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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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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心

扶光记[雁俏]41 凤鸣泣血 结局篇 上

第四十一章  凤鸣泣血  结局篇 上

  

  夜幕来临,万籁俱寂中,唯有寒风在山壑间呼啸穿梭。

  此刻,凰后静静伫立在北山峰顶,暗夜之下,玲珑有致身形被浅浅勾勒。青丝如瀑,散落肩头,任由寒风肆虐,她却恍若未觉。只是微眯双眸,凝视远方那片混沌黑暗,似在等待什么。

  突然,一道醒目的红色身影翩然而至。来人蛾眉紧蹙,语气中带着几分哀怨与无奈:“唉,师者,奴家的身份已被那位俊俏的钜子大人识破了。”

  凰后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哈!真是趣味。”

  “那下一步该如何行事?”

  “事已至此,不如以静制动。”

  “您...

第四十一章  凤鸣泣血  结局篇 上

  

  夜幕来临,万籁俱寂中,唯有寒风在山壑间呼啸穿梭。

  此刻,凰后静静伫立在北山峰顶,暗夜之下,玲珑有致身形被浅浅勾勒。青丝如瀑,散落肩头,任由寒风肆虐,她却恍若未觉。只是微眯双眸,凝视远方那片混沌黑暗,似在等待什么。

  突然,一道醒目的红色身影翩然而至。来人蛾眉紧蹙,语气中带着几分哀怨与无奈:“唉,师者,奴家的身份已被那位俊俏的钜子大人识破了。”

  凰后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哈!真是趣味。”

  “那下一步该如何行事?”

  “事已至此,不如以静制动。”

  “您的意思是,先让俏如来和玉白羽拼个两败俱伤,我们再坐收渔翁之利?”西雅试探性地问道。

  凰后眉角微微一挑,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这场好戏,才刚刚开始。”

  

  ————

  

  不知不觉间,已过寅时。

  屋内,一盏昏黄的烛火浅浅摇曳,勉强驱散了些许黑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床榻之上,雁王静静躺着。他双眼紧闭,眉头却时不时微微皱起,仿佛即使在昏迷中,身体的伤痛依旧如影随形,不断侵扰着他的梦境。

  俏如来已经两日两夜未曾合眼,此刻已然疲惫至极。他以臂支额,俯在床榻旁,似是已经沉沉睡去。

  就在此时,一阵怪异的铃铛声缓缓响起,由远及近,自四面八方传来,飘忽不定。随着这诡异的声响,门外巡逻的护卫一个个无声无息地倒下。

  紧接着,一道黑色人影从窗缝中悄然溜入,身披黑色斗篷,动作轻盈如风,嗖然间已飘至床边。

  俏如来似乎被那诡异的铃铛声所扰,眉头微微一动,却仍未察觉有人靠近。

  黑衣人兜帽低垂,斗篷下露出一双冷冽眼眸,杀意凛然。他手中寒光一闪,一柄短刃已悄然出鞘,刀刃在昏黄烛光下泛着幽幽冷芒,直指雁王咽喉。

        就在短刃即将刺下的刹那,床榻上的雁王猛然睁眼,眸色清明,哪有半分昏迷之态。他右手疾速探出,精准地扣住黑衣人的手腕,力道强劲,对方霎时动弹不得。

  “等你多时了。”雁王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讥讽。

  与此同时,原本俯身床边的俏如来骤然抬头,身形一闪,已立于床侧。定睛细看,眼前之人竟是那日指引他们前往幻影迷宫的黑衣斗篷人。

  “阁下深夜造访,未免太过失礼了。”俏如来冷然开口。

  黑衣人显然未料到两人早有防备,身形一滞,随即发出一声冷笑,声音低沉沙哑:“不愧是雁王与钜子,果然机警过人。”

  话音未落,黑衣人猛然一挣,竟从雁王手中脱身而出,迅速向后飘退。与此同时,袖中瞬间甩出数枚暗器,带着破空之声直射两人。

  雁王与俏如来同时侧身避过,暗器钉入墙壁,发出“叮叮”几声脆响。待两人再抬头时,斗篷人已跃至窗边,斗篷一展,似要遁走。

  “想走?!”就在此时,寒冰般的声音自门外响起,原本紧闭的门窗,顿时如得指令般齐齐敞开,黑衣人瞳孔一缩,侧目瞧去,门外早已被风雪山庄弟子层层包围。

  话音未落,庄主玉白羽已从门外稳步踏入,面色凛冽,目中精芒浮现,望向黑衣人,微微冷笑。

  紧接着,张引弦,月星回等人悄然出现,静立房内,将黑衣人团团围住。

  “哈哈哈…”黑衣人忽然发出一阵狂笑,笑声中夹杂着无尽的不甘与怨愤,“原来如此,你们竟联合做戏,引我现身…真是好手段!”

  “此番多谢玉庄主默契配合,才能如此顺利地引出这掳人与盗剑的幕后黑手。”俏如来淡笑开口。

  “哪里的话,此事本就是我风雪山庄分内之事,倒是该多谢俏如来与鸿先生肯陪玉某演这一出好戏。”玉白羽微笑应道,随即目光一转,直逼黑衣人,“贼子,还不速速露出你的真面目!”

  黑衣人眼见大势已去,蓦地身形暴起,全力一掌直拍雁王胸前,掌风凌厉,势如破竹。玉白羽与月星回同时出手,雄浑内力涌出,硬生生将黑衣人震退数步。黑衣人踉跄后退,背靠墙壁,嘴角溢出一缕鲜血:“事已至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便是翄公子吧。”俏如来忽地开口,“暗地里勾结扶持赤日盟,致使无数生灵惨遭涂炭,你这番所做作为,究竟能得到什么好处?”

  “好处?哈!”翄公子状若癫狂,笑声透着几分凄厉,“这江湖,本就是弱肉强食,我不过是顺势而为。恨只恨,在我死之前没能杀了你,雁王!”

  “从一开始,我便知道你是冲我而来。”雁王神色淡然,微微沉吟,“这两日,我一直在思索你的动机,却始终未能参透。直到今夜,西雅门主前来试探,我才对你的身份有了些许眉目。”

  翄公子闻言,蓦地低下头,沉默不语。

  “哦?”玉白羽眉梢一挑,饶有兴趣地问道,“鸿先生,此话怎讲?”

  “我们先前推测西雅是凰后派来的探子,却忽略了她也是百灵门中人的身份。”

  “这…玉某倒是越听越糊涂了。”

  俏如来轻叹一声,接着说道:“翄公子,从风雪大会发出英雄帖时,你便已悄然开始布局了罢。你早已知晓繁花姑娘与雁王的关系,先是安排人在清一茶肆,将提前在玉华峰顶取走的扶光令卖给繁花,而后在山庄静待我们一个个到来。待众人到齐之时,你便利用那摄魂催眠的铃铛,引诱繁花进入幻影迷宫的陷阱之中。”

  “果然,沐雨随后前来报信。此时,你早已悄悄在山庄内散布了少女祭剑的传闻。我们在苍灵剑炉一无所获,心忧繁花安危之际,你适时出现在我们面前,指引我们前往幻影迷宫。之后,一切如你所料,我们顺利进入迷宫,找到了繁花姑娘。而她携带的扶光令,恰好是迷宫最终关卡的钥匙。在密钥与机关阵法的强大吸引下,我们不得不继续探寻,最终险些被困在迷宫最深处。当我费尽力气逃出迷宫时,迷宫后方的阵法骤然启动,瞬间化作绝崖孤地。翄公子这番布局,心思缜密,环环相扣,俏如来实在是佩服至极。若非有幸得仙鹤指引,只怕我与雁王终会在那孤地中活活困死。不知我说得这一切都对吗,珍夫人?”

  玉白羽惊诧不已,后退一步,颤声说道:“你说什么?!翄公子是…”

  “哈哈哈哈…”低沉的笑声自黑色风帽下传来,仿佛来自幽暗深处的灵魂哀嚎。 

  忽被揭开真相,山庄众人皆暗暗心惊,珍夫人平日里何等温柔贤淑,待人和善,心怀悲悯如同菩萨降世,如此之人,又怎会与那作恶多端的翄公子划上等号?

  

  “唉,俏如来本也不愿相信,可这摆在眼前的物证确凿无疑,断然做不得假。”言罢,他忽然转身,向着门外朗声道:“进来吧!”

  话语方落,修儒已然踏入房内,怀中抱着一团毛茸茸的物事。众人定睛一看,竟是珍夫人养了多年、形影不离的猫咪雪团儿,它脖颈之上,那清脆的铃铛正随着动作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在这凝重的氛围之中,显得格外突兀。

  “夫人,真的是你!”玉白羽长袖猛然一挥,一道强大气劲直逼翄公子,黑色风帽顿时四下裂开,露出一张清丽无双的容颜。

  珍夫人遭众人合击内力所重伤,唇边血迹未干,面容苍白似雪,望向雁王凄然开口:“我耗费多年心血,精心改造那幻影迷宫,为的便是取你性命!你…为何没死在里面!”

  “你便是凤鸣一族的遗孤吧。”雁王微微垂首,沉默片刻,继而低声开口,“那鸟面姑娘霏瑛,想来是你如今仅存的族人。不管怎样,终归还是要多谢你,让我得以知晓当年小妹惨死的真相。”

  “时光流转,朝代更迭。一个人的一生,或许在厚重的史册之中,只是轻描淡写的一页罢了。”珍夫人神色落寞,幽幽长叹道,“凤鸣一族,自先祖鹓鶵起,传承至今已近百代。族人外貌不同于寻常之人,鸟面人身,黄羽长尾,以雌性为尊。奈何王室冷酷无情,残暴至极,仅仅一夕之间,凤鸣全族数千人便惨遭屠戮,被赶尽杀绝。到如今,‘凤鸣’二字,想必早已在羽国史册之中销声匿迹…”

  

  “羽国本为极寒之地,资源匮乏,生存艰难,先辈们凭借着坚韧的意志与超凡的智慧,才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寻得生机,建立起属于凤鸣族的家园。”珍夫人目光望向远方,似看到了往昔的繁华,“那时,部落里孩童的欢声笑语,犹历历在目…可这一切,都被王室的贪欲给毁了。”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继续说道:“当年,我的族人在自家领地内偶然探得大量珍稀矿石,那些矿石只需稍稍引燃,便能释放出炽热的暖意,对于终年饱受严寒侵袭、在苦寒中艰难求生的羽国百姓而言,这无疑是比金银财宝珍贵千倍万倍的天赐珍宝。然而,还没等族人来得及着手开采,这消息已飞进了王族那些贪婪之人的耳中,他们觊觎矿石的丰厚利益,妄图将其全部据为私有。就在那噩梦般的一夜,翩地、翎地、翟地、翊地的四路兵马组成联军对凤鸣族发动了突袭。刹那间,族人毫无防备,惨遭灭顶之灾,被屠戮殆尽。那时,我年仅八岁,族中的长辈们为了保全我的性命,不惜牺牲自己。我躲在族长的怀里,听着身边的惨叫与杀伐声,满心都是仇恨。从那时起,我便发誓,定要让王室之人血债血偿。”

  玉白羽满目沉痛,深深地望向珍瑶,轻声一叹:“夫人,这些往事,你为何一个字都不曾对我说?”

  “说了又能怎样呢?”珍夫人苦涩一笑,“你会为了我,背弃自己的家国吗?”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决绝,“扶光令,那是我凤鸣一族世代相传的圣物,我将它赠予了翱天君,利用他创建赤日盟,就是想借他之手,在这天下搅起惊涛骇浪,让王室不得安宁。”

  “当年,翎地鹰王虚报军情,言说凤鸣一族生得鸟面人身,性情残暴,专以吸食活人鲜血为生,周边的百姓深受其害,死伤无数。父王未经详查,便草率下令征伐,如今看来,这确实为重大过错。”雁王微微垂首,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倘若我所料不错,当年你应该是被太傅羿松月救下的吧。”

  珍夫人凄然一笑:“若没有羿松月,便不会有今日的珍瑶。当年,灭族之事太过蹊跷,羿太傅心有疑虑,重返战场,在一片废墟与血泊之中发现了奄奄一息的我,他冒着极大的风险,悄悄将我救回,待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后,立即向鹤王如实上奏了凤鸣族的冤情,可结果呢,等来的只是一纸荒唐的禁言令。就这样,这桩天大的冤案,只能深埋进历史的洪流之中,无人问津。”

  沉默良久,俏如来忽地开口问道:“珍夫人,你提及凤鸣族人鸟面人身,可为何你的容貌与寻常人并无异?还有霏瑛姑娘,她似乎也是近期才变成这般模样的。”

  “霏瑛是凤鸣族与人族结合的后代,想必她变回凤鸣族的原貌,定是触发了某种特殊的契机。而我身为凤鸣一族的少主,亦是下一任族长,天生便拥有随意变换形态的灵力。”珍夫人眸色一黯,继续说道,“那时,羿太傅的次子急病夭亡,他见我与他的孩子有七分相像,便让我扮作男装,养在身边,对外宣称我便是府中二公子羿元支。”

  珍瑶叹息一声,继续道:“就这样,我在羿府生活了八年。父亲亲身传授给我他所擅长的机关之术,并请来师父教会我卓绝的轻功,可他却不愿让我学习一丝一毫的武艺。八年之后,正值九羽内乱,父亲…死在了内乱的权力争斗之中。也是那时,我彻底心灰意冷,复仇的种子再次生根发芽。再后来,我遭到敌人追杀,在我伤痕累累、走投无路之时,是西雅师姐救了我,并带我拜入了百灵门。”

  “所以说,九凤山山腰洞中的山骨幻影阵是你建造的,目的是引入翟地鴊王之子、翁翼生将军以及残余部队,让他们在阵中中毒而亡。”俏如来随即说道。

  听到此处,张引弦眉头微皱,似是有些疑虑浮上心间。

  “是我给鹤颜的图纸,由他建造的。父亲是鹤颜的救命恩人,他虽帮了我,但他没想到竟会害了那么多条人命。从那以后,他便住在了九凤山山洞附近,守护这群亡灵,一守便是十几年。”

  “所以,山洞内鴊王之子遗骸身后墙壁上的‘羿’字,便是他们认出了你羿元支的身份,濒死之际草草留下的。”俏如来的声音低沉而凝重。

  珍瑶微微点头,目光如冰:“那一日,我布置完一切正欲离开,竟在洞门前发现了前来寻人的霓裳公主。我本想趁机取她性命,可她身边的侍从太过难缠,于是我便谎称雁王在霓霞遭遇围困,生命垂危。她不及多想,匆匆离去了。”

  雁王忽地悠悠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复杂:“三年内乱,翎地鹰王独子失踪,翟地鴊王之子困死山洞,翩地鹞王之子东方鹄长兄莫名坠崖。这些,恐怕都与你脱不了干系吧。你的复仇对象只剩下我,于是你怂恿玉庄主召开风雪大会,因为你明白,这是多年来唯一能将我引来的机会。”

  “哈哈哈哈…不错,一切都如你们所想!就连夫君玉庄主的病,也是我常年下药所致!”珍瑶的笑声凄厉而疯狂,仿佛压抑多年的仇恨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玉白羽闻言,神色黯然,低声劝道:“夫人,你的过往确实令人心生怜悯,但为夫还是想劝你,放下屠刀…”

  就在此刻,变故突生!远方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鸣叫,凄厉而恐惧的声响瞬间蔓延整个山庄。

  “你们!你们对霏瑛做了什么?!”珍瑶眸中异芒四射,神情癫狂,发出一声凄凉的鸣叫作为回应。

  “不好!众人小心!”

    只见珍瑶一声长啸,周身如坠幻境。黑色衣衫瞬间化作金黄长羽,流光溢彩,恍若神鸟临世。倏然间,她的眼眸中竟淌下血色的泪滴,殷红如朱,触目惊心,既美得摄人心魄,又令人不寒而栗。

  “哈哈哈…八年了,你我夫妻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你可曾对我有过一丝真心?”珍瑶的声音颤抖而绝望,恍然间,她已变成了霏瑛一般的模样,朝着玉白羽一步步逼近。

  与此同时,庄内弟子匆忙来报:“庄主!大事不好!渡鸦先生突然发狂,出现在幻影迷宫,取出了东君神剑,手中还握着一枚诡异的令牌,正朝苍灵剑炉而去!”

  “是扶光令!”俏如来蓦地惊呼出声。

  “大事不妙!众人随我前去苍灵剑炉!”玉白羽断然开口。

  雁王同俏如来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面色凝重,毫不犹豫紧跟其后。

玫瑰行星

袁太仆不想长生不老!

1. 三千宇宙背景,文长,袁基很纯情


-


“就算殿下变成小鸟,变成小鱼,或变成一片茶叶,一朵小花,在下也会找到你,陪着你。就像这一次,我找到了你。”


“若是我变成一片茶叶,你怕不是把我泡开喝了。”


“怎会?若是不小心泡了殿下的茶水,那在下也变做小茶叶,给下一次重生的殿下喝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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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线.1】


即便过了如此漫长的时间,袁基仍记得那团东西的味道。


“吃吧,据说是神童的肉。”


白发渐生的长者,他的叔父,将承装那团东西的碗放到他面前,发出轻脆的微响,“咳……前些日子,我吃了另一块,状况便好上许多。你作为袁氏下任家主,这长生之肉,便.........

1. 三千宇宙背景,文长,袁基很纯情


-


“就算殿下变成小鸟,变成小鱼,或变成一片茶叶,一朵小花,在下也会找到你,陪着你。就像这一次,我找到了你。”


“若是我变成一片茶叶,你怕不是把我泡开喝了。”


“怎会?若是不小心泡了殿下的茶水,那在下也变做小茶叶,给下一次重生的殿下喝便是。”


-


【世界线.1】


即便过了如此漫长的时间,袁基仍记得那团东西的味道。


“吃吧,据说是神童的肉。”


白发渐生的长者,他的叔父,将承装那团东西的碗放到他面前,发出轻脆的微响,“咳……前些日子,我吃了另一块,状况便好上许多。你作为袁氏下任家主,这长生之肉,便给你了。”


那时的袁基,不过弱冠。夜凉如水,他被人深夜唤醒,顺从安静地披了件外衣,便来到密室。


刚在等待许久的叔父面前问安,还未询问何事,便听到叔父淡然直接的命令。


琥珀色的眼眸微动,捕捉到那团在瓷碗中的赤红肉块。


他知道,近日袁府陆陆续续进出不少古怪的“门客”,那都是病入膏肓的叔父专门寻来治病的方士。


如今,叔父身体恢复,看来是哪位方士的“药”起到作用了。


袁基没有询问,也没有推拒,他端起瓷碗,面不改色,只有捧着碗身的手背微微泛起青筋。


“吃下去。”那个长者命令,不容置疑的语气,如同此刻挂在他身后墙上的铁鞭,铁鞭的握柄刻着“袁”字。


袁基闭上眼,将瓷碗靠近唇边,一点一点吞下去。


即便是茹毛饮血之事,他也举止优雅从容,不过片刻,他便放下碗,用衣袖轻拭嘴角。


瓷碗空了,他的口中却溢满铁锈味。袁基向叔父作揖,不疾不徐地谢过长者。


那一夜他发了高烧,浑身如火灼,从皮肤表面渗出黑泥。待到清晨,他才恢复神志,虚虚地唤来侍从,沐浴清洗。


那个时候的袁基,并不知道这一碗“长生之药”的意义。他没有因病告假,而是整齐穿戴好朝服,在镜子前端详片刻,调整了下官帽,如同以往每一日上朝去了。


他从未缺席过朝会,因为——


“殿下,巧遇。”


下朝后,你停下脚步,转头便又看到那个熟悉身影。袁基向你作揖,眼神却往上,温和地凝视你。


“袁太仆。”你问,“何事?”


“先前殿下在朝会上,曾提及南宫修宫捐之事......”


他直起身子,语气柔和,往你身前缓慢走近。


你没有躲避,也没有靠近,待到他与你只离一步之遥,你忽然“嗯?”了一声。


袁基顺从地停下脚步,垂眼看你,而你反而凑近他颈间,动了下鼻子。


“你身上这是什么味道。”你退开,“甜丝丝的,却又有些铁锈味。是今日换了薰香?”


袁基往后退一步,却被你拉住手。你好奇看他,他只张了张嘴,随后和平日一样,缓慢平静地回道:“是。在下......换了新薰香。”


你没有再说什么,微笑地从手腕移到他的掌心,隔着衣袖握住他的手。


“王府近日进了一批古籍,不知可有你中意的。”你随口说道。


朝阳未升,夜晚微凉的湿气尚存,街道氤氲雾气徘徊。袁基在朦胧的晨色中望向你,无声弯起眼,嘴中若隐若现的铁锈味终于淡去。


你们总是以各种借口相约。亲王与太仆,外人看来或许是立场相对的政敌,但你与袁基相处融洽,走到最亲密的那一步,也只是水到渠成的事。


不知从何时开始,你发现他开始会用茶气薰透每一件衣物。询问之后,也只得到“希望能给殿下留下好印象”模糊的解释,你觉得有趣,也没有阻止。那一日你在他身上闻到的铁锈味,便自然而然被茶香取代了。


时光荏苒,长久的相伴让你和他亲密无间。偶尔袁氏与你产生摩擦,他也会在其中协调缓解。董卓入京,天下大乱,你也与袁氏合作,匆匆救出天子,顺利在广陵立下“辅佐天子”的名正言顺美德。


一切既艰辛又波折,你蚕食鲸吞周遭的势力,又受袁氏拥护,最后与那雄霸一方的孙氏不分伯仲,成了文汉天女。


即便是登基之后,袁基仍保持与你的紧密联系。你和他品茗赏竹,游湖赏枫,他成为你的“军师”,无奈地笑看你将马车镶上黄金。


“朕的军师,自然得坐最好的马车。”你站在闪闪发亮的黄金马车旁,得意拍拍车身。


他走近,抬起衣袖遮住眼睛,你拉下他的袖子,问他做什么,他笑盈盈地说:“陛下赐的黄金马车实在耀眼,只怕在下的眼睛得等上好一会儿,才能适应凡人无法直视的金光。” 


“你竟敢嫌弃我给你的马车。”你连自称都忘了,扯住他的袖子,将他往马车里推。


你们摔上柔软的内垫,在象征天下所有财富与权势的黄金马车中,你看他,他看你,两人都笑了。


他抚上你的脸颊,轻声:“陛下......殿下。”


你眯起眼睛笑,撑起身子,在他上方吻了下他漂亮的眼,“给你说个惊喜。”


“嗯?”袁基轻眨眼,手指挑起你落到他身上的发丝,细细摩挲。


“你不喜欢皇宫,我便给你和我盖了一座密宅,在京城,有一片竹林。”


你说,“今天回家如何,袁基。”


【世界线.2】


袁基从床上惊起,他大口喘息,彷佛被掐住脖子似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哽咽哀嚎。


房外脚步声响起,有人在外面喊,“大公子?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房门往两侧一撞,将宁静的夜撞成碎片。一个人影从厢房冲出,跌跌撞撞,状似癫狂。


“大公子!?”


