候,这小睡神像是掐着时机似的悠悠转醒,奶声奶气地拱手说,是,执刃,徵宫得令。

  得什么令。宫鸿羽看着这睡得脸上都被压出红痕的侄子也是哑然失笑,行了,尚角啊,抱你弟弟回去休息吧,我看再待下去,你这半边手臂都要僵了。

  不碍事。宫尚角难得露出个笑,远徵年纪小,执刃别见怪。

  远徵年纪小,执刃别见怪。宫紫商装模作样地学他,子羽年纪也小,执刃别见怪。

  怕冷就早点滚回去,屋里待着!宫鸿羽看着裹成球的儿子没好气地说。

  宫子羽瞪大眼睛,哞?

 

 

  等到宫远徵再长大几岁,到了孩子精力最旺盛的年纪,便不再嗜睡。不仅不嗜睡,干脆就不睡了,半大小子成日把自己泡在医馆里制毒配药,日出采草日落培花,一天十二个时辰尤嫌不够,短短几年就研制出百草萃,育得了出云重莲。

  宫尚角欣慰之余不免有些怀念从前那个贪睡的小孩子,白糯像个米团,蜷在他怀里安眠的模样惹人心软。可他弟弟出落得出类拔萃,他不能阻止他的修竹参天生长,于是他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去医馆把他忙得昏天黑地的弟弟拔出来,驮在背上,背回角宫休息。

  不用如此刻苦,要按时睡觉才能长高。当兄长的如是劝导。

  哥哥的背很宽阔,背着他走得四平八稳,宫远徵趴在哥哥肩头,在月色中涌上困意。

  我想快点长大,帮上哥哥的忙。

  他说完这句便沉沉睡去,耳畔依稀听得哥哥一点叹息。

 


  再长大,他如愿成为自己口中能帮上哥哥忙的左膀右臂。他开始从旁辅佐兄长,参与宫门家务,肩负起一宫之主的使命。而他不再能和哥哥时刻睡在一处,宫尚角策马下山坐镇宫外,宫远徵独守角宫,看月亮西沉,晓光乍破,斜倚熏笼坐到明。

  徵公子不肯就寝。金复低声回禀刚从宫门外下马而归的宫尚角,后者在看见来迎接他的弟弟眼下浅淡的乌青时不动声色地朝玉侍挑眉。

  公子比约定时期晚归一日,徵公子便在此处等了您一日,属下劝他不得。

  宫尚角看着忙前忙后张罗下人煮姜汤烧暖炉的弟弟,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摆摆手让金复下去。

  哥,你饿吗?可要吃些什么?宫远徵吩咐好下人,转过身关切地问他。

  他摇头,夜已深,哥哥想去沐浴,你先上床休息,不必等我。

  宫远徵乖乖答应,等宫尚角沐浴完出来,看他弟弟坐在床沿上,未着鞋袜的脚莹洁如玉晃个不停,正就着烛火翻看一本他才带回来的民间医书。

  

  灯下看美人,人生一乐事。宫尚角定定注视着自己养大的美人,莫名觉得喉头干涩。

  哥?宫远徵抬头,见哥哥站着对面看他,也不说话,眼神极亮。

  不是叫你先睡?哥哥嗓子有些哑。

  哥哥不来,我睡不着。他放下医书,打个滚拱去床的内侧。

  宫尚角只能由他闹腾,也合衣上榻,长臂一揽把拱来拱去的小猪抱进怀里,皮肉相贴的刹那,兄弟两人都发出满足地喟叹。

  以后哥哥没回来,不必等我,你还在长身体,要好好睡觉。他还和当年一样,把弟弟抱在身侧,抬手轻拍弟弟的背,一下又一下。

  换做是哥哥,若我没回来,哥哥可睡得着?宫远徵不打算听话,他躺在哥哥胸口,把脸埋在哥哥颈窝,闻着哥哥身上熟悉的月桂香气,只觉得哪里都妥帖,哪里都称心如意。

  宫尚角无法反驳,自然是睡不着的。他在江湖游走,夜阑观风雪,画船听雨眠,一会儿担心风雪吹进角宫寝殿,一会儿忧思雷雨搅乱弟弟好眠。他远在千里之外,牵挂着他睡梦中的弟弟,只恨不能肋生双翅,飞去他弟弟身旁为他掖好被角,捂住耳朵。



  今夜又在下雨,窗外起风,把树叶吹得簌簌作响。

  但宫尚角终于不必再担忧,而宫远徵也不再害怕。他被哥哥抱在怀里,隔绝出一个安稳的世界,睡得如此踏实,如此香甜。

 

 

  上官浅入住角宫之后,明里暗里给宫远徵使过很多绊子。但这些算计大多时候并不奏效,不是因为上官浅手段不高,而是宫远徵被宫尚角保护得太好,以至于那些腌臜手段都不需要他知道。

  上官浅拿话刺他,说你送你哥哥的竹床极好、极养人。宫远徵却听不懂她的言外之意,只说她好茶。

  “你喜欢睡就多睡,早日养好身体给我试药。”

  死小孩!上官浅被噎得一口气提不上,哽了好一会儿才说,远徵弟弟把这样好的东西都给了我,自己睡什么。

  “我睡我哥啊。”宫远徵自然而然地回答,他耸耸肩,看着上官浅惊慌失措地打翻茶杯,嗤笑道,“我就说你这茶一般。”

  “远徵弟弟说,睡、睡什么?”上官浅目瞪口呆。

  “睡我哥啊。怎么?你没睡过?”宫远徵明知故问,要看到上官浅气得脸都红了,才冷冷地笑起来,“你当然没睡过,你也配?那是我的枕头我的被褥,我宫远徵的床榻,岂容他人酣睡?你是个什么东西。”

 


  “哦对了。”已经走远的少年在廊下回头,“那竹床原是给我哥练功用的,我身娇肉贵惯了,睡着硌得慌,姐姐身子骨硬朗,多睡睡,我委屈些,睡哥哥身上就好。”

  他朝上官浅眨眨眼,“姐姐,晚安。”

 

 


  “昨夜睡得好吗?”

  宫尚角在清晨吻他眼睑。

  “睡得很好,哥哥在我身边,我一枕黑甜。”

  宫远徵仰头承接兄长的爱意,晨光微熹中他笑得满足。

 


  哥哥,有你在,身边小人、梦里邪祟都不敢来犯。

  你是我一个人的枕头,靠着你,我当然夜夜美梦,高枕无忧。

 

 

 

 

  5、

  医案一事,是宫远徵长到如今,少见宫尚角触霉头的时刻。宫门里人人都怕宫尚角,连带着也怕宫远徵,管钱的财神,用毒的阎王,哪一个发起怒来都够叫人喝一壶。因此宫远徵长到如今,想当然的以为这宫门从来只有他们两兄弟算计别人的时候,头一遭被一个妾室拿捏住死穴,还是打蛇打七寸的精准,叫他一向不动如山的哥哥在大殿之上红了眼眶。

  宫远徵心似火烧,几欲冲上前去当场拧断雾姬的脖子,又心疼似刀剜,只看一眼他哥哥落泪便要跪倒。但极致的怒意和不甘都抵不过兄长简明扼要的呵责,出去是一种划分领地的命令,他被哥哥驱逐,从斗鸡变成落水狗,拖着他无用的刀,从角宫退回原本该在的位置。

  然后眼瞧着上官浅推门进去,比他更有本事的人进去,比他更懂得安慰哥哥的人进去,比他更合宫尚角心意的人进去。

  这一刻他倒生出两分真心,盼望那上官浅真是朵解语花,能宽慰到他遍体鳞伤的哥哥。

  急得都忘了,自己才是被赶出来的那个。

 

  夜里,宫远徵拆了发间铃铛,鹞子翻身落入角宫,无声地推开哥哥寝殿的窗户。

  帷幔之下,宫尚角躺在榻上,看模样已经入睡。

  宫远徵看了看哥哥,轻手轻脚地揭开殿中香炉,往里投了一壶粉末,再小心翼翼地合拢。

  霎时室内一片酣甜香气蕴起,宫远徵站了半晌,确定哥哥未醒,这才翻身离去。

  次日清晨,自觉昨日失言的他也不敢再去角宫惹哥哥心烦,只窝在医馆装鹌鹑看药材,不料不多时便见金复赶来,说公子请徵公子前去用膳,这才放下一口气随他去角宫。

  推门而入,见宫尚角坐在屏风之后饮茶,却未曾瞧见上官浅。宫远徵有些束手束脚,打从他一出现,哥哥的目光便没从他脸上离开。他猜测宫尚角还在为他昨日的莽撞言论生气,只得挤出一个笑,故作无事地朝他哥哥问安。

  “早啊哥。”

  他哥哥盯着他,一言不发。

  宫远徵提心吊胆,只能自顾自地坐到兄长对面,佯装镇定地拿起茶杯,“哥哥昨夜睡得好吗?”

  “有人大半夜不辞辛苦地赶来投毒,自然睡得很好。”

  宫远徵一个手抖,茶杯“哐当”摔在桌上,少年惊慌失措地抬头,只看见哥哥墨色的眼睛。

  “哥,我……”

  “说吧,怎么回事。”

  “你,你没睡着?”

  “若我大意至此,你哥哥行走江湖只怕已经死了百十次。”

  宫尚角叹一口气,把面红耳赤的弟弟从对面拉到自己身侧。宫远徵惊魂未定,看着他的眼睛躲闪,宫尚角一贯见不得弟弟如此模样,搬正他的肩头逼他与自己对视。

  “怎么,昨日哥哥骂了你,你就要毒死哥哥?”

  “我怎会!我…我是……”

  “是什么?”

  “我是怕哥哥昨日心里苦闷,睡不踏实,想着让哥哥心里好过些,便,便往香炉里添了一味药。那不是毒,哥,那只是一种药。”

  “什么药?”

  “醉生梦死。”宫远徵有些难以启齿地别过头去,咬着嘴唇停顿了片刻,终究不敢隐瞒哥哥,“它叫醉生梦死,是我少时无意中制出来的,服用者可以在梦中看到自己内心深处最渴望的东西,我,我想着,让哥,让哥……”他再说不出那两个名字,昨天提及已是犯了莫大的罪过,他不敢再惹恼哥哥,只好岔开话题,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用过这药,没有毒性,害不得人。

  “我,我怎么会对哥哥下毒呢……”他说出这句话时难过得顷刻间就要落下泪来,怕他哥哥不信,通身发着抖也要迎上宫尚角的眼睛,无比委屈地剖开内心给他哥哥查验,“我只是,我只是想让哥哥睡个好觉,开心些,在梦里,在梦里能……”

  “在梦里能见到娘和朗弟弟。”宫尚角古井无波地补齐他的未尽之言。

  “哥……”宫远徵用几乎乞求的目光痛苦地注视着他。

  “是吗?远徵。”宫尚角不理会弟弟的示弱,他逼问道。

  “是……”宫远徵认命似的闭上眼睛,一行清泪滑落,“那哥哥在梦里可有见到泠夫人和朗弟弟?”

  他自残般地问。

 


  “我在梦中看见的,是一身喜服的你。”

 


  宫远徵猛地睁开眼睛。

 


  “哥……”他吓得牙关磕碰。

  “怎么?没听清?是要我再说一次?还是说,远徵弟弟的药,出现了问题?”宫尚角的手从少年肩头辗转到颌下,他捏住弟弟莹润的下巴,看着弟弟紧缩的瞳孔,“叫我梦到了,不该梦的东西。”

  “不……不可能!错了……全错了……”宫远徵瑟瑟发抖,他被吓得魇住,挣扎着竟要推开自己的哥哥,宫尚角不松手,宫远徵大哭起来。

  “你不能说这样的话!哥哥!”他崩溃着,双手用力推动兄长胸膛,“你不能说这样的话!你梦错了…全错了……”

  “远徵,宫远徵。”宫尚角不料想宫远徵反应如此,他簇紧眉头,用力箍住身下人。

  “哥哥,”宫远徵挣脱无果,放弃了挣扎,他绝望地仰面看着宫尚角,眼泪泉泻一般流淌下来,“你要杀了我吗?”

  “什么?”

“你要杀了远徵吗哥哥?你怎么能对我说这样的话?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戏弄我!哥哥!”

  “宫远徵!你说我在戏弄你?”宫尚角骤然冷下脸来。

  “你梦错了人,也弄错了人!你应该梦见的弟弟是朗弟弟,你应该梦见的新娘是上官浅!不是我,不会是我……怎么都不该是我……”宫远徵痛苦地摇头,他哭得可怜,好似这天地间都无人可供他依靠。

  “别给我无用的希望,哥哥,我知道,我永远也比不了朗弟弟,我也知道,如今上官浅来了,我就该走远些,我只是还没适应,我还心存妄念,哥哥,我还不能那么快的离开你,因为,因为我是这样的,这样的爱慕着哥哥!所以哥哥,求你,别说这样的话,我会当真,我会轻信,哥哥的一句玩笑话,远徵一辈子也走不出来!哥哥想杀我,只管拿刀来,别说这些话来折磨我!”

 


  要到此刻,宫尚角看着眼前如此痛苦的弟弟,才明白金复曾在昔年上元灯节对自己说的话。贴身玉侍跪在自己面前,说金复说错了话,望公子责罚。

  宫尚角问他说错了什么,金复答,自己对徵公子说了一句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宫尚角果然发怒,叫他去领板子,却又喝住他,问远徵听了是什么态度。

  徵公子哭了,说、说自己不是衣服。金复再次跪下磕头,横竖金复已经惹祸,今日斗胆再多嘴一句,金复总觉得,徵公子、徵公子太过看轻自己在公子您心中的分量。属下说出那句话便自悔失言,可徵公子只是落泪,反驳自己不是衣服,却没有丝毫动怒,像是、像是心中也认定属下所说,自己比不得朗公子。

  宫尚角心口发闷,勃然道,谁说的!

  徵、徵公子自己也说,倘若可以,愿意用命换朗公子活着。

  滚下去!再让我听到这样的话,绝不轻饶!

  那日他拂袖而去,只当金复多嘴坏事。如今才明白,原来在这宫门,人人都以为在宫尚角心中,宫远徵不如宫朗角。连宫远徵自己,也深信不疑。

  他的远徵弟弟就这样被一个已故之人,折磨了许多年。

 


  “宫远徵。”

  宫尚角突然觉得好痛。

  他千慈万爱养大的孩子,一直战战兢兢地活在恐惧里,害怕被对比,害怕被抛弃。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然都是他自己。

  那么聪明的孩子,还未成年就制出百草萃育得出云重莲的孩子,宫门百年祖坟冒青烟求来的孩子,如此无辜地被困在经年的旧孽里,承担着本不属于他的苦难。

  想来多可笑,才入宫门不过几日的上官浅都可以肆意横行地以女主人自居,随着喜好处事,擅自揣度他的心意。而他养了十年的远徵却如履薄冰般年复一年地同一个不存在的人竞争着,呕心沥血,只为多得到一些哥哥的关注,竟是一刻不敢懈怠。无锋的女人把自己看得太重,以为角公子会为她破例。而他的弟弟又把自己看得太轻,不会相信哥哥的情感能全部给他一人。

  他的远徵就这样一个人走了很久的路,咽下很多很多的苦。

  

  太痛了,后知后觉的悔恨叫宫尚角太痛了,痛得他要从胸腔呕出怒火,痛得他要从心口敲断经脉。

  “宫远徵。”

  当哥哥的也同样发起抖来,他掐住弟弟的脸,逼迫他和自己对视。

  “宫远徵。”

  他双眼赤色,弟弟曾经的心如刀割心似火烧,如今一一发作在哥哥身上。

  “宫远徵。”

  他一遍一遍念着弟弟的名字,似要把人喊得大彻大悟,喊得从今往后永远记住。

  “你听清楚,给我好好记住。”兄长的话从喉咙里逼出来,带着颤、发着冷、满含决绝的狠戾。

  “宫朗角已经死了,死了就是死了。即便此刻宫朗角白骨生肉起死回生,活过来!好端端站在我面前!菩萨阎王要我交换,我也绝不会拿你换他!”

  “哥哥!”

  “没有人!没有人能把你从我身边夺走。天上地下,妖鬼神魔,谁有胆子与我抢夺你的,叫他来试!”

 

  太大逆不道了,宫远徵脑海里只剩这一个想法。他被宫尚角翻涌的盛怒吞噬,喃喃不能成语。清醒之后他慌忙去捂哥哥的嘴,“不、不能说这样的话,哥哥,你别这样说,泠夫人和朗弟弟在天上会听见的,我本就该死,我不值当你这样说———”

  太“冥顽不灵”了,宫尚角脑海里只能这一个想法。他被宫远徵自卑的姿态激怒,以吻缄口,封死他那些自轻自贱的言论。

  兄长吻得太怜惜,不敢用力,眼泪没在唇齿里,却怀中的人跟着痛起来。

 


  “宫远徵,你信金复失言、信下人揣测、信上官浅算计,唯独不信你的哥哥亲口所说,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傻的弟弟。”

  宫尚角把已然被吻得痴傻的人松开,看他弟弟水光潋滟的眼睛。

  “你以为,我这些年东奔西顾,刀口舔血为的是什么?”

  “家族血脉?”

  “我哪里还有家,又何来血脉?”

  宫尚角抚摸弟弟娇嫩的唇瓣。

  “只你一个家人,唯你一个血脉。”

 

  

  “昨天训你,是我过失,又与上官浅打了好一番机锋,应付完天色已晚。本想着第二日来哄你,不料夜里你竟翻来寝殿。你以为拆了铃铛哥哥便认不得你么?你的一丝一毫我都熟知,却不明白你要做什么。闻到异香,我判定你是添了些药材,索性依你的意思睡去,在梦里,我当真只见你一人,穿着大红喜袍,坐在床边,我挑落喜帕,见灯下我的远徵面如芙蓉,喊我夫君。”

  怀中人怔怔地听他说话,此刻当真面如芙蓉,娇艳欲滴。

  “逝去的亲人是你我心中之痛,但远徵,我要你明白,从我认你做弟弟的那一天,我便从未把你与朗弟弟搅浑、相比,也从未要你活成他的模样。我养你、教你、陪你,如今爱你,这不是寻常兄弟间的相处之道,你是否明白,你是哥哥一手养大的妻子,是哥哥相守一生的伴侣。”

  “宫朗角是我的弟弟,也只是我的弟弟。而你,远徵,你不只是我的弟弟,你是我的救赎我的希望,是我的唯一。”

  宫尚角情难自持,把弟弟再次抱紧,“你哥哥这些年,行走江湖,刀口舔血,只为两件事。为宫门不倒助我复仇,为自己不倒护我远徵。每一次遇险,我都想着,不能倒下,我的远徵还在宫门等我,我的远徵还那么年少,他不能没有哥哥。”

  “所以远徵,醉生梦死没有出错。我唯愿长梦不愿醒旖旎幻想,从始至终都只你一个。”

 

 

 


  “是谁在哭?是,徵公子?”

  上官浅端着午膳走来,走近之后被屋里的哭声吓住,抬头不解地看着金复询问。

  金复垂眸看地,缄口不语。

  “徵公子做什么这样伤心,倒让人听得心疼,可是角公子罚他了?”

  “上官姑娘放心,从今往后,徵公子都不会再这样哭了。”

  “为什么?”

  “因为徵公子不会再伤心了。”

  金复冷眼看着这名义上的“夫人”,无比确定地说。

 

 

  

  误会解开,宫尚角也把自己哭得快要歇菜的小莲花抱上床,绞了帕子给弟弟擦脸。

  “你说,你曾试过这醉生梦死,那我的远徵在梦中所见又是什么?”宫尚角细细地揩过他的眼角。

  宫远徵没想到他哥哥竟还能抓住这样的细枝末节,他嗫嚅半晌,只能如实相告。

  “我梦见,在角宫,一张八仙桌布满好菜,泠夫人、朗弟弟、和哥哥围坐着说话。”

  “就这样?”

  “还、还有我。”

  “嗯。”宫尚角对这样的回答感到满意,“母子、兄弟、夫妻,一家团聚,的确是个好梦。”

  “哥哥。”宫远徵面红耳赤。

  宫尚角笑着放了帕子,抚上弟弟的脸。

  “我希望在梦里,你也如现在这般,在我身侧,与我双手相握。”

 

 

 

  哥哥,你知道吗?我这一生,从不信什么神佛,唯独对你,我期盼能有来世。来世我们还做兄弟,还做夫妻,亲人安好,一家团聚。

  哥哥,唯你是我生生世世虔诚祈求的醉生梦死。

 

 

 

 

  6、

  “远徵弟弟也要去三域试炼?”

  “他是宫家男儿,自然要去。”

  “耶噫,宫二,你竟然舍得?我听宫子羽说三域试炼很苦的。”宫紫商砸吧嘴皮围着宫尚角绕了一圈,看他的眼神算得上崇拜,“平时我们碰你弟弟一下你都跟要吃人一样,这会儿倒白白把你弟弟送去给别人试炼?宫二,看来你的心确实长得和我们一般人不一样,想软就软,想硬就硬。”

  “什么软硬?”

  宫远徵从他们身后跑来,少年上月才及弱冠,规矩是依然不讲的,束起的长发照旧挂满铃铛,一动就响个不停,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来。

  “我说你哥哥厉害,想软就软,想硬就硬。”宫紫商朝他挤眉弄眼,发出不属于女子的雄浑怪笑。

  宫远徵脸腾地红了,他已经通人事,早早做了哥哥的小娘子,眼下被宫紫商拿荤话调侃,一时间装傻也不是,反驳也不是,只会拿一双杏眼觑他哥哥脸色,倒被哥哥的挑眉惹得更臊。

  “好啦好啦,不逗你了。”宫紫商看小猫吃瘪心情大好,发了善心说回正题,“你真的要去三域试炼吗?”

  “当然!宫子羽那个废物都能过,我有什么好怕的?”宫远徵找回一点面子。

  “不要在执刃不在的时候说执刃是废物,要说当面说。”宫紫商一本正经地教导弟弟。

  “切。”

  “你们哥俩既然决定了,等会儿我让商宫送点手套兵器过来,远徵弟弟,别小看三域试炼,想当年你尚角哥哥也是极不容易才通过的,我们宫家现在就你这么一个宝贝金疙瘩,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和金繁生得再多也于事无补。姐姐的拳拳爱意一片苦心呐,弟弟,你懂吗?”

  宫远徵差点没把早膳吐出来。

 


  但长姐为母,四宫握手言和之后,宫紫商这个做大姐的说话分量愈发举足轻重。

  “宫——子——羽!”

  “不是这个轻重!”执刃大人揉着耳朵从殿内气急败坏地跑出来,“姐,你还敢说自己没有内力?没有内力你驱得动狮吼功?我刚才桌案上的茶水都在颤动!”

  “你弟弟就要去三域试炼了,你这个当哥哥的不说点什么?”

  “咳。”宫子羽看着对面站着的宫尚角宫远徵,不自在地摸摸鼻子,“我算他哪门子哥哥,人家只有尚角哥哥一个哥哥。”

  “算你说了句实话。”宫远徵飞快回嘴。

  “咳咳,那什么,既然要去试炼,就好好准备,有什么不懂的,多问问你尚角哥哥,记住一点,别把后山拆了。”

  宫尚角朝宫子羽一眼横去,后者不情不愿地二度开口,“别受伤。”

  “子羽哥哥放心,我定赶得上吃你和云姐姐的喜酒。”宫远徵笑得邪气森森。

  “……赶不上也没什么……啊我是说,当然,我们都等着远徵弟弟回来,你不来,我席面都不开。”

  他在宫尚角满意的目光里默默告诉自己,男儿忍得万般气,成亲条子还没批。

 

 


  宫远徵入后山那天,他的哥哥姐姐都来送他。

  宫尚角帮他调好箱笼,摸摸他的脸,“哥哥说的都记住了吧?”

  “记住啦,哥哥放心吧!”

  “哥哥放心,三个月后见。”

  宫尚角松手得洒脱。


  “你说,宫尚角会不会私下早就已经给宫远徵透露了三域试炼的通关诀窍了?”一旁的宫子羽压着嗓子朝宫紫商嘀咕。

  “呵呵呵不可能。”宫紫商皮笑肉不笑。

  “怎么不可能!你看他那个云淡风轻的样子!”

  “人家宫二是真想把弟弟送进去学本事的,你以为都跟你似的,进去谈情说爱。”

  “我!我怎么谈情说爱了!我那不是———”

  “行了行了,”宫紫商掐他胳膊,“宫尚角朝我们看过来了!”

  “啊!远徵弟弟!此去万事小心啊!哥哥等你好消息!”

  “是啊远徵弟弟,姐姐相信,以你的绝世天资,通关那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吗?”

  “啊哈哈哈哈哈哈紫商姐姐所言极是!”

  “啊哈哈哈哈哈回见啊弟弟!”

  宫远徵白了他们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好险,差点被宫尚角发现。”

  “没事,小崽子进去了,我们至少可以过三个月安生日子。”宫紫商暗自庆幸。

 


  两个月。

  没人告诉他们只有两个月。

  两个月的时间,宫远徵就闯完了三域试炼,得意洋洋地坐在执刃殿,朝宫子羽抬下巴。

  “执刃你是了解我的。”被召唤来的月公子也有些为难,“但凡可以,我也不想执刃那么难做,但是医术这方面,我确实———”

  “喂喂喂!你不要说得我好像是什么反派一样!我又没有让你去为难远徵弟弟,月公子你说话要负责任啊我警告你,尚角哥哥,这是诽谤,他诽谤我啊!他在诽谤我!”

  宫远徵嗤笑,拿看傻子一样眼神看执刃,“我当三域试炼有什么了不起,早知如此,我其实早就闯过了。”

  “喂宫远徵你说这话未免有点太过分了,你这样显得我们很呆诶!你一巴掌打两个人的脸,尚角哥哥,他在打你的脸啊!他打的是你的脸面!”

  “为什么说,早就闯过了?”一直看着他们胡闹的宫尚角突然开口问道。

  “总之……反正我是早就闯过了!”宫远徵胡乱应付,他把矛头继续对准执刃,“宫子羽,你的喜宴筹备得如何?我们执刃大人这么会心疼人,一定打算给云姐姐一个无比盛大的宴席吧?”

  “哇宫远徵我刚才一直忍着不说你,你小子踩着火盆子耍开了是吧?你哥哥批条子一批就是大半个月,这里全场只有你花钱最多,还在那边泼大粪洒狗血,你……”

  

  宫尚角不去看宫子羽宫远徵拌嘴,他默默走到宫紫商身边,“大小姐。”

  “噫呃!宫二你走路没声啊!”

  “有件事情要麻烦大小姐帮忙。”

 

 


  “三域试炼?你打听这个做什么?你又不去。”宫远徵看着莫名其妙出现在他徵宫的宫紫商,“难道说,姐姐,你想废了宫子羽,自己当执刃?”

  宫紫商翻了一个大白眼,“我疯啦?不知道下山找点乐子?”

  “那你打听三域试炼做什么?”

  “姐姐这不是担心你吗?”宫紫商朝他狂眨眼,“我们远徵弟弟一惯好强,姐姐怕你受了伤也不说,来来来给姐姐检查一下,身上有没有受伤!”

  “宫紫商你别过来我告你非礼啊!”

  “切,我放着你姐夫的大胸肌不摸,来非礼你这小身板!”长姐甩着手帕嗤笑,“小腰比筷子还细,我一掰断成两截儿!”

  “你!”

  “哎呀我无聊嘛,那我总共就你们几个弟弟,如今个个都过了三域试炼,以后你们说起来,三域试炼如何如何的,就我一个人听不懂,多尴尬呀!”

  “我看你是想给你弟弟探口风吧,好等他十年之后去闯关。姐姐,你放心,等小商弟弟去的时候,我一定让宫子羽重修考核办法,保管不让他,过得似我这般容易。”

  “我是那种徇私舞弊的人吗!倒是你哥哥,是不是给你透露了什么秘诀啊?让你过得如此容易。”

  “我哥哥什么也没说!只让我沉心静性,尽力而为!呵,有什么好透露的,不就是寒冰池、半月之蝇和武器锻造吗?这些东西,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考验,我早就一一试过了。”

  “小孩子不要说大话,你什么时候下过冰池锻过武器了?你要是下过冰池,宫尚角能把咱们宫门一家老小全劈了当柴烧给你暖身子!而且从来都是商宫锻造武器好不好,你那些暗器都是你姐姐我没日没夜一锤子一锤子砸出来的!”

  “你懂什么?”宫远徵毫无敬重之意地回给长姐一个大白眼,“再冷的寒冰池,冷得过人心吗?我爹娘去世,宫门人人待我如草芥,都说我是毒虫怪物,只有我哥哥心疼我,对我好,那时我就发誓,要让当初看不起我的人都后悔。可是无论我做的再多,在哥哥心里,我好像永远都比不过朗弟弟。曾经,我失手修补了朗弟弟留下的灯笼,叫哥哥发现,发了好大的火。他说,你觉得新的就一定比旧的好吗,呵,那时我才明白,原来轻飘飘的一句话,可以这么冷,我爹爹死的那天宫门下鹅毛大雪我也不觉得冷,可是我哥哥一句话,我就掉进寒冰池里。”

  宫紫商怎么也没想到宫远徵说出的原因竟是这样,她愣在原地,一向巧舌如簧的长姐罕见地无措。

  “你——”

  “你不用这么看着我,可怜我吗?这算什么。后来我哥跟我说了,朗弟弟是弟弟,而我不只是弟弟,他那时只是一时气急,而且现在陪着我哥的只有我也只能是我,所以我才不可怜。我只是单纯瞧不上眼,寒冰池的冷并不是真的冷,池水刺骨只伤得了皮肉,言语如刀才能伤人心。我连我哥这寒冰池都过得了,雪重子那点力度算什么?”宫远徵不屑一顾地说。

  “所以,你说的三域试炼早就过了,其实,是过的你哥?”宫紫商恍然大悟。

  “不然呢?半月之蝇,我告诉你吧,是解毒。月公子说的没错,这点难度困不住我,天底下再难解的毒我都解过,区区半月之蝇算得了什么?想当年我哥哥初下山时,被江湖险恶之人暗算,中了号称是无药可解的烈毒,我告诉自己,不能慌,一定要配出解药救哥哥。那时我大概死过一次,世界在我眼里都黑白颠倒,好在最后我配出解药,哥哥并无大碍。你们大概从没想过百草萃是因何而来,呵,只管服用保命就好。说到底,若不是为了我哥哥,宫门的死活与我何干?姐姐,你得感谢我哥哥,没有我哥哥,你们一滴也分不到。”宫远徵伸了个懒腰,一派目中无人,“百草萃、千山雪、出云重莲,这些个治病救人的宝贝,药引子都是我哥哥,没有我哥哥,我管它们做什么。”

  “至于这最后一关,铸剑。”宫远徵朝着宫紫商粲然一笑,“姐姐,我不就是一把剑吗?”

  宫紫商怔怔地看着他。

  “早在很多年前,我就把自己铸成我哥哥的剑了。”

  年少的弟弟望向天边辽阔的远山,他轻声说。

 

 

 

  

  “就是这样。”宫紫商站在宫尚角面前,她对着这个亲近不起来却值得信赖的弟弟长叹一口气,“宫远徵真的很爱你。宫二,你好福气,有他这么一个弟弟。”

  宫尚角久久不能言语。

  “我们亏欠宫远徵太多,你呢,我原以为你是最不欠他的,如今看来,我们这些当姐姐、当哥哥的,都欠他太多了。”

  “......今后不会了。”

  “是啊,今后不会了,今后宫远徵有姐姐、有哥哥、有相公,有很多很多人疼,宫二,他没说错,三域试炼,这天才早就闯过了。”

 

 

 

  宫远徵写好最后一笔药方,从瓶瓶罐罐中抬起头时,发现宫尚角立在医馆门前,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哥?”他有些错愕。

  宫尚角朝他走来,把他从地上扶起,拥进怀里。

  “哥,怎么了?”哥哥举止反常,叫宫远徵摸不清头脑。

  “没有。”宫尚角收紧手臂,把他完全镶嵌进自己身体里,“只是看你配药,想起很多从前的事,我的远徵这些年,辛苦了。”

  “有什么辛苦的。”宫远徵松一口气,他回抱住哥哥的腰,脸埋在哥哥颈畔轻蹭,“比起哥哥在外奔波,我这点辛苦算什么?哥哥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难道......是不是宫紫商和哥哥说了些什么?”

  “远徵,哥哥有许许多多的对不起,想跟你说——”

  “哥!你别说!你是不是听宫紫商说了什么?哥,我那都是骗她的,我胡说的,你别相信!”

  “哥哥也是第一次当哥哥。”宫尚角在宫远徵看不见的身后落下一滴泪,“朗儿是娘一手带的,我这个做哥哥的,只是日常陪他玩闹。直到有了你,哥哥才真正学着如何做一个哥哥。远徵,这些年,哥哥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好,伤了你的心。今后,哥哥有什么说错的话、做错的事,哪怕只是一句话,你都要告诉我,好吗?”


  这番话落的太过珍重,宫远徵明白,一定是宫紫商把他们的对话告诉了哥哥。他有些懊恼,内心深处又不禁生出罪恶的窃喜,他本无意叫哥哥发现他的苦难心路,不过如今看来,适当的哭一哭惨也没什么不好,患得患失的哥哥爱他爱得更彻骨,宫远徵窝在宫尚角怀里,被这泼天爱意幸福地吞没。

  “听哥的。”

 

 

 


  如果有人问宫门儿郎,三域试炼难不难,宫子羽会说很难,宫尚角会说尚可,宫远徵会给他一个大白眼,说这算什么。

  我这一生,闯过不知比这三域难多少倍的试炼。出题人是我哥,闯关者是我,我断过手筋,伤过心脉,日拱一卒,功不唐捐,终于从昔日孤苦伶仃的稚子一步一步爬到我哥哥面前。

  毅力、聪颖、勇气,在我眼里都不如摘得那颗月桂之心。

 


  宫远徵的目标是宫尚角。

  这才是宫门百年不遇的天才,穷尽必胜绝学闯过的三域试炼。

 

 

 

 

 

  7、

  宫门有很多家规,子孙犯了错,长老罚的最多的,就是抄写家规。

  宫紫商抄过三十几遍。

  宫子羽抄过十五遍。

  宫远徵抄过三遍。

 


  “那这样看来,远徵弟弟还是挺乖巧的,只抄过三遍家规。”云为衫捧着酥饼认真听故事。

  “才不是呢!”宫子羽哼哼唧唧地牛叫,“他那是耍赖皮!”

  “耍赖皮?”

  “我们都是老老实实抄的!就他歪心思多......仗着他哥哥偏帮他,哼,明明他犯的家规最多!”

  “那他有偷溜下山吗?”

  “......那倒没有。”

  “有蓄意害人吗?”

  “......也没有,顶多吓唬吓唬手底下人,他就害我一个人。”

  “有忤逆执刃吗?”

  “......我爹在世时没有,现在,你也看到了,不能叫忤逆,他简直想推翻我。”

  “有去吃花酒逛赌场吗?”

  “天老爷,他敢!叫宫尚角知道,扒掉我一层皮!阿云,你盼我点好罢!”

  “为什么是扒你的皮?”

  “因为他宫尚角打小就觉得全天下只有我最有可能带坏他的远徵弟弟!什么嘛!明明我只是喜欢听曲品茗!”

  “那这样看起来,远徵弟弟真的很乖啊。”云为衫放下酥饼拍拍手,“虽然他曾经因为我是无锋对我出言不逊,但说到底,他也只是为了保护宫门,当时我们立场不同,现在成为了一家人,他还不计前嫌,给我送草药,我觉得远徵弟弟人挺好的。”

  “那是妹妹你来得晚,错过他许多年。”宫紫商从廊桥一端飘过来,凑到小两口面前,“没看见他把宫子羽毒成牛头的时候,你见过年夜饭桌上的那种牛头吗?亮晶晶、油汪汪的。”

  “哼哼,还是紫商姐姐最有发言权。”宫子羽酸溜溜地说。

  “但是宫子羽,话又说回来,人家宫远徵再毒,至少比你有出息。而且,现在已经日上三竿了,你这个执刃是不是应该去大殿处理公务了?”

  “你就这么盼你弟弟累死?我就想陪陪阿云怎么啦!”

  “我倒是没什么,但是我刚才过来的时候看见宫尚角已经往执刃殿去了,哎呀,已知宫二的速度是——”

  “阿、阿云,我先走了,你和紫商姐姐好好玩,午膳我就回来!”

  宫紫商看着仓皇逃走的宫子羽,朝云为衫眨巴眨巴眼睛,“妹妹,想不想听八卦?”

  “谁的八卦?”

  “当然是,宫门里最神秘、最禁忌、最危险的秘辛——宫尚角的八卦!”

  “宫二先生?”

  “你知道为什么宫远徵只抄过三遍家规吗?宫紫商神神秘秘地笑,“那是因为——啊啊啊啊!”


  “因为宫门家规在我眼里就是废纸一张。”

  宫远徵把毒虫从宫紫商鼻尖拿走,他笑意阴森,“姐姐,你又在背后编排我和我哥的坏话。”

 

 

 


  “这算什么?宫门女眷茶话会吗?”宫紫商左看看右看看。

  “我给你机会再说一次。”宫远徵拿起海螺。

  “别别别,宫门实际掌权人内部交流大会,行了吗?”宫紫商疯狂捂脸,确定宫远徵没放毒虫出来之后才悻悻地放下手,“远徵弟弟怎么今日不忙,还有空来找我们玩?”

  “谁来找你?我是来找宫子羽,跟他讲一些毒药配制的进展,结果他不在。”宫远徵白她姐姐一眼。

  “嗯,不巧,他也正屁滚尿流地赶去给你哥哥汇报宫门的最新进展。”

  “那我去找——”

  “诶诶诶!来都来了,这么着急走做什么?你两个如花似玉的姐姐摆在你面前,陪姐姐们聊聊天怎么了?人人都说旧尘山谷湿气重,这阳气全集中到大殿去了,其余地方湿气能不重吗!”

  “如花似玉的姐姐?呵呵,你也就占两个字。”

  “如花?”

  “姐姐。”

  “死孩子。”宫紫商闭眼深呼吸一口气,“算了,不跟你计较,你云姐姐方才夸你呢,说你只抄过三次家规,乖巧得很!”

  “切,”宫远徵在云为衫堪称慈爱的注视里不自在地扭过脸,“抄那些个劳什子做什么?老朽迂腐之物,当真以为拘得住我?”

  “那什么能拘得住你啊少爷?”

  “自然是我哥哥!”死孩子一脸得意。

  “你哥哥你哥哥,你栓你哥哥裤腰带上得了!”宫紫商被恶心得不行,忽而她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朝云为衫捅捅胳膊,“诶妹妹,你说你们无锋当年是怎么想的,比着咱们远徵弟弟的模样挑的上官浅吗?又懂药理又会哭哭啼啼,活脱脱就是——”

  “宫紫商你再敢把我和那个女人相提并论试试!”

  “好好好少爷,我错了我错了,你放下海螺我是你唯一的姐姐!”

  “我不介意送你去阴曹地府做上官浅的姐姐。”

  “小没良心的东西!”

  云为衫看着姐弟俩唇枪舌战,她莞尔一笑,开口道,“我们当初,都是受人操控的工具,只知道如果不能成为少主或者宫二先生的新娘,就没法活下去。所以当时,我们也没想那么多,都是为了完成任务。”

  “唔。”宫紫商托着下巴沉思,“诶远徵弟弟,你说,如果当初你哥哥真的爱上了上官浅,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如果我哥真的喜欢她,那我也认了。”

  “你哥又不在这儿,我们面前你就不用装什么大度了吧?你应该会把她大卸八块,熬成一包药渣才对。”

  宫远徵又白她一眼,“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残忍?”

  “我以为宫门里最毒的人说出这种话没有多大可信度。”

  “爱信不信。”宫远徵不屑辩白,“只要我哥开心,我怎么都行。”

  “哪怕娶了上官浅?”

  “哪怕娶了上官浅。”

  “咦哦远徵弟弟!我今天才发现我们三个正房里面最大度的竟然是你!姐姐对你刮目相看的哦!”

  “切,你们懂什么?我只是觉得,我哥太可怜了,但凡能让他圆满些的事情,我都原意去做。”

  “云妹妹,他说的是他的哥哥我的弟弟你的伯伯宫尚角吗?宫尚角?可怜?那我们这些在他手底下讨生活的穷鬼算什么?”

  “难道不是吗!”少爷的脾气上来,冒起了火,“就算宫门里人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可我哥哥一直都是最可怜的那个!他只是不说,从来不说,久而久之,你们都忘了他遭受过什么。你们只看到他威风凛凛的一面,你们不知道,他失去得更多。”

  “哦哟瞧你心疼的那个样子!”宫紫商怕了他,“你哥哪有你说的那么惨?”

  “不惨吗!我哥他,明明最渴望亲情的一个人,眼睁睁看着父母兄弟死在自己面前,却无能为力。明明是第一个通过三域试炼的人,却被宫唤羽抢走少主的位子。明明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却要为了家族营生去江湖厮杀!明明,明明,”宫远徵语塞,蹙着眉头显得很是难过,“明明可以找个好女子,生儿育女,可是,可是却因为我,我......”

  他说不下去了,把脸狠狠别到一旁,不叫女人们看见他的狼狈。

  “哎哟祖宗!怪姐姐不好,不该提这个。”宫紫商慌了神,扑上来拉扯他,“你别伤心,乖乖的,姐姐不说了不说了!可是远徵,其余的姐姐都认同,唯独你这最后一句,姐姐可要反驳你了。你凭什么说如今的日子不是你哥哥得偿所愿、梦寐以求的结果呢?”

  宫远徵红着眼睛回头瞪她。

  “你都不知道你哥哥有多疼你。”宫紫商揪揪少爷的小鼻子,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无奈,“疼得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刚剿灭完无锋就跪在长老面前说要成亲,都等不及你及冠。”

  “我!”

  “你哥一生没犯过家规吧?为了你,一犯就犯了个最大的。我就说啊,宫二,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要成亲也是你姐姐我先成亲,长幼有序你懂不懂这个道理。结果你哥哥说什么,那死鱼——咳,那小子说,大小姐,你相公昔日也吃得远徵出云重莲一朵,如今,便让一让我罢。好家伙!我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拿这个压我是吧?那我也不能叫金繁再去死一次啊!”

  “噗嗤。”少爷破涕为笑,眼神中透着烦人的精光,“我哥哥当真这么说?”

  “你哥哥蔫坏着呢!那手段那算计,什么正人君子什么铁面判官,那都是不涉及你的时候,涉及到你,还不是跟我跟宫子羽一样,该犯的不该犯的都犯了。”宫紫商悄悄朝云为衫使眼色,“再说了,这宫门里又不是没有能生的!今后,我和你云姐姐各分一个孩子给你们,一个归角宫一个归徵宫,不就完了?这也值得少爷你烦心?”

  宫远徵错愕地抬头,看着宫紫商令人起鸡皮的“慈爱”模样,又看看一旁的云为衫,含笑朝他点头。

  “谁,谁要你们的孩子!”少爷脸腾地烧起来,他背过身不敢看两个姐姐,嘴巴倒是依旧不饶人,“你们能生出什么好玩意儿,不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武夫,就是寻花问柳不求上进的花花公子,养着还浪费我哥哥银子,我才不要!”

  “嘿宫远徵——你站住!别跑!有本事你别跑!”宫紫商看着脚下运功一溜烟飞走的死小孩,气得叉腰骂天。

  “个死孩子!嘴巴能毒死一头宫子羽!”一转头想到云为衫还在旁边,尴尬地笑笑,“啊哈哈妹妹,我的意思是,别跟他见怪,你也知道,我们家这个魔头一直就是这么歹毒。”

  云为衫笑着摇头,“方才这一打岔,姐姐还没同我讲完,为何远徵弟弟只抄过三次家规呢?”

