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FTER for ipad —— 让兴趣,更有趣

点击下载 关闭
SADist SADist 的推荐 spade-narways.lofter.com
嚕

∆已授權轉發,未經授權請勿轉發


很喜歡這個老師的畫風

色彩鮮豔中帶有慵懶的感覺

尤其我最喜歡p.1的冰箱小細節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發現冰箱的碗裡

有性感手槍😳

還有p.4的布加拉提拿一大束玫瑰

真的很戳我!

布里休超香🥰

p.9  授權圖


Twitter:@mmm_2019420

網址在評論

∆已授權轉發,未經授權請勿轉發


很喜歡這個老師的畫風

色彩鮮豔中帶有慵懶的感覺

尤其我最喜歡p.1的冰箱小細節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發現冰箱的碗裡

有性感手槍😳

還有p.4的布加拉提拿一大束玫瑰

真的很戳我!

布里休超香🥰

p.9  授權圖


Twitter:@mmm_2019420

網址在評論

7期

最近点开消息盒子的感受

点心但不推荐→嫖了我但不给钱

推荐但不点心→给了钱但不想嫖我

关注但不点心不推荐→码一下,下次再嫖

评论→爱我 爱我cp


当然大家开心就好想白嫖我就白嫖我,没事一定常站街(扭

点心但不推荐→嫖了我但不给钱

推荐但不点心→给了钱但不想嫖我

关注但不点心不推荐→码一下,下次再嫖

评论→爱我 爱我cp


当然大家开心就好想白嫖我就白嫖我,没事一定常站街(扭

路拿

MHA·爆轰/【Kill Me Twice】上

前两天的摸鱼。最近我好勤快地在挖坑对不对

食用预警:

1. 爆轰蹲坑后期,已经开始放飞了,这篇可能有点神经

2. 我流cp意味(就是非常稀薄)

3. 荼毘=轰灯矢设定,兄弟(非cp)成分很多,但荼毘没上线。从这个角度说可以算作是把Sleepwalker里没说清楚的单独拿出来做文章了(不是很懂现在艰难晦涩的打tag学问恳请高抬贵手)

4. 确定两发能完

BGM



Kill Me Twice

 

 

半边混蛋的电话在一个暴雨的夜里不期而至。

尽管不想承认,但骤然响起的电铃声确实吓了我一跳。...

前两天的摸鱼。最近我好勤快地在挖坑对不对

食用预警:

1. 爆轰蹲坑后期,已经开始放飞了,这篇可能有点神经

2. 我流cp意味(就是非常稀薄)

3. 荼毘=轰灯矢设定,兄弟(非cp)成分很多,但荼毘没上线。从这个角度说可以算作是把Sleepwalker里没说清楚的单独拿出来做文章了(不是很懂现在艰难晦涩的打tag学问恳请高抬贵手)

4. 确定两发能完

BGM



Kill Me Twice

 

 

半边混蛋的电话在一个暴雨的夜里不期而至。

尽管不想承认,但骤然响起的电铃声确实吓了我一跳。须知那是他妈的午夜十二点半,这该死的家伙掐准我的私人电话不会关机,才这么肆无忌惮地打来。看见来电显示的瞬间我真他妈想把电话从窗里扔出去,光是“轰焦冻”三个字就让我咬牙切齿,像是往一滩油上扔了根他妈的火柴。

我不明白这家伙怎么还有脸打电话来。这一个月里毫无道理地暂停英雄活动的是他,切断一切通讯是他,对所有人避而不见的也是他。我以为他是他妈的想玩人间蒸发,他却又突然在这个可诅咒的暴雨夜突然打电话来。

猜他的心思不是任何人的义务,当然也不是我的义务。不是人人都能像废久那样透支自己的关心。同样,接这样一个对所有人的担心都视而不见的家伙,我也没有接电话的义务,更没有那个心情。

电铃声却持续地响着。窗外风雨交加,只能看见暴雨刺过一片惨白的路灯灯光,像是无数透明的银针。电铃声偏执地、甚至疯狂地响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花白短暂照亮了房间,随之是隆隆雷声,压过了不详的电铃。

我终于还是按下了接听键,没等对面说话便冲话筒一通咆哮:

“混蛋你他妈的疯了吗?!你他妈知不知道这是他妈的几点?!”

轰焦冻大概平静地听完了我的咆哮,有那么几秒里他那边只传来唰唰的雨声。就在我将要失去耐心的时候,他却突然开口:

“爆豪,我在你楼下。现在出来。”

他的嗓音听上去不那么对劲,实在是太过疲惫,话说也不太利索,就好像缄口不言好几年的人又重新第一次试图说话一样。

这样的不对劲使我一下子警惕起来,蹭地从床上坐起身,睡意也顿时消了大半。

“——干什么?!”但我还是这么问,“你他妈到底——”

这一次轰直截了当地打断了我,语气重新回复到平时的沉静,仿佛这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我在你楼下。你,现在,出来。”

我愣了一下,原本稍微消下去的怒火又蹿了上来。这么多年了还没哪个不要命的家伙敢用这种命令式的语气跟我说话,半边混蛋看来不仅脑子烂了还他妈皮痒得嫌自己命长。

“你有种再说一遍?”我冲话筒吼,“你把老子当猴耍吗?!”

“爆豪,”听筒里传来他的一声叹息,“我解释不好。但你必须出来。你必须来。”

那之后是一阵沉默。

我不再开口,好像听出了他话里的言外之意。印象里轰焦冻从来没用如此恳切甚至于低声下气的语气请求过谁,但此时此刻他却正在请求我,尽管他的话中没有任何一个“请”字。但我听得出来,我听出来他那句狠狠咽回喉咙里的“求你了”。

那一刻,在惊讶占据的头脑的同时,还有一阵毛骨耸人的不安沿着我的背脊爬上来。

轰也不再言语。他知道我在考虑。他恐怕也已经知道我考虑的结果。

“操。”最后我妥协道,“操!你他妈给我记着,事情不够重要老子就把你扔进中央公园的水池子里喂鱼!!”

“嗯。”他说。

“嗯个屁!”我一边骂,一边起身套上裤子,“两分钟。”

“嗯。”他又说。

暴雨的夏夜里气温不会太高,但尽管如此我懒得去拿外套,随便穿了件T恤牛仔裤拿了伞就往楼下冲。哪里都不对劲,轰焦冻从来不做这样的事情。虽然某种方面来讲他确实是个烦人异常的家伙,但遇到事情向来习惯独自处理,就算真的会需要他人帮助也绝不会选择在下雨的午夜站在什么人的门口。

……并且,照理来讲,也不会选择我的门口。

打开公寓大门后我看见轰靠墙站在屋檐下,门口停着一辆车。那可能是他的车,也可能不是,毕竟我从来没见过这家伙的车长什么样。夜里看不出那辆车是灰色还是白色,总之在路灯下都是一副惨兮兮的苍白模样。我推开大门的时候他正在发呆,身上穿了件平平无奇的黑衬衫,袖口挽到了手肘。

我走出门看向他,他也转过脸来。出现在我眼前的仍是记忆里的轰焦冻,英俊到让人想狠狠给他的一拳的、一张缺乏表情又装模作样的脸,一黑一绿的两只眼睛,但在夜里显得格外暗淡了。他好像淋了点儿雨,但也没湿透,比平时以往长些的头发贴在脸颊上。

他看上去没我想象中的憔悴。没有黑眼圈,没有来不及打理的胡茬。除了刘海有些长,谁也看不出这家伙近来的生活可能一团糟。

然而事实却是,我也不清楚轰焦冻近来的生活到底是不是一团糟。只是他连自己的事业也敢说暂停就暂停,那我想大概一定很糟。

“……什么事?”看了他好一会儿后,我才终于问,同时却又感到喉咙一阵阵发紧。

“解释不好。”他看了我一眼,然后目光又移开了,“总之先上车吧。”

“你他妈可能脑子发霉了所以我不得不提醒你,”我怒道,“你这家伙是暂停活动了,老子他妈的明天还要巡逻。”

“抱歉。”他立刻说,但毫不退让。

我又短暂地噤了声。从他的神情里我读出一丝难以形容的孤注一掷。曾经的冷静与理性几近荡然无存,只剩下薄冰之下蠢蠢欲动的黑色海潮。那一刻我意识到,这家伙可能连自己也没想清楚究竟要做什么。但是他断定必须是今晚,必须是我,必须去那个不知名的地方。一旦过了今晚,所有一切都失去意义,成了空白脆弱的一张废纸。

最后我还是上了他的车,但这个时候我可真不想做他妈的英雄。

车子已经不新了,那股难闻的车味早已消失得干干净净,但车内十分干净整洁。我怀疑这是这家伙租来的车,因为一些原因,他可能想要避人耳目,而那些原因就是他正要领我去看的东西。

“去哪?”系安全带的时候我问。

他启动了发动机,打开车灯,犹豫了一会才说:“一个人的坟墓。”

车窗外仍然大雨如注。

“哈?!”我一个激灵直起身来,“你喝多了吗?!”

但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目光自始至终平时前方:“说坟墓,恐怕也不恰当,毕竟不是个墓。只是个掩埋尸体的地方罢了。葬礼啦墓碑啦什么的,一概没有。只是那么一个地方。”

我震惊地望向他,一时间不知改作何反应。

终于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什么人的坟?”

然而他却又沉默了。他踩下油门,这辆惨兮兮的小轿车便飞驰进了雨夜里。

半小时后我们出了城,拐上×号公路,雨势仍然不见小。一路上轰安静得可怕,而我也没那个心情再去开口。这一切简直都乱套了,全都疯了。豆大的雨点子劈里啪啦地砸在车窗上,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怀疑这下的可能是冰雹。雨刷根本来不及清理挡风玻璃上的水雾,无数新的河流便又在那上面诞生了。雷声停止了,我们沿着公路驶进一片旷野,但在夜里公路旁的一概都是黑黢黢的,混沌又浑浊,只有一旁的路灯拼了命地在散发毫无温度的灯光。

从后视镜里,我看见轰的眼睛。

它们很平静,但只是表面的平静。从高中起我从来也没办法通过眼神看出这家伙在想些什么,虽然很多时候我觉得他可能是压根他妈的什么也没想。半边混蛋的思考方式从来不是正常人可以理解的,就像没人知道为什么他会在一个月前突然宣布无限期暂停英雄活动。人人都知道他刚刚解决了一桩大案子。敌联盟,这个从高中起就开始不断找麻烦的组织,他刚刚抓获了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家伙。尽管那家伙在入狱后不久又逃了出去,但没人会因为怪罪于英雄焦冻。

一个念头击中了我。我愣了两秒,转过头去看向轰。

“……荼毘,”我望着他,想尽量保持镇定,但刻意压低的声音还是出卖了我,“他的坟?”

直到这时他才转过眼来,迎上我的视线。

“是我的兄长。叫轰燈矢。”好一会儿后他说,“抱歉瞒了你们这么久。”

我一时哑然。车还在朝渐深的黑夜里驶去,雨声很吵,眼前公路只有不超过十五米的能见度。我难以置信地瞪着他,良久后终于又问:

“你杀了他?”

这种问法使我听上去像个他妈的白痴,我知道。答案我心知肚明,但除此之外我不知究竟还能向他询问什么。就好像突然丢来一个打结的毛线团,就算是猫也会先抓那一根最明显的线头。

这一次轰很快地回答道:“那之后我找到了他,然后杀了他。”

末了他停顿两秒,又补充一句:

“这是他向我要求的。也是我所要求的。”

没有人知道这件事,那一瞬我想。整整一个月过去,一个在逃犯已经死亡并且受到掩埋,整个社会里除了始作俑者以外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这件事。当然现在还要除了我。

无人知道的事情就是没有发生,这样简单明了的道理谁都明白,轰焦冻也当然明白。但现在我终于反应过来——终于懂得——今晚他如此急切地找到我,为的就是要让这件事请,要让他逃开法律、亲手私自杀死并掩埋一个逃犯的事情真正发生,让它拥有见证人而不至于随风而去。

至于那见证人,轰焦冻选择了我。

我深吸一口气,靠回了椅背上,感到一阵心烦意乱。

“……怎么一回事?”我问,“你他妈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你哥?”

“不。”他说。

“林间合宿的时候我不知道。混蛋老爹战胜脑无的时候我也不知道。都是后面的事情。”他的声音冰冷而干涩,像铅一样重,“他失踪的时候,我还小,对他没什么印象。而他后来也确实变得太多了。”

后面的事情?后面的事情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雄英的时候,还是大家都毕业成为职业英雄的时候?这样一个秘密,轰焦冻独自揣了三年还是五年?这一切我都不得而知。甚至从未看出端倪。

“废久知道这件事吗?”

他不回答。这家伙连对废久也没有说起过,我想。于是我换了个提问方式:

“除了我以外,还有谁知道?”

这一回他开口了:“没了。混蛋老爹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我不清楚。此外没有了。”

连家人也不告诉?我想这么问,但到底也没开口。事情比我的最坏想象还要莫名其妙、玄之又玄,像是被塞进了什么该死的怪诞电影里,下一刻就有象征懊悔与自责的一千只鸟从天而降,掀翻车顶,啄瞎我们的眼睛。

如果轰焦冻不是疯了,那么他通常是不会说谎的。只是眼下我尚且没有办法确定他究竟是不是疯了。我的意思是,他看起来很他妈的正常,乍一眼望去简直跟平常根本没有两样,但是这种情况下你就会更加怀疑这个该死的混蛋可能是疯了。

但如果他没有在撒谎,那么说明确实:首先那个荼毘其实是他的兄长,其次他手刃了自己的兄长,并悄悄将后者埋在荒郊野岭,而我受邀为这一件事情作证,证明它真实地发生过。

没有逻辑,没有前因后果。轰焦冻抛给我的只是两个既成的事实。他没有在要求我的理解,也没有要求我的同情,他只是要求我知情。

雨渐渐地停了。我看了眼手机,凌晨两点十分,我们仍在公路上飞驰。夜空终于放晴,残月在云后显露,皎洁的月光投向了地面,但什么也照不亮。深黑的云在风的趋势下不断朝它冲去,撞碎了后化作千万缕黑烟,又一刻不停地快速朝我们后方奔去,像是一群黑黢黢的亡命之徒。

睡意又如潮水似的泛上来。我真不明白自己怎么在这种时候还能感到困,可是困倦确实已经引起了头痛,仿佛一双穿着尖锐鞋子的脚在紧绷的神经上跳着无规律的舞。这样的痛会渐渐蔓延到整个半张脸,脖颈和肩膀,这些都是经验之谈。工作时偏头痛发作我总是吃止痛药,但今晚我当然没有随身带药。我身上只有T恤、牛仔裤、球鞋和一部手机,而我怀疑下一刻我们就会冲出信号覆盖范围。

填满车内的是死一般沉重的寂静。就好像我们真的是去参加什么葬礼。我的心情糟透了,思绪全部结成一团乱麻,说真的我真想让那半边混蛋停车,揪着他的领子揍他一顿再说,等揍了他以后,我才能想清楚自己究竟要问他什么,究竟要听他说什么,究竟要怎么解决而不仅仅是应邀旁观这件事情。

然而这是在公路上。我当然不可能要求他立刻停车。

轰焦冻受实际上不了我的沉默,这点是我在执照补习时发现的。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只要我沉默的时间过久,他就一定会出声搭话,而且通常是没话找话。可能是当时我同任何人在一起时都不会像同他一起时那么安静,但这有部分是因为他自己是个他妈的安静的家伙,但他好像就是没明白。

在前往补习地点的电车上,想让他闭嘴只有两个办法,其一装睡,其二是等他睡着。不论如何,两个中总有一个能成功。电车要搭乘整整三刻钟,我和他并排坐着,就像现在这样。但和现在不同的时候,那时候我们并排坐在车上时总是正值清晨,临近夏天的时候。天亮得很早,周末的早班上空空荡荡,地板上投着的全是或浓密或稀疏的树影,还有穿过罅隙的点点阳光。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五年以前,六年以前?不过是高一的小屁孩,哪怕和敌联合打过两次照面也还是固执地相信整个世界都是亮的,像四月清晨的天光一样,怎么也不可能想到五六年以后再乘同一辆车就是在凌晨,去往埋葬某个敌人的坟。

但眼下,我们几乎一路都在沉默,轰焦冻仍然无动于衷。他知道我在生气,他知道我在愤怒,因为他那通突如其来的该死的电话和这一摊子荒唐的烂事,但是他无动于衷。后视镜里映着他平静的双眼,他或许在思考什么,或许什么也没思考,我不得而知。

而在那一刻我想,我同轰焦冻从来不算太熟悉,也不算不熟悉。我们总是保持距离,但大概没人故意为之。磁铁的同极间会保持距离是很正常的事情。然而就是这一点令我疑惑不解,他究竟为何在这个暴露自己秘密的夜里选择了我,选择让我去亲眼目睹他兄长,我而不是废久或者那个眼镜。

公路开始出现岔道,轰选择了支路,我们偏离了主干道,继续朝夜色的尽头行驶。

“在前面的镇上。”

这个时候轰突然说。

“……总归,也算是埋在了公墓里。”



tbc。

路拿

MHA·爆轰/【Bastard Angel】

一个很老套的从单相思到双相思的梗,看了下最近tag里,深感可能和各位太太的文撞梗撞成车祸现场………………(。还请多海涵。

*除了爆轰间,其他的暧昧都是虚有其表

BGM:

Tango:Bastard Angel - Spiritual Front

Waltz:Waltz No.2 from Jazz Suite No.2


【Bastard Angel】

Words by Tsuki


爆豪模糊地记得自己曾在什么地方看过一个广告。

广告剪辑得特别零碎,画面连贯度也不高,拍摄角度不停地变换着,光与影间悬殊的比例使整支片子似乎都浸泡在黄昏的暗影里。广告片不长,...