几个仆从拉住他,不知所措,只得一边压住人一边让人唤帮手。袁基被压倒在地,昔日从容不迫的优雅姿态化为齑粉,他往前爬动,十指指缝染上尘土。


“陛下!陛下受伤了,有刺客,快来人!陛下......”


他声嘶力竭,彷佛啼血的精卫,朝着沉沦的夜色自愿奔去。很快地,院外传来更多脚步声,一对干净的鞋履停在匍匐的人面前。


“袁基。”长者声音淡然,如同铁鞭,沉沉压来。


忽然,袁基定格所有动作,他猛地抬头,直勾勾地盯视那个长者。


他咬破舌尖,感受到如同那一日的铁锈味,身旁的仆从放开他,他也不再挣扎,只仰视长者,语句颤抖:“叔父......”


“同我来。”


同样的密室,同样的两人。袁基跪在冰冷的地上,仰头便能见到刻着“袁”字的铁鞭,以及高座之上揭开杯盖的袁隗。


那人啜饮浓茶,没有看一眼地上的袁基,淡声:“看你的眼神,像是不可思议。事到如此,还推算不出发生何事?”


“侄子曾亲眼见到叔父中毒而死。”袁基轻声,“来的路上,我发现袁府竟仍是十年前的样貌。以及我身上本应有的伤......恢复如昔。侄子便明白了,如今已是十年前。”


袁隗嗯了一声,茶盖轻刮杯沿,“神童之肉,使人长生不老。或许正是如此,我们才能活着,不过是到了其他时间点。”


“说吧,我身死后,局势如何?袁氏如何?天下如何?”他放下茶杯,双手摊放在两侧把手上,身体往后靠。


袁基没有立刻回答,他低头,片刻后才仰起下颔,向高座之上的长者作揖。


“在叔父死后,袁氏挟天子以令诸侯,顺利让四方豪强归顺一方。”


他说,“为了袁氏利益,最后侄子让本初废帝上位。就此天下大同,海晏河清。”


密室默然,无人开口。袁基又听到那人执起茶杯,轻轻吹拂。


他挺直背脊,在那如千钧压顶的目光下。一夜惊魂,打湿衣服的冷汗已经干去,却依旧残存夜晚的冷意。


“如此便好。”最后,袁隗缓慢地笑,“我很欣慰。袁氏的天下,从来只能是袁氏的天下,让不得其他人。你说是吧,袁基。”


袁基保持跪姿,面上温和稳重,“是,叔父。”


密室之中,袁隗向他一一确认未来局势的转捩点,袁基知无不答。短短一夜,袁氏确定了未来十年的步伐,将在未来避开无数灾祸。


袁基回到竹茗阁时,一时不察,绊了一下门槛。他没有停住,只晃了下身子,转身拢好房门,便在房内四处搜刮。


平日珍惜收藏的墨品被他丢到身后,发出沉重声响;他的画作被粗鲁地捏皱,只为翻开底下找寻事物。


终于,他找到了藏于角落的小纸人。小纸人正迷迷糊糊睡着,被他小心翼翼捧起,因此惊醒。


“陛下......”袁基的声音极轻,轻得要飘散在夜色里。


所幸,纸人另一头很快响起回覆。


“......袁基?”你的声音尚有些沙哑,带着朦胧的含糊,“怎么......”


“陛下。”他又喊了一声,这次声音大了些。你只听到他彷佛急促地哽咽了下,仔细一听,又发现他的声音平静如昔,没有变化。


“这是怎么了?做恶梦了?怎么那样叫我?要是被听到了可是重罪.....”


袁基背靠书架,缓缓滑落,他捧着小纸人凑到耳边,久久后才回道:“恶梦吗?或许确实如此......是袁基失态了。”


“什么恶梦?”


你的声音透过遥远的距离,又像是穿过漫长的时光,来到他耳边,“告诉我吧,说出来或许能好受些。”


“在下梦到,殿下与我一同游猎,却被刺客一箭贯胸......”


“是吗?那我们最后可平安无事?”


袁基捏紧纸人,片刻后才回道:“无事。我们都无事。我喊来了人,很多人,太医也在。”


你笑出声,“既然如此,不过是一场有惊无险的恶梦罢了。别担心,梦和现实是反过来的。”


袁基垂下眼睫,轻声,“真是.......反过来的吗。”


“当然,民间传言,梦里发生什么,现实便不会发生了。”你忍俊不住,对这位患得患失的长公子解释。


十年后的某天,被袁基软禁的你,偷偷溜出密宅。


那密宅是袁基在辅佐袁隗称帝后,忽然盖好的。他将你藏入宅邸,在京城,有一片美好的竹林。


你知道袁氏在外追杀你这位仅存的汉室血脉,图个名正言顺。但你的野心如飞鸢,无法被重重高墙束缚。保护你的袁基被你视作仇敌,那一夜,你翻出布满尖刺的围墙,掌心都是血。


还未出城门,你便听到城中大乱,马蹄声四起。你躲进废弃民宅,悄悄窥视,见到黑夜中一个仅着单薄外衣的身影。


他身边的人,你都见过,那些都是他的亲信,不隶属于袁氏,只归顺于他袁基。


待到下属分散离开,披着散发的袁氏长公子忽然转了方向,直直朝你所在的民宅走来。


你往后一步,转身便要逃,却见其他出口都被他的亲信包围。


身后的脚步声靠近,起初规律稳定,后来加快速度,然后你被人从背后拥住,紧紧不放。


“殿下。”


他在你耳边低声,“夜晚更深露重,我们回家,好不好?”


“我恨你。”你轻声说。


他不语,牵住你的手,踏出民宅。漆黑的城墙上,你偶然抬头,撞见一抹亮光。


你脚步一顿,袁基也敏锐地发现异状。你张口,“何必多此一举?你想杀——”


“殿下!”


那道箭光袭来,你本以为是幕后黑手的袁基却扑到你面前。他想推开你,鲜血却同时绽放在你与他之间。


一箭贯胸,你和他。


袁基紧紧搂住吃痛的你,大口喘息,彷佛被掐住脖子似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哽咽哀嚎。


“殿下!殿下受伤了,有刺客,快来人!殿下......”


你昏昏沉沉,只感觉他身上的血不断涌出,如同弱水要溺毙你了。你抬眼望去,捕捉到城墙上一抹青衣身影,那人遥遥地注视你,很眼熟,你记得是江东的军师。


“袁基......”你用沾满鲜血的手,吃力地抚上袁基的脸颊。


此时两人的胸口都被同一枝箭矢贯穿,你与他鲜血交融,眼泪也融为一体。


唤了名字后,你再也没说话,闭上双眼。袁基额头抵上你的,他听到周遭熟悉的异响,窸窸窣窣,像是世界被一层一层剥离的声音。


【世界线.3】


袁氏长公子的厢房,深夜响起脚步声,门外待命的仆从尚未反应过来,便听得一声轻响。


仆从转头望去,那门扉如大张的兽口,夜风穿堂而过,散发的袁氏长公子静静伫立在兽口之中,衣袂摆动,上半张脸庞隐没在阴影。


“大公子?”


袁基缓慢地踏入院中,站到月光之下,面色平静。他没有言语,脚步沉稳,一步步往院外走去。


他如同鬼魂一样飘过大半袁氏宅邸,来到那间密室。果不其然,袁隗已坐在高座,端着茶盏,轻轻撇沫。


“你来了。”


袁隗说,神色晦暗不明,“上一次的『时间』,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还在宫中休息,一觉醒来,竟又回到十年前。你可知发生了什么事?”


两世的轮回,增长了他二十年灵魂韧度。这一次,袁基没有跪答。


他站在袁隗面前,不疾不徐地作揖,在他这个高度,袁隗身后的铁鞭已不再压迫逼人,高不可攀。


“侄子不知。不过,在时间倒转以前,我曾撞破一方士作法,随后便昏睡,回到十年前。”


袁基温和地说,“若叔父希望时间不再倒回,坏了袁氏称帝,或可从那位方士下手,以绝.后患。”


“哦?那方士是何人?”


袁基一字一句地说:“江东周瑜。”


后来几年时光,你也曾问过枕边人,为何袁氏如此针对江东。


袁基笑而不答,眼角下垂,露出让人怜惜的模样。


“秘密。”


他挽起你的侧发,挑到耳后,“殿下,可还想知道另一个秘密?”


你缩在他怀里,仰头。


“其实袁基曾梦见,殿下成了陛下呢。”


他眉眼温柔,低头啄了下你的唇,“有人告诉过我,梦境与现实是反过来的。殿下,你怎么看呢?”


你撑起身子,眯眼睛看他,但他笑容不变,如同每一晚拥你入睡那般喜悦满足。你看不透他,就好像从某一天开始,他的灵魂忽然多了沉重的东西,压得你和他都小心翼翼的。


“不怎么看。我还能怎么看?”你躺回去,重新缩回他怀里,“如今董卓把持朝政,天子岌岌可危,你我都更须谨言慎行,袁基。”


“只因董卓当权,便不可多言吗。”他从背后拥住你,吐息染上你耳侧,“若往后,袁氏除了董卓,殿下也不愿梦境成真?”


你面露惊讶,侧头看他,狐疑地打量,片刻后说:“怎么回事,你今天有点怪。”


“唔。”袁基无辜地眨眼。


“不会又想偷偷做坏事吧?”你捏住他鼻尖,力道很轻,“你那个叔父还在,他权势滔天,野心又如此大,我可不想见你与他起冲突。你好好当你的袁氏长公子,我好好做我的广陵王,谁胜谁败,都是天命,我不会怪你,懂吗?”


“骗子。”他笑道,“真到了那天,你还是会恨我,会深夜逃离我的。”


你松开他的鼻尖,亲吻他的眼睛。


“我还不知道,汝南头一号的贵公子还会如此患得患失呢。”


那天夜里,袁基静静注视天花板。待到你熟睡,他起身,缓慢且不惊动你地下床。


他换上外衣,梳好发髻,不急不慢地在腰间挂上禁步。一举一动透着士族风雅,以及刻意拖延的漫不经心。


夜间,他来到大厅,一个仆从正替客人倒茶,倒了几次没有茶水,正尴尬地吿退再换一壶,便见自家大公子姗姗来迟。


“让人好等。”那位江东来的客人放下茶杯,声线淡漠。


“小若,替周公子奉新茶。”袁基坐上主座。


“喝了几轮,跟苦水一样。袁氏的待客之道,长见识了。”


一人风姿绰约,一人端庄从容,青衣文士把独自下棋的棋盘一推,推到袁基面前。


“袁公子可有兴趣?”周瑜冷淡地说。


袁基执起一子,淡笑落下。


深夜手谈,两人就着微凉的茶水,进行一次次的博弈。周瑜落下白子,终于出声:“几百次的轮回了,袁氏从未有称帝的一次。这是袁氏的天命,士族的末路。”


袁基不作答,垂眼注视棋盘上所有变动。


“上一次,你却让袁隗那老家伙称帝了。”


周瑜懒洋洋地说,“你,或者他,有了其他轮回的记忆,是吗?”


袁基执起茶杯,优雅地轻抿,“天命,又岂是我等凡人能干涉之事。周公子说笑了。”


“不过第三次轮回,你便找出操控轮回的人,是我。”周瑜不在意他的敷衍,“佩服。但也请你收手,莫要阻碍我带她离开这次轮回。即便你再针对江东,也不会改变她的天命。”


“周公子信天命?”袁基微笑,“你说要带殿下离开轮回,最后却一次次杀死她,将她投入下一个轮回之中......在下怎么觉得,周公子不是信天命,而是在逃避天命呢?”


周瑜执棋的手微顿。


“有什么是比短暂的死亡,让你更希望从她身边赶走的呢?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真正的死亡。”


袁基说,“周公子,殿下的天命便是最终一死。你逃避这点,将她投入每一个轮回,是吗?”


周瑜放下棋子,平静地注视他。


“信,和服从,是两回事。”他说,“惟有在反覆的轮回中,她才能得到幸福。你是聪明人,不像她固执,应该看得出来哪种方式对她好。”


袁基喝完最后一口茶,“在下从来不是聪明人,不过一介痴人罢了。”


江东军师再执棋的时候,眼前黑白棋盘摇晃,重影旋转。


他咳了几声,看了一眼手边的茶杯,抬眼望向袁基,对方正从怀里拿出一粒丹药,含入嘴中。


“袁氏的长公子,竟也搞下毒这不入流手段?”周瑜语气极冷,丹凤眸盯视袁基。


“君子不器,只要能达成目的,又何须拘泥手段呢?”


袁基落下最后一颗黑子,将棋盘上的白子鲸吞大半。


“承让了,周公子。”


“一模一样。”周瑜咳嗽,摊开手帕,一朵血花绽放,“你和她......简直一模一样。妄想透过杀我,好结束轮回。”


袁基仔细地替他收拾棋盘,随后起身,拂扫衣袖,“彻夜相谈,收获颇丰,但在下得去服侍殿下穿衣,一同去朝会了。周公子,恕不远送。”


周瑜闭上眼,“难怪你家那个老头最近中毒,卧病在床......江东未起,也不会为了一个军师与袁氏闹翻......”


袁基走出大厅的那刻,他又听到了熟悉的异响。窸窸窣窣,像是世界被一层一层剥离的声音。


他没有停下脚步,加快走入房内,一把拥住床上熟睡的你。


“别怕,殿下。很快,我会找到更好的方法。”他低头亲吻你的侧脸,缱绻辗转,“一次轮回不行,第二次,第三次......无论你在什么样的泥泞里,我都会在。”


他埋入你的肩颈,抱紧你的手臂如此紧绷,像是在流水里抓住唯一的浮木不松开。


【世界线.4】


“殿下,巧遇。”


下朝后,你正要离开宫中。身后一个温和柔软的声音响起,你转身看去,却是一个眼熟但不认识的人。


“你是......”你搜刮记忆,语带迟疑,“太仆寺的人?”


那人的笑容渐失,他怔怔地凝视你,彷佛见到了不敢置信的什么。


马车来了,你在宫道旁向他道别,正要上车,忽然被一个手掌紧紧抓住手腕。


你动作僵持,正要说话,那只手却松开了你,只留下微疼的残印。


“抱歉,是在下失态了。”那人谦和有礼地道歉,眼角垂下,脸上满是愧疚懊悔,“方才见马车不稳,担心伤了殿下,因此出手扶人,却因激动,一时吓着殿下了。”


你揉着手腕,古怪地看他,出于绣衣校尉的本能,你盘问他,“你叫什么名字?是太仆寺什么职位?竟敢当众拉扯亲王......要是遇上别人,可就不是那么好解决了。”


你只当他是太仆寺新进小官,不懂规矩,行事草率。他垂首,恭敬地向你作揖。


“在下来自汝南袁氏,官任太仆。”他说,“太仆袁基,见过广陵王殿下。”


你飞快眨了下眼睛,手腕上的残痛忽然就微乎其微了。你脑子飞速,嘴上也和蔼起来,不再是之前盘问下官的态度,“是袁氏......不,袁太仆。巧遇。所以今日拦我,所为何事?”


那袁太仆依旧恭敬如初,自下而上抬眼看你,姣好的面容无端生出惹人怜惜之色。


“在下有要事,须与殿下相谈......”


许久之后,你再回忆两人初见的场景,都会忍不住向他抱怨:“你知不知道那时候我被你吓到了,一个袁氏长公子,忽然找上我,我还以为是发生什么大事。”


竹林之中,袁基为你磨碎茶饼,烹煮花茶。林声飒飒,这是他名下的袁氏密宅,在京城,有一片美好的竹林。


“说实话,你是不是在当时就看上我了?”你接过茶水,眉眼都是笑,“不然你特地搭讪我做甚?后面聊的公务也明显是借口。”


“殿下慧眼,袁基确实心仪殿下许久。”袁基拂去你肩上的叶片,笑容温和,“人生在世,不过几十年光阴,在下却已仰慕殿下三十年有余,如何能不主动搭讪呢?”


你酌饮花茶,好笑地看他,“你看上去也就弱冠之年,而我年岁更小,你怎么可能仰慕我三十年?莫不是茶喝多了,袁公子也醉茶了?”


袁基抬手,一副以茶代酒的模样,“有殿下在身旁,在下竟连粗茶也沉醉,不肯清醒。我自罚一杯。”


你露出笑容,戳他的额头,他被你戳得往后一仰,忽然一把抱住你。


你们双双倒在一起,他翻到你身上,整齐干净的衣裳被弄得都是皱痕。


“殿下......”他的感慨如叹息又如喜悦的低吟,你搂着他的脖颈,咬了下他的鼻尖。


“那你当时看上我哪一点?”你不依不饶,紧靠他耳畔吐息。


“唔。”他的手指温柔地扫过你的眉眼,一笔一划描绘,“在下也不清楚。殿下的每一处,都教我欢喜。”


“要是我长得丑一些,胖一些,老一些,或是......”


袁基轻笑,他的双眼盛满你的各式各样表情,或高兴或疑惑,或担心或不安。


“就算殿下变成小鸟,变成小鱼,或变成一片茶叶,一朵小花,在下也会找到你,陪着你。就像这一次,我找到了你。”


“若是我变成一片茶叶,你怕不是把我泡开喝了。”


“怎会?若是不小心泡了殿下的茶水,那在下也变做小茶叶,给下一次重生的殿下喝便是。”


袁基把你从地上抱起,你手按着他胸口,只感觉掌心之下有什么坚定有力地跳动。


后来......


董卓当权,反董联盟初起,你与袁基一明一暗除去董卓,得了民心。


一切都非常顺利,袁氏的一家之主袁隗忽然暴毙,拥有三十万兵力的袁氏由袁基作主,他推举你为下一任掌权者,一时之间诸侯无人反对。


你如愿称帝,励精图治,誓要还百姓天下太平。袁基常伴你左右,为你图谋划策,你给他什么官位他都婉拒,只说要当你的“军师”。


你的这位军师,某天慢悠悠走进议事殿,一边喝茶一边在你面前唉声叹气。待到你放下笔,他又恢复平时笑盈盈的模样,像一只勾了你手指又忽然松开的小蛇。


“袁公子有何事?”你晃了晃笔杆,“朕很忙,晚上再『看后空翻小狸』可好?”


“在陛下眼里,在下竟是会在白日宣.淫的人吗?”他说,“前几日我替你我准备的惊喜,今日已送到南宫。陛下可要一同去看看?”


你狐疑看他,“南宫的床刚坏,你若是想在南宫......”


“陛下!请相信袁基。”你的军师垂下眉眼,又是熟悉的教人怜惜模样。


你和他一同到了南宫,南宫偏僻,本是冷宫,但袁基此人奇怪,从前就喜爱无外人之地,拉你胡闹过几次,逐渐地南宫成了你们另一处寝殿。


初踏入院内,你的双眼便被袁基蒙住。走了几步,他说,“摸摸看。”


你伸手摸索,形状熟悉,似乎是......马车。


他松开双手,你便见到眼前闪亮的黄金马车,在阳光下夺目耀眼,你往后一步,望见这辆马车之后,还有一辆黄金马车。


“陛下身分尊贵,日后出行无法与我同乘马车,你我便各乘一辆,如何?”


“......你的品味,有些奇怪,袁基。”


你绕了黄金马车一圈,表情古怪,看了看似乎很满意的袁基,又看向金光灿灿的马车。


“陛下不喜欢吗?”袁基露出惊讶表情,他喃喃,“但这和你送我的一样......”


“我什么时候送你这种马车了。”你探身,试图坐进马车,“我要是送你这玩意儿,肯定是在捉弄你,想看你的反应——莫非你现在也是想看我的反应,在捉弄我?”