  “哦,嗨!那死孩子,小时候犯了错,谁知道什么错忘了,总之就是被长老罚抄家规。人家回去抄了,交上来长老们一看,差点没气死,罚他回去重抄,第二遍交上来,真的要气死了,连脾气最好的月长老都吹胡子瞪眼睛的,说宫远徵你能不能抄,不能抄家法伺候。又抄第三遍,交上来,三位长老放弃挣扎了,直接喊宫尚角回来自己管教。那时候宫尚角在外面呢,以为宫远徵犯了什么大错,马都跑垮两匹,生怕他弟弟挨了责罚。结果弄清楚来龙去脉,死鱼脸对着那三封家规看了又看,最后竟然笑了,说以后远徵有错他来担着,这家规就不必再抄了。所以啊,长大以后,你相公当执刃不是那两兄弟不服气吗,要我当着大家的面背背家规,你以为宫远徵是故意激我啊?那死孩子他是真不知道!他等着我告诉他呢!王八羔子!”

  “那,远徵弟弟到底抄了什么?”

  “呵呵,他满页纸就写了三个字,宫尚角。”

 

 


  哥哥,我这一生犯过的宫门家规不少,抄过的宫门家规却只有三遍。那些个条条框框、繁文缛节于我而言都只是摆设,长老要我抄,我索性抄我自己的家规,每页纸都只写三个字,你的名字。

  开篇是你,落笔是你,起承转合皆是你,哥哥,我只想告诉你,这宫门拘不住我,执刃长老亦拘不住我。红玉绿玉拘不住我,前山后山拘不住我,世俗礼法拘不住我,人伦纲常拘不住我。只因你在这里,我才守在这里。

  唯你是我一生恪守的家规。

 

 

 


  

  

  

  

  别气了,宫尚角听完来龙去脉,把气成小河豚的弟弟朝自己拉近,这也值得生气啊?

  宫子羽自己成日想些腌臜东西,看谁都是脏的!

  嗯,我们远徵是好孩子,不和他一般见识。宫尚角看着弟弟起起伏伏的胸脯,只觉得好笑,还气啊?哥哥觉得其实宫子羽也没说错什么。

  啊?

  你不是哥哥的,嗯,做兄长的其实要说出这些话也有点害臊,但他又不好在弟弟面前乱阵脚,只能定定地看着对方的眼睛,远徵不是哥哥的小情人吗?他问。

  他的小情人没料想过有朝一日能从哥哥口中听到这样的胡话,一瞬间耳朵都烧红了,一张青青白白的芙蓉面被染成倾国牡丹,娇艳得只差滴落下蜜来。

  我...我...哥哥,我是,不是...

  再等几年吧,到底还是太小了些。宫尚角在心里对自己说,他把羞得快要化掉了的弟弟揽进怀里,哥哥开玩笑的,别气了,吃不吃酒酿圆子?

  吃。怀里的圆子也快被酒酿纯熟了,靠在哥哥胸口晕乎乎地点头,还、还有,我,我是。

  嗯?

  我是,哥哥的、哥哥的......他鼓了几次劲儿都没能成功说出那三个字,最终索性闭着眼把心一横,我是哥哥的酒酿圆子!


  

  

  几年后,宫远徵自己也满过了二十岁,和当上执刃的宫子羽照例在廊下等雨停。

  “下这么大的雨,金繁说,阿云非要来接我,哎,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多披一件斗篷。”宫子羽佯装担忧地叹气,实则发出快乐的牛叫,朝宫远徵炫耀。

  “嫂嫂做得对,下这么大的雨,不把牛早点牵回去,要害病的。”宫远徵笑得和善温良,“嫂嫂最是疼我,知道我贵人事多,来不及给牲口配药。”

  “宫远徵!”

  “远徵。”廊前传来呼唤,惹得两人转头。烟波浩渺里,宫尚角托着一件狐毛大氅撑伞走来,和过往十年间一样,穿云踏雨,只为一人。

  “哥哥。”

  “下雨了,来接你。”他抖开大氅将弟弟细致地包裹进去,“走吧,酒酿圆子已经煮好了。”

  “呃尚角哥哥,唯恐你而立之年有些眼花我想提醒一下这里还站着一个我,也就是你们名正言顺的宫门执刃。你完全看不见是吗?远徵弟弟调配的护肝明目的药茶你是完全不喝吗?”

  “牛癫疯。”宫远徵白他一眼,伸手牵住哥哥抬起的手,“别理他,哥哥,我们走。”

  “执刃不走?”宫尚角终于善心大发地看了一眼他们名正言顺的宫门执刃。

  “人家等着云姐姐来牵呢,不像我,只会被哥哥抱在怀里淋不到一点雨。”

  “宫远徵你找打是吧!”

  “你敢吗?”二十岁的酒酿圆子没那么容易脸红了,他靠在哥哥身上,朝执刃挑挑眉,“我可是尚角哥哥,心尖尖上的小情人,执刃,动手啊。我在等雨停,你在等什么?”

  

  

  

——END——


【我希望你被爱着,远徵】

  

肥腻美人

【角徵】你是


  【唯愿你能得到拯救】


  

  

七岁的宫远徵曾怯生生地问宫尚角,哥哥,我是你的什么。

你是我的弟弟,当年的宫尚角如是说。

十七岁的宫远徵却泪汪汪地吼着宫尚角,哥哥,那我呢?我是你的什么!

十年后的长兄却罕见地踌躇。


“答案很多,远徵喜欢哪个,就挑那个。”




1.

宫远徵幼时常同宫子羽打架吵嘴,一口一个野种,气得宫子羽满宫牛叫。

宫唤羽和宫尚角是收拾烂摊子的常客,长老院听教诲,执刃殿搬是非,祠堂再跪一跪,实在不成,三域试炼项目成果交流展示也不是没有过。

宫远徵骂人废物,宫尚角看人废物,宫子羽被逼急大骂他们两兄弟蛇鼠一窝毒蝎心肠,宫远徵颇为惊喜地说...


  【唯愿你能得到拯救】


  

  

七岁的宫远徵曾怯生生地问宫尚角,哥哥,我是你的什么。

你是我的弟弟,当年的宫尚角如是说。

十七岁的宫远徵却泪汪汪地吼着宫尚角,哥哥,那我呢?我是你的什么!

十年后的长兄却罕见地踌躇。


“答案很多,远徵喜欢哪个,就挑那个。”




1.

宫远徵幼时常同宫子羽打架吵嘴,一口一个野种,气得宫子羽满宫牛叫。

宫唤羽和宫尚角是收拾烂摊子的常客,长老院听教诲,执刃殿搬是非,祠堂再跪一跪,实在不成,三域试炼项目成果交流展示也不是没有过。

宫远徵骂人废物,宫尚角看人废物,宫子羽被逼急大骂他们两兄弟蛇鼠一窝毒蝎心肠,宫远徵颇为惊喜地说窝囊废你怎么知道我最近制出了新毒,说着就要放蝎子出笼,吓得宫子羽手脚并用爬上宫唤羽肩头哭喊着哥哥让他别过来。

宫尚角看他的眼神更像看废物。

老执刃和三个长老对此也颇为头疼,可每每想要教诲几句,都会被宫尚角以宫远徵稚子年幼不通事理的由头轻飘飘地驳回来,因此直到宫子羽都当上了执刃,宫尚角这套说词,还是用得得心应手。


“宫尚角!”冰释前嫌的执刃大人此刻也不禁气急败坏地跳脚,“他都十八了!你还说他年少无知!”

“他不比你我年少?不是你我的弟弟?”宫尚角云淡风轻,喝茶的动作都不停顿一下。

“可是他在我和阿云的房里放蝎子!毒蝎子!”

“你放蝎子做什么?”宫尚角把杯子放下,抬眼看对面百无聊赖的弟弟。

“消毒。”

“消什么毒!蝎子消毒,你当我是傻子吗!”宫子羽如今的牛叫也只是比儿时多了几分浑厚。

“你不信算了,你们新婚燕尔,房子里火旺,我怕执刃大人,嗯,子羽哥哥你气血太足,所以才放蝎子过来放放血、消消毒。”宫远徵咬着嘴唇无辜地眨巴眼睛。

“放屁!你就是———”

“行了,都当执刃的人了,言行举止没有一点稳重教养,远徵弟弟自是好心,你不领情,就罢了。有出言辱骂自己弟弟的兄长吗?”宫尚角盖棺定论。

“那他小时候三天一句野种五天一回窝囊废骂我的时候尚角哥哥是当岁数大给忘干净了吗!”

“你难道,不是吗?”宫远徵继续眨眼睛。

这回连宫尚角也定定地看着他不说话。


好好好,又来了是吧!宫远徵骂人废物,宫尚角看人废物,两兄弟蛇鼠一窝毒蝎心肠!惨痛的回忆再次袭来,时隔多年,宫门执刃依旧拿这两兄弟没有丝毫办法。


“我要气死了!宫尚角你这帮亲不帮理的偏心眼!铁面判官?我呸!我看你是执刃判官我的判官!次次错都是我错!你的好弟弟怎么会有错!”新任执刃仰天牛叫,怒气冲冲,冲出角宫。

宫远徵在身后捧腹大笑。


“做什么放蝎子?”宫尚角一脸无奈地把笑得七倒八歪的弟弟扶起来揽在臂弯里。

“我,我和宫紫商打赌,要宫子羽新婚之夜过不安宁,姐姐不信,我就想着放毒蝎子去夹断宫子羽的,宫子羽的———”他说不下去,笑得前仰后合,未尽之意惹得他哥哥在心领神会的同时又不得不掐一把他肉嘟嘟的脸颊以示惩戒。

“你呀。”

“好玩嘛哥哥,你看刚才宫子羽的样子,气得都要蹶蹄子了,哈哈哈哈哈哈,新郎官在新婚夜大叫的,哥哥,宫门百年他宫子羽是不是头一个?哈哈哈哈哈哈哈。”

宫尚角拍着弟弟后背,不叫这小魔头笑缺了氧。这样顽劣的做法,自然不对。可宫尚角早已将心偏得不成样子,也只得叫执刃大人,再吃一回哑巴亏。

做事讲原则守法度的宫二先生,只为弟弟一次又一次破例。


所以远徵,你是哥哥明目张胆的偏心。



2.

宫尚角每次回宫门,都会为宫远徵带回几马车的礼物。下人们熟练地手手相传,一箱箱奇珍异宝流水般送往徴宫,是宫门每隔几月就会出现的一道奇观。

为此,宫紫商酸得牙龈出血,宫子羽恨得紧攥双拳。

好消息,宫门有钱。

坏消息,宫二的钱。

好消息,宫二肯花钱。

坏消息,只给宫三花钱。


金繁实在忍不住,终于给了金复一手肘子,“三十二箱!我数了,整整三十二箱!不是,你们角宫下山是打家还是劫店啊?”

“就这,公子还说,仓促之下,来不及多买。”

“……他会不会以后给宫远徵打一座金山。”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打呢?”金复转头真诚地看着他。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金山又如何?金繁你放心,虽然你姓金,但就算你身无分金,我也不会嫌弃你一丝一毫。”宫紫商情真意切地贴上来。

“我不信,三十二箱礼物里面,没有一箱是给我和紫商姐姐的吗?”宫子羽还在挣扎。

“牛就是犟。”宫紫商翻白眼。

“……呃,回羽公子的话,这些都是公子给徵公子的礼物。”

“不是,哪怕是他给自己买点我也不会这么仇恨一个人。”

“公子说,他已经得到了世间最好的礼物。”

“是?”

“牛就是笨。”宫紫商捧起金繁的手捂紧耳朵,“我不要听,我对浪漫过敏。”


“哥,你又送这么多礼物给我。”

“嗯,那远徵喜欢吗?”

“喜欢,每一样都喜欢。只是太多了,拆都拆不完。”

“不急,慢慢拆。”

“哥不陪我一起拆吗?”

“等远徵拆完,哥哥就要来拆我的礼物了。”


舟车劳顿,风雪兼程,可你在这里,归处便在这里。


所以远徵,你是哥哥远行回家的礼物。


3.

宫门隐于旧尘山谷,常年被毒瘴笼罩,终日湿冷。

角宫碍于宫主秉性,不喜喧闹艳丽,最为幽暗。

因此宫远徵的每一次到来,都像一束奔涌的日光,明晃晃地洒在角宫的房檐廊宇,强烈得让人无法忽视。

金复曾经不理解,为什么公子热衷于打扮他的弟弟,那么喜欢黑与暗的一个人,却把幼弟养得玉雪冰琢,粉面桃腮。貌若好女的徵宫宫主,都无需金玉装点,已然是极尽艳丽风流。更何况有人刻意而为,挥金如土的涂抹他,把打眼的白、天青的亮都渲染到这株出云重莲身上,让宫门人人都难以抗拒这摄魂夺魄的美丽。

角宫教会他委身黑暗,却又派他去徵宫守护这打眼至极的光明,金复困顿,直到看见公子笑意盈盈的眼睛。

“哥哥!”小小少年在廊下朝兄长挥手跑来,雪白的脸,天蓝的衣,宛如一只振翅的海东青,惹得廊上两人都看出神。

“你也觉得,远徵很美,对不对?”公子突然发问。他不等金复惶恐回答,自顾自地笑,“瞧瞧,整个角宫都被他照亮了。”

金复称是,斗胆去看主子脸色,却只看见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


宫门湿冷,角宫幽静,但出云重莲在此,足以拨云见日。

宫尚角要他幼弟永远明艳、璀璨、活色生香,这是习惯黑暗的宫主需要摄取的养分,这是肩挑家族的哥哥,唯一不灭的日光。


所以远徵,是你哥哥自己打造的太阳。


4.

宫尚角行走江湖,杀人无数,却讲道义。

错不连坐,累不及后人。

唯有一次破规,是追杀一个即将投靠无锋的门派。

那掌门被压跪地,仰着头讽刺地问,“宫二先生,若我此刻率众部转投宫门,先生可否庇佑?”

宫尚角不语。

那人放肆大笑,“宫门为求自保,冷血至极!投无锋,尚且苟活,投宫门,只怕尸骨无存。宫二先生,我听闻你养花。”

宫尚角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江湖都说,宫尚角有个弟弟,养得如花似玉,心狠手辣。我想,这样名贵的花,必然是要用白骨血肉来堆砌施肥的。”

“你想说什么?”

“哈哈哈哈哈,我想说什么?宫尚角!你弟弟宫远徵制毒害人,江湖多少无辜者因为你们宫门的毒药而死!我苍山派亦有子弟被宫门抓去给那魔头试毒,百般折磨生不如死!你们宫门,道貌岸然,不比无锋好到哪去!他日无锋必然攻破宫门,届时,定叫你那如花似玉的好弟弟做千人压万人骑的———”

苍山派的掌门没能说完他恶毒的诅咒,身前的宫二先生出剑太快,快到他尸首分离的刹那也能听见那句掷地有声的全部斩杀。

呵,果真是用千千万万的白骨,来铸就他那朵名花的篱笆,他死不瞑目地想。


“公子,但那苍山派或许有人知道无锋的下一步举动。”

“我说了!全部斩杀!一个不留!”

金复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动怒的公子,他握着长剑的手指轻颤,被那句肮脏的诅咒刺激得发抖。

“他们全都该死。”

最后一个死的是掌门的儿子,约莫只有十几岁,躲在草丛里,被宫尚角一剑刺死。

“公子,他……”

“我要确保,没有人,能威胁到远徵的安全。”年轻的主子拭干长剑上的血迹,“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那句诅咒在他看来这样可怕,可怕到他要倾覆一整个门派的血脉来断绝未来一切复仇的可能。宫二先生向来不怕树敌,但涉及到他弟弟,宫二只恨屠不尽仇家九族。


江湖、无锋、乃至宫门都说,宫尚角有个软肋,是他弟弟宫远徵。

但金复觉得,软肋二字用的不对,徵公子应是角公子的逆鳞。

软肋是怯弱的托词,强者没有软肋,只有不能触碰的逆鳞。

藏在心腹,攥在掌心,若谁敢碰,就会被这只苍龙一口吞噬———所有企图伤害徵公子的人,在角公子眼里,都该死。


“可笑,远徵制毒,从来以自己为药人,谈何滥杀无辜?”

“我应该留着他的命,让远徵真的拿他试毒,该死的混账……”

宫二先生似乎真被那句话气极,一向不做口舌之争的他反复和一个死人计较,只为他远在千里毫发无伤的弟弟正名。

金复看着死透的掌门,又补了一刀。



所以徵公子,您是公子不容触碰的逆鳞。



5.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宫门,自有宫门的规矩。

而角宫,是宫门规矩最多的地方。

角宫里的下人仆从打从进来服侍主子时就知道,角公子不喜欢的东西很多。

不喜欢喧闹,不喜欢艳丽,不喜欢荤腥,不喜欢混乱,尤其最不喜欢下人揣度他的心思。这年轻的宫主在丧失父母兄弟之后,变得格外冷漠,于是角宫上下人人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唯恐做错什么被公子厌恶,或者,再伤了公子的心。

宫远徵最初被宫尚角抱来角宫喂养的时候,雏鸟一般怯畏,拉着宫尚角的衣角不松手,沉默地抗拒着每一个要来服侍他的下人。

于是宫尚角只能亲力亲为地照顾他,时间久了,这些事做顺了手,竟也容不得旁人来染指他的弟弟。

但他总有要外出的时候,他蹲在宫门系紧弟弟的大氅,要他在角宫数二十天月亮。

“哥哥,为什么要数二十天月亮?”

“因为二十天之后,哥哥就会回来了。”

宫远徵点头,他听话得很。

二十天之后,宫尚角如期赶回,角宫却没有宫远徵的身影。问过金复,才知道他一个人回了徵宫。

“远徵为什么回徵宫?”

“属下不知,徵公子的事,属下不敢多嘴。”

“去领十棍。”宫尚角甩袖往徵宫而去。


“远徵?”

“哥哥!”白玉一样的团子惊喜地朝他扑来,“你回来了!”

“哥哥答应远徵,二十天之后就回来,可是,远徵答应哥哥乖乖在角宫等哥哥,怎么说话不算话?”

“没有呀,”团子很认真地摇头,“是侍女姐姐说,我总待在角宫不合规矩,睡哥哥的寝榻也不合规矩,我才搬回来的,可是我每天都有数月亮哦哥哥!”

宫尚角的心沉下来,他抱着幼弟就往角宫走去。

那晚,角宫遣散了一个婢女,那晚之后,角宫之于宫远徵,再无任何规矩。


宫尚角的偏心和威严都太过,以至于到后来,整个宫门,于宫远徵而言,亦无任何规矩。

他默许宫远徵闯祸、默许宫远徵目无尊长、默许宫远徵以下犯上、默许宫远徵年复一年地捉弄宫子羽。他为幼弟跪过很多次长辈祠堂,却不允许有人责罚宫远徵,谁论起来都是那句,我自己的弟弟我自己会管,合宫上下没有人能说到宫远徵的错处。

他哥哥要他做翱翔天际的鹰,无拘无束,是他自己甘愿把引绳牵在哥哥手里。


因此演变到后头,宫远徵大发雷霆,一把掀了下人端给宫尚角和上官浅的喜服,宫尚角也只是摆摆手,叫人把东西拿下去;宫远徵一脚踹了上官浅送给宫尚角的杜鹃,宫尚角也只是唤人把瓷片打扫干净别割到弟弟的脚;宫远徵一下摔了上官浅原本做给宫尚角的羹汤,宫尚角也只是关心他弟弟的手是否被烫到。

上官浅泪盈于睫,委屈不已地说角公子,徵公子不能这样对我,我是他未来的嫂嫂,他对我如此轻贱刻薄,不合规矩。

宫尚角也只是把她扶起来,再轻轻锁了她嗓子,扔去厢房不理。


白天发火欺负“长嫂”的宫远徵夜里也不睡,轻车熟路地跑来角宫,伏在哥哥床前,看皎月映照哥哥沉睡的脸,偷偷一口亲在哥哥侧颜。

他心满意足,痴痴地看着他的神明,小声说,哥哥,不要喜欢上官浅,要喜欢远徵。


他不会知道,他这一口下去,宫尚角已经想好了怎么跟三位长老解释,他要娶自己弟弟这件事。


所以远徵,你是哥哥所有规矩之外的破例。


6.

宫门新年时,山谷里下了好大的雪,七岁的宫远徵披着狐狸大氅,站在宫门前痴痴地眺望。

“徵公子,天这样冷,不若进大殿里等,公子回来若瞧见您这般,定要心疼。”

“你当我是宫子羽那怕冷的废物。”宫远徵朝金复摆摆手,“哥哥怎么还不到?”

“雪天路滑,许是不好走,徵公子放心,公子定能在晚宴前赶回。”

说话间,一阵大笑传来,宫紫商今日穿得格外喜庆,从远处看,像株迎风而开的红梅。

“哎哟,你站在这里干嘛?天寒地冻的,把自己堆成雪娃娃守山门啊?”长姐大惊小怪地喊。

“少管我。”宫远徵白她一眼,“我在等我哥哥。”

“你哥哥你哥哥,你看看你这小脸,都要冻紫了。”七岁的宫远徴,粉妆玉琢,好似瓷器,纵然再可恶,宫紫商也忍不住伸出手掐了一把他丰腴的腮肉。“你改名跟我吧,叫宫紫徵如何?紫徵为知之,不徵为不知,啊哈哈哈哈哈哈。”

“放开!”小毒物吱哇乱跳,奋起反击。宫尚角打马进山门的时候,就看见宫紫商拧着宫远徵的脸蛋,宫远徵咬着宫紫商的胳膊,大的小的叫作一团。

“角公子到!”

“哥哥!”披着大氅的弟弟俨然是一只小狐狸,他闻声看来,又惊又喜,火速放开长姐,扑腾着往楼梯下跑。宫紫商揉着隔了厚厚冬衣都被咬得生疼的胳膊,看小死鱼眼的大氅实在拖地太过,到底还是没忍住,气急败坏地说了一句慢点。

宫尚角策马而上,看宫门高悬的灯笼红绸,一派繁盛景象。亲密的幼弟正朝他扑来,喊着哥哥的童声伴着铃铛此起彼伏,疏离的长姐咬着牙站在高台叫骂,艳丽的衣裙在风中摇曳生花。

那一刻,在宫尚角的世界,江湖血雨腥风,天下恩怨情仇皆抛诸脑后。旧尘山谷仍是乐土,家人尚在,灯火可亲。

这是宫门,是他的家。淡然如宫尚角,此刻也不由得笑叹一句,新岁了。



“这是给远徵红包。”

老执刃把一个纸封放在小狐狸的手上。

“谢谢执刃,红包是什么?”幼弟接过礼,歪着头不解地问长辈。

“红包就是礼物,今年给远徵的礼物比以往都好,拆开看看吧。”老执刃摸摸他的头。

“哥哥?”他回头看哥哥。

“拆开看看。”坐在下首的宫尚角向他投来鼓励的目光,宫远徵垂头把信封打开,里头装着一块宫牌。

“从今日起,远徵就是一宫之主了,今后,要好好统领徵宫,把宫门发扬光大。”老执刃对他说。

宫远徵还是一派懵懂,不晓得手中之物的分量,宫尚角却即刻跪下去,说替弟弟谢过执刃。

“做了宫主,有什么不同?”宫远徵问。

“做了宫主,就长大了,有了责任,有了使命。远徵是百年不遇的奇才,以后宫门族人的安危性命,就都系在你这里了。”

“那,执刃,做了宫主,我还能和哥哥一起睡吗?”幼儿只关心他最在意的,不晓得自己语不惊人死不休。

宫尚角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远徵……”

“自然。”老执刃大笑,他摸着宫远徵的头,看着宫尚角泛红的耳朵。

都还是孩子呀。


“哟哟哟,不嫌羞,都七岁了还跟哥哥睡!”宫子羽逮着机会在一旁怪叫。

宫远徵眼看着又要跳起来和宫子羽争论,被三个长老立马按住,一个接一个的红包塞进孩子手里。

“来来来远徵,新的一年,花长老祝你身体健康,快快长大。”

“来来来远徵,新的一年,月长老祝你头脑聪明,学有所成。”

“来来来远徵,新的一年,雪长老祝你开心平安,多福多乐。”


小狐狸捧着一堆红包,摇摇晃晃地跑向哥哥,献宝似的把它们都捧到哥哥面前。

“哥哥,你瞧。”

他的远徵被人爱着,这让宫尚角欣慰,他怜爱地摸摸弟弟的脸,“新年快乐,小宫主。”

“哥哥,执刃和长老们给了你什么红包呀?”小宫主翻着他的衣袖追问。

“哥哥成年了,不是孩子了,不需要给红包。”

“那我给哥哥红包。”

宫尚角笑着点头,“好呀,远徵要给哥哥什么红包。”

“我,我……”小狐狸想了又想也不知道该给什么,邻桌忍受着两兄弟腻歪了一整夜的宫紫商实在想要干呕,果断翻了个白眼,把身上的红色披风团吧团吧拿起来,又把宫远徵旱地拔葱一般从宫尚角腿上拔起来,三下五除二捆好一个粽子,重新塞回宫尚角手里。

“不用谢,宫二,姐姐我人美心善,就当是给你的红包。”


商宫善制造,宫紫商一双巧手把宫远徵包成一个红色的大糖葫芦,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瞪着人。

宫尚角笑出声,他许久没有这般轻松过。

“谢谢大小姐,这个红包,我很喜欢。”


少年怀抱他的幼弟,看新岁的烟火在夜空盛放,想着,来年也是好年。


所以远徵,你是哥哥收过最好的红包。


7.

角宫有口墨池,幽暗平静。

素日里沉默的冻结在角公子的寝殿,没有一丝涟漪。

但,倘若徵公子来,那墨池就要被搅弄到不得安宁。或是摔一个杯子进去,或是砸一个碟子进去,要么索性自己从房梁往下跳进去,踩踩踏踏,溅起一室水花。

角公子从不责怪,他把弟弟从墨池里拉起来,脱下鞋袜,擦干手脚,然后吩咐下人更换池水。

哥哥好端端的,蓄一潭寒水在寝宫做什么,也不怕湿气。

当时他回答弟弟,说是为了静心。

后来,宫远徵知道了是蚀月之心让哥哥这样疼,他趴在门口大哭,求哥哥放他进去。

“不哭了。”湿漉漉的宫尚角开了门,把幼弟抱起来,“哥哥没事,有远徵,哥哥不疼。”

“哥哥,倘若你下次再难受,你就咬我吧,我同哥哥一起疼。”他的幼弟哭成泪人,宫尚角听着稚子胡话,伸手去揩弟弟的眼泪。

“哥哥舍不得远徴疼。”

“我也舍不得哥哥疼,哥哥,我不要你疼,一丝一毫也不要!”他蛮横地冲进寝殿,跳入墨池里撒野,把水搅得到处都是,“倘若哥哥不让我陪着,我就冷死自己冻死自己!淹死自己!”

宫尚角错愕地看着弟弟在墨池里翻滚,一时间竟忘了阻止。

远徵,他想,你不能爱我到这个样子。


后来,口口声声说不舍得让他疼的宫尚角让宫远徵疼过很多次。有的疼在脸上的巴掌,有的疼在心头的芥蒂,割伤的手指,刺痛的命脉,挑断的掌筋,咬破的舌头,宫远徵的每一次疼都是因为他,宫尚角无法原谅自己。

可宫远徵照例爱他,爱他宛如供奉神明。角宫是潭危机重重的墨池,但宫远徵一次又一次蹚水而来,不辞辛苦,虔诚赤热,来渡他哥哥成佛。

远徵,他想,你怎能爱我到这个样子。



下人告诉上官浅,那墨池,是角公子的心事。

墨池平静,公子平静。墨池动荡,切记,别去多看。

可上官浅每次都看,端茶倒水的时候、红袖添香的时候、甚至是她抱着宫尚角腰的时候,她都不忘侧脸去看墨池,墨池平静,公子平静。

“公子,”她蓄泪在眼眶,已是十分动人的姿态,“当真不爱我?”

宫尚角看着她,刚想说些什么,就看见宫远徵破门而入,红着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两人。

“金复说,哥哥在忙正事,原是这样的正事,当真够得哥哥忙!”他恶狠狠地说,咬着嘴唇愤然离去。

宫尚角嘴上不辩解,只是把上官浅拉扯开,起身去追他弟弟。

走过墨池的时候,上官浅不错眼地看到,公子翻飞的衣袂扫过池面,霎时惊起一池涟漪。


墨池平静,公子平静。乍起涟漪,由远及徵。


所以,宫远徵,你是宫尚角隐秘内心的涟漪。


8.

宫尚角走近的时候,看见那盏龙灯孤零零的摔在地上。

做的并不好,尾巴不是尾巴,鹿角不是鹿角,对比幼时朗儿做的那盏,处处都是无人指教的粗陋。

就这,做它的人还兴致冲冲地提来,一脸骄傲地说“我给哥做的新灯笼”。

新灯笼,宫尚角双手发抖把那汪摔破的月亮捧起来,他的月亮现下躺在医馆,伤及心脉,他的月亮此刻碎在廊前,烛火湮灭。

他想起来,是他没有教过宫远徵做灯笼。


曾经泠夫人把他们两兄弟抱在怀里,手把手地教他们做灯笼,朗儿这样小的孩子,因有母亲这位良师,竟也习得像模像样,做出来的灯笼谈不上精巧,到底规矩方圆。

后来他把宫远徵抱在怀里,手把手地教他念书识字,武功心法,上至参天,下至识人,连生理需求都细细教了,独独却忘了,教他做一盏灯笼。

宫远徵这样锋利无情的根骨,经年累月也被他呵护温热,把玩成爱说爱笑的脂玉,原以为是大功告成。不曾想竟能被一片小小竹篾割伤,伤及心脉,伤及肺腑。

百年不遇的天才,也有习不会的东西。他的哥哥没教过他做灯笼,于是少年只有自己偷偷参悟,窥视着,窃取着,模仿着,企图从宫尚角宫朗角这双亲兄弟那里分得一些不属于他的东西,徵宫高悬着无数盏残缺的失败品,每一个,都是他挣扎着爬向哥哥的脚印。

天才慧极,知道活人争不过死人,因而学会闭紧嘴巴。哥哥不教的,他便自己摸索,哥哥喜欢什么,他就化身什么,活人也好死人也罢,要是能做盏被人喜欢的灯笼,他是谁并没有什么区别。



“是哥哥错了。”

佳节时刻,漫天华光,千万盏灯笼迎风而上,点亮宫门天空。唯独是宫尚角的那盏,支离破碎,径直坠下,暗淡成本来的模样。

“是哥哥错了。”

许久不曾流泪不敢流泪的宫主,抱着他破碎的龙灯,守在空无一人的殿堂,哭得如此孤立无援。

“是哥哥错了。”

哥哥忘记告诉你,你无需像任何人,也从不是谁的替代品。逝去的亲人宛如熄灭的明灯,被尘封在已故的岁月里,朗儿是母亲给的弟弟,上天无情,把他收去,而活着的你,远徵,你既非灯笼下的影子,也非旧袍外的新衣,你是哥哥给自己选的弟弟。


“公子!瓷片拔出来了,徵公子无碍!”

远徵,那一刻,你相信吗,哥哥同八方神明祷告,但求厉鬼索走我的命,别收走我的弟弟。


所以远徵,你是哥哥此生不换的唯一。


9.

上官浅曾向宫尚角求一样东西。

“求什么?”

“眼睛。”女子抬起半张脸盈盈地注视着上位者,“我想求宫二先生,像看远徵弟弟一样,看我一次。”

“我看远徵,是什么样?”

“是我从来没见过的亮。”

“亮。”

“宫二先生或许不知道,自己看远徵弟弟的时候眼神有多么的亮,不加掩藏的疼爱,烫得人心跟着一起疼。”

“是吗?”

“我很羡慕远徵弟弟,想着,倘若宫二先生也肯用这种眼神看一看我,那该多好。”

宫二抚摸她嫣然的脸,“倘若,你不是无锋细作,那该多好。”

“若我不是,”女子抓住他想要后撤的手,“公子可愿真心娶我?”

宫二不语。

“不娶我,抬进宫门那么多女子,公子想娶谁做新娘?”

宫二还是不语,只是看向窗外,上官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新竹一样的少年执剑站在门前,同金复大声抱怨上官浅这坏女人占用了哥哥太多的时间。

“可是徵公子,明日公子和上官姑娘依旧有得忙。”

“什么!”

“大婚在即,要合八字、卜卦象、量体裁衣、下聘祭祀……”

“这样繁琐!我不要叫哥哥成亲!”


“远徵弟弟真是———”上官浅收回视线,那句孩子心性没能说出口,是因为她又看见了宫二那双放着光、柔成蜜、化成水的眼睛。


“你唯一的用途,是教会远徵,如何做一个新娘。”

宫二目不转睛地说。




夜里,徵宫寝殿又传来哭声。宫尚角跪在床前,给他背过身去哭得泪流满面的弟弟顺背。

“哥,哥哥,你走,我不要你。”弟弟分明气得发抖,放狠话时也不忘先喊哥哥。

“我走了,远徵怎么办?”

“你去陪上官浅!她是你的新娘,你的夫人,你的妻子!你们就要拜堂成亲了,以后我再也没有哥哥了!”他把被子拍得扑簌作响。

“谁说的?”

“金复说的!他说,你们要去合八字、卜卦象、量体裁衣、下聘祭祀,今后,今后你们还要同床共枕,生儿育女,举案齐眉,白头到老!横竖以后哥哥都是上官浅一个人的了,索性从今天开始就别来看我!”

“远徵不要哥哥了。”

宫远徵被气极,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哥哥竟会这般无耻,如此颠倒黑白倒打一耙,他愤然回头,胸脯一起一伏,嫣红的腮边又滚下泪来,“分明,分明是哥哥不要我了!我,我……”

他说不下去,哇地大哭起来。

这下,宫尚角再不忍逗弄,直起身来把人揽进怀里,上了些力,不叫这哭昏头的小花猫挣开。

“哪里有什么新娘?别哭了。”

“上官浅。”小花猫倔强地重复。

“她是无锋细作,我陪她做戏,且看她是何目的。”他附耳低言,果真见怀里的人惊呆了,翁动嘴唇想说什么,被哥哥捂住。

“隔墙有耳。”

“呜,”捂住嘴,捂不住弟弟又流泪的眼睛,“那,那哥哥依旧要同她成亲?且就算不是她,日后也哥哥总会成亲,总会有不要我的那一天……”

宫尚角故作沉思,“那该如何是好?”

“除非、除非,”宫远徵见状,大着胆子去扯他胸前衣袍,“哥哥不要成亲好不好,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如果,如果哥哥定要娶亲,那,我做哥哥的新娘,好不好?”

他还这样年轻,哭过的脸泪痕斑斑,依旧美得惊人,此刻半是羞半是急地注视着他的兄长,满心的爱意都要从那双潋滟流光的眼睛里倾泄出来,像风露托生的国色牡丹。

宫尚角无法对这份天地间罕有的美而自持。

于是把手移上,好去拭泪,把唇覆上,好去摘花。


“你再说一次,远徵。”

“什么……”他怀里的人被方才的举动吓得四肢僵硬。

“你要做什么。”

“我……我要做新娘……”

“谁的。”

“哥哥的,我要做哥哥的新娘!”他横下心发誓,又不自觉地小心讨饶,“哥哥,好不好?”

“远徵弟弟,”诡计得逞的宫尚角轻叹一口气,一副很为难又不得已的样子,“从小到大,哥哥什么事没答应过你。”


所以远徵,你看,你是自愿送上门的新娘,哭着闹着要嫁给哥哥的新娘。


10.

饶是年幼的宫子羽再不情愿,他也不得不承认,宫远徵的确是个天才。

他似乎生来就会识百草、辨毒物,宫子羽甚至怀疑他的生母并非凡人,而是山野里的精怪,否则怎么会诞下这样森林之子一般的天才,俨然不像宫门能有的福气。

这让宫子羽幼小的内心曾经有些许嫉妒。他不嫉妒宫唤羽也不嫉妒宫尚角,他亲眼见过长兄习武的辛苦,数九寒天不敢偷懒一次。他也亲耳听过宫尚角马蹄往来叩地的声响,少年公子奔波在宫门内外,早早就带上了不属于自身年纪的风霜。

似他们这样能狠得下心肠对自己的人,本就该出人头地,宫子羽对此心服口服。

但宫远徵,他就像下生就被打通任督二脉的福星,挥一挥手就调配出了可抵万毒的百草萃,随随便便就种出了可起死回生的出云重莲,着实是叫人嫉妒。

想当年,宫尚角从宫门外押回一个叛徒,大殿之上用尽酷刑也撬不开他的嘴,一旁抱着兄长大腿的宫远徵站出来,说了一句哥哥不要忧心,从袖子里掏出一粒药丸便往那叛徒嘴里塞去,快得连宫尚角都尚且没能作出反应。

须臾间,便看那叛徒浑身抽搐,蜷缩扭动,大叫我招我招。

宫尚角命金复把人押下去审,转过头心有余悸地看着弟弟,“远徵,那是什么?”

“一种毒,哥哥,可叫人疼。”

“哪儿来的?”

“我自己制的呀。”弟弟满脸天真地看着他。

宫尚角和几个长老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弯下身子把宫远徵抱住,“远徵,你同哥哥讲,你如何会制毒的?”

“制毒很难吗?哥哥,你不在家的时候,我用养的小兔子试了几味草药,和刚才那人的反应一模一样,小兔子不会死,所以我知道那个人也不会死,只会很痛很痛。”

宫尚角看着他,内心翻涌面上不显,“你还会什么?”

“如果那个人全都招了,实在痛的受不了了,哥哥,你可以叫我去给他解毒。”稚子从袖口摸出另一枚一样的药丸,乖乖地举给哥哥。

他说得坦然,给的也坦然,全然不知几个成人内心的激荡,只想着叫他哥哥别那么为难。

但见月长老抚着须发,老怀欣慰地朗笑一声,“天纵奇才啊!实乃宫门大幸。”

至此,便传出这样的说法,宫门出了个百年不遇的药理奇才,而宫门,确也因为宫远徵的天赋,将毒药与暗器,运用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


很久之后的宫子羽都诧异,自己会亲口承认宫远徵的本事。他们自小不对付,却在重大的变故面前消弭龃龉,同仇敌忾。也许是因为知道了宫远徵从来不是什么好命的福星,制毒解毒是以自己为药人,才明白了这个弟弟骨子里依旧带着宫门一族一脉相承的狠。也许是因为他一次又一次救了自己身边的人,金繁、云为衫、和他自己,他才醒悟宫远徵的毒,从不对宫门之人。又或许是因为宫远徵种下的每一朵出云重莲都没有用在自己身上,而是一次又一次地拿给别人,这个宫门祖坟冒青烟才求来的天才,有一颗恶毒却又无私的心,他坏得连种三朵都只想给他哥哥不分给任何人,却又傻的从没想过留一朵给自己。

命数无常,说来讽刺,幼小的宫子羽曾扑进长兄怀里,气愤不甘地说凭什么宫远徵拿毒害他。

如今的宫子羽却站在长兄面前,胸有成竹地说这里是宫门,自有天才能解百毒。

冥冥之中,一切是非善恶都要靠人自己的评判。



当上执刃的第二年,宫子羽给宫尚角奉茶。

“明年远徵弟弟及冠,可要参加三域试炼?”

“自然是要的。”

“尚角哥哥舍得?试炼可是很苦的,顶顶遭罪。”

宫尚角看他一眼,“远徵又不似你这般资质平平。”

“你!啊!说起来你倒是提醒我了!这三域试炼得改!”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第二域制毒对他宫远徵来说还叫试炼吗?是长老试炼他还是他试炼长老啊?不行不行,这也太便宜他了吧!”

宫尚角抿着唇,终是压不住笑意,“执刃,人不行,就不要怪路不平,毕竟天才不常有,宫门就一个远徵,你我都还是珍惜些好。”


“你不知道。”宫子羽夜里同云为衫咬耳朵,“宫尚角那个得意劲儿,嘴角扬得比过年的年猪还难压。”


宫门的人都知道,你夸宫二,宫二会疑心你憋着坏。你夸宫三,宫二会给你一个赞叹的眼神,和比天狗食日还罕见的好脸色。

但宫三值得,毕竟天才嘛,总是值得多一点称赞。


所以远徵,你是哥哥,不,你是整个宫门的骄傲。


11.

又是一年春,宫尚角跪在娘亲和弟弟的墓前,伸手拂去碑上浅浅的尘埃。

“娘,朗儿,我来看你们了。”

这话过往十年间,他说过无数次,唯一不同的是,今年身后多了一个小尾巴。

年岁上就快弱冠的宫远徵瞧着模样还是一团稚气,被他哥哥养得极好,不晓得如何藏匿情绪,此刻簇着眉头惴惴不安地站在一旁,手指绞缠,被哥哥的目光甫一看来便四肢僵硬嗫嚅起来,“我…哥……”

“站的那么远做什么,过来。”宫尚角笑着朝他招手,见那人小兽一般磨蹭着挪过来,伸手把人轻轻带下,“你也同娘亲磕个头。”

宫远徵从未祭拜过泠夫人和朗弟弟,他自觉是罪人,无颜面对亡者,现下被哥哥突然带来此处,只觉得那碑石要将自己的脊骨压断,膝下似有千斤重。

哥哥要他跪,跪刀尖炭火他也不眨眼睛,可跪泠夫人,他却害怕得不敢看那碑文。

“泠夫人,我是——”他将将要俯下去。

“叫娘亲。”哥哥的手掌在他腰上,不叫他低头,宫远徵错愕地去看,只看见哥哥温柔而坚定的眼神。

“哥哥……”

“叫娘亲。”他哥哥伸手拨开他额前一点碎发,眼看着少年人的眼泪是如何极速地蓄起,又如何珍珠般颗颗坠落。

“娘亲。”他把头乖顺地砸在墓前。


娘亲,宫尚角看着跪在地上啜泣的弟弟,笑着叹气,终是像个少年人一般在心里同母亲撒娇告饶,他不懂,娘亲别怪他。


娘亲,儿子终于手刃仇敌,为您和朗弟弟报了仇。

娘亲,如今宫门安定,儿子此番来,是告诉您一个好消息。

娘亲,我娶了妻,娶的是宫门远徵,是我自己养大的孩子,我带他来给娘亲看,他还小,并不懂原由,以为只是我允许他做了娘亲的儿子,娘亲别笑话他。

娘亲,我如今也有了可以保护的人,儿子这新妇傻傻的,只晓得听我的话,我从您去世那年养起,如今长成个药理天才,极高的天赋,很大的本事,还是傻傻的,成日跟在我身后,哥哥长,哥哥短,娘亲您说,我如何放心把他交给别人。

娘亲,往后,我会同远徵好好活下去,您泉下有知,还请庇佑远徵,他这样乖,娘亲见了,也一定喜欢,是不是?


山谷空寂,骤而一阵清风起,风把纸箔吹乱,洋洋洒洒,宫远徵吃了一吓,想伸手去抓,“哥,我,我没看住……”

宫尚角却笑着望向那漫天飘洒的白色蝴蝶。


娘亲,谢谢您。


自古婚嫁,拜天地,拜双亲。

我同远徵自幼拜过天地,如今拜过双亲,我下聘十年,良缘已定,如何不算一门好姻亲?


所以远徵,你是哥哥明媒正娶的妻子。






七岁的宫远徵,孤苦无依,渴求有人庇佑。

十七岁的宫远徵,骄纵蛮横,被人如此爱着。

这个因为一个女人的到来而惴惴不安,唯恐被再次抛弃的少年,终于又化身为当年羸弱的稚子,扑进他的长兄怀里,哭诉委屈,幼有所依。

我,我既是哥哥的那么那么多的答案,为何哥哥从来不说!