一个很老套的从单相思到双相思的梗,看了下最近tag里,深感可能和各位太太的文撞梗撞成车祸现场………………(。还请多海涵。

*除了爆轰间,其他的暧昧都是虚有其表

BGM:

Tango:Bastard Angel - Spiritual Front

Waltz:Waltz No.2 from Jazz Suite No.2




【Bastard Angel】

Words by Tsuki

 

爆豪模糊地记得自己曾在什么地方看过一个广告。

广告剪辑得特别零碎,画面连贯度也不高,拍摄角度不停地变换着,光与影间悬殊的比例使整支片子似乎都浸泡在黄昏的暗影里。广告片不长,但也不短;他琢磨,也许有大约整整一分钟,四分之一支曲子的长度。鼓点与钢琴与大提琴的音色一同构成有力的节奏,小提琴与手风琴响起在昏暗的背景里;那曲子至今他仍能忆起,画面却稍嫌模糊,泛着陈旧的色调,这也许与他消退的记忆有关。

无论如何,他很清楚广告描绘的是一男一女跳着探戈。女的高挑性感,健康的肉体被紧身黑舞裙紧紧包裹;男的同样身材修长,着黑色正装。镜头一开始对准两人膝盖上方,黑西裤同阴影混为一体,女人那双在裙摆下裸露的健康小腿却呈现在光里,优雅而有力地踢高或是向后收起,红色舞鞋上那截骨感的脚踝显得尤其灵活。这两人踏进暗处,镜头猛地拉远了,显出他们被微光描绘的人影来,还有女人那束成马尾的标志性的黑长发。黑色发丝在她旋转时扬起了,又一瞬间落下。他们彼此拉开距离,女人纤细的手指抵着男人的胸膛,镜头顺着她下巴的方向转过来,她那姣好的面庞上落了光。下一个节拍,拉开的距离重新被两人的身姿填满,镜头拉近,女人旋进了阴影,只有一丝光勾勒出她脖颈的线条与扬起的下巴;男人终于站在不亮的光源里,左脸显现在画面中央,一块暗红色伤痕包裹了眼部,格外醒目。

音乐低下去,那便是广告的结尾。画面似是蒙上一层白雾,商品信息终于浮现,一道女声低念着什么外国语——一个香水广告,满溢着低敛的情热气息。

爆豪不记得这广告究竟是在什么地方看见的,毕竟他自己家里没有电视机;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段似乎司空见惯的广告却在他脑海中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多次漫不经心的揣摩后他把原因归于末尾才冲入镜头的那道烫伤疤痕,但哪怕他自己也心知肚明,那疤痕他无论在现实还是在新闻中都已经见过了成百上千次。

然而在那段广告的最后,这对他而言已然无比熟悉的疤痕却化身成为了别的什么东西——在昏暗的中心,带着热的温度与刺目的颜色与微弱的痛感,像被赋予生命一般变成活的、汩汩流下的鲜血——它化身成为了一个象征,暗示什么的灭亡与复苏。

一切并非由此而起,故事的开头远在好几年前。但事后再回想起时,爆豪会觉得正是这支该死的香水广告,成为了真正的开端。

 

“嘿爆豪,有你的信!”

切岛锐儿郎这句话刚出口,回答他的便是一个直冲面庞而来的小型爆炸。他硬化得很及时,那爆炸也根本谈不上什么威力,不过开玩笑的程度,却起到了足够的警告作用。

切岛还站在门口,眼前因刚刚的火花而金星乱窜。过了一会儿后,他才问:“……你今天又吃什么火药啦?”

来开门的爆豪胜己骂骂咧咧地一把夺过了他手里拿着的信封,又骂骂咧咧地转身回了屋,门仍敞开着。切岛困惑地跟进去,把啤酒搁在鞋柜上,熟练地换起了拖鞋——假期中他来拜访爆豪时,会习惯地看一眼公寓门口的信箱,如果里面有东西,就顺带给爆豪捎进来。这好意一直进行得顺风顺水又理所当然,他不明白今天是出了什么差错。

爆豪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嘴里嘟哝着什么。切岛拎着啤酒过去,到了沙发旁却已经不见信的踪影——最后在垃圾桶里发现了被揉成纸团的它。

“诶,诶?为什么?!”他瞪大眼睛,赶紧把它从垃圾桶里拯救出来,但怎么努力也无法使它再度变回平整的一张了,“我专门看过了不是广告啊。再说这个时间寄来的,肯定是那个请柬——”

“去他妈的请柬!”坐在沙发上闷声发火的爆豪终于咆哮起来,“凭什么老子要为它毁了自己的假期?!”

——他知道切岛拿进来的肯定是这玩意儿。事实上,请柬在昨天下午就已经到了,他刻意留它在信箱里没去理会。寄来的这份是正式的纸质版,真正受到邀请是在一个月以前:一位英雄前辈即将退休,这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告别宴。几乎所有有头有脸的英雄都会参加,像他们这样刚崭露头角便锋芒毕露的新星自然也被列入了宾客名单。

这位英雄前辈是出了名的热爱交际,他的聚会也从来排场极大,因此总格外受外界专注。总而言之,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娱乐与名利场,等在那里的是华而不实的晚餐、装腔作势的高谈阔论与令人作呕的交谊舞,还有叽叽喳喳的媒体记者——无论其中哪样都令他想要直接把整个宴厅给炸飞。

成为职英不过短短三年,爆杀王的不爱——或者说不善——社交早已天下闻名。除了最日常的英雄活动外,几乎不要想在任何其他场合中看到他公开亮相;无论杂志或是电视采访都一律回绝,三年来唯一一次在新闻直播时间外登上电视是新人职英的颁奖会,但哪怕那一次也表现得不大尽人意,令人不禁想起当年雄英体育祭上,他这个第一得被五花大绑才能乖乖站上领奖台。

厌恶应酬也许与他自负的天性有关,但更多则在于,这种花里胡哨的社交活动在他看来未免使英雄职业变了味。欧尔麦特当年教导他与绿谷那成为英雄最不可或缺的两个要素:求胜的意识与助人的意识;可等他出了雄英校园,才明白这两个要素远远不够。对一个职业英雄来说,不光要做好本职工作,还得尽可能多地博人眼球。一名英雄的排位不只取决于实力,而是综合多方面影响力——人气自然也是其中之一。做老师已经是相当保守的选择,那大多数的其他人将自己的触须伸到了各种各样的领域:他们出席政治或商业的大场合,他们出现在广告与电视节目甚至是电影中,他们写书写歌;总而言之,必须活跃在第一线,但却不管那究竟是什么的第一线。

而直到见识了这一切后,他才第一次真正切身地感受究竟何为到当年英雄杀手口中的“假物”。英雄从一种职业、一种善与正义的化身变为了一锅乱七八糟的杂烩,是个性出众的精英、是警察、是明星、是全社会的焦点。闪光灯齐聚于他们,资本顺势涌动起来,结果便是:正确的道义成了卖点,英雄成了一种产业;整个世界仿佛卷入洪流,在那里,善与伪善融合为同一张面孔。

身处洪流中很难做到清者自清,讲好听点,不管是谁都必须适应大环境。切岛总说他这点上把事情看得太悲观,因为倘若真要举例而言,他们身边接触到的几乎所有同僚作为英雄都是好样的,而爆豪闻言后只嗤之以鼻。

“其他的你不去也就罢了,”切岛劝说道,“但这个不去,作为后辈未免有些失敬吧。”

“老子对那个装腔作势的老混蛋本来就没有敬意!”

“唔,虽然他是有点太好排场,但归根到底还是个不错的老爷子嘛。”切岛接着说,爆豪怀疑无论什么人到他眼里归根到底都能是个不错的家伙,“非要举例子的话,比安德瓦好多了?”

爆豪冷哼一声,表示不吃这一套。

“再说宾客名单也公布了,爆杀王在那上面就已经引起轰动,你要是不到场,那些媒体不知道揪着这件事叽叽歪歪多久。”

“你觉得我他妈在意这个吗?”

“就一个晚上啦,爆豪!你穿好一点过去站着不说话,不会少块肉的!”

“老子宁愿少块肉!”爆豪一个激灵坐起来,接着沉沉叹了口气,最后只冲切岛道,“够了,闭嘴吧你这狗屎头。”

切岛说得对,他很清楚这点。他也很清楚,这一次他无论如何逃不掉;哪怕他自己毫不畏惧那狗屁媒体的攻击,他也受够了一次次看到昔日同窗在接受采访时为自己说话,搞得就他妈好像他明明是豆腐心,却因为刀子嘴而惨遭全社会欺凌似的。

他沉默了一阵儿,切岛明白过来他的答案,便一副心中大石落地的模样,欣慰地开始想尽各种办法把手中皱巴巴的请柬弄平。

“对啦,我就知道你肯定还是会去的。”切岛说。

就光凭这“就知道”三个字,爆豪就有炸烂他一张脸的冲动,只可惜爆杀王这招对烈怒赖雄斗并不怎么有效。他只能又倒进沙发,阴云笼罩在他头顶上。

宾客名单公开时,他在上面找到不少当时A班的人。除了爆杀王和烈怒赖雄斗外,还有天哉——他们三个被切岛戏称为“单身组”,因为剩下六人都是最近八卦杂志的宠儿:电光雷霆与耳机孔,人偶与轻灵,焦冻与创世子——“商业CP组”,同样是切岛语。

毫无疑问,这其中有他不是那么想见的人。那象征隐藏在暗处,他还不想将光投在它上面。

“对了爆豪,”这时切岛又开口道,“你这回得去学下华尔兹了吧。”

“哈?!刚刚谁他妈说过去站着不动就行了。”

“不不不……再怎么说,如果你被女士邀请了——我觉得会这样的——拒绝总是很失礼吧。”

“那你小子不是也不会吗?!”

“冤枉,我会啊!”切岛叫了起来,“虽然当时是为了出任务才学的……啊,我可以向你推荐个老师。”

“老子才不学那狗屁玩意儿!”

“爆豪,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就学一点很简单的!再说也不是和陌生人学,八百万最近应该也能抽出空——”

爆豪闻言一下子眯起了眼睛。

“——谁?”他皱着眉,压低声音问,“你说谁?”

 

商业CP终归是商业CP,绯闻也终归是绯闻。曾经的同学里究竟谁和谁之间真有那么点事儿,谁和谁之间实际上什么都没有,A班里自己人最清楚不过,当然爆豪也包括在内。就像他知道大饼脸应该真的喜欢废久,知道白痴脸和耳机女就差桶破那层纸,也知道半边混蛋和大小姐确实没什么特殊关系。

只可惜,媒体的猜测却刚好同事实正相反,焦冻与创世子的那支香水广告足以证明这点。事实上,那也是英雄焦冻的唯一一支广告,毕竟他在竭力躲避镜头上几乎可以同爆杀王相提并论,只是没有像后者表现出那么多厌恶与不耐烦。焦冻会拍那支广告无疑是受创世子邀请,这点显而易见,也使得外界对此议论纷纷。这两人从皮相到家世都很相称,更不要说曾是同学,在英雄活动中配合得也十分默契,甚至曾有呼声称希望这两人一起拍电影。虽然无论焦冻还是创世子都曾澄清过关系,但媒体与粉丝对此自然是一只耳进另一只耳出。

爆豪通常很少接触这类花边新闻,不过总有在街上或者网上被它们硬生生挤进视野的时候。而每当这种时候,他唯一的反应也不过一个冷笑。

焦冻与创世子不是恋爱关系,这点恐怕是个人都知道。轰焦冻与八百万百之间没有超越友谊的感情,这点原A班的人都知道。但轰焦冻真正喜欢的人是谁,这点可能只有他爆豪胜己知道。

而这,才是故事的最原初的开头。

 

高二那年,夏日里的一个黄昏。放学铃已经响过很久,教学楼中空空荡荡,至少从五楼往下的楼梯上只有他和轰两个人,这点他记得很清楚。接近晚上七点,他俩连晚饭都错过了,似乎因为被相泽留了什么额外的任务,完成才能回宿舍。走下楼梯的时候,轰在他身后,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响彻耳际的倒是室外的蝉鸣,嘈杂又声嘶力竭,令他烦躁不堪。楼梯拐角处有窗,地面上便投上了黄昏的光影,哪怕他用力踏上去,也不会引起那暖光的一丝震颤。

再往下走几步后,就在一段楼梯的中央,他突然听见轰说了什么,却被蝉声给淹没了。他心烦意乱地转过身,大声问了一句“啊?”,而轰站在两级台阶之上,逆着落日西沉的光,他看不清他嘴唇的翕动。

“喜欢你(好きだ)。”

这一回轰的话语终于清晰起来,少年变声期过后低沉的音色沉在楼梯间闷热的空气里。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头来去盯对方的眼睛。轰没有躲避,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那双眼睛也正直直地看着他,眼底似乎没有一丝波澜,就好像他压根不知都自己在说什么一样。

“开什么狗屁玩笑——”

“没开玩笑。”轰说,“爆豪,我喜欢你。”

心跳猛地加速,视野也被绷紧,吵闹不休的蝉声仿佛刹那间低了下去。抬起的手掌中噼啪作响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在一瞬间里出了多少汗。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半边混蛋,杀了你啊!”

这话本能地出口后,轰似乎笑了一下,但他没看清,也没听清。轰焦冻仍然站在离他两节台阶以上,声音里听不出羞赧或是紧张,同往常一样没什么起伏:

“没关系,不是要你非给个答复不可。但想了很久,觉得还是该告诉你。”

爆豪皱了眉,眯起眼睛琢磨对方究竟什么意思;被一个人突如其来地说“喜欢你”,紧跟着又被这同一个人安慰“没关系”,哪怕他心里压根没多少这些青春期的小心思,也能靠常识立刻反应过来这好像不太正常。

再说这人不是别人,是轰焦冻。那个似乎目中无人、被他当作强劲对手的轰焦冻。

他和轰的关系已不像刚入学时那么糟糕,一年过后多少算得上熟悉,但仍怎么也称不上要好。在爆豪眼里,半边混蛋的话同他的常识一样少得可怜,思考模式也远在自己理解范围外,有时候他真觉得实在搞不懂这人脑子里都想些什么。

“你这家伙,和什么人打赌输了吗?”于是他又问,“难道是废久那臭小子?!”

轰摇摇头,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不是。”

说完这话后,他似乎不想在这话题上与楼梯间里再多逗留,便自顾自地接着往下走去。爆豪见他神情冷淡地经过自己,胸腔里塞满了莫名其妙以及被人逗弄的怒意,他几步追上去,正要伸手扯过那家伙的领子,目光却从自己的指尖滑向了那人白色发丝里隐约露出的耳根。

那一刻他想,哪怕是夕阳烧灼的余晖也不能将一个人的皮肤染红至此。

伸出的手又猛地讪讪收回,轰侧身走向另一段楼梯前,可能是无意识地抬手抹了把额上渗出的汗。刘海被短暂地掀了起来,爆豪能看见他额上晶亮的汗水;轰有一瞬抬眼看了看他,紧跟着在放下手的同时也移开了目光,继续一声不吭地朝楼下走去。

爆豪闷声跟在他后面,觉得自己是真他妈见了鬼。

 

那之后一直到毕业,轰再也没有在他面前提过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事,但这并不代表爆豪就能对此急性失忆。那一天过后他多长了个心眼,一段时间内几乎时时刻刻留意轰的举动,这才好歹能发现一些之前被自己忽略的细节,像是那时不时朝他投来的目光,或者对话时那双异色眼瞳里明亮的光泽。除此之外,轰一直表现得很正常,正常得放到这种情况里简直是反常。

轰应该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过其他任何人,爆豪便也相应地保持沉默,它因而成为一个只有他们两人见证过的秘密。但保守秘密的缺点在于无法获得他人的建议,爆豪少年究竟花了多少时间一个人窝在房间里上网查这查那,只有他自己知道。没有恋爱经验、甚至没有喜欢他人的经验,他判断不了这告白究竟是否不过一时兴起的恶意玩笑,也决定不了是否就这么不了了之,更不确定是否还能做到像以前那样面对轰。

那时候他只能肯定一件事:他对轰焦冻没那种心思。这次告白没让爆豪胜己更喜欢轰焦冻,也没让他更不喜欢他。一切仿佛没有变化。

因此最后他也只能决定一切照旧,该怎样就怎样。

只有两人见证过的秘密除了记忆外没有留下任何实体,而那记忆也在接下来的一年半里渐渐褪色,变得斑驳又模糊。它像是一只不断破损的勺,裂缝越来越大,从中漏掉的细节便也越来越多。到最后,爆豪只偶尔在夜里入睡前猛地想起这件事,意识朦胧地觉得那简直不可思议,甚至怀疑它是否真的发生过。

就这样他们迎来了毕业。领毕业证那天他们找了间不大但环境舒适的饭馆请所有老师吃了顿饭,标志着曾经的雄英A班就此散伙,往后要各奔东西。男生们这回终于敢在老师面前正大光明喝酒,尤其切岛上鸣那几个喝到面红耳赤,上一秒还在畅想未来,下一秒便作势就要在一起抱头痛哭。上鸣被起哄要朝耳郎告白时,绿谷突然面色惨白,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憋了半天只说出一句“我好像要吐了”;于是起哄被打断,接着响起的是一些人的哄笑,另一些人关心的话语。最后绿谷被轰架着去了洗手间,爆豪翻一个白眼,正要仰头解决杯中剩余的啤酒,却被切岛狠狠甩了一巴掌在背上。

“去、去关心一下你的竹马啊!”