身后久久没传来回应,你欲转身,忽然被一个身体逼进马车,两人双双跌上柔软内垫。


你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袁基捧起脸颊,轻吻了一下眼睛。


那个吻很轻,轻到羽毛一样,反而压到你的内心深处。


“还真是......被你捉弄了许久呢。”袁基撑在你身上,缓缓拥住你,声音带笑。


你仰倒车内,伸手抚摸他的头发。


自你登基之后,不知为何,袁基劝你禁了皇.室游猎。这些马车倒也没因此派上用场,若是乘坐黄金马车出去,你都能想像那些老臣会如何啰哩八嗦,含涕上书。


没有游猎,你们冬日便无事可做。你听说不远的深山有一处灵泉,便带着袁基踏青,去泉水聚集处泡浴。袁基意外地喜欢,他说,若是在陛下的住处,造一座温泉寝殿,那你我就能时时泡温泉了呢。


你怀疑他不怀好心,否决此想法。回去之后,见他拿着笔纸,左画右描,勾勒出一座可灌入泉水的巧妙宫殿,你凑过去看一眼,指了一个可以容纳两人的凹陷处,问这是做什么用的,他笑而不答。


你大怒,拨给他万两黄金,让他这些钱能盖就盖,不能盖拉倒。袁基拿了钱,转头就盖了一座比起初规划大得多的宫殿,拉你当第一个客人,服侍你沐浴。


氤氲的泉水中,袁基低头吻你后颈,哑声哄诱,“陛下想如何称呼这座宫殿?在下认为,甘露宫一词甚好。”


你昏昏沉沉,没有多想,同意了他的想法。


隔天下朝,路过一处宫殿,发现宫人正在悬挂“甘露宫”匾额,袁基在底下指挥,其他下朝的官员对那宫殿的“甘露”二字惊讶疑问,你躲了起来,不敢见人。


你从未想过,这样的日子何时到头。君王无情,臣子猜忌,但你和他偏偏是例外。或许,这是他精心安排下的相处模式。或许,这正是他从未要过任何官位的原因。


他当了你的“军师”,足足二十年,在你以为他还会继续陪你下一个二十年时,你在议事殿办公,有谁闯入殿内。


你以为又是袁基在捣鬼,想捉弄你,所以只抬了一眼没有起身。随后,你闻到血腥味,伴随熟悉的茶香。


你离开案后,望见了倒地的人影。你晃了下身形,飞也似跑到他身边。


“士纪!”


你翻过他的身,只见他双眼流出血泪,污血弄脏昔日俊雅温柔的脸庞,他的嘴角也渗出黑血,那是中毒的迹象。


“你受伤了,有刺客,快来人!士纪......”


剧烈活动,会让毒流窜更快。他明白,你也明白,但他还是在临死前迈开步伐,来到你面前。


“走......他要来了......”袁基想推动你,但他的手已经乌青无力,而他的声音被血泡替代,咕噜噜地,像你们一起建的甘露宫温泉。


你听到议事殿外静悄悄,除了一个脚步声,缓缓走入。


“妹妹,该去下一场梦境了。”青衣文士举起弓,对准了拥抱袁基的你。


【间隙】


你在虚无中,虚无也在你之中。此间天地,时间永恒,无光无暗,无法被人类描述的概念定义。


你泪水滑落,怀中却空无一物。怔怔垂眼时,一双鞋履来到你面前。


“该走了。”周瑜淡声。


你仰头,目光滑过他的脸庞,忽然想起什么。


“你是江东孙氏的人......”你说,“这些事,都是孙氏指使你的?”


周瑜注视你,闭了闭眼,他蹲下身,与你平视。


“不是。”他说,“这是我第两千七百次对你解释了,妹妹。”


你从他口中得知真相,那个本应焚毁在大火中,关于一对双生子的秘密;那些纷乱错杂的时空,来来去去的人们;扑朔迷离的阴谋,以及作为母亲最后的抉择与爱意。


你站起身,往身后走去。周瑜跟着你,不问你要去哪里,似乎也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状况。


虚无之中,方向和时间都失去意义,你不知道走了多久,多远,你不感到疲惫,但你的精神却逐渐崩溃。


最后,你跪倒在地,用拳头敲击地面。


你听到自己在说,“放我回去,他还在那里......放我回去......”


“他死了,你也死了,我亲手杀死的。”周瑜平静地说,“没有方法再回去了,妹妹。就算你回去,也不过是两副尸体罢了。”


“去下一个梦境,如果你真想找他,他会在那里等你。”


你想起什么,站起身,趔趄了下,回头盯视周瑜。


“袁基知道你。”你喃喃,“他知道你,知道你要来杀我,他特地跑来警告我......难道,他知道这一切?”


“你那位军师,在第三次轮回时,便发现我在操控轮回。”周瑜眯眼,“还成功毒杀了我。虽然那是他的第三次,我的第两千六百多次就是了。”


“他知道,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可以和我说,我会......我会......”


“你会如何?你什么都做不到,他也是。就像你曾尝试杀我,他也曾对我下毒,结果,如今我们依然站在这里。”


周瑜抽出剑,剑锋锐利,利得抽剑都无声,“该离开了,妹妹。”


你往黑暗中奔跑,却被他一把压在地上。


“不要!我不要忘记他!我不要再一次——”


你双手推开周瑜,跌跌撞撞又再度爬起身,究竟是对死亡的抗拒,或是对那人的记忆,在驱动你的双腿奔跑?急促的喘息,背后追来的脚步声,眼前无边的黑暗,彷佛构成永无止尽的恶梦。


“袁基......”


当你再次被周瑜压在地上,他的剑尖高高举起,你无力地呼唤最后一声。


那是这一次的你,对袁基最后的记忆。


【世界线.5】


枫叶飘零,落到井中水面。一阵绳索摩擦声,木桶破开波澜不惊的水面,摇摇晃晃地往上升。


你拉起木桶,才发现有一片枫叶贴上桶身,紧密吸附,不肯离开,湿淋淋地好不让人怜惜。


你摘下那片枫叶,仰头望向树头,虽然已是秋日,但能够红得如此美丽又完整无瑕的枫叶,少之又少。你拉开缝满补丁的口袋,小心翼翼放入,叶片的水气沾湿了一小片衣裳,你却抿唇笑了下。


提着水桶,踏过一地殷红的枫叶,你走上来时路。林间隙光,一声古钟响起,悠远而寂寞,那是朝食的呼唤,你加快脚步。


一座古刹幽然静立于林间,黑瓦红墙,枫林点缀。你刚踏入古刹,便听到几声提醒的嗤声。


“回来了?”


一个鹤发童颜的道士向你招手,左右看了一圈,在你手里塞了一颗糖果。


“今明两日,寺内有贵客借住,你大师兄让孩子们不要去前院,你也看着点,仔细别让他们冲撞了贵客。”


“是,师伯。”


他笑着拍拍你脑袋,忽然收回手,手掌抹了抹裤腿,“哎唷,小祖宗,你这是多久没洗头了?赶紧洗洗吧,就不怕被头虱盖一座古寺?”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你弯腰恭敬地说。


“你小鬼,敢拿那劳什子金刚经给你师兄显摆不?这里是寺,信奉的道!哎唷你这小鬼,别跑!”


你一把抢了那道士怀里的剩糖,一边跑走一边回头鬼脸,他站起身,气呼呼走了几步,瘸了的腿不利索,差点让他跌倒。


你一边往上丢着糖,一边往寺内厢房走去。路上见着几个同伴,分了糖,他们便一路跟上你,几个人排排走开,颇有叱咤风云的气势。


“楼主,你要去哪里?”


因为你给自己的厢房取名黄金楼,你的小伙伴自然而然也叫起你楼主。你听着这称呼特别顺耳,也就默认了。


“我要洗头。你们别跟着了,我自个儿去。”你说。


小伙伴们你看我我看你,嘻嘻笑起来,你瞥向他们,推搡之间有一人被挤了出来,那人一边笑一边不好意思地说:“就是,大伙儿都一起洗过好几次澡了,就楼主一人从来没和人洗过,所以大家就猜,楼主是不是......”


“是不是?”


“是不是害羞啊!”


几个小伙伴又你推我我推你,朴素的脸庞染上童真。他们眼距较一般孩子宽,身形也比较壮硕,这样的孩子,说不出的憨傻,寺院一堆,经常是一夜之间,寺门便多了一个小小包袱。


你停下丢糖,叹口气,随手将剩下的糖都分给他们了。有了好处收买,又被吸引注意力,不一会儿他们便散开了。


寺院里的人不经常洗头,此处空气清净,水质养人。身上的污垢不比外头那些劳碌人多,也没有抛头露面的需求,久而久之大家便想到才净洗了。


你自然也是,不过今日不知为何,老瘸提醒之后,你胸口直突突的,彷佛有个声音告诉你,今日不洗不行,不但要洗头,还得洗全身,否则......


否则?


你也不明白。


你到了古刹外一处林子,那里足够隐蔽,也有小溪经过。以往你独自洗身子,都是到这处解决。若有他人经过,你也能第一时间察觉。


你脱下外衣,解开缠胸布,一层又一层,又卸下亵衣,踏入溪水,被冰凉的溪水刺得一颤。


你撩洗片刻,便将脑袋泡入溪水,倒着晃动,抬起头时头发往后一甩,水珠四散,你忽然听到身后响起奇怪的“唔”声。


你身体一僵,猛地扎入池水,回头看去,一个青年正低头抚过琴身,琴身之上是被你头发水珠打湿的痕迹。


“你......你是谁?”你一时之间思绪如堵上的河水,“你在偷看!?”


“偷看?偷看什么?”那人抬起头,你才见到他上半张脸的布条。一条白色绸缎裹住他的双眼,简单,白素,没有任何装饰。


你还怔怔看着他的蒙眼布,他便低下头,修长的手指仔细抚过琴身,一点一点拭去那水珠。


“公子是何人?为何......独自在此?”你观察他摸索擦拭水珠的动作,确认了他目不可视,语气放缓。


“在下借住古寺两日,本想寻个清净处抚琴。”那人微垂下头,嗓音柔和,却莫名给人一种委屈的感觉,引人愧疚,“莫非是在下惊扰了姑娘?姑娘方才是在玩水?”


你张了张嘴,感觉耳朵都热起来了。你梗着声音,飞快地说:“是......是啊,我就是在玩水。没做别的,只是玩水。”


“这溪流之水,似乎颇有些污浊,姑娘还是尽早上来为好。”


他抬手,指尖之间捏着一只头虱,“你看,方才落到在下琴上的水,有虫。”


你眼睁睁看着那即便遮去双眼,也容貌俊秀、气质端庄的公子,捏着你头上落下的头虱,一脸无辜迷茫。


这一幕教你长长地呃了一声,激发你莫名其妙的罪恶感,你飞快穿上衣物,便溜也似地逃跑了。


待你走远,林间又恢复宁静。那人整理衣袖,重新抚琴,好似一切从未发生过。


琴声从容优美,高昂之处,却旋律崩落,散落一串琴音。


他垂首捂眼,低喘几声,白素的蒙眼布渗出黑血。从怀中倒出药粒,吞吃几颗,缓了一会儿,才呼吸如初。


“真狠的毒,这就是巫的力量吗。”他轻笑,摘下污了血的蒙眼布,摸索着包袱,给自己找出新的戴上。


侧头“望”了一眼你离开的方向,他低低叹息,换了一曲乐,哀婉温柔。


你匆匆跑回古刹,湿发都还没干,便在路上被大师兄拦住。


大师兄背手站立,衣领和袖口折得整整齐齐,头发一丝不苟梳到发髻里。他见你湿发奔跑,拿出铁尺,轻轻打了下你的手臂。


“这是在做什么?寺规有云,仪容须整洁。你这样不成体统的样子,要是给贵客看到了,我们寺的面子都要丢没了。”


你听到贵客两个字,原先消退的耳根热度又有浮现的感觉。你绕过大师兄,匆匆往你的“黄金楼”走去,大师兄在后头又叮嘱了什么,你只口头应答,脚下不停。


那天傍晚,你正要去吃晚食,忽然见你的厢房外站着一个人影,影影绰绰伫立在暮色朦胧的光线中,手指正摩挲“黄金楼”的匾牌。


你还未走近,那人便抬头。


“姑娘,又见面了,巧遇。”他对你温和一笑。


“你怎么在这里?等等,你怎么知道我是早上的人?”你看向他蒙起的双眼,这条蒙眼布和早上的似乎有哪里不同。


“在下可以分辨不同人的脚步声,姑娘的脚步声轻而稳,与其他道长的声音不同。”


“厉害......”你惊醒,向前一步,在他面前低语,“你能认出我是姑娘,那你千万别和别人说。这件事,寺内只有我师父知道的!”


青年勾起唇,跟着放轻声音,“在下自是守口如瓶。”


你松口气,“你是寺内的贵客吧,但我好像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在下来自汝南袁氏,闲散人士。”他微笑,向你作揖,“汝南袁基,见过姑娘。”


你点点头,生活在寺中,你对外头的身分地位并不敏感。他说是迷路无助,才走到你的厢房前。于是你领着他往食堂走去。


你一边走一边注意袁基的状态,见他第三次撞上柱子,忍不住伸出手扶住他。


“就这样拉着我吧。”你看了一下他撞到的地方,皮肤都红了起来。


“抱歉,麻烦殿下了。”袁基轻握住你的手,声音无辜委屈。


“什么?”你没听清,他改口:“麻烦姑娘了。”


这位奇怪的贵客,原先说只住两日,却因故改成一周,一个月,渐渐地,他好像打算在此定居,再也不说离开的事。


由于身分尊贵,给钱阔绰,古寺乐得有一位大金主住着,尤其是在这位金主对吃食毫不挑剔,衣物住宿样样都行,什么都好伺候的情况下。


这个贵客唯一的要求,只有让你来替他打理生活。


起初这个要求被古寺拒绝了,老瘸以及大师兄,都说你手脚不利索,冲撞了贵客如何是好云云。你的师父在座上半阖眼,听了半响,转头问你什么想法?


你望着师父和蔼的面孔,又望向老瘸和大师兄焦急担心的脸,停顿片刻,说,其实我好像.....不排斥帮袁公子适应生活?


你的师父向你招手,你坐近了他,他拍抚你的手背,声音沧桑悠长,“袁公子......是你的缘。你们啊,是一面镜子,此生此世,永生永世,纠缠不休......这是你们共同的『天命』。”


他动作缓慢,将一个如雀卵大小的东西递给你。你低头一看,深紫色,看上去就像一颗深色鸟蛋。


“师父,这是什么?”你问。


“惊精香,是仙人之香......”你师父笑呵呵地摇头,“当初仙人赠香,便告诉我日后会有一人需要此香,若我尚未用完,须得尽数相送。谁知道呢.....我自己燃了香,却从未闻过此香味道。这惊精香,你拿去给袁公子罢,为师还有许多,袁公子若用完,再取便是。”


你把惊精香交给袁基的那天,也是你第一次踏入他房间,要帮他整理屋内的傍晚。


他燃了你拿来的惊精香,烟雾微起,你嗅到一股甜味,不自觉地望向燃香处。袁基见你喜欢,又点了一些。


“看来,这香不是和在下有缘。”他温和地笑道,站在你面前,执起画笔,在纸上作画。


你想给他整理屋内,被他制止了。


“在下其实说了谎。”


袁基继续在纸上落笔,一勾一挑,青竹林的轮廓跃然纸上。他侧头,被蒙住的双眼像是透过白布,穿透层层外在,只注视你。


“让姑娘来在下身边,其实只求交一知心好友,并非为了让姑娘手指沾上尘灰。”


你看他作画,有些惊奇,本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他却停下笔,浅浅一笑,“姑娘是不是想问,我一个瞎子,如何画得了画?”


“......你当真不会读心术?”你哑然。


“若世上真有读心术,在下也只愿意施展在友人身上。例如,姑娘你。”


他的笔尖沾了青墨,你仔细看,发现那个青墨像是鱼鳞般,泛着细碎的光,很是漂亮。


“在下虽眼盲,却非天生,因此见过的事物,大多能一一复刻。”他说,又画了一人像,其他的画作他都用寻常墨,惟有这个人像,他用上明显昂贵的青墨。


“这是谁?怎么没脸?”你看着他的画问。


“此人是在下曾无数次梦见的仙人,无论是恶梦,或是美梦。”袁基轻声,“仙人与我本该天人永隔,是在下吃了长生不老肉,才能生生世世追逐仙人,不教她消失。”


你撑着脸颊,好奇地打量仙人画,没有脸却画得惟妙惟肖,彷佛下一秒就要跃出纸面。


“这世上哪有长生不老肉?”你说,“而且仙人多变化,你真能找到每一世的仙人?她会愿意再喜欢你一次?”


“就算仙人变成小鸟,变成小鱼,或变成一片茶叶,一朵小花,在下也会找到她,陪着她。至于仙人愿不愿意,再喜欢我一次......”


袁基抬起笔尖,在那没脸的仙人脸上,画上你的五官。


“唔,这就得问仙人自己了呢。”他说。


你一愣,摸摸自己的脸,“你怎么知道我长什么样!”


袁基被你这不解风情的反应也弄一愣,方才温柔缱绻的语气转为断断续续,“姑娘曾在寺中熟睡,在下......碰过一次姑娘的脸,是我失礼了......”


你朝他丢了软被过去,他摇晃绊到床上,抱着被子,朝你做了一个无辜委屈的表情。


那一日之后,你和袁基像是心照不宣,他邀你手谈赏画,你邀他去枫林漫步;


有时候,他会陪你和寺内那些痴傻的孩子们玩,你看他被人高马大的“孩子”包围,用粗鲁的嗓音口口声声唤“哥哥,俺也一样”,笑得东倒西歪;


有时候,你会和他一起去寺外,去京城,去那些他想同你踏遍的地方,在外头他会特地找来两件颜色相似的青衣,为你梳妆打扮,称呼你为夫人,让你唤他一声夫君。


你像是一个古井里毫无波澜的木桶,被谁捞了上来,还黏上可怜兮兮的枫叶。所幸捞你上来的人,虽然歪歪扭扭,还是扛着你走了一路,你也就勉为其难木桶长脚,跟上了他,想陪他走完这漫漫枫叶林。


你师父送给袁基的惊精香,似乎源源不绝。有一回你见到袁基深夜敲门,进了师父的房,彻夜相谈,不知谈了什么。


你只知道,这惊精香的味道,愈来愈浓郁,甜丝丝的,带有一丝铁锈味,莫名熟悉。


后来你在袁基身上,再次闻到那种味道。那一夜他忘了用茶香烹衣,沐浴完便上了床,你钻到他怀里,忽然凑到他颈边,动了动鼻子。


“你身上有惊精香的味道。”你说。


他拥抱你的动作一顿,“惊精香......原来和我身上的味道相似?”


“嗯,甜丝丝的,带点铁锈味。”


片刻后,袁基的手掌轻轻拍抚你的背,重新拥你入怀,“也许是燃香时沾上了吧......”


半夜,你忽然浑身发寒,睡醒睁眼。你摸了摸身旁的被子,空荡荡的,连余温都散了。


你揉了下眼睛,穿好外衣,走到厢房外。屋外“黄金屋”的匾牌在之前被袁基重写一次,字迹端正优美。当时他说可惜不是“甘露宫”,你说这取名品味比我的“黄金屋”还糟糕,到头来还是他顺着你意,被迫为黄金屋多写了一面好看的匾牌。


古寺的深夜,寂静孤冷,你熟门熟路走到师父房门前,拿出镜子,趴在地上,从门缝偷窥,见到袁基正和师父对谈,便放下心要离去。


忽然,林间飞鸟逃窜,你贴地的耳朵感到些微震动,迷茫间站起身,便见到远方火光烁烁,如地上的星子。


你不安,想要敲门呼唤师父和袁基,颈上一凉,有谁将剑抵在你脖颈上。


“嘘。”那人冷淡地制止你,“和我走,你也不想波及这座古寺的人吧。”


你僵硬身子,一门之隔,一边室内温暖飘动茶香,一边黑夜凉如残汤;一边是重要之人,一边是已被握住命根的自己。


你和那人走到林间,他的利剑在月光下闪烁刺眼光芒,你下意识眯了下眼。再睁开眼时,那把利剑已经贯穿你的胸口。


“外头已是江东的天下,你们这座古寺,注定要被烧毁。”那人和你有相似的眉眼,他淡然将利剑从你胸口抽出,“你和这里的人有感情,不喜欢看到那场面吧,哥哥先送你离开。”


你倒地不起,胸口淌淌出血,这痛楚无法描述,无法体会,光是意识到就令你颤抖不已。你大口喘息,脑海闪过许多,梦境一样的残像。


有谁拥住你,而你和他之间绽放血花;或者你匍匐在地搂紧了谁,身上都是他的毒血,再抬眼,便是一枚箭矢直直对准你和他胸口。


你们无数次被穿心而过,血肉交融,这次你得孤单地死去了。


不知是高兴或痛苦,你流下泪水。


“你要去哪里?”


一旁等待你完全死亡的周瑜,旁观你爬动残躯的过程。你不理他,用沾满鲜血的手,一步一步,往林间深处爬去,往你初遇那人的隐蔽林子爬去。


再远点,得再远点......


远到他再也赶不过来,再也不用......


“殿下!”一声急促的呼唤刺破夜幕,扎痛了你的心。


你无力地槌地,发出愤恨不甘的呜咽。熟悉的身躯拥抱上你,带着夜晚的凉意,以及无能为力的颤抖。


“殿下!殿下别怕,我这就带你走,我带你回家,殿下,殿下......”他湿冷的吻落在你每一寸脸颊上,与之相对的,温烫的什么落到你眼中。你的泪和他的泪又交融了,这让你想起你师父的那句话。


如果你们真是一面镜子,此生此世,永生永世,纠缠不休,一起死亡是你们的“天命”......那下一世,你想拯救他,你想......斩断你与他之间的缘。


火光滔天,你和袁基赖以为家的古刹,在深夜如同燃烧最后一位大佛的炉塔,最后只残留那无数“神棍”“骗徒”的舍利子。


老瘸腿不利索,大师兄必然护着所有孩子,最后才走,师父生在古寺,长在古寺,死也.....到最后,那些痴傻愚笨的大孩子们,能逃出来的又有几个?他们又如何在这出生时就抛弃他们的乱世生存?