他哥哥无奈叹息,远徵,哥哥以为,我岁岁年年都在同你说着。









晨光熹微,日头从窗外照进来,星星点点洒在绣着鸳鸯的锦被上,宫远徵是被吻醒的,他在睡梦里缠着哥哥要抱,醒来发现自己果真被哥哥抱在怀里一整夜。

宫尚角怜爱地抚摸着弟弟鸦青的鬓发,一下又一下啄吻他光洁的额头。

“早啊,哥。”被吻醒的小宫主黏黏糊糊地问好,换来哥哥嘴对嘴的亲。

“春天来了,远徵。”宫尚角含着他的唇瓣说。




春天的时候,宫远徵如愿做了哥哥的新娘。做兄弟和做夫妻在他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同,从骨血至亲到肌肤之亲,他几乎没有犹豫的便承接了这份转变。

在他看来,他的一切都属于哥哥,他们生来就该融为一体。


宫尚角却很开心,为此,一向勤勉的角公子晚起了好几次,只因实在舍不下弟弟如花一般的睡颜。


“哥哥昨夜睡得好吗?”他明知故问。

“不太好,夜里总被人抢走被子。”哥哥顺势逗弄他。

“是谁这般可恶!哥哥别怕。”他说着,手脚并用地贴上来,整个人覆在宫尚角身上,“抱着我,哥哥就不冷了。”


春光灿盛,春意正浓,春色撩人,他春花一般的弟弟,带着一身鲜艳欲滴的浇灌和荣宠,栖息在这一角独属于他的天地里,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天真烂漫。


“我是哥哥的被子。”他孩子气地闹。


宫尚角摩挲他柔软的腰肢,把人提溜起来捏着脖子长吻。


不,远徵,你是哥哥的心肝。


这一次,做哥哥的记得说出了口。




—END—



【磕到骨科是我的命运我了解。】

木芯橙

「CA」众神如人寂寞

*Summary: 因为一些原因,克劳利不得不忘记有关亚兹拉斐尔的一切。

*偏正剧向(?),含胡编乱造,时间线约为S2一年后

*全文2.2w,请注意阅读时间


《众神如人寂寞》


1

    克劳利觉得自己有点抑郁。

    他是最近几个月才学到“抑郁”这个词的。他当然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他通晓它在世界上每一种语言中的发音和拼写,只是从不使用。恶魔们的情绪简单直白,开心了就笑伤心了就哭,无聊了就舔墙(尽管克劳利从不),生气了就引一道天雷劈自己。就算用语言表达心中所想是游历......

*Summary: 因为一些原因,克劳利不得不忘记有关亚兹拉斐尔的一切。

*偏正剧向(?),含胡编乱造,时间线约为S2一年后

*全文2.2w,请注意阅读时间



《众神如人寂寞》

 

1

    克劳利觉得自己有点抑郁。

    他是最近几个月才学到“抑郁”这个词的。他当然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他通晓它在世界上每一种语言中的发音和拼写,只是从不使用。恶魔们的情绪简单直白,开心了就笑伤心了就哭,无聊了就舔墙(尽管克劳利从不),生气了就引一道天雷劈自己。就算用语言表达心中所想是游历人间的必修课,这对克劳利来说也不是难事,喜怒哀乐四个字足以让他适应良好,直到某天事情开始发生变化。他不记得一个精确的节点,因为并没有什么标志性的事件发生,或许只是当他照例走进一家起名颇具品味的咖啡店里,面对店主的日常问候时一阵结巴,他意识到自己需要学一个新词,来形容一个“整日无所事事,恹恹不乐,终夜失眠,一滩烂泥般的恶魔”。

    “听起来像是在说,你有点抑郁。”来帮忙的玛姬在柜台后面插嘴道,她正忙着清点牛奶库存和保质期。

    哦,抑郁。好吧。他由此记住了这个词,并在心中反复揣摩。确实,这不是简单的无聊或者闷闷不乐,而是一种前所未有,难以言表的糟糕体验。突然之间,世界失去了对他的吸引力,一切都了无生趣,寂寞至极。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是一种摧残,什么事也做不了,一会儿好像因经历了重大丧失而无比空旷,一会儿又像是被埋没在漆黑粘稠的淤泥里慢慢,慢慢地下滑,他说不清这和以光速坠入火池相比哪个更加令人抓狂。他曾试图通过久睡来拨乱反正,好像电脑重启或者干脆按下恢复出厂设置的按钮,世界就能重新变回他能够理解的样子。但该死的失眠又找上他,一旦他试图入睡,情况就会比他清醒的时候还糟。克劳利尝试了各种地方,各种姿势,唯一一次成功发生在天花板上,不知为何贴在那里让他感到一缕极其,极其微小的安心,于是他失去意识。

    要是他没做那个噩梦就好了。梦里他在亲吻一个天使(这当然是噩梦,想象一个天使梦见自己亲吻恶魔),那个吻并不浪漫反而充满疼痛,分开的时候克劳利直直从天花板摔到地上。

    那之后他再也不尝试入睡。为此他不得不找些替代。位于苏活区威克伯街的这家咖啡店是个好地方,克劳利发现当他坐在窗边浏览街景,缓慢喝掉六份意式浓缩的时候,他的心中会泛起那缕曾在天花板上碰触过的温暖,于是他开始常来。忘记了什么原因他过去就光顾过这里,那时还算不上常客,他认识老板妮娜和附近唱片店的玛姬,她们好像是一对又好像不是,他记不太清了,又不好去问。

    妮娜刚见到他的时候神情惊愕,“发生了什么事?”她有些急躁地问,“斐尔先生为什么把书店转让出去了?”

    书店?克劳利拧过上半身,将目光投向窗外,发现街角的确有一家装潢古朴,精致漂亮的珍本书店,透过玻璃能看到里面昏黄温暖的光。不知怎地他对那家书店颇有印象,熟悉其中的每一处陈设,知道书架可以旋转,二楼的水晶吊灯可以垂下来。原来这家书店的前老板叫斐尔来着?奇怪的是他对此人毫无印象。但他还是决定先回答妮娜的第一个问题。

    “什么都没发生。”

    要是发生过什么就好了,克劳利想,至少可以解释此刻的一切,可偏偏什么都没有发生。准确来说,的确发生过一点什么,但都被解决了不是吗?因为十几年前的一个失误,他丢了敌基督的下落又阴差阳错地搞砸了计划好的世界末日。在被留职察看的那几年里他没地方住,可怜兮兮地蜗居在他的宾利车上,他不都挺过来了?如今地狱既往不咎,恢复了他在地球的职务,还允许他继续使用那间公寓。一切本该回归正轨,偏偏在此刻被后知后觉地击倒,有种舞步慢了半拍的滑稽。

    假如不是因为这个,那还能有什么原因?再往前的日子风平浪静,乏善可陈到他自己都记不太清。他望向窗外,人们走来走去,有的独来独往,有的结伴而行,他们相遇然后分离,分离而后重聚,周而复始不知疲倦,上帝创造这样的人间究竟是什么寓意?他在这样的人间待了六千年,诱惑夏娃吃下苹果,假意消灭约伯的山羊,旁观耶稣被钉上十字架。在这样的人间里,他看过一场并不中意的悲剧,听过巴士底狱铡刀落下的尖鸣,他在墓地旁的小屋吞下一整瓶鸦片酊,还在战火连天的剧院看了场顶精彩的魔术秀。可是直到现在,他依然不明白上帝创造这样的人间有什么意义。

    克劳利坐在咖啡店的窗边,对这一切起了怀疑。上一次提问的代价不忍回顾,这次会是什么他不敢去想。他只是突然为自己平稳度过这漫长的六千年而感到震惊,不明白怎么直到今天才第一次对这个世界心生乏味。记忆中的自己快乐又享受,现在的他却想破脑袋也不明白要如何在这单调无趣的世界中乐得像个傻子。他想了想别的地方——月球,火星,半人马座阿尔法星——然后撇撇嘴巴,也都没什么意思。

    甚至还有更糟糕的,等到末日之战爆发,他连这些地方都没得呆了,到时候只剩下永恒的天堂或者永恒的地狱,只要一想到其中必然有一方胜利,克劳利就绝望地想生吞圣水,但他没这玩意,只好灌下六份意式浓缩代偿。

    天知道——鬼知道他是怎么活到现在,又该怎么活过永生的未来。

    因此当后来玛姬用“抑郁”来提示他,克劳利的确认真思考了这个可能性,至少能让一切听起来稍微合情合理。他的恶魔同僚说得对,他在人间待得太久了。毕竟只有人类才会抑郁,这是人类病,他有理由相信这算工伤。

    他把这件事报给已经荣升地狱大公的沙克斯,对方支支吾吾思量许久,似乎也觉得恶魔会抑郁这件事有点颠覆常识。可沙克斯很要面子,不想让别人觉得自己缺乏常识,尤其对方是克劳利,因此点点头说:“这听起来合理。虽然现在财政紧张不能给你补偿,但看医生的账单可以寄到地狱来。”

 

2

    这天克劳利刚刚开店就来了,店里只有妮娜和玛姬。克劳利没有回应她们的问候,只交换了一个眼神就走到窗边的老位置坐下。她们也已经逐渐接受这个男人每日出现,却什么问题也不肯回答。

    妮娜走过来把一杯6 shots(他们约定俗成的简称)放到克劳利面前,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便走开了。玛姬趁机滑进克劳利对面的座位上。

    “我有个主意给你,”她真诚的双眼透着关切,“你考不考虑养只宠物?”

    “我不养宠物。”克劳利脱口而出,他挂在椅子上的身躯像一坨沾满墨鱼酱汁,滑到叉都叉不起来的意大利面。

    “呃,而且我的公寓也不让养。”

    “除非它是ESA,”玛姬说,“Emotional support animals,让医生给你开个处方,或许对你有用。”

    克劳利这才想起自己好像确实得到过一张处方。在沙克斯答应给他报销账单之后,他秉承能薅一把是一把的原则走进了全伦敦最昂贵的心理治疗室。不幸的是他只去了两次,因为那个愚蠢的女人竟然建议他摘下墨镜。在对方婉转地指出这是他不愿信任他人的表现时,克劳利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长一双蛇眼又不是他的错。克劳利愤愤地想。更何况你怎么能劝说一个恶魔信任他人呢?

    后来他又去见了精神科医生,或许他们不说废话。医生只问了他几个问题就低头在病历上疾书,那一瞬间克劳利突然觉得自己很蠢。但无论如何,他得到了自己在人间六千年来第一张也是唯一一张处方单,他看也没看就随手塞进了左边的上衣口袋,走出诊所的瞬间就把它忘了个干净。

    “其实我,确实,有过一张处方。”克劳利磕磕巴巴地说。

    玛姬睁大双眼,等他说下去。而克劳利只是翻找着他的口袋。

    “该死……我可能丢掉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插进裤兜,却意外地摸到了一张折叠的纸片。克劳利把它掏出来展开,巴掌大的白纸早已变得褶皱不堪,当他看清上面写着的字,他的眉毛也皱了起来。

    “怎么了?”玛姬问道,“上面没有写ESA的事?”

    “一点也没。”克劳利说,“而且这张处方……有点怪。”

    “什么?”

    克劳利摇了摇头,抛下一句我得走了就起身朝门口走去,留玛姬一人在原地摸不着头脑。他只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再好好阅读这张处方,他来到街上,一边走向停在路边的宾利,一边重新把纸条展开:

  1. 如果有天使向你求助,帮他
  2. 圣水

    两行笔迹潦草好似匆匆写就。克劳利在人间许久却对现代精神医学一窍不通,但他至少发现这张处方对恶魔并不适用。他真该给人类上一课,好好教给他们重视物种多样性的必要。首先,不会有天使向恶魔救助,他们向来水火不容。其次,圣水只会消灭恶魔,从来也永远不会治愈恶魔。照本宣科是会害死鬼的。

    克劳利失望地收起纸条,站在宾利面前,却在拉开车门的那一瞬间脱口而出:这他妈的——

    在那个记忆里打出厂以来就空置的副驾驶位上,坐着一个白金头发,穿米色风衣的绅士,正微笑地望着他。尽管素未谋面,但克劳利知道他既不是人类,也不是恶魔,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天使?”

    “听着,虽然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但请原谅我,因为现在有十万火急的事情——”

    “你确定没有上错车吗?”

    天使热切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倒豆子般倾泻的话语也戛然而止,好像含在嘴里,咽不下吐不出,只好任由它们尴尬地冷下去。克劳利看着他冻结的嘴巴,竟疑心自己说错了话,更怕对方下一秒就要逃走,便补救道:

    “也许我们见过?但我很久以前就堕落了,你知道,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

    他以为这句话能够稍稍宽慰对方,可是并没有。方才被冻结的热切已经彻底消失,经过短暂的惊愕,最终转变成一张极冷静的面孔。尽管声音依然是颤抖的。

    “不,”他说,“是我上错了车。”说完便要拉开车门。

    “等下!”

    克劳利不知道天使为什么会逃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怕,但他的声音已经冲了出去,像要弥补一个已经悔恨千年的错误那般果决。天使的动作停下了,却没有转过身来。

    “呃,你刚刚说有十万火急的事情。”

    “不,你不用在意。”

    “你是不是要我帮你做什么?”

    天使回过头来,仍不肯与他对视,克劳利不知道自己到底哪得罪他了,明明是他不请自来在先,却又一副失望且受尽委屈的样子,害得他心烦意乱的。

    天使盯着挡风玻璃上的几点来回逡巡,几度尝试开口失败,克劳利又等了一会儿,最终听见天使说:“你可以帮我买一个葡萄干蛋糕吗?我现在需要一点……能让自己冷静下来的东西。”

    克劳利拖了一声长音表示理解。刚来地球的天使的确需要时间来融入人类生活,无论如何,他能接受吃东西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我知道有一个地方的葡萄干蛋糕确有这等功效。”克劳利说着打开车门,“稍等。”

    此刻上午过半,来咖啡店点单的顾客排起了长队。轮到克劳利的时候,妮娜深感错乱地皱起眉头。你从来不吃这个,她说。克劳利耸耸肩膀没有回答,她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转身走向一旁的糕点柜。

    一分钟后,克劳利捏着一块打包好的蛋糕回到车里,发现天使已经走了。副驾驶位整洁空旷,一片金色的阳光薄薄地覆在椅垫上,像张一尘不染的金箔。仿佛方才出现在这里的,是一段比这个位置被荒废的九十年时光更加缥缈的回忆。

    那之后克劳利再也没有光顾过咖啡店,因为萦绕在那里的最后一缕安宁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若隐若现的焦躁。其实在收到那张处方单之前,克劳利就已经接受自己在这世上无药可医,不可饶恕,并在看到处方内容之后更加坚信不疑。他甚至觉得这是一个玩笑,让恶魔患上一种唯有天使和圣水才能治愈的人类病,残忍而不失幽默,很有上帝的行事风格。

    可是后来,当他奇迹般地与一位天使相遇,并亲耳听到对方向自己寻求帮助的时候,虽然不愿承认,但克劳利的确产生了一种被眷顾的错觉。它揭示了一种可能性:在此之前,他从没想过天使和恶魔可以正常地交谈,而现在他却在对方买一块葡萄干蛋糕。事先说明,这可不能算行善或者通敌什么的,他只是在遵医嘱。

    尽管最后他一如既往地搞砸了一切。天使逃走后他驱车离开了威克伯街,并发誓自己再也不要回来。无论如何,这件事至少为他一潭死水的内心带来了一丝涟漪,准确来说现在更像是一潭熊燃滚沸,滋滋冒泡的硫磺池。他懊恼且困惑,还有点生气和伤心,在家徒劳地躺了一整个夜晚和一整个白天试图平息这些情绪,并最终在黄昏时忍无可忍地跳进宾利车里。疾驰在伦敦市区的时候他想:我需要能让我平静下来的物质,不是葡萄干蛋糕,也不是六份意式浓缩咖啡,最好是酒,我有多久没喝酒了?回过神来又一次开进那片街区,克劳利趴在方向盘上大喊了一声操。

    他认命般地下车,所幸隔壁就是酒吧,他没什么可挑剔的。此刻夜幕已至人潮汹涌,他推开了酒吧的门,下意识帮身后人挡了一下。一声熟悉的谢谢传进他的耳朵里。

 

3

    “我在这里吃外带食品是不是不太合适?”

    “得了吧没人会看你的。”

    “可这是吧台!”

    天使这样说,一边环顾嘈杂的四周,最后还是把蛋糕举到嘴边,试探性地咬了一口。克劳利就坐在旁边看着,手边放着一杯刚点的威士忌酒,丝毫未动。他还记得自己来到这里原本是想寻求酒精的慰藉,但奇迹般地,他已经感到平静。

    “跟刚烤出来的一样!”天使赞叹道,又吃下第二口。

    “哦我施了一点奇迹让它……保持新鲜。”

    “谢谢。或者我应该说对不起,我昨天不该一声招呼不打就……”

    “你是逃走了吗?”

    “逃走?怎么可能!”天使的眼角飞扬起来,“我,我去处理那件十万火急的事了嘛。”

    不你没有,克劳利在心里说。天使的撒谎水平真的烂透了。哦,等等,一个会撒谎的天使。

    “所以今天,”他抿了口酒,“你需要我帮你做什么吗?”

    天使吃下最后一口蛋糕,用手帕擦了擦嘴巴,然后郑重地看着他。克劳利惊异于他总能精准地找到隐藏在墨镜之下,自己目光的位置。

    “你愿意帮我?帮一个天使?”

    “先说你要做什么。”

    天使想了想问:“你知道火焰剑吗?”

    “你们天堂的东西。”

    “呃,但它现在不在天堂,因为一些……历史上的,技术上的,相当复杂的原因。”

    克劳利露出了一个困惑的表情。

    “好吧简而言之就是我把它送人了。”

    “哇哦。”恶魔发出一声真诚的赞叹。

    “但我现在需要它,所以我想请你帮我把它找回来。”

    “嗯——”克劳利歪着头,看上去稍显为难:“你要拿它砍什么人?恶魔?在末日之战里?老实说我还在尽可能地和地狱相安无事,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地倒戈。”

    天使摇了摇头:“什么人也不砍。它不是用来挑起战争的,我向你发誓。”

    他湛蓝的双眼如此坚定。克劳利想,天使的誓言该比恶魔的更有分量,哪怕这是一个会说拙劣谎言的天使。而他的思考被对方视作犹豫,不依不饶道:

    “我很难许诺你什么好处。就只是……如果你对这个世界还有所留恋的话。“

    “毕竟如果只有天堂或者只有地狱,那感觉实在……”

    “太寂寞了。”恶魔接道。他没有说其实这个世界也是一样的寂寞,他不想扫初来人间的天使的兴。不过至少他承认,这世界再无聊也绝对比天堂或者地狱好得多。因此他决定答应下来。

    天使因他的同意而眉飞色舞了好一阵。他告诉他,那把火焰剑在人间佚失许久,上次见到它时,它已成了地狱召唤天启四骑士之一的信物,作为末日之战的序曲。他担心同样的事情会再次上演,希望地狱可以物归原主。可这绝非易事。

    “这把剑的象征意义太敏感,以至于拿到它,必须得用点更加,嗯,巧妙的手段。”

    “简而言之就是你想让我去偷咯?”

    “不!”天使义正严词道,“我是觉得你一定有更好的办法!

    恶魔半伏在桌上,看着天使因突然拔高音量而挺直的身板忍不住笑了起来。紧接着举起酒杯,掩饰似地喝光了杯中的酒。

    “好啊,我可以试试看。”克劳利说,“我该怎么给你?留个手机号,或者邮箱?”

    “别,那对我来说太新潮了,我搞不定那些。”天使说,无视恶魔因惊愕而挑到发际线的眉毛,“座机好一点,啊也不行,该死我忘了自己把它转让出去了——”

    恶魔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就来这找我吧。”最后天使妥协般地说,“如果你拿到了那把剑,我能感觉到,我会在这里等你。”

 

    出人意料地,克劳利第二天晚上就再次出现在酒吧里,身后背着一个显眼的吉他箱。酒吧老板疑惑地看向正在舞台演唱的歌手又看了看他,后者对他露出了一个不可言喻的微笑,点了一杯威士忌后径直走到最里面的卡座,把吉他箱横在桌上,然后坐下来。

    “天啊,你这么快就拿到了?”对面的天使瞪大了双眼。

    “谢谢你对我工作效率的肯定。”恶魔微微颔首,“不过你为什么惊讶?你应该早就感觉到了,你不是因为这个才在这里等我的吗?”

    “呃,这个——”天使的目光向着窗外游离而去,恶魔猛然凑过来,逼迫对方不得不将视线移回他的脸上。

    “一个谎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天使。你该再放松一点,这样能骗过更多人。”

    “收起诱惑人的那一套吧恶魔,我是不会——我们能不能谈正事?”

    克劳利从善如流地靠了回去,接着给天使讲述了取回这把火焰剑的经过,一个被他称为“在官僚主义与僵硬体制成全下的小小诡计”。今天上午他来到圣物保管处(地狱也有这个机构),随便编了一个理由,捏造了一个隶属于某个大部门的秘密行动组,出示了一份根本不存在的文书,最后搬出了新任地狱大公的名号。当然也部分归功于他曾在地狱打响的名声,对方想都没想就把火焰剑交给他,还请求他在大公面前美言两句。

    天使轻轻将吉他箱掀起一条缝隙,确认了里面的东西便盖上。

    “他们会不会查到你?”天使问。

    “上一任地狱大公撂挑子跑了,现在这个的脑子又不太灵光。就算真有人想追查起来,跨部门沟通加层层上报,足够他们踢上两个世纪的皮球。”

    “见鬼,”天使笑了,“我以为这种事情只会发生在天堂!”

    “天堂地狱都一个样,不是吗?”恶魔顿了顿,点点面前的吉他箱。“说回这个,你要把它带去天堂吗?”

    “不,正如你说的,天堂地狱都一个样。”

    “所以……?”

    “所以。”天使把箱子往克劳利的方向推去,“我希望你能替我保管它。”

    克劳利闻言拧起双眉,压低了嗓音,嘶声道:

    “你在开玩笑吧?我是恶魔!你让一个恶魔替你保管辛辛苦苦从地狱搞来的东西?”

    “我没在开玩笑,”天使严肃地说,“我在请求你的帮助。”

    “为什么是我?”

    “我信任你,克劳利。我知道你喜欢人间,不会让战争的保险丝落入其他人手里。”

    克劳利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了然的神情。

    “所以你的确认识我。你还知道我的名字。”

    天使显然没料到这个意外,因而一时哑然,但他也不愿再用拙劣的说谎技巧来掩饰这个无心之失,深吸一口气之后坦白道:“是的。我们认识很长,很长时间了。”

    “哦……”恶魔撑着下巴,声音流露出一丝遗憾:“那一定是在我堕落之前的事。很抱歉我忘记了一切。”

    天使只是笑笑。

    “好吧,好吧。我替你保管这个。”或许是察觉到气氛的尴尬,克劳利决定打破僵局,“要我载你回家吗?”

    天使摇摇头:“不必了,我就住在附近。”

    天使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克劳利坐在原处,与自己带来的吉他箱面面相觑。酒吧里弹奏的北欧民谣旋律舒缓,他突然在想过去六千年里自己为何从没想过要弹奏一种乐器,他相信自己很快就能学会,而且会弹得很好。

    克劳利转移了视线,窗外街灯昏暗,自己的身影浅浅地映在玻璃上。透过他的影子,克劳利突然发现从这里也能望到街角的那家旧书店,和从咖啡店里看到的不是一个方向。方才与他交谈的天使站在门前,静静地伫立着,屋内暖黄色的灯光将他的头发温柔地染上一层金色。

 

    “我想起来了,我的确见过你的。”

    这是恶魔在第三天晚上难以解释地再度光临酒吧,碰上同样出现在这里却也同样没想好说辞的天使时,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

    “哦。”天使扬起眉毛,“在哪?”

    “在梦里。”

    克劳利说完这三个字就僵住了,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有多像一段轻浮又老套至极的搭讪。但他对撒旦发誓自己只是在实事求是:昨晚他背着吉他箱回到家里,依然彻夜未眠,却想起一年前那个贴在天花板上的梦。梦里的天使真切地出现在他的生活里,这个发现让他感到意义重大,或许促使他今晚再次来到酒吧,尽管他们根本没有约定过。而当克劳利走进大门,看到天使还坐在昨天的位置上,他既惊喜又觉得这一切都理所应当。

    幸运的是天使并没有觉出不妥,反倒展露出极大的兴趣:“你梦到什么了?跟我说说。”

    “呃……记不清,很难说清楚,乱七八糟的。不过是个噩梦。”

    前半段明显是在说谎了。他当然还记得那个吻有多让人难过,正如他记得后来摔在地板上有多疼。

    “真遗憾,”天使说,“希望没让你对我有什么坏印象。”

    “没那么坏。”恶魔耸耸肩膀。

    在经历了一段默契的沉默之后,他们同时开口,在意识到对方也想说话的瞬间又同时闭嘴了。

    “你先请。”天使说。

    “不我也没什么……”克劳利支支吾吾道,“我是想问,你怎么在这?”

    “我在等你。事实上这正是我要说的,我想请你帮我——”

    “啊我就知道!”恶魔用一种很挫败的声音吼道。

    “但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天使不甘示弱地用另一种很可怜的声音回击,“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这个嘛,”恶魔挤了个鬼脸,“永远别把话说太满。”

    “好了言归正传,最后一个请求。”天使收敛了表情,严肃道:“克劳利,你愿意帮我创造一个奇迹吗?”

    “奇迹?”克劳利有点没转过弯来。

    “准确来说是和我合作。我想我们联手,可以创造一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奇迹。当然仅限地球,万能的主在上,否则就有点自大了。”

    克劳利挑起一边眉毛,那表情好像在说:现在还不够自大吗?

    “事先声明,我可不会造鲸鱼什么的,海豚也不行。”

    “哦比那简单得多,我向你保证。”天使望着窗外如幕的夜色。“顺便一提,我需要你帮我打开地狱的门。”

 

4

    亚茨拉斐尔跟着克劳利走出脏驴酒吧,此时还未打烊,因此不能将它的门面改造成通往地狱的传送门。他们穿过一条马路,克劳利双手打起响指,将对街书店的一面深红色的外墙变成一部气氛诡异的电梯。

    “你怎么能随便对别人家的书店做这种事?”亚茨拉斐尔抗议道。

    “借一面墙而已,没人会发现的。哦等等,这不会是你的书店吧?”

    天使没有回答,径直走进电梯里。

    “你就这么走了?不用我跟去什么的?”

    “最好别让人知道是你为我打开了地狱之门。以及,”天使按下了按钮,“别忘了你答应我的奇迹。”

    电梯门合上之前,亚茨拉斐尔最后看了一眼门外的克劳利,还有他身后的那家书店。

 

    自从将书店托付给穆里尔,亚茨拉斐尔一次都没有回到过这里。他在天堂全年无休地工作了一整年:没有茶,没有书,没有四季,没有克劳利的一整年。因此所谓要取回火焰剑的想法更像是一个逃离天堂的借口,他需要一个带薪假期。事实上这个决定让亚茨拉斐尔很忐忑,人类常说近乡情怯,三天之前亚茨拉斐尔站在下行的电梯里,第一次对这个说法感同身受——开门的那一瞬间,他几乎想立刻按下天堂的按键然后头也不回地逃走。

    但他还是走出电梯,借由脏驴酒吧的门面来到熟悉的威克伯街,砖红色的书店最先映入眼帘,一切如旧,亚茨拉斐尔悬着的心放下一半。而当他看见停在对面咖啡店门口的那辆黑色宾利车时,亚茨拉斐尔开始怀疑一切都只是一个梦境,好像自己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但他当然离开过,清醒、决绝、不容挽留地离开过,因此眼前的景象只能说明,是有人替他固守了这一切,是有人不让变化发生,是有人在等他。

    其实一年之前他就有一种直觉,那时他透过书店的窗户,看到前一分钟刚刚摔门而去的恶魔仍然站在车边凝望书店的方向。他从那样的凝望中读出了一种坚守的姿态和存在的重量,这让他既心碎又安全,最终给他说出“什么都不需要带走”的勇气。后来他终日在天堂上摇摇欲坠,只要想起那份存在的重量,内心就如同踏在土地上那般安稳踏实。

    而当他真正地重回这里,多高兴看到对方还站在原地。亚茨拉斐尔小心翼翼地接近那辆宾利车,发现里面一个人都没有。或许是去买咖啡了?他这样想着,一边钻进副驾驶的座位,决定给恶魔一个奇迹般的惊喜。就结果而言的确是爆炸性的——对亚茨拉斐尔来说。他的心智无法处理克劳利在看到他时那迷茫而困惑的目光,感到山崩地裂,站不稳脚步,趁对方去买葡萄干蛋糕的间隙一口气逃回了天堂。但站在电梯里的时候他就冷静下来了,等到电梯稳稳停下,他开始对自己的逃走行为而羞愧,并在开门之前就按下了返回地球的按钮。等他再次跑到那条街上,书店一如往常,宾利车却不在了。

    亚茨拉斐尔站在人流之中,第一次发现自己无处可去。他只能在街上游荡,同时施加了一个不让自己被人类注意到的奇迹。他对此感到抱歉,但他此刻实在没有心情去处理其他老朋友的问候,尤其不想一遍又一遍地解释自己突然离开的原因。他如幽灵般徘徊了两天一夜,看到咖啡店忙碌一如往常,唱片店里的橱窗上了新,法式餐厅门口还残留着去年圣诞节的彩灯装饰。直到第二天黄昏,他在喧哗之中听见熟悉的引擎轰鸣,回头看见克劳利已经走到脏驴酒吧的门口。他追了上去,克劳利好心地替他挡了下门。

 

    一开始亚茨拉斐尔以为克劳利就像加百列那样忘记了一切,但他很快发现对方只是忘记了自己。如此明确的指向性说明这件事绝不可能是个意外,他立刻就想到是地狱对克劳利做了什么。他太迟钝了,和两界相安无事的四年,是因为他们谁都不肯选边站,可倘若其中一个回到自己的阵营,地狱或天堂又怎么会放过另外一个?有人毁了他落在人间的锚:从此我再也无家可归了,亚茨拉斐尔想,我绝对不会原谅你们,正如我绝对不会原谅我自己。

    与此同时,天使乐观的本性也迫使他从另一个角度思考问题:将有关自己的一切从克劳利的记忆中剔除,相当于洗白了叛徒的身份,让他拥有重新被地狱接纳的可能。此外,他一度担心他们的这次决裂会给彼此留下永恒的伤痕,现在也不必烦恼这个了。这对克劳利而言甚至是好事,亚茨拉斐尔有一瞬间竟然这样想。

    那我还要再一次出现在他的生命中吗?

    冒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正在酒吧吃克劳利给他带的葡萄干蛋糕。恶魔坐在旁边偏着头看他:“你需要我帮你做什么吗?”

    无论如何。亚茨拉斐尔在心里想,你还愿意和我说话,甚至愿意帮我,这比什么都好,可是——

    可是你怎么看上去这么难过?你的眼睛藏在墨镜后面,总是垂着,都不亮了。

    亚茨拉斐尔当然知道他为什么难过。他怎么可能过得快乐?还好事——真蠢!这件事他在一年之前就想过了,几个大天使凶巴巴地站在书店里,要将他的名字从生命之书上划去的时候他就想过了。那瞬间亚茨拉斐尔的脑海中只闪过了一个念头:那克劳利怎么办?倘若我从来就不曾存在,那他该度过怎样漫长又寂寞的六千年?

    他不知道克劳利是否会因忘记他而更加安全,或者更加轻松,但他能确定他不快乐。天使想,不快乐可是大事,天使看不得人不快乐。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能不管。

    请克劳利帮忙找回火焰剑是他最原本的计划,在那个计划中,这是修复关系的开始,毕竟克劳利永远不会无视亚茨拉斐尔的求助,正如伦敦人永远没法抗拒谈论天气。可既然现在没有关系可供修复,不妨将它作为开启一段新关系的契机。于此同时,亚茨拉斐尔在心中盘算着和地狱谈判的筹码:他需要克劳利帮他打开地狱的门,还需要克劳利为他创造一个史无前例的奇迹,和他一起,他相信他会帮忙。

    他要去找回克劳利的记忆。

 

5

    这是一个憋闷的空间。透过四周脏兮兮的玻璃,地狱的众生苦相陈列眼前,房间天花板上歪斜着一根惨白灯管嗡鸣不止,好像里面囚禁了一千只苍蝇。前任地狱大公的办公室如今不再蝇虫环绕,名为克劳利的恶魔坐在房间中央雕刻着羊角的椅子上,他的对面,大概两步远的地方站着另外两个恶魔,半警惕半威慑地盯着他。

    “只是一次普通谈话,”现任大公沙克斯说,“跟进一下工作进度。”

    克劳利仰靠在椅背上,盯了好一会天花板,他这样瘫着的时候就跟死了一样,然后诈尸般坐起来: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是不是已经有段时间不参与工作了?自从……末日之后?”

    “你别以为能一直这么混。”沙克斯身边的恶魔弗法如是说。他倒是终于混出头了,如今已是地狱公爵,也如愿做了沙克斯的副手。

    “今时不同往日了,”公爵说,“对你睁只眼闭只眼是那个叛徒别西卜的做派,但我们对叛徒的态度始终都很明确。”

    “叛徒?是指弄丢了敌基督的事?好吧利古尔也算我头上。可我以为已经翻篇了?”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克劳利,你和你那个该死的——”

    沙克斯抬手示意弗法闭嘴。

    “今时不同往日,对吗?”她的声音如履薄冰,“亚茨拉斐尔不再是被天堂抛弃的流浪儿,他当上了至高大天使,一切都不一样了。也包括你,可怜的克劳利。我想了很久该拿你怎么办,我知道你不喜欢地狱,也知道你对那个脆弱的地方很有感情。可是无论如何,我们总不能放着一个和至高大天使有过亲密关系的恶魔在人间不管。”

    克劳利看上去一头雾水,但他没有打断也没有反驳。

    “所以,我想征求你的意见,”沙克斯用堪称温柔的语气说:“你是更想回到地狱为我工作,还是要留在人间,代价是你忘掉所有,一切?”

    “我有一个问题。”克劳利举起他的左手。

    “嗯。”

    “亚茨拉斐尔到底他妈的是谁?”

    这不是静止画面,玻璃外仍在缓慢徘徊着的恶魔们可以证明这一点。准确来说,静止的只有房间里的三个恶魔,从动作到声音再到表情,故障一般地卡顿住了。直到其中一个放下他的左手,落在大腿上啪的一声,另外两个才大梦初醒般眨了眨眼睛,似乎对这一切感到难以置信。

    画面最终定格在了这一瞬。

    画面之外,弗法拿起遥控器:“这就是当时的情况。你还要再看一遍吗,亚茨拉斐尔?”

 

    现在这个房间里同样有三个超自然灵体,唯一的区别是其中一位恶魔被替换成了至高大天使。这个组合可不常见,毕竟天堂和地狱的关系从来没有好到能相互串门的程度。因此这应该是一场外交,一个新闻,是本该被提前计划、秘密筹备、严肃对待的,但现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当不知道哪里来的至高大天使被不知道什么地方的传送门空投至地狱中心,不会有谁想拦他的路。为此亚茨拉斐尔心怀歉意地拦下好几个形色慌张的恶魔,一次又一次彬彬有礼地微倾上身:“请问地狱大公的办公室要怎么走?”

    当沙克斯和弗法不得不出来接待突然袭击的亚茨拉斐尔,半个地狱都听说了有个天使在下面乱逛的消息。他们把天使请进办公室里,四面八方翘班而来的恶魔仍然围在玻璃外面不肯离去。弗法试图驱赶了几次,很快就放弃了。

    一年前沙克斯和弗法紧急召克劳利谈话的时候谁也没想过会有今天,而当听到新任大天使亲自来到这里,是为了要他们归还克劳利的记忆,恶魔们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尴尬。这让亚茨拉斐尔的心中泛起了不祥的预感。随后他们为他播放了这段谈话视频——或许是在接收部多年的工作经验,沙克斯和弗法都有良好的工作留痕习惯。每一次会议或谈话都必有录像留存,以备不时之需,比如现在。

    其实关于这段视频,亚茨拉斐尔对其中几点颇有微词。他想说,首先,我不是什么被天堂抛弃的流浪儿,是我抛弃了天堂,正如克劳利抛弃了你们。而今返回天堂同样是我自己的选择,正如克劳利选择留在人间。

    再者,你不应该用可怜来形容克劳利。这个词从来,也永远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他本该义正严词地提出来的,但现在显然还有更加值得关心的问题,和疑惑。

    “你们是想告诉我,克劳利的记忆自己消失了?不翼而飞?”

    弗法低头摆弄着电视遥控器,沙克斯在旁边努力地寻找措辞。

    “更准确的类比是——你知道生命之书吧?有时候我觉得你们天堂也挺狠的,从根本上抹去一个生命的存在,地狱可想不到这种事。简而言之,你想象一本名为克劳利的生命之书,然后你的名字,亚茨拉斐尔,”沙克斯的指尖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被从上面划掉了。”

    “被谁?”天使看上去困惑极了。

    “不知道!”弗法呐喊着,“发现这件事的时候我们也吓坏了好么!”

    天使摇头:“我不接受这个解释,你们一定对他做了什么。”

    “我们找人检查了他的记忆。”沙克斯说,“有点混乱,还很单薄,里面没有你的名字,我就放他走了。顺便一提,那里面甚至有他曾经创造的一颗恒星。可怜的家伙。”

    “他不可怜。”

    “我在说你。”沙克斯的语气与其说是挑衅不如说更像捉弄,“被遗忘的感觉不好受吧?”

    亚茨拉斐尔没有理会,只说:“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沙克斯的双眼闪过兴奋的光。其实她从一开始就在思考,这场闹剧般的谈判到底算怎么回事。至高大天使亲自来地狱兴师问罪,因为他们疑似对一个恶魔的部分失忆负有责任,这事说出来不荒谬吗?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他们做了什么让对方不开心的事情,天堂又能让地狱付出什么代价——换句话说,这件事“最坏”能坏到什么地步?开战?除此之外,亚茨拉斐尔还拿得出一星半点能威胁到他们的东西吗?

    可开战——这明明是最好的结果!沙克斯已经迫不及待看到对方发怒了。肮脏的四面玻璃外,恶魔围了一层又一层,或许他们已经感受到房间里的紧张气氛,沙克斯向玻璃外瞥了一眼,心中如此想道。

    “这是在宣战吗?亲爱的至高大天使先生?” 

    在沙克斯说出那个词的瞬间,外面人头攒动的幅度明显剧烈起来。房间内外,每一个恶魔都在殷切地注视着天使的动作:他要炸掉他的光环吗?他会拔出火焰剑吗?还是说他将用他的声音来宣告末日之战的来临?

    当他们看见至高大天使转过身,面向窗外聚集的地狱众生,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亚茨拉斐尔只是冷冷地说:

    “你们对战争如此狂热,是因为你们相信自己会赢。无知又自大的家伙。”

    “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是我没见过的,”沙克斯朝着他的背影说道,“我见过你炸掉自己的光环。”

    “那我就不会再做同样的事。”天使微微回身把话送回去,同时余光扫过房间一角的时钟。那是一块普通的表,和地球每一间办公室墙上的一样单调。那上面只有一个刻度和一个指针,他曾在克劳利的手表上见过一模一样的字样。地狱也有时间,克劳利给他展示过那块能显示全球二十个首都时间的昂贵手表,上面有一枚永远静止的指针标示着地狱时间——“太迟了”。

    为此亚茨拉斐尔提前做了准备。他胸前贴身的口袋里放着一块十八世纪的古董怀表,来到这里之前他精心校了准又拧上了弦,并从踏进地狱开始就在心中数秒。因此即便没有拿出来,他也清楚地知道此刻地上的伦敦时间是晚上十一点五十九分。

    亚茨拉斐尔转向沙克斯:“我想在这里创造一个小小的奇迹,可以吗?”

    沙克斯和弗法向后退了一步,摆出了防御的姿态。

    “不用这样。我不会伤害任何人。”

    没有回应。房间里安静极了,这很好。亚茨拉斐尔闭上眼睛,聆听着胸前怀表的细微声响,想象齿轮的每一次转动,如同感受自己并不存在的心跳。此刻距离约定好的午夜还有十五秒钟,克劳利在做什么呢?他是在酒吧还是在街上,亦或是坐在宾利车里抬起手腕,正紧张地注视着那块表盘?还有十秒。不要怕,克劳利,这次不会太迟了,一切都来得及,一切都刚刚好。我信任你,我享受和你一起创造奇迹的感觉,我怀念那段日子。还有五秒,念出来吧,就像你曾做过的那样。亚茨拉斐尔轻轻地读着秒:三,二,一。

    “要有光。”

 

    起初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恶魔们茫然地扫视着房间里的景象,既没看到光环,也没看到灯泡、火把,或者凭空出现的神圣光源把哪里点亮。但很快在场的所有人都体会到了那种古怪的感觉,好像冥冥之中出现了一种强大的牵引,让他们毛发竖立,灵魂悬空,目光向上漂浮,并在看到头顶的景象时不由自主地张大嘴巴。遥远的地狱上方此刻流光溢彩,那光芒并不纯粹更难称圣洁,却足够震撼:一道赭红色的幽光铺满夜空,如深渊之中一条蜿蜒游走的长蛇。但因为距离太远,所以在刚开始的时候被忽视了。

    哗然之中,一个曾在地球高纬地区有过驻地经历的恶魔最先喊道:“是极光!”

    恶魔们还在回忆着极光是什么意思,下一瞬间警报四起,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几乎所有驻扎在地球的恶魔都在拼了命地联系总部:为什么赤道会他妈的有极光啊?

    事实则是——无论极地或赤道,白天或黑夜,沙漠或海洋,在伦敦时间的午夜十二点整,整个地球被铺天盖地的红色极光笼罩了长达三十分钟的时间。尽管只有尚处黑夜中的那半球观测到了这个奇观,要是太阳突然熄火就好了,那样全世界就都能看到。

    (有趣的是,这件事并没有立即在网上引起想象中的轩然大波,原因也很简单:在史无前例的全球性磁暴下,全世界的电子设备都被迫当了三十分钟的废铁,那时候唯一正常运转的,就只有连接地狱的通话线路。)

    “我们刚刚说到哪了?”亚茨拉斐尔轻巧地放下的右手,好像他刚刚只是划了根火柴,而不是把整个地球变成一盏爆闪三十分钟红光的大灯泡一样。“哦,对,宣战。我们是不是要讨论这个?”

    没有人回答。弗法依然抬着头,看上去很想说话,但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沙克斯冲到亚茨拉斐尔的面前,她的头发因磁场而微微竖起,很贴合那句怒发冲冠的老话。

    “这不可能。你怎么——我是说,当年加百列充其量也只能控制一座城市的明暗。而你,你凭什么?”

    亚茨拉斐尔挑起眉毛,这个动作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而这种似曾相识给了他勇气,让他能够面不改色地开口:

    “你确定你了解加百列吗?你确定你了解天堂吗?你堕落多久了,你怎么知道这不是如今每个天使都能做到的事情呢?”

    放松一点,这样能骗过更多人。我学得真够快的是不是?你不在真是可惜。亚茨拉斐尔在心里想。

    所以这当然是虚张声势。甚至在真正尝试之前,连亚茨拉斐尔自己都没想到会有这么惊人的效果。他只知道是一加一大于二的原理,因此在他原来的构想里,顶多像个巨型闪光弹,把周围的恶魔晃个短暂性失明也就够了。他怎能想到——上帝啊,请原谅我此刻的自大,因为自从来到地球,我真的没有见过比这更伟大的奇迹了。

    沙克斯被亚茨拉斐尔的话震在原地,看上去依然无法理解这件事。她想象了许多种可能:或许有别的大天使在帮他,或许全天堂的天使此刻都在做着同一件事情,又或许这只是一个障眼法,一个魔术,就像几十年前他从弗法的眼皮子底下逃脱那样狡猾。

    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是克劳利,弗法也没有,谁都没有,好像这样的可能性从始至终就不存在。亚茨拉斐尔看着他们与正确答案擦肩而过,心想:这是因为你们缺乏想象力。

    他们都说,光是只有天使才能创造的奇迹,因为使用这个奇迹需要心中有爱——想要一切被点亮,想要一切发生,想要世界出现,想要看清对方的脸——因此不懂爱,只懂恨的恶魔是说不出“要有光”这三个字的。可只有亚茨拉斐尔知道,他们说不出来不是因为他们不懂爱,而是因为他们缺乏想象力:他们不相信恶魔会带来光,正如他们不相信恶魔会产生爱。

    换言之,只有拥有想象力的恶魔才能戳穿这个诡计。但不幸的是(对地狱来说),亚茨拉斐尔只认识一个富有想象力的恶魔,更不幸的是,这个恶魔不是别人,正是他最可爱,最可靠的共犯。想到这里,他几乎想现在就冲回地球,拉住克劳利双手,攥紧他,拥抱他,对他尖叫。

    紧接着他意识到:或许克劳利也同样不理解这一切。

    当他站在伦敦的夜空下,困惑地望向流动着赭红色光芒的天空的时候,他会相信是自己亲手创造了这一切吗?现在的他混乱而单薄,不知道自己有着怎样的力量,也不知道他们有着怎样的力量。“天使和恶魔共同创造的奇迹,效果会出奇地好。”这个曾经只有两个生命知道的秘密,现在只剩下亚茨拉斐尔知道了。他缄口不言,无人诉说,只能孤独地牢记再孤独地利用,没有人会为他的小聪明喝彩。想到这里,他又几乎要哭出来。

 

    等到亚茨拉斐尔的思绪再次回到地狱,他看上去一点也没有玩笑的心情,甚至还有点不耐烦。

    “现在可以谈谈克劳利的事了吗?”