那时候的切岛连话都说得含糊,上鸣还在一旁接嘴:

“对啊,对啊!值此毕业之际,我们要的是——和睦——呃——友爱——”

要不是当着老师的面,爆豪想他这能把这两个傻瓜炸到妈都不认识。平均一人灌下两瓶啤酒的A班众人一遇到话题就抓紧机会起哄,最后爆豪只能丢下一句烦不胜烦的“吵死了!”愤然离席,却正好撞见拖着绿谷走回来的轰。

轰看见他时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接着像要解释什么似的开口道:

“……这里面太闷,我觉得带他出去吹吹风比较好。”

爆豪没说多说什么,一脸不耐烦地架起绿谷的另一边肩膀,同轰一起朝门外走去。

到了室外后,绿谷一屁股坐上饭馆门口的一张长椅,一边说着“麻烦你们了”,一边把手搭在椅背上趴了下去。酒量不错的爆豪与轰面面相觑,心想也不能就扔他独自在这里不管,便也只能站在原地。

六月夜里的风还算得上清爽,绕过了小街上亮起的灯火,朝他们脸上拂去。于是爆豪又蓦地想起了那个夏日的黄昏,在他记忆中几乎只留下楼梯间里模糊的光与影。他无意识地侧眼去看向轰,而对方也正巧在看他。他们的视线撞在一起,不像是短兵相接,倒像是两条将要或者已然汇合的河流,水带着一丝热量,在其中温吞地流动。

而就在那时,他看见轰动了动嘴唇。紧跟着,那人放轻的话语无比清晰地响起在店外寂静的夜里:

“……喜欢你。”

他睁大了眼,晚风迎面而来,吹得他头皮一阵发麻。

 

爆豪胜己确认轰焦冻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自说自话又自私自利。令人猝不及防的告白发生了足足两次,没有说明缘由,没有要求任何;那语气与其说是告白,倒不如说更像是种声明,是种宣判。同龄人藏在心窝里揣得热乎乎后才敢偷偷拿出来说的东西,到了轰焦冻这里却像是审判庭上法官敲下的法槌:无罪释放,无罪释放!——哪怕这法官心里明白并且认定,爆豪确实是那个罪犯。

……不过,至少他总算清楚了一点:这确实不是一个玩笑。

爆豪想不通轰怎么能那样执着而沉住气,毕竟凭后者的观察力,一定也能发现这不过是场令人遗憾的单相思。人心都是肉长的,喜欢一个人不可能只光说说而已,好像提及晚上菜谱那样稀松平常;这是一份感情,一种心绪,占据空间,有着分量,牵动神经,并且拥有属于自己的生命,弃之不顾反而可能使其枝繁叶茂。

而爆豪连这份感情的根源在哪里也不得而知。

他又想起自己高二那年迫不得已去论坛上匿名提问,大致描述了一下情况,大意是被一个不可能喜欢他的家伙说了喜欢他。帖子内容没什么吸引人的点,给出的信息也模糊不清,很快便石沉大海。而直到几个月过去后的某天,他才收到了第一条回复——他甚至已经忘记有这回事了——那陌生人在回复里这么写:

如此一来,果然只能考虑是丘比特射错箭了吧。

 

开车去和八百万约定的地点时他在心里骂,去他妈的丘比特,都是鬼扯。作为现代社会里一个正常人类,他当然知道什么是丘比特——一个肥硕无比的小屁孩,可能穿了该死的尿布,也可能没穿;背后一双司空见惯的翅膀,手里一弓一箭,高兴了就对着人一通乱射,就是这么回事儿。如果世间真他妈有这种天使,那也一定和轰焦冻是同一种混蛋。

车子堵在拥挤的马路上,他愤怒地按了几下喇叭。

——要真是无所求,就干脆什么也别说。他爆豪胜己是什么人,从一出生就做惯了众星拱月的焦点,不会因为随便一个什么人过度投来的目光就困惑不已、如坐针毡;说到底,轰焦冻在这件事上只表现出了一种自尊极强的懦弱。

等他这么一路心浮气躁地到了地方,离约定时间已经过去十分钟。但他仍然不打算抓紧时间,这倒不是针对八百万,而是他知道自己等下也一定会见到轰。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狠狠甩上车门。

八百万预约了一个不大的舞蹈教室,有着光亮的木地板与铺着镜面的四壁,稍嫌浮夸的装饰性圆柱与一架钢琴。踩着琴声开门进去后,他的皮鞋一落上地板便立刻发出清脆的响声,这时坐在钢琴旁的八百万回过头来,朝他露出礼貌的一笑。

爆豪有些不自在地点点头,不自觉扯了把外套的下摆,手又塞进了裤兜里。算是同八百万打过招呼后,他才又往舞室更里面看去,果然看见轰坐在房间一角的一个圆凳上,似乎正低头玩手机。

“好久不见,爆豪君。”这时八百万开口,她合上琴盖后站起身来,举手投足间都还是那一副优雅的小姐做派,“上一次见还是前年同学会吧?你看上去还是那么精神,真是太好了。”

在那支香水广告后,爆豪还是第一次见八百万真人站在自己面前,他隐隐察觉她气质有些变了,虽然一样落落大方,不过看起来比起学生时要自信了不少。

“啊,好久不见。”他答道,这才发现自己喉咙有些干,于是又咳了两声,才接着说,“……为了一个破舞要浪费你们时间,不好意思了。”

八百万闻言有些惊讶地半张了嘴,他知道对方要说什么,因而不爽地把视线移开,角落里的轰便进入了他的眼帘,彼时那人已经抬起头来,正定定地看着他。

黑发女性带笑意的声音传来:“爆豪君这两年也成长不少啊,竟然会讲客套话了。”

他轻不可闻地“啧”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回话,便听见轰说:

“没事,至少我很乐意帮这个忙。”

轰说这话的时候仍盯着他,那眼神仿佛在示意:你知道为什么。

也许是看出他的不自在,八百万这时又立刻接道:“我只预约了一个小时,我们快开始吧,说不定能抓紧学完基础的舞步。”

他们两人先在他面前跳上了一段,以做示范。房间一角的小型音响中传出肖斯塔科维奇第二圆舞曲,两人便和着音乐在不大的舞室里旋转起来,没有多余的花哨动作,只重复着最基本的方形步,八百万适时做了几个臂下旋转。

爆豪倚着墙面,无声地看他们起舞。轰今天只穿了简单的衬衫与休闲裤,衬衫袖口恰到好处地挽至手肘下方,而八百万则身着一条朴实无华的白色连衣裙,裙子没有那么宽大的下摆。即便如此,当他们如流水般自然而然地舞至房间另一头时,爆豪仿佛已经能看见宴会那天这两人成为舞池的中心,剪裁得当的西服与摇晃飞扬的裙裾,两只紧握的手掌被手套覆盖,所有人的目光都围着他们转。

一曲的时间并不长,轰与八百万更是连一分钟都没跳到。而就在这不足一分钟内,爆豪却渐渐地感到自己如鲠在喉,不适与不悦的心绪像千万只蚂蚁钻进他的血管,在皮肤下密密麻麻地爬行,直冲上他的头颅。

在他们停下来的时候他心想,不愧是他妈最人气的商业CP,就是不一样。

“在学习步子前,你首先得知道该怎么搂着自己的舞伴。”站在他面前的八百万这么说,现在的他已经比她高了有大概半个头,“抬起双臂,左手握着女士的右手……不,不是这样,该这么握……好的,别太紧,要不她可没法旋转;但也别太放松了。”

八百万教着他手上的动作,而轰站在一边看着。

“你的左手要扶住对方……不,爆豪君,不是腰,再往上点儿。”

爆豪不知道跳个舞连姿势上都这么多规矩,本就不爽的心情变得更加低郁,他隐约有预感,自己的耐心可能撑不到一小时就要耗尽,但还是乖乖把手往上移了些。

“还是不对,爆豪君,还要往上。”

“啊啊?所以到底——”该他妈的把手放在哪儿。这后半句还没吐出便被他咽回了肚里,因为这时一直在旁边安静看着的轰突然走到他身后来了。爆豪没有转过头,但直感告诉他,阴阳脸此时可能站得离他很近。

一只干燥温暖的手却突然抓上了他的左手,把它又往上提了点,然后按在正确的位置上,他的右手也被另一只手抬高了一些。或许是错觉,但有那么一瞬爆豪觉得自己可能感受到了轰在他身后的心跳。

那绝对不是游刃有余的节奏。

那一瞬转眼即逝,轰又走开了。

“这下对了,别乱动。”轰站在八百万身旁,看着他说,“记住这个位置。”

“谢了,轰君。”八百万转过头微微一笑。

终于掌握姿势后才开始了方形步的学习,一共四个步子,拆分开来每个都很简单,爆豪凭其一向惊人的学习能力能够很快照葫芦画瓢,可当他把这四个动作连起来做时,却似乎总有哪里不太对。

八百万似乎为了保持礼貌而不戳穿,但旁观的轰在好一会儿后终于忍不住了:

“爆豪,你太气势汹汹了。”

他皱了眉,对轰焦冻可没必要客气,便直接转过头去怒目而视:“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太气势汹汹了。”轰顶着一张没表情的臭脸,说了等于没说。

“少那么多屁话,我难道做错动作了吗!”

“那倒没有。”

“那不就得了!”

“毕竟是交谊舞……爆豪君这样可能会吓着女伴的。”这时八百万终于开口。

他又啧了舌,对轰他能骂回去,但对着八百万他可不好说什么。于是他只能瞪着镜子,再重复了不知第多少遍那该死的方形步,这一次尽可能地把动作放柔和。

但只要看一眼八百万和轰的表情,他就知道哪怕经过尝试,他的舞步仍然没什么起色。

“没关系的,爆豪。”轰憋了很久,终于又出声道,但爆豪深知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气势汹汹也不是不好,你会很适合跳斗牛舞……”

“你他妈给老子闭嘴。”

八百万叹了口气,意思大概是“也只能这样了”,便走过来充当爆豪的舞伴,开始教他如何在跳方形步的同时转身,这样才能徜徉于整个舞厅。

爆豪不知道切岛那狗屎头究竟是怎么学会华尔兹,又究竟学到了哪个程度,但他此刻明确了一点:他自己是真的不适合跳舞,至少真的不适合跳这种舞。电影里跳华尔兹的男女都在舞池中伴着美妙的音乐深情对视,而他得时刻瞄着自己脚下,才不至于在前进时踩了八百万的脚,或是在后退时步子迈得太大。如果说干任何事都有那么一条正轨的话,那爆豪此时可能架着一辆轮胎打滑的车,就是怎么也他妈开不上那条正轨去。

圆舞曲一刻不停地响着,他绝望地预感到也许今晚睡觉时他会满脑子这个旋律。他费尽心思和力气,才好歹能稍微不那么刻意去关注自己的动作,而让身体一定程度上自己动起来。

又是两曲过后,八百万终于叫了停,露出一个还算欣慰的笑容:“进步很大,爆豪君。以你现在的水平,再多练练,大概就能应付到时候的宴会了。”

爆豪咬牙切齿地点点头,而这时一边的轰又哪壶不开提哪壶:“虽然动作还是很像木头。”

八百万转头去,责备地看了轰一眼:“你可没这么说的资格哦,轰君。”

“……抱歉。”

听见这对话后爆豪愣了下,连轰说他跳得像木头都短暂地抛在了脑后。也许是瞧见他眼底的困惑,八百万笑着解释道:“轰君也特别不擅长跳舞,华尔兹是被我训练了很久才勉强能跳成这样。”

“哈?!”他转头去看向八百万,探戈那有力的节奏又响起在他脑海里,“但那个香水广告是你和这家伙拍的吧。”

话出口后他却突然后悔了,神经跟着紧绷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干嘛要提那个广告,那只不过是他无意间看见的罢了,他可不希望那半边混蛋因此误会什么。

令人庆幸的是,那两人似乎都没他这么敏感。

“广告?”八百万先问了句,随后才恍然大悟,“噢,你说那个探戈吗?”

“那支广告除了最后露脸那点儿,其余都是请的替身。”轰淡然道,“刚好有个身高体型都和我差不多的家伙。”

爆豪感到自己眼角一抽,面部肌肉有些僵硬,一时有些哑口无言。

“——还有一刻钟,爆豪君,再来练习几次吧。”八百万又说。

 

晚上九点,他们终于从舞室中走出来。去停车场的路上八百万接了个电话,随后抱歉地告诉轰她接下来得马上赶去事务所,那边似乎有什么急事。轰提议送她过去,却被拒绝了,便坚持把车借给她;八百万推脱两下后同意下来,随即在五分钟内驾车绝尘而去。

爆豪和被留下来的轰在停车场里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然后爆豪问:

“她什么事那么急?”

“不知道,”轰干脆地说,“我不是也没问吗?”

“那你这家伙怎么办?”

轰愣了下,像是没料到爆豪会这么问。他犹豫了一会儿,才道:“我可以乘地铁。”

爆豪简直没法想象这家伙就这么顶着这一头引人注目的红白发大喇喇走进地铁里的样子。他愤愤地咬紧了牙,这才开始琢磨八百万的急事究竟是不是别有深意,但从轰的脸上他仍然什么也读不出来。

最后他只能暗骂一声“操”,又问:“你住哪儿?”

轰诧异地看向他,一时没有回话。

“他妈的,说话!”爆豪不耐烦地嚷道,“老子送你回去!”

车子在回程中又堵在了路上。突然降下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车窗上时,爆豪终于忍不住咒骂起这该死的塞车和鬼天气,他实在没法忍受自己好不容易迎来难得的假期,却从一开始就要应付这些。

轰坐在副驾驶上,舒舒服服靠着椅背,侧过脸静静地看窗外的雨与无数亮起的汽车灯,一言不发。

爆豪斜乜着他的侧脸,听见雨点子打上挡风玻璃的声音,突然意识到这样的气氛很不好,非常不好。这样的气氛让他想起高二的黄昏,想起毕业聚会小饭馆外的夜色,他竭力克制自己别去看轰,却又不得不时不时往身旁瞧上一眼。

他那不满又焦躁不安的目光也许惊扰了旁边人的出神,至少这时轰缓缓侧过眼来看向了他,撑在手掌上的下巴稍稍动了动:

“爆豪……”

“闭嘴!”爆豪像是被踩了尾巴似的突然大声道,“闭嘴,你一句话也不准说。”

轰闻言眨了眨眼,神色半湮没在阴影里。

“……你以为我要说什么?”轰还是问道。

漫不经心、稀松平常的语气,就好像他们正要开启的是什么毫无意义又无关紧要的话题,就好像他在谈论别人的事情。于是爆豪禁不住又想起那声自顾自的“喜欢你”,那声自顾自的“没关系”,还有高二那年在房间里独自困惑的他自己,便咬紧了牙关,一时感到有些怒火中烧。

前面的车流开始前进了,他便跟着开车朝前挪动。“——你他妈自己清楚。”好一会儿后,他才终于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

轰又沉默了一会儿,却突然发出一声轻笑。

“看来你还挺困扰的。”

而就是这一声轻笑,终于彻底惹火了他。

“什么叫看来我还挺困扰,难道你这混蛋想不到我会因此困扰?!”他咆哮起来,“所以你他妈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轰的语气依然冷静,“就是我曾经说过的那个意思,现在也一样。”

“哈!哦我喜欢你但你别在意我就告诉你一声,是不是?——那你他妈的跟老子讲个屁!一次就算了还讲两次,你刚刚是不是又打算说那句该死的话,然后再做出一副洒脱的样子告诉我别在意,觉得自己他妈潇洒到不行?!我喜欢你跟你无关,对不对,你这目中无人的混蛋?老子告诉你,不可能跟老子无关,你他妈快烦死我了,就是这样!”

他连珠炮似地吼出了这些话,一时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开始根本没想要说这些话。车流又停止了前进,离前方的信号灯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他踩下离合,一巴掌拍上方向盘,按响了喇叭,然后气得大骂一声:“操!”

“爆豪,”这时轰的声音听上去也紧绷了起来,“你冷静点。”

爆豪听了这话后怒极反笑,勾起唇角讥讽道:“是,我是该冷静,反正你这家伙根本不过自说自话,心里只考虑自己。”

话音落后,轰那边像被人掐住脖子似的,突然没了声音。可怕的死寂在车里堆积起来。

“对不起,”好一会儿后轰终于再次开口,他的嗓音在极度紧张中被压得过低,甚至有些沙哑颤抖,“对不起,我从来没有要刻意打扰你的意思。”

爆豪没有吭声,只听着他接着说下去:

“但事实不是那样的,爆豪。我没有在自说自话。既然我说喜欢你,那就绝对不是自说自话,绝对不是无所求,我从来没有对你无所求。确实,我明白你不可能对此给出回应,我也想要尽力做到不打扰,但喜欢一个人却对此缄口不言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如果能一直保持距离,那可能还会好过些。但在当时作为同学,我不能就因此远远地避开你,那对你不公平,也会给他人造成困扰。我希望一切能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我真心这么希望。但什么都没发生过,就意味着我得像任何一个普通同学那样接受你的目光,回答你的问话,感到你的触碰,还装作这一切对我来说不是意义重大。听上去或许很轻松,但相信我,那感觉真的不好受。

“也许这么说有些可笑,但揣着对你的喜欢让我感到自己被赋予了一份特殊性,我不想要抛却这样的特殊性——喜欢一个人难道不就是这样?一边想尽办法出现在你的视野里,一边又费尽心思表现得我不是有意为之。视觉和听觉都变得敏锐,神经成了一崩就断的弦,心跳得像是磕了药,因为一个小动作就浑身汗,但这一切都只能我知道。

“它太沉重了,爆豪。一开始也许美好,之后却只变得愈渐沉重,压在胸口上,怎么都喘不过气。它成了慢性病,就连渺小的快乐也被病态地无限放大,放大到令人无法承受的地步。但是面对这种慢性病,我又能怎么办?我难道能因为不想见你就挖出眼睛,因为不想听见你的声音就割掉耳朵,因为不愿想你就把大脑像台机器一样关掉?这病不是伤口,不会随着时间自己愈合,我一动不动它也不会好,我病急乱投医,情况只会更糟。那么你告诉我,究竟要怎么办?

“毕业后,一切也都没有好转。有时候我感到自己像是痊愈了,我不会想起你,我的生活和世界里都仿佛没有你这个人,我终于能喘上一口气;但其他时候,这疾病发作的时候,我会想见你,只想见你,从早上醒来到晚上倒在床上,好像我这一生里只想要这一样东西,那就是见你。多少次我想打电话给你,告诉你我得和你见面,现在、立刻、马上,只要见到你我就能得救……但我难道有哪怕一次真的打给过你?

“我会告诉你,是因为被逼上绝路,实在没有办法,无论如何、怎样都没有办法了,才告诉了你,心里侥幸想着‘万一呢’,同时也清楚根本没有什么万一。但如果没有这份侥幸,恐怕就寸步难行……告诉我,在你眼里,一个人难道可以这样活下去?”