袁基的蒙眼布已被鲜血浸透,但那是黑色的毒血,原来是他流了满脸血泪。而他再也没有药了,他的解药在他怀里失去气息,因此他咳出最后一口鲜血,如同啼血的杜鹃。


他撕下蒙眼布,痛苦与悲哀融在他眼里,尽管他什么都看不到了,他还是用尽一生力气凝视怀中的人,滴滴血泪落到你脸上。


“......殿下。”袁基睁着空洞双眼喃喃,“你又要成为仙人,离开我了吗......”


周瑜走到他身后,剑芒在月光下闪烁,袁基拥紧怀中人。


漫漫长夜的痛苦,结束不过一瞬。


【世界线.6】


你从恶梦中惊醒,猛地起身,呼吸急速,心脏收缩。


你捂上胸口,那里没有穿胸而过的剑伤;你摸上双眼,眼里没有那人温烫的血泪。


你掀开被子,下床差点腿软。屋外的阿蝉听到你的动静,询问发生何事,你随口应付过去,坐到了办公桌案旁,双手撑头。


月光自窗棂洒落,被分割成碎片,就像你脑海纷至沓来的记忆,有时你是袁氏拥护的帝王,有时你是袁基的笼中雀;有时你抱着双眼流血的袁基,有时你和他在枫林中隔着衣袖牵手。


每一个时空,每一次轮回,袁基就像是锚点,无论你离他多远,他都会来到你身边,陪你渡过漫长岁月。


你还记得你失去记忆的那次轮回,你不认识他了,而他一向温和柔软的眼染上绝望,他怔怔看着你,眼底无光,比后来目盲的他都更像一个盲人。


现在你有记忆了。总共五次,只有五次。是有什么变了吗?


你将手掌贴在案上,等到手指恢复平静,才慢吞吞翻找袁基的小纸人。你正找着,那小小的袁基便爬上桌子,无辜表情晃起铃铛。


他竟是比你要早打来。你动作微顿,接通了通话。


“已是子时,殿下还未就寝?”清朗温柔的嗓音响起,彷佛给寂冷的夜里添了一些陪伴。你捧起袁基小纸人,凑到耳边,背靠书架,缓缓滑落。


“嗯。”才开口,就发现声音沙哑。你咽了下嗓子,“做了恶梦,暂时醒了。”


“什么恶梦?”


他的声音透过遥远的距离,又像是穿过漫长的时光,来到你耳边,“告诉在下吧,说出来或许能好受些。”


“我梦见......”


你开口欲言,却又喉中如吞热铁般烧灼,你哽咽地又咽一下喉咙。


袁基始终安静听着,就好像他永远会在那里,凝听你的一字一句。


“我梦见,我们走在一片枫树林,你牵着我的手,我喂你桂花糕......”你说,“然后,一把火烧没了枫林,我找不.......找不到......你了......”


他听着你沙哑颤抖的声音,听着你渐重的呼吸,听着你最后语不成句,捂嘴不再说话。


“殿下,别怕。”


你听到他那头传来许多响动,他的声音彷佛融入夜色,温柔缱绻,染上月光独有的朦胧。


“别怕,若枫林烧没了,在下再为你种一片;若你找不到我了,我会一遍遍来找你。”


“殿下,梦和现实是相反的,你相信吗?”


你埋在膝盖之间,哽咽地点头,又想起他看不见,沙哑急促地“嗯”了一声。


他那头的周遭终于安静了,你听他呼吸压抑,就像是一个赶了许久路的旅人,终于抵达终点。


“今夜月色很美,殿下不妨开窗。”他终于压不住喘息,吃力地说,“叨扰你的恶梦,或许会在月光下消散,也说不定呢。”


你颤抖着手指,心跳急促,这次不是恐惧,不是害怕,而是......


你推开窗,王府高墙之上,袁基不知道怎么做到的,正独自坐在上头。他拿着心纸君,和你遥遥对视,对你腼腆一笑。脸上还有爬墙的墙灰。


“殿下,你看,即便是恶梦,也不是不可战胜之敌。”他说,“在下也曾做恶梦,但有人告诉我,只要梦里发生什么,现实就不会发生什么。正是这句话,支撑我一路走至今天。”


你怔怔看着月光下的他。高贵优雅的袁氏长公子,满身灰,衣服皱褶,脸上和眼底却溢满笑意,笑意饱含专注的坚定。


“在下希望,今夜的月色足够美,能给予殿下勇气。”


袁基站起来,高墙的高度将他撑起,让他平视着你,你看着他被夜风吹动的衣袂,他看着你被月光亲吻过的泪痕。


“请相信,无论是梦境与现实,我都会找到你。”


袁基一跃而下,你整个人探出窗,欲拉住他,自己也落了下来。接住你的不是草坪,是他熟悉的怀抱。他翻身到你上方,月光为他披上朦胧如仙人的纱。


或许他才是仙人,毕竟不自量力的凡人,怎能执着至此。


五个轮回的记忆终究带给你影响,你不时头疼,分不清自己身分。夜里惊醒几次,总是那场古寺大火。火光舔舐高天,你双手是血地爬入深林,袁基却向你奔来,这一幕成了你的梦魇。


你阻止不了周瑜,总有人做得到。你收拾行囊,和袁基说自己远行一趟,便独自去了巴蜀。


跋涉漫长山路,你来到隐鸢阁,宫门上一对凤凰栩栩如生。有人接应你,听闻你说要找隐鸢阁阁主,见了你的令牌,领你入内。


你在大厅用茶,上好茶叶,却不及那人在古寺为你泡的粗茶。脚步声响起,抬眼望去,却是白发红眼的仙人。


“广陵王殿下亲自来到隐鸢阁,是有什么要事吗?”


娇小的仙人面貌姣好,见到了你,眼里亮光,不坐主座,挑了离你近的位置坐下,“哎呀呀,小仙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美人,身上也有熟悉的香味,广陵王殿下比我更有仙人之姿呢。殿下考虑加入隐鸢阁,遁入仙门吗?”


你感觉手中的茶凉了,又或是周遭的温度降低了。你放下茶,呼吸微不可闻,片刻后才道:“葛洪仙人,竟是隐鸢阁阁主?”


“你认识小仙?”葛洪眼睛笑得更眯,他撑着脸颊看你,自顾自点头,“嗯,看来确实很适合,殿下要是成了小仙的徒弟,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我,要找隐鸢阁的左慈仙人。”


“左......慈?没听说过,莫不是哪个初入门的小弟子?殿下有何事,都可以直接和小仙商量。”


你沉默片刻,葛洪就这样笑眯眯地看你,唤人给你添了新茶。


热茶在手,茶香包围你,熟悉的气息,像是有谁拥抱你,你终于重拾话语,抬眼冷静地道:“我来隐鸢阁,确实想讨教一事,不知阁主可否解答疑惑。”


“请说哦。”


“我听说有一巫子,有傩之力,可令时间倒转。宇宙因他变化,三千宇宙,不同时空,确有此事?”


葛洪保持笑容,他看了你好一会儿,转头让服侍倒茶的弟子们都出去。大门阖上,他重新转向你。


“有趣。殿下遇上了他,是吗?”


“是。”


“既然殿下会问这些事,代表这个宇宙,已是被那人改变的宇宙,是吗?”


“是。”


葛洪坐在椅上,笑眯眯地,“让小仙猜猜,你原先来找的隐鸢阁阁主,后来又说要找一位左慈仙人。在殿下最初的时间,隐鸢阁阁主是这位左慈仙人?”


你打量他一眼,才道:“是。”


葛洪手指沾了茶水,在案上画出几条类似树枝的支线。


“殿下,这世上之道,犹如千花之树。道是树枝,而花是不同道的结果。”


他在树枝上画了几朵花,“无论是仙人,凡人,巫子,我们都在其中一条树枝上。傩之力,不过是将开青花树枝,镶嵌进另一条开赤花的树枝,最后长出紫色的花苞。”


“若是巫子已经干涉了道,那我们可都得小心了。”


葛洪微笑,“毕竟,赤加青是紫,紫加黄呢?紫加黄加粉呢?一层又一层叠加下去的道,最后说不定会变成纯黑呢。”


“纯黑,会是什么局面?”你问。


“世界崩坏,乱世不止。或许你会见到长满羽毛的人类,或发现蝴蝶说起人话。人不再是人,而是另一种蜕变的动物。”


葛洪靠上椅背,唉声叹气,“你所在乎的,所爱惜的,通通都会化作混沌,你再也记不起来,你甚至都不是你了呢。”


你抿唇,对他作揖,“还请葛洪仙人指点明路,巫子必须被阻止。”


“呵呵,真是有礼貌的孩子。”葛洪收起怜悯的表情,又恢复笑眯眯的样子,“殿下真对入仙门不感兴趣?”


你维持作揖的姿势,不言语。


“好吧好吧,实话和你说也无妨。”


他说,“你也不必太担心,仙人都是在道之外的存在。我们记忆会受影响,经历许多次不同的道,总容易记不住东西。但,仙人会一直存在,不像凡人,道一改变,就可能被抹消。”


“......仙人就像站在远处观测一切的人,见多了只会混淆。凡人则是处于被观测被改变的道,随时可能消失。”你说。


“好悟性。所以——你那位消失的左慈阁主,大抵是已经投入道之中,开始出手了。”


葛洪喝了一口茶,“他抛弃了旁观的身分,因此也会被改变的道影响,所以你找不到他。隐鸢阁阁主出手,一个小小巫子如何抵挡?很快,一切就会结束了。”


“......真是如此?”你喃喃,“但那位巫子说,他已改变两千七百多次宇宙......”


“噗。”葛洪嘴里的茶水喷出,他擦擦嘴角看向你,“呃......真的?”


“千真万确。”


兔子一样的仙人眨着赤红双眼,他掐捏手指,似是算卜,然后脸上浮现怪异神色。


“这小子还少说了,宇宙被折腾至少两千九百多次了。”葛洪说,“你说的左慈是不是除了在修正巫子以外,还在抵抗道?小仙算到他花了很长的寿命,在为谁挡天命之灾。难怪那么虚弱,一个小小巫子都搞不定。”


你不言语,左慈对你始终疏离淡漠,你不清楚他曾经做过什么。葛洪站起身,离开大厅,不久便拿了几个雀卵大的东西回来。


“这是......惊精香?”你错愕地说。


“你知道惊精香?这是我们隐鸢阁的薰香,取自神鸟之山。”葛洪把那些深紫色的东西放在案上,他顿了下后道:“说起来,殿下初进门,小仙就闻到你身上有熟悉的味道。该不会,有人为你点过此香?”


“他......曾为我日夜点香。”你说。


“惊精香,可是返魂之香。灵魂沾上此香,即便是时间逆转,轮回转世,也能保留记忆。”


葛洪说,“怪不得你记得上一次轮回之事。给你点香的人,大抵是希望你能记住他的。”


你想起你曾在袁基身上,闻到类似惊精香的味道。甜丝丝的,带有铁锈味。


他在轮回中记住你,找到你,是不是也依靠了相同原理的东西?


“不过嘛,若要每一次轮回都保存记忆,可得自小浸香,只是一段期间的闻香,保存的记忆终究有限。”


葛洪手指敲了下桌案,“就当小仙与你结下仙缘吧。此香与巫子的力量相冲,可为你抵挡一阵,你且拿去用,不够可再找小仙。”


“小仙不想投入道中,无法帮你,也只能给你一些薰香了。”


你拿起惊精香,忽然道:“这种香,若我制成水状,可有相同效果?”


“应该?不过水状可是蒸发极快的。”


你带着一袋惊精香离开,踏出宫门前,你回头。


“葛洪仙人,你可记得水镜先生?”你问。


“谁?”葛洪眨眼。


“那是在某个轮回中,你的弟子。”


“他既是仙门弟子,便是仙人,为何会消失在轮回中?”葛洪手指抵下巴,脸上带笑,“罢了,小仙也不认识他,何必在乎他为何投入道呢?”


你回到广陵王府,阿蝉替你接下行囊,她的手臂无预警被压沈。


“楼主,这些......”她疑惑。


“替我找几个嘴严密的工匠,调香师。”你吩咐,“阿蝉,只你去办,不可告诉任何人。”


“是。”阿蝉慎重地说。


连夜奔波,你回到房内,勉强脱下外衣,倒头就睡。醒来已近卯时,大觉之后,你神清气爽不少,穿戴好朝服,忽又想起今日休沐。


你换回常服,看一眼外面天色,天刚破晓,仍朦胧熹微,你走出房外,拐了脚步,便来到府中高墙旁。


约有两人高的墙,不知该如何爬上。你试了几次,百思不解,绕到府外。


你站在无人的街上,身后是卖早点的摊贩,一些力气活的壮汉坐在街边啃馒头。你摸上外墙,砖块的缝隙被谁插入一小截箭矢,一排箭矢一路向上,即便近看也很难看出,只有抚摸上才能察觉。


“要是被宵小发现怎么办啊。”你说,伸手轻碰箭矢,嘴角染上笑意。


一个月后,你邀袁基逛街。你们虽每日入宫议事,下朝却总坐马车,很少徒步逛街。


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常,偶尔有孩子跑过袁基身侧,你见他东躲西藏,脸上还得端着从容不迫的笑容,不禁饶有兴致地欣赏起来。


袁基瞥一眼你,伸手将你拉到另一侧,避开马车。你正要道谢,因两人换了位置,拿着糖食的小孩便要蹭上你的衣角。你躲了一下,听到身旁一声轻笑。


“殿下雅兴,选了人最多的午时,邀在下散步。”袁基微笑地说,“马车太多,还请殿下走在内侧,以免受惊。”


他伸出手臂,在闹哄哄的街上,轻轻按住你的腰。你被迫走在内侧,街上太多拿着吃食的小孩,你要躲,他把你按住,眼睁睁看着要被蹭上衣角,他又把你拉回来。


一来一往,你什么都没沾上,却冒了热汗。他用帕子擦去你额上汗水,疑惑地说:“殿下怎么了?可是日头毒辣,热得受不住?”


你握住他的手,捏紧帕子,笑呵呵地说:“是啊,袁太仆,我热得很。我们去东光楼歇脚吧,正好我饿了。”


一进入东光楼,你就点了楼内最贵的所有吃食。袁基端坐你面前,面对一大桌子菜,身子动了动,似乎在摸自己腰间。


你夹起酱猪肉,放到他盘里,“袁太仆,吃。”


袁基吃了一口,先是用溢美之词赞美一通,又感激你对他如此照顾,然后从你对面的座位换到你身旁,他凑到你耳边,悄声:“殿下,在下喜欢被你捉弄,不过今日下朝后,我为了与你逛街,屏退随从......”


你又夹了一个流心奶黄包,无辜看他,“袁公子,我也没带随从。”


袁基仔细给你顺好头发,又给你擦擦嘴角,你看到他重新捏起筷子,只慢吞吞夹几粒米吃。


你夹上好的烧鸭肉给他,他把鸭肉夹回你盘中,继续吃白饭,好像这桌上那白米饭就是最好的美食,比酱牛肉烧鸭肉红烧鱼都吸引他。


你凑到他耳边,学着他刚才的悄声:“袁公子,你要是逃单,可就坏了袁氏长公子的美名。”


“唔。”袁基又夹了一粒米,“听不懂殿下在说什么。在下不过吃了几粒米饭,是殿下的随扈,此处何来袁氏长公子?”


“那可糟了。我等下还得请袁氏长公子,来我家坐坐呢。”你重新把烧鸭肉夹到他盘里,吹了一下他耳垂,“所以,你还是不是袁氏长公子?”


袁基夹起烧鸭肉,吃了下去。他伸手,每一盘的菜都被他夹了一遍,放到自己碗里。


“殿下,竟会在东光楼巧遇。”他恭敬地作揖,“汝南袁基,见过殿下。”


结帐时,你掏出一袋钱,付给老板。袁基在旁见到了,若有所思地看了你一眼。你没有解释,拉着他离开东光楼。


过了饭点,人潮散了一些,你牵着他,来到京城一处地方,他的脚步愈来愈慢,而你依旧坚定地牵着他踏入那栋宅邸。


“怎么了?”你回头看他,“不是说了,要邀袁氏长公子来我家坐坐?”


袁基仰头,注视那宅邸上的匾额,有两个,一个写着“黄金楼”,一个写着“甘露宫”,字迹歪扭,看得出来是手生之人亲自刻的。


他在堂门外望向你,眼眶泛红,眼下那点痣都被淹没了。他快步走向你,紧紧拥上你,你感到窒息的力道。


“殿下......殿下。”他吻你的脸颊,额头抵额头,“你想起我了,是不是?你记得我和你.......你肯定想起来了,对不对.......”


你捧住他脸颊,吻了下他眼睛,这双眼睛曾为你流过血泪,也曾无光绝望地看你,现在却满溢欢喜。


“我想起你了,袁基。”你说,“五次轮回,你不停找我。这次我们都有记忆,我便自己来找你了。”


你们两人相拥许久,就好像只有无声拥抱能宣泄此时的感情。你不断轻拍他的背,感受他的颤抖,等到他终于平静,你牵着他的手,来到院中。


院里种了一片美好的竹林,竹声起时,人心很静。


袁基站在竹林之中,彷佛要与这宁静祥和的竹林融为一体。你拉他坐下,泡了一杯花茶,他喝了茶,却不像以往用许多词汇赞美,只静静凝视你,然后微笑起来。


你继续研磨茶饼,看了他一眼,又给他泡一杯。他接过喝光,撑着脸颊看你。


以往袁基总是端坐如竹,从未撑脸颊看人。你发现他的身体一歪,就像是软了茎骨的竹子,比笔挺的样子更慵懒可人。


“喜欢吗?”你指了指花茶。


“喜欢。”他看着你。


你牵着他,来到宅邸其他地方。


“喜欢吗?”你指了指可以流入温泉的侧院。


“喜欢。”他还是看你。


又问了几个地方,他一律答覆喜欢。你便告诉他,以后这里是你们的家。你给了他钥匙,他慎重仔细地收起来,过了片刻,拉开袋口确认一遍,再细致拢好。


自从这座府邸成了你们的家,你回来时总会府内多出新东西。


有时是一个竹架,放古籍用的;有时是地面被铺上西域毯子,天气冷时赤脚走很温暖。


大多数时候,多出来的是你喜欢的小玩意,比如汝南当地的风俗雕刻,歪歪扭扭,看上去像新手刻的。你问了袁基,他说是摊贩刻的时候起大风了,你不太信。


袁基像仓鼠一样搬入的各种东西,填满了府邸。有一天你发现府内角落还多了另一样东西,你走上前,闻到甜丝丝带点铁锈味的味道。揭开香炉,是雀卵大的香料。


你逛了一圈府邸,发现每个地方都备了惊精香,就好像燃香的人希望你时时刻刻浸在香里。你看了许久,阖上香炉,将它摆里面一些,以免被碰撞弄倒。


你默认了这些挤入你府邸的小东西,因此带着它们来的大东西更满意,行事更大胆。


晚上睡前,袁基坐在床上,拿了纸笔,左画右勾,你觉得他这动作很眼熟,心中警惕,要掐了烛火让他快睡。他翻到你身上,打开画纸,一个堪比前甘露宫的精美宅邸跃然纸上。


“在下设计的第一个甘露宫,只思考了如何引入温泉,却未顾及殿下的需求。”


他半跪在你身上,手指着纸面,“听说热温冷三种泉水,交相浸泡,能活络筋骨。殿下也说过,过热的水总会被我弄到体内,不大适应,在下便想,我们可以三种泉水轮流交替。”


“你敢!”你钻到被子下。


他放开你,自己也钻进被子,把画纸拿到被子下你的面前,声音饱含笑意,“殿下不喜欢吗?真遗憾,作为君子,我也不能强人所难......”


几个月后,新甘露宫完工。袁基带你逛这精致如仙境的别苑,指着一处池水说:“此处温泉以石墙隔开,水温不同,有热温冷三泉。在下也是得到仙人应允,才确定想法。只盼仙人能喜爱此处美景,长留身侧。”


“你确定仙人是应允你,而不是被你弄得只能说好?”你说。


袁基无辜委屈地看你,“怎会?那天我反覆问了几次,仙人都答应我了呢。”


“你也知道好几次啊。”你微笑。


董卓当权的乱世,最受折磨的便是贤臣。有一日朝会上,你的奏折被董系人马拦了下来,你只能眼睁睁看着徐州税收被调高,无能为力。


下朝后,你和袁基路过南宫,他忽然拉你进去,在废弃的冷宫与你接吻。


你被他拥入怀中,他在你耳边叹息,低声喃喃,“若有机会,我真想取代那董卓,将他变成傀儡,让他连碰你的奏折都不敢,得隔着衣袖呈上去。”


你拍拍他的背,“我们也不是没当过『陛下』和『军师』,一个董卓罢了,不必挂心。”


袁基哼笑,你很少听到他这样带着轻蔑的笑声,他总是轻柔温和地笑,“在下还记得,我们逼宫董卓的那天,他吓得在宫道奔跑,还摔交呢。”


他放开你,单手揽着你的腰,额头抵额头,“听说今日洛水湖畔,有红叶逐水流的民间活动。殿下可有兴趣?”


你们搭乘马车,来到洛水湖畔。熙熙攘攘的人潮超出你们预期,袁基带你挑了比较清静的地方,找到一棵茂密的枫树。


他拿起文弓,要为你射落红叶时,你忽然恍惚一阵,眼前的人影似乎和什么重叠,就像是曾在哪个梦境见过这一幕。


“殿下,怎么了?”他射下红叶,捡拾叶片的侍从还未归来,他见你神情恍惚,眨眼睛问道。


“没事,只是觉得,你射艺很好。”你说。


袁基收起弓,面上恭谦平静,嘴角却压不住笑意,“殿下过誉,贵族子弟自小便学习六艺,而且在下的射艺,仅是寻常水准。”


你们拿了红叶,上了侍从推来的兰舟,舟内恰好容纳两人,船头船尾倒是长短不一。


你让袁基坐上短头那端,你坐上长头。袁基看了一圈兰舟,好奇地道:“殿下是怕两边重量不一?”