    沙克斯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看上去更加诚恳,但她至少尽力了。

    “关于这件事,我很抱歉,但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天使注视着沙克斯的眼睛,似乎想从中找到谎言的迹象,但他最终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诚恳。

    亚茨拉斐尔深吸了口气:“那么答应我两个条件。”

    “我们也愿意作出让步。”

    “第一,忘了末日之战的事吧。天堂和地狱各司其职,井水不犯河水。”

    沙克斯点点头,“这对我们都好。”

    “第二,别再找克劳利的麻烦,别再动他一根手指头。他忘记了有关我的一切,他跟我已经没有关系了。”

    “很合理。”

    “希望你们信守承诺。”亚茨拉斐尔在离开之前最后说,那时他站在传送门外,深渊中残存的最后一丝余辉将他的金发映成淡橘色:

    “否则愿上帝宽恕你们,因为我不会原谅。”

    在他离开之后,磁暴结束了。

 

6

    午夜的极光只持续了半个小时就消失了,而直到太阳从东方升起,早已回到人间的天使才决定叩响书店的门。其实前天晚上从酒吧出来的时候他就在门外流连了一会儿,但没有进去,因为他不喜欢把事情不分轻重缓急地搅在一起。如今计划被顺利地推进,虽然到最后也没搞明白克劳利的记忆去了哪里。当时亚茨拉斐尔为此失落了一会儿,但或许是天使的本性吧,他很快就重振旗鼓,他想既然找不回我们的过去,那就给我们一个更好的未来。

    在这之前他从没想过可以仅凭两人的力量制止这场迫在眉睫的大战,但他们做到了。

    穆里尔在打开门的瞬间就露出的惊喜的表情:“亚茨拉斐尔!”

    代书天使乐颠颠地迎他进来,请他坐下,竟然还去泡了茶。看来新生活已经适应得不错,亚茨拉斐尔望着对方离去的背影心想。此时他的眼神正犀利地扫过每一排书架,按照心中排序依次确认自己最爱的珍本是否健在。整个过程惶然不安,但意外地平稳落地。他又在心中列了一个更长的清单,就在这时穆里尔端着两杯红茶走了出来。其中一个是熟悉的白色马克杯,上面还印着吉姆的名字。

    “人类旧书商通常会给客人泡茶。”穆里尔模仿着他的口吻,递给他白色的那杯,“请喝吧。”

    “谢谢。”亚茨拉斐尔接过杯子,并没有提醒用马克杯泡红茶多少有点不伦不类。他突然想到,自己为什么不直接问呢。

    “呃……穆里尔,”他装作很随意地开口,“有卖出什么书吗?当然了这家书店完全由你经营,我就只是,呃,问问情况。”

    “哦——当然——一本都没有!”穆里尔开心地回答,一副很自豪的样子。

    “是,是吗。”

    穆里尔坐直了身体,清了清喉咙,用一副一本正经又理所当然的姿态说:

    “嘿听着,地球珍本书店经营准则:第一,不要卖书,与前来买书的顾客周旋而一本不卖是经营书店的乐趣所在;第二,杜绝明火,常备大量灭火器。我是说,这些都是常识嘛,我当然知道了!”

    亚茨拉斐尔愣了一下。

    “你在模仿谁?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穆里尔的目光开始乱飘,“不,不对吗?”

    “克劳利来过是不是?”

    穆里尔低低地啊了一声,在经历了相当长的,肉眼可见的心理斗争之后,点了点头。

    “他什么时候来的?他还说什么了?”亚茨拉斐尔知道自己看上去应该蛮吓人的,但他顾不上这些了。

    “天啊,我这算不算和敌人私——”

    “告诉我!”

    在至高大天使的淫威之下,代书天使可怜巴巴地交代了一切:那是亚茨拉斐尔刚回到天堂不久的事情,一天晚上恶魔克劳利急匆匆地来到书店,对着前来开门的穆里尔劈头盖脸地砸了一连串“地球珍本书店经营准则”。

    “然后呢?”

    “然后他给了我一个那个,说是还给你的东西。因为找不到你,所以要我来保管。”

    “什么东西?”

    “那个!”穆里尔伸手一指,亚茨拉斐尔这才看到书桌角落摆着一个淡粉色的格纹保温杯——正是1967年他借给克劳利装圣水的那个。

    他走过去,把手中的马克杯放在桌上,拿起保温杯掂了掂,里面是满的,说明他没用过,很好。

    “还有吗?”

    “还有……还有……”看得出穆里尔真的很努力了,在记忆海洋中挣扎的样子几乎算得上可怜。

    “他还管我借了一张纸和一根笔!”

    “写了什么?”亚茨拉斐尔睁大眼睛。

    “我不知道!他又没给我看!那张纸他写完之后就折好揣进了裤兜里,笔倒是还给我了。或者说……还给你?我不确定。”

    看着亚茨拉斐尔忽然泄气的表情,穆里尔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种让人失望的能力。穆里尔觉得自己总是让人失望,也总能让别人对自己无话可说,却从来不知道做错了什么。

    “对不起。”穆里尔嗫嚅道。

    “不,亲爱的,你什么都没做错。”亚茨拉斐尔揉了揉眉心,“是我太激动了,对不起。”

    穆里尔没有回答。两个天使面对面站了好一会,谁都没有说话。

    “那个……地球珍本书店经营准则,”穆里尔小心翼翼地打破沉默,“是真的吗?”

    “完全正确,”大天使微笑着说,“照着做就是了。”

 

    克劳利推门而入的时候,两个天使定格在书店中央,其中代书天使正趴在地上捡拾满地的白色陶瓷碎片,另一个至高大天使则站在书桌旁,慌乱地将左手掖进外套里侧,仿佛要从中拿出什么,或试图塞什么东西进去。他不是故意这么冒犯的,尤其是店门口还挂着“休息中”的牌子。只是他站在书店门口犹豫着要不要按下门铃,而自己的身影透过门上镶嵌的玻璃,惊扰了其中一位天使。克劳利先是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喊了句“上帝啊是那个恶魔!”随后一阵肢体碰撞声和啊啊呀呀的尖叫,最后瓷器跌在地上的声音让克劳利不得不破门而入,见证了混乱的一幕。

    穆里尔站起来,手里捧着四片残骸,分别是三片杯子和一对洁白的天使翅膀,支支吾吾地望向亚茨拉斐尔。

    “我可以,我是说,你能允许我预支一个奇迹来修复它吗?”

    亚茨拉斐尔眨眨眼睛:“什么?”

    “我用完了这个月的奇迹。”穆里尔尴尬地说,“三十七阶代书天使每月只有一个奇迹指标,我用来挽救烤糊的饼干了。”

    可怜的孩子。亚茨拉斐尔心想,他多么想说可以啊,可这不是还有个现成的,免费的,闪闪发光的奇迹源吗。

    “你知道,”他瞥了眼克劳利,故作惋惜地说:“我真的很想帮你,可我这个月的奇迹也严重透支了,我昨天创造了非常,非常巨大的一个。”

    大天使边说边用双手比划着。

    穆里尔捂住嘴巴:“昨天那个是你干的!”

    “嗯——”天使说着又瞥了克劳利一眼,“我正愁怎么跟天堂解释呢。”

    克劳利站在一边,不知为何明明没有加入这场谈话,却感觉自己根本逃脱不开。他很想说嘿朋友们需要我提醒一下今天才二号吗,但他忍住了。这是勒索,他心想,恶狠狠地咬着牙,你们对一个恶魔使用道德绑架,真是好样的。但他最终还是恶狠狠地打了个响指,穆里尔欣喜地看着手中的杯子恢复原状。

    “不用写申请咯。”亚茨拉斐尔愉悦地说,并终于将话题引到克劳利身上:“还没问你怎么在这?”

    克劳利看向穆里尔,后者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

    “私人谈话是吧,我懂,你们老是这样。”穆里尔说完将马克杯塞到恶魔手里,从桌上顺了本在读的书,跑到对面咖啡店去了。

    门被关上,被摇动的门铃发出叮当一声。克劳利把玩着手中的马克杯,上面的烫金被他拼得严丝合缝,一个完美的奇迹。

    “你叫吉姆?还是那个小天使?”他举着手中的杯子。

    “不不,吉姆是我们的一个……前同事。”

    “哦。”克劳利点点头,这时他突然想起,妮娜曾提到过这家书店前老板的名字。

    “那你一定叫斐尔。”

    “嗯!接近了。”

    “到底是什么?”

    “亚茨拉斐尔。”天使说,“我叫亚茨拉斐尔。”

    “克劳利。”恶魔答道,伸出一只手来,“虽然你记得我的名字。”

    “没关系,”亚茨拉斐尔笑着与他相握,“很高兴再次认识你。”

    他们简短地对视。克劳利收回手,一副要说正事的样子让他显得有些局促,但他还是作出足够随意的样子,“昨天的——”

    “我想——”

    然后毫不意外地再次和天使撞了车。

    亚茨拉斐尔作了个请的手势:“还是你先说。”

    “在这种情况下,你们天使是不是永远退让的那个?”

    “大概吧,”天使笑道,“只有一次我没有谦让,然后我后悔了。好了你快说吧。”

    “哦,”恶魔点点头,“我就是想问问昨天的那个奇迹……一切都好吧?”

    “你猜怎样?”天使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效果好得不得了!那群恶魔被吓坏了。我想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就算天堂要主动开战,地狱也会用各种理由推脱的。”

    克劳利大笑起来:“终于不止我一个人觉得末日之战很没必要了!”

    亚茨拉斐尔也笑:“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这个结果。”

    接着亚茨拉斐尔给克劳利生动形象地描绘了昨晚的场景,包括那些恶魔一开始是如何发现极光,怎么难以置信,整个地狱乱成了什么样子等等。他们又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

    “谢谢你,克劳利,昨晚的极光很美。”

    “哦。”恶魔摇了摇头,望向窗外,“你不知道我有多紧张,我已经有几千年没试过这个奇迹了,自从堕落以后我从来没有说出过那三个字。但当我真的念出来的时候,我看着天空,那个瞬间,天啊,那感觉就像……”

    天使同样转过头,向恶魔注视的方向望去。此刻是一天当中最明亮的上午,他们眺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眼前却像有一条蜿蜒流动的红色,绚烂着绽放,就像——

    “就像一切开始之前,是吗?”

    没有回音。沉默了很久很久,恶魔才回答:

    “我不再是天使了。很久之前就不再是了。”

    亚茨拉斐尔转向他:“但你还是你自己!”

    克劳利没有说话,天使望着他侧脸上的墨镜,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多怀念那双明亮而不设防备的眼睛。

    “这跟你是天使还是恶魔,在天堂还是地狱,有个好脑子还是坏记性都没有关系。克劳利,这就像你给自己取的名字,没有人能改变它,因此也没有什么能改变你的本性——”

    “够了。”恶魔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天使的话。

    “克劳利?”

    “你不会以为我是个好人吧?”

    关于这个话题的争论熟悉到几乎厌烦,天使不禁失笑。

    “你是。无论你问我多少次,我都会说你是。我很坚持。”

    克劳利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亚茨拉斐尔明白,这是他否认且拒绝交流的信号。不过没关系,他们之后还有的是时间,他们会有比过去更长久的未来。

    “天使,你之前想说什么?”恶魔突然问。

    “啊?”

    “就刚刚,我们同时都想说点什么,你让我先说了。”他的语气又平又快,“说完你要说的话,然后我就走了。”

    “什么?”亚茨拉斐尔立刻乱了阵脚,一时口不择言,“我,我想说什么来着……呃,对!”

    “我可以,邀请你共进午餐吗?”

    克劳利说:“不。”

    亚茨拉斐尔意识到,这是克劳利在重逢之后第一次拒绝自己。

    “那至少让我做点什么来表达感谢?你帮了我那么多忙。”

    克劳利忍无可忍地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摘下自己的墨镜,露出那双因愤怒而微微扩张,几乎要喷出火来的蛇瞳。

    “你怎么还不明白?”他一步步走向亚茨拉斐尔,一直走到他们能数清彼此的睫毛,“我根本就不需要被感谢,也不值得被感谢。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为了——好吧,我直说了,我得到一张处方,它让我帮助一位前来求助的天使。然后你出现了,我遵照医嘱帮你,只是想让自己好过一点,就这样。这跟别的没有他妈半毛钱关系,你到底明不明白?”

    亚茨拉斐尔站在原地,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恶魔怎么会需要处方?”

    意料之外的角度,一杆进洞,把克劳利的怒火生生噎了回去。他不得不组织了一会语言,愤怒也在斟酌之中被消磨殆尽了。

    “呃,就只是,人类病而已。”恶魔最后说。

    “那你现在好点了吗?”

    “好多了。可能那个处方确实有用。”

    他们沉默了一会。这沉默并不憋闷,好像进入了一片安静的平原,只是空旷之中实在无话可说。不过至少,没人再提要走的事了。

    他们在平原上安静地散步,克劳利低着头,双手摆弄着镜腿,最先打破沉默:

    “倒是还差了一样东西。那个处方。”

    “无论是什么,我都会帮你找到。”天使说。

    克劳利闻言露出微笑:“也只有你能找到了,是圣水。”

    “哦,不。”天使慢慢地往后退了两步。于是他们从平原回到书店里,亚茨拉斐尔的后退慢慢地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别再开这种玩笑,我恳求你。”

    “啊,我懂,圣水乍一听的确不像是给恶魔的处方,”克劳利点头表示理解,“但你要这么想,那上面还说让我帮一个天使的忙呢。我一开始也不相信,然后——你猜怎么着?我一抬头发现你坐在我的车里!你得承认,人类开的处方就是这么古怪又精妙。”

    “你懂个屁。”天使终于忍不住爆了粗话,“人类可以用圣水受洗,但你不行。圣水只能彻底摧毁你,无论如何也不能治愈你。”

    “这我当然知道。”克劳利说,“但万一呢?我是说……我听过一些传闻。”恶魔压低了声音,“我听过一些恶魔在私底下谈论我,他们说我不怕圣水。我不知道这些传闻从何而来,但……说不定有我不知道的秘密呢?”

     “你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亚茨拉斐尔觉得自己快要发疯:“好,让我来告诉你。那些传闻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我曾经假冒你走进地狱,并在众目睽睽之下洗了个圣水澡。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在1862年向我索要过一次圣水。我给你了,但从那之后我每天都在记挂这件事。圣水会彻底毁灭你的一切,我都不敢让它出现在我的书店,可我竟然就让它存放在你的住所里,我真后悔。”

    “你是不是记错人了,”克劳利皱起眉头。“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闭嘴听我的。”

    “咱俩总要有一个在生气,是不是?”

    亚茨拉斐尔深吸一口气,然后裹紧了自己的外套。

    “不管怎样,这事免谈。”

    “呃,为什么你要这样,这里很冷吗?”克劳利模仿亚茨拉斐尔的动作,歪了歪头,“你不会正带着圣水呢吧?在你身上?”

    “你——”

    克劳利朝他走过去,亚茨拉斐尔下意识的后退说明了一切。他就不该把那个保温杯藏在自己身上,天使心想,他一贯藏不住秘密。

    克劳利停在了距离亚茨拉斐尔一步的地方,然后伸出手。

    “给我吧。”

    “你不能——这么残忍。”天使的话尾已经带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哭音。

    “可你前天才说过你信任我,”克劳利嘟囔道,“还是说你们天使其实谁都信任,这只是你们的套话之类的。”

    “当然不是套话!可是——”

    “那就给我?”

    天使没有回答。克劳利又试探性地往前挪了半步,没有躲避,他便将其视为一种默许。他最终站在天使的眼皮底下,手沿着对方裹紧的大衣边缘如蛇般伸进去,一下就摸到了那个保温杯,然后小心地将它从亚茨拉斐尔的怀里拿了出来。

    “谢谢。”

    亚茨拉斐尔没说话,一动不动,瓷器一般僵硬。却在克劳利拧开盖子的瞬间跌碎了。

    “克劳利!”

    恶魔把外面的塑料盖放到一边,拧开不锈钢内胆的旋盖,低头闻了闻,然后给了天使一个安抚的眼神:

    “没事的,相信我。”

    接着他举起杯子,将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亚茨拉斐尔冲上去接住他。

    没有消失。克劳利只是摇晃了两下,就被亚茨拉斐尔搀扶着倒在一旁的沙发椅上。谢天谢地,他没有熔化也没有蒸发,一切正常,除了双颊升起的两团绯红。

    克劳利垂着脑袋:

    “我没事——你忘了我还喝过鸦片酊呢?只是一满瓶的威士忌而已——嗝。”

    “克劳利……?”

    克劳利抬起头。

    “嘿亚茨拉斐尔,你好啊。你想我了没有?”

 

7

    克劳利已经在亚茨拉斐尔身上挂了快半个小时了,这个状态下绝对交代不清任何事情,为此亚茨拉斐尔不得不帮克劳利醒酒。他们花了好一会,期间天使不停地嘱咐:小心,小心,只排酒精,别再把我倒出来了!

    “你是怎么想出这么个鬼法子的?”一切妥当之后,亚茨拉斐尔叉着腰质问,而克劳利还瘫在沙发上。

    “既然加百列做得到,那我也能,”恶魔从鼻腔中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还能做得比他更精准,更利落。地狱召我回去的时候,我就大概猜到要对我做什么。你得说幸亏我提前留了一手。”

    “是。”天使赞许道,“谁能想到你会把关于我的记忆藏在圣水瓶里,再把圣水瓶藏在仍受天堂保护的使馆里。”

    “就连我也想不到。”

    “所以那处方又是怎么回事?”天使又问,“你的身体没出问题吧?”

    “哪有什么处方,那是我给自己留的便签——哦,等等。”

    克劳利坐起身,四处翻找起来。

    “我的确有过一张处方——叫我给弄混了?”

    亚茨拉斐尔摇摇头:“我就说,怎么会有医生给病人开圣水呢。不过你真没事吧?到底?”

    克劳利翻了一会,最终放弃搜寻那张出自精神科医生之手的真正处方,可能在他别的外套里吧——“反正我也不需要了。”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不过在某种意义上,你的那张便签也算是药到病除。”

    克劳利挑起一边眉毛。

    “说得跟我离了你就活不了一样。我可是在没有你的世界活了整整六千年!”

    “哦亲爱的,没有我你当然能活得很好,”天使微笑道,“除了有点抑郁。”

    “是他妈的抑郁透顶。”恶魔纠正道,“那你呢?在天堂过得又如何?”

    “抑郁透顶。”

    一个微妙的沉默落在天使与恶魔之间,随后他们开始大笑,这一笑便吹走了六千年来所有的尘埃,露出这世界最真实,最可爱的样子来。

    “去吃饭吗?”恶魔问。“短时间内我应该是不想再碰酒精了。”

    “或许我们可以去吃三明治。”天使提议道。

    他们在很早之前就达成过一个共识:世界是一个巨大的三明治,你不能只吃其中一层面包皮。掀开看看,里面有永恒与寂寞,奇迹与魔法,光与爱——前者是众神的独创,后者是人类的特权。而我们夹在中间,和神一样永恒又像人一样寂寞;像神那样创造奇迹和光,又和人一起相信魔法和爱。没有谁教过我们,我们自然就会了。又或者上帝从一开始就把我们生成了这个样子——一把将我们投到人间,我们是上帝丢出去的两颗骰子。可就算这样,我们也决心做最顽劣的两颗,永远不会停下,不肯展示一个确定的结果给她看。

 

Fin.

感谢您读到这里,希望能得到反馈!

(尼尔盖曼你放过我吧我想睡觉)


小观同学_

【西岐兄弟】风与白马

风将白马来牵 掠过人间

衣角轻拂荒原 催生金黄麦田

轻饮崖间清泉 传颂人间

有关风的传言 白马和少年

——《风与白马》


一,

……

“求您告诉我,我大哥伯邑考在哪里?”


姬发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他抬起头,人在烈火熊熊的王祠之外。断垣欲覆,大厦将倾,身后热浪翻滚就要舔舐上他背脊的伤口,要逼人跪倒在地,永生永世不再起身。而殷寿正站在身前,居高临下地垂眼,审视着这位从来唯命是从的质子。


他笑了一声,姬发鼓足的全部勇气好像一下子都灰飞烟灭了。少年把头埋得更低,铁盔的边沿就要磕到地上。


“西伯侯的卜筮之术天下闻名,你想知...


风将白马来牵 掠过人间

衣角轻拂荒原 催生金黄麦田

轻饮崖间清泉 传颂人间

有关风的传言 白马和少年

——《风与白马》



一,

……

“求您告诉我,我大哥伯邑考在哪里?”


姬发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他抬起头,人在烈火熊熊的王祠之外。断垣欲覆,大厦将倾,身后热浪翻滚就要舔舐上他背脊的伤口,要逼人跪倒在地,永生永世不再起身。而殷寿正站在身前,居高临下地垂眼,审视着这位从来唯命是从的质子。


他笑了一声,姬发鼓足的全部勇气好像一下子都灰飞烟灭了。少年把头埋得更低,铁盔的边沿就要磕到地上。


“西伯侯的卜筮之术天下闻名,你想知道的事,何不去问问你的——父亲?”殷寿慢慢笑道,他上前一步,拖曳的长袍覆在姬发指尖,明黄色冰冷彻骨,“啊,我知道了,我忠诚的孩子,你没有缘由单独面见一个——叛臣。”


在看不见的阴影里,姬发咬紧了下唇。


“——我可以给你这个机会。这也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姬发,杀了姬昌,你就是我唯一的亲生儿子!”

……

姬发一个激灵在草堆上翻身坐起。好在是个噩梦。荒草连绵,广袤地拥住他的全部,他眉骨的血与心上的洞口。日头还未落下,明晃晃悬在极西的穹野,追着落日奔跑,有一日就会赶回故乡——父亲是这样说的。少时姬发爱脸颊边猎猎作响的风,还不会骑马的年纪,偷偷翻出城去在广野上狂奔。守门的将士不知小少主还在城外,过申时便关城门,也熄了角楼的灯火,那时候姬发已经走走停停地越出三里地,满头戴着歪歪斜斜的古莠子草,一回头却不见了指路灯。


姬昌寻到他的时候落日正红,一天中最硕大最浓艳那样悬挂在西岐城背后,那是天命赋给西岐人的指路明灯,几千年也不会跌落。


“……让爹爹教你骑马吧。咱们西岐的神马日行千里,只怕到时候,爹爹就追不上你啦……”


小小的姬发倚在姬昌胸前,只觉得怀抱温热,所有艰险与不幸都隔绝在外面。他们同乘一匹马回家,那马有着雪白的鬃毛,柔软地把姬发的双手包裹起来。他们掠过西岐城外无边无际的金黄麦田,风会托起他们的衣衫,所有的麦穗都向他们点头致意。


路的尽头,伯邑考站在那里,牵着他的那匹小红马,看起来也像风尘仆仆地找了弟弟一路。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他轻轻牵住姬发的手,等父亲把两匹马引入马厩,他们就一起回去,喝母亲熬一下午的汤。

……

姬发用右手二指作哨,长长地连吹三声。不远处荒草分开一道小径,覆着落日颜色的草野一下子被打乱了,向左向右晃荡如水波。雪龙驹噔噔噔向他跑来,止步在姬发身侧,用鼻头轻轻触着他的脖颈。


“你明明可以待在西岐城的,为什么要来接我?”姬发轻声问。他的脸颊和雪龙驹的贴在一起,于是他合上了眼睛。


“……你去哪里了?你不是说过要带我回家吗……你不要不辞而别。”


雪龙驹通人性,却不懂他话外之音。它有些悲伤地晃了晃脑袋,鼻息温热地喷在姬发颈窝。



二,


“好孩子,你还可以反悔,让哥哥去吧——”姬昌一下一下拍着姬发的肩。


“我不要!明明就是我赢了,爹爹不能出尔反尔!”姬发一扭头甩脱了姬昌的手掌,如此正看见兄长在不远处,轻轻弹着他的长弓。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抬头望向自己的神情里又好笑又无奈。不,哥哥绝不会意识到自己对他的弓动了手脚——尽管这样想着,姬发仍是有些心虚地埋下头去。


“爹爹,我们明明约定好了,谁赢了就让谁去的……您就让我去吧,我要做大英雄!”他又央求道。


“大英雄……你知道什么是大英雄?朝歌不只是封王拜相之地,孩子,你怎么就是不懂……”姬昌长叹了一口气,想说什么,却是不忍心,“此去朝歌前路艰险,你哥哥比你年长几岁,比你更懂——如何才能保护自己。你让哥哥去,好不好?”


姬发用力摇头。


“孩子,如果你从此再难回到西岐,如果你……会死呢?”姬昌咬一咬牙问。


“那我就死!”姬发说。


他回头才看见伯邑考已走到身后,先前的对白不知被听去多少,他只记得兄长含着哀伤的温和的眼眸。


驶向朝歌城的马车开动那一日,两匹雪龙驹遥遥将他送出西岐十里地外。



三,


在朝歌的日子很苦,认识殷郊以前尤是。姬发从小长在西岐小少主的光环之下,纵使从未将阶衔的高人一等当真,也不曾想象过有一日光环叫人打碎了扔在自己脚边是如何模样。


那个叫崇应彪的,不过十来岁年纪,第一面见他,趾高气昂地唤他“农夫”,农夫的儿子还是农夫,像老鼠的儿子还是老鼠。姬发意识到自己在为这个称呼而自卑,这件事比“农夫”本身更让他羞愧难耐。


他想说“我和他们不一样,我要做大英雄”,转而就改作狠狠打中崇应彪鼻梁的一只拳头。矛盾就此产生,直到八年后仍在愈演愈烈。


但是姬发依旧是那个“农夫”。


没有训练的时候,他喜欢一个人躺在谷仓的草垛上,想象自己在家乡一望无际的麦田。他也喜欢躺在田垄下的麦地里,自麦穗细细密密的缝隙里看见天,看见有形状的云来来去去。马蹄声自远而近,雪龙驹向天嘶鸣一声,他知道是哥哥来了。伯邑考总能找到他,在数百顷相似的金黄的麦田间。好像当他走过来的时候,两侧的麦穗都会低头,让出一条一人过的小径,直直通向姬发所在的地方。


他们是兄弟,血脉相连。


“你还有心在这儿睡觉,父亲被你气得不行,你要再不回去,少不了要多抄几遍书。”伯邑考的声音在头上响起。他发现自己在装睡了吗?他怎么发现的?姬发皱着鼻子百思不得其解。但他只好翻了个身,满不情愿地哼道:“我不回去。”


伯邑考在田垄上坐了下来,伸手来挠他的痒痒。姬发艰难地躲了又躲,在草野间里沾上满身泥灰。于是两个人都笑起来,阳光暖洋洋地照在他们身上,是麦穗一般的金色。


“你起来呀,日落前咱们要回城里去的。”伯邑考说。姬发闻言又直挺挺地倒下去装睡,这次任由哥哥再怎么戳他他也不动了。草甸柔软地承住他的身体,麦穗为他们遮阴。很快姬发听见一声叹息,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他等了很久,再没有人说些什么。姬发想伯邑考大概是自己回去了。


鼻头忽然痒起来,像蜻蜓翅膀拂过又拂过。他忍了半天,到底还是没抵过好奇心,悄悄眯起一只眼瞧那究竟是何物。田垄上伯邑考原来已经打起了瞌睡,衣袍就静静地拂在自己耳边。他手里攥的一把麦秆也沉甸甸往下垂着,那一捧金黄色,和着伯邑考小鸡啄米一般不断往下点的头,一下一下吻着姬发的鼻尖。



当他醒来,还要走在质子旅队列中一同行进。姬发个子瘦小,站在最后几排。队伍转而向西的时候,就好像要无言地向着家乡走去。



四,


——我可以给你这个机会。这也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姬发,杀了姬昌,你就是我唯一的亲生儿子!


这句话始终在他脑海中回响着,并不因为犹豫,而是因为仇恨。姬发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清晰也如此惊惶地意识到自己错信了什么,他险些要将那枚玉环轻易地摔碎在地上。


泥水沾湿的草垛下,他看清了父亲的脸。皱纹,疤痕,痣——那身躯壳间八年如一日从未改变的又何止于此。姬昌的神色是平静的,双眼紧闭,眉头却舒展,染着干涸的血与痰水,却几乎要带一点解脱般的笑来。他只在被姬发用披风裹起时颤了颤嘴角,他说,我有罪,气音浑浊如抽泣一般。


晚秋的大雁落单之后,有一日会迫降在结了霜的苇荡深深。它慢慢向前游去,游过细碎的枯枝与荒草、折断的老树、浮萍与藻荇,到河床干涸的尽头——也像这样平静温和地呢喃到死去。它知道自己走错了怎样的一段路,冬天来临前都无可转圜了,但是阖上眼还能看见梦里的故乡,那儿水草丰润、烟雨清明,宜长居到老死。就当是已长居到老死了。


但是姬发都还不懂。姬发欣喜地喊他:“父亲!”父子第一次全无隔阂地拥抱,姬发立刻想到他们——还有伯邑考,他们父子三人永远也不要再分开了。想到这儿,他问:“哥哥去哪儿了,大王说您——”


他现在才注意到肮脏的泥水间立着一只精致的食盒。


不,这样说是不准确的——食盒被姬昌死死抱在怀里,十指几乎要掐入木片的纹理之间。他被姬发自草垛中捞起,甫一见光便不安地蜷起身子,将小小的盒子护在身前。姬发望着那只食盒。青白漆,描金线,沿着木制的深深浅浅的纹脉;最顶上还嵌了三颗红宝石——尽管有一颗已在跌宕的命途间失了踪影,只剩下曾经存在过的印记。


尚白描金,是商王宫里的东西。


一道闪电刺破夜空,白昼一样照亮整片谷仓,那一瞬间姬发听见父亲说着“我有罪”,微笑的眼里滑下泪来。然后那道闪电利剑一样穿透上方尘埃,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劈头而下——直直斩落在他的眉心。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想起来,那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了。父亲给他们讲五谷六畜,姬发听得生困,索性托腮蹲在田垄上,不知不觉便阖上了眼。姬昌几次三番点他起来,说耕民百事,是一国根本,小小的姬发听得恼火,站起身高叫道这些东西我才不需要知道,我是要做天下的大英雄的人。那时候,姬昌望着他,就是这样带着笑的悲哀的眼神。他说的是什么呢?战场艰险,若是可以我宁愿你——宁愿你什么?没等父亲重新谈起,他就坐上了驶向朝歌的马车。


但伯邑考在身边拍了拍他的肩,他说无妨,父亲讲的我都记着,小弟放心去做天下的大英雄,西岐还有我呢。一面向姬发展露一个笑容。那时候他还不是伯邑考,西岐大少主十来岁,是姬发永远的长兄姬考。


你来杀我!姬发指着眉心上的那道闪电喊道。


我可以替伯邑考死。



五,


还有多久才能到达我的故乡?


雪龙驹不分日夜地向前飞奔,马蹄声快得好像偶尔踏着风。夕阳将落,火红地映照在姬发身上,他像是披着血又像是披着火焰。但是西岐城已经在山丘之下了,越过这片生长麦穗的田野,就要回到阔别八年的旧日。在那里,父亲还是众人敬仰的西伯侯,西岐城的城主。伯邑考还站在那里,牵着他的雪龙驹,像很多年以前牵着那匹小小的枣红马,在落日下等待着他们归来。


往事猎猎如风。





fin.


三蹦子(open access版

【郊通发达】山川寂寞

如有不适/雷,请及时退出。


1


“雪中赠簪之恩,我当相报。”白狐的长尾,从姬发膝头飒沓拂过,灵光点点,倏忽消散。


姬发冷脸拂去帅旗上面的浮尘:“是么?”


白狐说:“我知晓你有未遣之欲,怀未澄之心,我当相助。”


姬发嗤笑:“说来听听。”


冀州之战为姬发留下无数细小的伤口,白狐跳上姬发肩头,在他脖颈箭伤上轻轻一舔,歪头笑道:“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姬发脸色一僵。


白狐修颈上扬,望着满天星辰:“我能让那个人被锁进摘星楼,长长久久,一生一世,让你将他据为己有。”......

如有不适/雷,请及时退出。


1

 

“雪中赠簪之恩,我当相报。”白狐的长尾,从姬发膝头飒沓拂过,灵光点点,倏忽消散。

 

姬发冷脸拂去帅旗上面的浮尘:“是么?”

 

白狐说:“我知晓你有未遣之欲,怀未澄之心,我当相助。”

 

姬发嗤笑:“说来听听。”

 

冀州之战为姬发留下无数细小的伤口,白狐跳上姬发肩头,在他脖颈箭伤上轻轻一舔,歪头笑道:“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姬发脸色一僵。

 

白狐修颈上扬,望着满天星辰:“我能让那个人被锁进摘星楼,长长久久,一生一世,让你将他据为己有。”

 

姬发怒道:“我不会对殷郊做那样的事!”

 

“你想锁的是殷郊?”

 

姬发意识到自己中了白狐的诈,立刻住了口,沉声说:“少废话,回来。”

 

白狐灵光没入妲己七窍。于是姬发怀里抱的一卷帅旗,又沉了几分。

 

禽兽如婴似孩,最是天真烂漫。姬发想,狐狸有狐狸的狭隘。他想要的不是锁住殷郊,而是能锁住殷郊的无上权力。

 

 

2

 

但现在,姬发想,把殷郊囚在宗庙里,也好。

 

小室虽陋,但月色甚好。东面土墙再往东,风拂过列祖列宗的牌位,有呜咽之声,西面土墙再往西,传来王叔比干卜筮的声音,以及他绵长的叹息。

 

殷郊是杂音纷扰之中唯一的寂静。他缄口不言,闷头苦干,汗水滴在姬发脖颈上,使他错觉殷郊在泣。有泪无声,谓之泣。姬发抱住殷郊的肩膀,问他:“明日如何?”

 

殷郊动作快了几分,不答话。

 

姬发知道殷郊的意思。明日不可知,他们没有明日。自从殷郊鬼侯剑出鞘刺向苏美人却误伤其父的那一刻,弑君弑父的双重罪名足以将他所有的明日抹杀。

 

姬发叹了口气,模仿比干的声音,这使他错觉自己很快成长为朽朽老者,广闻多见,睿智多谋。乌飞兔走如同占筮时蓍草更易变数,纷乱不可捉摸。但现实是,他的时间仿佛停留在当下,身前的八年经营苍白无力,身后茫茫看不清归途,逝者如斯,只留下干涸的河床。

 

殷郊把额头抵在姬发脖颈上,不轻不重地在姬发肩膀上咬了一口,低声说:“你要走了,这里晦暗不明。”

 

“我不走。”

 

“你哥哥来了,你跟他走吧。”

 

“他是来接我父亲的。”

 

殷郊摇摇头,忽然听到土墙外传来脚步声。姬发掀开墙角一只大鬲上盖的干草:“躲进去。”

 

推门而入的竟是殷寿:“他们告诉我,你常常夜宿宗庙。”

 

姬发掩饰般抹掉额头上的汗,拢了拢衣服:“是。叔祖这里,总是安静些。”

 

殷寿在草席上坐下,取下佩剑,放在身侧:“求静?”

 

姬发后退一步:“求静。”

 

殷寿慢慢解下肩头染血的绷带,伤口并未愈合,或许他拒绝了白狐疗伤,他抬起头来问姬发:“疼痛能使人平静么?”

 

姬发说:“只会使人愈发好胜。”

 

殷寿点点头:“是了,你若想赢,现在便可杀了殷郊。”

 

姬发一愣。

 

鬲中殷郊愕然,心如擂鼓。是的,父亲总能一语切中要害。两人争斗的暗流,自三年前始。

 

 

3

 

三年前,摘星楼还锁着,不许出入。内苑传闻,殷寿在楼里锁了一只妖,夜晚常独自提刀,上楼与妖斗法。月蚀夜,殷郊悄悄去摘星楼下躲着,要看他父亲如何斗妖。

 

但他看见父亲肩上扛了一床锦被,直奔摘星楼而来,锦被里头似乎裹了个人,还在淋淋地往下滴血。莫不是以人饲妖?

 

殷郊大气不敢出,按住鬼侯剑,悄悄跟在父亲身后。

 

锦被里的人挣扎了一下。一只手探出来,手背上犹带鞭痕。殷郊一愣。白日里,他刚给这只手上过药,他如何会不认得?

 

殷郊失口叫道:“姬发!”

 

殷寿转身怒视殷郊:“你怎么在这里?”

 

被子里的人挣扎地更剧烈了,发出沉闷的哼声。

 

“我……我想来看父亲斗妖。”殷郊上前一步,跪下,“父亲要把姬发献给妖怪?”

 

殷寿眯起眼睛,冷冷盯着殷郊,上下打量,忽然笑了:“姜文焕那夜,你不来。崇应彪那夜,你也不来。偏偏今夜叫你撞上了,罢了,倒也是姬发的造化。”

 

“父亲是什么意思?”

 

“你今年多大了?”

 

殷郊低下头,不知父王何意,不敢答话。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殷寿冷笑两声,“罢了,今夜就教教你,来吧,跟我上摘星楼。”

 

殷郊不愿意再回忆那一夜的情景。他被要求跪在两层薄帐之外,听见榻上锁链响动,以及姬发痛苦的哀求声:“我不……不……殷郊,救我……”

 

直到姬发昏厥过去,殷寿才大喇喇地下榻,赤着脚,热汗腾腾,向帐外跪着的殷郊迫近,如猛兽捕猎,步伐轻巧,杀机四伏,语调却循循善诱:“等为父教好了姬发,他便是你的。”

 

殷郊震悚,抬头望着他父亲,一言不发,冷汗从额头渗出来。昏厥的姬发似乎醒了,轻轻哼了两声,搅得殷郊心里一团乱麻,眼底和耳尖热腾腾地烧灼起来,他顾不上惊惧,痴痴地望向帐内,看见姬发一只手垂落,听见血滴的声音,一滴,两滴,与心跳同频。

 

殷寿轻蔑地笑了两声,拍拍殷郊的脸,热气喷在他耳边:“你的伪善出于软弱,色厉而内荏,蹈矩而愚忠,有匹夫之勇。”

 

“父亲,我……”

 

“嘘。”殷寿把一根手指压在殷郊唇上,“姬发与你不同。他若是姓殷,你哪能活到今天?”

 

“父亲的意思是,他若是我弟弟,您便杀了我改立姬发为太子?”

 

“不。”殷寿挑起殷郊的下巴,手掌成刃,在他脖子上一抹,“姬发会杀了你,但会假借他人之手。”

 

殷郊背后浮上一层冷意。

 

殷寿忽然抬手殷郊摸摸的发顶,模仿慈父的举止,尽管这动作与他并不相称,但那一瞬间,殷郊还是因父亲眸中的温情而晃了神,他听见殷寿说:“若我得长生,我必杀你,以绝后患。若我不得长生,你将成为下一个天下共主。高位取之易,守之难。我教你一个永居王位的法子。”

 

殷郊迫切地问:“什么?”

 

殷寿回头望望又昏厥过去的姬发,低声说:“得姬发为佐,当得天下。现下是他最脆弱的时候,你对他好一些,日后他必对你死心塌地。”

 

说罢,殷寿抚掌大笑,推门而去,高空霎时一个响雷,惊得殷郊双肩一抖,他回头寻找父亲的身影时,却看见,殷寿锁了门。

 

殷郊踉踉跄跄地爬到榻边,握住姬发低垂的手,鬼迷心窍,低头一舔。

 

血,咸而鲜,有兵刃的气息。

 

少年手心的茧,粗糙生硬如同盔甲,令人想要把茧子剖开,窥见脆弱柔嫩的内里。

 

姬发一抖,遽然醒来,猛地抽回手,“啪”地给了殷郊一巴掌。

 

“滚!”姬发怒道。

 

“父亲锁了门。”殷郊说。

 

“你真是他听话的好儿子!腿长在你身上,他要你看我受辱,你便不会逃?剑在你腰间,他锁了门,你便不能破门而出?”

 

“下雨了。”殷郊握住姬发的手,“你手上伤口没有好,还有哪里痛?我陪你,好不好?”

 

“你陪我?”姬发的声音在滂沱雨声中略显含混,“你用什么来赔我?你这条命?”

 

殷郊摸上榻,躺在姬发身边,鼻尖往姬发发间蹭了蹭,闻到一点父亲的气息。殷郊皱了皱眉,双臂锁住姬发,固执地说:“我把我自己赔给你。”

 

“我不要!”姬发恼羞成怒,踹了殷郊一脚,“我怎么能受两代人的侮辱!滚出去!”

 

“外面下了雨。”殷郊低声哄他,“你要我被淋湿么?”

 

姬发的声音疲惫而冷静:“好,我出去。”

 

殷郊的记忆被那场大雨淋得潮湿而模糊。他依稀记得,姬发一拳掼在他左脸,踹开门锁,直奔下摘星楼。他踉踉跄跄追在后面,一路踏着有血腥味的水花,大雨把他的视线浇得模糊。

 

姬发跑得并不快,步履蹒跚,跌跌撞撞,背影单薄而寡淡。殷郊终于追上去,强行把姬发压在树干上,交换了一个满是血腥味的吻,姬发咬了他一口,一脚踹在他小腿上,朝地上的泥水啐了一口:“你以为你是谁?”

 

殷郊磕磕绊绊地倒退两步,是啊,我是谁?

 

他是父亲的嫡子,是母亲的幼童,是大商的少主,是宗庙的香火。唯独不是他自己,也不是姬发的什么人。父亲许以王位,诱以姬发,他便自然而然地接过来,仅此而已。

 

己所求,不可求诸人,人所欲,不可加诸己。那么,我最想要什么?

 

想到这一层,殷郊猝然跪倒在泥水里,抬头仰望姬发。姬发面容苍白,唇角带血,雨夜中如同鬼魅。

 

殷郊说:“他日我若为王,当使你主西岐,战北海,征东夷,殷商兵马,全数供你驱策。天下三分月色,我与你共赏。”

 

姬发听完,哈哈大笑,一掌拍向树干,惊得木叶如波涛轰鸣,手上伤口撕裂,他伸手摸向殷郊左颊,雨水混着血水,糊了殷郊半边脸。姬发把血水揉到殷郊嘴边,指腹压着殷郊下唇,低声说:“连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怎么敢妄下断言?”

 

“八年前你初入朝歌,对父亲说,你想成为大英雄。稚子之言,最能当真。”殷郊起身,揽住姬发肩膀,“我愿意给你全部你想要的,你愿意把自己给我吗?”