轰几乎一口气说完了这些,声音越来越哑,越来越紧绷。说这话的时候他一直盯着爆豪,从没有一次移开过视线,爆豪想他可能是逼着自己不要移开视线,他那颤抖的下颚说明了一切。

“所以,你说我自说自话,你说这些事情烦透了你,你说你因此困扰,”这个时候轰突然抬高了嗓门,信号灯也许变绿了,车流也许行进了,后面的轿车一个劲地冲他们鸣着喇叭,但爆豪只瞪大眼睛,定定地看着轰,除了听他把话说完,其他什么都注意不到,什么也想不起来,“我为此道了歉,但我不想再这么做了,因为,这一切难道和你没有关系?难道我这几年来喜欢着的注视着的让我在这病中煎熬的人不是你?有时候——有时候我甚至想——我甚至想朝你质问,就像现在这样,质问你为什么就不放过我?!不但不愿放过我,还反过来问我为什么自说自话、故作潇洒?!”

话音落后轰深吸了一口气,终于紧紧闭上眼睛,他死死皱着眉,抬起手来用力地按上自己的眉骨,激动的情绪让他喘不过气,胸膛一个劲儿地一起一伏。

爆豪还沉浸在震惊中,就像是给人从头到脚浇上了一大盆冰水。其他的车子绕开了他们,有些司机在路过时还冲他的车窗大声咒骂,但他仿若失去听觉,完全不予理会。他察觉到自己握着方向盘的手在轻轻颤抖,但他想不通它们为什么会抖,毕竟这些年来面对怎样危险的场合他都没有手抖过。他仍盯着轰,没有也无法移开视线,他无法相信那个一向平静自持又难以捉摸的轰焦冻竟会有一天在自己面前表现得如此激动,将所有的矜持冷静风度都一并抛至身后,卸下仿若坚不可摧的外壳,只露出那一道柔软而又鲜血淋漓的创伤;他无法相信这些,可这一切却又如此鲜活以致生生作痛地呈现在他的眼前,他的双眼因此感到干涩而刺痛了,但他仍没法哪怕眨一下眼皮。

方才在舞室里那哽住他喉咙的东西又卷土重来,但他仍吐不出一字。他静默着,轰也静默着,他们两人被包围车内这狭窄的空间里,窗外是车水马龙,就如漠然流逝的时间一样无情地掠过了他们。

 

爆豪几乎要想不起自己最后是怎么把轰送回去的。他只知道轰在下车前终于又开口了,又一次向他道了歉,并恳请他忘了这一切。

回到家后他倒在床上,盯了天花板足足一分钟。他心绪芜杂,太阳穴一个劲儿地作痛,心跳快得异乎寻常,仿佛整个视野都跟着一下下颤动;为了不使自己再去回忆刚刚发生的事情——像轰说的那样忘记这一切,也许对他们两个都有好处——他逼迫自己去想些别的。窗外开始电闪雷鸣,于是他突然记起某个因雷电而滞留机场的夜晚,在书报店里曾读到的一则无聊新闻闯入他的脑海:

那是一个即将做新娘的女子枪杀了自己未婚夫的事件,发生在美国哪个偏远的小地方,那地名他从没见过,也记不太清了。后来这女子被警方抓获,便直言不讳自己不爱未婚夫,实在受不了要与这个人结婚,才在婚礼前夜因一时激动将其杀害。记者称这大概是激情犯罪,也指出了另外一个事实:一个弱女子竟能如此轻易地杀害自己未来的丈夫,许是因为对方哪怕被枪指着,也压根没有反抗。总之第二天亲友闯入他家后,这可怜男人的尸体才被发现,干涸的褐色血液流了一地。

爆豪不知自己何以突然想起这个故事来,放在眼下显得不详又不合时宜。他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想要咒骂一切,最终却还是疲乏地说不出一句话,只能机械地拖着步子去浴室洗澡,然后上床睡觉。

闭上眼的时候,第二圆舞曲果然在远方响起。悠扬的乐声像是乘着海浪,偕同睡意朝他涌来。

梦里他又回到了晚上学华尔兹的那个舞室,轰焦冻仍然坐在角落里低头玩着手机,而八百万百却不见踪影。舞室外是夏季呼号咆哮的雷雨,大雨似要吞没一切,不断亮起的闪电使舞室的顶灯一明一灭。小音响不见踪影,舞曲却仍奏个不停。爆豪看见自己站在镜子前,面对着轰,轰却一直没抬起头来,红白的发丝无力地垂下来,一动不动。这时候有什么来到他的身后,爆豪抬脸看向镜子,出现在他身后的东西也显现出样子来:一个肥胖而丑陋的小屁孩,穿着尿布,又好像没穿,背后一双翅膀一个劲儿地拍打着,吃力地承载着那身体的重量。他像被人控制了一般抬起手来,那小屁孩便捉住他的手,往里面塞了什么东西。他定睛一看——一把枪,一把左轮手枪,十分古老的款式,在他手中冷冰冰又硬邦邦的。小屁孩还没放开他的手,而是牵着他,让他把枪举起,对准了眼前的人。他看见自己的手在一个劲儿发颤,他的牙齿也在发颤,却怎么也使不上劲。混账天使操纵起他的手指,他不能控制地按下扳机,子弹便直直地射出,就在那么一瞬间,精准地没入轰的左胸。他眼前的人应声倒地,身体撞上光滑的木地板,猩红温热的血从伤口中汩汩涌出,流了一地,流到了他的脚下。他盯着那血液,轻声对自己说:

……如此一来,果然只能考虑是丘比特射了错箭。

 

赴宴那晚,切岛一见到他便发现他面色不佳、心神不宁,但在被问及发生了什么时,他也只能用几句咒骂给搪塞过去。

爆杀王鲜少着正装露面,因而今晚一身黑西装的他刚踏上通向宴厅的台阶,便给媒体围了个水泄不通。得当的剪裁同上好的面料勾勒出他结实挺拔的身形,他脸上的神情也不知为何没有平日里那么咄咄逼人,原本尖锐而炽烈的一双猩红的眼里,今晚却莫名流露出了焦躁与疲惫。

和切岛一起进了宴厅后才算好歹摆脱了记者,爆豪第一反应便是伸手扯自己的领带——过于合身的正装于他而言不像衣物,倒像是拘束带。彼时厅内早已聚满了人,全是有声望又有成就的职业英雄,其中有些他见过真人,而另一些则只在电视上看见过。千篇一律的问好与打照面进行了起码一刻钟,接踵而至的便是无聊至极的晚餐,好在宴会提供的酒还不错,还有切岛那个傻瓜一直跟着他,否则爆豪真不清楚自己能忍受到什么时候。

晚餐前他们已经见过绿谷、丽日和饭田,而在餐桌的另一侧他们看见了上鸣和耳郎,并冲其远远地挥手致意。切岛那白痴在他耳边喋喋不休“商业CP组就剩一对了,怎么还没看到。”,爆豪闻言只冷哼一声,说了句“可能是在另一桌”,然后仰头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实际上他从进场后花了多长时间搜寻轰的身影,这只有他自己知道。虽然他认为自己不该急于找见那个人,因为如论如何,那两人是不可能缺席的,并且一旦舞曲响起,想不在人群里发现他们都难了。

爆豪察觉自己难以集中注意力,不管谁同他讲话,也许不出五秒他的思绪就能飘去毫不相关的地方。这两天里,探戈与华尔兹在他脑海中来来回回切换着,没有一刻消停;白天他想起广告的最后一幕,轰左脸颊那块红色的疤痕异常清晰且暧昧地浮现在他眼前,而到了夜里,枪声总是响起,丘比特翅膀扇个不停,血液静默平缓地流动。也许之前“就当什么也没发生”是他的拿手好戏,但很显然,那一晚过后他再也做不到这点了。

在出神的时候,一些问题便朦胧而模糊地挤进他的脑海;有时候他会琢磨,琢磨那块疤痕,那些血,以及当他看见轰与八百万共舞时那如鲠在喉的感受。疲倦的头颅隐隐作痛,左眼上方直到太阳穴仿佛麻木了一片,餐桌上交错的觥筹在他眼前被撤了下去,两张餐桌被侍者拖到边上,中间便形成空出来的舞池。男士们一律身着西服,女士们的裙摆一个比一个蓬松宽敞;奏乐的乐队先入了场,指挥找好自己的位置,摆出准备演奏的姿势。他的身旁人影攒动,他只知道切岛仍然站在他旁边,对其他凑上来的人都视若无睹。

终于音乐声缓缓泄出,爆豪站在舞池边缘,闻似未闻。切岛跟他说了句什么,然后离开了,也许是同哪个认识的人迈进舞池了吧,他没有在意。手风琴声响个不停,有人碰了碰他的手臂,第一次时他不予理会,便又执着地碰了第二次。爆豪心浮气躁地转过头去,他尚未找到轰与八百万的身影,眼下却得应付这个出现在他面前的——该死,天知道这究竟是谁——一位身着墨绿色长裙的女性,有着较小的身材与不错的相貌,也许曾与他打过照面,但他没那个印象。

“爆杀王……呃,先生。”女人有些腼腆地开口说,然后为这莫名其妙的称呼笑了,“您愿意请我跳支舞吗?”

爆豪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就要出声拒绝,却又觉得舌头好像打了结。如果此刻要拒绝,那他当时又干嘛得去学这破舞呢,还引出那晚与轰在车上的谈话?——他张了口——可紧跟着,一道视线落在他的身上,仿佛带着触感、带着温度,炽热的、烧灼的、使人的皮肤生生作痛的。他不清楚为何能感到这人的视线,但仍猛地转过头去。

顺着那道目光,他果然一眼瞧见了站在舞池中的轰。

那一瞬间、就在他看清轰眼神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明白过来了,明白了那些朦胧又模糊的问题;他终于搞懂了那隐匿在暗色的疤痕,搞懂了轰与八百万在他面前的那支华尔兹,搞懂了,为什么一个于他而言只会是普通同学的人的告白,会使他惦记这么多年;这么多年,都让他在意识深处为此耿耿于怀、心跳不已。

——轰此刻朝他投来的眼神是嫉妒,而他那天朝轰投去的眼神,也同样是嫉妒。

造化弄人难道还能是假?这么久以来他从未清晰感到自己对那人的喜欢,却先一步深刻感到因那人而生的嫉妒——这世间竟还能有如此可悲又可笑的事情发生?

而此刻,就在他眼皮底下,轰牵上八百万的手,与她跳起舞来了。八百万这晚身着丝绒长礼裙,颜色是犹如深夜的蓝,而轰则一身优雅干净的白色西服。他们就像他那天在舞室里看见一样,踏着默契的舞步,在这灯火辉煌的大厅里徜徉起来,看上去是何其般配、何其光彩照人,光彩照人到使他觉得,眼前的景象与他的记忆中,必有其一为真,其一为假。

而问题在于,他爆豪胜己又究竟希望其中何为真、何为假呢?

他知道自己沉默了太久,停滞了太久;舞曲早已响起,在他面前还有一位女士正等着他的回话,但他无法张开嘴,无法动一动手指,无法移开目光。

下一刻里轰带着八百万转过身,正好朝他这边露出左脸,那块化为象征的红色伤疤重新出现在明亮的灯光下,为他的视线所捕获。刹那间他睁大眼睛,感到呼吸一滞,紧跟着——

“砰!”

一声枪响,伴随着什么翅膀扇动的声音。

然而舞池中的华尔兹仍然没有停止,人们跳舞的跳舞,交谈的交谈,没有谁因此停下,没有谁听见枪声。

来朝他搭话的女性已经在用担忧的目光瞧着他,但他仍未做声。右手不自觉地抬起了,朝他那滚烫的左胸口上抹了一把;他坚信并且强烈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就存在于那里,那样明显而不容忽视,却偏偏逃过了她的注视。

他垂下头,目光落上自己的手掌。

——在那上面,一滩炽红的鲜血。

 

 

 

END

*最后那里其实就是爆爆也被混账天使击中了,从以后两人可以恩恩爱爱地谈朋友的意思(靠


白的毛熊

头像随意

拉普兰德→德克萨斯的好き好き大好き


配乐PPT

头像随意

拉普兰德→德克萨斯的好き好き大好き


配乐PPT

藏墨

我曾经告诉我自己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要画点正经的漫画和练习。

这样吧,把fgo的沙雕梗都画完,就去画正经的,做一个正经的学画人。

...根本画不完。

我曾经告诉我自己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要画点正经的漫画和练习。

这样吧,把fgo的沙雕梗都画完,就去画正经的,做一个正经的学画人。

...根本画不完。

教授响叮当

感谢hi kino太太修仙汉化www

大叔们真好啊 老头们也好棒啊

感谢hi kino太太修仙汉化www

大叔们真好啊 老头们也好棒啊

俚优

四点六平米

CB:鹤一期


群里开脑洞的成果。


没有帅气的总裁,没有华美的住宅,只有洗碗工鹤丸和文章开头就失业的振哥。


这样也觉得可以的话,非常感谢。


两个网吧难民……两个小人物的故事。


引用《圣经》有。


清水。可能还某种意义上的非腐。


感谢阅读。


 *谨将此文献给郝哥,愿你在深打工顺利。 


——————————————


人离本处飘流,好像雀鸟离窝游飞。


“辛苦...

CB:鹤一期

 

群里开脑洞的成果。

 

没有帅气的总裁,没有华美的住宅,只有洗碗工鹤丸和文章开头就失业的振哥。

 

这样也觉得可以的话,非常感谢。

 

两个网吧难民……两个小人物的故事。

 

引用《圣经》有。

 

清水。可能还某种意义上的非腐。

 

感谢阅读。

 


 *谨将此文献给郝哥,愿你在深打工顺利。 



 

——————————————

 

人离本处飘流,好像雀鸟离窝游飞。

 


 

“辛苦了,一期君。”

 

瘦高的青年从柜台后面站起身,揉了把脸,勉强得体地笑了一下。

 

“您才是,中川殿,接下来的夜班就拜托您了。”

 

(“殿”这种称呼,果然也只有在一期君这里才会听得到了。)

 

中川点点头,走到柜台侧边,将栏板推开。一期一振有些摇晃地从椅子上站起身,踉跄着扶撑在身后摆满药物的玻璃柜。

 

“没事吗?”

 

“抱歉,只是坐得太久了有点头晕,请不要在意。”

 

他拿起放在柜台下的斜挎包背好。中川想起什么似的,又拉住他。

 

“差点忘了……这个,收好啊。”

 

一期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从随身的皮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的信封。上面黑色马克笔写的明晃晃的大字让他刚刚缓过来一些的头晕又铺天盖地地袭回来。

 

“这是?”

 

“虽然不太忍心在这种时候告诉你,但是今天我来上班的路上遇到竹内先生了,”听见自己上司的名字,不好的预感一下子弥漫开来,“他本来是打算来店里找你的,可又有急事,看到我就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了——还和我说了许多你的好话,非常器重你啊。可惜他侄子刚从乡下来,要来这里打工,所以只能辞退你了。这个是他给你的月奖金。啊,还让我转告你’明天不用来上班了,也别给他打电话’。”

 

说完这一大段话,中川便紧紧抿上嘴唇,换上悲悯的目光观察着眼前年轻人的情绪。一期一振花了五秒钟才完全理解了自己的处境,捏着信封的指关节隐隐发白。

 

“这样……我明白了,谢谢您。”他嗓子有点哑,轻咳两下将那一叠钱放进包里,又仔细地检查了拉链,“这两个月承蒙照顾了。请向竹内殿转达我的谢意。如果将来还有机会再见面就好了。那么,我先告辞了。请多保重。”

 

(真是个老练的人。)

 

“你也是,一期君。注意身体啊,你这些天脸色都不太好。”随口应答着,中川坐到位置上,顺手掏出手机开始发短信。一期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死死攥着斜挎包的背带。

 

“您说得没错,”他忽然开口,对着地板喃喃自语,“我得买点药。晚班比日班能多拿三百円。中川殿,您能帮我取一下吗?”

 

“药?”

 

“左上第三格那个止咳的就可以。价格是多少?”

 

中川取下药,报出价格。一期犹豫了一下,掏出皮夹,恋恋不舍地扯出钞票递给他。在中川的印象里,这是他第一次见一期一振买东西。

 

(估计他买什么东西都是这样子的。)

 

“如果总是咳嗽的话,要去医院看才是。”他好心建议道。

 

“承蒙关心,”一期一振将药放进包内侧,和月奖金放到一起,“不是什么大病,住医院太贵了。”

 

“不是有医保……”中川一下子住了口,低下头,“抱歉。”

 

“请不要放在心上。那我走了,中川殿请加油。”

 

青年又朝身为前辈的中川略鞠一躬,转身从自动门出去,走进夜色里。中川重新拿起自己的手机,心不在焉地和情人发短信。

 

(那家伙……对谁都这么生分吗?)