“是啊,长头本就重了些,你若坐那头,这船容易晃。”你说,“不过只是直觉,我也不确定这样能不能让舟平稳些。”


你们在舟上写了红叶,你本因今日朝会上的事,想写些纾解之句,袁基这时抬头看你,用那种自下而上的眼神,无辜地说:“殿下,在你落笔前,我能否再看一眼你的红叶?”


“怎么了?”


“我想......再认出它。”


你将红叶递到袁基面前,他打量许久,满意点头,当你收回去,要继续写时,余光瞥见他微动的身影,于是抬头。


“让我也看看你的。”你说出这话后,他终于停止身子的微动,手上迅速地递出红叶。


“不知道之后,能不能像在人群中认出彼此一样,认出彼此的红叶。”袁基凝视你的侧脸,轻声,你交回红叶,他接下,忽然你握住他的手腕,拉了他一下。


“殿下!”


重心不稳,兰舟摇晃,本能避免的动荡依旧发生。只是这次你堵上他嘴唇,稳稳地扶住他。


他反手搂住你,加深彼此的吻。兰舟之上,一对影子相依,彷佛本是一体。


“即便失去记忆,我们都会『认出』彼此。”你们喘息的间隙,你手指点上他的唇,他握住你的手,拇指摩挲你的手背,“袁基,是你教会我一件事,念念不忘,我就一定会抵达你的身边。”


“念念不忘,你就一定会抵达我的身边......”袁基拥你更紧,“殿下.......路途遥远,在你来到我身边前,我也找你,这样我们就能更快相见......”


你抚摸他的背,掌心下来自胸口的跳动竟能穿透到后背,不知袁基此刻什么表情。你坐回位置,他继续把头埋在你肩后,像是与你并蒂的莲花。


你们放流了红叶,你自始自终都没看到袁基写了什么。后来你们分头去找叶片,回到府邸,你和他洗漱完,坐在床上,同时展示了捡到的红叶。


你和他都睁大眼睛。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他认出你的字迹,你也认出他的。两片红叶之上,写着同一句话,同一份心意。


你问袁基,为什么写这句话,他看着你笑,说,殿下又为何选择这句?


你不想回答,钻入被子,他又跟着钻进来,拿着红叶贴到你面前,“殿下,你当真要送我这句话?在下实在不明白......”


你拿走红叶,藏到枕底,他从身后拥上来,在你耳边轻声细语,“袁基会记得这句话,记得送我这句话的人,殿下......无论发生何事,我会为了你,而沉浮挣扎......”


你转过身,以吻封缄。


在董卓彻底废掉天子之后,袁基和你商量一夜,你们共同放弃官职,拿了可变现的钱财,打算离开这是非之地。


若不是黄金屋·甘露宫无法带走,袁基大概会连那片竹林也一起搬走。


“游历四方,浪迹天涯,这一次轮回,我终于能和殿下做一对寻常夫妻了呢。”他为你戴好发簪,在镜中看你的倒影,他的笑容模糊,你看了一眼,反手握住他放肩上的手。


“那人再神通广大,也没办法找到各处游历的我们。”你说,“就算他找到我们......我也有后手,不要害怕。”


“殿下准备了什么样的后手?”袁基坐到你身旁,拿来画眉笔,挑起你下颔,他俯身靠近你,呼吸轻轻融在你鼻梁上,“莫非......是我们遁入仙门,让那巫子不敢寻来?”


“现在的隐鸢阁,已经不是我们知道的隐鸢阁了。仙人本就不受轮回影响多少,顶多忘了些事,他们不会保护我们。”


你摇头之前便被袁基制止,他的画眉笔依旧停在你眉间,是用额上一吻止住的。


“殿下的后手,我很放心。就算......也没关系,我们还有下一次,下下一次。”


之后的十年,你和他游山玩水,踏遍每一寸土地。


袁基和你初次见到大海,以为是暂时看不到边际的湖水。你和他牵着手走了一上午,也没能找到另一头湖岸。


你们在海边住了一年,袁基天天去渔市逛街,谦谦君子也不怕弄脏衣裳,因为生得好看,被一群摊贩日日赞美,每次回来都买一堆吃不完的鱼。


你说他被骗了,他说喜欢听好话;你说吃不完这些鱼,他唔了一声,做成鱼干,转手卖给城里人,赚了比买鱼更多的钱。


闲下来时,袁基带你到沙滩散心。你们脱下鞋履,双脚陷入沙子,走了一圈踩到什么,你拿上来一看,是一只奇怪的东西,会动,像一只大蛛子,你甩开那东西,它夹夹钳子,耀武扬威。


袁基踩住那东西,要碰它,你喊了他。但他还是拿了起来,向你走过来,你转身要跑,他便一手抓住你,一手握着那大蛛子。


“殿下别怕,这是蟹。”袁基温和地笑。


“蟹怎么长这样?啊!别过来。”你躲开袁基又拿近的手,他松开你,走远些找了一块石头,砸向蟹。


“殿下以前吃的,都是处理过的蟹,或剥壳挖膏,或碾碎搅拌,其实真正的蟹,便是这幅模样。”


袁基带着死去的蟹回来,他下手果断,没弄上血,“美味的东西有着令人却步的外表,这世上有许多事物皆是如此。”


后来你们离开海边,去了深山。一想到深山,你们都想到了一个地方。袁基和你对看一眼,不约而同都避开那处。


那是你们上一个轮回的“家”,你们不能确定会不会引来灾祸,燃烧的古寺,见过一次就够了。


你们在不知名的深山住了两年,袁基一个士族公子,向你学习如何劈柴,他看了一会儿,摇摇头。隔天后他拉你去城里,买了绳索,木板,和一些你不知名字的东西。


你看他在房里捣鼓,见他又拿出纸笔,左画右勾,你凑上去,看到他在画某个小玩意儿的图。


袁基修长的手指,指向纸上两处圆形,“将两块大小一致的石头绑上绳索,挂上树枝,两边便能形成平衡。”


“每颗石头之下,嵌入斧头,只要稍微破坏平衡,另一颗石头落下,斧头便能劈开木柴。”


你好奇地看那些图,“这看着像墨家之术。”


“在下幼时喜欢读墨书,可惜朝中盛行儒术,偶尔翻阅墨书,也只能聊表安慰。”袁基说,“听说墨家尚有门徒在世,若是有机会,我也想认识他们。”


“难怪你画甘露宫的图如此熟练,墨家擅长机关术,建筑也是机关的一种。”


你伸手指向那两块画出来的大石头,“不过,我觉得这里不必在石头之下加斧头,多此一举,不如直接将石头底部削尖,旁边加固,像是坠落的石斧......”


你和袁基讨论了一会儿,隔天他在山上找来适合的石头,磨成“石斧”。因为石斧一体成型,又不须考虑握把,整体像是一个底部削尖的大石,因此重量可观。


你们将两块大石绑上绳索,前后调整几次,袁基又加了一些小机关上去,最后大石落下,顺利劈开木柴。


庆祝过后,你看着地上两半的木柴,又看了看你们忙碌好几天的巨石机关,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某士族公子抱着工图,慢悠悠地走回小屋,似乎觉得自己造了伟大发明,一个让他解放双手不用劳动的机关,晚上吃饭都多夹了几片肉。


剩下的几年,你们到处走动。


袁基改造了一辆马车,让里头空间大一些,还能铺上柔软的床铺。


有时候赶不上住店,你和他在马车内看书,外头是绵绵细雨;有时候马车行至荒郊,星子特别亮,袁基给你铺一层毯子,和你在草皮上观星。


他的洁癖,规律作息,精贵胃口,都和融合的糖一样再也看不见原形。你们见了许多人,帮了许多人,还养了一只小狸。毛皮白色如雪,很是乖巧,你叫牠元宝,意味钱财滚滚来。


无论走到那里,你身上总带着一个小包袱。


袁基问过你,你说,那是你的后手。


有一天,你说要吃路边一个摊贩的胡椒饼,袁基停下马车,下马给你买去。


你抚摸小狸,可即使是元宝热烘烘的身体,也无法温暖你的手指。


这种冰凉,你在古刹惊醒的那晚体会过。于是你拿起小包袱,下了马车,走入川流人海之中。


你寻了隐蔽的民宅后等待,没多久,熟悉又陌生的脚步声响起。


“你发现了我。怎么做到的?”那人冷淡地问。


“你也找到了我,怎么做到的?”你回头看他。


周瑜仍是疲惫的样子,彷佛这一次次轮回,让他的灵魂长满裂痕,他只是拼起来的一个执行者,一个人偶。


“看来我们问题,都不需要答案。你们逃了这些年,偷走那么多时间,也该还回来了。”


他举起利剑,这把剑杀了你多少次,又杀了袁基多少次?你盯视那把剑,纯然的愤怒让你有了力气。你在周瑜压上来时,揭开小包袱,拿出一把匕首,狠狠刺入他的心口。


“......我说了,杀死我,是不会结束傩的。”周瑜垂眼看你,将剑锋抵上你的脖子,你手指微动,按下匕首上的开关。


紫色的液体,顺着匕首内的机关,注入周瑜被刺穿的胸口。


周瑜脸色微变,他手按上胸口,声音漂浮起来,“你......做了什么?”


你在他的利剑下断断续续笑起来,像是恶作剧成功的小孩,又像是压抑已久的哭泣。


“惊精香,仙人所赐之香。”你说,“上一个轮回,我靠着惊精香保留记忆。仙人便告诉我,此香和巫子相冲,可以抵挡你的力量。”


“我将这几年的惊精香制成水状,全数浓缩成在这一匕首里。对你来说,也许可以称作『毒药』吧。”


你把匕首更加按进周瑜的心口,就像他曾经一箭贯穿你和袁基。


你听到远处有熟悉的脚步声跑来,你听到那人的呼喊。


“殿下!你在哪里?殿下......”袁基如同失了伴侣的鸢,声音颤抖恐惧。


“可笑。你以为这种东西......能够杀得了我吗?”周瑜咬牙,他的皮肤爬上奇异痕迹,就好像那些被巫血侵蚀的人。


“我从未想杀你,周瑜。”你淡声,“我要做的,只是制止你。”


他的利剑仍旧锋利,利得他一抬手,你的脖颈便破了大洞。


在你还没失去气息前,你第一次看到时空崩落的样子,所有景色褪去原貌,彷佛水溶掉一切,又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世界被一层一层剥落。


你在黯淡的目之所及里,只看到朝你奔来的袁基。


他彷佛是褪色世界唯一的色彩,琥珀的双眼像是融化的糖,他拥上你的时候,你看到他身后掉落的胡椒饼,沾上灰尘。


你躺在袁基的怀里,这次他的眼泪终于不再是血色了,他捂住你的脖颈,企图止住鲜血,不过你的血像是你们走了许久的海边,怎么找也找不到尽头。


周瑜已经倒在地上,痛苦喘息,他无力去管你们两人。他试图启动傩,体内的力量却吞噬他的巫力。


袁基终于松开你的脖颈,而此时你的血早就流尽,你只是睁着一双眼,温柔地注视他。


他抚上你的眼,让你合目,然后他放下你,晃了下身子,走向周瑜。


“梦境和现实是相反的......这是梦境......只是一场恶梦......”


袁基踉跄地走到周瑜身边,拿起他的利剑,又回到你身边。他躺倒在你身侧,像是每晚睡觉一样搂着你。


那把利剑横在他脖颈前,他摸索脖颈,确认了开口准确的位置。


“殿下,别怕,我这就来找你。”袁基额头抵上你的,“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世界消失在一声轻响中。


【???】


你睁开眼。或者说,你只是有了意识。眼睛是什么?是光的接收物。在这里,你没有实体。


你在黑暗中,又像是黑暗的一体,你不知待了许久,才听到不同的声音——感受到不同意识,更准确地说。


“失败了。”那是和你带有类似本质的意识,那个意识冷淡地说,“傩,失败了。”


“所以我们.......是真的死了?”


“不知道。你很害怕?”


“我不怕死。”


“每次杀你,你总表现得很害怕。”


“我怕的不是死,我怕的是离别。”


那个意识叹息,久久后才说,“你们前两千七百多次是这样,这几次有记忆也是这样。”


“仙人说你记错了,是两千九百多次。”你迟钝地说,“......什么叫我们前两千七百多次也这样?”


那个意识不说话了,你往他的方向“移动”过去,走了很久很久,你正要停下,忽然见到黑暗中有微弱的荧光。


你加快脚步,靠近荧光的刹那,你似乎重新长出血肉。你捧起荧光,青色的荧光贴附上你的掌心,像是它本就长在你身上。


这荧光让你想起一个月夜,一个青衣的公子爬到高墙上。他很怕高,但他从高墙一跃而下,只为了见你。


你忽然有了勇气。


你捧着荧光,说:“我要找到他,我要找到他。”


“他死在那个梦境了。”另一个意识体淡声。


“他说,他会记住我送他的话,会为了我沉浮挣扎。”你说,“念念不忘,他就一定会抵达我的身旁。”


另一个意识体不言语,你掌心的荧光闪烁一下,又黯淡下去。你继续在黑暗中走,看到黑暗还有其他青色荧光,它们的位置像是一盏盏小路灯,引导你通往何方。


你走了很久,捡了一路青色荧光,它们聚集在你身旁,贴在你耳边,额头,手指,最多聚集的地方,是你的胸口,以及你的脖颈。


渐渐地,它们聚拢成团,把你包裹起来。


你在荧光的尽头,看到一个人影。那个人影躺倒在地,从他的脖颈,胸口,双眼,淌淌流出青色荧光。


你走上前,搂住他,看不清他的脸,抱着的质感像是一团温暖的雾,因为他身体透明,又像是抱着被时间忘记的青色月光。


你仔细将每一颗荧光塞回人影体内。最后一颗光芒回到他伤口里时,头顶的黑暗忽然被白光侵入。


“他找到你了。”周瑜呵声,“仙人的力量,不过如此。”


白光侵入的瞬间,你们身处的黑暗开始变化。你抱紧怀中人,却发现他也化作一团白雾,一点一点消逝。


你想留住雾气,白雾却从你的指缝流去。


“师尊,求你救救他!”你仰起头,声音哑而悲,“救救他,求求你......”


白光之上,一个淡漠平静的声音响起。


“他仅是凡人,不过吃了巫肉,才能承受轮回。”


仙人的声音很遥远,“傩之力和巫肉,都是有限度的。现在巫肉效力要散了,他的灵魂也会散去,落尽三千宇宙。”


“——我去找他。”你跪在地上,仰视白茫茫的天,像是在和神明乞求,“轮回或是梦境,我都无所谓,让我去找他。”


许久,许久之后,仙人才轻声:“好。”


你感到重心不稳,有什么将你往下扯去。你跌了一交,就此跌入混乱的时间。


不同时空的碎片如同破裂的镜子,组成一条漫长的隧道,无边无际,光影交错。


你绷紧身子,忽然,一颗小小的青色荧光从你怀里钻出来,蹭上你的脸颊。


你惊讶捧住它,不知它之前藏在哪里,小荧光从你手中飞走,你伸手要抓住他,却碰到其中一面时空碎镜。


你看到一个人定格在镜中,是一个微皱眉头,跪在冰冷地面上的孩子。孩子跪着高座,面对的墙上有一把铁鞭,铁鞭的柄身刻着“袁”字。


一个高大男人拿下铁鞭,走向孩子,孩子颤抖着身子,背脊依然挺直,闭起了眼。


你伸手一拉,便将那孩子拉出镜面。


孩子睁大双眼,琥珀色的眼睛惊讶地望着你,你弯了弯眼睛,“袁基,巧遇。”


孩子随即化作一颗青色荧光,那颗荧光绕了你一圈,便又投向下一个时空碎片。


有些时空,袁基依旧是袁氏长公子,温润如玉,庄重端方。他的一生被切割成无数转捩点,第一次识字,第一次射箭,第一次入宫,第一次被丢奏折......


他或微笑或皱眉,或迷茫或愤怒,千千万万种袁基出现在碎镜之中,你都抓稳了他的灵魂,将他拉回身边。


有些时空,袁基不是袁基。他可能是弃儿,郁郁寡欢地喝着一杯冷茶填饱肚子;


或者是卖花人,卖出许多花,夜里却会翻开枕头摸下面的枫叶;


又或是一个军师,长相普通,谋划了得,给马车镶了黄金,被主公认为好大喜功......


漫长的时空隧道,你不知落下多久,收集多少荧光,时间不在你身上留下痕迹,你看了数千数万个袁基的人生,最后来到一个碎镜之前。


在那个镜中,袁基抱着被子下的什么,脸上显出温柔神色,你伸出的手,第一次迟疑了。


在此之前的时空,所有袁基都孤独一生。现在,你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恍惚了一瞬。


画面往下移动,一颗脑袋探出袁基抱着的被子,是一个白色的后脑勺,带着一对尖尖小耳。


喵。白狸钻出被窝,被袁基按到被子里,又搓又捏。


你一把将袁基扯出镜面。


“你有病吧!给一只狸盖被子!”你说。


“唔,你是......”袁基眨眼,他看了看周遭,都是时间的碎片,“你是仙人?”


他化作最后一颗荧光,回到你身旁。你被青色荧光包裹,光芒汇聚成人形,那人睁开眼,琥珀色的眼睛望向你。


“殿下。”他紧握上你的手腕,眼底的伤痛还未退去,另一只空出来的手抚摸脖颈,“这也是梦境吗......”


“......是,那你喜欢这个梦境吗?”下落中,你靠近他。


“喜欢,但殿下为什么在哭?”袁基的手指抚过你的眼角,“可是谁欺负你了?”


你捶了一下他的心口,不轻不重,然后紧紧扣住他的手。你望向隧道尽头,那里是去深不可测的黑暗,连时间也没有。


“殿下,我们要去哪里?”


“大概是最初的道,真正的现实。”


他握紧你的手,“那个现实,我还会记得你吗?”


“不会,你体内已经没有巫力了。等到这个梦境结束,我不记得你,你也不会记得我了。”你说,然后被他粗鲁扯入怀中。


你们相拥在时空碎镜之间,无数宇宙向上流逝,三千宇宙,也不过是一片片碎片。你想起谁和你说过一句谶言,关于镜子,袁基,和你。


“如果我不记得你,那所谓的现实不过是另一场恶梦。”袁基拥你更紧,彷佛要将你融入他的每一寸骨肉。


“在你吃下长生不老肉之前,我们也是一次次重新认识彼此。”你轻声,“有人和我说过,我们是一面镜子,此生此世,永生永生,都会纠缠下去。”


在落入黑暗的前一刻,你吻了吻他湿润的眼睛,“别担心,我们会在醒来的现实再见。这是我们的天命。”


你曾跌落那无数轮回的光怪陆离,所幸混乱交织的时间之中,还有一人漫长地寻找你。


【世界线.道】


伤口火燎似地疼,又或者你真被那场大火烧了皮肉。躲开那些西凉军后,你摇摇晃晃跑着,鲜血蜿蜒一地。


你听到马铃声,轻轻一响,像是从哪个梦境中传来,刺破你朦胧昏沈的思绪。


你往声音来处跑,脚步沉重,是一辆马车。你注视着那辆马车,胸口突突地疼,大概是失血过多了。顾不得其他,你一把掀开车帘。


茶水倾翻,那人半张脸隐在暗处,他“嗯?”了一声,仰起看书的脸庞。


“殿下,巧遇。”


这是你们第一次相遇。



浮川

《寄乐天二首》溯缘

一篇普普通通的溯缘,长庆年间的往事。

此诗作于微之罢相后的同州任上。

本次溯缘中有一个人死了,猜猜他是谁(手动狗头)(提示:不是小九)

全文11000+


【这些她曾经只在史书、文论上看过的,以客观冷静的文字呈现的算计、阴谋,如今就这般赤裸裸地摊在面前,她才知其间是怎样淋漓的血色。】

【“微之,我骗你的。”他轻轻一笑。

“什么……?”

“你既已认罪,便该接受惩处,不是吗?”】



零.

天旋地转。

兰台堪堪站定,便望见面前大片颠来倒去的建筑,不由倒吸了一口气。

宫殿的飞檐脊兽抵着地面,雕栏玉砌斜刺在宫墙,汉白玉阶梯倒挂于屋檐。只有那么一二处的建筑仍是正常的姿态,然而...

一篇普普通通的溯缘,长庆年间的往事。

此诗作于微之罢相后的同州任上。

本次溯缘中有一个人死了,猜猜他是谁(手动狗头)(提示:不是小九)

全文11000+


【这些她曾经只在史书、文论上看过的,以客观冷静的文字呈现的算计、阴谋,如今就这般赤裸裸地摊在面前,她才知其间是怎样淋漓的血色。】

【“微之,我骗你的。”他轻轻一笑。

“什么……?”

“你既已认罪,便该接受惩处,不是吗?”】



零.

天旋地转。

兰台堪堪站定,便望见面前大片颠来倒去的建筑,不由倒吸了一口气。

宫殿的飞檐脊兽抵着地面,雕栏玉砌斜刺在宫墙,汉白玉阶梯倒挂于屋檐。只有那么一二处的建筑仍是正常的姿态,然而在这样的场景里,竟反而显得突兀了。

“微之……微之?”