 

姬发死死盯着殷郊:“你父亲说你愚钝以致轻信,思无邪以致伪善,果然不假……”

 

一语未尽,殷郊早解下袍子,兜头盖住姬发:“不要淋了雨。”

 

姬发一愣。

 

殷郊拉住他的手腕:“不要淋了雨。”

 

 

4

 

殷郊在鬲中,闷出了汗,心思杂乱如万马奔腾。

 

他收服姬发为己所用,用的却不是父亲教的办法,而是更愚蠢、更恶劣的一种:许下难履的约,承下难践的诺。

 

他听见姬发在鬲外说:“是了,我该杀他。杀了他,我便姓殷。”

 

殷寿轻声说:“殷郊得你,如虎添翼,你得殷郊,如鱼得水,我不需要两个结党营私的儿子,我只需要一个可掌控的继承人。三年前月蚀夜,我挑拨你们自相残杀,可惜,郊伪善而不自知,你轻信而不自明。听苏美人说,你很喜欢殷郊?”

 

姬发沉默不语。

 

“苏美人说,两副皮囊都很好看,要他们凑在一处,享人间极乐,不很好么?我说,人间的事,你怎么懂?譬如,我只能有一个儿子,山河只能有一位主人。”

 

“是。”姬发答道。

 

殷郊听见鬲外脚步声渐进,而后是姬发拔剑的声音,凌厉而寒冷。土墙外风声止歇,仿佛列祖列宗一齐停止了呜咽和吟唱。

 

剑锋下压,风声杀过,殷郊捏了一把汗,耳畔听得铿锵一声,半只鬲耳坠地。

 

“我若不得天下,有如此耳。”姬发掷剑在地。

 

“好,好,好!”殷寿哈哈大笑,仰到在草席上,剑踢到脚边,向姬发招手。姬发跪坐在他身边,殷寿一只手环住姬发的腰,头靠在姬发腿上,顷刻间鼾声如雷。

 

这时殷郊才慢慢从鬲中爬出来,向姬发打个手势,转身要走。

 

姬发摇摇头。殷郊不解。

 

殷寿的手还搭在姬发腰上,姬发不敢动作,只是伸出手,指了指殷寿脚下。殷寿腿下还压着殷郊的一条腰带,上有雷龟纹。姬发的意思是说:若他醒了,看到腰带,如何遮掩过去?

 

但殷郊只看到殷寿脚边的剑。他又指了指剑,再指了指自己,不敢出声:你要我弑父?

 

姬发也不敢出声,只是点了点头:是,那是你的腰带。又指了指自己,摆了摆手:不是我的腰带。

 

殷郊误解其意,气急败坏:你要我来弑父,自己却不敢弑君?

 

 

 

5

 

法场上被斩首前的那一刻,殷郊看见姬发来救他,一呼百应。

 

他想,你终究还是反了,却以我为由头。

 

后来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里,姬发闭上眼睛,总能看见那颗坠落的头颅和无法阖上的双眼,他想,殷郊是恨他的。当他喊出“西岐子弟救殷郊”的时候,殷郊双眼中终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王无道,欲杀子,这是给谋反扣上合乎忠孝节义的帽子,圣人未出,弟弟姬旦还在田里玩泥巴,但姬发先人一步参透了“礼”中的伪善与狡诈。他为在场死士安上西岐的身份,后来联合八百诸侯起兵时,西岐才能成为四方之首。姬发机关算尽,算到如何师出有名,算到如何邀功居首,却偏偏没有算到滚落在地的那一颗人头。

 

但那颗人头并不在他的谋划里。劫法场前一天夜里,他学着父亲的样子问卦,以蓍草推演,却一无所得,一无所知。

 

 

 

6

 

姬发重葺摘星楼,命姬旦占卜吉日。

 

旦还年轻,扒一口饭,笑起来腮帮子鼓鼓的:“哥哥,父亲善卜筮,是问天地,观晴雨,演节气,算农时。不是求婚丧嫁娶,破土动工,不是问鹿死谁手,父子倒戈,而是为黎民谋稻粱。”

 

姬发恍然若失。原来如此,他想。

 

临高楼,瞰中原,河山尽在眼底,一低头却是两手空空。质子旅的无数兄弟,尽如风流云散。天高地远,孤鸿只有茕茕独影。

 

 

 

7

 

多年后,他缠绵病榻,躺在摘星楼里,手里握着一节很旧的雷龟纹腰带。

 

他说:“旦,我那时不知道的。”

 

叔旦把腰带拿走,放在一旁,把姬诵柔嫩的小手放在他手里。姬发甚至没有力气挣开儿子的小手,也没有力气拿回那一小段腰带的残片。

 

许多年前在土墙下的草席上,他望着不知所措的殷郊,曾希望自己像比干一样苍老睿智。如今他仍然很年轻,睿智却过早地侵袭蚕食了他的身体。

 

他望着腰带残片,的声音寡淡至渐近透明:“旦,他恨我……”

 

但叔旦没有听懂,仍然固执地把姬诵的小手压在他手心里。他的五指已经握不牢了,他想,他终于让自己最深切的欲望得到了满足,天下三分月色,三分都属他周天子。但随即他又听见头颅滚地的声音,想起那人含恨的眼神。他记得,鹿台大火烧尽后,他在灰烬中搜索,找到伪父的焦骨,他亲手斩下焦骨的头颅,仰天长啸,问殷郊:你满意了么?

 

“杀业……寿数……偿……”姬发嗓音嘶哑,词句已不连贯。

 

姬旦还是听懂了,并宽慰他:“救苍生黎民于水火,征战牧野,杀一人而活千人,杀十人而活万人,算不得杀业,何谈以寿数偿还?”

 

姬发虚弱地摇头:“天子之罪……”

 

姬旦嘴唇蠕动,但姬发瞳光涣散,已经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了,姬诵紧紧扯住叔叔的衣角,不敢哭,也不敢动,听见姬发一遍遍含混地说:“我之罪……”

 

“请天子即刻禅位于我!我替天子赎罪。”这声音从高处飘来,落地有声。

 

姬发蓦然睁大了眼睛,随即为这狂妄幼稚的话语而笑得前仰后合。笑过几声他才发觉自己站了起来,但赤着双脚,如同他初来这世上时一样。他仰头望向声音的源头,浮云遮住了摘星楼顶,云间有个令他眼熟的虚影,负手而立,腰间束带有雷龟纹,配鬼侯剑,紫衣飘飘。

 

影子向他招手说:“如果你愿意造一座高台困住我,我必然每夜登高,把星辰摘给你。”


 

 

 END.

  

——可以理解为HE,求你们了!

解宁

【瓶邪】不表达爱意就是最大的爱意表达


对于他们而言,不表达爱意就是最大的爱意表达。



不能说,说出口了就不能拥有。



雨村平静,一家三口,各得其所,日子很好过下去。吴邪做自己的事情,胖子做自己的事情,张起灵做自己的事情。云在天上流,狗在地上吠,吴邪抬起头来,总是望向张起灵。张起灵正在将板栗从青草色的板栗刺壳里碾出来。后山有几颗老板栗树。张起灵轻跃上树,板栗便连着刺壳落一地。张起灵下了树,吴邪和胖子从草丛里跳出来,三个人捡一大竹篓的带壳栗子,张起灵背一筐,胖子背一筐,吴邪走在最前面,用一根捡来的竹棍扫过三人面前的草丛,驱赶可能的小蛇。

张起灵吃木炭堆里煨出来的烤栗子。胖子拾起张起灵碾出来的圆滚滚的板栗,吴邪用柴刀在...


对于他们而言,不表达爱意就是最大的爱意表达。



不能说,说出口了就不能拥有。



雨村平静,一家三口,各得其所,日子很好过下去。吴邪做自己的事情,胖子做自己的事情,张起灵做自己的事情。云在天上流,狗在地上吠,吴邪抬起头来,总是望向张起灵。张起灵正在将板栗从青草色的板栗刺壳里碾出来。后山有几颗老板栗树。张起灵轻跃上树,板栗便连着刺壳落一地。张起灵下了树,吴邪和胖子从草丛里跳出来,三个人捡一大竹篓的带壳栗子,张起灵背一筐,胖子背一筐,吴邪走在最前面,用一根捡来的竹棍扫过三人面前的草丛,驱赶可能的小蛇。

张起灵吃木炭堆里煨出来的烤栗子。胖子拾起张起灵碾出来的圆滚滚的板栗,吴邪用柴刀在上面劈一个十字型口子,埋在将熄未熄的土炕边缘。栗子不算很甜,吴邪跟着张起灵磕开一个,栗子的内层薄皮还紧紧地抱在果肉上。张起灵随手接过去,两只手指一捻,栗子皮便完整地脱了去,果仁还微微冒着热气。

吴邪看了一眼张起灵。张起灵在剥栗子,动作很快,取出的果肉很完整,他和胖子面前迅速垒起迷你板栗仁堆。

小哥连扒个栗子都又快又好,太专业了。吴邪在心里默默鼓掌。


但这心中的掌声究竟响起了多少次,吴邪早已懒得计数。他看张起灵洗碗,刷牙,把漱口水吐进石头凿出来的盆里,用洗脸巾蘸着冷水擦脸,把洗脸巾挂在竹子搭的架子上——架子当然也是小哥产品——吴邪都在心里喊着:

神啊,眼前这人是要进英灵殿的啊,他怎会存在于此?


他怎会存在于此?

张起灵也不太明白。

张起灵不言语。他每日能说出口的话语很少。吴邪细细数过,二十四小时内十个字属于正常,五十个字就需要留神,超过一百五十个汉字就属于极端不正常的情况,这通常意味着他们在面对自己或对方突如其来的可能的死亡。

张起灵看一眼吴邪。吴邪正在将他们采来的水印花里的杂草挑出来。他们清晨摸进了隔壁大婶家在山根远处的一块稻田,稻田早已不种,原本的淤泥干燥得一块一块的,催生了各种野草野菜,其中就包括水印花。年关过去,红色的鞭炮纸皮碎屑从一旁的公路边被吹进田地,在黑的土黄的草之间慢慢褪色。而他们三个蹲下身,拔出身负淡银色绒毛,中间开出细碎黄色花朵的水印花来。

吴邪说过了年了,要做掺上碾碎了的水印花的糯米糍粑。这是湖广两地农村的吃法,当年在巴乃,云彩给他们烤过几个陈年的水印花糍粑,因为是去年做的陈货,水印花显出一种植物特有的乌黑色来,在云彩架在土炕上的长铁夹子上鼓出一个巨大的米泡。胖子从那铁夹子上抢下一个来,没沾糖咬了一大口,嘴里啧啧称赞自然的味道爷知道,向云彩竖起大拇指。云彩笑着说,这是我妈我外婆做的,老板跟她们讨一麻袋去,屋后山体上的红薯窖里多的是,积压了五年以上的糍粑都还有,刮了上头的绿霉肯定也能吃。


吴邪将他们三人蹲在田里半个小时的水印花从竹篓子里倒出来,在篓子里体积被压缩的野菜一下就膨了起来,在吴邪面前堆成一座小山。吴邪嘴里骂着胖子什么野草都跟水印花一起撸了进来,这不得挑三天,一边仔细将水印花从杂草里挑出来,掐去根,扔进一旁印红色大花的搪瓷大盆里。

张起灵坐在火边的小马扎上看吴邪做这一切。火光里吴邪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他的眼睛,而睫毛的影子被火光拉得很长。张起灵默默看着,数了一数。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数吴邪睫毛投下的阴影。或许他知道,但不必再去想。

接下来吴邪会喊他,小哥,把糯米饭倒在簸箕上散散热气,等我把这花蒸好就可以开始打糍粑了。张起灵会起身照做,然后在不算太寒冷的雨村冬季里将外衫脱下,系在腰间,和胖子各抱一个比云彩还高的木槌,在专门用来打糍粑的石臼里捣糍粑。他们一人起锤一人落下,在这节奏的间隙里,吴邪迅速地在石臼里铺上一层糯米,一层蒸熟的水印花,又是一层糯米,然后水印花。他会快速地翻动石臼里热气腾腾的米团,直到深青色的水印花一丝一丝地化在米糕里。张起灵在椿这糍粑时也看着吴邪,他的手指因为米团的热度变得越来越红,像是某种细长的红皮萝卜,不停翻动那块逐渐变得乌翠颜色的糯米糍粑。他听见吴邪喊小哥停停够了够了,看着那双手用沾了水的麻线快速地将糍粑揪成小团小团的,整齐排列在胖子已准备好的、撒了粳米粉的深红色木头方桌上。

接下来吴邪会指挥他和胖子抬起另一张一模一样的木头方桌,然后盖在糯米团子上,他和胖子一边一个吊在那张用来当压力器的木桌的桌角,将糯米团子压成糍粑模样。他听见吴邪大喊你俩力度收住,收住,别把糍粑压成米纸。胖子嚷嚷着这不是可以控制的毕竟他吨位在此,张起灵则卸了力道,抬眼看向吴邪。吴邪貌似哭笑不得地摇着头,那嘴角是实在地笑着的。张起灵看着那朵微笑好一会儿,身体放松下来。他这边的米团未能扁身成功,胖子那边已经把那一侧的米团压成了米纸。烤米团子可以吃,烤米纸也可以。胖子从他们火炕上的长铁夹子上拿起一块咬了一大口,说哦原来新鲜的是这个味道,然后便沉默了,一口一口地大嚼了起来。

张起灵看向正在拨开炭火的吴邪,吴邪抬眼,也看到了他。



吴邪想,他也知道,但吴邪决定不再去想。不想就不会行动,不行动则没有后果。吴邪将不承担那后果。


吴邪这么想的时候他们三个正泡在温泉里。他最近总觉得偶尔喘不太上气儿,但缓一缓也就好了。村里的医生让他注意保暖,兴许只不过是年纪到了新陈代谢下降却体力上总要逞强的缘故。吴邪听着,胖子在旁边不满地说连个血都不给我们天真验一个。张起灵手里捏着吴邪的病历本,上面紧急联系人写着胖子的手机号码,还有张起灵的名字。胖子说天真你有没有考虑到我接起电话对方大喊是张起灵吗你家里人在这晕倒啦的感受,吴邪说废话,那你让人小护士怎么喊,喊这个胖子同志有人在这摔了!那我在哪过去了估计你都不兴来给我收尸。胖子呸呸呸三下说太平年代咱不提这些晦气字眼,吴邪就笑了,将目光转向张起灵。

张起灵表情淡淡,在翻那本只有一页有字的病历本。那张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正如吴邪所料。吴邪总能知道。


当天傍晚吃了饭,胖子洗了碗正要坐下。张起灵起身,在竹架上取了三个人的大浴巾,看了一眼吴邪和胖子,示意他们跟他走。吴邪和胖子跟在张起灵后面,不多时就爬上了后山一处细缝面前,张起灵没有停下,带着他们钻了进去,三个人摸黑走了几分钟,前方便豁然开朗。树木稀疏,其下有一眼小小温泉。胖子说得了,小哥私房澡堂子对外开放了,我们还是免费体验的vip,一边脱得只剩内裤就往水里淌。吴邪和张起灵也褪了衣服探下水去。泉水温度相当高,吴邪摸到水底一处平坦的大石头,自己缓缓坐下去,水刚好没过他的锁骨。他瞟一眼张起灵,后者在他身侧盘腿坐了下来,闭上眼睛。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说,嘿,小哥练什么武功秘籍呢头上还冒三味蒸汽。吴邪说你才蒸汽,那叫三味真火,怎么石锅鸡不能满足你了咱们得研发蒸汽鸡了吗?

张起灵没有动弹,也没有睁眼,吴邪一边和胖子贫无意义的嘴,一边微微侧过脸去偷偷看他。

张起灵闭眼的时候和睁眼的时候一样,如果刨开衣服不算,那他就是由黑与白两色构成。黑的发,黑的眸,白的皮肤,时常显得隐隐发白的嘴唇。吴邪看着这样的张起灵,汗水从下颌滑过滴入泉水,许是在泉里热得渴了,吴邪的喉结滚了一滚。他不知道自己咽下了什么,却直觉自己不该再看闷油瓶了。

仅仅是一种直觉,但吴邪的直觉往往提示一种无法恢复原状的破坏,和他无法承担的失去的风险。

于是他往自己的脸上泼了一把微烫的温泉水,仰起头来,看最后一抹染了金紫霞色的薄云也渐渐暗下去。

不能再看了。


其实也不为什么。

张起灵巡山一天一夜,回到家已是月升时分。今晚是吴邪做饭,他开了他们上个月腌的小酱瓜咸菜,村头杀了猪卖,胖子早晨赶去买了后腿,吴邪剁了肉泥拌上木耳酿进苦瓜内瓤和香菇头上,斩了一只白切鸡,酱油里多加了他们地里拔出的香菜细末,再炒了一把红薯叶。清清爽爽。三个人送饭都送得很积极。

张起灵夹起一个酿香菇,吴邪勾芡的水平不稳定,今天的芡汁薄了些,挂不住地往下滴了滴。张起灵用碗里的米饭接住芡汁,看向吴邪。

吴邪吃得很香,他吃饭速度远不及胖子,却也是一副我已经撒开了膀子在尽情吃的努力感。吴邪嘴里还嚼着一小块苦瓜,筷子马不停蹄地伸向白斩鸡,夹起一块鸡背放进自己碗里,他腮帮子里还鼓着饭,同时很自然地把鸡腿夹到了张起灵碗里。

小哥自己蘸酱油啊,香菜多,你应该爱吃。吴邪含糊不清地说,手上正在跟胖子抢夺一个鸡翅尖。

张起灵看了看自己碗里,又看了看吴邪。吴邪额头上冒了一层细汗,张起灵想替他擦去,不然也风一吹吴邪要着凉。吴邪炒了菜,头发有些油,张起灵想,饭后泡上茶枯,让吴邪泡澡之前先用茶枯洗头。

张起灵想这些的时候吴邪正在跟胖子激烈讨论酿苦瓜,酿豆腐,酿田螺组成的煎酿农村三宝是否能成为喜来石锅鱼农家乐的又一季节特色菜,胖子说你要这么整不出一星期那村口小水沟的螺蛳全都要给你摸完,那爱去钓鱼的老李头肯定背气到给厥过去,胖爷我可处理不了医闹。吴邪说请注意,是被你和小哥摸完,不是我,我只负责酿肉,跟我没关系。

今天是满月,月亮堂堂皇皇地将月色铺满整个雨村,吴邪的池塘映出粼粼月光。张起灵选过的苔藓长势极好,苔绿如玉,有小拇指大的青蛙隐在其间,发出幼年微细的呱呱声音。

张起灵在这月色里看吴邪,递上一条薄棉制的手绢。吴邪顿了顿接了过来,擦了额头上的汗,说谢谢小哥哈。

张起灵转身回去面对自己的饭碗,酱油和着香菜碎把白切鸡的皮染成一种看着就开胃的色泽,米饭里沁着吴邪为酿菜勾的薄芡。

张起灵吃了一口。他不会告诉吴邪他在山里发生了什么,做了什么,遇见了什么人。吴邪也不会问。

张起灵吃了两碗米饭,吴邪记在了自己的笔记本上,决定以后白斩鸡这道菜每周至少上桌两次,酱油里多加香菜。


而吴邪也想过做些什么。

张起灵在加固喜来眠四周的竹篱,正午的烈日瓢泼而下,将天地一起蒸得缓缓旋转。张起灵只穿一件白色背心,将竹条深深打入土地,仿佛西西弗神话里的神祇在推他的巨石。吴邪看到他的额发落下来遮住了张起灵的眼睛,吴邪想伸手把那额发挽到张起灵耳后去。但他没有。

张起灵从长满竹鞭的地缝里将他拉上去,吴邪脚步不稳向前跌去,张起灵又眼疾手快地将他捞向自己固定住吴邪的身型。吴邪看到他生生扣住崖壁泥土的手指,一根指甲已经翻翘了上去。这在过去的那些峥嵘岁月里属于不值得落笔一书的不算伤的微伤,而此刻吴邪看到这只手揽在自己的腰间,他竟想用双手捧起它轻轻吹一下,像是小时候妈妈在他跌跤之后往伤口吹气一样,嘴里念着哦哦痛痛飞走痛痛飞走。吴邪想这么做,可是他没有。

吴邪看见热水里张起灵身上的纹身全部浮现,他想把手掌覆上那只麒麟的眼睛,他就想看看那是什么感觉,可他没有。

吴邪看见张起灵在吃一个不知道从哪个山头摸出来的野梨子。梨子约莫是酸的,张起灵也没有表情,只是一下一下地啃着,唇上染着一层梨汁,在阳光下看起来如同上了一层蜜,吴邪想去尝一下那蜜,即使只是用手指抹一下放进嘴里也行。但吴邪没有。

有一天晚上三个人吃饭,干了三十几瓶啤酒。胖子灌得最多,但远没到醉的程度,只是借着酒的由头要抒发一些内心的想法,这是他们惯用的掏心窝子方式。胖子说他很知足。他觉得过得还挺乐呵。这生活的乐呵不在于他自身的创造,而是因为受到了一种慢性的疗愈。胖子已经彻底失去,但生活在一种别人的亲密温情里,也让他感受这感情温热的包扎,尽管他自己再不会拥有这亲密温情。胖子不说这亲昵温存之感来自何方,他觉得也无必要为这感觉下何种定义。他只是松懒地躺进这一窝暖流里,不时拨弄出小小水花,就已经在心里感到一种幸福。

院子里的青蛙长大了却蛰伏了下去,因为张起灵的缘故连蟋蟀都屏住呼吸,四下寂静,只有暗暗的夜风带动藻井上的风铃,发出一些像是啤酒瓶磕碎在石板上的声音。吴邪喝了十一瓶啤酒,他已感到自己眼角和耳朵都烧了起来。他想让胖子说下去,最好说清楚他感受到的那温存究竟是什么,因为他知道胖子知道,他知道胖子知道他吴邪知道,他知道张起灵知道,他知道张起灵知道胖子知道,但他们谁也没有开口,胖子开了最后一瓶啤酒。

不用说,不能说,不说了。



吴邪死后,他想,张起灵的生命还足够他遇见十个吴邪这样的存在,发展十段如同铁三角这样的牵绊,定下十次长白山下默然的约会,甚至包括后来几载平静如涓溪的世俗欢喜。


而吴邪啊,吴邪这短暂的、凡胎的、朝露一样的生命,只够挽住一个张起灵。


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吴邪睁眼,雨村的夜幕浸透了他们的小院,张起灵躺在离他只有一掌距离的竹椅里,他的呼吸都能暖上张起灵低垂的睫羽。山野星辰捧上已然旅行了千万年的光辉,千万年前的奔流落进吴邪的眼睛,而他的眼眸里盛不下烂漫星辉,那里住着一个张起灵。


星河沉寂,熏风不语,这一刻时钟骤停,指针僵住,浮士德套上枷锁,张开双臂迎接终局。浮士德心甘情愿;浮士德甘之如饴。


“你真美呀,请停一停吧。”




吴邪睡着了。他做梦。


吴邪已经病入膏肓,油尽灯枯之前他意外地平静,残破的肺叶艰难吞吐氧气,不多,尤其在这氧气本就不够的高原上。

雪不大,坡却仍然陡峭得让吴邪头晕目眩。张起灵走在他身后,不时探身向前,似是想搀扶他,却每一次都被吴邪故意挺直的背影拒绝。

撑不了太久了,但也不用太久。

最后的陡坡和当年一样,大致只是在崖上劈出几个落脚点,不手脚并用不可能爬上。此时吴邪终于转向张起灵,张起灵走过来蹲下,吴邪俯到他背上,张起灵一手揽住他,一手开始向上攀。

吴邪在张起灵耳边呼吸,白雾迅速化作细小冰珠,落在张起灵颈侧的藏袍毡毛领上,结成霜花模样。

吴邪则穿着那件袈裟。那年陈雪寒用摩托车载着小喇嘛奔赴雨村,带来上师给张起灵的遗物,里面包括这件袈裟。此后吴邪和胖子再未见过张起灵拿出它,他们一度以为张起灵把它烧了。原来没有。

吴邪现在就穿着它,开始褪色的暗红色布料上满是张起灵的味道。

他们到达了喇嘛庙。吴邪不能走得更远了。

吴邪说够了,就到这里吧,把我扶进去,对不住了小哥。

张起灵搀着吴邪的手,走进那个放着张起灵石像的小小后院。雪毫无征兆地落下,吴邪坐在那石像旁,鲜活的张起灵站在他面前,容颜眸光都一如当年。当年他擦肩而过,吴邪却也看得真切,从此再未忘却。

吴邪说小哥,胖子给我们留了一把枪,一颗子弹。小玩意儿,像小孩把戏似的,看着可搞笑了,你看。

吴邪从胸前摸出那把枪,和一颗子弹,示意张起灵伸手。

他把枪和子弹放进张起灵手心。

吴邪说,这样的小孩玩意儿,怎么能伤了小哥你呢?可笑不。

张起灵看着他。吴邪在那目光里觉得温煦,胸口漫上轻轻的暖意,像是血液,或某些未尽的细语。

吴邪说,这样就可以了。

吴邪说,张起灵,你好好的吧,这世界挺美好。

吴邪闭上眼睛。雪持续不断地落下。他坐在雪里白了头,张起灵站在他身前也白了头。

张起灵觉得这样很好。他往前走了半步,只需半步。他将枪放进自己藏袍的心口处,手拢在吴邪脑后的发从里,缓缓蹲下。

张起灵将自己的额头抵在吴邪额前。


吴邪。张起灵说。

雪片簌簌堆积,声响震天动地,张起灵耳里满是它们交织落地的声响。

张起灵觉得温煦,胸口漫上轻轻的暖意,仿佛血液。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天透了蛋清白,薄云染上细微晨光色彩,而朝阳还未探头。张起灵在日出之前便已醒来。

他从竹椅上略微侧身,吴邪仍睡着,出了一层细汗。吴邪什么都不知道,吴邪的小拇指勾着他的小拇指。

张起灵注视着那两根小拇指。

他将手背翻转,五指收拢,轻轻地扣住吴邪的整个掌心。

红日喷薄而出,将雨村远处的山涂上磅礴的金边正色。他们的鸡将在不久之后发出响亮鸣啼。

张起灵将会起身,离开竹躺椅,去后房将水烧开,吴邪早上喜欢用热水洗脸漱口。


张起灵什么也没说。吴邪什么也没说。

雨村的一天又将徐徐展开。

霍尔与无名氏

【曦瑶】狼狈22(强闯芳菲殿后what if)

简介:

如果事情从强闯芳菲殿之后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二十二01 

那几日,天降大雪,多处又伴着凛冽的北风,九州大半的土地都被覆盖在一片冰冷的、流动着的白色中。金光瑶派出打探传言的门生还未传回信儿来,云深不知处便先来了消息。

彼时,正往寒室去的蓝启仁险些被一道白色的影掀翻。

云深不知处,不得疾行,更何况是御剑。意识到那白色的影子是人的一瞬,老先生人没倒,胡子就先气歪了。

可当他看清那人的面容,气怒消失,心脏猛地一坠。

能让苏悯善在他最讨厌的云深不知处内不顾礼仪,横冲直撞,必是出大事了。于是,在弟子们惊诧的目光中,向来最重规矩的蓝老先生一下跃上剑,紧追苏涉而...

简介:

如果事情从强闯芳菲殿之后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二十二01 

那几日,天降大雪,多处又伴着凛冽的北风,九州大半的土地都被覆盖在一片冰冷的、流动着的白色中。金光瑶派出打探传言的门生还未传回信儿来,云深不知处便先来了消息。

彼时,正往寒室去的蓝启仁险些被一道白色的影掀翻。

云深不知处,不得疾行,更何况是御剑。意识到那白色的影子是人的一瞬,老先生人没倒,胡子就先气歪了。

可当他看清那人的面容,气怒消失,心脏猛地一坠。

能让苏悯善在他最讨厌的云深不知处内不顾礼仪,横冲直撞,必是出大事了。于是,在弟子们惊诧的目光中,向来最重规矩的蓝老先生一下跃上剑,紧追苏涉而去。

他们到达寒室时,那里吵吵嚷嚷。蓝曦臣面前跪着几位长老,待苏涉听清他们所为何事时,这让这个寒室生出种慢了一拍、停滞在昨日的荒谬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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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景仪对天发誓他回来之后绝没有乱说,可显然平日里会去姑苏城的不只他一个。这世上怕只有风能赶上流言的步伐,若是带了几分桃色的流言,那便连这世上最疾最烈的风也追不上了。

蓝景仪什么都没说,可云深不知处已经传遍了。他们家宗主和敛芳尊用了重身咒,而他们这群蓝家人竟是全天下最后知道的。

几个长老初来寒室时还只是试探,谁成想蓝曦臣却直接大大方方地认了,一句“若我真的用了呢?”说得坦坦荡荡,似这是这世上仅有的几样理所应当,蓝景仪却从其中听出了几分不耐的味道。蓝景仪知道蓝曦臣还在思考温家放出这流言的动机,这事无疑是针对敛芳尊的,可如何针对却让人一时想不明白,脑内忙乱时最忌有一帮麻雀在自己耳边吵吵闹闹,蓝曦臣这话已是在赶人了,可听了这话,几位族中的老人惊得脸色一变,不但没走,反而径直在蓝曦臣面前跪下了。

“宗主,这重身咒用在结义兄弟身上体不体面且另论,可您的安危系着蓝氏一族之命运,重身咒这般大风险的术法,还是与敛芳尊绑在一处,望宗主三思啊!”

“还是与敛芳尊绑在一处?”蓝曦臣嘴角噙笑地重复了遍这话,眉峰却微微蹙起,更浓重了几分的青黛色似从雾中脱出的暗礁,迎面撞过来,将疾行的船一惊。他轻声问道:“阿瑶怎么了?”

“敛芳尊他——”不知是觉察到了蓝曦臣眼中的危险,还是单纯这才意识到金光瑶能听到他如今说的每一句话,那长老滞了一瞬,可究竟还是大起胆子:“敛芳尊是当今仙督,责任重,担得风险亦重。如今正值鬼修作乱之时,您与敛芳尊是如今玄门的两面旗帜,这一个倒了,另一个便得顶上来,说什么也该——”

“三叔伯,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我只是敛芳尊的义兄罢了,我可从未听说过,这玄门还有个副仙督啊,”蓝曦臣说着,面色已是沉了下去,以警告的语气道:“玄门的旗帜只仙督一面。牺牲咱们中的任何一人或任何几人,都要保证,他不能倒。”

苏涉就是在这时冲进寒室的,难平还在他足下铮鸣。靠近此处时,他便已听到了寒室内的人声,却也没有稍等片刻的意思,如今已是拖不得了,这话他也不是说给蓝曦臣听的:

“兰陵有变,刀灵恐已入城!”

苏涉这话一出,众人脸色皆是一变。

蓝启仁说不清自己最初往寒室这儿赶,是来劝侄儿明哲保身的,还是来劝那几位长老适可而止的,可此时,听到刀灵入兰陵,他出口的便只一句话:

“曦臣你还不快去,那可是你的命!”

蓝曦臣握紧了拳头,耳边传来的却是金光瑶的一声轻笑,他微微仰了下头,不但没起身,反而坐定了。

“金麟台又不是绣花枕头,”蓝启仁听到自家侄儿镇定自若的声音:“既已重身咒相连,便是同生共死,我已给出了我能给出的最好的保护,也相信仙督会珍重自己和我的性命。今日,我不能去。”

他说着却是转向苏涉。

苏涉听到刀灵往金麟台去的消息,没有赶去阿瑶身边,却来了这儿,那便只可能意味着一件事——

“另一边也开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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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苏涉肯定的一颔首,金麟台上,金光瑶吩咐完门生设防,便转向温致虚:“温前辈,还请通知不夜天那边,鱼上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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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宗主,”蓝曦臣突然这般提醒苏涉:“今日便劳烦你留在蓝某这儿哪儿都别去了。三月前,思明兄答应帮我们做垮廖家,提出的唯一的要求便是,如果哪日遇上这样的状况,你绝不可亲身上阵。”

他唯一的要求可真多!

苏涉眉毛一竖,登时怒骂出声:“他顾思明是搬去海外瀛洲从此不回来了还是怎样?把这天下苍生、九州太平全当仙督一人的事,让他做点分内的事,他还谈起条件来了?有些人就是被惯得,风险仙督一人当,太平大家一起享,想要这样的好事,他们倒是先向仙督纳税银啊【1】!”

苏涉这骂得又何止是顾思明呢。方才来请泽芜君明哲保身凡事把敛芳尊推前头的几位长老听了这话,立时涨红了脸,被噎得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蓝曦臣等苏涉骂够了,才皱眉潦草抱怨了句:“你要吵,回头他来了,你跟他吵去,在我这儿发什么脾气?”

随即便看向那几人:“你们,出去。”

看着那几人灰溜溜地出了寒室,苏涉收起方才那副怒发冲冠的模样,不用蓝曦臣多说一句,便老老实实地坐下了。

待到音障完全降下,蓝曦臣方问苏涉:“那边到底怎么样了?”

苏涉捏了下发疼的眉骨:“能给的都给了,不能给的,今日别说是我不能去,就连本来在秦地的瞭望台,还有荆紫关老郭那边,也嘱咐退避三舍了。”

苏悯善竟本就没有要去岐山的意思?而这点,泽芜君也显然事先便清楚!蓝景仪这才知晓:方才自家宗主是怕自己太雅正,才让苏涉来指桑骂槐,把那几位长老骂得狗血淋头,最后只能夹着尾巴逃走。

“景仪。”

“是!”蓝景仪因蓝曦臣的一声轻唤,而本能便打了个激灵,他今日本就因没有及时禀报重身咒传言的事而被蓝曦臣训斥,如今自然一惊一乍。

“你来说说看,为什么今日不夜天将被鬼修袭击,鬼修手中还握着可能会控制温宗主的阴虎符,可苏宗主还有我们所有人,却都不能去。”

蓝氏内部的机密事务,蓝景仪了解得不多也不少,可这件事是机密中的机密,方才蓝曦臣与苏涉起“争论”时,他都还不知所为何事,如今蓝曦臣明明白白告诉他,他才第一次知晓。不过,蓝景仪到底只是冲动而非愚钝,鬼修手中握着能控制温若寒的阴虎符……

“既是能控制温宗主的阴虎符,那温家自然容不得半点差池。我们今日即使只是去帮忙,也会被当作是去谋夺阴虎符的吧。可温家尽数鬼将,鬼修拿着阴虎符,只要接近他们,岂不是全军覆没?”

蓝曦臣摇了摇头:“不会,温若寒不在岐山,就不会。”

蓝启仁一惊,温若寒竟不在岐山。不只蓝景仪,这回曦臣就连他也蒙在鼓中。这几月金光瑶上不夜天的次数可谓频繁,原来都只是为了维持温若寒仍在岐山的假象。

“可是曦臣,”蓝启仁皱起了眉:“虽说在诡道里向来有谁先起尸谁为主之说,可温若寒以凶尸之身起尸群鬼是史无前例之举,他对手下鬼将有多牢靠的掌控,这……不好说吧?”

可这事容不得不好说,这样的事根本容不得推论。

“所以,我们做了几回试探。

“首先,温若寒,”蓝曦臣说着,从小案上的棋盒里捻出一枚棋子,在手中掂量了下:“他既是温家鬼将可能的主人,又是他们中毫无疑问的最强者,这样一枚怎么捏都最危险的棋子,不论如何,先转移出去,都是没错的。”

他说着,将那枚子丢到了远端。

“这事,是我未告知叔父的。可这第二步,叔父却是知道的,甚至整个玄门都知道。”

蓝曦臣若有所指地捧起了剩下的那个棋盒,抓了一把棋子出去,堆在了棋盘的一角,蓝启仁立即会意:

“原来敛芳尊借温家鬼将去镇祭刀场,是为了试探鬼修能否越过温若寒控制他们?”

“是,”蓝曦臣一点头:“之前不论是对于我们还是鬼修们来说,温若寒都在暗。他占了太多先机,将不夜天城改建得太坚牢,里面设了抑制鬼修御鬼的法阵,在还没能从内部破坏那些法阵前,去了,却控制不了群鬼,便无异于送死,鬼修们自然不会轻易去啃不夜天城这块硬骨头。于是,阿瑶就帮了他们一把。”

“可是如果鬼将真的被控制那岂不是——”

“叔父,你忘了阿瑶是把鬼将借到哪儿了?”蓝曦臣轻声提醒蓝启仁。

祭刀场。祭刀场镇的是聂家的凶刀,同时那里也有无数九品凶尸。凶刀与凶尸之间的平衡,脆弱得可怕,让那里最易成为唯恐天下不乱者的目标,他们未能及时找到的雁回岭就立刻被炸毁的。于是,为了防止祭刀场出乱子,金光瑶在三日内,借百家之力,从各处调集了千钧石等法阵所需,在十二座祭刀场周围建起了临时法阵,而这几月,更坚牢的法阵也已经建起了。

“那就是十二座监牢!”

“在必要的时候。”

“这事……”

“温宗主自然是知晓的,”蓝曦臣淡淡地道:“他们也不想被控制,不是吗?可试探是必要的,毕竟这件事在没有验证前,就连温宗主自己都不能确定。而这试探也确实验证了一些东西,没有温若寒的鬼将们,对鬼修控制凶尸的笛音、琴曲皆可视若罔闻。”

这是试探,却又不只,苏涉想。毕竟他们其实也在想,如果能借此揪出廖一丰和阴虎符,就最好了,因为尽管已经将聂家的地盘许给了温家,可温家想要真正占据那里,在燕赵之地扎下根基,还需要时间,那里不若不夜天城那般固若金汤,在那里,他们是有更大的赢面的。

可是,廖一丰没出来,阴虎符也没出来,于是——

“但阴虎符究竟与笛音琴曲不同,琴曲控制不了的凶尸,阴虎符未必不能,”蓝曦臣说着又从那棋盒中捻出了一枚棋子:“于是便有了围剿魏无羡。而出现在尹府门外的温致虚,便是我们的第三次试探。”

蓝景仪听到此,想起那些关于魏无羡吞噬了半块阴虎符的推论,不禁头皮发麻,尹府之事他明明亲身参与,可如今看来,他竟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去干什么的。如果泽芜君不告诉他,他是不是一辈子都没法自己想明白呢?

围剿魏无羡之时,尹府之外的营账里,所有人都按着剑,注意着温致虚的一举一动。可没有,与半块阴虎符交融的魏无羡能驱策千里之外廖一丰用整块阴虎符起尸的凶尸、甚至远在不夜天的义城活尸,却对近在结界外的温致虚不管用。

“那次后我们知道了三件事,第一,魏无羡吞噬了半块阴虎符,却能驱动廖一丰用一整块阴虎符起尸的凶尸,可见,只要让凶尸产生同源的错觉即可,甚至无需吞噬一整块。”

“也就是若那时江、虞两家没能及时将魏无羡困在尹府,敛芳尊又没能劝服温宗主转移,温家鬼将便早成他手下傀儡了?”蓝启仁意识到这点,不禁捏了把冷汗。原来根本不需要再拿到半块阴虎符,魏无羡或者该说是夷陵老祖就可以控制温若寒。

“没错,”蓝曦臣点了下头,当时离最糟糕的状况真的就只差一点点而已:“不过既是如此,在他那里的映证,便也该适用于廖一丰的那块阴虎符,也就是廖一丰确实没法越过温若寒控制温家鬼将。当然,还有第三件事,便是一个普通修士在吞噬了半块阴虎符后,他体内阴虎符的作用范围也能有个粗略的估算。”

“一千四百里到一千六百里之间,”苏涉看到蓝曦臣疑问地望了眼他,便道:“不夜天有事,常府那边却没事【2】,没那么多山峰阻挡的东面也是差不多的距离。”

可就是在这一次又一次的试探中,在这以一千四百里到一千六百里之间的某个值为半径的广袤土地上,他们仍没能揪出阴虎符和廖一丰。

最初订下这个计划是为了打断温家的一路凯歌,是为了阻止温若寒在他气焰最盛绝无求和之意的时候直接越过他们通过廖明殊夺得阴虎符,是为了在适度示威的基础上给温家最大的安全感,是为了买来时间,好避免走至今日这一步,可究竟还是走到了今日这一步。

“那今日,对于阴虎符,温家岂不是志在必得?”

蓝景仪疑惑地望向满面忧虑的蓝启仁:“这不是好……事吗?”

他说到这里,自己都已察觉到了不对劲。

“那你怎么保证温若寒在拿到了阴虎符之后不会一时利欲熏心或者只是单纯好奇就吞了它?”蓝曦臣问他。

“你猜猜,凭温若寒那个连红莲业火都不怕的躯壳,他吞噬掉一整块阴虎符后,是会像魏无羡当年那样被百鬼噬身呢,还是会直接以凶尸之躯,统领百鬼,调九州之邪祟于千里之外?”苏涉吓唬他。

“那怎么办啊?”

蓝景仪被这话给吓出了冷汗,才搞掉一个魏无羡,总不能再来个更厉害、更疯的……

“今日,金家、蓝家甚至百家、四明的一兵一卒,都不能出现在不夜天附近。可已经不是金家、蓝家甚至百家、四明的人,却可以。”

蓝曦臣从另一个棋盒,取出几枚白子,丢入纯黑的汪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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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告诉孟瑶,让他管好自己那头,”北疆漫天的飞雪中,“白了头”的凶尸警告:“岐山那边,用不着他来操心。至于他插在廖一丰身边的那些人……”

“还是让他们适时撤出来吧,”温致虚委婉了话语,转述道:“这般我们这边便不必收着了,也免得到时候起什么误会。”

误会?金光瑶笑了:没有任何误会。

“还请温前辈转告师父,鬼将们今日尽管放开手脚。待到廖一丰入瓮,我的人自然会安生地避到一旁,离阴虎符远远的,如果他们没有离阴虎符远远的,那他们便不是我金光瑶的人,到时,您那边该怎么来,便怎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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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徒、敌人、没有忠心可言却又别无选择不得不出现在那里的人,这些人竟成了如今他们唯一能倚靠的。因为必要时,那些人可以被撇清,被舍弃。

【1】纠正一个误区,就阴虎符、魏无羡、岐山温氏这些事,真的不是为了阿瑶一个人的安危才必须要解决的。这些事的存在威胁的是所有人的安全,阿瑶是危机时刻的决策人,并不是任何一件事的得利者。聂怀桑联合魏无羡起尸聂明玦去金麟台刺杀阿瑶,是在七年前,也就是阿瑶端掉丹江上人贩链的一年后,说白了,他不是为了给聂明玦报仇,他是因为阿瑶动了他的货源。阿瑶要是不管人口贩卖和炼尸卖尸的事,哪怕只是现在说他不管了,都不会有任何人再跟他过不去,毕竟在非必要的情况下,谁那么想不开,去啃百家里最硬的那根骨头。

【2】按岐山是宝鸡的岐山县,栎阳是西安阎良区来算,我距离就按高速公路的最短车程来算的,一个675公里,一个791公里,并不是直线距离,经不起细究。设定栎阳常氏那群最后府那边之后应该也用阴虎,然后夷陵也就是湖北宜昌离成都更远些。

 

 

02 

管好你自己那头,温若寒警告自家徒弟。

其实,金光瑶无需这警告,蓝曦臣在姑苏,便是他只需顾好自己这头的底气。

“鸣九钟,闭城门,”他在第一时间便这般下令。

有些事,他们并不是全无预料,譬如廖一丰会和刀灵联合到一起。

廖一丰在聂怀桑手下呆了十几年,这十几年里,新祭刀场的一应事宜甚至之前十二座祭刀场的维护都由他全权代理,除了已经过世的聂明均,最熟悉刀灵的怕就是这人。而廖一丰从金麟台脱身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炸掉雁回岭,放出刀灵。

廖一丰与刀灵,他们早料到这两股势力如果不立刻扑灭,必然会在某个时刻走到一起。

刀灵最可怕之处不在它的杀伤力,而是它在挣脱了佩刀的束缚后,根本没有形体,它们不想现出身体时,便是一阵风,一阵真正的刀子一般的风。自金麟台清谈会魏无羡乘蓝忘机出逃以来,鬼修作乱的压力下,各地皆进入了战时状态,提前宵禁,并严查每日进出城门人员的官凭路引,兰陵城作为百家仙督之所在,是重镇,在这一点上,更是严上加严,可这法子拦得住鬼修,却拦不住没有形体的刀灵。

拦不住,自然便要想好应对的办法。

随着金光瑶的一声令下,城中心的归嬉楼【3】上,九钟【4】鸣响,带着丰山之巅的清冷山气,古钟带着节律的示警声,响彻了整个兰陵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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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月前冬至那日,依惯例本该暂弛宵禁的兰陵城,因鬼修作乱之事,宵禁依旧。

为安抚百姓,金光瑶出现在了兰陵街头。

“我知道这事给诸位的生活带来了许多不便,一日两日便罢,事情久了,难免心生抵触。只是夷陵老祖不除,阴虎符不毁,你们便注定是离危险最近的人,因为你们离我最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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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嬉楼上钟声响起,似一声号令,一道咒语,一个休止符。

钟声响起前,兰陵城中人声鼎沸,风雪浇不灭人们生活的热情,城中百姓在商铺卸货,在沿街叫卖,在茶楼品茶,在寺庙上香,在青楼乐坊浅吟低唱。

钟声响起的刹那,他们却同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卸了一半的货物被丢在街头,犹腾着热气的茶水被弃置案上,没有人留恋身外之物,就连青楼楚馆里的妓子、恩客都停了鱼水之欢。

他们冲出屋内,奔跑在街道上,向最近的避难所奔去,关门闭户,落上门栓。

喧哗的街头一瞬间空空荡荡,六街鼓歇,九衢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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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任宗主以来,兰陵城的宵禁从一更推后至三更,这十一年,我自认我给了这个地方前所未有的繁华,可繁华往往也与风险相伴相生。

“听说民间流传着一句话,说‘珠玑满腹世人敬,不如兰陵城内生’。在旁人眼里,你们是最幸运的人,生在兰陵城内,便是衔了金汤匙。可旁人不知道,你们当得起这份“幸运”,因为不是所有人都能活在潮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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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月里,兰陵城中,金家名下的每一间商铺、府邸,甚至是少数旁姓的民宅、仓库都被贴上了保护咒,征作临时的避难区,以保证一旦需要,不论鬼修还是刀灵来袭,百姓在城中的任何一处,都能在五十步内,寻到避难之所。

这种时候,最难的莫过于不发生踩踏,可城中百姓几经演练,真到九钟响起的这一刻,已是训练有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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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陵自立城以来,遇过三次大火,几度易手。这十几年,我们亦经了无数风雨,可我们都挺过来了。这一回,我们也会挺过来,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金光瑶问他眼前的贩夫走卒、商贾士人,然后告诉他们:

“因为我们知道我们要面对的是什么——一群余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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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已闭,金家门生穿梭在被清空的街道中,在放开手脚对付刀灵之前,他们还需做一件事,检查每座避难所屋脊处的符咒。

既然廖一丰已与刀灵联合,那便不能排除一种可能——即将袭击兰陵城的除了刀灵以外,还有鬼修。

鬼修是烧不尽的野草,你没法将他们连根拔除,几个月挨家挨户的查访做不到,甚至今日不夜天得胜毁了阴虎符、杀了廖一丰,也不过是震慑。诚然那是最强有力的震慑,但诡道的根扎在喜捷径畏苦修的怠惰天性里,扎在心比天高的争抢好胜中,亦扎在空有天资最后却只能淮北为枳的不甘怨愤中。

他烧不尽这根,便也注定烧不尽这野草。

虽然他对兰陵城的百姓显然不是这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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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家已倒,我们断了鬼修们的财路,他们如今越凶,心内实则便越慌张。这般的敌人,嚣张也不过一时,长久不了,”金光瑶对他们道:“我要你们知道,你们如今面对的是阵痛,必要的阵痛。”

为何必要?