 

一个月的话,普通的年轻人应该已经和同事打成一片。但一期一振和中川之间依旧是如第一次见面一样。

 

(不过,是个有礼貌的人,做事也卖力,完全不像大学生的年龄和只有高中二年级的学历。)

 

有两个和一期一振年龄相仿的男青年风风火火地进了店,打扮得奇装异服,中年人的中川有些不悦地看着他们在零食区晃荡,身上大片的铆钉在灯光下闪着。

 

(啧,现在的年轻人,除了啃老还真啥都不会……相比之下,那家伙还真是厉害。)

 

这么一比较,他一下子对那个总穿着旧灰衬衫的干净的青年佩服起来。

 


 

风往南刮,又向北转,不住地旋转,而且返回转行原道。

 


 

一期一振慢悠悠地在街上走着。

 

东京街头五彩的巨大霓虹灯广告牌填充满他因疲劳而模糊的视线。它们向他压过来,从侧边,从头顶。只有脚下的那混凝土地面才是坚实而值得信赖的。于是他毫不畏惧地狠狠踩在地面上,连同臆想中的敌人。这有些孩子气的行为让他想起在老家陪弟弟们看过的动画片里主人公和怪物打斗的场景。那时候他们还有彩色电视机!真是了不起。现在想想,那一切都如做梦一样。

 

他吸吸鼻子。十点,正好是东京年轻人成群从公园涌上街头散播二手烟的时候。疲劳和烟味对他那可悲的呼吸系统都是宿敌。在掩着口鼻穿过一大片白茫茫的尼古丁烟雾后,他靠在墙角咳嗽了好一会儿,才将那些奇怪的味道从气管里清出来,并下定决心绕个小道躲开这群源源不断为肺病药物销量做出杰出贡献的人,去鹤丸国永工作的餐馆。

 

“工作”这个词未免用得有点正式。洗碗工说到底是临时工,便利店售货员也是一样的性质,随时都面临各种奇怪的辞退理由——比如他今晚碰上的这一桩。纵使对炒鱿鱼已经习惯得如同吃饭睡觉一般,一期一振对这次失业还是充满了惋惜:在做到一个半月(也就是突破了之前他一个月零一周的打工记录)时,他天真地和鹤丸一起在餐馆吃了次正规料理来纪念。那时鹤丸还和他说这份工讲不准能就一直这样做下去了,毕竟一个半月都被老板好评是个不错的开端。现在,摸着挎包内侧那个硬邦邦的长方形鼓起,一期一振只觉得果然所有良好的预感都只是幻象,只是生活在他濒临绝望时给他的一点鼓励,用鹤丸的话来讲,“就像打网页游戏,官方不可能让你一直捡不到好装备,在你正打算不玩的时候赏你个好的,结果就义无返顾地继续打下去了。”

 

鹤丸国永在生活上总有奇怪的哲理,却能解释一期一振许多的疑惑。虽然这些哲理大多是总结自他们那若让旁人看起来、着实毫无逻辑的生活。

 

一期一振转过街角,走进一条相对安静的住宅町。他贴着右边墙壁走,路灯照下来,映亮墙上刻着住户姓氏的名牌和邮箱口。在这条路上,他们两曾一起送过报。本来是一期一振先在一家报社找到了送早刊的工作:在凌晨一点半赶到报社,然后两点到四点之间骑着自行车将报纸准确无误地投到单子上的人家的邮箱里去。那时候,他白天还要在花店打工,这样昼夜的工作对身体没有好处,他也不是天生睡得少的人,但送报员一小时一千二円的工资对他来说太有诱惑力——一个月连着干下来,加上奖金可以拿六万円。加上在花店打工的钱,可以相当绰绰有余地支付起在老家的弟弟们的生活费和学费。找到这工作的当晚他就和合租人鹤丸国永讲了,结果第三天凌晨,他正在五户町往客户信箱里投《読売新聞》呢,迎面也一个送报人骑着自行车过来,银白的头发看着实在太熟悉。一期一振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放大版的鹤丸国永的脸就已经在他面前了。

 

“哇!吓到了吗?”

 

他吓得一下子没把稳车,自行车往旁边狠狠地歪了一下,放在后座篮里的报纸掉了一地。

 

“咦——!鹤丸殿?!”

 

“嘘!小声点!”对方笑嘻嘻地用脱下手套的手捂住他的嘴,又看了眼地上掉落的报纸,“啊呀,抱歉抱歉,本来只是想给你个惊喜的。”说罢,将自己的车靠在墙上,戴上手套来捡。一期一振也慌忙蹲下身来整理。

 

“不没有关系……鹤丸殿怎么也在送报纸?”他望向对方荧光色制服上的标志——《朝日新聞》。

 

“这种时间段的工作比较适合我嘛,你忘了吗,”鹤丸推了推眼镜,倏地压低声音。幸运地,他的视力不算太差,但还是相对低于正常人,所以只在必要的时候戴上他唯一一副眼睛。“我是——隐藏在黑暗的无光夜行侠。”

 

“如果所有白化病患者都能像您这么乐观就好了。”一期一振叹了口气。仔细一想,送报这种夜工确实适合不能见太阳的鹤丸,可基于他对合租人的了解,前两天此人还在做一份工资不错的夜班工作。“您之前不是在商场扫地吗?怎么改成送报纸了?”

 

对方耸耸肩,不假思索地回答:“因为一期你来送报纸了。”

 

“虽然这个问题无关紧要,但鹤丸殿您能好好回答我吗?”

 

“我说的是真话嘛。”将最后一份掉落的报纸放回一期自行车篮的后座,鹤丸眨眨眼睛,骑上自己的车,“凌晨一个人骑着车投报纸岂不是太无聊了?想着要给你个惊吓,所以就去了这个报社找了和你一个时间和地段的……哎呀,这个时间段根本没人和我竞争,去的时候经理都乐极了,我是下午去的,上午那个原先做夜班的人刚交了辞职书。”

 

“为了这种理由……”

 

一期一振无言以对。鹤丸将车推到他身边。

 

“这工作拿的钱确实多,不过一个人在凌晨两三点的街上骑车,果然还是很吓人啊?”

 

“确实……”

 

昨天和前天的凌晨,一期一振都是一个人穿梭在五户町四周送报的,相比隔了一个街区的不夜繁华,这片地域则安静得不可思议。路灯明晃晃地照出他的影子,乌鸦在树上发出奇怪的声音。纵使在老家的山上参加过试胆大会,也早就过了怕黑和鬼故事的年龄,独行于深夜的孤寂还是令他不寒而栗。有一些街道黑得连自己的影子都看不到。他对五户町也不熟悉,这两天来,本该两个小时做完的活,他一直做到六点才搞定,被骂得不轻。两个小时的量就是两个小时的工钱,再多做两个小时,也不会涨工资。

 

“虽然没在这里住过,”鹤丸环顾四周。黑夜间,独栋房子的轮廓被路灯光线昏暗地勾勒出来。能在这个地段买房子的,工资基本上是他们俩不敢奢求的,“但以前乱逛的时候多少还是会打量一下,所以还算识路。怎么样?一起来送的话,不是更有趣一些吗?”

 

“……我明白了。那您打头骑吧,我跟在您后面好了。”

 

一期一振点点头,重新坐上自行车。他的声音忍不住上扬。鹤丸骑在前面,笑了起来。

 

“真是吓到了,你都不核对一下我们送的到底是不是同一路线的?”

 

被问的人这才醒悟过来,手忙脚乱从口袋里掏出背了三分之二的客户名单。

 

“啊,那个、您的客户名单能也给我……”

 

“哈哈哈哈,”刹下车的鹤丸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不用查了,我只是和你开个玩笑。”

 

“呃?”

 

“我跟在你后面,”他轻松地讲出令一期一振震惊的话,“你从家里出去后大概两分钟我就跟上你了,然后跟着你去了报社,在拐角处看你投报纸。唔,我们的客户差不多都是一样的。”

 

“您跟踪了我?”一期的脸唰地红了起来。他想起昨天晚上因为身后凄厉的猫叫而吓了一跳、将报纸掉在地上的情景。

 

“别说得这么难听嘛,我只是关心一下我合租人的工作……”鹤丸国永顿了一下,因为对方看他的如鹰眼神让他愈发心虚,只好投降:“好吧,昨天晚上那猫叫是我叫的。被吓到了吧?很像对不对?”

 

一期一振皱起眉头,“如果您在接下来的工作也这么胡来的话,我可要不高兴了。”说完,就骑上车,转过拐角,留下鹤丸一个人苦笑着挠挠头,蹬着车赶了上去。

 

说不高兴当然是假的。有个人陪总比自己在陌生的地域做反复无聊的工作好,更何况是自己信赖的人。一期一振在老家乡下的时候,根本没尝过寂寞的滋味:一大群弟弟让孤独成了奢侈品。只身一人来到东京之后,什么都变了,迅猛的孤独感在他遇到鹤丸国永之前曾一度将他逼到崩溃的边缘。

 

(如果没有遇到鹤丸殿,我现在会在干什么呢?)

 

这个疑问一下子打断了他的回忆。不知不觉,他已经走过了四个街区,又到了另一片繁华的地方。能在这种中心地段的餐馆里找到刷盘子的工作实在是很走运的。鹤丸国永向来运气不错。藤本料理在这附近口碑相当好,且打烊晚,不少加班的人会来这里吃夜宵,也有叫外卖的。一期一振走到门口的时候,正值一大波看起来和他一个年纪的衣着光鲜的大学生谈笑着走出来,有男有女。

 

“……那个手提包在打折,只要二十万円,我就买了两个……”

 

“我前几天也去到那个专卖店了。有个皮夹七万円,感觉还挺便宜的……”

 

……

 

他努力地不让那些话飘进自己的脑海,可只要谈论到“钱”“价格”这样的字眼,他的脑神经就像过于灵敏的雷达一样。

 

在藤本料理店门口,两个世界擦肩而过。

 


 

人活多年,就当快乐多年;然而也当想到黑暗的日子,因为这日子必多,所要来的都是虚空。

 


 

“鹤丸国永?他在厨房那边。你等等,我帮你喊他哈。”

 

“啊,不用了,谢谢您。请问我可以去厨房找他吗?”

 

柜台后面的小姑娘十分好奇地看着他。她大概还是在这个城市第一次被以“您”所称呼。

 

“厨房里杂,我又不能离开柜台,只好喊他来带你进去喽?”

 

她操着奇怪的口音,大大咧咧地解释道。

 

“这样啊,那麻烦您了。”

 

小姑娘一扭头,往厨房里吆喝一声:“鹤丸!”

 

嘈杂的餐厅里她的声音显得特别渺小,一期望向厨房:这样的音量,鹤丸殿怎么会听到呢?

 

然而下一秒,从厨房里传来奇异的声响:各式各样、有男有女、口音不同的声音开始此起彼伏地响起,像波浪一样扑满了里面的空间,传出回音:

 

“鹤丸!”

 

“鹤丸君!”

 

“鹤丸国永!”

 

“阿鹤!”(听到这一个时,一期一振没忍住地笑了出来。)

 

在这一片呼喊声中,他听见胶靴踩在瓷砖地板上的声音。穿着笨重的尼龙围腰和橡胶靴、连沾满泡沫的深蓝色塑胶手套都没来得及摘的鹤丸国永像被助理们推上台的、第一次登场的歌手一样掀开布帘慌慌张张地四处看。平日散在颈边的头发也用金色橡皮筋束起来了。这还是一期一振第一次来他打这份工的地方看,模样着实新奇,他看得有点呆。当然对方吃惊的程度不比他小,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

 

“啊呀呀,这可真是吓到我了……一期你怎么来了?便利店不是十一点才……”

 

不知是不是错觉,一期从他的眼中看出几分尴尬。

 

“这……说来话长,容我待会再详述。鹤丸殿才是啊,十点四十不应该已经下班了吗?”

 

鹤丸将泡沫抹到围腰上,有些疑惑地望向一期一振。对方的眼神躲躲闪闪,往哪儿看都不是的样子。

 

“你先进来吧。”他用拇指朝后指了下厨房,“今天加班,我还有一筐要洗。”说完,下意识地笑了下,却根本掩不去满脸的疲惫。

 

将包放到鹤丸的储物柜,穿过热气蒸腾的排排灶台,来到鹤丸的“驻地”前:不锈钢二格大水池,旁边是一筐脏盘子,两块海绵和一大瓶洗洁精。鹤丸轻车熟路地拿起盘子:

 

“往旁边站一点哦?脏水会溅到的。”

 

一期往旁边挪了点。水龙头一打开他就发现这并没有什么用:水花溅的范围太大了,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挡;如果站到不会被水溅的地方,他说话鹤丸大概一句也听不清。鹤丸侧眼看了一眼,轻笑一声,往身后指了指:

 

“这样的话,站到我身后不就好了?”

 

“是……是的。”

 

虽然感觉那样背靠背站着,或者面对着鹤丸站着,都是有些奇怪的姿势,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无疑是个好提案:穿着防水围腰的鹤丸可以将水挡下来,也只有他身后的位置“安全”。他侧身站到鹤丸身后,望着眼前纷飞的细细的水花。

 

“那么,发生什么了?”

 

鹤丸国永清清喉咙,开口问道。

 

“遇到了不太好的事。”一期一振深吸了一口气,习惯性地想要掩饰过去,“请不要介意,我已经习惯了。”

 

“习惯遇到不太好的事……可不是好事呀。”鹤丸略微侧过头。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一期一振微微颤抖的肩膀。“是我不能知道的事吗?嗯?”

 

是啊,不是什么连鹤丸殿都不能知道的事情。失业对他们俩来说都是家常便饭,但这一次,他忽然不太想告诉自己的合租人。

 

“真不想说的话,也不要捏造。”久久没听到回应,鹤丸苦笑了一下,手上的活没有慢下一刻,“等想和我说的时候再说也可以哟。”

 

“……谢谢您。”

 

“你还是这么生分。都两年了好吗。对了,你是从哪条路来这儿的?”

 

“五户町。”

 

“就是我们以前送报的那个五户町?”

 

“正是。”

 

“哇哦,一期,没看出来你胆子这么大。”

 

“您该不会是想用两年前的鬼故事再吓我一次吧?真不好意思,我不会被同样的东西吓两次。”

 

“不吓人吗?其实我还知道另一个……”

 

“请您适可而止。”

 

一般来说,这句话对鹤丸来讲就是张绿卡,是让他继续讲的意思。一期等着他把随口乱编的诡谈说完,但他没有。他有些疑惑地回了头,对方正把最后一个盘子放进干净碗槽。他按下按钮,运输带就嗡嗡地响起,载着这些碗碟前往消毒间。

 

“你看,这不是开心起来了吗。”他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解下围腰,将手套塞进围腰的口袋,转身笑眯眯地看着一期。

 

“什么?”

 

“在笑啊,你。”

 

“在……笑?”

 

对方苍白、因长久泡在水中而冰凉的手抚上他的面颊,一期一振疑惑地回忆着。确实,刚才和鹤丸说“请您适可而止”的时候,自己的确是笑着说的。

 

为什么要笑?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吗?他不得而知。但恍惚中,他也轻轻摸着鹤丸停在他脸上的手,并隐约记得,他和鹤丸呆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自己都没意识到地容易被逗笑。

 

“嗯,草莓熟了呢。”

 

鹤丸国永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脸颊。这个双关语简直就是个机关,一期一振一下子反应过来。

 

“哎!”

 

一下子跳开,脸抑制不住地红起来。

 

(真是个坦率的家伙。)

 

“走吧,让你久等了。”把围腰挂到钩子上,和厨房其他的工作人员打完招呼便去了储物间。把挎包取出来后,鹤丸又走向员工冰箱,从里面取出一个蛋糕盒。一期识得那个蛋糕盒上的标示。

 

(价格……不菲啊。)

 

“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的。嘛,算了,也不算惊喜,反正你知道,不过蛋糕我选了哪种你猜不到的……没想到你今天会过来。”他挠挠头,难得地露出为难的表情。一期一振有点没听懂。“给我的?惊喜?”

 

“喂喂,你不是吧……今天是满重要的日子哦?”

 

(生日?……他的生日?都不对,也不是国庆日……)

 

在一期一振的脑海里,这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周五晚上。

 

“抱歉,我不太记得今天有什么重要的事。”

 

他有点不敢看鹤丸的眼睛。是对自己很重要的日子,连鹤丸殿都记得,自己却不清楚。对方仿佛被惊到了一般,微张着嘴垂下拿着蛋糕盒的手。两人就这样尴尬地对站着,直到鹤丸长叹一口气,有点不满地打破了沉默。

 

“算了,这次讲要记得了哦。两年前的今天是我们两相遇并成为合租人的日子啊?去年不是正好我们两都缺钱吗,就没有庆祝……所以当时就约定好了今年来吃蛋糕啊?真是的,明明是早就约定好的事,怎么对你来说就真的成了个惊喜啊?!”

 

说完,他拉起一期一振的手,大步迈出藤本料理的员工出口。一期有点发愣。东京街头的风夹着烟味和香水味一股脑吹到他脸上时,他脑子正奋力地倒带。两年前,两年前的今夜……

 

而余下的思维则告诉他,鹤丸没有真的生气。他的手正紧紧地牵着他的手,以十指相交的姿态,握得很紧,生怕他走丢一样。本能告诉他,真正生气的人不会如此在意自己生气的对象。

 

鹤丸的白色薄外套迎风哗啦啦地翻飞起来。一片霓虹中,他们穿过人流,或顺或逆,往他们的家走去。

 


 

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因为二人劳碌同得美好的果效。若是跌倒,这人可以扶起他的同伴;若是孤身跌倒,没有别人扶他起来,这人就有祸了。

 


 

“在你之前已有至少八位客人说过类似的话啦!我也只能用同样的办法回答你呀!这里已经全部住满了。”

 

听到网管松尾大声嚷嚷的时候,鹤丸刚从网吧的淋浴间出来打算回自己的“包厢”。他肩上披着浴巾,一手拎着装了洗澡用具的塑料篮,一手拿着牙杯,踢拉着拖鞋啪嗒啪嗒地走进门,心里暗暗计划着怎么打发过“无聊得快要死掉”的夜晚。

 

——捕捉到一个没见过的背影。

 

他立刻近乎本能地拍了拍那人的左肩,在他的右耳大喊了一句“哇”。

 

在这个网吧,基本上没有人再被这种把戏吓到了。鹤丸也只是习惯性地举办有风格的迎新仪式,根本没指望这人被如此低端的伎俩吓到。没想到对方一下子回过头来,眼眶红红地瞪着他,微皱的眉头写满了责难。

 

“呜啊!”

 

在这个网吧已经住了一年半,鹤丸国永还是第一次被别人吓到。他正准备着道歉,对方倒是先开了口:

 

“对不起……我刚刚真的有点被吓到,表情不太好。”

 

“不……该道歉的是我才对……”

 

鹤丸一边下意识地举着手道歉一边迅速地打量着这个青年。白色卫衣,黑白的运动衫和裤子,一双在东京来看的话、没有年轻人会穿的旧帆布鞋,还有个拉链用绳子系在一起的小箱子。明明看样子还只是刚大学的年纪,他眉宇间却写满了他所熟悉的记号:那是与生活抗衡过所留下的,如荒漠的白杨上的风尘纹路。

 

松尾见鹤丸来了,立马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地求助:

 

“鹤丸君!来得正好!你在这儿也住得久了,告诉他我真的没有故意不让他住啊!这儿真的没房间了!”