无人回应,只有脚边传来一阵诡异的笑。

“嘻嘻嘻嘻,往前走呀……”

“你要找的人,就在那里面,嘻嘻嘻嘻嘻……”

溯缘里红花阴冷的笑声听得人头皮发麻,兰台蹙眉打量着眼前这个颠倒的世界,许久才略微稳住心神,勉强说服自己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她迈出脚步的瞬间,深灰色的浓雾从四面八方翻涌而来,吞噬了这个渺小的身影。


一.

这是一个空旷而虚无的空间,充斥其间的只有一团团翻腾的黑雾,看上去像是一个个不甚清晰的人影。

兰台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小心翼翼地穿行在这些黑影之间,却不防身边蓦地有人开口说话。

“听说了吗?元稹与那阉人可是结为了刎颈之交,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圣人还打定主意拜他为相,谁劝都不听。”

“谁?”她吓得一激灵。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面前几个黑影慢慢聚到一起,像是一群人围坐着正议论着什么。

一道影子情绪激动:“圣人这定是遭到奸人蒙蔽,且待我再去参那元稹一本。”

另一道影子劝道:“唉,能有什么用呢?先前裴将军接连弹劾他三次,圣人也不过将他暂时降职掩人耳目,这不风声刚下去些,又重新重用了,还把裴将军排挤到东都闲置着。唉,国家不幸啊。”

又是长庆年间的那些风言风语,兰台听明白了,也听不下去了。顾不得方才的害怕,她走上前,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向他们发问:“几位可曾想过,朝臣勾结宦官可是大忌,若他真是这般,圣人哪会如此维护?再说,曾由他起草、与裴将军有关的书诏从没有只言片语贬损裴将军。他一心向公,这其中显然是有人挑拨。”

听到声音,几人齐齐转头,这倒是让她愣了愣——不过抱着侥幸试了试,没想到这次他们竟真能听到自己说话。

然而他们只是沉默了片刻,便又回到了自己的频道上,整个空间里再次热闹起来。

“害,风声初起的时候,谁还不曾这么想呢?可如今朝野上上下下都是这般说,听闻连白舍人都上书弹劾他了,实在由不得人不信。他们……他们曾经可是至交好友啊!”

“我也听说了,亏白舍人还曾赞他‘孤直’,如今他所言所行,实在是辱没了这两个字。”

“那份奏章,不是……唔!”她刚想反驳,却不知被什么力量控制住,忽然发不出声了。

几人犹自沉浸在昂扬激愤的批判中。

“无论如何,你我身为台谏之官,定不能放任此等人留在朝中。”

“正是。谏死是男儿,我等定当全力以赴。”

好生慷慨激昂。兰台无力地叹了口气,目送着这几人消散在浓雾中。

“谏死是男儿……这是微之的诗啊……”



“我们不需要一个不服使唤的硬钉子,这元微之,绝不能留在圣人左右。”忽然又有一道声音响起,发声的黑影端坐在椅子上。

旁边另有一个人影侍立在前,低眉俯首,声音谄媚:

“正是此理,可圣人如今对他可是青睐有加,还想拜他为相,怕是难以下手啊。”

“放心吧,”坐着的人随意向后仰靠在椅背上,“此事不需我们抛头露面,自会有人比我们先坐不住。”

“宰相人选可不止他一人,如今在前线平叛的裴度比他更是众望所归。我已让人放出消息,便说元稹欲与裴度争夺相位,因而勾结宦官,扰乱河朔平叛,阻止裴度用兵,为一己之私而坏我朝军事大业,到时,裴度自会出手弹劾他。”

“此计虽好,可若圣人执意要保他呢?”

“执意?哈哈哈哈,怎么可能?”黑影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他在朝中根基不稳,又锋芒毕露,可谓树敌无数,届时舆情四起,自然成为千夫所指,就算成为宰相也长久不了。你想呐,圣人纵能一次两次为他力排众议,但若到这个份上,想必——圣人自有裁夺。”

拖长的音调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戏谑,他们谈的是如何设计离间陷害与他们不在一个阵营的朝臣,语气却随意得仿佛只是随手解决一个小小的麻烦。兰台听着这几人轻描淡写的讨论,只觉得如鲠在喉。

这些她曾经只在史书、文论上看过的,以客观冷静的文字呈现的算计、阴谋,如今就这般赤裸裸地摊在面前,她才知其间是怎样淋漓的血色。

但眼前的黑影哪会管她心中的起伏,兀自悠悠然地感叹道:“人最后总是要为自己考虑的,他自以为的大公无私,以身殉道,世人可不这么认为。”

“真没想到啊,半生浮沉归来,他却还是这般天真得可笑。”

“你们!”她几步跑上前,一把抓向其中一人的胳膊,然而触碰到的却是一片虚无。几人的身影化为一团浓雾,在她手边一转,便与周围的雾气融为一体,再寻不见了。

她眼前又一次出现了那颠倒的宫殿,像是此间种种的具象化呈现。它们在她的注视下翻转、扭曲,而后凝聚出一股吸力,将她卷入其中。


二.

【金銮殿上】

“中散大夫、守尚书、工部侍郎、上柱国、赐紫金鱼袋元稹,圭章茂器,鸾凤贞姿,文涵六艺之微,学探百氏之奥。刚而有断,忠不近名,劲气常励于风霜,敏识颇知于今古。

自恪居朝序,休问再扬,不自饰以取容,不苟安以回虑。行直亡屈,在屯若夷,卓然怀陶铸之心,豁尔见江湖之量。

……

惟直道可以事君,惟至公可以格物。秉是数德,吡于一人,永孚于休,以底于道。可守尚书工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宣读完毕,跪在殿中央的那个人慢慢站起身。一身紫袍,金玉带束腰,华贵的衣着在他身上却不显庸俗的富贵气,反而给他一种更具实感的锋利——在这个位置上,是可以一念而动天下的。

“臣,定当倾此一生,报效家国,不负君恩。”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然而——

“哧。”身边有人嗤笑出声,而后又是接连几人,一时窃窃私语及轻笑声不绝于耳,一声声把人践踏入尘埃里。

兰台站在朝臣的列队中,看到他攥紧了双拳,背脊挺得笔直,如一杆迎着霜雪的竹。

无色的火焰自他脚边燃起,逐渐将他围困。

“微之!”

但元稹似乎并不能感知她的存在,仍自顾自地蹲下身,伸手拾起一截折断的剑头,拂拭着上面的尘土。

剑虽已折,却锋利依然。他一不留神,剑锋便划破了他的指腹,血慢慢渗出,在指尖凝成一颗殷红的血珠。他凝视着这一抹血色,眼神渐渐凌厉。

“折剑有寸利,破镜有片明。”他喃喃道,随手拂去指尖的血。

“我不会认输。”

“轰——”话音落,火焰骤然升高,而后彻底将他吞噬。



三.

【御书房】

九五至尊的那人正端坐案前批着奏折,兰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一身侍从的打扮,大概明白了当下的处境。按这两首诗的写作时间看,眼前这位应当便是唐穆宗了。

那些奏章似乎都有些棘手,身侧这个帝王时不时便拧起眉头,几次提笔,最终也未落成一个字。殿内一片寂静,空气中似乎都透着几分凝重。

“怎么还没批完……”兰台无意识地攥着袖角,心中暗暗着急,但随后一份奏折就被递了过来。

“念。”穆宗似乎很是疲惫地揉了揉额角。

“是。”她双手接过,展开只瞥了一眼,便觉眼皮一跳。

“论请不用奸臣表……”怎么会是它?

那篇不知何人假冒白居易之名所写的、弹劾元稹为一己私利扰乱圣听,排挤忠臣、并发誓要与之绝交的劾章,如今就真的这么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她极力稳住声线念道:“臣某言:臣闻主圣臣忠,圣主既明,臣辄献至忠之诚,上明国之典,下去邪之疑……”

“……矫诈乱邪,实元稹之过,朝廷俱恶,卿士同冤……”

“……况裴度有平蔡之功,元稹有嚣轩之过……”

“……臣素与元稹至交,不欲发明,伏以大臣沈屈,不利於国,方断往日之交,以存国章之政……”

她艰难地往下读,眼角余光看到穆宗的眉头拧得越来越紧,在眉心留下了深深的沟壑。

“这奏折是何人所作?”

“回陛下,是……白舍人。”

“什么?”穆宗有些难以置信地抬头。“来人,传元相来一趟。”


四.

元稹来后施礼已毕,穆宗点点头让他坐下。

兰台时不时地看他,试图引起他的注意,但他看起来完全不曾认出她。

按理说,在溯缘中无论兰台变作什么样子,墨魂应当都能认出啊。她不由有些担忧,若长时间无法认出,便等同于在没有兰台陪同的情况下独自来到溯缘,谁也说不准会遇上什么变故,伤神伤身,甚至导致溯缘混乱崩塌都有可能。何况,微之的溯缘本就凶险异常。

“孤收到一封弹劾卿的奏章,据说——”穆宗顿了顿才继续道:“是白乐天的手笔。”

即使他已极力掩饰眼中的情绪,那一瞬间的茫然与不知所措还是清晰地流露了出来:“乐天?”

“是。不过卿也不必为此忧心,依孤看这多半是冒名,此人连白乐天如今职位都弄错了。”

“不过,”穆宗话锋一转,“孤确实不曾料到,朝中舆论竟已到如此地步。孤虽知卿冤屈,众人却不知。若要行大事,还是要劳卿设法将这舆情平息些许才是。”他转头看向元稹,目光意味深长。

“圣上所言极是。”元稹慌忙站起,额角冷汗涔涔。

看来那愈演愈烈的谣言,真的如它们的策划者所愿,已让穆宗有所动摇。

穆宗叹了口气,道:“不必紧张,坐。孤还有事要与卿商议。”

然而元稹还想着方才的事,他犹豫片刻,问道:“‘白舍人’所写的奏章,臣可否一观?”

“自然。”穆宗把案上的劾章推过去,元稹接过刚看了几眼,空气中突然弥漫起一股奇怪的花香。

花香……兰台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看向身旁的两人,穆宗毫无察觉,但微之显然感受到了。

“嘻嘻嘻嘻嘻嘻,元微之,你看到了吗?”

“这可是白乐天写的啊!”

“被最在意的人捅了一刀的感觉如何?哈哈哈哈哈——”

“闭嘴!这种拙劣的文章,根本不配署乐天的名。”元稹冷冷道,但与此同时却忽然用手扶住了额头,手肘艰难地撑在案上,闭着眼大口地喘气,另一只手死死地攥着拳,用力得骨节都泛了白。

“微之!微之你怎么了?”兰台急得团团转。

然而,没有回应。

“哈哈哈哈哈,你不会还觉得这文章辱没了他吧?”

红花肆虐地笑着,周围的环境也悄然改变,化为一座废弃的庭院,暗红的花朵开了满地,且还在不断向他们蔓延过来。

“呵……我就说……说……是,你们……又能奈我何?”他仍紧闭着眼,指尖压着太阳穴,似乎在尽力对抗着什么,反驳得极其艰难。

“元微之,辱没他的可不是这文章,是你!”红花似乎被他的反应激怒了,“他是何等光明磊落之人,而你却觉得他为了你们那一点交情包庇你这欺世盗名之徒吗?”

“白乐天弹劾你,朝堂内外可是对他交口称赞啊——大义为先,不徇私情,不负本心。”

“元微之,他这一生,最大的污点就是结识了你!”

“什么胡言乱语?”兰台怒了,抽出了早已攥在手中许久的短刀,干脆利落地斩断了几条就要攀他们衣角的藤曼,近处的红花瞬间化为一股浓雾,后退了些许。

“嘻嘻嘻嘻,小娘子,你是在为他打抱不平吗?”

“要不你亲自问问他,我们说的,可是属实?嘻嘻嘻嘻……”

“什么意思?!”她一惊。

长久的沉默。然后她听到了元稹虚弱的声音:

“是……我对不住乐天……也对不住天下人……”他吃力地睁开眼,看着手臂上纵横交错的伤疤,“这些……是我应得……”

“啊?你……你说什么?”兰台错愕地瞪大了眼。

“哈哈哈哈哈,元微之,你可算承认了啊!哈哈哈哈哈——”

“你们……不对,”兰台忽然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你们改了他的记忆?”

“哈哈哈哈,小娘子甚是聪慧啊。”

“丧心病狂!”

“哈哈哈哈哈,小娘子这是何必呢?故事好看便可,那么较真作甚?”

“故友对峙,分道扬镳,而后天涯重逢,一笑泯恩仇,相知相惜一如最初,直至生命尽头,这般情谊,好生感人呢。如此精彩的故事,难道小娘子不喜欢么?嘻嘻嘻嘻……”

“你!”

兰台被气得说不出话,红花为此却心情大好,慢悠悠地补道:

“看来你这会还是不太认同啊,真是可惜。不过无妨,便让你亲自去看看好了。”

还未等兰台作出反应,地上忽然藤蔓疯长,刹那间便束住了元稹的双手双脚,将他拖入红花丛中。


五.

【长安城门】

兰台站在路边,看着城门处熙来攘往的行人,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一旁有几人在交谈,似乎和当朝宰相有关,她悄悄凑过去想听仔细些。

“听闻元、裴二宰相同时被罢免了?”

“是啊,说是元稹暗中要派人刺杀裴度,被人告发了,圣人派人查了一通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最后给他们安了个扰乱朝纲,失宪臣大体的罪,双双罢免。”

“啊?虽说朝中局势我并不太清楚,但这刺杀一事也未免太不着调了些。”

“明眼人谁看不出这事不靠谱,多半是捏造的,但有心策划这番传言的人毕竟还是得逞了。唉,若真有这么个人,那此人手段实在是阴险啊。”

“不过说来,那元相公拜相的这几月,可谓闹得满城风雨,罢免了倒也罢了,只是裴相公实在可惜。”

“确是可惜,我还听人说白舍人也上书自请外放了,只等圣人批复。如今朝中多是李逢吉党羽,这国事,怕是岌岌可危啊……”

“哎哎哎,你小声些,不要命啦!”

兰台望着眼前高耸的城墙,无由地从他们的对话里品出些悲凉的味道来。

这早已不是贞观开元的盛世。

一个日薄西山的王朝,腐朽的气息正从心脏开始一点一点向外蔓延。

长安就是这个心脏。

可还是有人想要成为力挽狂澜的那一个,倾尽所有奔向长安。

但长安从没让谁赢过。

浩浩长安车马尘,狂风吹送每年春。

反正总还会有源源不断的人,清风霁月地来,满目疮痍地去,徒劳而又心甘情愿地为她付出一切。

微之就是其中一人。

他拼尽全力争取帝王的信任,换来这个相位,是想在其位谋其事,实现兼济天下的平生之志的,可惜长安只给了他短短几个月,百姓不甚了解,只记得被安上了他名字的“满城风雨”;史书人云亦云,只写他勾结宦官,玩弄权势。

什么理想、信念、坚守,在人情与权势面前不值一提。

不远处有人骑着马急急地向城门处来,马背上只有一个人和简单的行囊,如血的残阳在他身后铺展开。

是微之。明明还是那一副青年的模样,眼里却有兰台从未见过的疲惫神色。

像是一杆翠竹,终于在一场暴雪里折了腰。


六.

当马儿从兰台身边经过时,她猛然发觉,那勒马的缰绳,赫然是一条花藤。

“嘻嘻嘻嘻,时候到了……”

“好戏,马上开始了……嘻嘻嘻嘻嘻嘻……”

“什么……”她还未来得及说完,忽然眼前一黑,耳畔风声大作,不知要被带往何处。


七.

视线恢复光明时,兰台发现自己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且动弹不得。

“这个视角……”她四下环顾,最近处是花盆一角,略远一些是满桌的纸笔。

自己现在不会是某家书桌上的一盆植物吧?她不由望天。

“哒哒——”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而后她看到一片浅紫色的衣料拂过桌角。

“乐天?!”

她没想第一次在微之的溯缘中见到白乐天竟是在这般危机四伏的境况下,先前红花所说的“好戏”,便如一柄悬在头顶的剑,不知何时便会突然落下,让她无法克制地心慌。这间屋子看着一切如常,但身为兰台的她却能感受到不知来自何处的丝丝阴冷之气,可现在她被困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

果然,没过多久,另一个熟悉的身影踏入了房间。

“微之?你来啦。”白居易面露惊喜,丢下手头的东西便迎上前去。

“乐天?”元稹疑惑地环顾四周,“这是何处?为何……会在这里见到你?”

“元相国怎么突然犯迷糊了?”白居易笑道:“这是我在杭州的府邸啊,你前些日子不还说抽空要来看我的吗,这便忘了?”

“可我不是应该……在同州吗?”元稹愣愣地看着这位曾经的挚友,“而且……我对你……”

他低下头,似乎在努力思考什么,眉心紧皱,眼中有显而易见的痛苦神色。

“不……”他猝然摇了摇头,似乎一刻也不忍再待下去,转身夺门而出。

“哎?微之!”白居易匆匆追出,情急之下一把拽住了他的袖角,“微之,出什么事了吗?”

元稹缓缓回头,看了看那截被人攥在手中的衣袖,挣扎片刻又抬眼去看面前的人。他的目光在白居易双眸之间徘徊了好几个来回,却只从里面读出了真切的担忧。

“微之?”白居易被他盯得越发慌了神,“有什么事你告诉我,我与你一同分担可好?”

“我……”漫长的沉默。半晌,兰台听到他用极低的声音问道:“你真是乐天吗?”

那音调里杂着些许难以言说的情绪,像是囚室里的死囚忽然见到一线天光,明知自己该以命相偿,却无法克制地对这片光明产生了一丝幻想,声线都在微微颤抖。

兰台不曾见过这样的元稹,也许白居易也不曾,他松开了手中的衣料,慌张地去握人的手。

“我自然是,只是微之何出此问……”

看着白居易认真而忧心的神情,元稹忽而笑了,像是如释重负一般,喃喃道:“我明白了,大概,是我又做梦了吧。”

“梦?”

“是啊,”他看着身边的人,目光中悲欣交集:“若不是在梦中,如今的你我,怎么可能再如这般并肩同行。”

“为何?”白居易愕然。

他没有回答,只仍自顾自道:“既是在梦里,乐天可愿听我讲讲这一二年间的往事?”

一向温和的白居易此时却不乐意了,拉着人的手把他拽回屋里,堵在书桌与墙壁围出的角落。

“微之,朝堂上的流言蜚语,我每一句都听过,兴许听的比你还多些,毕竟有些人可是有心要让那些传言源源不断地往我耳中灌。但我知道你不曾做过那些见不得光的事,也多少能猜到那有心栽赃陷害之人的心计手段;你从不在百官面前为自己申辩,还不让我为此上书,我不赞同,但也知你有苦衷。除此以外,你还要补充什么吗?”

元稹被他一长串的话说得愣怔,半晌方自嘲般地轻叹一声:

“不,我为了这个相位,确实用了不少手段,该做的,不该做的,我都做了。”

“只是……我做这些,并非为了一己之荣利,我只是需要这个位置,肃清天下不公之事,让那些牛鬼蛇神,滚回他们该待的地方。”他的声音冷了下来,却又在抬眼与白居易目光相接的刹那失了神,似乎很没把握,“乐天,你信我吗?”

白居易皱眉打量他半晌,“所以——”他走到书桌前,从一只木匣中取出一张诗稿,“微之给我写这两首诗,是想让我原谅?”

那是两首《寄乐天》——唯应鲍叔犹怜我,自保曾参不杀人。

元稹脸色瞬间苍白如纸,垂着头像是在等待最后的审判。

白居易叹了口气,向他走近几步,抬手替他整理着凌乱的长发。

元稹诧异地抬起头。

“微之,我虽不知你为何一定要揽下这些罪名,但还是希望你相信,你从未做错过什么。半载之前我与你争执,也只是不愿你飞蛾扑火,为这个气数将尽的王朝赔上一生。”

“况且,”他笑了笑,“就算是利用权宦之手上位又如何,微之本心既未动摇,一不曾伤天害理,二不曾鱼肉百姓,那这些便只手段途径罢了,又何不可?诽谤之人中,又有几人能比你磊落?”

“嘻嘻嘻嘻嘻,感天动地呀……不过白乐天,你这么说,可真是对不起我一番费心……”

红花的笑声兀然响起,一条藤蔓自墙角向他们蜿蜒而去,元白二人却浑然不觉。

“乐天,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是……唔!”白居易话未说完,忽然弯下了腰,指尖压在额角,脚步踉跄了几下。

那条花藤霎时间一阵疯长,攀上他的衣袍,死死缠住了他的一边手腕,在顶端绽开一朵血色的花。

“乐天!乐天你怎么了?”元稹慌忙上前搀扶,低头便看到了那截藤蔓。

“这是什么?”他伸手去拽,却无法将缠绕的花茎解开分毫。

白居易忽然又直起了身。

“微之,我骗你的。”他轻轻一笑。

“什么……?”

“你既已认罪,便该接受惩处,不是吗?”

元稹闻言,手停在半空中,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话。

半晌,他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原来,这不是梦啊……”

“那乐天,想要如何呢?”他轻声问。

白居易不语,抬起那只被花藤缠着的手,掌中赫然是一把刀。

元稹眼眼眸中的光亮一点一点黯淡了,恍如死灰不复燃,一滴清泪自眼角滑下。

“好……”

“乐天要杀我,我自然是躲不掉的。”他坦然地张开双臂,闭上了眼。

白居易没有迟疑,握紧了手中的刀,向前送去。

“不——”兰台绝望地挣扎着想要脱身,“不要——”

“微之你快跑,他不是乐天啊——”她徒然地喊着,眼前二人却不可能听得到。

下一秒,鲜血迷了视线。

白居易脱力地倒下,痛得眉眼都皱成了一团,胸前血流如注,瞬间浸透了衣衫。

他的手仍握着刀柄,本是向前伸的手硬生生拗出一个弧度,将刀刺在了自己心口。

“乐天!”变故突如其来,元稹跪倒在地,无助地帮他止着血,但终究是徒劳。

“我……我去找大夫……”他踉跄着要站起身,却被白居易牵住了衣角,轻轻拉了拉,几乎感觉不到一点力道。

“微之,不必了。”眼皮渐渐有些沉重,他使劲眨了眨眼,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方才不知是什么篡夺了我的意识,还控制了我的行动,所幸……所幸还来得及……”他极力凝聚起逐渐涣散的目光,望着眼前的人,带着些许眷恋不舍。

“微之……你没事就好……”

元稹紧紧握着他的手,眼眶通红,琥珀色的眸子里锋利尽褪,浸满了哀怮。

“唉……”白居易轻颤着抬起另一边的手,似乎想要揩去他眼角的那滴泪,未及够到,便无力地垂下了。

一点微光从他掌心慢慢升起,无声地融入元稹眉心。

“乐天——乐天!”