这个问题聂怀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是你咄咄逼人,是你穷追不舍,是你先不顾旧时之恩、不顾结义之情如一条见到肉骨头的狗一般死咬着我聂家不放的,若你不查买尸链,我们又哪里会走到如今地步?兵戈四起,天下大乱,你才是始作俑者,祭刀堂已经存在了几百年,这个人间也没有怎样,你为什么非得揪着我不放!

可我是揪着“你”不放吗?

“聂家存在了多少年,诡道就存在了多少年,鬼修和贩尸人就存在了多少年。他们躲在宵禁后的街头巷尾,躲在上元节的灯火阑珊处,躲在庙会的人山人海里,躲在官道野路旁的树丛中,没有人是安全的,哪怕是玄门世家的公子小姐,你也许已经平安长大了,可是,你的孩子、你的孙儿,你就确定他们能平安长大吗?”

这事已经存在了几百年,但这不代表它就该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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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做的唯有震慑,可震慑是留给不夜天的,因为岐山之中没有生者。兰陵最首要的,是守护。

街道上确认再无落单的平民后,各处避难所的结界升起,将刀灵带来的危险都隔在了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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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家已倒,刀坟已镇,如今我们面对的不是长夜,而是黎明前的黑暗。再坚持一下,我需要你们再坚持一下,”那日的金光瑶对他治下的百姓承诺:“此事过后,我还你们一个灯火彻夜的上元节。”

【3】《初学记》卷三十引《论语摘衰圣》:凤有六象九苞。六象者,头象天,目象日,背象月,翼象风,足象地,尾象纬。九苞者,口包命,心合度,耳聪达,舌诎伸,色光彩,冠矩朱,距锐钩,音激扬,腹文户。行鸣曰归嬉,止鸣曰提扶,夜鸣曰善哉,晨鸣曰贺世,飞鸣曰郎都,食惟梧桐竹实。故子欲居九夷,从凤嬉。物飞而生子。

【4】其实就是知霜九钟,因为这种钟是在有霜的时候自动鸣响,换成示警也挺合适。

 

 

03 

关于刀灵,有几件事你们需得知晓。譬如,刀灵是刀,也非刀,它造成的创口伤痕皆像刀,可它攻击时,你却看不到它攻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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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凌听到归嬉楼的钟声时,正和金阐在东市的一家多宝阁里。

几日前从莲花坞归来后,他便被正式册封为金麟台的少主,成了少主,自然就多了许多少主的责任。他刚检查完东市每间避难所的咒符,在回程的途中顺道拐进一家多宝阁。

昨日看到小叔叔身上佩的清心铃色泽黯淡、咒符也褪了一半,该是这段时间整日和温致虚那个大凶尸呆在一处,沾得鬼气重,快不能用了,可江家宗主已换成了江彦,不好再那么不见外的去找他讨清心铃,不如便买个铃铛自己刻符咒,反正舅舅教过我。既然要刻就刻个能用得久些的,然后给悯善也换一只好了,不过他的铃锤怎么想都该用梅花样的才合适。

“掌柜,有鹊山银【5】吗?我订制。”

“你要鹊山银做什么?那东西贵得要死。”

这听人说话不见外的架势,金凌扭回头,果然看到了刚踏进店门的金阐。

两人本就不对付,虽被长辈们嘱咐了好好相处,特别是金阐,在金凌被正式册封为少主后,他的祖父便专门将他提溜到了一边去,叮嘱他之后要与金凌交好。可有些习惯一时半会儿却是纠不过来的。

关你什么事?

金凌皱起眉头。

这家伙不还是跟以前一样一副臭脾气吗?

金阐的嘴角撇了下去。

就是这时,金凌皱起眉头、金阐撇起嘴的这一瞬,兰陵城突然响起九钟之声。

在那响彻兰陵却奇异得不阻隔其他声响的钟声里,金阐本能转身欲向归嬉楼的方向望去,余光中,却突然有道紫色的电光向他袭来。

“操你的,金如兰!”

他向旁边一扑,躲过金凌突然向他挥出的紫电,却见本该落空的一鞭,鞭尾一转,似遭遇了一股无形的力量,啪的一声,碰撞的同时,掀起一股气浪,手持紫电的金凌竟也被这一鞭震得撞上身后的柜子。而那无形的猛兽亦似被激怒,化作一股罡风向金凌袭来,人们尖叫躲藏,金凌在空中一个翻滚,留下身后破碎的柜子和其上明显的斫痕。

这几月,与金光瑶一起广阅各地卷宗,从中整理出的各类邪灵作祟的标志性特征早已刻在了每个金家人的脑子里。

刀灵!

金阐第一时间便分辨出来,然后才意识到,要不是金凌,方才那一下,自己今天就交待在这儿了。

前一刻还在对峙的两个少年此时迅速交换了个眼神。

“我们引它出去,你们尽快去春秋阁!”

金凌高声对屋内人喝道。

金阐取下背上弯弓猛地一拉一震,在感到罡风袭来后,迅速与金凌一同御剑掠出店去。

恩怨不论,如今最首要的,是不能让刀灵继续呆在一座满是平民的屋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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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凌!”

“小叔叔!”

“小叔叔!”

“阿阐也在啊,”金光瑶听到刚启动的玉令那头两道大汗淋漓的声音传来,诧异了下,随即便严肃下神色:“你们是不是还在城里?回不回得来点金阁?”

“回——”

“怕是赶不回去。”

金阐诧异地看了眼抢先作答的金凌,可也迅速明白并认同了他的想法。他们都已不想被当成只能拖后腿的小孩,有危险就被先送去安全的地方。

许是事情紧急,金光瑶这次没有坚持什么,只嘱咐了句“那便与城中的兵士呆在一处,别落单”,便问起了城中状况。

“不太好,”金凌摇了摇头:“大家都很狼狈,只能勉强抵挡。”

今日这天气,御剑跑马皆是艰难,刀灵却因没有形体,不被风雪所累,行动迅捷利落,甚至……在室外这般的场合,刀灵隐匿在猎猎风声中,待到察觉时,往往已是扑面。

他们方才也是因为出了多宝阁后迎面便碰上了金家的大部队,集体结阵,才让刀灵暂时打消了削了他俩的主意。

这群家伙真是挑了个好日子动手!金凌咬牙切齿地想。

“再坚持一下,”金光瑶轻声安抚他。能生出刀灵的都是聂家门下修为高深者的佩刀,普通符咒在刀灵面前,就如普通凶尸碰上温家鬼将,当然,他们自己对上刀灵,便也似他们对上……温家鬼将,只能依靠集体对阵,不可单打独斗。可那不是金光瑶要问的:“阿凌,现在我需要你帮我确认一件事——”

这群家伙真是挑了个好日子动手,这是在风雪中与刀灵遭遇后,金凌的想法。这大概也是如今大多数金家人的想法。

可此时在金光瑶心头流转的却是截然相反的心思:他们怎么会挑这么个日子?

“——你今天是去东市,帮我看下,春秋阁的屋脊处可有异常?”金光瑶问金凌。

这几月,为了防范鬼修和刀灵,他们在兰陵每处房屋上都施了保护咒,可这般的情况,最怕的就是,当城中出了乱子,百姓们避难入屋内,保护咒封住房屋,然后,屋里混进了鬼修。为在第一时间知晓这情况好做准备,他们做了示警的咒符,在察觉到鬼气或血腥时,便会启动。可若是遇上那般状况,惊动鬼修只会让情况更糟,于是,那示警是在屋内看不到的屋脊。

而金光瑶所说的春秋阁便是城中最大的避难所,要是被混进了鬼修,就要出大问题。

“小叔叔放心,那边没有变红。”金凌为求保险,又登到高处看了一眼。

可听了这话,金光瑶不但没有放下心,反而——

“有诈!”千里之外的云深不知处,蓝曦臣眉峰一晃。虽说今日他该全顾着不夜天那头,可兰陵那边诸事他均能听到看到,又怎能全然闭目塞耳不听不看不说?更何况,在兰陵与不夜天作乱的本就是同一拨。

的确有诈,金光瑶想,莫说春秋阁,方才已让门生检查过了,其他的避难所也是如此,城中没有一处的屋脊闪起红光,街道上也未发现凶尸的痕迹。鬼修与刀灵合作,刀灵已至,鬼修却没有趁机浑水摸鱼,那便意味着,今日,兰陵根本不是目标!难道这是廖一丰对金子彦的又一次试探,试探金子彦是否与金麟台藕断丝连?

“不可能!”苏涉立时道:“金子彦说他看到了满山满谷的人,廖一丰本人也来了,怎么可能这般大费周章只为诈他?这说不通!”

“叫悯善别担心,”金光瑶在这边透过蓝曦臣的耳朵听到苏涉的声音,便知晓他此时怕是如自己一般,表面镇定心下却慌了,怕害金子彦妄丢了性命:“我是着人从城东用了信号烟花,方敲得九钟,也未说明作乱的究竟是鬼修还是刀灵。刀灵不是哪儿都有,鬼修却远非他一家,他没法就确定是不是别的人有了行动,虽然时间上巧了些,却也该糊弄得过去。”

“这自不可能是单纯的诈,”蓝曦臣沉着眉道:“兰陵城中确有刀灵,廖一丰是刀灵的合作者不是主子,他哪儿有本事说动刀灵突袭兰陵,单为帮他诈一个人?”

“但可以确定的是,兰陵不是首要目标,哪怕是除不夜天外的第二目标都算不上!”金光瑶斩钉截铁地道,如果是廖一丰托大,想要在一日之内同时攻下不夜天和兰陵,那他便不可能单纯派刀灵来这里:“雁回岭上的凶刀算上霸下共十七把,自开宗以来,查无踪迹的凶刀又有两百二十三把,就算全部都到手了,两百四十只刀灵。温前辈?”

金光瑶望向温致虚:“刀灵与温家鬼将,孰强?”

透过温致虚耳朵听到徒弟这一问的温若寒冷嗤一声,一群杀猪刀还敢与他比?

可温致虚不是温若寒,他没有温若寒这种天生强者早刻进骨子里的自信或者该说狂妄,这几月他日夜守在金光瑶身边,也看了不少由金光瑶挑拣出来的各地刀灵作乱的文书:

“鬼将胜在尸身不怕火,且有神志有修为,可刀灵没有固定的形体,可隐匿于风中,攻击性亦不减,没有正面撞上的情况下,不好说。”

“那如果温家要屠我兰陵城,会否只派两百四十员鬼将?”

“屠城?!!”

玉令那头的金凌和金阐听到这两个字,皆是一振。

金光瑶却面不改色道:“若要袭击仙督所在的重镇,便是与灵修为敌,那这一仗,不管使几分力,结果都是将自己的一条路走绝,从此与整个玄门为敌。既是如此,便必得做狠做绝,才震得起士气。屠城,若他没有这个觉悟,那这个仗,他也别打了。”

金光瑶的第一问,温若寒和温致虚许还有分歧,可金光瑶的这一问出口,温致虚却无任何迟疑地便道出了他与温若寒心中一致的答案:

“自然要温家鬼将齐至,若寒肯定也是要来的。要在您自己的地盘中心打您,还是灭绝而非重创,不出十分力气,那是瞧不起您,还是瞧不起曾也是您手下败将的自己?”

“的确,”金光瑶道:“最好再加上暗军。兰陵已有防范,在设了避难所的情况下,即使鬼将尽数到场,也无法一举屠尽所有人,只要大部分人能进入避难所,短时间内鬼将也无法攻破结界,等援兵赶来,事情便更是麻烦。不若便在人们纷纷逃入避难所避难时,嘱咐扮成平民的暗军趁乱混进去,就能将一个个避难所变成屠宰场——”

玉令那头,金凌和金阐一阵阵胆寒,小叔叔怎么算计起自己家也有模有样?可温致虚却知晓,金光瑶既然这么说了,便是告诉他们,对于此,他也已有对策。

“可避难所中未见鬼气,至今也不现血光,”金光瑶道。

所以兰陵不是目标,它连第二目标都算不上!

那廖一丰为什么选择这么个日子?他今日的重点该在不夜天,而非兰陵。可不夜天中,鬼修行动不便、视线受阻,凶尸却不畏风雪,动作自如,除非他有机会在进入不夜天城后迅速拿下所有鬼将的控制权,否则,岂不是自投罗网?

再说兰陵,分散本可以作为帮手甚至主力的刀灵来突袭兰陵,如果是为了调虎离山,那未免太本末倒置,毕竟,金家的地盘今日多半都是大风天,金家想增援不夜天也赶不及。可是……只要兰陵遇袭,不管有多大的风雪,金家的主力和周边家族都会过来增援,周边,那便意味着调虎离山,为的不是不夜天这座山,而是——

“阿瑶,通知温致虚——”

“急信不夜天,第一波袭击的鬼修是诈,廖一丰还在等主力!”

金光瑶在急切中抓住了凶尸冰凉如顽石的手臂:

“还有,请通知在十二座祭刀场驻守的鬼将,将结界罩上去,鬼修要炸祭刀场,放出所有的凶刀!”

“什么?”

温致虚听到祭刀场内鬼将回应的同时,心里还在想:怎么可能?

他们在几个月前,便清出了那些祭刀场内藏匿的黑火药。这几月鬼修们也不是没打过祭刀场或是驻守鬼将的主意,他们打了,没打动。没理由这回就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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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急,”廖一丰按住聂怀桑的肩膀:“再等等,咱们的主力还未到。”

可事关自己的性命,聂怀桑已有几分气急败坏:“再等,你要等多久?可是你自己说的,再过十二个时辰,我就要和金子彦一起活活憋死了!”

可廖一丰只一句:“它们从那里赶过来,最快的那批只需一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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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时,透过与祭刀场鬼将调至同频的耳朵,温致虚听到层林相隔的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鼓声。

十二处祭刀场周围,同时有鼓声传来。

不同于九钟对其他声音的包容,那鼓声霸道异常,如伴着炽眼白光出现的雷,在轰鸣中将天地间一切非它族类的声响都吞没,虫鸣、鸟叫、人的呼喊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那鼓点撼动着鬼将早已不再跳动的心脏。

“夔面鼓?操他娘的,他们怎么会有这东西!!!”

第一个认出这鼓声的是温卯。

东海流波山有兽,其名曰夔,光如日月,声如雷。以其皮为鼓面,擂以雷兽之骨,可声闻五百里【6】,威天下。

威天下,可当七十二张夔面鼓组成法阵,它的效果又不只是威,更是让鬼将和守卫们脚下的土地和周围的刀坟都震颤、瓦解起来!

糟了!

鬼将们掠向几十里外夔面鼓绘成的光柱【7】,去切断这声源。守卫们奔向周围的塔楼,想要启动结界。可是已经晚了,作为阵眼的千钧石也在下陷的地面中倾覆,一同倾覆的是一座座森白的堡和其中维持凶刀与凶尸平衡的法阵,百万具九品凶尸和万余把凶刀【8】一同涌了出来。

远处的层林亦在此时火光尽染,凶刀一跃而入,化灵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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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追刀灵,拦住凶尸!”

情急下,金光瑶紧攥住温致虚的肩膀,几乎是吼出声来。

不要追刀灵,因为它们已经匿在风里,辨不出。

“它们必是向不夜天增援去了,不会把时间浪费在周边的村镇。”

可凶尸会,金光瑶目眦欲裂地想:可凶尸会!

它们就是廖一丰用来绊住我手脚让刀灵伺机逃脱的招数,可这是他不得不中的招,那些祭刀场几里外就有人!

可他又痛心地想:那些凶尸也曾经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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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芜君,如果鬼修们有了刀灵就不要鬼将了,如今对刀灵毫无作为岂不是要酿成——”

“不可能!”蓝曦臣几乎是厉声挥断了质疑金光瑶决策的蓝景仪:“廖一丰不可能不知道阴虎符握在夷陵老祖手中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可他不也没把阴虎符给夷陵老祖?”

不能完全握在自己手中的刀,便是无用的刀。

魏无羡如此,刀灵亦是。只有温家鬼将,对于手握阴虎符的他来说,才是能真真正正提在手心作牵线木偶的。

所以,所有的刀灵都会去不夜天,包括兰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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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致虚还未及反应,金光瑶便已御剑入空。

“你做什么去?”

“准备好了吗?”

正紧锣密鼓准备着狩猎之器的门生们,突然便见他们的宗主迎面而来。

“金家众人听令,撤下结界,打开金麟台。”

温致虚立时明白了金光瑶的意思:他要按原定的计划走。

刀灵的数量数倍于不夜天的鬼将,而温致虚没有温若寒的自负。

许是因着修炼之法中的相克,温家与聂家自立宗以来便明里暗里冲突不断,但是,这几百年来,他们谁都没能灭掉谁,清河聂氏曾给了他一位野心膨胀的妻子,也曾杀害他的幼子,他不敢也不能轻视它,更何况,如今他们要对付的是这几百年来聂家真正的主子。鬼将与刀灵,以少打多,本来瓮中捉鳖的万全之策瞬间胜负不定起来。这不是一场他愿意看到的仗。

金光瑶要做一件事,在他只要什么都不做便能把瘟神送走推给不夜天去对付的时候,他要将兰陵城内的刀灵留下来。

这是唯有他才能做到的一件事——将霸下诱进金麟台。

于是,仍在兰陵城中的金家人看到本已升起的防御结界,在这一刻突然又降下,一个穿着金星雪浪袍的白色身影,顶着风雪,御剑而出,一路向城中心的归嬉楼飞去。

归嬉楼中,本已熄声的九钟在这一刻又鸣响了起来。

【5】鹊山山系里的杻阳山,山南面盛产黄金,山北面盛产白银。

【6】夔牛是古时代神兽,古时生于东海流波山,形状似牛,全身都是青色的,没有长角,只长了一只脚,每次出现都会有狂风暴雨。它身上还闪耀着光芒,似日光和月光,它的吼声和雷声一样震耳欲聋。后来黄帝得到这种兽,用它的皮制成鼓并用雷兽的骨做槌,敲击鼓,鼓声响彻五百里之外,威慑天下。

【7】因为说了夔浑身闪耀着光芒嘛,所以这里设定夔面鼓一旦奏响,光芒就难掩。至于为什么廖一丰有夔面鼓,却不用它去搞不夜天城或兰陵城,因为刀灵是首要的、力所能及能拿下的战力,所以要先把它拿下,其次才是不夜天城。但是由于夔面鼓一旦奏响就会暴露坐标,所以这些鼓肯定用完一次就被鬼将缴了,只有拿下了鬼将,才能将其回收。

【8】为什么刀灵这么多,因为它们一定要至少两倍于鬼将的数量,而我在前面已经夸下海口,光行路岭的鬼将就有三千了,那鬼将总数怎么也得四五千吧。刀灵一定要比鬼将数量多,因为温家和聂家立宗时间差得不远,而鬼将这种在温家人里仍保持着已经被稀释过好几道的厌火血统能通过火浴的,类似于返祖,该是稀有品,不是修为高就行了的,像温卯的儿子,他能把爹给整下去,他该是修为也不低的,但他也没通过火浴。可刀灵不同,只要修为高就会产生刀灵,基本上每一代的宗主、长老都会有,然后修为高的客卿也难免,人很多。再加上一点,聂家人因为练刀而人均短寿,更新换代快,行路岭按原著说法里头葬的全是宗主佩刀,然后行路岭里有一百座刀坟,也就是聂家在短短四百年间已经换了一百任宗主了,再加上那些长老、客卿,刀灵数量该是很庞大的。至于为什么刀灵和鬼将的差距没有太离谱,那是因为温家更加家大业大,人多。

 

 

04 

关于刀灵,有几件事你们需得知晓。譬如,刀灵是刀,却也是灵,已生神智,因此,会愤怒,有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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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清心音?”

“清心音?”

在金麟台的金家人、在城中平乱的兵士、在避难所避难的平民,在听到这清亮的乐声后,纷纷发出这样的感叹。

如果说影莲灯之乱前,清心音对蓝家之外的人来说还是只闻其名不知其声的神秘乐曲,那在影莲灯之乱和兰陵城万民清谈会后,它的曲谱便已传开了。指法没有错,蓝启仁说,于是,不少在城中的乐修都记下了这指法,蓝家不授外人的秘学终是如《招魂》、《安息》一般,广为流传。

“诶?小叔叔为什么突然拿九钟奏清心音?他要安抚城中百姓吗?”

金阐疑惑。

“阿瑶可真是……”

云深不知处内,感到金光瑶奏清心音却未用灵力的蓝曦臣却在感叹。

然后,兰陵的街道内,空气突然更凛冽了几分,刀灵又躁动起来。

“啊,”金凌恍然大悟:“小叔叔曾用清心音为聂明玦压制刀灵,还颇起到了些效果,现在他突然奏这个,是帮霸下忆当年之耻,专门气它呢!”

本已撤向城外的数百只刀灵,突然一齐向归嬉楼的方向涌来。

见已得手,金光瑶没有多做留恋,跃上恨生,向金麟台掠去。

即使与刀灵达成合作,廖一丰仍会谋夺温家鬼将,因为不同于温家鬼将,他永远没法驯服刀灵,就如此时,刀灵本该去不夜天为他助阵,却被金光瑶引向了金麟台。

身体内支撑他前行的是两个人的灵力,耳畔呼啸的是不知是否有刀灵混杂的风声,在掠入金麟台时,他低飞过院墙,听着身后瓦片被劈落的声音,才确地知晓,它们跟进来了!

金光瑶疾速掠过他生活了十余年的亭台楼阁,在速度提至最高时,血液同时涌入大脑和双脚,在那种几乎要烧起来的沸腾感中,熟悉至极的风景也变得陌生。他恍然间想起十几年前刺杀温若寒的那晚,他躲避着聂明玦袭来的霸下。那晚他全力奔向的代表生的港湾,如今就盘桓在他体内,它名为蓝曦臣。

两人份的浑厚内力支撑着他在风雪交加的天气中仍可游刃有余,他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丹田处亦有股力量在跃动。

隔了一时,他才分清那兴奋地跃动着的是什么,于是,向荒园掠去时,他扶了下小腹:温公子,你现在可别出来呀。

“降结界!”

高声喊出的命令,在第一时间被执行。

金麟台的瞳孔猛地一张,将一整颗眼珠都严丝密缝地罩住。发现中了埋伏,刀灵气急败坏地调转方向向结界的边缘冲撞。可就是这时,结界隔开的天地里,突然从空中垂落万千道红纱,这座堂皇的高台一瞬间变得如村落里、寺院旁系着祈福红布的榕树,屹立在那里,隔断尘嚣。

刀灵对瓦片、树枝尚不闪不避,更何况这薄似蝉翼的轻纱,可就是在刀灵划过红纱的那一刻,异变突生,它划过它,擦出将自己燃起的火。

原来这在风中飘荡的不是掩笙歌绫罗、供美人深坐的绛纱帐,而是沃于祸斗骨灰的藕段抽丝织成的业火。

刀灵的痛呼尖利刺耳,此时却让整个金麟台精神一振。

狩猎,开始了!

 

 

05 

“苏悯善,是否现在就动手?苏悯善你回答我,是否现在动手?”

苏涉听着母子玉那头金子彦的声音,一阵烦躁:“你疯了吗?廖一丰把阴虎符藏在哪儿你都还不知道,你现在在鬼修堆里,一个外援都没有,现在动手,是不是嫌命长?老实呆着,等进了不夜天城!”

金子彦听出了苏涉的不耐,只得稳下声音,“你说霸下被表哥留在了金麟台,那等表哥那边收了尾,万一……廖一丰等不到刀灵的增援,便会撤走,好不容易有的机会就没了,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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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那小子给我钉那儿钉死了,别想着给我乱动!”

回身看着终于吃了暗亏的刀灵,金光瑶突然怒喝出这样的命令。在看到金光瑶后便跟回了金麟台、如今才好不容易赶上来的金凌、金阐刚到他近旁,便听到小叔叔这么吼,不禁都愣了下。

“那小子”?说的是我们吗?

也许是因着金光瑶此时本质上是在透过他指挥下属,蓝曦臣竟难得地感到了金光瑶周身的权威和压迫都一分不带收敛地朝着自己扑面而来。他以为自己会感到冒犯,可奇异地,那带给他的却是种脊椎过电的兴奋感,这个认知又在他心里激起异样。

刀灵入局,这改变了许多事。

这意味着,廖一丰远比他们预想的要更多疑,也远比他们预想的要更谨慎。

以刀灵突袭兰陵之事诈金子彦,若试出金子彦与金麟台暗中有联系,杀了金子彦,他在暗处,仍可以全身而退;送手下去不夜天送死试探,若不夜天表现得早有警觉,他在暗处,仍可以全身而退;激刀灵在兰陵城试水,预估其战力,若刀灵被轻易剿灭,他在暗处,仍可以全身而退。

这个人简直多疑成性,滑不溜秋。

而如今他将霸下困在了金麟台,若事情真如他们之前所想,霸下是刀灵的头脑,它灭了,刀灵就也会瓦解,在金子彦眼里,自然就存在这样的可能——祭刀场的刀灵根本到不了不夜天、廖一丰没等来增援于是选择彻底隐入地下的可能。

可是,提前行动便意味着金子彦要在一个他尚且无法定位的地方单枪匹马在无数凶尸、鬼修中夺走他尚且不知被藏在哪儿的阴虎符并一个人逃出去,提前行动也意味着——

金光瑶故意用温致虚能听到的声音道:“让他记住,他的任务是、也只是请君入瓮,否则让师父怎么想,想我这个徒弟要跟他抢阴虎符吗?至于他有的担心——”

他望向天空中似是从红纱的攻击中缓了过来的刀灵,勾起唇角:

“二哥,你告诉他,刀灵不是血肉之躯,一点即着,我锅都架好了,正准备慢火炖它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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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火?”金子彦慢慢重复了下,心中忧虑不减反增。

“你在担心什么?”蓝曦臣轻声道:“你觉得我为什么将苏涉留在这儿,既不许他去不夜天,也不许他去金麟台?”

苏涉挑了下眉:因为你知道你独自一人在这儿,兴许使得动金子彦,却一定使不动薛洋,更没法阻止薛洋趁机报当年金子彦打断他一条腿的仇?

可这只是其一,他也知道这只是其一。

因为,金子彦想:若事有万一,你距金麟台,距表哥,便只一张传送符、一个心跳。

“你还信不过我吗?”蓝曦臣问金子彦。

若蓝曦臣问的是苏涉,是薛洋,他们肯定会没好气地来一句“信不过”,可他问的是金子彦,是当年金光瑶去告知金子轩穷奇道截杀之事时便同时出发去向蓝曦臣求援的金子彦【9】。果然,金子彦道:

“泽芜君,我遵命便是了。”

而在蓝曦臣耳内,与金子彦的回答同时响起的,是金麟台内接连响起的一阵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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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瑶只淡淡嘱咐了侄儿们一句,便吞下避水珠,纵深一跃入了水中,温致虚紧跟其后,在感受到身后水流中激起的浪花后,便知晓刀灵亦已入水了。

金光瑶将刀灵诱进的是座莲花池,说是座池,可在金麟台这般普通寝卧都顶平常人家一间院落的地方,它实际的面积自也是惊人。在这座不能被称作“池”的莲花池底是几月前他吩咐沉入水中的一座亭子,金光瑶在泅入亭内的那瞬,将亭中立柱一悬,围绕着水中凉亭的轮廓,结界升起,无数刀灵撞击在那结界上,被牢牢地拦在了亭外,无数兵戈铿锵汇集在一起却化作一声闷雷,让整座莲池都震了一震,水面上激起几尺高的浪。

而与此同时,是无数业火轻纱入水的声音。红莲业火,遇水不灭。

在岸上念诀御动轻纱的金家长老们【10】这次却不再是盲目地无目标地攻击。刀灵在那精准袭来的灼烫里,这才意识到,它们一旦入水,便抛弃了之前的优势,要动作,便必回带起一道道有形的湍急水流,再无法遁形于风。

而气急败坏向岸上冲去的刀灵遇到的却是另一道屏障,一道罩着莲池水面的结界,将它们撞回了水中。

我锅都架好了,金光瑶说这话时并非在打什么哑谜,这莲池就是他架的锅,而如今,锅盖已经盖上。

金光瑶与温致虚,一个服了避水珠,一个是凶尸之身不需呼吸,此时两人端坐在水底,看着上方战事,倒似是生了几分逸致,金光瑶甚至翻出了把琴来。

“灵力堵耳。”

金凌在岸边高喝出命令。

而几乎与他的命令同时响起的,是自水底传来的一阵琴声。

这回在金光瑶指下弹响的,不再是清心音,而是乱魄抄,加持其中的,是金光瑶和蓝曦臣两人的灵力。

关于刀灵,有几件事你们需得知晓,譬如,刀灵对琴曲,并不免疫。

【9】有个问题大家可能没意识到,阿瑶初入金家那个还需要蓝大撑腰的阶段,只有金子彦见过,所以,阿瑶一众下属里,最信任蓝大的不是薛洋,不是苏涉,而是金子彦。蓝大就是有这个能力,让他情敌都认同曦瑶。

【10】不挨手的,就相当于催剑入水。

 

 

06 

“忘机说我偷学蓝家的邪曲,我不学,岂不是辜负了他的一番心意?”

几月之前,说这话时,金光瑶还没完全消气,话语中不免带了些暗刺,还是倒钩状的。

“阿瑶,邪曲不是蓝家的,我们只是记——”

“放在禁书室,携玉令者只要认路便可拿到,那禁书室在哪儿,起码宗主和亲眷子弟都清楚得很吧?”金光瑶笑了:“不教,却放在那儿想学就学的,便不算蓝家的东西?你们蓝家还不知有多少人都学过了,反到外面捉贼。”

话到此处,蓝曦臣自然就得亲陪他去禁书室,眼睁睁地看着他将书架上的邪曲、禁术一一翻过。

“缺了两页?”金光瑶给他看自己握在手中的东瀛秘曲集:“不用说,肯定是我撕的。”

他还不如便说,不是魏无羡撕的,便是蓝忘机。

那之后金光瑶自然一定要学这半半拉拉的所谓乱魄抄,还在蓝曦臣面前不注灵力地弹过几回,可显然乱魄抄已不是当初半半拉拉的残曲,在聂明玦的记忆中,他们听到了它缺失的部分,而金光瑶从不忘记。

在兰陵城中奏清心音,为的是诱,可如今,奏乱魄抄,便是要乱了。

刀灵在水中若一动不动,也可以销声匿迹,霸下甚至可能打了这样的主意,因为避水珠也不过只十二个时辰的效力,可他们如今就是不许它销声匿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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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记得它吗?”金光瑶指尖铿锵,调子渐渐由徐转疾,露出掩藏其下的兵戈之气,看着刀灵在乱魄抄的影响下狂躁起来,暴露行迹,被业火轻纱烧灼,他不禁笑了:“你当然不记得。因为我从没给聂明玦弹过掺乱魄抄的清心音,我每回去清河,只给他弹清心音,专门压你!”

见行迹已无法隐藏,霸下干脆便显出了它的形体。温致虚看着几日前方被自己亲手撕碎的聂明玦的面孔又出现在面前,不禁微皱起眉头。

霸下却笑了,聂家刀法至聂明玦这一代已融了许多剑的轻巧灵活,它不断地调整着身形,躲避着一道道向它袭来的业火轻纱,一双眼睛却凝实在金光瑶身上。

“你说的不错,”霸下终于说话时,那声音竟也是聂明玦的复刻,可是他不是聂明玦,金光瑶想,聂明玦太伪善,他绝不会这么说——

“你当时确实没在清心音里掺乱魄抄,”刀灵中的王者站在结界的彼端,问他:“可是,敛芳尊,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三言两语就是最恰好处的乱魄抄,要不是你,我还不能那般轻易地让聂明玦走火入魔。”

“您还真是谬赞了,”金光瑶轻笑一声,指尖的琴声却未停:“聂明玦听不得实话,我又有什么办法?”

“实话?”在霸下看来,这只是人类另一项它不大能理解却意外地可以利用的特质,他问金光瑶:“别说聂明玦,你听得进实话吗?这十几年,你又敢不敢停下来想一想,自己当初为了消灭一个敌人,而放出了什么?”

他的这话成功让金光瑶指尖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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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瑶,”蓝曦臣皱起眉,闭目调息:“稳住心神,乱魄抄这类曲子,最易走火入魔,他在试图扰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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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如几月前,如果不是你逼人太甚,逼得鬼修炸雁回岭,我也无法这般轻易地就完成最后一步进化。如果不是你要赶尽杀绝,廖一丰也不会帮我震塌十二座祭刀场释放我的族人。你自以为很聪明,也自以为自己能消弭苦难,福泽苍生,护佑天下,可你总是作茧自缚,聪明反被聪明误将事情变得越来越糟。人间人间,冠着‘人’这个字与‘天下’等同了几千年,如今多亏了你,凶尸四起、刀灵化形,怕是马上就要换个台头了吧?”

这人间最承受不起的就是一个以为自己在做好事却只是把事情变得越来越糟的人,如果是平日,蓝曦臣不会担心金光瑶被这般的言语动摇,可十二座祭刀场内,那些本可以被度化的九品凶尸,如今往生路断。阿瑶总是一个有过多良心、过多自责的人。

霸下用指尖轻弹了下护住亭子的屏障,这屏障让它无法进入,却没有将水也隔在外头:“其实我一直很奇怪,你们人类怎么能霸占着这天下这么久的时间,你们明明脆弱得很,即使修仙,即使有避水珠这般的灵物,也不过能在水下支撑十二个时辰。待到十二个时辰后,我没冲破你的屏障,你怕是也要自己将那屏障降下来了吧?到时候,你猜猜看这个鬼将护不护得住你?你信不信,今日不夜天城,即使我不在,我的族人也照样能将温家的那群鬼将大卸八块抬回去。”

“你觉得我在十二个时辰内搞不定你?”方才一直沉默的金光瑶突然这么问道。

这只换来霸下的一声嗤笑。

“那咱们便耗着,”金光瑶平稳的声音让蓝曦臣心下一松,他对霸下道:“就看看脆弱的,到底是我们,还是你们?”

关于刀灵,有一件事,金光瑶和蓝曦臣如今也可以确定了——刀灵对冷暖的感知很迟钝。

 

 

07 

……

“不夜天那边开始了。”

温旭在一股将他整个灵魂都浸透的温暖中醒来时,模模糊糊地听到有人这般说着。

有人,准确地说是两个人,异口同声。一个声音极陌生,另一个他却熟悉,虽然沾了岁月但它该属于蓝曦臣。

我在哪儿?

最后的记忆里,是战场上突兀出现的叶徊的脸,他没理由在那儿,可他就是在那儿。

温旭模糊着意识睁开了下眼,随即又闭上。

再睁开眼时,已不知又过去了多久,而这回,他是被另一道声音唤醒——

“金光瑶,你到底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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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下发现不对时,他的皮肤已经开始剥落。可他明明没有,明明没有被那些红纱击中。

这时,一些最初被他忽略的疑点才飘了上来,譬如为什么天寒地冻、大雪纷飞,这莲花池上却没有结冰。譬如,为什么金光瑶一个宗主下场亲身诱敌,除了那个温家的鬼将外,他的属下竟无一人随他入水。

这水有问题!

想到这点,刀灵立刻放弃了攻击水底凉亭,转而向水面的屏障不要命地撞去。

“结阵加固!”

池面处是金家长老们的喝令声。

水有问题,可问题本质出在莲花池底的泥,金如松曾溺死其中的这座莲花池,当初只被金光瑶捧回一抔带着祸斗骨灰的黄土,便能养出一整池的业火红莲,更何况这几月来,为维持温若寒还在岐山的假象,金光瑶上岐山上得频繁,这座莲池的池底早已被不夜天运回的泥土给填满了。

它就是座升了慢火的炖锅,不惧红莲业火的温家鬼将下得,丹田里装了个温旭的金光瑶下得,旁人却下不得,尤其刀灵,最下不得。

关于刀灵,有件事,霸下自己如今也不得不承认:和人类一样,它会被扰乱,被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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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公子,你现在可别出来呀,否则金某可就要被烤熟了。”

金某?方才有个声音叫他金光瑶?他是谁?

温旭在记忆里搜索,却确定自己从没听说过金光善的同辈里有这么号人物。

“温公子——”

蓝曦臣?!!

“令师魂魄的下落,您不敢兴趣吗?”

你!

“——待到阿瑶上岸,我便告诉你。”

渐渐清醒的意识里,温旭认清了如今的状况,准确地说,他看清了亭子外那个水中的“人”:“你们要将聂明玦烤死,还缺一把明火。”

你想怎么做?金光瑶瞧着仍在奋力挣扎的霸下,能够快一点自然最好,不夜天那边也轻松。

你拿的是叶徊的剑,你的乾坤袖里是什么?温旭问他。

金光瑶取出那枚存了红莲业火的火折子。

把亭子的结界打开,让我来,温旭对他说。

“敛芳尊?”温致虚看到金光瑶突然撤下亭外结界,不禁疑问出声。

可他立时便意识到:这人已经不再是金光瑶了,因为金光瑶绝无法驭动红莲业火。

“金光瑶”离开水下凉亭,便直冲霸下而去,火折中的业火在触到他手掌的那瞬温驯地钻入他的手臂,最后直灌入恨生,同时被注入剑中的还有一股既不属于金光瑶也不属于蓝曦臣的猩红的灵力。

霸下刚转过身,便被恨生贯穿了胸膛,早已徘徊在燃点的油锅里遂升起一把冲天的火。

“我想起来了,”它听到“金光瑶”在它耳畔轻声道:“当初好像就是你使诈杀的我。”

霸下燃起的那一刻,所有的刀灵都烧起来了,一瞬间燃起的火将整个池面都映亮。

头脑,它就是刀灵的头脑。

金光瑶的意识在这时松下口气:不夜天内的刀灵,想必也燃尽了。

“温公子,”就是这时,他和温旭的耳边突然响起蓝曦臣带着怒气的警告:“上了岸就请从阿瑶身上出来吧,否则……紫电如今是金家的了。”

 

 

08 

“叶徊在哪儿?”

温旭没兴趣夺谁的舍,在金光瑶出水上岸的那刻,他便迫不及待地从他身体里涌了出来。

刀灵之事后,金家众人对突然化形的精怪都有几分后怕,看到一股红色的光从自家宗主身上涌出凝实成个人来,顿时警钟大作。

“旭儿!”

温旭只听到这一句,便被一个面孔与自己有几分肖似的陌生凶尸揽入怀里,一时间浑身僵硬。

“你是谁?”他并不喜与旁人触碰。

“我是……”温致虚神色变换了下,苦笑道:“我是你大伯。”

被我爹杀了老婆孩子的我大伯?!!

“温公子,有件事还得请教你,”身后响起的金光瑶的声音及时打破了有些尴尬起来的气氛:“令师的匕首霸土剑是否是聂家相赠?”

温旭看着金光瑶,不禁升起警惕:“叶徊的父亲与聂老宗主是有点交情,可你与聂家有恩怨,怎么也牵扯不到他这里吧?”

“温公子误会了,金某绝无此意。只是匕为刀末,多年在那匕首中作祟的,竟也是刀灵,如今灭了,被它困住的魂魄自然就——”

“阿旭。”

听到这一声,金光瑶笑着让开身子。

多年前,在战场上,温旭也曾注意到林中那人的身影,看到那个影子,那个人,他就将周遭的一切都忘了,忘了自己身在战场,忘了他该警惕聂明玦的霸下,忘了叶徊已被青蘅夫人所杀,尸首被青蘅君沉入碧灵湖底,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如今,死过一回,这么多年过去,他竟也学不到教训。

……

之后,蓝曦臣会疑惑为何明明是师徒的两人,温旭却对叶徊直呼其名,会疑惑叶徊在听到那句“令师”时一瞬间露出的疑惑表情,会疑惑他印象中满身杀伐之气冰冷严肃的温家大公子怎么会突然这般温顺别扭。可此时他没来得及疑惑这些,他忙着千里之外的另一头,就像温旭忙着与叶徊团聚,叶徊除了忙着与温旭团聚,还要忙着不引温旭怀疑地解除他对温致虚的戒心,温致虚则忙着向两个已经死去多年的人解释清楚温家的覆灭和复兴。

……

“不夜天那边出了些小岔子,不过该是马上便能解决,若寒让咱们今晚就回去。”

就是在温致虚说到这儿时,温旭的思绪才被拉回了此时此地。

也是这时,他注意到,几步之外,那个将他附在金丹上就敢下业火池、在全不认识他的情况下便敢让出舍来的金光瑶突然惨白了脸色。金光瑶的手伸向乾坤袖翻找着什么,可颤抖的手指却将里面的东西碰出,一盏被呵护在羊角罩里的魂灯在慌乱中滚落在地,灯罩碎裂成几瓣,露出其下刻着的符咒和挣扎在灯芯上渐渐微弱的火,不知刺进了谁的眼里。 


Tbc.