 

压根没理他,鹤丸将牙杯哐地放到玻璃柜台上,看着青年。

 

“你在找住的地方?”

 

青蓝色发丝下是一双和鹤丸眼睛颜色差不多的眸子。

 

“是……是的。”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发抖,“我来东京三天,找了所有的网吧,只剩下这家还没问……”

 

“你原本来自哪里?”

 

听了他的回答,鹤丸皱了皱眉头。

 

“那么远,你坐飞机来的?”

 

“不……走路,然后火车,电车。”

 

“走路?这真是吓到我了。”

 

“我们那里没有直达火车站的大巴。”

 

“……你真够厉害的。那这三天你睡哪里?”

 

“呃,我在电车站住过一晚,昨晚是在一个小巷子里。”

 

“但你还是活下来了。”鹤丸国永一下子凑上前去。对方发丝间的灰尘告诉他这都不是谎言,“既然在街头也能睡得着,干嘛一定要找个住的地方呢?嗯?”

 

(感觉说得有点太毒了。可是如果这点都无法承受的话,在这个城市可是会连饭都吃不上的啊。)

 

对方垂下头。鹤丸冷笑一声。他见过许多相仿的年轻人,从乡下莽莽撞撞地来,拿着高中或初中的文凭,妄想这个繁华的都市赐给他们机会与运气。从出身角度来说,他没有多少资格嘲笑那群夹着尾巴四处蹭饭的家伙——他自己也是不停地在失业和临时工中轮回。但他非常清楚自己和那些人不同。在从福利院里被以“你这年龄已经饿不死了”而被“送”给社会的时候,在他捡到那火车月票的时候,他就已经和那群故乡有家、只是想证明自己长大的小屁孩不一样了。

 

“在街头的话,容易被抢。”面前的青年忽然开了口,冷静而缓慢地回答,“而且我需要有一个相对固定的住所,这样我弟弟们才能寄信给我。”

 

不是“家人”,而是“弟弟们”。

 

抛开对这个答案满意与否,鹤丸国永紧紧地抓住了这个细节。

 

“你也是……”

 

他咽了口口水,还是说不出口那个词。那个词是他这一辈子除了“白洋鬼”之外,最不喜欢的词。

 

“我是我弟弟们的家长。”

 

这个年轻人以特别的方式回答了他的疑问。

 

“……有意思。”鹤丸国永的手指敲打着柜台。他摸了摸下巴,褪去拷问的神色,换上笑容:“那么,你愿意付多少钱呢?一天一千円?”

 

松尾的大嗓门又响起来:“鹤丸君!我们没有多余的隔间了!而且一天一千円这种价格是不可能的!”

 

“没问你啦,我在问他。对了,你叫什么?”

 

“一期一振。”青年攥紧衣摆,扬起头,“那个,日租一千円的话,我还是付得……”

 

“一期一振……好名字,那就喊你一期吧,还是你比较喜欢叫一期草莓?”

 

“请您别开这种玩笑……!”他涨红了脸。看来自己不是第一个玩这个梗的人,鹤丸心想。

 

“好,房租就这么定了,那第二个问题,如实回答我,这对你自己有好处。”他撑着自己的牙杯,手指在边缘划过一圈,金色的眸子对上对方的眼睛:

 

“一期一振,你喜欢我吗?”

 

“……恕我冒昧,但我们见面还没有五分钟……”

 

“无妨。你喜欢我吗?”

 

“我连您的名字都还不知……”

 

“鹤丸国永。知道了?你喜欢我吗?”

 

青年人大概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耿直的问法。其实这个问题,鹤丸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么问出来,真是够厚颜无耻的!)

 

“……我还不了解您,”一期一振松开自己皱巴巴的衣摆,低下头,沉默了片刻,又扬起头。鹤丸的呼吸差点都要停止了:他在笑。尽管眉间生活历练的痕迹未曾散去,但他的笑容干净得就像以前福利院后面的大芦荡一样,是鹤丸最向往的地方,巴不得每天去一次、干脆住在那里的地方。

 

“但我相信如果我们认识得久一点的话,我会喜欢您的。”他又慌慌忙忙地补上一句,“当……当然,我也会尽量做个令您……”

 

“好!松尾!没你事了!”鹤丸一拍桌子,将牙杯扔进塑料篮,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拿住一期一振的箱子把手,“不,还有你的事,再给我拿一双拖鞋。这家伙以后就跟我住一间了!”

 

“如果你按时交租金,”松尾显然没跟上这对话的节奏,结结巴巴地回答(他甚至没有说“网费”而是习惯性地说“租金”),“我没意见。”

 

“什——”

 

一期一振也是目瞪口呆地看着鹤丸。

 

“你刚才不是说会喜欢上我的吗?”肩上披着毛巾的青年回头狡黠一笑,“那你介不介意和我一起分享我那四点六平米的包厢呢?两个人住的话,应该还是可以的。还是说,你想去街头?”

 


 

四点六平米。这是鹤丸在数个无聊的晚上丈量出来的尺寸。两米宽,二点三米长,比普通的双人床略大(虽然他没有睡过双人床,这个尺寸也是从网上查的)。这是整个网吧最大的包间。当初他来到这里的时候,只剩下这一个走廊尽头的、带窗户的小房间。

 

在这里落脚后,这里就是他的住所。白天,他去刷盘子,做些室内的杂货,晚上去工地混点钱,然后回来看视频或者书。有些时候,工地关的早,他就会来绞尽脑汁吓隔壁的住户。一来二往,他简直就如这个网吧的常驻吉祥物一样。来这儿的网吧难民,大多都先知道他的名字,才知道松尾。

 

他有个银行的户头,是他第一任上司帮他开的。他会定期交租金,然后去把剩余的零零散散的钞票存到户头。一年半下来,他也有了一定积蓄。

 

(要不要住到好点的公寓呢?)

 

这么想着,就去找了个公寓。可参观房子的时候,却着实被吓了一跳。

 

家具也好,墙也好,都是普通的。然而他站在客厅,整个人都怕得发抖。

 

——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

 

一想到打完工回来,即使有单独的浴缸和洗手间,有一张大床,可除了自己谁都不在,便深深地感觉没有必要。

 

参观完正是傍晚,他连忙跑回自己的网吧包间。隔壁的烟鬼佬正在为肺癌率做着不懈贡献。他吸着尼古丁和可乐的味道,抱住自己唯一的一床被子(还破了个洞),眼泪一下子就掉了出来。

 

二十年,他第一次知道自己是孤独的。一边抽泣,他一边把自己所有知道和拥有的东西、交往过的人都总结出来,在脑子过了一遍,又过了一遍,细致筛选,得出精确的结论:

 

逾年历岁,无人可依,亦无人需要他。少了他,东京照样运转,人们照样早起晚归,就像火车碾死一只蚂蚁一样。

 

他被这个结果吓得不轻。青春多少年,他认知范围内只有他自己,然而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最看重的——自己的命放在他所生活的环境中,什么都不是。

 

(啊啊……即使是这样,也要活着吗?)

 

本来前一天还在精神抖擞地干活,此时的他却一下子蔫了下来。想想自己离开庇护所这两年,在东京尝遍苦头,啥活都做过,刚开始的时候冬天连外套都没有,穿了三件短袖罩了个长袖,觉得活下去、有立足之地就是最大的成功。而如今他在这个基本上已经被他承包下来的四点六平米的包厢,账户里存着够他住两个月设配齐全的公寓的钱,每天能吃饱喝足,竟什么目标也没有了。

 

(只是养活自己的话,说到底两餐饭就够了。)

 

他望着窗外黑暗中的车流。人们劳碌,积蓄财富,等着有一天死掉,才是最终。

 

死掉才是最终的话,干嘛不快进呢?

 

鹤丸国永挠了挠头。充满疑惑的心里,变得清晰的只有一个念头:

 

他活够了。可以去死了。

 

莫名其妙的,他激动起来,站起身从电脑上方的柜子的包里找出他最喜欢的白帽衫和藏蓝色裤子,打算去洗个澡,今晚好好地看几部电影,然后深夜留封遗书在桌子上就可以去跳楼了。迅速,果断,毫不犹豫,曾经让他活下来的优秀品质,今晚就可以杀死他了。

 

于是起草好遗书,特别高兴地去洗了个澡,认真地洗了好几天没搭理的、沾满灰尘的头发,清清爽爽,在镜子里看起来像是个要和白墙壁融为一体的人。他十分满意,走出淋浴间,盘算着要看什么电影,结果刚踏进网吧包间区的门,就见着松尾冲一个年轻人——一期一振不耐烦地大喊:

 

“在你之前已有至少八位客人说过类似的话啦!我也只能用同样的办法回答你呀!这里已经全部住满了。”

 

而现在,他的新合租人,正走进这包间,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目光落在桌子上他封好的信封——白纸黑字,用潇洒的(他以前在福利院最大的消遣除了整人就是练字)笔迹光明正大地写着:

 

“遗书”。

 

“鹤丸殿,您这……”

 

他放下箱子,一步跨上前,拿过那遗书,爽朗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吓到了吗?逗你的!每天打扫卫生的都要被这个吓一跳然后报警呢!”

 

然后撕得粉碎,直接走出门扔到门边的垃圾篓里。

 

在那个人踏进包间的一瞬间,“死”在他眼中,就反转得比“生”要无聊了。

 


 

那天晚上他们折腾完行李,又让一期一振洗完澡,电脑的时钟显示一点半。一期的行李出人意料的少,只有最基本的换洗和日用品。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拿太多东西不好走山路。”

 

鹤丸打心眼地感激两年前掉车票的那个人。

 

只有一床垫子和一床被子,还是单人型号的。鹤丸提议:

 

“你睡垫子盖被子,我在旁边睡榻榻米就可以,反正不太冷。”

 

“这怎么行呢!”一期慌张地摆手,“这是您的被褥,我睡榻榻米才对。”

 

“你这人,逼着我待客不周吗?”

 

“您才是!这样睡地板会受凉的啊!而且……”一期停顿了一下,有些犹豫地吞吞吐吐道,“我……我会付房租的,所以我们是合租人的关系,也不能算是该招待的客人……”

 

僵持了十分钟,两人都抵不过对方也抵不过疲惫,只好折衷方案,将另一床被子对折起来充当垫子,然后盖着鹤丸冬天的外套和大衣睡。这样,倒算是彻彻底底的公平了。

 

四点六平米的小包间铺上两块被褥,正正好,便显得像一张整理周到的双人床。他们俩躺到枕头上(虽然是网吧自配的两个抱枕,鹤丸每周都会认真地清洗它们的套子)的时候,望了眼对方,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是我第一次和别人睡双人床。”鹤丸老老实实地说出自己笑的理由,“之前在福利院,我都是一个人睡,到这边来,你来之前,我也一直都是一个人住,一个人睡单人铺。”

 

一期点点头。鹤丸国永特别喜欢他听完自己说话然后点头的样子。他很少被人理解,但一期听他讲话的时候,眼神就仿佛在说:我在听,我理解您。这是双礼貌而温暖的眼睛。在东京,他很少见到这样有人情味的目光。而现在,躺在床上,月光从窗帘间洒下来,洒在一期的头发和睫毛上,那双金蜜色的眼睛就看着鹤丸。

 

“我以前倒和弟弟们一起睡过……那时候,我们还曾经四个人睡一张双人床。”

 

谈起家人的时候,他的声音就会比以往更加柔和。鹤丸用胳膊支起身体,有些好奇地问:

 

“我刚才就很在意……你说你是你弟弟们的家长,是什么意思?”

 

一期缩了一下,闭上眼睛。他以为对方不希望回答这个问题。也是,简短的一句话后面,有多少辛酸他也不知。

 

“抱歉,不想说的话……”

 

“我有十个弟弟。”金蜜色的眼又回来了,他的声音在夜色中像蝴蝶的翅膀,轻楞楞地有点发颤,“最大的在上高一。前年家里出事故,父母都……”他顿了一下,似乎不想说起那个字眼,便跳了过去,“总之,在老家打工根本赚不到多少钱。我又不想让弟弟们辍学……家里我一个半文盲就够了。我听他们说东京赚钱比那边多,所以我就来东京了。”

 

说完,他薄薄的唇就抿上,隐隐勾出苦涩的微笑:“是不是比您想得更无趣呢?”

 

“很抱歉。”鹤丸低低地说,“你的父母的事。”

 

他轻轻摇摇头,头发在抱枕上发出簌簌声。

 

“没事。”

 

沉默一秒。

 

沉默两秒。

 

“等等!你说你有几个弟弟?!”

 

鹤丸一下子坐了起来,根本抑制不住自己的高音。隔壁马上传来敲墙声:“鹤丸国永!”

 

“十……十个……”

 

一期也被吓了一跳。

 

“这么多!”他压低声音,“天啊,那你得一个月赚多少……”

 

“这……不是我想赚多少而是我能赚多少啊?”

 

一期苦笑着回答。

 

“好!那决定了。”鹤丸拉过一期的手,“房租我来付就行,你专心把钱寄回给你弟弟。”

 

“咦!您在胡说什么呢!……”

 

“你听着,我以前就是被抛弃的,在一个福利院长大,养到饿不死的年纪就出来了,所以没有人需要我赡养,我现在每天打工,养活自己也绰绰有余。”他紧紧地攥住对方修长的、布满干农活磨出的茧,哽了一下,说出在几个小时前差点把自己逼到自杀的结论:“我只为自己而活……和你不一样,你还有家人要养。”

 

“可是您总还有需要攒钱的事儿啊?”一期有些疑惑。眼前的人看起来不像腰缠万贯——不然干嘛不换床被子?他另一只手忍不住抠着那个破了的洞里的棉絮。“您没有什么梦想吗?”

 

“没有。”鹤丸国永斩钉截铁地回答。

 

“那在意的人呢?”

 

“没有。你算第一个。”

 

“我?呃……?”

 

鹤丸国永有些慌张地松开他的手。他向来做事游刃有余,可现在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舌头和思维到底是不是被同一个大脑所控制。

 

“……总之,我没有什么梦想,也没有什么在意的人。我现在挺在意你的,但那也没啥用。”他含含糊糊地嘟囔着,扭过头去。

 

一期一振倒是听懂了,忍不住笑出声来。

 

“恕我直言,您真是个怪人。那么,我帮您想个梦想吧?”

 

被自己尴尬得靠着墙坐直、手挡在脸前的鹤丸惊讶地垂下了手。

 

“吓到我了……你刚才说啥?”

 

“嗳,虽然很冒昧,但您需不需要我帮您想个梦想呢?”一期裹着鹤丸的白外套,也坐了起来——和鹤丸不同,他是端端正正地跪坐,“以前我弟弟们写作文的时候也遇到过’没有梦想所以没办法写’的情况,我会帮他们找到一个暂定的梦想。需不需要我帮您也来考虑一下呢?”

 

“……你可真是令人惊讶。”他坐过来,面对着一期一振。恍惚间,他想起自己当时离开福利院时,好像也是以类似的姿态面对那位严厉的、常年为资金匮乏而紧皱眉头的老妇人的。不同的是,那个女人将他扔进了一个名为“活着”的,最基本而无味的理想;而今日面前这个弯着眼睛微笑的人,却是要为他构思出一个色彩斑斓的计划。

 

“对了,英国怎么样?”一期一振偏着头思考了一下,“虽然只上到国高二年级,但我们地理课学到过那个地方。攒钱去那里旅游,也不错啊。”

 

“英……国……?”对于学历为“福利院无证书”等级的鹤丸,这个外来词显得有点陌生。偶尔他会在新闻上听到,但究竟是什么地方。

 

“请稍等。”一期一振来了精神,打开电脑,啪嗒啪嗒地敲着键盘。一张张彩色的图片在鹤丸眼前展开——那是他未曾见过的地域。

 

“好漂亮……”他毫不掩饰地感叹了一句。

 

“对吧?”对鹤丸的反应很满意,一期又补充道:“鹤丸殿的话,不能晒到太阳吧?当时上地理课的时候我们老师就说英国是个多雨而常年阴天的地方,刚才我就想,很适合鹤丸殿呢。”

 

“……你不在意吗?”鹤丸伸手拉开台灯。两人在突如其来的强光下都闭了下眼睛。再睁眼,一期有些发愣地看着鹤丸国永。他的头发是纯粹的银白色,肤色也好,都像雪一样,因病而变成金色的眸子在灯光下闪烁着水汽。“你不在意吗?以前其实也有过想和我合租的人,但看到我就拒绝了……”

 

“所以您刚才才问我我喜不喜欢您?”

 

像是被识破了一样,鹤丸垂下脑袋。一期一振皱了皱眉头,嘴角却泛起笑意。

 

“我给您看张照片吧。”

 

他从架子上的随身挎包里取出一张照片,过了塑,保存完好。他指着一群穿短裤的小男孩中,一个穿着裙子、长发及腰的女孩子说:

 

“在您看来可能有点疯狂,但这是我十个弟弟中的一个,乱藤四郎。他是不折不扣的男孩子。”

 

“这还真是惊吓!”

 

“哈哈哈,您觉得被吓到也是自然的。”一期一振摩挲着照片,微笑着回答,“他从小就喜欢打扮成女孩的模样。我们家里人都很支持他。不仅仅是这样,父母在世时,也常教导我们,这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是充满恩赐的,而我们要尊重并接纳每一个人。”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拉住鹤丸苍白的手腕,垂下眼帘,“所以您在我眼中,和常人无异。不,若要我说的话,您这模样……非常别致而吸引人。”

 

下一秒,他便连人带外套被拉进温暖的怀抱里。没有太搞清楚情况的他下意识地想要挣脱,但鹤丸的头已经埋到他颈肩之间。肩头的衣物一下子暖和而潮湿起来。他有点不知所措地伸手,下意识地拍着鹤丸的背,就像以前在老家安慰弟弟时一样。

 

“您……”

 

“你说的没错。”鹤丸喑哑的声音闷闷地回荡在他们两之间的狭小空间,“我觉得这个梦想很好。去英国旅游。我现在攒钱。然后,你和我一起去。”

 

一期一振笑出声来,“您在说什么傻话……”

 

“不是开玩笑的!”