然而,再也没有回应了。


八.

元稹跪在白居易身旁,小心地将那把刺在胸口的刀取出,细细地擦拭着上面的血迹。缠在白居易手上的花藤早已退回墙角,静静观望着这场生离死别,此时它似乎很是满意这个出乎意料的进展,又一次猖狂地笑了起来。

“元微之,你难过吗?哈哈哈哈哈,他可是为你而死呢……”

“他为我而死……”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望向笑声的来源之处——那个阴暗的角落。

声音仍带着哽咽,嗓音沙哑,但他的眼神却冷若冰霜:“是啊,他为我而死,你们可满意?”

“哦?看来你都想起来了?哎呀呀呀,我倒是低估了你们二人之间的情谊了。”

他闻言喉头滚动了几下,兰台感觉他似乎已到忍耐的极限,却仍坚持着将刀上最后一丝血色拭去,而后抬眼,反手将手中的刀掷出。

“下三滥的东西,滚——”

寒光闪过,红花被拦腰斩断,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变为一团灰蒙蒙的雾气四散了,而后整座屋子都开始消融,最终化为烟尘。

他小心翼翼地扶起挚友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让他枕在自己臂弯之中。这般近的接触,却成了一种变相的提醒——他魂牵梦萦的平生故人,是真真切切地离开他了,从此音尘各悄然。

他终于恸哭失声。

狂风呼啸,一场大雪在这春日里纷纷扬扬地落下。




九.

随着那间屋子的消失,兰台也终于恢复了自由。脚下是一片废墟,断垣残壁,尽显荒凉。

她环顾四周,见到了不远处坐在废墟之中的元稹,还有倚在他身上的白居易。

纵然心中不忍,她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微之再在这样的溯缘中耗下去只怕会伤神过度,难免要大病一场,得想办法让他快些清醒过来。

她于是急急地向他们跑去。然而真跑起来才觉这之间的路实在过于遥远了些,看起来并不遥远的距离仿佛被无限延伸了。她气喘吁吁地停下了脚步。

雪越下越大,两人的发间、眉梢、睫毛都缀上了星星点点的雪,元稹恍然未觉,只轻轻替挚友拂去一身的霜雪。

他们身后是万丈深渊,只有一座狭窄而残破的高桥通向无穷的远方。另外还有一条路,链接着一座浮岛,岛上花木成荫,成了这天地间唯一一抹亮色。

那会是什么地方?兰台决定前去一观。

岛上有大片的紫薇,风起时花落如雨,她在林间穿行,忽听得交谈之声,她寻声而去,见到了在树下相对而坐的两个人,桌上两盏茶,一副棋局。

“乐天,我赢了。”少年狡黠地笑,“你欠我的十首诗记得写哦,其中五首和诗要次韵的。”

年长些的少年白了他一眼:“元微之,你可尽知道折腾我。”

“哎哎哎,我哪敢呀?”元微之笑得明媚,“乐天若嫌多,少写几篇也无妨。乐天之诗,便只得一二章观之,亦是赏心悦目。”说着他便去抓白乐天的手,但被人用折扇无情拦下。

“少来。”白乐天用扇子点点他的手背,“你放心,一首都少不了你的。”

咬牙切齿地放了话,他站起身抖了抖衣上的落花,转身便看到了躲在树后呆若木鸡的兰台。

“咦?微之,有客来了。”

“乐天、微之……真的是你们?”兰台觉得不可思议。

“姑娘认得我们?”

“啊……方才无意间听到二位的对话才知,不过我亦久仰二位大名。”她自觉失语,赶忙胡编乱造。

“惭愧惭愧。”白居易笑,目光却忽然瞥见兰台衣领发梢上尚未完全融化的雪。

“此处春和景明,如何会有雪?”

“可外面……下雪了。”她小声答道。

“嗯?”他困惑地仰起头,伴随着他的动作,兰台听到了一声细微的碎裂声,而后真的有雪自空中缓缓飘下。

林间蓦然风声大作,转瞬之间白雪已是漫天。

雪花伴随着紫薇纷纷扬扬地落,白居易迟疑地抬手去接。

“微之你看,下雪了啊……”

“是啊,下雪了。”元稹与他并肩而立,转头静静地望着他。

万物在这一刻寂然无声,像是要凝结成某种永恒的纪念。

而后兰台便看到他们的身影渐渐消散,与纷飞的大雪同归万化,只落下几句隐约的叹息:

“逝水不可追,故人无寻处。等闲销尽一年春,却不道、半落江流断归路。”

“终觉人间雪,落尽少年心啊……”

残雪卷着落花尽归于尘土,天地间苍茫一片。





十.

兰台失魂落魄般地往回走,大地忽然传来轻微的震颤。她心下一惊,顶着风雪努力加快步子,堪堪赶在万劫不复之前回到了元白所在的悬崖边。她停下脚步的刹那,连接浮岛的路轰然倾塌。

这座浮岛,其实是微之心中关于乐天的记忆吧,她想,只可惜,如今那儿已是一个无法再次抵达的桃花源了。

等等……记忆……她忽然反应过来,莫非眼前的一切,都是微之当下心境的呈现?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细想,脚下的震颤已越来越强烈,蜿蜒纵横的龟裂四下延展。

“微之!”她慌忙转身寻人,却又一次愣在原地。

皑皑白雪覆盖的废墟之上,只剩下一个萧索的身影了。

元稹颓然坐在地上,失神地望着漫天飞雪。

“乐天,这茫茫大雪里,究竟哪一片是你?”

凛冽的寒风扑打在脸上如同刀割,他却仿佛全然未觉。

造化于人,何其残忍,竟是一点念想都不肯留与他。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震颤才渐渐平息,元稹艰难地站起,回首望着万丈深渊中的来时之路,还有那一座缥缈的孤岛。

既亡者已矣,未死者如何?

灰心血泪,也终究还要走下去。

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身后的悬崖随着他的步子一寸寸地崩塌。

他的人生好像向来如此,从没有一点退路。


“不好,溯缘要塌了!”兰台火急火燎地跑向他,这次终于来到了他面前。

“微之,稳住心神!”

她极力地回想着兰台笔记上挽救溯缘崩塌的手诀,千年来的四十一任兰台鲜少有人用到这个,她在今日之前亦未曾遇到这样的情况——溯缘崩塌,那是墨魂的身心被摧残到极其严重的程度才会出现的事。

所幸微之似乎明白了什么,几次吐息后,地面塌陷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她不甚熟练地掐着诀,一点银白色的光在指尖亮起,而后冲上九天,晃眼的光芒霎时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倒在地,失去了意识。



十一.

兰台是伴随着阵阵涛声醒来的。身下的岩石硌人得很,只有脑袋下面似乎垫了些什么——一抹熟悉的蓝色,是微之的那件外袍,此时被叠得方方正正充作了枕头。

“兰台,你醒了?可有不适?”元稹的声音从身边传来,“方才是我失控了,抱歉……”

“无碍。微之你可算认出我了。”她坐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胳膊,抬眼打量着他。

但他神色平和,似乎看不出什么情绪。

“你还好吗?”她问。

“……”

“都过去了,兰台不必忧心。”

四周是茫茫的水面,潮水源源不断地拍打着岩石,但被元稹的魂力阻隔着,不得近身。

“我们这是在何处?”

“潮生沧海野塘春,这里便是钱塘江了。”

“那……诗里的‘州前罗刹石’,莫非便是这一块?”她好奇地打量着这块巨石。

“这却未必,毕竟千万年来受潮水冲刷侵蚀的江中石,又何止这一块?”

“也是。”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只是那唯一一块有名字的石头,却还是因为有众多船只因它倾翻,才得了‘罗刹’这样一个恶名*,实在令人遗憾。”

“这何尝不是是世间诸多无奈之处,”元稹叹了口气,“若顽石有灵,或许它未必愿意留在江心,既要忍受滚滚江涛,又要背负无数人命;又或许它愿意承受潮水拍打,只是想为在江中驻足的鸟儿提供一处落脚之地,并无意伤人。可造物留它于这船只必经的水道中央,它便不得不留,于是便成了人们眼中的食人恶鬼。这究竟是谁的错呢?”

“我觉得,错的也许不应是石头本身,而是一种更高于它的力量。只是,那种力量似乎是常人所无法指责、无法对抗的。”兰台道。

“正是。我多年来时常反思长庆数年间我的所思所想所为,我曾以为只要如那罗刹石一般毫不动摇,便能在汹涌的江中辟出一方天地,然而那终究是我天真了。后来年岁累计,见了人间许多事,才明白当年的失败乃是历史必然,并非我努力便能改变。”

“对于这些事,那时乐天看得实在比我清楚太多,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他得以在那趟浑水中全身而退,而诗家元稹,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说起乐天,他的神情黯了黯,溯缘中那一场生离死别,实是刻骨铭心。

好在他随身带着的那面铜镜适时地反射出一道光亮,兰台忙道:“镜子亮了,我们回去吧。”

他点点头,拾起地上的外衣。

光亮破开黑夜,将二人笼罩,涛声渐渐远去,旧人也终于得以从往事中解脱。



后记

这次从溯缘出来后,元稹似乎变得“粘人”了些,当然这个“人”,仅仅是指白居易。

连刘梦得都忍不住来问兰台溯缘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大呼小叫地吐槽着这二人近来几日实在没眼看。

兰台被他吵得头大,叹了口气反问他:“你从《春日退朝》的溯缘里出来的时候,不也会短暂地这样对柳先生吗?”

刘梦得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乖乖闭上嘴不说话了。

“生离死别总是伤人的,”兰台觉得自己好像调解纠纷的居委会干部,循循善诱道:“你们都是一千多岁的魂了,互相包容一下嘛。”



原诗: 

荣辱升沉影与身,世情谁是旧雷陈。

唯应鲍叔犹怜我,自保曾参不杀人。

山入白楼沙苑暮,潮生沧海野塘春。

老逢佳景唯惆怅,两地各伤何限神。


论才赋命不相干,凤有文章雉有冠。

羸骨欲销犹被刻,疮痕未没又遭弹。

剑头已折藏须盖,丁字虽刚屈莫难。

休学州前罗刹石,一生身敌海波澜。

*罗刹:一种食人的恶鬼

另:“逝水不可追,故人无寻处。等闲销尽一年春,却不道、半落江流断归路。”这句,因为水平有限,写得比较别扭,所以稍稍解释下。微之的诗作于春天,所以溯缘里他和小白相见也设定在春天。他本以为这只是个寻常的春,于是等闲便消磨了,却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场诀别,让这个春天如同飘零在江中的落花一般永远逝去了。

从此他的人生再无春色。

耽乐

碎碎念一下

现在回过头去看,2023年年初的我还在极力伪装自己,搞一些(相对)正经的东西,然后逐渐放飞自我暴露本性,发出来的东西绝大多数都让我很想给稹哥道歉…因此虽然一度很想改名叫元微之激推bot,也没敢落实,怕被说配不上这个名字,我很脆弱的。

但是兜兜转转还是很喜欢元九。这一年我现生经历了很多,也算做过了人生重要选择,在网上搞同人其实是我分散精力、调理情绪的一个出口。但为什么是稹子哥,除了哥们长得好看个别诗写得不错之外,可能是因为我对他的性格和人生态度的理解和认同吧。当然这是非常主观非常个人的事情…

总之新的一年还会继续祸祸 喜欢稹子哥的!

全世界新年快乐!骂我推的人除外!

现在回过头去看,2023年年初的我还在极力伪装自己,搞一些(相对)正经的东西,然后逐渐放飞自我暴露本性,发出来的东西绝大多数都让我很想给稹哥道歉…因此虽然一度很想改名叫元微之激推bot,也没敢落实,怕被说配不上这个名字,我很脆弱的。

但是兜兜转转还是很喜欢元九。这一年我现生经历了很多,也算做过了人生重要选择,在网上搞同人其实是我分散精力、调理情绪的一个出口。但为什么是稹子哥,除了哥们长得好看个别诗写得不错之外,可能是因为我对他的性格和人生态度的理解和认同吧。当然这是非常主观非常个人的事情…

总之新的一年还会继续祸祸 喜欢稹子哥的!

全世界新年快乐!骂我推的人除外!

清舴

【元白】贺新郎.

·多年前口嗨过的竹子九x小白狐狸白 微量刘柳 无脑志怪沙雕小甜饼 全文7800字左右

·传统中式婚礼流程我也不熟悉 如有错漏便当架空私设!感谢食用!

·bgm:《花间游》/《蛟龙洗巷》

 

玉郎忙将明堂扫。饮将茶、金杯合卺,赠相思草。这半霎花眠草藉,竹下轻歌桃夭。终不比、郎君宜笑。风月舟中蓝桥驿,既有情、何必蓬莱岛。同进退,又偕老。”*

 

  元微之今日清晨是被柔软绒毛蹭在身上的痒意唤醒的。

  其实作为一株开了灵智但尚未化形的竹子,是......

·多年前口嗨过的竹子九x小白狐狸白 微量刘柳 无脑志怪沙雕小甜饼 全文7800字左右

·传统中式婚礼流程我也不熟悉 如有错漏便当架空私设!感谢食用!

·bgm:《花间游》/《蛟龙洗巷》

 

玉郎忙将明堂扫。饮将茶、金杯合卺,赠相思草。这半霎花眠草藉,竹下轻歌桃夭。终不比、郎君宜笑。风月舟中蓝桥驿,既有情、何必蓬莱岛。同进退,又偕老。”*

 

  元微之今日清晨是被柔软绒毛蹭在身上的痒意唤醒的。

  其实作为一株开了灵智但尚未化形的竹子,是说不上有所谓“睡眠”的,只是那熟悉的温度和气味让他在夜晚封闭的神识尽数聚集,落回到了竹子根部窝着的白色毛团上。

  那毛团雪白蓬松,安静地埋作一小团,不像是要从沉眠里醒过来的样子。元稹无奈,借着灵物间独有的联系用神识轻轻叩了叩对方识海,于是白毛团动了动,露出一双尖尖的狐狸耳朵。

  “乐天昨日不是说化了形去镇子里过夜么,”元稹用神识道,竹叶无风自动,扫去了白狐身上缀着的晨露,“怎地又跑回我这里了?”

  “打尖住店都要盘缠,我又没钱,”白乐天半睁着眼睛甩了甩尾巴,“我化形的样子微之你又不是不知道,进了客栈还没说话呢,直接就被领着进了上厢房,房里还摆好了满汉全席。”

  这话说得倒不错。这小白狐狸瞧着在狐族里还是没长开的体态,其实只是因为灵智开得早,本体不再生长而已,实则已然在人间修炼了满满二百载,算作一个合格的狐妖了。

  至于化形的模样……元稹赞同地叹气。

  ——着实是矜贵。

 

  说起白乐天初次化形,其实也没过去多久,在妖族漫长的生命里,七年的长度也可以忽略不计。

  元微之彼时和如今也无甚差别,左右不过是几乎和白居易一同开了灵智,又形影不离地陪伴了无数个春秋。然而植物到底是无法自由行动,灵气要积攒得慢些,化形晚了几年也是常事。

  只不过白乐天初次化形的那个傍晚,白狐刚从山的对侧跑回来,还衔着根流光溢彩的鸟羽——那是山顶那只与太白星同名的大鹏捡回来养大的小凤凰身上落下来的,而元稹虽非梧桐,敬仰凤凰之情却有过之而无不及,白乐天想得很好,以此凤凰之羽作赠礼送给挚友,即使也许于化形并无进益,但就算只是和翠竹相搭,也是赏心悦目的。

  可还没等他跑回那满心思想着的翠竹旁边,就嗅到了浓烈的生人气息。

  他们所居之山名为无名,倒是块钟灵毓秀的风水宝地,因此精怪灵妖颇多,传言沸沸扬扬,甚者能止小儿夜啼。再者镇上的人还要参拜山神,怕犯了忌讳,平日里是万万不敢上山来的。

  可今日……

  白居易放轻了步子,悄悄潜入竹林中,便看到一群人围着他的居所兼好友虎视眈眈,手里还拎着柴刀。

  狐狸目光下移——自己昨日在微之身边铺好秸秆的窝果然被他们踩得乱七八糟。

  他不高兴了。

  人群里一个家丁打扮的人开口了:“少爷,就这棵了?”

  为首一个衣着甚是华丽的胖子满意地审视了一下元九:“成色和韧度都好,果真是有碧玉之色,正适合作竹鞭。就它了。”

  家丁接着问:“那咱砍多少?”

  那暴发户一样富态的“少爷”眯着眼睛,慢慢开了尊口:“全砍了。”

 

  白乐天不在身边的时候,元微之就总是懒得把神识放出来,安安静静地当一棵没什么特别的竹子。

  是以他被身边聒噪的人声吵“醒”时,看到对着自己高高举起即将落下的柴刀,一时之间竟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那家丁举着柴刀挥下,利刃破空之声却在半道戛然而止,手腕一紧,他下意识错愕地去看那个不知何时出现、牢牢禁锢住他手腕的人。

  那是个看身量和面貌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未束冠的长发泼墨一样垂在腰际,一袭绣着暗纹的白衣,面如冠玉。

  元微之面对要把自己腰斩的砍刀尚且面不改色,此时见了这熟悉又陌生的贵公子,却着实是愣怔了好一会。

  白居易的视线跟着那家丁缓缓落到自己紧紧握着他手腕的手指上,一挑漂亮的眼尾,笑着松了手道:“冒犯了。”

  家丁身后的胖少爷似乎想发作,却因着白居易身上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衣服还有养尊处优的气度而硬生生咽下去一声破口大骂,瞟了一眼身边的小厮,后者便意会地站出一步,端足了狐假虎威的架势:“什么人坏我家少爷的好事!”

  白乐天甚是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原来是好事吗?可我瞧着像坏事。”

  “你……”

  “我没认错的话,这位公子是林家的嫡幼子?”白居易打断小厮的气急败坏,语气依旧是温软平和的,却让人无端感到了压迫,“我听说令尊今日归家,一刻钟前车马就到了镇口……”

  他故意拖长了音,看着面前那张由红转白的圆脸粲然一笑:“林少爷该回了吧?”

  白乐天好歹也是开了两百年灵智的,先前虽未化形,但骨子里狐族的狡黠和好奇也没少促使他用着本体形态往镇上跑,这嚣张跋扈的林少爷看着比他年长,其实也能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从小在林家老爷面前畏头畏脑的样子狐妖也没少见识,此刻搬出来一吓唬,果真能见奇效。

  元微之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戏看得兴起——毛团狐狸初次化形居然如此有模有样,落在他眼里还真是有趣得紧。下一秒就被那小狐狸叩了叩神识,相伴百余年的默契让他心下了然,催动灵力在一片翠荫的竹林里掀起一阵莫名的大风。

  竹叶簌簌而落,有神识般向着那林少爷和他的拥趸飞去,那群人里本就有相信且忌惮山神和鬼怪传说的,因着主子淫威才被迫过来撑场子,此刻妖风一起,顿时吓得没了正形,主仆职责全然抛之脑后,一行人兵荒马乱地作了鸟兽散,只有那少爷还不忘转头色厉内荏地放句狠话。等到山林之间重又回归平静,那边火红的夕阳慢吞吞攀着山峦往下,林间一片温暖的霞色。

  白乐天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然化了人形——他本就是千钧一发间被逼出了化形的本事,如今仔细一想,忽然就不适应了,有些愣愣地站在原地,抬头下意识唤了一句微之。

  元稹没应声。那林间夕照覆在他竹叶上,暖得有些烧灼,同样地也落在那化了人形的白狐眉间,矜贵清冷和天真在他身上杂糅得意外和谐,抬眸望过来时,眼下那颗小痣衬得容貌几乎堪称昳丽。

  竹子看着白居易向自己又迈了一步,俯仰之间呼吸相闻。狐狸垂了眼睛,密密匝匝的眼睫一掩,元九听他轻声问:“微之,我化形……是何模样?”

  竹子汲取天地霜露之灵气而生,又与文人墨客密不可分,然而古往今来那些赞颂容貌的溢美之词在他识海里滚了一圈,愣是没想到一句配得上眼前人。

  在白乐天颊侧的那片竹叶微微动了动,悄无声息得像是风的行经。竹叶的脉络有如玉石沁凉的裂纹,轻轻地蹭过了那人的唇。

  饶是竹子并没有所谓心脏,元九在那一刻却真实感受到何为心如擂鼓。只是这鼓擂了还没两秒,那连着他识海的、竹叶上的温软触感倏地消失了。

  贵公子变回了毛团,初次化形的狐妖灵力消耗过大,支撑不住地化为了本体,下意识地依偎着竹子的底部沉沉睡了过去。

  元稹:……

  落日一个轻巧的跳跃,从山头彻底隐去了身形。在月亮升起之前,竹林里又起了一阵叹息一样的微风。

 

  白乐天化形之后倍感新奇,倒也没多不适应——除了他没法像之前一样动自己的耳朵和尾巴——只是乍拥有了一副人类皮囊,还能让这在妖族中算小辈的白狐狸兴奋很久。

  他也喜欢以新的形象在竹子面前晃来晃去,虽然元稹嘴上从未表露过半分,但白居易就是能感觉到,对方似乎很喜欢他化形后的样子,话好像变少了,却有一种更为隽永深沉的情感被他悄悄藏了起来,白乐天不懂那具体是什么,只知道他靠着元九絮絮叨叨地说见闻的时候,竹叶晃得好温柔。

  ……而看出来这种变化的显然不止当事人一个。

  “所以元微之你什么时候化形啊?”一朵桃花卡在竹枝之间,卡得不甚美观不说,灵识还在口若悬河,“我看白乐天每天都用人形在你面前晃,你猜为什么?”