 

 

小剧场: 

其实当时蓝大让苏涉指桑骂槐时的完整版本是这样的:

“苏宗主,今日便劳烦你留在蓝某这儿哪儿都别去了。三月前,思明兄答应帮我们做垮廖家,提出的唯一的要求便是,事关温氏之事,你绝不可亲身上阵。”

你唯一的要求可真多!

苏涉一听这话,登时怒骂出声:“他顾思明是搬去海外瀛洲从此不回来了还是怎样?把这天下苍生、九州太平全当仙督一人的事,让他做点分内的事,他还谈起条件来了?有些人就是被惯得,风险仙督一人当,太平大家一起享,想要这样的好事,他们倒是先向仙督交税银啊!”

蓝景仪听了这话,惊得一双眼睛瞪成了铜铃,骂这么狠,那可是修武顾氏的宗主,苏悯善不要命了?可更不可思议的却是自家宗主的反应。

“你要吵,回头他来了,你跟他吵去,”蓝曦臣抱怨苏涉道。

这话说得,就跟“你要吵,你跟他回家吵去”似的?可顾思明和苏悯善,他们明明不是一家的呀!诶,不对啊,如果不是一家,那顾宗主答应搞垮廖家时提的条件怎么会跟苏宗主有关呢?

还没等蓝景仪转过这个弯来,蓝曦臣就已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对苏涉道:

“你,坐下。”

然后,苏涉就坐下了。

“你怎么就坐下了?”蓝景仪看着方才还怒发冲冠的人如今没事人似的就坐了,惊得自己跳了起来,问他:“你真就不去了?”

“你让我去哪儿?”苏涉好笑地看向呆愣愣的蓝景仪:“今日会出现在不夜天的是阴虎符,能控制温若寒的阴虎符,这事,温家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插手,咱们就是去帮忙,都会被他们视为对阴虎符有图谋。今日莫说是我了,金家、蓝家甚至百家、四明的一兵一卒,都不能出现在那里。”

“那你都明白,你刚才还发那么大火——”

蓝景仪说到此处,停下了,因为他这才注意到了些自己方才因太吃惊而忽略掉了的事——寒室里少了几个人,就少了方才来请泽芜君明哲保身凡事把敛芳尊推前头的几位长老。

有些人就是被惯得,风险仙督一人当,太平大家一起享,想要这样的好事,他们倒是先向仙督交税银啊!

合着苏悯善搁这儿指桑骂——

蓝景仪倒吸一口气,望向蓝曦臣:合着泽芜君你是自己不好动嘴,就让苏悯善指着人鼻子骂啊?

 

写在后面:

对付刀灵相当于是温水煮青蛙,它才开始没感觉到太热。然后谁成想,阿瑶这么一搞,把温旭也给催产出来了。然后为什么凉亭的结界不隔水,我想的是,结界的强度还是有限的吧,(所以阿瑶才会奏乱魄抄去扰乱刀灵),所以就不再让它们额外承受这个压力了。


叫我密斯·福莱格·月

【光嬴光无差】无争(完)

可算写完了……本来以为一万二就差不多了结果还是飙到了一万四……flag立了又倒,我可太难了……

全文1.4w+,棋局都是瞎写的,我不会下棋,就为了《天局》胜天半子这四个字我肝了一万四……围棋术语都是工具人,反正……HE,就算褚大人只活在回忆和最后几千字里那也是HE,保真。

bgm是公子褚嬴和赴鸿门,有兴趣可以找来听。

我发誓我再也不写下棋了太难了——!

好了放文,有bug回头醒了再说我实在困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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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飞守角。

时光很多很多年都没有再想过有朝一日他会与天地争什么。

在他心里,天地万物永远是温柔而包容,广博而宽阔的,因为有...

可算写完了……本来以为一万二就差不多了结果还是飙到了一万四……flag立了又倒,我可太难了……

全文1.4w+,棋局都是瞎写的,我不会下棋,就为了《天局》胜天半子这四个字我肝了一万四……围棋术语都是工具人,反正……HE,就算褚大人只活在回忆和最后几千字里那也是HE,保真。

bgm是公子褚嬴和赴鸿门,有兴趣可以找来听。

我发誓我再也不写下棋了太难了——!

好了放文,有bug回头醒了再说我实在困得不行。

————————————————————————————

大飞守角。

时光很多很多年都没有再想过有朝一日他会与天地争什么。

在他心里,天地万物永远是温柔而包容,广博而宽阔的,因为有一个人对他说过,当你想要做成一件事的时候,就连天地万物都会帮你;同样的,天道威仪也不可侵犯,他不想管缘尽,拼命去争的时候也从没能争回过什么,只得老天垂怜一柄折扇,他还要尊师重道地“不可不敬天地”。

是以他从不曾料到过如今这个局面:他要在乌麓山,在那棵古树下,在那个棋盘上,同天地争一局输赢。

当然想过要跑。

那一局他犯了困,第二手下在右上角小目的而非对角的棋局就那么大喇喇地摊在棋盘上,第三手仿佛长至年岁尽头的长考已过,现下正落在棋盘上的端端正正是他师承一脉的大飞守角,静候他这个嫡传的关门弟子将棋局继续下去。

可时光却闻到那一年和那之后无数年的眼泪发酵腐烂的陈年霉味,在乌麓山的阳光下被曝晒,无所遁形,最后蒸发消失,活像是把他开膛破肚,扒出那颗皱缩枯萎的心脏细细剖开,叫所有的疮疤都晾在风里抖一抖,满地淋漓的鲜血。

一局棋罢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些年他一手棋博古通今,直升九段的那场冠军更是憋着气全用古棋下的,仰慕他的棋手也随他研究白子虬的棋谱,今年新初段赛就有个小孩当着他的面给他下双飞燕……但是、但是!不能在这里,不能在这棵树下这个棋盘下这一局!

时光颤着手扭头就往山下走,咬着牙根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眼眶红了。

这是一盘应该永远封存的棋,谁都不能动,第三手只有一个人能下,只有……褚嬴能下。这是他和褚嬴的棋局,跟小白龙无关,谁都不能来动!

可他无论如何走不出这些年来熟悉到闭着眼睛都能上下的乌麓山,就像是当年第一次和褚嬴来的时候那样,兜兜转转总回到这棵树下,而那盘棋就那样静静地等他认命,等他来落子——他几乎是以为白子虬的魂魄不散,见他不知珍惜弄丢褚嬴要来讨债了,可白日里哪来的鬼打墙?

唯一的解释只有这座山,这天地要他应局。

那就下吧。

时光抹了把脸,左手攥紧不离身的折扇坐在石桌前。没了金丝眼镜压着,往昔的年少锐气随他较劲一般的心思复又重现周身,执棋的手却像是那年褚嬴不告而别后一般颤抖,三番五次拿不起轻轻一颗白石。待好不容易捻子作势,落子前却又似重拾棋子时一样的万般纠结,起起落落听不见棋子落下那一声脆响,仿佛石棋子的凉意刺骨钻心,冻得他心手皆颤。

多可笑。

堂堂世界冠军围棋九段,执棋时手竟然在发抖,手腕起落反反复复竟如同心智未坚的少年时,活像是这整整十年六个月又七天全过进了狗肚子里去。

可偏偏今时今日再不会有人如他年少过往,于身后于心间温言相劝,做他心海磐石,期待他一子落定华光璀璨。

可惜时至今日,他早不会发光了。

于是心绪像是随着这一念起而寻见了方向,纷纷各归其位尘埃落定,身上因着来回跑动而生出的热意一气散尽,血也寒凉,手才终于稳住,漠然又孤冷地轻点一子。那些年少锐气失却温度,多少场比赛被正装镜框压制伪装的锋利薄凉如风刀霜剑,第四手便杀气四溢。

长。

对不起。

时光看着自己慢悠悠飘起来翻转的黑子在心里默默地向对面看不见的棋手……又或者是这方天地道歉。他并非一起初就要下得这么凶,也并非不敬天地不敬对手忘了礼数,只是……有些人有些事在心里藏得太深护得太牢,过尽千帆也过不掉,而他二八十六,还是个能被允许一时意气任性的岁数。

挂。

白棋高悬,于棋盘上倒似是明月低垂。黑子在白棋落子之后顿了顿,像是不认同他这看起来激进的下法,在空中顿了半天才慢吞吞翻了个身,飘飘忽忽地走了一手靠——这画面其实挺渗人的,就算是天色明亮也让人忍不住往怪力乱神去想。

不过大概是人生至今,大半都有个一样飘乎乎的影子长居心底,时光反是一点反应没有,乐呵呵地看着黑棋飘忽,看着黑棋落子,人倒是坐得还算端正,就那眼神不太正经,颇有点他十来岁那会儿的皮劲儿。

然后转头就一手挤往黑子间冲杀过去,手下半点不留情,把对手噎得不轻。黑棋在棋篓里似乎是蹦跶了两下,轻轻的撞击声跟抱怨声似的,显然要是对方能丢却礼仪,这会儿非拿棋子砸他不可……估计还要一脸怨念地表达一句就没见过下棋下得杀气那么重的。

但是不好意思,我没办法呀……

时光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白棋干净利落地应声而下。

双飞燕。

其实他一般不这么下棋。

毕竟整个棋坛都知道时光九段最擅谋子布局,是中盘发力选手,尤其在中腹厮杀与局部绞杀上很有一手,大写的逆风翻盘爱好者。早几年他新初段赛还没下得那么温和,多少是在那些新秀们心里留下点儿阴影,除了奔他而来的追光小棋手,新初段赛求神拜佛别抽到时光九段也是那几年的固定节目,好些个道场每年新定段的孩子们抽签之前绝不碰任何需要耗费运气的活动,就怕沉船坠机被他当场教做人。

至不至于的啊……

时光那几年特别无奈地问过身边的朋友。

我当年可是被俞晓旸俞老师钦点的对局啊,典型的学渣被老师点名做整卷最难奥数好吧?怎么这年头的新初段心态那么差的吗?

结果俞亮听完一个白眼好险是没整个翻过去,内心腹诽论心态差谁比得过你时光,表面克制冷静地说那是因为我俩熟,你跟我爸也还算熟。时光听完就笑,特讨嫌地凑过去问那会儿咱俩很熟吗?换俞亮又是一个白眼,看起来很想再进行一次乌冬面到底是不是面那个级别的探讨。

但洪河不。

洪河说哎哟喂我的时长老,您下棋多跌宕起伏是波澜壮阔啊?打个比赛见天儿的剑走偏锋,看个解说知道的您那是下棋,不知道的以为您这是华山论剑好一招一剑封喉啊!您问问咱绪哥咱厚哥,再不济你问问扳老师去,就那几年咱哥几个轮流出征,你那胜率跑废多少次星阵。

拉倒吧你!

时光笑着一脚踹过去。

你说书呢?还跑废星阵……我哪来那么大能耐我跑废星阵?不是我说洪河,你下棋那是真屈才,当年你就该抓个紧找找门路去拜单田芳老师为师,指不定您现在就是单大师关门弟子,将来说书届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啊!

于是一片笑闹也得不出个所以然。

那天最后还是沈一朗做了个好心人,左手边时光右手边俞亮对面坐了个洪河给复了两个盘,复一半问时光左边那个理论上白痴都下不出的恶手到底是有意为之算到几十手之后还是真就一时脑抽随手一下,问右边那个显然不是最优解的下法同样的问题。时光答左边算的右边傻的,路过围观的方绪就在背后哼哼唧唧笑,把三剑客加亲师弟统统吓得人仰马翻。

你瞅瞅你们仨一打眼都瞧不出时光的意图,能指望那群小孩瞧出来?

方绪这么说。

晃悠出去前还又探个头回来吐槽说时光下棋是个什么样子你们仨还不清楚吗?

小尖。

诶!

时光盯着对面这一手小尖抿了抿嘴,大概估了估势地,索性跟着在近侧长了一手。敢情这位也是个不走寻常路的,先前挂角不尖大概是懒得跟他在角地纠结应他杀气锋芒,既然愿意往中腹溜达那就干脆在中间真刀真枪地杀上一场。

扳、粘、打吃……青年眉眼端肃,落在棋盘上的目光沉沉。没了镜片遮挡,那双眼珠黑沉沉的,无端叫人生出一线森寒,略长刘海随他凝视棋局滑落,白T牛仔裤都瞧出一点阴沉来,若是正装赴赛,便如深渊窥视,一子能落出黑云欲摧山雨欲来之势。

这就是时光九段往常下棋的样子。

虽然他们那一代实在属于九段遍地走,七八多如狗的黄金时代,掰着手指头算算打打闹闹的五个人里就三个九带一对八,大小算是手好牌,而围棋这门运动讲求修身养性以棋悟道,是门君子艺术,几个人多少下棋的时候都和平日不太一样。

但只有时光不同。

按洪河的说法就是甭看时光平时插科打诨,讨嫌得俞亮多好的家教都恨不得给人把嘴缝上再单方面输出三天三夜,好家伙,那一上棋场跟换了个人一样,整个一斯文败类,换个环境本色出演衣冠禽兽连环杀手不带出戏的。刚升段那会儿下完棋回不过神,媒体采访那眼神都锋锐薄凉缺点活气儿,把他们一群人吓得够呛,生怕这祖宗下棋下疯魔了又走极端。

偏偏时光九段又人尽皆知是棋场暴力美学的拥趸,杀棋的时候瞅着他捻子落定扭棋筋,莫名其妙就能有种这兄弟一双白皙好看的手正优雅地伸过来拧你脖子的错觉。

所以真不怪新初段不乐意跟他下。

时光棋路博采众长,他们几个八九段一打眼都琢磨不出他的意图,俞亮跟他老对头都被逆风掀过无数次,这种算力这样的气势,人怂一点吓都要被他杀气吓懵,敢在他面前下双飞燕预谋硬刚的小可爱那都是胆大包天的真爱粉。再瞅瞅下了棋场那笑得多少阿姨喜得二胎,多少姑娘无痛当妈,人虽宇直但义气又体贴的死样子……听见被摩擦过的新秀背地里吐槽他精分说人家大逆不道都不好意思。

谁能想到棋盘对面高山深渊一样的前辈转头就能把自己往笼屉里并呢是吧。

跳。

对手大概是嫌弃时光杀性太重,这一子走得轻灵飘逸,想来打得是合纵连横,断他棋筋的算盘。时光吐了口气,伸手扯了扯自己宽松的白T领口,像是赛场上习惯性松松领带,但他呼吸开始变得短而急促,面色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日头移位,变得不太好看。

然后他深呼吸了几次,抬手虎了一子。

对面黑棋顿时凝住了,原因无他,只是黑子浮在半空时对面的时光忽然极痛苦地俯下身去,随后在一阵沉默之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来,攥着棋桌边缘的指节都发白。

“接着下。”

时光哑着嗓子抬起头,看着在半空犹豫的黑子扯了个笑。

那模样实在不好看——剧烈咳嗽让他眼圈都泛红,双颊血色嫣然,嘴唇倒是泛白。但时光一双眼睛透亮,明晃晃像是盛满天光,还盈着水一般漾开的笑意。

他确实是很久、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这样窒住又痛咳的,呼吸被反复扼住放开的……失去氧气的感觉了。

提。

时光单手撑着下巴,看对面毫不留情地提掉他两子就笑,嗓子里断断续续地零落出沙哑的笑声,胸腔里则随呼吸发出哮鸣音来。他瞧着黑子这模样脑海里蹦出洪河前几天评书版的一句“不讲武德”,又看黑棋冲杀得大开大合,阳谋陷阱俱是上乘,实在想再笑两声说一句大师我悟了。

他还记得定段赛吧?有一盘对面那姑娘也是盘外招,又咳又哭的,褚嬴在他身边虽然没直说,但他多少明白他们家褚大人全力以赴才是尊敬对手的心思,总觉得使这些手段就是落了下乘,光明正大棋局厮杀才是正道。想来面前这位若是看不见的棋手那应当深得褚嬴欢心,毕竟光风霁月,不为外物所动啊!

就是不晓得他家褚大人会不会有那么一点点偏心于他,在身后絮絮叨叨要他别下了?

想来或许……会吧?

若对面是这天地这山峦的意志,那更好懂了。他时光不过一介小小凡人,山川流转日月更替俱是这天道的意志,又如何会怜悯他这痴心不死,执念深重的草芥蝼蚁呢?大道无情,运行日月,星星送来他的恩师又带走他的眼睛,他抗拒无用,挽留不得,日日在残缺的生命里挣扎着过得鲜活,只求有一日神佛开眼,叫褚嬴当真见他一面时他仍旧体面。

不过想归想,时光下手半点没犹豫,仿佛刚才的窒息对他而言不过只是呛了口风,白子如雪亮锋刃,干净利落地折断陷阱中的木与绳,又一子正正点在天元,如反身一剑直冲黑子腹地,脚下却根基极稳,一线棋如一探身,漂亮至极。

时光九段从不是谋略者,他师从古棋第一人,棋盘上其实擅杀且好杀,又颇有少年侠客那股子冲劲儿,所谓运筹帷幄算力卓绝不过是表象,只不过他再也输不起,谋定后动一子决胜就成了最稳妥的办法。媒体总说他的棋路多变不可测,又因为几乎每一盘棋上天元之位都是他的棋而说他从第一手就能算到百手后,叫对手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想来头衔战必要争夺天元之名。

其实不是。

他从来只想留点什么他与褚嬴独有的回忆,且将之公诸于世。

比如他这辈子下的第一手棋,这一子天元。

对面的棋子又顿住了,这一回像是长考。而时光察觉到那种窒息感又卷土重来,一点点的攥住他的心肺,将空气挤出身体。他又一次攥住棋桌边角努力忍着肺部传来的刺痛不愿出声,面色却一径惨败下去,恍若要透出些青色来,直到黑子落定才能呼吸,几乎是立时便扭头捂住口鼻呛咳起来。这一回咳得凶,他险些脱力地从石凳上滑落下去,嗓子因为气流冲撞得生疼,好半天才缓过气,抬手抹了把脸回过头去看石桌上的棋局。

九之十二。

凌空罩。

几乎是一瞬间的,时光觉得自己回到十六岁那个夏天。

那个不怎么宽敞的网吧里,他嬉笑着给褚嬴注册账号,满怀当初毫无所觉的私心写上个人简介,然后看着他的棋神大人一步一步在围达网上名扬四海,作一个不败的神话。褚嬴那声愉悦上扬的“得令”依旧清晰如昨地回荡在耳边,宽大衣袖随他动作似流云于身侧漂浮,丹鹤檀扇所指,无论黑白皆是所向披靡,而他甘心做个工具人,披坚执锐为棋神在那片虚拟世界里征伐出一个天地。

褚嬴一定不知道自己下棋的样子有多好看。

时光想。

那样满面欣然,手执折扇指点江山,黑白两子纵横经纬都是他的天地。他在两色的宇宙里挥斥方遒意气风发,眼睛里像是落满银河里细碎的星子,灼灼华光叫人过目难忘。

媒体说他时光傲,说他时光狂,说他目中无人也夸他睥睨棋坛。但时光每一次都不接茬,他想你们没有见过真正的傲真正的狂,而我见过。那个人品性高洁如松如竹,一身清傲自有魏晋风骨,那人也狂,千年不败是他狂的底气,他是当之无愧的围棋第一人。

但就是那样一个人……

时光怔怔地看着那一手凌空罩,毫无所知地淌下泪来。

但就是那样一个人,那个棋痴,会拢着扇子冲他卖萌撒娇要“再来一局”、会如赤子一般玩闹大呼、会贴心地寻稀奇古怪的办法逗他开心帮他放松,从来也舍不得恼他舍不得说什么重话,人如明月清辉般疏朗温柔。

好多年了。

这是他头一次这样清晰地认识到时间从没有模糊什么,关于褚嬴的一切都生动活泛地在他脑海里封存,仅仅一枚同样位置的棋子就够拂开岁月,所有故事以怀念作筏,从脑海飘荡到心河,转瞬流淌过四肢百骸。十年对他而言似乎不过转瞬,时光对和它同名的孩子格外优待,年岁长远,他还是兰因寺外哭着长跪不起的少年。

“褚嬴……是你吗?”

时光哽咽着试探,随后想起什么似的又开口作补。

“是你的话,你……你再敲一下棋子。”

一片寂静。

时光等了很久,只见到那枚黑子在半空无声无息地浮着,于是心头那一点殷红热血终于凉透,抹干净脸上的泪痕执子应棋。他几手白子落得又快又狠,一下接一下地逼迫黑子正面应战,对方被他杀气腾腾的棋追得也不得不跟着下快棋,接连十余手过,棋盘上凌空而下的大网随白棋左突右冲,已被撕扯开一道口子,罗网困不住猛兽的利爪与尖牙,脱困而出的捕猎者虎视眈眈,正欲择人而噬。

不是褚嬴。

时光低低地咳了两声,遮掩去几不可查的苦笑。

早就该认清了,十年六个月又七天,除了赠扇,他再没见过褚嬴一面。

哪怕是梦里。

打吃。

落到棋盘上提子的手骨节分明,日光下却瞧着苍白得过分,墨色棋子落在那只手的掌心,衬着白皙皮肤错觉有些透明。可尽管如此,时光提子时眉眼仍旧是冷的,一时的失态之后他仿佛将所有活气都敛进左手,指腹温柔地摩挲檀扇墨黑色的扇骨,剩下的部分则冰冷如石刻,下颌线锋利得恍惚能割伤手。

他诚然鲜少下棋下得这样激进。

但每一次都是因为褚嬴。

他也久不有窒息之感。

每一次也几乎都在他一反常态下棋下得狠厉绝情的时候。

时光始终记得他直升九段的那一场棋。

那场棋本来应该是俞亮和他一起争冠亚,只是四强前一夜国内来了电话说俞老师心疾又犯。电话那头说送医还算及时,但俞亮听完二话没说就跑去方绪房间罕见地和方绪闹了一通,最后方绪买了票连夜回国,只剩下白川老师陪他们征战决赛。

说不影响心情是假的。俞亮那天半子惜败拿了个第三,而后一直到冠军赛那天向来沉稳冷静家教良好的小俞老师整个人都一直是焦躁的,听见他的对手叽里咕噜一通险些翻脸动手,被他死拉活拽着才明白韩文流畅的小俞老师为什么突然一点就炸。

那家伙在侮辱中国围棋。

先说什么围棋根源在某国,又说俞晓旸如何叱咤棋坛,儿子也不过不堪一击,最后笑围达的网络棋神大抵是个噱头外挂,什么古棋下法早已过时。俞亮惯自尊师重道又是个孝顺孩子,追逐的目标和父亲一起被侮辱,哪里就还坐得住。

“他最后那句话,你再说一遍。”

时光反手把俞亮摁在座位上,靠进椅背语气轻缓地柔声又问了一句。

俞亮平了平气息,先是怕他也一时冲动,随后才犹犹豫豫地重复。

“他说……白子虬大飞这种落伍的下法,不过是……敝帚自珍,决赛他要……杀你个片甲不留。”

“俞亮。你还记不记得训练营那回我跟你当众吵了一架来着?就为白子虬的下法到底有没有学的必要。”

时光展扇又收,眯着眼睛含笑看向那边要跟他争夺冠军的某国棋手,话说得轻柔缱绻,倒叫俞亮一个激灵,莫名其妙地背后一阵发寒。

“当年我能跟你吵起来,等会儿我也能让他输得彻底。这句话的仇,连同他侮辱俞老师侮辱你的债,你等着我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那确实是时光连本带利讨债的一局棋,也是中国棋坛上时光一战封神的一局棋。那场棋时光时隔数年第一次开局大雪崩,开头下得杀气腾腾却又看起来恶手频出,临到中盘简直是被对手追杀得满棋盘逃跑,他却不紧不慢仍旧摇着扇子把玩棋子,慢吞吞对着对面一嘴鸟语的对手挑起一点近乎阴鸷的笑意,轻声细语地劝他少说话多看棋子。尔后棋盘上风云突变,零落满盘的雪崩碎粒尽数成了陷阱,将追杀黑子的白棋围于四方角地狠狠绞杀,最后在官子前一子屠龙,一剑封喉。大雪崩步步陷阱,招招圈套的特性被时光用得淋漓尽致,古棋贴身绞杀的优势则在大雪崩的壳子里发挥到极致,白子就像是被时光捆住又慢慢肢解掉爪子的龙,只有被钉死的份。

只可惜时光的脸色一样不好看,他看似闲适地瞅着对手愤然离场,实则看棋盘都是模糊,最后还是俞亮觉得不对劲冲上来借着庆祝拥抱的姿势把人架下场,由白川老师护着回房第一件事就是找简易装置吸氧,然后趴在床边咳得满脸泪水,吓得那两位立刻就要把人送医院——这是时光第一次在下棋时呼吸困难。

那场三番棋他三战三胜。第二场虽尚不及褚嬴十分之一,但一手内求实地外拢棋形,熟人一看便知承袭围达棋神的棋路却结结实实地在世人面前诠释何谓暴力美学;第三场更是如今日这盘,自开局就穷追猛打,仿佛和第一局倒过来一样满棋盘追杀,对手早被他两局棋打得心态崩溃,于是仍旧中盘胜。而第二场时光回到房间的时候嘴里已经全是铁锈腥气,第三场更是近乎窒息,听见对方投子便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后来那年端午他对着点着蜡烛的生日蛋糕叨叨,说褚嬴你知不知道,俞亮因为我先拿了九段委屈哭了,口气讨嫌得要死,却只字未提小俞老师那其实是本就担心父亲,又见他脸色差极闭眼滑落下去被他吓得着慌,急出来的眼泪。回国他又发作过两次后甚至发展到俞亮要跟每个他的朋友叮嘱,只要见他棋风不对劲开始憋着劲杀气腾腾或者开场就杀疯了的情况,别的都不要想,准备氧气并且上去接人,一直到最近两三年不再犯过才总算平了这PTSD。

时光尝着嘴里弥漫开的血腥味吐了口气,在中腹镇了一着。说来其实他也觉得奇怪,这样呼吸被扼住的时候理应因为缺氧而思路混乱才对,但他却越下越清醒,当真一丝空气都吸不到的时候人偏偏冷静至极,棋盘在他眼中不再是木石,是黑白纵横上的繁星万千,唯有对手的软肋他自己的活路都似明月皎皎,只等着他落子得胜。

大约是他将棋神比明月,明月便于棋中照他进退方寸。

到底是偏爱半分。

“痴儿。”

执子的手一顿。

时光抬眼去看对面仍空无一物的位置,树影斑驳下阳光摇晃着落在石凳上,光影变换间他恍惚看见有个人影高冠博带,正凝视着他的动作,而那棵褚嬴与小白龙手植的古树枝叶相触,细碎声音如珠玉冰丝相撞,平白使棋枰上的烽烟都缓了几分。

时光也不分心去找,心想反正不是褚嬴,困住他的人也只同他下棋而已,见不见又有什么区别。于是他眨了眨眼,先是定心落子,随后敛容正坐,左手拇指贴住右手无名指根,端端正正行古礼将开局前那个礼数补全,口中却是轻哑缓声的一句“谬赞”。

估摸着是他这死不悔改执迷不悟的话戳了对面那位肺管子,那不知何处而来的声音沉寂下去,黑子倒是落得飞快,带着点睚眦必报的味道反逼着时光也下了十余手快棋。最后时光捏着自己的白子,看看棋盘又看看对面的树影,想笑的时候一口气刚好没倒上来,捂着嘴咳了满口血气,倒是仍扶着棋桌笑得眉眼弯弯。

相思断。

他的对手给他下出一个相思断。

要知道棋坛有个都市传说,就是永远别在时光九段面前下相思断,如果你在时光九段面前下出了相思断,那就趁早投子认输,否则最后一定会被时光九段拆得很惨。

这个都市传说最早就是洪河流出来的。

褚嬴刚走那半年他实在是疯得过分以至于洪河至今都认为他心里有个早逝或者不告而别的初恋……好吧,以现在的结果来看,洪少侠也算歪打正着,总而言之从这个合租舍友嘴里流出去的就是时光九段为情所困从此见不得相思断,一见就要赌个大的非要赢下棋局以证相思不可断。时光几次三番都很想解释些什么,可惜就棋盘胜负而言事实确实如此且这事儿也实在属于你不知道哪里不对劲但就是哪哪都不对劲,最后就只好放任洪少侠人如其名继续信口开河——虽然他真的看相思断不太顺眼就是了。

但这事儿实际上得怪懒师父。

比如刚才他真有一瞬间觉得对面坐的其实是使了障眼法的懒师父,此情此景此等局势,这个相思断的出现堪比多年前他在藏经阁门外跪到入夜,于一豆灯火下收到的那句缘分已尽,向前看吧。

时光觉得自己这估计也属于应激反应,比俞亮那被他吓出来的PTSD还严重点,他那几个朋友的受害程度加起来可能还差不多——毕竟但凡是个健全了十好几年的人,挖个眼掏个心,缺点胳膊断点腿儿的,能不轻生就算坚强了。

他也其实挺愧疚。当初跳湖就给何嘉嘉吓得不轻,十八岁那年端午他又不慎落水算是把所有的朋友都吓到战战兢兢,一到端午就变着法地约他出去玩,严防死守绝不给他靠近任何湖的机会。俞亮更行,当初就本着先断自己的执念来劝他断执念的心激他去下北斗杯,后来隐约了解点什么,有段时间就逢年过节给他寄点道家典籍转发什么人要超脱的心灵鸡汤,二十几岁大好青年的聊天画风堪比朋友圈退休大叔,整得人哭笑不得。

但时光仍旧感激。

他是真的有一群很好的朋友、有一位极好的对手,在他的人生变得一团糟乱的时候从未放弃,锲而不舍地拉着他向前走。只可惜年少所见那人太过惊艳,这漫漫余生里留给他的安宁都是假,那些遗憾永远都无法圆满,只剩下意难平。他曾有过绝不会孤独的特权,是以当孤独汹涌,没顶而来的时候就比谁都觉得蚀骨,然而陪伴这件事的权属已经高悬天际,所以唯有欺骗所有人也欺骗自己,他其实过得很好。

只是孤独。

“不认输吗?”

“不认。”

时光眼都不抬,斩钉截铁地应。

他在这一刻有了胜负心,他要试试与天争胜,他要赢。

那个都市传说诚然是洪河信口开河,但逢上相思断的棋局他也确实一局未输过,哪怕局势再惨烈他都能死拖到最后一子,最惊险的一次只差四分之一子,但也仍旧是胜。他时光自打升九段做主将起,字典里就再也没有过认输这个词,时至今日多少年,从来都是输局不输赛,输赛不输再,此刻放眼棋坛,同辈之中只有俞亮能跟他较量,是当之无愧比肩同耀的双子星。

长、拐、点。

相思断中的白棋堪堪多活出一口气,时光却转手往右上的空地点子。相思断他拆过很多次,赢过很多次,往昔的棋局他是不敢输,但这一次他时隔多年有了那种迫切的得胜的欲望。呼吸被扼住的时候那双黑沉沉的眼眸里漫上泪水,眼底却火光熠熠,他几乎每隔几手就咳得快要背过气去,可等咳完也不过是随意一抹唇上血痕继续棋局,几次下来白子沾染他指尖绯色,刀刀见血,招招狠辣,偏这般狠厉的棋招带着些时光本人混不吝的脾气,纠缠磨人。

“如此执着,所求何为?”

“……明月奔我而来。”

“竖子狂妄!”

狂妄?

时光攥着棋子笑得很大声,嗓子被呛咳折磨得疼痛红肿,于是笑声也嘶哑苍凉。

他实在是不太明白,为什么所有超脱于世、不属轮回的存在都要他戒贪戒嗔戒痴?他是被一个棋痴教出来的。那个棋痴为了一局棋可以舍生,为了追求神之一手可以忘死,怎么就都认为他教出来的徒弟能是什么洒脱之人啊?

是,褚嬴本人是光风霁月,君子如竹,性子也温柔,但他时光打小就不是什么好料子。如果没有褚嬴,他不会爱上围棋,如果不是褚嬴他兴许碌碌无为兴许混沌沉沦,又哪里来如今为国争光,沉稳平和的时光九段!

他如何不贪?如何不嗔?如何不痴?

如果他从未拥月入怀,如果他从未窥见明光……他就不会横生这许多痴妄。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这话对别人而言是浮生倥偬,于他而言是得而复失,是恨不能作那古人,恨不能……再得见高天孤月一回。

“我平生……最不喜读书。他走之后,我却把月亮相关的典故读得七七八八……对于古人来说那或许是寄情,但对我来说……”

时光没再说下去,只是强撑着一子一子地摁在棋盘上。肺里火烧火燎地在痛,而他无论如何深呼吸都再吸不进一点空气,指尖已经泛出微微的绀色,温度也在山风里被掠走大半,冰凉得快与棋子无异。

现在面色大概也很难看吧?

他瞥了一眼方才就被好好收在腰间的折扇,眉眼柔和目光似水,但只轻飘飘地自折扇上掠过,不敢多看一眼。褚嬴爱洁,不好叫血污沾染,他现在这么狼狈,被知道了那人一定要绕着他转圈絮叨不爱惜身体了,所以还是少看为好。

扳。

白子落下的那一刻空气骤然涌入鼻腔,这一回咳嗽倒不曾急着折磨时光的嗓子,反而心肺都是剧痛。牙关阻不住那一口温热腥甜,他也跟着眼前一黑,待回过神来才见棋桌边沿泼了小半片血色,正滴滴答答地往地上落。

活像什么撞柱而死的血案现场似的。

时光扶着棋桌缓了好一会儿才平息下去胸腔里的痛,龇牙咧嘴地看着那片血色犯愁:他确实下个棋就快精疲力竭,可是这要是不擦干净算不算破坏文物?石头可不是树,他十七岁那年也就小胳膊小腿,踹死了自个儿也撼动不了那棵树,今年他二十八,万一英年早逝他也不是很想寄身在这玩意儿里头——褚嬴在的时候他就吃够小白龙的醋了,真要这样不如酸死他算了。

费劲地把呛进气管里的血都咳出来,时光歪头拿自己的白T当纸巾使,然后瞧着对面黑子在他吐血抹嘴这么长个过程里完成了长考反扳了一子后抿了抿嘴唇,摸出一枚白子稳稳地落在棋盘上。

“是故棋有不下之下,不走之走……能审局者胜。”

树影下的隐约的人影在那一瞬间如时间暂停般凝滞,而时光不为所动,目光落在棋局上,含着笑意很轻很轻地念:

“生、死、劫。”

骤然风起。

山风吹得时光哆嗦了一下,略长的头发在风中乱糟糟地翻飞。那骂他狂妄的声音在风中重又响起,这一次却像是千山共振万水奔腾,层层叠叠地如天地对他这不知死活的凡人发问,震得时光一阵耳鸣,连心也震颤。

“竟要逆天么!”

逆天?

不。

他才没什么兴趣逆天,对人定胜天也没什么执念。他不是《天局》里那个执迷胜负的棋士,弃子争先、胆大包天地以满盘棋子做劫材,步步为营将天地构陷于生死黑白之间作一场泼天豪赌,也不过是为了、不过是为了……

“人都说李白捞月溺亡,是醉后疯癫,白白送了性命……我倒觉得,他一世浪漫,抱月而眠也很好。”

风仍不止,而时光说完那句话就只是垂着眼看着那盘被破了相思断,硬生生挣出一条活路的棋失神。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洪河是对的,平日里面对对手还可以说他只是为了证明褚嬴的存在、为了光明正大地说褚嬴是他的恩师所以不敢输,那这一局呢?他这场狂妄至极地将天地拉入劫争,欲一定生死的棋局,赌得还不够大吗?那誓与天争的念头,不也是见到了相思断才心火燎原,直至熬血煅骨么?

十年。

原来十年。

什么都市传说什么棋风果决什么筹谋诱敌……都只是他不想承认缘分已尽。

相思断易解相思难解,原来他所争的从非输赢。

只是……相思无解。

风停了。

被山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终于软软地塌下来,刘海落在眼角边,遮掩去半分水色。时光伸手捻起一枚白子闭眼感受着山林的气息,沸腾的心血逐渐冷却,复又是最初应下棋局的那个杀伐果决,理智凌厉的时光九段。

“还下吗?”

这一回轮到他向天地发问。

天地静默,连鸟鸣都暂且收声。尔后那声音似是长叹一声,蕴着万里苍茫辽远,彷如尘世里普通的惜才老者沉沉感叹。

“只为一面,值得吗?”

“若有得选,我宁愿他自己选。”

若有得选……我宁愿褚嬴能掌握自己的人生而非处处身不由己。要不要学棋,要不要做官,要不要迎战,要不要赴死,要不要……我。如果为此要夺走我的一切,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如果这些能换褚嬴一生平安顺遂,我给得心甘情愿;如果为此要我逆天,争出一场输赢来,也不是不可以试试。

什么都不争就会失去拥有的,那就争,几千年下来了,人与天地也不是没争过,未必就是输。

天地不再应他。

良久,一枚黑子缓缓浮空,利落地翻了个身落上棋盘经纬。

这便是应战了。

这着实是一场胶着的棋局。《棋经十三篇》在论局篇第一中就言明:“局方而静,棋圆而动,自古及今,弈者无同局。”棋盘棋局寓天地四时,黑白两子则囊括阴阳,一局棋中自可见天地万物,是以棋士落子之时,亦在与天地对话,纵横经纬之间,未尝不是在探寻天道之法。

是以时光从相思断出现的那一刻起,就决定布这生死劫。

世间法则,以阴阳流转为第一,生死法则为第二,世无长阳,亦无长阴,阴阳流转,世所以存。这话用现代理论来说或许就是物质守恒定律,再通俗易懂一点就是盛极而衰,否极泰来,人不会一直倒霉下去。棋盘之上,黑白两子就是阴阳二字,相思断固然可以是个死局,然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阴阳法则已经固定,自然可以用生死劫争挣出一条活路来!即便是天地的意志,都要在这阴阳规则之下,和他争一场生死。

棋盘此刻在时光眼中又一次脱胎于木石,化作经纬之上满天繁星。他从未有一局棋下得如此刻这般清醒理智,满目实地与围空却不再是夜路星辰与明月皎皎,每一处他即将落子的位置都耀眼如骄阳,火光烈烈地烧出生机,而他极其久违地,在向着火光落子时看见了流云漂浮于身侧,墨骨朱顶的丹鹤檀扇挟着千年前南梁都城的风掠过耳边,势如破竹又万分笃然地指向烈火,叫他恍惚间再作一次披坚执锐的工具人。

是褚嬴啊……

时光望着那簇明亮的火焰向着下一处燃烧,满不在乎地吐掉喉间涌上的浓郁血腥,释然地露出个暌违已久的,少年般的笑来。

哪有什么你的棋我的棋?

我们一起下出来的,就是最好的围棋。

挡、断、扑、冲。

时光一子比一子下得笃定,却也一子比一子下得憔悴。他面上几乎血色尽失,惨白如纸,仿佛所有的血液都被他一口一口吐了个干净,随着局势越发焦灼,他的手指几乎寒凉如冰,只额上滚烫,生生将眼角烧出几分嫣然绯色,错眼下倒同那棋魂有几分相似。

可时光仿若未觉。

褚嬴刚消失那几年他没事就往兰因寺跑,一开始是去磨懒师父下一色棋算作个念想,后来一去就打扫藏经阁,扫完就随手抽一本典籍坐那儿读。兰因寺所藏浩瀚,也不拘着一定是佛家典籍,但无论是佛是道,乃至于偶尔的两本别家典籍里对于生关死劫的描述从来都是凶险万分,多得是一子落而满盘活,一子错满盘皆落索的例子。

生死劫、生死劫,一场劫争定一局生死,自来是步步杀机险象环生。以往和人下,遇上生死劫都要万分谨慎以免行差蹈错满盘皆输,更不提他此刻是在与一方天地的意志较量,甚至左右着他心上之人的命运生死,除穷尽算力以命相搏,别无他法。

凡人要与天争,怎么可能不付出代价?

更何况他这一局简直恣肆无忌,从一开始就敢忘记恩师教诲下得杀意横生,直至大逆不道地布这一场凶机四伏的杀阵,妄图借世间法则于棋枰之上与天地抗衡。

他早就知道的。

不过是吐几口血而已,已经对他足够优待了。

他不贪。

棋局仍在继续。白子在一盘纷乱中逆势求生,先前布出生死劫时留下的各处陷阱杀招一一显现,缠斗虽胜负掺半,但时光落子极稳,杀棋时当机立断,占优时却毫不贪胜冒进,驰驱合度。他的棋里看不出半分瞻前顾后,白棋落点便是满天繁星中火光耀眼处,笃定断然,落子无悔,纵黑棋实地尚足,又似锁链绞缠,白棋亦如雨后春草,于山石崖缝中仍能坚韧求生,直至春色离离。

千古无同局。

时光直到棋局将近终末才终于明白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棋枰之上三百六十一路能够衍生出的不止是绝无重复的棋局,更如当年褚嬴告诉他的那样象征着世间万物,而这世间唯有变之一字才是永恒不变的。正如他现在下的这盘棋,到了如今早已无所谓定式与否,定式不过是由繁复多变通往万象归一的途径,在这条路上,棋是自由的,棋士也是自由的,棋所象征的这世间的一切,都应该是自由的。

夫唯不争。

道法自然。

有所求、有所执、有所爱,才会忧怖俱生,才会患得患失,才会辗转反侧,心有不甘。

“但我只是个凡人。”

时光捻起一枚白子于手指间摩挲,眉眼含着笑在心里这样说。他嘴唇苍白得吓人,斑驳血迹更是瞧着怵目惊心,右手半边袖子都是血迹,层层叠叠地堆出乌沉沉的锈色,被风吹得僵硬。整件白衣瞅着倒像是什么谋杀案现场拿出来的证物,唯有腰间那柄折扇附近的衣料仍是洁白,泛着棉布惯有的一些微黄,如暮色下的白雪,干净柔软。

只是凡人。

他毫无自己正于棋局之间得窥天道的自觉,自顾自地将凡人二字摆得端正,天地法则非他所愿、跳脱轮回于他而言不及这世间万丈软红半分。他不争名利不求长生,不要放下一念后的万般自在,长生多苦啊?只愿天地万物顺应心愿一次,替他全一个朝朝暮暮对弈终老的梦就好了。

反正懒师父十年前就说他没有慧根。

白子在苍白指尖翻转,时光忽然又有了窒息的感觉,心却轻松得近乎飘飘然,只是手上小小的一枚白子仿佛重逾千钧,叫他伸手伸得艰难。

诶诶诶,不能耍赖啊!

他左手撑着桌子,一边腹诽一边仍坚定地夹着棋子向着这场棋局唯一的终点探去。他与天地心知肚明这一子下去之后胜负几何,天地没道理跟他反悔,而这般阻拦或许是不想他这一子落定之后再无余地反悔。但他不悔,这一子之后无论什么结果他都认,从决定布生死劫开始他就想好了,无非就是一条性命罢了。

“啪。”

风声静默。

这一子与石制棋盘碰撞的声响竟似震彻天地,回声邈邈,不绝如缕。时光整个人都在发颤,额头上冷汗密布,浸湿额发,手指摁在棋子上倒像是在竭力支撑着不要倒下去,好半天才慢吞吞地收回来,双手撑着棋桌忍了又忍,终被全身剧痛激得低头连着呕出几口鲜血,指节用力到发白。

好痛。

他委屈地想着,却还是努力撑起身体,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用尽气力微笑着向他远在千载之外的恩师,他的所爱报喜。

“褚嬴,我赢了。”

我胜天半子。

“我听到了。”

时光愣在原地。

他心里涌上巨大的欢喜与恐惧,一面无可抑制地去想他赌命赢下的棋局是不是真的让世间万物替他圆了梦,一面又恐惧着这把低沉温柔的声音不过是幻听,是人之将死前的一点抚慰。

直到黑棋投子。

他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白皙如玉的手从流云般的衣袖中探出来,将两枚黑子落在棋枰上所剩不多的一处围空里,而他日夜不敢忘怀的声音带着哭腔,颤声同他说:

“小祖宗,你看看我啊……”

褚嬴。

是褚嬴!