 

见面来第一次被严肃地打断,一期才意识到对方并不是在开玩笑,也只好问:

 

“为什么呀?”

 

“……你不答应吗?我会攒足够的钱,把你弟弟们也一把带上去的。”

 

“不是这个问题,为什么是我呀?我只是您的合租人……”

 

“你不是。”鹤丸抬起头来。他的眼睛还有点潮,但声音到底是稳下来了,“一期一振,我不需要你付房租。对外面你可以说你和我合租,可请你……”

 

他又说不下去了。那个词有点太奢侈,他这种人,想都不曾敢想。都怪一期一振,给了他天马行空的欲望。

 

“……我明白了。”一期一振沉吟半晌,接上他的话,“那,明天我会给我弟弟们打电话的,那时候,请您也务必在场。”

 

“什……”

 

鹤丸觉得自己活了二十年,这么丢脸地说话不流利还是第一次。而对方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将外套扯扯好,坐回到自己的褥子上。

 

“家庭有新成员加入,得让其他家庭成员也知道才行。”他的口气好似在教导小孩子饭前要洗手般平常,“还是说,您对这个提案,有什么不满意?”

 

听着对方用自己刚见面时用过的句式,鹤丸国永睁大了眼睛。直到对方又裹着他的外套躺回褥子上,并以家长一样地口吻催促他快点睡时,他才彻底反应过来,一下子扑到那人身边。

 

“我觉得你真是个奇迹。”他急促地说。

 

“您过奖了。”一期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折腾了半天,他也有点抵不住困意,可对方像是打了鸡血一样,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您不知道,当你出现在柜台说要和我合租的时候,我也觉得您是个奇迹。明天还拜托您帮我指点一下打工的地方。晚安。”

 

“一期,你对谁都这么好吗?”

 

“在东京我还没和您之外的人有过如此长时间的对话,但我大部分时间都会尽可能克制自己的言行。晚安。”

 

“那你能把洗衣服的活包下来吗?我付房租……”

 

“可以。晚安。”

 

“一期……”

 

“晚安。”

 

“一……”

 

“什么事?”

 

他尽可能地让声音里带上点不悦,也不知道成不成功。大概是成功了,因为对方终于安静下来。直到他以为鹤丸大概睡着了、他自己也几乎要睡过去的时候,“双人床”的另一边又响起了鹤丸国永的声音:

 

“没什么。谢谢你。你是我来东京之后遇到的最好的惊喜之一。”

 

一期一振轻笑了一下。

 

(原来还有其他的、最好的惊喜吗?)

 

仿佛是知道他的疑惑,鹤丸国永在黑暗中,又慢慢悠悠地开口:

 

“另一个就是我租到这间隔间,没有搬出去住。不然我就不会遇到你了。嗯,就这两个。”

 

说完这句话,他长舒了一口气,好像这两句话用尽了他平生精力一样。

 


 

似乎忧愁,却是常常快乐的;似乎贫穷,却是叫许多人富足的;似乎一无所有,却是样样都都有的。

 


 

“什么?给我的?”

 

松尾张大嘴巴,看看纸碟子里的那块白色慕斯蛋糕。

 

“是的。”面前的天青色头发青年略鞠一躬,有礼貌地笑了笑,“我和鹤丸殿打算庆祝搬进这里的第二周年,和他商量了一下,觉得您也应该吃一份蛋糕。当初谢谢您没有像其他网管一样直接关上门。”

 

“啊,那种小事……”道着谢,松尾接过蛋糕,又想起什么似的,“可鹤丸那家伙,在这里已经住了三年半了啊?没见他庆祝过。”

 

“是’我们’搬进来的第二周年。”一期一振又重复了一遍。松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两个人有种要把那个小包间买下来的趋势——他们甚至早已不按“天”来交钱,而是每个月每个月地交了。

 

慕斯蛋糕冰凉凉的,含在嘴里就化开。松尾吃着蛋糕,又喊住正打算离开的一期一振。

 

“那你们还打算在这儿住多久啊?应该也攒够住公寓的钱了?”

 

一期有点苦恼地挠了挠头,“如果是公寓的话,鹤丸殿早就攒够钱了。但是我老家还有弟弟要上学,我们还在攒钱打算去国外旅游,所以感觉没必要的花销可以减少。”

 

“更——何况,我们已经住惯这里了。”拿着两杯从免费饮料机打来的饮料,鹤丸转了个圈站到一期身边,将橙汁递给他,接上话茬,“怎么,你就这么期望你的固定摇钱树长腿跑掉啊?”

 

“怎么可能。”松尾咬着叉子,看着这两个相视而笑的人,觉得看哪儿都不是,“哪怕不厚道,我还想说你们住得越久越好吧。哝,不是那句网管都会说的老话——”

 

“把这儿当成家就好——”

 

两人一唱一和地接上这话,忍不住大笑起来。松尾看着他们俩,也微笑,心里却不平。

 

(可恶……明明他两还是单身吧?也没有见他们带过女朋友来,为什么能像家人一样啊?)

 


 

“干杯!”

 

“干杯。”

 

两个玻璃杯碰到一起——鹤丸从藤本料理借来的玻璃杯——发出叮当的响声。两人面对着地上放着的、切掉了八分之一的慕斯蛋糕,陷入了莫名其妙的沉默。

 

“这还真是吓了我一跳。”鹤丸重新捡起切蛋糕的塑料刀,“你还记得你来东京第一天去打工的时候,我们路过这个甜品店时的情景吗?”

 

一期点了点头,“我当时不是还和您说’这个蛋糕,大概打一辈子工也只舍得吃一次’吗。”

 

“我也记得这句话。”塑料刀切入奶油与冰淇淋的混合物之间,与蛋糕盒底部发出摩擦声,“结果这’一辈子’,搞了半天也就两年嘛。”

 

“我没想到您会买这个蛋糕。”一期舔舔嘴唇。

 

“你不喜欢吗?”

 

“不……我非常喜欢香草慕斯。很早之前我弟弟的生日会上曾给他买过,那是我最喜欢的口味。”一期扬起头,“所以我还很惊讶您居然知道……”

 

“你每次路过橱窗的时候脚就被钉在地上一样,傻子才会看不出来啊!”

 

将一大块蛋糕放上纸碟,附上塑料叉递给一期。他道谢接过,放在地上,捂着嘴猛烈咳嗽起来。鹤丸国永皱了皱眉头,俯身拍着他的背。

 

“你最近咳嗽又厉害了。感冒了吗?”

 

“咳……不是感冒。”一期一振小声回答,“还是那个工厂……您知道的,前年的那个。”

 

对方抿紧了嘴唇。那个乌烟瘴气的工厂给出高于常工的工资,于是刚到东京不久的一期在冬天去碰过运气,干了两个月。工厂里面是有毒气体,工厂外面是刺骨寒风,无论哪一样都不是好东西。后来鹤丸晚上常被一期的咳嗽声弄醒,又进行了一次没什么技术含量的跟踪才发现他正在从事对身体没有任何好处的高薪活。为了让他放弃那比普通临时工高七百円的工资,他们俩还吵了一架。事实证明那是个正确的决定——两个月的废气和纤维物攻击没有侵入一期一振的肺,只是一定程度地伤到了他的呼吸系统,除了换季、感冒和过度劳累的时候会咳得厉害,倒也没有多大事。但那个工厂里贪钱而留下来的人多得很,肺癌率在这两年都高攀不下,甚至还上过报纸。在街头看到那头条的时候,一期一振心有余悸。

 

(所以说如果没有鹤丸殿的话,可能我就得住院了。)

 

“……那你能吃甜的东西吗?”鹤丸询问。

 

“啊,没问题的。”一期摆摆手,连忙将碟子端起来,“偶尔吃一点的话没问题的,劳您费心。”

 

他半信半疑地点点头,继续埋头切蛋糕。把自己的那份切好放到碟子里后,他直起身,叉了一口,放在舌尖舔了舔。一期见他开始吃了,便也开始动叉子。

 

有那么几秒,这东京的四点六平米安静得像夜间的山岗。窗外车流和喇叭声络绎不绝,隔间门外松尾正和客人吆喝什么,而在这四点六平米,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就这样细细品尝着自己几年来第一次吃到的芝士慕斯蛋糕,谁也没说话,只是让那一小块凉丝丝的甜蜜在味蕾间融化,彻底地被神经所感受。

 

“好好吃。”

 

鹤丸咽了一下,轻声评价。一期点点头。

 

“您还记得我们刚相遇不久的时候,也吃过这款蛋糕吗?”

 

“这也是我买它的原因。”他眨眨眼,望着自己盘里被吃了一小口的蛋糕,“真奇怪啊,那晚看到那小半个蛋糕的时候,我们两把它拿回来,简直是拿勺子直接舀着吃。结果现在,买了个我们自己的、完整的,倒开始小口小口地吃了。”

 

“那还是鹤丸殿发现的蛋糕呢!”一期挡着嘴笑,“我们当时在路边蹲了好久,等那位女士吃,还打赌说她会不会全吃完。”

 

“是啊,也就你会赌能吃完了!看她那么瘦,怎么可能全吃完啊!不然我怎么会拉着你等。”

 

“哎呀、您不知道,在我老家的女孩子,一个人吃五碗饭,是常有的事啊。”

 

一旦提及回忆,他们俩就容易停顿下各自的话。

 

“……你多吃点。”

 

“您才是。”

 

话是这么说着,两人在切新的一块时,总会小小地推搡一下,又遵循一期吃一块鹤丸吃一块的规律。不知为何,本该糖分占大多数的凉凉的慕斯蛋糕,吃到两人的嘴里,却带上了咸涩而温暖的味道。如果此时有人推开包厢的门,大概会被吓到吧:两个年轻男人一边毫无意识地掉眼泪,一边一口一口缓缓吃着对他们来说是两天工资的价格的慕斯蛋糕,捧着纸碟子犹如捧着金盘,盘中沉甸甸的分量是他们曾经过的、毫无光鲜可言的珍贵岁月。

 

“不知道有没有和你提起过,”鹤丸吞下一口,哑着嗓子说,“你来之前,我有一次生日,咬咬牙买了一小块蛋糕……就是那种三角形的。在福利院的时候,没有人庆祝生日——除了院长的生日。”

 

一期静静地看着他,听着,就像他们第一次合住的那个晚上一样。

 

“我把它带回这里,放在这里,”他指了指慕斯蛋糕盒的位置,“那是我十九岁的生日,我就想着,自己吃一份蛋糕好了,当时还觉得自己好厉害,比福利院里那群小鬼厉害多了,起码我吃得到自己赚的钱买的蛋糕。第一口……也和这个一样好吃,虽然比这个蛋糕廉价,可我当时觉得没有比它更好吃的东西。我就这样一个人吃完了一块。吃到最后一块的时候,我几乎要吐了:本来特别甜的东西,吃到嘴里却是苦的。”

 

“……”

 

“但今晚我已经吃了那一次的两倍量,”鹤丸顿了一下,放下空碟子,“每一口都觉得,还是如第一口一样绝妙。我不觉得这个价钱能买到如此奇妙的蛋糕。”

 

“那真是太好了。”一期吃完碟子里的最后一口,也放下碟子,无所遮掩地望着鹤丸国永的眼睛,“不瞒您说,和您一起享用这个蛋糕带给我的快乐,丝毫不比我和弟弟们吃蛋糕所来的喜悦少。”

 

他们两几乎是同时低下头笑出声来,脸上都有几分灼热:他们都觉得配不上对方如此高的嘉奖。在他们之间,最后一块蛋糕稳稳地立在盒底中央,上面的一颗草莓在灯光下红得像一期老家山上、鹤丸住过的福利院的院子里的山茶花一样,在这个灰蒙蒙的包间里,显得十分不同寻常。

 


 

“那么……”

 

“唔……”

 

两人举着叉子,面对着这最后一块慕斯蛋糕,发出犹豫的声音。

 

“您来吃吧,”一期清清嗓子,“毕竟是您买的。”

 

“开什么玩笑,这个是庆祝你来东京的蛋糕啊,当让该你吃。”

 

“不是庆祝我们两合租吗?”

 

“我说让你吃你就吃,是我买的,”鹤丸不满地撇了撇嘴,“我爱让谁吃谁就要吃。”

 

“……完全不觉得您说的有什么道理。”

 

一期一振叹了口气。如果真的这样拗下去,大概等这个蛋糕化了,他们也不会有人动口。

 

“哎,那就来抢草莓决定吧。”他拍了下手,像招呼弟弟们来做游戏一样。

 

“抢草莓?”

 

“是我们家里的方法,一般吃到最后一块,就猜拳剩下两个人来扔草莓,或者蛋糕上的巧克力球什么的,”一期解释道,“就这样——往上扔,然后拿嘴接,谁接到就吃那最后一块蛋糕。”

 

“呜啊!这种玩法也有吗!真是令人惊讶!”

 

鹤丸一下子来了兴致,把那粒草莓从蛋糕上取下来,将蛋糕端上桌子的安全位置。

 

“那谁来扔呢?一期来吧?”

 

“公平起见,还是猜拳好了……”

 

三盘两胜后,草莓留在了鹤丸的手里。他的手指衬得那草莓愈发鲜艳。

 

“哎呀……得垂直往上扔才行。万一扔出去、或是掉在门框上放着的鞋子里可就不好了啊?”

 

“所以,还请您务必认真点对待。”

 

“会给你惊喜的成果的。”鹤丸十分自信地咧开嘴,“那我要扔了哦?”

 

纵使两人都互相推着对方去吃那最后一块,但到了公平决定那块蛋糕归属的时候,两人的眼中都隐隐地带上了不甘示弱的神色。这几乎是本能——与其说是过度想再多吃块蛋糕,不如说人会本能的想在大大小小的竞争上成为赢家。

 

“预备——抢!”

 

草莓垂直从鹤丸手中向上飞去,又因重力而几乎垂直地落下。又是人类本能地,两个人都跳起来,伸长脖子企图抢到。

 

“唔唔!”

 

鹤丸狠狠攥了下拳头,草莓在齿间渗出酸甜的汁水。这种情况本该来个完美的降落,可他脚尖落地,一下子踩在缎带上,光滑的缎带在榻榻米上迅速地摩擦了一下。一期刚站稳,还没搞清楚情况,目光正四处往天花板看着草莓在哪里之际,只见没站稳的鹤丸像只从天而降的白鹤向他扑过来。

 

“小西(心)!——”嘴里还含含糊糊地喊着什么,一期一振根本没来得及分辨他究竟要说什么,就一阵天晕目眩。

 

“咦——唔!”

 

嘴里传来奇怪的冰凉触感和甜丝丝的果汁味,他只觉得后背在墙上撞着有点疼,嘴里的滋味和这个疼一相合,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注意哪个。他视线能及的范围内都是鹤丸的头发和苍白的皮肤,还有微睁开的金色眸子里,和自己一样一头雾水的疑惑。

 

“唔唔?”

 

他下意识闭紧牙关,草莓汁便溅得整个口腔都是,还带了点铁锈味,恍惚间只见鹤丸低低地叫了一声,捂着嘴往后退坐,一边嚼着什么一边倒抽冷气:

 

“这还真是……让我吓到了啊!”

 

一期咀嚼着齿间的果物,惊魂未定地问:

 

“刚……刚才……”

 

“没什么,我滑倒了,对不起。”鹤丸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上面隐隐有血迹。一期一下子紧张地凑上前去。

 

“咦!我刚才咬伤您的嘴唇了吗?!对不起,啊,请把手拿开让我看一下……”

 

“不不没事,只是咬破点皮,血已经止住了。比起那个、我手要缺血啦。”确实,血迹干涸成暗红色的。一期松了口气,放下紧攥着的鹤丸的手腕。对方甩了甩几乎要被握得麻木的手,坐直身,苦笑着挠头。

 

“什么啊……这下该怎么算呢?”

 

“您是指……”

 

“蛋糕啊?”鹤丸指了指桌子上因转移阵地而免遭毁灭的蛋糕,“没记错的话,我们两好像在意外之中各吃了一半草莓?”

 

“仔细想想……”一期用舌尖清了下齿间残余的酸甜,“确实是如此。”

 

“那就把那一块再分两半吧。”

 

“您说得有道理。”

 

两人将蛋糕又搬下来,环顾四周,却再没找到切蛋糕的刀。仔细想了一下,好像刚才切完就扔到外面去了

 

“……拿头发切怎么样?”鹤丸将手伸向自己颈边的头发。

 

“听起来很科学,但没记错的话,您已经两天没洗头了,还是放弃吧。”

 


 

电脑屏幕上正在播《被人嫌弃的松子的一生》。

 

这是鹤丸非常喜欢的一部电影。在许多闲暇的夜晚,他将这部电影反反复复看了几十次,里面的台词都几乎要背下来。

 

“果然还是该让您吃的,”一期插起一小口蛋糕,望着电脑屏幕嘟囔。

 

“为啥啊。”顺着一期切下的纹路,鹤丸也刮了一块,送到嘴里。

 

“因为本来就是您抢到草莓的。”

 

“反正谁吃到才是赢家嘛。而且这样分吃一块,也不错。”

 

身边的人将下巴支在膝盖上,赞同地点点头。

 

松子一步一步迈上楼梯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地打了哈欠。

 

“睡了?”

 

“好。”

 

轻车熟路地从电脑桌下面拉出折叠好的被褥,半分钟后,四点六平米的包间便摇身变成一张暖和的双人床。其中有一半褥子上有一个能看得出精巧手艺的补丁。

 

即使是冬天,他们两也只有一床被子。在去买被子的路上,他们卡里存着能买一个被炉的钱,讨论着一人买一床被子。路过购物广场时,不知那个教堂的宣教活动正如火如荼,大喇叭里传来大妈的读经声:

 

“……没有别人扶他来,这人就有祸了!再者,二人同睡,就都暖和;一人独睡,怎能暖和呢?有人攻胜……”

 

后面的他们两没听进去。又走了两步,鹤丸大笑起来。

 

“我以前福利院旁边有个教堂,到周末我就会进去听听道和捣乱,”他指着那群正喊着“阿门”的基督徒说,“有不少时候,我觉得他们口中的神,说得还挺对的。”

 

“我也这么觉得。”虽然相处没有多久,但一期似乎天生有着理解鹤丸不着边际的话语的能力,“至少在省钱方面,他一定很有方法。”

 

于是他们两走进商场,拎了个双人被出来。这个双人被比同牌子同款的单人被买两床要便宜他们当时工作一天所获得的钱。

 


 

上帝没骗人,两个人睡一张被子确实会非常暖和,前提是两人睡相都说得过去。鹤丸睡觉的时候非常安静,连翻身都很少。相比之下,平日彬彬有礼的一期一振只要一睡觉就像切换人格一样,睡姿相当大胆。所以即使买了被子,鹤丸的外套也没有被收回箱子,而是铺在被子边缘做备用。

 

倒完垃圾的鹤丸拉开门走了进来(本来今天该轮到一期倒垃圾,但铺好床后他就被鹤丸半劝诱半威逼地摁到床上去休养了)。他盘腿坐到被子上,咂吧着嘴,好像还在回忆那蛋糕的味道一样。

 

(明明都刷过牙了……)

 

在鹤丸身上,一期偶尔会见识到如同自己弟弟会做出的、非常孩子气的行为。这也是他喜欢鹤丸的一点。东京这个巨大的绞肉机没有榨干他。

 

“对了,鹤丸殿。”他轻声唤道。

 

“嗯?”

 

“我……呃,被炒了。”

 

“咦?”鹤丸露出几分“不敢相信”的表情,关掉灯掀开被子也躺了下来。“谁又瞎眼啦?”

 

“竹内先生的侄子要来打工,”一期叹了口气,“您也是知道的,如果不是为生活所迫的话,没有人愿意上晚班。”

 

“……啧。搞了半天是后台啊,真无聊。”非常有鹤丸风格的评价,“你今天去洗碗间找我就是要告诉我这个吗?”

 

“不……不是。”

 

在这夏秋相交、乍暖还寒的夜里,一期一振竟觉得有点冷,本能地往鹤丸那边又靠了一点。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找您……本来不想让您为我担心的。”

 

“……哎,我说啊,在你眼中,我是不是超级无所不能?”

 

“咦?”

 

“哈哈哈,开玩笑的,吓到你了吗?”

 

“是、是的。”

 

“啊呀,抱歉。”

 

“不,我是在回答您刚才问我的那个问题啦,”一期有些不好意思地用被子盖住嘴,却掩不住笑意,“您在我眼中,确实挺无所不能的。”

 

鹤丸一下子捂住脸,喷笑出来。

 

“喂,你啊,还真是能一本正经地说出吓死人的话呢。”

 

“那我就姑且理解为您在赞扬我吧——承蒙赞誉,万分感激。”

 

“既然你这么说了,那就交给我吧,”鹤丸也朝他的方向靠了一点,手搭上一期的肩,安慰似的拍着,“这种事,直接和我说就好。当时洗碗的时候我都吓死了,以为你遇到什么大事。”

 

“抱歉,”一期摇摇头,“我只是当时觉得,不能总是麻烦您来帮我。而且我能出什么大事啊。”

 

“你再对我像个外人一样我可就要生气了。”鹤丸国永沉默了一下,咽了咽口水,轻声接了下去:“我当时在想你是不是去医院拿了诊断书回来。”

 

“医院?您在想什么啊。”

 

“这两周夜里你不都咳得很厉害吗?被吵醒时我光是看着你就被吓了一跳。”

 

“咦,那个只是气管炎啊,没什么大事。”

 

“讲真的,你去买点药吧,不然我都要被吓出心脏病了。”

 

“今天还真买了。”

 

“……改天再去医院做个检查好了。”

 

“没必要这么铺张浪费啦。”

 

“必要的开支不能省的。”鹤丸有些不满地戳了戳他的脑门。一期一振轻笑着将他的手拿开,转了个话题。

 

“那么,还拜托您明天上午陪我一起去再找份工作?”

 

“啊,当然的。”应完他又觉得有什么不对般地顿了顿,立马改口:“不,明天不去。咱们后天去。”

 

“呃?为什么啊?”

 

“明天是周六,餐馆那边我也会请假的,这个月和上个月因为你那个什么竹内先生,我们还没有好好放过双休吧?正好你也自由了,竹内什么的也滚了,明天就放松一天吧。”

 

“临时工哪有请假这一说啊!您明天不去的话,藤本料理把您辞退了怎么办?”

 

“哟,那正好,我们两明天玩,后天一起去找工作,说不准还能一起上班呢。”鹤丸挤挤眼睛,毫不在意地笑开了。

 

(啊啊……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好像就无论何时都有盼望一样。)

 

“嗯,您说这次我该找什么工作?早班还是晚班呢?”

 

“不管什么工作,你觉得吃得消才是最重要的。”鹤丸打了个哈欠,嘟嘟囔囔地回答,“总之,明天再说吧。”

 

“好吧,您也困了。晚安。”

 

“晚安。”

 

似乎确实是刷了一天的盘子累坏了,鹤丸道完晚安后,一闭眼就睡了过去的样子,连环抱着一期的姿势都没来得及变。一期一振也没有挪动,只是侧身面对着他,尽可能地放平呼吸,打量着他在夜色中显出灰白的皮肤和睫毛。

 

明天。他喜欢“明天”这个词。在东京的头三天,他本对“明天”恨之入骨。而如今,“明天”对他来说,是比慕斯蛋糕还要诱人而值得品尝的东西。“明天”意味着他和鹤丸能再一次一同成为东京这个巨大机器中一对小小的齿轮,依彼此喜欢的步调行走在一无所知的崭新未来。“明天”意味着他们离死又近了一步,离永恒又近了一步,离去英国的旅行又近了一步。“明天”意味着他们又有一天的时间来更深地理解彼此,有大半天的时间来在与对方见不到面的地方偶尔想起这个四点六平米的家,想起对方的音容笑貌,而手上的忙碌不曾停歇,脚下的路也不曾停止延展。

 

隔壁的烟鬼佬早就搬走了,来了个传道士。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位老人念读《圣经》的段子总会回荡在包厢与走廊之间。打工一天下来,鹤丸和一期都总是沾枕即眠,根本没来得及听他在读啥。但在这个失业,不,用鹤丸的话来讲,“自由”了的夜里,一期一振像失眠了一样,脑子清醒得难以置信。鹤丸的手搭在他的肩上,他又不想多动,只好干睁着眼听着那些句子消磨精力。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

 

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

 

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家的恶,

 

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

 

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段落停在这里。一期一振闭上眼睛,下意识地拉上鹤丸另一只放在他们之间的手。在觉得鹤丸需要什么安慰,或者他自己需要鹤丸的时候,他都会近乎本能地想要触碰到对方的手。鹤丸在梦里呓语了一句什么,也反条件地回握住他的手。

 

一期一振深呼吸。他没有读过《圣经》。但他却觉得自己知道答案。东京在这两年教给他的,这个谜语的答案。

 

“爱是永不止息……吗。”

 

他轻声向着黑暗给出自己的回答。

 

像是奖赏般的,睡意在一瞬间,好似从鹤丸身体里流到了他的身体里一样。一期一振在鹤丸国永的臂弯下沉沉睡去。窗外,近些天总是灰蒙笼罩着东京的厚厚云层悄然散开,星星们窜出来闪烁着,开出一片夜幕。一轮圆月探出脸来,生涩地张望着霓虹灯间的一切秘密,一切可爱的秘密,包括在松尾网吧里唯一一个有窗的包间,那个面积为四点六平米的家。

 


 

END.

 


 


 


 


 

后记

 

感谢你阅读《四点六平米》,并容忍我的各类手癌。

 

谢谢你,谢谢你们。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写完一整篇鹤一期文,也是我的文第一次被这么多人看到。我只能道谢。读完很多人的评价后,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幸运、也太幸福了。无论是我的阅历、文笔还是剧情,都不太配得上读者们的评论和赞赏。

 

写完之后我自己也读了几遍,也意识到在文中,几乎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夜里,也都是灰蒙蒙的色调。我想其他设定里的鹤与振哥光鲜而幸运,大概和他们本设是皇家御物有关吧。对于高贵的东西,我不太懂,也只好写写我所知道的、身边人发生的事。今后会多尝试各种设定的。

 

虽然这么讲有点奇怪……但我非常高兴看到读者们说读完感觉想哭、心里满满的东西却又说不出来的感觉。因为那正是我所想传达给读者们的:在那些黄昏或烈日下,我经过工地、街道,在各处行走,与那些无依无靠、凭着极其纯粹的生存本能而奋力活下来的人交谈时,我心里的感受与读者们的感受,超出我奢求地吻合。

 

鹤与一期是真正意义上的互不相欠。塑造鹤丸和一期的形象时,我回头参考了他们的语音集还有一些我觉得非常精辟的个人中心漫。鹤丸确实能用“逾年历岁,居无定所”来形容。这样的人若放在现实生活中,会走向两个极端:无所畏惧、不择手段地活着,或绝望地亲手将生命结束。一期的到来让他最终选择了前者,我很高兴。白化病的设定也是我为了凸显这个人物而加的。在东亚国家,对白化病患者的歧视比欧美国家的要严峻。写鹤总的时候,我去了趟白化病贴吧,一个帖子一个帖子地浏览那些白化病患者更新自己生活的日常。找不到工作、被人嘲笑、造家人抛弃等,都是真实地发生着的事——甚至有很多白化病患者为了杜绝因遗传而得白化病的孩子遭到抛弃的情况而选择只跟同是白化病的异性结婚。而对这样的鹤丸,一期却能全盘接受并爱人如己,这份接纳才是这篇文得以产出的缘由。

 

一期在我眼中是个相当……用词可能不恰当,但我觉得他是个相当坦率而纯朴的人。很奇怪吧,明明是皇家御物的设定,平时措辞也很正式。在文中,我极力将他塑造成一个发自内心温柔的人——他对别人用敬语,说话彬彬有礼,与其说是他受的教育好,不如说他是近乎本能地对每一个人都付以最高的尊重。我本来也想过让他对鹤丸直呼名字,但感觉那样就不是一期了。他将鹤丸视为家人,然而他的礼貌并不会因关系的亲密而被忽视。这样完美的人,我确实接触过:他们言行谈吐让我觉得自己没有教养,因为他们说的话,皆非后天刻意模仿养成、而是发自内心地想要别人觉得舒服。这样的人对别人的思想也会有高度敏感,能在短时间内判断出别人所需,所以一期才会一下子明白鹤丸的意思,并果断地张开怀抱。在合租这件事上,鹤丸最开始可以说是因“同情”而提出一起住的方案——他在一期身上看到了自己刚来东京时的狼狈。这是一种前辈对新人的关爱。但一期关于家族的提案则是忧对方所忧,乐对方所乐。

 

题目叫《四点六平米》,也是考虑了很久才决定下来的。我觉得这个数字很有冲击力:家不在乎大小,而在于有家人,有爱。富豪之家可以有百千平米而无处温暖,相反,在大小都市的许多角落,有些在我们看来难以居住的地方,却承载了牢固而珍贵的情谊。看似一无所有,却是样样都有的人,往往是社会中较为不起眼的人物。

 

 “我陪你”确实是一句特别戳人的话……讲出它所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智慧,爱,关心,更是一种在保证自己能负担起自己性命的同时,分担别人肩上重量的品德。圣经里加拉太书也曾说过,“你们各人的重担要互相担当,如此就完全了基督的律法。”很抱歉提到圣经这么多次……我是个基督徒。这篇文也是在查经读到传道书才忽然有灵感的。信仰是我写作的基础。对于非基督徒的人,像鹤丸和振哥,还有这世界上很多人来说,生活是上帝唯一的形态。热爱生活,即为爱上帝。

 

振哥……我不敢再虐他了。本来是想写他因为吸了有毒气体而得了慢性支气管炎,结果在群里讨论的时候有人说这个病可以病变成哮喘还附上一堆并发症……那时候我就决定这篇文绝对不能写续集【。我不希望他死,所以在我的私设里他和鹤丸还能活很久……【嚎哭】很多读者估计得没错,未来会更艰难的,因苦难和幸福成正比;也确实会有人先走的,我也不知道是谁。但我希望他们能起码完成鹤丸的梦想。哎呀,这么说好矫情……我觉得每一个热爱生活的人,都理应获得幸福的啊?可我也只能祈祷命运对每个人都能更好一点,至少,更公平一点。

 

(这么一想其实振哥也是个没有自己梦想的人……或者说,他把弟弟们的梦想,或者家人们的生命当做自己的梦想了吧。这个家族羁绊而形成的支柱其实某种意义上比单纯的“梦想”更能支撑他走下去。振哥也好鹤丸也好,都是非常注重家庭的人,所以写到一期接纳鹤丸作为家人的时候,我自己都兴奋得要哭出来了……承认对方是自己如此重要而不可或缺的存在什么的,真的很棒啊~)

 

话唠……本来群里只是每晚例行讲脑洞结果我一脑就不可收拾地写了两万字。这么多人喜欢也真是大大的惊喜!非常非常感谢大家的点赞和评论!虽然感觉这么说有点自恋……但对作者来说,再没有比读者的评价更能激励人心而令人感动的赞扬了。不胜荣幸,非常感谢。

 


 


 


酿醋

凹凸世界x环太平洋,爆肝了一整个假期终于在鸡血用尽的这天搞完了

一些设定和瞎画,比计划的量要少,本来还想再多画一点的,但是假期要过完了已经不由自主地进入了惶恐状态,就这样吧(萎

希望大家食用愉快!欢迎repo和交流感想_(:з」∠)_


以及安利《环太平洋》这部我全片loop了五六遍的作品!双驾驶员通感设定很棒,最喜欢的是男女主棍术格斗的部分(啊,mako的肌肉qqq)机甲也很帅,最喜欢Crimson Typhoon和Cherno Alpha,它们的设计真的太酷了,驾驶员的三小龙虾和毛子夫妇也充满个性。BGM可以说是打鸡血神器,画这个paro期间一直在循环,非常的热血…总体来讲是属于看...

凹凸世界x环太平洋,爆肝了一整个假期终于在鸡血用尽的这天搞完了

一些设定和瞎画,比计划的量要少,本来还想再多画一点的,但是假期要过完了已经不由自主地进入了惶恐状态,就这样吧(萎

希望大家食用愉快!欢迎repo和交流感想_(:з」∠)_


以及安利《环太平洋》这部我全片loop了五六遍的作品!双驾驶员通感设定很棒,最喜欢的是男女主棍术格斗的部分(啊,mako的肌肉qqq)机甲也很帅,最喜欢Crimson Typhoon和Cherno Alpha,它们的设计真的太酷了,驾驶员的三小龙虾和毛子夫妇也充满个性。BGM可以说是打鸡血神器,画这个paro期间一直在循环,非常的热血…总体来讲是属于看得超爽的电影!

(貌似第二部也快出了,不过预告和海报看来跟第一部的铁锈味差很远,先观望……


※弃权声明:

1. 角色属于七创社,世界观属于吉尔莫·德尔·托罗,ooc属于我

2. 最后1p有大量参考电影截图

夜雨神烦君莫笑-Mile

黄叶推广project-VOL.2《PLANET》|黄叶AU主题合志|终宣及预售

 一本拖了很久、等了很久,赶得惊心动魄、计划了两三年的合志,终于快要生出来了T T无论如何,首先祝福黄少生日快乐,然后把叶修大大送给你,祝你们百年好合O3O

一如既往的黄叶推广神烦委员会出品,具体信息都在宣图中,请点开查看。

这是一个#黄叶#only向合志#本宣#!

本子名是《PLANET》,来自yupian大大赐名,主题是AU,来自各个时空、不同宇宙、相异位面的黄少天和叶修,仍旧密不可分地走在一起w

预售时间【8.12.20:00~8.20.12:00】

地址【Click

前10名可以获得14cm的黄叶亚克力桌摆www

场贩前10名和预售期间均有特典别册赠送。

以及一些端菌妹子的委员会明...

 一本拖了很久、等了很久,赶得惊心动魄、计划了两三年的合志,终于快要生出来了T T无论如何,首先祝福黄少生日快乐,然后把叶修大大送给你,祝你们百年好合O3O

一如既往的黄叶推广神烦委员会出品,具体信息都在宣图中,请点开查看。

这是一个#黄叶#only向合志#本宣#!

本子名是《PLANET》,来自yupian大大赐名,主题是AU,来自各个时空、不同宇宙、相异位面的黄少天和叶修,仍旧密不可分地走在一起w

预售时间【8.12.20:00~8.20.12:00】

地址【Click

前10名可以获得14cm的黄叶亚克力桌摆www

场贩前10名和预售期间均有特典别册赠送。

以及一些端菌妹子的委员会明信片会被我随机放在本子里送给大家w

(因为东西比较多所以预售都强制增加了飞机盒2元钱)

天窗【http://doujin.bgm.tv/subject/43524

 
  


试阅:

 
 
 
 
感谢参本的每一个人。 
 
以及一直等待着这个本子的你w


烤焦魚

LOFTER是可以屏蔽TAG的!!!
(恨不得把這句話放大十倍加粗體)

有什麼吃不下去看到該CP/人/作品會被天打雷劈外酥內熟的朋友們

給個避雷參考

至於寫/畫了但是又不打TAG以至於雷到的就.....求求各位同好寫/畫了CP打個CP TAG嘛,給喜歡的同好吃糧,給不喜歡的同好避雷啊

LOFTER是可以屏蔽TAG的!!!
(恨不得把這句話放大十倍加粗體)

有什麼吃不下去看到該CP/人/作品會被天打雷劈外酥內熟的朋友們

給個避雷參考

至於寫/畫了但是又不打TAG以至於雷到的就.....求求各位同好寫/畫了CP打個CP TAG嘛,給喜歡的同好吃糧,給不喜歡的同好避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