时光抬起头盯着对面的人影不敢眨眼,尽管不知因为缺氧还是失血导致眼前一片模糊,但他笃定那就是褚嬴!多年形影不离的陪伴,分别后醒时梦里无数次的描摹,时光压根不需要靠面容去确认,只一眼便足够。他嘴唇哆嗦着想再喊喊褚嬴的名字,可是喉咙堵着,唯有眼泪决堤而落。

我好想你……

褚嬴,我好想你。

他惶然失措地想去拉褚嬴的手,又记起自己血赤糊拉的模样歪着头去擦脸上的血,只是越急越乱,没了支撑脱力的身体便向着一边栽倒下去。

怎么这样啊……

时光哭得绝望又委屈。

他已经很成熟了,是个大人,他拿了很多比赛的冠军,所有人都说他成熟稳重开朗温柔,他甚至、他甚至刚刚赢了天地半子!可为什么在褚嬴面前还是这样乱七八糟的样子……褚嬴会不会很失望,会不会觉得他一点都不好,会不会——

时光没能想完。

因为一个充满香气的,如云朵般洁白柔软的怀抱接住了他,让他免于在土石上磕得头破血流,那双骨节分明又白皙如玉的手小心翼翼地环抱着他的肩膀,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掌心的温度,而白云之上是皎皎明月在唤他“小光”。

于是他的目光便从怀抱主人衣摆湛蓝色的群山开始攀登,抓住衣袍上一缕青烟,最后落在那人左肩一抹雾霭云山并一截天蓝流苏上。那怀抱与布料带着竹子的清苦与药香,混着檀木的甘甜催得他昏昏欲睡,而他紧紧攥在手里的袍袖柔软,血痕在白衣上开出娇艳的花。

白天能看到月亮。

眼泪和血都是甜的。

狭长多情的眼眸赠他以心旌摇荡,抚过面上血痕的手指上棋茧微凸,一瞬心安驱散胡思乱想,只觉着在那片温柔海域里抱月长眠都好。

还争什么呢?

时光陷在褚嬴怀里迷迷糊糊地想。

反正我把月亮拽进怀里了。

输赢又有什么重要的。

而此时山间暮色四合,飞鸟还巢,参天古树的枝叶在微风里发出细碎的声响,一刻静谧恰似百年一瞬,红尘一生。

又一年的端午快要过了。



END

冷藏冰棍儿

欺负

局里人私下议论,办了这么大的案子,怎么也没见安欣往上升,或者调回刑侦大队呢。在这种纳闷儿的眼光里,小五不紧不慢地走过长廊,推开宣传科的门,在熟悉的位置看到伏案睡着的灰白头顶。

  

小五微笑起来,又叹口气,把门关上,轻轻走回座位,又瞥了他一眼。

  

他不会再去任何其他地方了。


  

安欣隐隐感到有人站在桌子旁边,冰凉的手,挺不客气地搭上自己肩膀。“哎,醒醒哎,大爷。” 


安欣心下烦躁,几乎看到了地上那双一尘不染又价值不菲的皮鞋,他不想让这人碰自己,但似乎不能翻脸,脑子里迷蒙又百转千回地,攒下这口气。

  

谁是你大爷?他抬起头,客气又讥诮的笑已经准备好...


局里人私下议论,办了这么大的案子,怎么也没见安欣往上升,或者调回刑侦大队呢。在这种纳闷儿的眼光里,小五不紧不慢地走过长廊,推开宣传科的门,在熟悉的位置看到伏案睡着的灰白头顶。

  

小五微笑起来,又叹口气,把门关上,轻轻走回座位,又瞥了他一眼。

  

他不会再去任何其他地方了。


  

安欣隐隐感到有人站在桌子旁边,冰凉的手,挺不客气地搭上自己肩膀。“哎,醒醒哎,大爷。” 


安欣心下烦躁,几乎看到了地上那双一尘不染又价值不菲的皮鞋,他不想让这人碰自己,但似乎不能翻脸,脑子里迷蒙又百转千回地,攒下这口气。

  

谁是你大爷?他抬起头,客气又讥诮的笑已经准备好,正要开口,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小五在斜对面抬头看看他,醒啦,她说。

  

哪有人呢,他坐直起来舒展了一下,捋了捋时间。判了,死了。想着,安欣舒了口气,腰又放松地靠上椅背。


他有点松垮下来,一口气顶着走完大半辈子,顶到指导组姗姗来迟,可算将恶龙斩于剑下,他该把自己称为圆满。


他翻来覆去地想这辈子。高启强被连根拔出后,有记者想要采访他,与他商讨大纲,想要写成孤胆英雄智斗强盛集团多年的故事,他吓得连连摆手,没有没有,真不是。媒体纠缠了小半个月,也销声匿迹了,这事儿一定上面会管控宣传,他悄悄松口气。

  

那个记者在他上班路上堵到他时,手里拿着个录音笔,说,听说您与高启强曾是要好的朋友,直到扫黑前也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是么?

  

安欣愣了下,说,他不是我的朋友。

  

记者追着问,可是他在各种公开场合表示过与安警官是多年的朋友…

  

安欣呵呵笑了一声:他嘛当然会这么说了。然后又连连摆手,对不住对不住,上班真要迟了。而后紧步离开。

  

  


他倒愿当那个孤胆英雄,准备好了铁血丹心赴义,但没那命,偏偏形单影只地活下来,高启强带着愈发浩浩荡荡的兄弟,家人,孩子,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每次见面都笑眯眯地从上到下打量他一番。

  

安欣冷眼看他各种花样,心里总是恐惧地闪过一个念头,是不是给了他那盒饺子,就要被他这样惩罚一辈子。


安欣,我现在不配和你握手了吗。

  

安欣,我没有配合吗。

  

你最近很爱我啊。


安警官,你看看别人是怎么求人的。

  

  

每到这时,他会觉得,高启强或许真是恶龙化身,魔鬼降世。他每句话都让安欣一阵恶寒,危险信号闪着红灯在脑子里叫嚣,安欣挺直后背,从面无表情里挤出一个假惺惺的笑。

  

高启强有时嫌弃地啧一声,说,你知不知道自己这样很丑。

  

当他心情好时,则会凑近过来,搂搂他的肩,拍拍他的背。安欣僵硬地挺着,然后凉飕飕地说,高老板,香水很讲究哈。我呢,就觉得闻起脑袋晕。他不动声色地后撤开距离。

  

高启强没因为这个放弃掉那些花里胡哨的男香,安欣皱眉,他就哈哈笑,亲昵地拍拍他,说安警官习惯就好啦。

  


安欣只寥寥几次没被他的香水烦到,其中一次是陈淑婷出意外后不久。唐小虎打电话给他,问强哥在哪儿。安欣莫名其妙,但下意识地,就应下了对方的请求,帮忙找他。

  

他根本不需要找,安安稳稳在办公桌坐到点下班,直接骑车去了旧厂街,在熟悉的摊位停下。鱼档收摊了,摊主不知道去了哪,安欣撩开幕帘进去,果然看到他躺在躺椅上睡着。

  

安欣蹲下看着高启强熟睡的脸。

  

高启强在梦里显然也不安稳,他喃喃着,书婷,垂在一边的手动了动,抓住安欣的衣服。安欣咳了声,伸手轻轻拍他的脸,醒醒,高启强。

  

高启强突然惊醒,睁大眼睛,肉眼可见地进入防御状态,泪浅浅蓄在眼眶里。

  

啊,安警官。

  

安欣看着他红通着眼,眼尾低垂,鼻头也红。说,怎么睡这了。

  

高启强说,在家睡不着。就在这,觉得踏实。

  

安欣几乎下意识地想抓住这个字眼狠狠扎他。但只干笑了一声,转移话题,说,你看你,被高档腌入味了,在这腥气的地方都闻见你香。

  

高启强敷衍地笑了笑,泪水还是滚下来,他掩饰地用手扶着额头遮住,胡乱地擦。

  

安欣蹲在旁边,说,老高,节哀。

  

高启强从躺椅上翻下来抱住他。

  

安欣没挣。



他常分不清最初旧厂街卖鱼的小贩是不是高启强本人。那个小鱼贩被打得鼻青脸肿,在笔录的时候看着安欣,有点惶恐又埋怨地嘟囔,我都说手没事了,拍片的钱,报不报销啊?我弟弟妹妹还在家没有吃饭,警官,我先回去做饭,然后我再回来,我肯定回来行不行。

  

这个人是怎么变成强盛集团总经理,京海半边天的呢?

  

安欣想不通。

  

想不通了太多次,就不想了。安欣给了他手表上倒计时的一分钟,两句踏实,就再没多劝,没用。

  

陈书婷死了,安欣从高启强通红的眼睛里看到一丝熟悉的样子,时隔多年,他又看到小鱼贩的影子,安欣不合时宜地想把这个人扯住,你别走,你之前去哪了?那个十足慌张脆弱的残影一晃神就不见,高启强把它变成一个紧贴腰际搂紧的拥抱。


安欣兀自笑笑,又来了,小鱼贩当然不会在高董事长身体里停留太久的,安欣在他的怀抱里轻轻说,我也,觉得很遗憾。

  

高启强哽咽着,我好想她。

  

安欣说,我知道。

  

他脑子里飘过一个想法,如果高启强一直沉浸在这种悲痛里就好了。就像最初他在看守所那个慌张畏惧的样子,如果一直在看守所就好了。抑或是高启盛死时。安欣闭闭眼,如果他一直这样生不如死就好了。

  

高启强把头往安欣肩里埋,哭声噎在喉咙里,哭得浑身颤抖。

  

安欣想,如果你永远这么痛苦,不管有几分真都行,如果那样就好了。


  

命运当然不会遂安欣的意的。


高启强聪明得很,在安欣还对他抱有期待的时候,摆出一副跋扈的样子,趾高气昂地如花孔雀一般开屏。在安欣能沉下气与他虚与委蛇时,又装回那副可怜相。

  

他偏偏要在每一个时刻,都让安欣脸上的笑容僵住,缩回内壳,换上强压住的怒气才行。这件事,安欣很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高启强总是要惹他,像一个幼稚又故意的执念,在他为达到利己目的不择手段的人生里,如此不合常理地坚持着。

  

安欣往前捋,捋着到了那天晚上。他讲了两句踏实,高启强没接。在决定放弃高启强的那时,他没意识到自己原来那么生气,而高启强在日后飞黄腾达的人生中,似乎把他这种生气当一颗情趣的糖,非要逼着安欣陪他一起,每每重现,他才心满意足。


  

安欣想通后,在又一次被高启强烦到的时候,直白地提了出来。高启强你有病。

  

高启强一脸诧异地看着他,说安警官你怎么骂人呐。他像被逗乐了一样,愉悦语气不似作伪。

  

安欣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他面无表情,一字一句:我讲真的,你心理有疾病,你要不要去医院去看一看,任由自己这样下去,对你不好。

  

高启强仍然笑眯眯:我的病就是你啦。

  

安欣点点头:我知道。

  

高启强愣了一下,安欣从未如此坦荡地承认。

  

安欣又说,这样下去,没用的。

  

高启强说,怎样下去,为什么没用。

  


安欣不再说话,从口袋里掏出钱包,看着桌子上的菜估算金额。

  

高启强坐在桌子对面,火锅的蒸汽飘起来隔在两人面前,高启强叹气,你干嘛非那样想我?

  

安欣看着手里的四百块钱,拿出两百,肉疼地又看了下桌子上的海参粥,再抽出一百。他把钱放下,把粥转到自己面前,用勺把海参捞进自己碗里。

  

高启强已经食欲全无,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搅着面前的汤,说,我只是想和你吃饭,那你说怎么办。

  

安欣专心喝粥,头也不抬地说,没办法。

  

高启强不说话了。


过了会儿,高启强又说,你以为你把我看得很明白是不是?

  

安欣心下冷笑,轮到自己戳他痛处一次,就急了。他恢复慢条斯理,也不急着走,又盛了一碗粥,知道高启强坐在对面看,他用勺子在砂锅里搅拌着捞海参。瓷勺刮在锅底发出声音,在沉默的氛围里尤为刺耳。

  

高启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再给你上一份?

  

安欣立刻说,不用,再上我还得再给钱。

  

高启强啧了一声,极为不满地盯着安欣说,我有病?你才有病。

  

安欣说,你急什么。

  

高启强说,你不就是想看我这样么。

  

安欣抬起头,说,是。

  

高启强已经露出那种鹰一样阴鸷又狠戾的表情,他盯着安欣,语速很慢,像是要他仔细听清楚:你有病,但是我不劝你去治,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药不对症它好不了,没用的,这个才叫没用。

  

安欣把碗放下,咣当一声。

  

高启强抬手指了指自己,你想让我去看病吗,你想让我健康?真好心呐,安警官,你这么善良,全京海怎么专欺负我一个?

  


安欣简直要笑了,何其荒谬,高启兰不久前也说过同样的话。安欣,我是喜欢你,可你不该欺负我。合着恶霸是他,他们高家人,一个个都蒙受天大委屈。


高启强还没说完:安欣。他又叫他,没完没了。安欣几乎坐不住,咬着牙,额头神经嘣嘣地跳。

  

安欣,药不对症,我也好不了。你不让我好啊,我跟你说我早认了。

  

安欣冷笑,你去自首,我就让你好。

  

高启强听到这句话,沉默了一忽儿,反而神情放松下来,他眼睛里又盛起最初的那种喜爱,他说,那我给你打电话你会不会接。

  

安欣说,你找狱警叫我,我去。

  

高启强简直出离愉悦起来,把筷子又捡起来,亲热地说,再吃点儿,他家的烧麦一绝,你尝尝。

  

安欣看他恢复得意的样子,心下一片惨淡,高启强是魔鬼,他是与他缠斗一败涂地的人类,但还要继续斗下去,他说得对,药不对症好不了,安欣再次暗暗下决心。


  

决心下多了,老天也听到了安欣的请求,孜孜不倦,孜孜不倦。终于有一天,安欣笃定地把杨建逼在墙角:高启强完了,你要不要考虑一下自己?

  

高启强完了。安欣说这句话的时候,意识到这是自己这辈子,也许最风光无两的时候。他已满头银发,眼神黯淡,但这是他最期待的时候。高启强完了。

  

但高启强忍不了他安欣多顺心一秒。

  

于是电话打得催命一般,肉麻又无赖,撒娇扮傻地要安欣请他吃饭。居然是要当场把妹妹托付给他。

  

安欣又摔了碗,咣当一声。

  

高启兰吓了一跳,惴惴地看他,安欣没心情抱歉,隔着桌子瞪高启强,高启强若无其事地说,我有事先走,你们慢慢吃,那个,我吃的东西已经结好单了,小兰,吃什么安欣请你。

  

安欣有点震惊地看他居然就那么站起来,拿起衣服要走,赶紧站起来准备离场措辞,被高启强硬按着肩坐下。

  

她喜欢你二十年,不喜欢你就说清楚。高启强附下身,温柔求情的语气,讲帮帮忙,他凑得近,呼气就打在耳廓:讲清楚,好让人死心,帮帮忙啊。

  

安欣离得很近地瞪他,眼睛里的威胁如有实质,高启强你完了。

  

高启强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让人死心,安欣最会。

  

他表了态,高启兰没太诧异,只是幽幽地说,二十年前,是我错意。

  

安欣半睁着眼看桌上的蒸笼,一桌子菜,就高启强走前吃了几块蒸饺,喝了半壶菊花茶。他倒胃口好,大难临头,有吃有喝。

  

安欣出神想着,高启兰看在眼里,叹了口气。二十年前,我们都会错意。

  

安欣扬眉看过去,说谁啊?

  

高启兰皮笑肉不笑,大家呗。

  

她大学开始被两个哥哥宠上天,过上不缺钱也不缺爱的日子,养出富足气质,眉眼柔和面色润泽,很少露出急躁或愤怒神色,此时这么冷冷挑起嘴角一笑,安欣倒看出几分高启强的形容。他突然觉得荒谬滑稽,心中少了愧疚,身子向前探,说,你哥前段时间,跟我吃饭,说我欺负他。

  

他打量着高启兰的脸色。

  

高启兰果然并不觉得意外,垂下眼说,他自然这么觉得。

  

你哥说,全京海,我专门欺负他。

  

高启兰又笑了,面容又温和下来,镜框闪闪,她看起来难过又怀念。

  

安欣再接再厉:讲道理喔,我到底欺负谁了?我是不是从二十年前给他送饺子开始,就叫欺负他了?

  

高启兰抬起头,看回来,轻轻地说,是啊。


  

安欣坐在办公室里,夜深的寒凉侵入裤腿,他脑子里还响着那句大爷,仿佛这人就在身边。别睡了大爷,怎么不回家去睡啊。他的语气大概都揶揄又藏着心疼。

  

什么是会错意,什么又是欺负?是把送饺子当欺负,算会错意?还是把好意当爱意,算欺负?安欣脑子都乱了,高家人惯会偷换概念贼喊抓贼倒打一耙黑白颠倒。

  

高家人惯会欺负人。

  

安欣锤锤僵住的腿,想着,全京海,高家人就欺负他一个人。

  

高启强专欺负他一个人。又欺又负。


只是他不会那么肆无忌惮地表达爱与恨,怒与恨,不甘与恨罢了。他还有重要的,一生的使命和任务要去办。高启强那天问他,肩上没加星,是我耽误你了。

  

安欣把情绪全藏在僵死的脸上,一个扯出的冷笑里。

  

高启强又啧一声,你这样真丑。


这话说多了,安欣不耐烦,撇撇嘴顶回去:我又不是小姑娘我要漂亮干什么?

  

高启强就无限惆怅地叹气,可是原来你笑起来,可好看。

  

安欣说,这不是还没抓到你么,你进去了我肯定笑得像花儿一样。

  

高启强又长长叹气,说,不会的。然后再抬头仔细看他,说,安欣,是我耽误你。


谁欺负谁,会错什么意,早变做一团乱麻,无序杂乱地纠缠在二十年里,没人说得清。


  

还好他完了。

  

好在乱麻能一枪崩掉,所有绳结,解不开也纷纷落下,变成无人问津的灰色过往。

  

不回忆了,你累了,安欣说。天冷了,给自己加件毛衣,安欣又说。

  

好。高启强点头,还是要问最后一句。如果知道今天,那年春节你还会不会给我送饺子。

  

安欣点点头。

  

我踏实了,你的病是不是会好,不用再吃药了。

  

安欣点头。

  

如果当时出事的是我,血型对得上,你会不会给我输血。

  

安欣点头。

  

你不喜欢小兰,就不要再跟她来往,你不要欺负她。

  

安欣说,好。

  

你不是说,我进来了,你就会笑得好看一点吗?你以后可以开心一点了。

  

安欣说,好。


这些说完,高启强似乎心满意足,又笑眯眯起来,卸了重担似的,一身轻松。

  

安欣,你抓了我二十年,我也对你很坏,我几次想让老默杀了你,他不干,你人气太高。

  

安欣说,哟,还好你完了,不然我是不是还继续提心吊胆啊。

  

高启强笑出声儿来,不会的,我很早之前就放弃杀你了。

  

安欣也笑,我谢谢你哈。

  

高启强摇摇头,很无奈地看着他,杀不掉啊,你把我欺负怕了,杀不掉,心里又不甘,就总想打电话找你,吃个饭,让你花点钱吃点好的。杀不掉,就想着能再见见。

  

安欣缓缓收起笑,说,我知道。

  

高启强清清嗓子,说,你肯定知道的。你都知道的。

  

他慢慢站起来,示意狱警要离开,安欣坐在玻璃外静静看着他。高启强摆摆手,手铐哗啦哗啦响,走了几步,又回头:不要招惹小兰啊,安欣,你不喜欢她,就不要…

  

安欣说,我知道。

  

高启强眼睛里有点闪闪的水光,面容难过又怀念,竟有几分高启兰的形容。

  

安欣说,我不喜欢她,我不欺负她。他的语气像某种安慰和自证。

  

高启强点点头,拖着脚步走了出去。


  

高启强执行后的一个月,高启兰坐上了去非洲志愿的飞机。安欣送她去机场,两人一路无话,高启兰最终也没说什么跟哥哥有关的话题,拎着行李箱在门口与安欣告别。

  

她淡淡地,脸上再没有神色,说自己不会再回来。

  

安欣说,好好照顾自己。


安欣看着她快步走进航站楼,似乎又看到高启强最后时的表情,他皱眉垂眼的时候,才像最初的那个小鱼贩,一脸委屈慌张。

  

安欣叹口气,自顾自地说,我可没有欺负她啊。他转身钻进车里,又自言自语,你好意思讲自己是好哥哥么你。

  



安欣还是被登上报纸,他头皮发麻眯着眼看纸上的字,好在没把他写成什么孤胆英雄奋不顾身勇斗黑恶势力。小五慢吞吞地撇嘴,为什么没这么写,本来就应该这么写。

  

安欣把衣服披上,端着水杯去门口接水,不接她的话,说,小五啊,这么多年了怎么还单着。

  

小五说,你不也单着么。

  

安欣愣了一下,沉默着拿热水壶倒水,过了会儿,说,我就不欺负别人了。

  

小五没说话。


让人死心,安欣最会,他就只让一个人在他这里讨了些甜头,那人欺骗他辜负他,得了便宜还卖乖,管他叫大爷。


  

  

想到哪写哪的一篇乱糟糟--


  

Discipline

【强欣剂】我为鱼肉

被妈妈一脚踹进坑后赶来写咯噔文学造谣……


古有庖丁解牛,今有他高启强治鱼。守档口这些年,他本钱不多,花销倒挺大,进的鱼自然不比其他商贩的丰腴肥嫩,却仍是稳稳当当付了房租、供了弟妹,其原因全在他这一手对付鱼的招术。奄奄一息的鱼躺碎冰上静息,眼睛需蒙一幅浸过水的纱布,可保身死眼却亮,恍若新鲜刚上岸;尚活动的鱼群里,得放一条性情凶猛、好噬同类的狠角色,其余的便能四散逃窜、生龙活虎。


后来离开鱼档,走到人群里,高启强醒悟出治人治鱼本为一体,没什么两样。有欺瞒才有信任和利益,讲对立方能协调和活动。古人说得好:水至清则无鱼。所谓清明社会,不过是死水一潭。这样告慰自己,他心安。...

被妈妈一脚踹进坑后赶来写咯噔文学造谣……



古有庖丁解牛,今有他高启强治鱼。守档口这些年,他本钱不多,花销倒挺大,进的鱼自然不比其他商贩的丰腴肥嫩,却仍是稳稳当当付了房租、供了弟妹,其原因全在他这一手对付鱼的招术。奄奄一息的鱼躺碎冰上静息,眼睛需蒙一幅浸过水的纱布,可保身死眼却亮,恍若新鲜刚上岸;尚活动的鱼群里,得放一条性情凶猛、好噬同类的狠角色,其余的便能四散逃窜、生龙活虎。

 

后来离开鱼档,走到人群里,高启强醒悟出治人治鱼本为一体,没什么两样。有欺瞒才有信任和利益,讲对立方能协调和活动。古人说得好:水至清则无鱼。所谓清明社会,不过是死水一潭。这样告慰自己,他心安。

 

只有一条鱼,高启强降服不来。2000年安欣安警官磕着瓜子,倚墙看他打理。有些客人不擅刀案事,高启强就代为效劳。鱼上砧板,先抚平身子,再用刀背狠拍头部,随后刮鳞、剖腹、去五脏、洗血水。盛进塑料袋递过去,安欣没接,反而笑了:“你这技术还真不错。”

 

“熟能生巧,熟能生巧。”高启强还有些怕他,一味地陪笑脸。

 

安欣要付钱,他不肯收,打了几个来回的太极,安欣说:“再磨蹭下去死鱼都要烂了!这么着,钱收下,你跟我去家,替我把鱼烧了,一起坐下吃两口。”

 

当时安警官还没对他动疑心,说话做事都大咧咧的。已是散市的点,高启强拎了鱼随到安欣家厨房,起锅倒水,加葱添姜,做一道清蒸,上了桌,没敢动筷子。

 

“吃吃吃,”安欣不耐烦似的,自己先吃起来,“哎哟老高,你这个汤调得鲜。”

 

“安警官,”高启强小心着看他,“我知道你心地好,是想让我吃口鱼肉。卖鱼的人自个儿是吃不上鱼的。”

 

“说什么呢你?”安欣掀给他一个白眼,“一桌吃个饭,聊这些算什么?”

 

高启强住了嘴,夹了鱼,安欣倒一筷子斫下鱼头放碗里。他忙说:“安警官,你先顾着吃肉。鱼鳃旁边这一块,最鲜最美。”

 

安欣边费劲地啃肉边打哈哈:“老高,你天天同鱼打交道怎么不知道?这鱼眼睛最补,吃了心明眼亮、堂堂正正。”

 

话到这个地步,高启强没法说服他,只好讷讷地咀嚼起鱼肚子那一块油汪汪的好肉。高家间或吃鱼,他向来都宣扬自己顶爱鱼头鱼尾,中段的肉没意思,弟弟妹妹便也懵懵懂懂地相信了。

 

我这都过的什么日子啊!他蓦地生出一分悲凉的心绪。

 

仿佛看穿了他那点小心思,安警官清清喉咙:“哎,我妈妈也爱吃鱼头,我像她。”

 

随后声音沉下来:“老高,你是个好人,你不容易。”

 

高启强捧着那碗,把头垂下去,生怕从双眼里流出什么软弱的秘密。他吃下去的那口肉,好像又活过来化作大鱼,在他的胃里翻江倒海,于是地成了天,倒悬下一柱一柱冻结了不愿落的钟乳石眼泪;天成了地,培植出恣意流淌的情感的漩涡。

 

头顶的灯是暖橙色。

 

 

2010年代,腊月下旬的某一天,服务生受召把包间的窗户启一道透气的缝,冷风穿堂,吹得高启强五六分酒意全醒了。小方木桌早成了堂皇的大圆桌,覆一面玻璃板,各色菜肴满目琳琅。鱼——拣好的略动一两口,就孤寂地剩在那里。

 

白色的玻璃珠似的死眼,空茫茫望着天花板。

 

高启强双手支一座桥拢在面前,合上眼装醉。

 

第二天黄昏,高启强亲自提了一对大鱼,用红线栓了两鱼嘴,结成一路握进手心。他在街口下车,徒步走到公寓楼前。那年烟火禁令还没下来,被人踩脏的雪地上,鞭炮的红纸随风乱窜,追着人的脚跟不放。沿路的窗口一扇扇飘出温暖的菜香油烟气。勾勒出半轮饱胀红日的天幕,像极

断头台上紧贴人后颈圆弧制造的铡刀,随时要落将下来,斩断最后的光亮。

 

安欣把车停了,踢着雪向家的方向走来,人未到,眉先皱。正气凛然的安警官正气凛然地说:“这鱼我不收的。”

 

“往年人没来,鱼就拿了?”高启强想开他玩笑。

 

“我知道是你遣人挂在门口的。”安欣疲倦地说,十年后的安警官讲话已不那么句句带刺,“我没吃,扔了。”

 

“不好意思——还是不敢?”他追问。

 

安欣抬一抬眼皮,别过头抿一下唇,像是给气到了:“你自己心里都清楚。”

 

“安警官,这鱼呢——”高启强努努嘴,“我那鱼档,现在还在,啊,正规经营,正规进货,这其中来的。安警官怎么想,我也理解,这鱼算我的一点心意,就不要太挂怀。”

 

安欣仰天长叹了一口气,想要赶紧摆脱他似的伸出手,不巧触到鱼腹部的狭长口子:“已经处理过了?”

 

真是谨慎。

 

“鱼肚里空的,没任何东西。”高启强淡淡的,“不然你不好收。”

 

安欣终于接过那束结实的红绳,他的手背冻得裂口,像红旱的土地。高启强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这时候理应说一两句贺年的吉祥话,可他一副巧舌这会儿毫无用武之地:说年年有余,安欣口袋里一成不变的仨瓜俩枣他不是不清楚;说鱼跃龙门,安欣多年来晋升之路都举步维艰;说双鱼呈祥,他到现在还是孤峭峭一匹独狼。

 

“对我来说什么才算心意,你最好掂量掂量。”到临头安欣依然不说一句松快话。

 

“安警官有什么需要,一句话的事情,我还能不照办吗?”高启强答得滴水不漏。

 

“你说话的本事是一年高过一年了。”安欣想拿手指他一指,又还是半途打消了念头。他像憋了一口气似的三步两步迈上台阶。高启强转头回家,那个家,一样温情、亲昵、惹人眷恋,只不过围一桌吃饭的人,相较十年前已统统换了面孔。

 

 

2022年,安欣头发白了,害过伤的胳膊腿也时常疼起来了,但他的眼睛依旧明亮、耳朵依旧警醒。他经头脑密密织过,下定主意去看守所探望一回高启强。生意人不喜欢债务上亏欠,他要不去,高启强不可能服法。

 

隔着夕阳似的拱形圆的小窗,高启强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年纪轻轻的,怎么不去染头发?”

 

“染了有什么用?”安欣觉得好笑,“没几天又长出新白发了。”

 

“不费多少事,过一阵染一次就行了。”高启强说,脸上没什么表情,他保养得当,年逾五十鬓角才挂一点霜。

 

安欣耸耸肩,不置可否:“你还是注意注意你自个儿吧,下了狱,可没人给你拾掇。”

 

“不劳安警官操心,我也活不到满头白那一天。”他温文地答。安欣心中一震,没想到他死心已决,这话呛得他有点下不来台,只好死命打量着相识了二十年的这张脸,仿佛要从那些细纹中挖出深埋着的隐秘。

 

“安警官,是有几句话,我要对你说。”高启强道。

 

“你说。”他来也正为了这个目的。

 

“安警官,你为何要一直咬着我不放呢?就像……就像一条鱼,”高启强往前靠了些,“想要吞饵,哪怕是冒着被裹挟上岸的风险也穷追不舍。平平安安的不好吗?”

 

“那是我的选择。我认定了我这身警服,那就不能辜负为我穿上警服的人。”安欣盯住他的眼睛。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高启强摇摇头,“我的意思是,你何必尤其对我那么执着呢?安警官,你常常明里暗里地向我强调,什么原则,什么正义,难道你就从来不动摇吗?你曾经为我出头、为我送年夜饭,这不已经违反了你所谓的警察的信条和规定了吗?”

 

安欣一点一点把后槽牙咬紧了。昏暗里好像闪过一星火。

 

高启强的声音,像水一样点点滴滴地从空气里渗过来:“我想了很多很多年,总算有些明白了过来。安警官,我们做鱼的时候呢,去皮抹鳞,开膛破肚,砍头削尾,取骨留肉,剁成藕断丝连的一片片,清清白白地上桌吃。大多警察,就吃这些肉,就留意你们嘴里翻来覆去的真相呀人民啊,其他的都是糟粕,都该扔进垃圾桶处理掉。但你不同,安警官,你是吃鱼头的人。”

 

“我……”安欣欲言又止。他恐怖地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面砧板上,言语的利刃高悬,随时都要劈下来把他苦苦坚守的职业生涯劈成两折,一半是他的光明与辉煌,一半是他的冲动和私情。鱼头是生的来处,鱼尾是死的去途,生死之间,皮与鳞皆为衣装为尊严,五脏六腑、筋骨相连,讲的是利欲熏心或情深义重。这里里外外才撑起了一个人的血雨腥风。高启强此生,由衰而盛,由盛转衰,他人看的是新闻、是案卷,唯有他安欣,脚尖贴脚跟地随同走下来,看见肉,也看见血看见骨。所以他走不动,走不得。

 

他的眼神花了,心脏也开始悸动。

 

高启强还没有停下的意思,悠悠的,不慌不忙的:“安警官,我不敢说别的什么,我治鱼肯定是一把好手。我见鱼就是鱼,见了人也像鱼,反正都是动物嘛,又有什么大分别。而你呢,安警官,你买鱼从来都不买活的,因为你见鱼,也好像看见活生生的人。”

 

“我不是个好警察。”安欣打断他,快速地说完,双手平放腿上,指甲狠狠掐肉。

 

高启强忽然露出了很哀伤的神情:“你是,对我来说,你就是。”

 

安欣一下子变得虚弱极了:“对你——对你,只是你罢了。”

 

“安警官,你再看看我吧。”高启强说,“你看看我,我才好把藏着的话都吐出来。你那双眼睛跟刀子似的,每次对上我都感觉疼,疼也不错,疼了我就知道这会儿我们不在水里。”

 

时间到了。他们都没有互道再见,彼此清楚这是面对面谈话的最末一次。安欣想起身离开,还是没有动作,长坐着目送高启强的背影淡去。秉公办事者,同情心过甚是危险的,安欣置自身于死地二十多年,虽醒悟也不曾更改、不曾后悔。

 

 

再往后的消息,他不大在意了。对他们来说,事件结局是发生过的事情。安欣去菜市场买了一尾皖鱼,按从前高启强的法子做了清蒸。不大能入口的部分,他用一具小盒子收敛齐全,开车到旧厂街原址附近,找一块空地埋了。

 

这是难以陈述理由、也没什么意义的仪式。

 

他站了一会儿,抽一支烟,心口好似有一只爪子在挠,疼得慌。接下来的岁月直到他死,心绞痛的毛病都没有离开他。他安欣这一辈子,求的也从来不是安心。

 

春天来了,埋葬过不知多少魂灵的大地上,可以听见草木匆忙生长的声音。

 

Fin.

冬藤西蔓Lierre

【强欣剂】深蓝

*狂飙|高启强×安欣

*预告发疯产物|非原剧向|私设如山 


我和你天生一对,

一对反义词。 




气味

 

洗浴文化在南方不怎么流行,但对于有钱人来说却并不陌生。泡澡,桑拿,捏脚,按摩,以及某些心知肚明的隐性服务,一套流程下来,身子骨舒爽了,也更容易打开天窗说亮话,方便大老板们谈生意。


京海有座金碧辉煌的洗浴城,高启强第一次踏足这种地方,却跟常客似的驾轻就熟,视线除了在年轻貌美的女人身上逗留以外,便没有更多的探索欲,在服务生的指引下目不斜视地走进了更衣室。


要想出人头地,就不能露...

*狂飙|高启强×安欣

*预告发疯产物|非原剧向|私设如山 


我和你天生一对,

一对反义词。 




气味

 

洗浴文化在南方不怎么流行,但对于有钱人来说却并不陌生。泡澡,桑拿,捏脚,按摩,以及某些心知肚明的隐性服务,一套流程下来,身子骨舒爽了,也更容易打开天窗说亮话,方便大老板们谈生意。

 

京海有座金碧辉煌的洗浴城,高启强第一次踏足这种地方,却跟常客似的驾轻就熟,视线除了在年轻貌美的女人身上逗留以外,便没有更多的探索欲,在服务生的指引下目不斜视地走进了更衣室。

 

要想出人头地,就不能露出马脚。

 

四下无人,高启强绷紧的神经终于稍作松懈,密布在胸口的汗珠见了光,他拧开莲蓬头,让冰凉的四肢在热水里回温。浴花将肥皂打出绵密的泡沫,清新的柠檬香散逸开来,他由上至下,连指甲缝都没放过,仔仔细细地搓洗了三遍。

 

高启强十六岁就继承了卖鱼佬的称号。

 

闹市熙来攘往,小孩每天最兴奋的出行大概就是跟着爷爷奶奶去买菜,小贩们最懂得抓住商机,拿出蔬菜水果诱哄着问要不要吃,一旦小孩子点了头,大人就没有不买单的道理。唯独经过高启强的摊档时,还没等他张口揽客,小孩子就一脸嫌弃地捂住鼻子催促大人赶紧离开。

 

挑起的嘴角猝不及防地凝固,停在了一个难看的角度。

 

上学的时候怕同学嘲笑,他一天洗两回澡,但还是会有人故作嫌恶地掩面。高启强把为数不多的零用钱都花在了洗衣粉和肥皂上,挑的都是香味最浓的。霸凌者们又有了新的笑料,偷走他在体育课时脱下的外套,说他是喜欢闻女人香味的变态娘炮。

 

有人说,海鲜的腥气已经腌入他的骨髓,这辈子也别想洗掉。

 

-

 

那年除夕,高启强是和安欣一起过的,以警察和被传唤者的身份。把那碗饺子递给高启强的时候,安欣多少有点局促。李响总说他心不够硬,还是在血泊里泡的时间太短。

 

但他狼吞虎咽的,仿佛吃的是什么珍馐美味,反倒让安欣有些坐立难安,偷偷瞄他一眼,对面的人顶着一头卷毛和满脸淤青,有点像一只在垃圾堆里翻食的流浪狗,心里又多了几分不忍。

 

似乎感觉不到面部肌肉牵动的疼痛,高启强笑意盈盈地冲他举起纸杯:“安警官,新年快乐。”抿紧的嘴唇终于获得解放,安欣露出一排白牙,眼笑眉舒,有着孩童般的乖巧:“新年快乐。”

 

那是高启强从小到大,见过最好看的笑脸。

 

夜里气温掉得快,寒意从窗缝里爬进来,一丝丝地渗入毛孔。高启强身上只穿着一件格纹衫和薄夹克,鼻腔泛痒,打了个动静不小的喷嚏。断掉的鼻骨经不住刺激,他疼得表情狰狞,鼻涕混杂着鲜血喷涌而出。

 

抽出两张纸巾拧成一团,安欣递给高启强,示意他取下鼻子里已经被浸透的纸团,换上新的。“给我就行。”安欣摊开手掌,高启强却迟迟不敢把垃圾放在他手里,怕弄脏了他。安欣拗不过他,抽了一张干净的纸,包裹住沾满血污的纸团,这才丢进了垃圾桶里。

 

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安欣的手里多了一件夹棉外套,迎着高启强不可置信的眼神,披在了他的身上:“穿着吧,别冻感冒了。”

 

“不不不,这怎么行。”高启强向前倾身,极力躲闪,“安警官您自己穿吧,我这身上又脏又臭的,别脏了您的衣服。”

 

“别动!”安欣固执地把衣服盖在了他身上,又给他续了一杯热茶。高启强不再推辞,道了谢,抖抖肩膀拢紧了外套,隐约的皂香钻入那只没被堵死的鼻孔,温暖而清爽。

 

他垂下脑袋,盯着手里紧握的纸杯,自嘲道:“不怕您笑话,卖了这么多年鱼,都腌入味了,腥臭腥臭的,连我自己都嫌弃,您看您这……太不好意思了。”

 

安欣佯怒:“净瞎说,怎么,鼻梁骨折了还影响嗅觉是吗?”高启强没应声,一个抬眸里藏着太多复杂情绪,目光直勾勾地钉射在他脸上。脸皮薄的人落了下风,安欣干咳一声,仓皇地别开了眼。

 

相顾无言,各自的心里都起了风浪。

 

 

殊途

 

“嘿!”

 

一扭头,是安欣插着卫衣兜,吊儿郎当地朝高启强走来。警服缚住了他的少年气,换上便装的安欣活泼了不少,卫衣夹克,牛仔裤帆布鞋,正是时下年轻人潮流的打扮。

 

不像高启强,都是些老掉牙的款式,两件衣服来回来去地穿。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差距,高启强慢吞吞地挪着步子,悄悄掖了掖皱巴巴的衣角,拘谨道:“安警官。”

 

安欣一如既往的明朗:“我怕你万一再出事儿呢。”

 

果然,一群戴着红袖章的牛鬼蛇神气势汹汹地过来砸了摊子。这小子嘴开过光吧,高启强暗自腹诽。论阵势,他和安欣赤手难敌众拳,必输无疑。可论背景,安欣是市局副局长的亲侄子,顶着这么个响亮的名头,自然是一招致胜。

 

“谢谢你啊,安警官,给你添麻烦了。”高启强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转身收拾起那些被翻得七零八落的物件。安欣摸不透他今天没由来的冷淡,还是热情地过去搭了把手,“哪儿的话,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是我们警察的职责嘛。”

 

今天发生的事儿像是长了脚,甭管哪条道上的人都听说了,卖鱼佬高启强飞上枝头变凤凰,现在是安欣罩着的人。

 

-

 

电话不接,短信不回,安欣已经三天联系不上高启强了。他几乎要以为自己撒出去的线人断了线,就差吩咐同事上技术手段找人了,高启强这才鼻青脸肿地露了面。

 

“你又惹上什么事了?”安欣拽着他要去医院处理,高启强一根根掰开他的指头,摇摇头,说不用了。拉扯了几个回合,安欣的火也压不住了:“不是,你到底怎么了?”

 

支支吾吾半天,高启强还是说出了口:“安警官,我觉得我还是……不太适合当你的线人。”

 

安欣的眼神突然警觉起来:“谁威胁你了?”

 

高启强矢口否认:“没有,你想多了。”

 

傻子才会信这番鬼话,安欣的食指几乎要触到他的鼻尖,警告性地点了几下:“行,你不说是吧,我自己查。”

 

“安警官!”高启强没能拦住他,看着安欣在街角消失的背影,无端打了个寒颤。

 

不到半个月,安欣在一次行动中挂了彩。高启强一个劲地追问他怎么伤的,安欣不耐烦地摔了碗:“就是追捕的时候不小心绊了一跤,你再问一百遍也是这个答案。那请问你希望我是怎么受伤的呢?”

 

一手拍着安欣的后背给他顺气,高启强赶紧给他夹了两筷子鱼肉:“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吃鱼,今天的鱼特新鲜。”

 

摆摆手叫停他的殷勤,安欣已经被满腹狐疑填饱了肚子:“高启强,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没有,我对天发誓,我高启强要是对你有所隐瞒,我、我天打……唔……”安欣眼疾手快地用一个馒头堵住了他的毒誓:“行了,有话说话,别随便起誓。”

 

用喉音呜呜了两声,高启强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安欣才明白他是噎住了,没好气地帮他盛了碗汤,不忘数落他:“这就是乱说话的下场。”

 

一语扎进高启强的胸膛。

 

“攀上安长林的侄子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是吧?有句老话讲得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死卖鱼佬,你和你的安警官给我睁大眼睛等着瞧,到底谁才是京海的天。”

 

“喔对,你回去以后要是和安欣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就别怪我给他点苦头尝尝,我有的是办法让他合理合法地消失。”

 

高启强不知道究竟是谁在为这群人撑腰,但想必官职权力远在安长林之上,手下的爪牙才敢如此嚣张。安欣负伤,也许只是一个开始。

 

在安欣的庇佑下苟活了这些时日,他终于醒悟了一个道理,背靠大树,永远不如成为大树,为自己,也为了安欣。

 

和安欣同路,终究只是高启强一厢情愿的痴梦。

 

 

礼物

 

浑水里的污泥终于浮出水面。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安欣咆哮着扯过他的衣领,第一次在高启强面前失控。

 

这二十年间,高启强有太多的事情无法回头,安欣心里清楚,即使时间可以倒流,他最后也很难站在有光的一面。唯一不能释怀的是,高启强利欲熏心的欲里,最初写的是安欣的名字。

 

淡然地帮安欣掸了掸肩膀上不存在的灰,高启强对他的结局却没什么遗憾:“告诉你又怎么样,只会坐实你那次受伤不是意外。”

 

“安警官,我送个礼物给你好不好?”说着,他把手伸进了裤兜。

 

冰凉的枪口率先抵在高启强的腰间,安欣握着枪,沿着衬衫扣子一路往上,最终指向他的心脏:“这次又想跟我玩什么花样?高启强,我不会再让你逃掉了。”

 

维持着双手插兜的姿势,高启强无视安欣的威胁,冲他挑了挑眉:“安欣,祝贺你。”

 

“为什么?”安欣不敢分神,手指搭在扳机上,枪声一触即发。

 

“你要升官了。”

 

在安欣琢磨这句话的空档里,高启强突然握住了他的手,替他开了枪。突如其来的后坐力和冲击力让他们朝着相反的方向倒下,枪已脱手,安欣紧握着的,是一滩属于高启强的血。他猛地爬到高启强身边,用指腹抹净他嘴角的血迹,将耳朵附了上去。

 

遗言随着一股温热的液体溅入耳廓,在安欣的眼眶里引发了一场山洪。

 

高启强说,卖鱼佬的血,是不是特别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