  元稹不是没猜过,他只是现在不太想和刘禹锡这桃花精剖白——他刘梦得就知道标准答案么,乐天与他也不该比与自己更亲近。

  刘禹锡见这竹子装哑巴,心下了然,桃花轻巧一跃,飘飘悠悠落在地上化了形。这一身明亮活泼少年气的桃花精负着手,开始绕着元九踱步:“他一定是在暗示你,想让你快些修了人形和他一同去镇上玩……不对,不止镇上,你们俩这关系,说不定他盼着和你走遍名山大川远走高飞……”

  “……乐天带上我的叶子,我一样可以见他所见,听他所想。”

  “那当然不一样!”桃花道,“修了人形可以做好多事呢。”

  “比如?”

  “比如上次来山脚下拜我本体的一男一女,”刘梦得摇头晃脑,他本体的那棵桃花四季常开,算是镇上的姻缘树,“三日之后啊,他们就穿了火红的新衣,到了张灯结彩的堂上拜天拜地拜父母,我偷偷听了一耳朵,说什么‘一生同到老’,还要各剪下一绺头发结作一束,说要夫妻同心。”

  元九没化形又是棵翠竹,自然没亲眼见过民间的成亲,听刘禹锡细细碎碎地讲了这许多习俗,随着那小狐狸化形而骤然破土的暧昧心思便也捱不住。

  他不住去想白乐天一身红衣的样子。白狐一贯温软爱笑,就算隔着盖头喜帕应该也能猜想到那人上挑的眼尾,杆秤挑起时自己可以先看到他眼下的泪痣,在透过盖头的、红得一片斑驳的花烛火光下漂亮得晃眼。

  百年的翠竹一动凡心,隐隐约约有了自知,可凡人嫁娶再深一层的事他就不太懂了,元九只是单听一句“同到老”和“同心”,就难免生出许多不可说的歆往来。

  刘梦得当然没注意到他识海里的激荡,话题既已说到“成亲”,他想了想,前几日似乎有个姑娘来求,求的竟是不想要这家里人定下的姻亲,结果这件怪事尚未开口,就听到元稹沉默半晌,幽幽道了一句惊人之语。

  “你说若我化形,乐天可愿与我成亲?”

 

  刘禹锡几乎是一路逃回山脚下的。他一到自己的本体边,便在桃花树旁一通猛挖。

  他动静太大,原本盘在他枝干上休憩的青蛇被惊动,从密密匝匝的桃花枝里探出头来,只瞧见那桃花精已经把树下的酒坛挖出来了一半。

  “梦得?”柳宗元搞不明白他这是做哪一出,“这桃花酒不是你刚化形那天埋的么?”

  “正是,”刘梦得抬手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况且我还说,这坛酒日后要赠给拜过我的最有缘的一对有情人。”

  “你找到了?”

  “那可是元微之和白乐天!”桃花慨叹,“这都两百年了,那竹子可算是开窍了。哎,可惜他俩没拜过我……”

  “呃……”柳子厚踌躇了一下,“其实也不能算完全没拜过。”

  刘禹锡:?

  柳宗元:“你刚刚神识不在本体这里,所以不知道。不过也许也正因为如此……乐天方才来过了。

  “求了……他和微之。”

 

  但这一切白狐是不知道的,他自然也不懂柳子厚的话在刘梦得那里产生了什么误会。他只是见许多人都去桃花精那许愿,求的也是一生相伴长久。

  很合理啊,这和他与元九有何不同?

  所以过了没几日,他就又化了人形被镇上那不同寻常的热闹给诱下了山。

  “乐天先前不是说化形不稳么,”元九的神识传音通过白居易鬓边的竹叶幽幽怨怨地传过来,听上去有些闷闷的,“怎的又变为人形跑到镇子上凑热闹。”

  “今日镇上必定有大喜事,”这狐狸不知从哪变出来一把缀着白玉穗的折扇,在手里把玩得开心,一边探头探脑地越过层层叠叠的人群去看前方送亲的队伍,”下午的鞭炮声响得山上都能听见呢,微之没听到吗?”

  那自然是听到了,并且这鞭炮的动静与当时桃花滔滔不绝事无巨细给他描述的成亲礼仪莫名重合,是以白乐天说要带了他的叶子与自己同行时,元微之没经过思考就由着他去了。

  此时夜幕初临,花轿后长长的大红锦缎被一大群送亲的人簇拥牵持着,小镇不大却富庶,此刻街道旁点起了红灯笼与红烛,明亮如昼。喜娘在一旁给沿街的人家和一同跟着送亲的街坊分饴糖,白居易本在东张西望,忽然手中也被塞了满满一大把。

  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漾着朦胧鲜艳的红光,饴糖纸上金色的双喜字那么漂亮。白乐天倒从未料到以人之视角看结亲之仪如此热闹瑰丽,而那载着元稹神识的竹叶在他颊边,隐隐泛着银光。

  神识只浅浅一探,还未引起那人察觉,白乐天就先热了耳根。

  微之他……在羡慕?

  白狐忽然发现他不敢去想竹子什么时候有了心上人,心烦意乱地摇了摇头,剥开手里的饴糖,顺口问一旁看上去很热情的喜娘:“今日这婚礼好大的阵仗,是谁家公子娶亲?”

  喜娘本就是个不大的姑娘,因着这人气度温和又实在养眼,便悄悄在他身边跟了一段,此刻得了一句问,忙不迭道:“是乡绅林老爷家的嫡幼子娶亲呢,林家富贵,所以办得尤其热闹。”

  林家嫡幼子啊。白居易剥完了糖纸正打算把糖往嘴里放的手突然顿住了。

  ……谁家?

  元微之叹了口气:“对,就是上次那位要砍了我的。”

  不等涉世未深的狐狸感叹这是何等孽缘,就听得身后一声大喝:“是上回山上那小子!”

  白狐扭头一看,果然是上次为首的那个家丁。见了他的脸,那家丁又是一句:“不能再让他坏事,抓住他!”

  本就拥拥挤挤往前走的人流一下子全乱了套,白乐天既找不到脱身的路,又不能使法力误伤旁人,只好侧身隐进一旁门后的阴影,在一锅粥一样的人声鼎沸里变回了体型纤小的白狐本体,十分灵巧地在行人脚步间快速穿行而过。

  然而原本鬓边的那片竹叶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挤得掉落下来,在纷乱的脚步踏上去的前一刻,银光消失了。

  而元九明白自己最后的那声唤还是没能被对方听到,神识骤归山间本体,惯常冷静锋锐的翠竹头一次尝到凡人所谓心急如焚的滋味,识海里灵力激荡一霎——

  在竹林月色下,竟隐隐现出了人形的轮廓。

 

  因着花轿后送亲的缘故,再往前的街道上就行人稀少了。白狐慢下步子,然而身后十来个送亲的家丁似乎已经发现了他的狐妖身份,随着叫嚷和脚步声逐渐靠近,白乐天心一横,直接轻盈跃进了花轿之中。

  花轿内的啜泣声一下子停了。

  凤冠霞帔的年轻女子有些惊恐地看着突然出现在脚边的白毛团子,脸上竟是泪痕交错,混着胭脂模糊,饶是如此仍是不难看出她姿容极佳,是个少有的美人。

  若是刘禹锡在这里,就能认出来这新嫁娘正是当初求废姻缘的姑娘。

  虽然不知道为何新嫁娘哭得如此伤心,但白居易对自己本体在姑娘家那儿的亲和力还是有认识的。小白狐狸直起前肢来了个狗狗蹲,蓬松的尾巴在身前包绕了一圈,抬头用晶亮的眼睛小心翼翼瞧一眼,端的是无比乖巧。

  新娘也只是陡然一惊,此刻看清了这不速之客只是只小狐狸,身体又慢慢地放松下来,听着轿子外头锣鼓喧天,那双漂亮的杏眼又盈了泪。

  白狐试探性地轻轻叫了一声,向前挪了挪爪子。白乐天本意想让她与自己亲近些,一会儿下轿时许能让她助自己脱逃。

  可这姑娘看了他一会,倏地躬身将这小狐狸抱到膝上拥了满怀,不等狐妖下意识挣扎,就感到有温热的液体隔着皮毛滴落在他脊背上。

  白乐天瞬间不动弹了。

  新娘子纤细的手指轻轻顺着狐狸耳后的绒毛,带着哭腔轻轻地问:“你是山神派来救我的吗?”

  ……救?

  没等他疑惑多久,这此刻孤身一人的姑娘实在无助,只好含着泪,将她所泣的一切都倾诉给了一只素未谋面的狐狸。

  原来这林家虽为商贾,未曾加官进爵,乡里势力却着实不弱,而这嫡幼子自幼被娇宠惯了,嚣张跋扈得很,听闻镇上有位姑娘姿容妙丽却家境清贫,便吩咐了几个巧舌如簧的媒人,言辞里明为道二人天造地设天赐姻缘,暗里则全是以巨额礼金的威逼利诱。好巧不巧,姑娘家里还有一个弟弟,父亲对她本也不甚上心,一门心思全放在男丁身上,于是这荒唐婚事也就看似你情我愿地定下了。

  然而这林小少爷恶名远扬,就连白乐天一介狐妖都有目共睹,更别说镇上邻里。新娘自知一入林府深似海,自上了轿便止不住泪。

  “我……我听闻他此前尚未有妻,妾室就已纳了五六房,绝非良人……”她把最后一点希望全放在了面前灵气十足的白狐身上,“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就算不想也不得不……你若是山神派来的,可否……救救我?”

  破碎啜泣的话音未落,怀里毛绒绒的温热触感消失了,姑娘惊诧地抬眼,面前已然是个少年了。

  “姐姐放心,我定会帮你,”白乐天听了这前因后果,又想起之前被踩坏的窝和方才弄丢的微之的竹叶,脸上话里的忿忿再也掩不住,脑子一热,放了狠话,“这样吧,我替你嫁。”

 

  当然是怀着报复的心思的。

  白居易此刻穿着喜服盖着喜帕,端端正正地坐在喜床上,掐指算了算此刻真新娘应该已经逃出了镇子投奔外祖,心中悬着的一口气终于是吐出了。

  婚礼他虽见得不算少,可自己当新娘却是头一遭,因为想在那纨绔进来时猛地一揭盖头吓他一跳,却又不知道新郎何时进来,故而只好任着那绣着金线的红布遮着脸。

  身下喜床上的褥子是缎面的,光滑又柔软,上面已经撒上了干果。白乐天从盖头下的缝隙瞧去,枕套上的鸳鸯绣得精致又活泛。

  他忽然就想微之了。

  先前无论是自己亲眼看的,还是听刘禹锡说的,总觉得这婚姻嫁娶是一件很好的事,天赐良缘,相伴终老。可是见了今日新娘,狐妖头一次知道这成亲似乎也并非皆是良配,可尚未结亲都如此,那能够相伴终老的,又能有几人呢?

  时至如今,他好像才对自己心里那点缱绻难明的心思明白了些许,凡人之寿命对妖来说不过弹指一挥,连这区区几十年都做不到一心不换,那他的愿望岂不是更为渺茫……

  何况微之……似乎已经有了在意之人了。

  千头万绪一团乱麻,白乐天心口一闷,没忍住锤了锤床,只听门外喜娘提高声音喊着,让他去拜堂。

  居然是先拜堂……白居易哽了一下,不情不愿地正欲起身,却被一双手按着肩头坐了回去。

  这房中居然有其他人?!

  如此火急火燎,还未拜堂就想着与新娘私会,定是那个整日声色犬马的纨绔新郎。白乐天深吸一口气,看着对方将杆秤慢慢地伸到了盖头之下,正欲挑起之时,狐妖倏地将盖头一掀——

  “林少爷,别来无恙啊,没想到是我……诶?”

  面前人一席青衣,身量颀长,眉眼清俊锋利,乍一被“新娘子”自己突然掀了盖头,持着杆秤的手僵在了原地,眼里闪过一丝错愕。

  他的面容和狐妖化形之后每夜梦境中的想象逐渐重合,那熟悉的、和他相伴了百余年的、独属于竹子的清淡香气悠悠传过来,无论何时何地,总能叫他安心。白居易愣怔地眨了眨眼,恍惚得像回到了他为了他刚刚化形的那个黄昏。

  “……微之?”

  元稹功亏一篑,最终还是没能如愿地掀开心上人的盖头,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张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的脸上露出明显的失望神色,却还是应道:“是我。”

  “你怎么……”

  化形和出现在此地都是白乐天想要探求的,一时间竟是没分出个先后,问了一半的问题被房内墙角边的剧烈动静打断,两人转头望去,那真新郎被五花大绑塞了嘴丢在了厢房一角,此刻方才悠悠醒转,正在剧烈挣扎。

  “我干的。”化形之后的元微之供认不讳,“不然乐天你就要跟他拜堂了。”

  白居易只是瞟了一眼,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闷声道:“下次记得让我捆。”

  下一刻,房间外又闹了起来,还是那个嗓门奇大的家丁,一路嚷嚷着——

  “不好了!少爷不见了!”

  “发现得倒快,”元九蹙了眉,“我们得走了。”

  白乐天环顾四周:“往哪里走?”

  话没说完,便只觉得脚下一空,一闭眼一睁眼,他整个人就被元九抄着膝弯拦腰抱起,那竹子抱得稳稳当当,脚下一踏,便从窗户旋身飞上了楼顶。

  林府内外简直比方才的街道还要乱,一群下人慌慌张张无头苍蝇一样乱窜,找新郎的找新郎,也有眼尖的,见了房顶上的身影就要来追,结果只是徒劳被元稹远远甩在身后。

  耳边人声嘈杂风声猎猎,脚下的华府宅院仍是灯火通明张灯结彩,白乐天被元微之紧紧箍在怀里,竹子化形之后的体温居然如此灼热,一路从皮肤烧到了疯狂跳动的心脏。

  狐妖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线条锋利好看的侧脸,脑子一拐,还是没忍住问道:“所以微之你怎么会在这?”

  竹子把手臂紧了又紧,抱着他日思夜想一身喜服的心上人向无名山上而去,回答简短又掷地有声。

  “我来抢亲。”

【END】

*这是苯人专为此篇填的后半阙《贺新郎》!才疏学浅见笑了——

 


逢舟。

【元白】千秋·东都雪

“我怕如同此前的千万次,只要我一伸手触碰,九郎便如雪花般消失在我掌心。”

“那张面孔早已不是当年万人惊的元才子,亦不是金銮殿上朗声对策的元学士,更不是政事堂中锋锐无匹的元相国。他只是一个泉下亡魂,靠着那点可怜的执念,游荡在这人世间。”

 

前文 三途川 曲江春

【21】无寿

也许是心中带着未名的期许,来时那蚀骨的阴风竟散去了不少。

——夜游神带我从黄泉返回。

途中各路神鬼皆十分诧异,何人竟如此有幸,得以重返人间。

那不怒自威的夜游神便训斥他们道:“已入阴曹,再无阳寿。无非是魂魄在人间游荡,了了心愿便即刻返回地府,莫要有任何痴妄。”

我心知此话是说...

“我怕如同此前的千万次,只要我一伸手触碰,九郎便如雪花般消失在我掌心。”

“那张面孔早已不是当年万人惊的元才子,亦不是金銮殿上朗声对策的元学士,更不是政事堂中锋锐无匹的元相国。他只是一个泉下亡魂,靠着那点可怜的执念,游荡在这人世间。”

 

前文 三途川 曲江春

【21】无寿

也许是心中带着未名的期许,来时那蚀骨的阴风竟散去了不少。

——夜游神带我从黄泉返回。

途中各路神鬼皆十分诧异,何人竟如此有幸,得以重返人间。

那不怒自威的夜游神便训斥他们道:“已入阴曹,再无阳寿。无非是魂魄在人间游荡,了了心愿便即刻返回地府,莫要有任何痴妄。”

我心知此话是说与我的,但我不作声,只是临别时感激他带路。

黄泉路的尽头有隐约可见的光芒,和暖意。

那是人间。我曾经留恋的地方。

也是我被判下罪名的地方。

在我半步踏进阳间时,我听见夜游神轻声叹息。

“痴人情深,惜尔无寿。朝荣夕灭,不见千秋。”

 

【22】翻覆

暮色苍茫,东都正雪。

我上回淋如此厚雪,还是幼时。那时父亲过世,母亲在寒冬腊月里抄书,教我认字。

“九郎勤学坚韧,将来必定有大作为。”

我不知自己是否辜负母亲的期待,但我已然用尽全力。然而,我还是要背负永世骂名。圣人说但行善事,莫要顾及身后毁誉。可人非草木,我终究是有怨的。

这怨怒久了便成寄生在骨髓中的虫蚁,每见人心如冰,便疯了一般啃噬血肉,撕碎我的理智与情感。

也许有一日,元微之终将死于这千秋毁谤。

不过那些我已经不在意了,我只想见见他。如果他过得好,那我便心甘情愿离开。我是亡魂,故而只在夜间现身。若暴露在烈日之下,只会魂飞魄散,与他永诀。

所以乐天,原谅我只能如此仓促地与你相见。

趁日落之后、宵禁之前尚有行人,我连忙拉住一位老丈询问。

“这位丈人,现如今,是大和几年?”

“大和?先生怕不是糊涂了,圣人早改了年号,现如今是开成四年啦!”

“那大和五年,过去多少年了呢?”

对面的老丈十分诧异,上下打量了我,兴许以为我是哪户人家偷跑出来的痴傻人,沉思片刻道:“八年喽。”

“那河南尹白居易,可还居住在洛阳啊?”

“哈哈哈……先生这是多久没出门了?那位如今已是太子少傅啦。”

未等我询问乐天的住处,他就已经大笑着摇头离开。

原来……已经八度春秋了么?

地府一瞬便是人间朝暮。我没有再去问旁人白府在哪里,心中却有着隐隐猜测。

——我直奔履道里而去。

 

【23】浮沉

见到那再熟悉不过的白府二字,顿时百感交集。

物是,人亦是。

乐天啊,原来你仍然守在这里么?

我们上一次相见,是在大和三年。忽而十载春秋轮转。

那么这十年,你是如何度过的呢?我在地府恍然一瞬,并不觉岁月难熬。可这中间多少悲欢离合,多少人世浮沉,对你而言,却都历历在目。上天如此不公,我多希望替你承受这无数的风雪与哀伤,抑或与你共度所有痛和悲。是不是只要我在你身畔,这十载光阴便不那么煎熬?

乐天,请让我见你一面。

我快步登上台阶,刚欲敲门,手却鬼使神差地停在半空中。

我迟疑了。

乐天,我该对你说些什么呢?不,乐天,我该以何种面貌见你呢?

若说我是洛阳元微之,开门的仆从想必不会信的吧,就如同那个丈人一样,以为我是哪个失了神智的疯子,嘲笑着离开。或者目睹泉下的元相国登上门来,惊吓得魂飞魄散。

我也不敢让你见到我,见到我这副不人不鬼的可笑样子。

我不会在意元微之在旁人心中是何形象,疯人也好,奸人也罢,千秋之前,那些都不重要。可是乐天,我唯独在意我在你心中的模样。

雁塔下独酌赏花的九郎死了,华阳观里与你彻夜交心的九郎还在。

有意盖覆天下穷的元稹死了,大明宫上与你弹劾佞臣的元稹还在。

合辙韵唱酬千首的微之死了,更深漏尽与你斋宫潜咏的微之还在。

乐天,别遗忘我。

 

【24】竹雪

夜深了。我不愿惊扰到任何人,便偷偷翻墙爬进院内。

我当真是老了,一上一下竟如此费力,更觉得滑稽,未曾想到我元相国在挚友府上也沦落到如此荒谬境地,不由得苦笑。

下落时一不留神,竟压断了墙角一枝幼竹,发出清脆的声响,那幼竹上挂着的新雪也簌簌落下,沾染在我衣衫上,消失在山矾色里,如同从未来过人间。

乐天,倘若你见到我此般窘态,大概也会忍俊不禁吧。

我一抬眼,看见远处有人影,是个梳着妇人发髻的年轻女子,再定睛一看,那眉眼与乐天有七八成相像。

——竟是阿罗么?十年前见到那孩子,仍是豆蔻年华。如今竟已嫁作人妇,我不由得慨叹岁月忽晚。想必她是归宁吧,有她陪陪乐天也好,最起码他不会那么孤独。

那么乐天,你如今是什么模样呢?

想必你已经满头秋霜了吧,走路需要拄拐么?年岁渐长,你的眼力还好么?那双颤抖的手,还能握住笔、磨动墨么?还有力气写下长诗,与我次韵酬和么?

年轻时,我开玩笑道,乐天少年白头亦无碍,待老去时,仍和年轻时分毫不差。你便佯怒,作势要打我,说我是倚仗自己生得好面孔便笑话兄长。

可我现在后悔了,乐天,我不愿让你老去。

以笔为刀的翰林学士、风流多情的才子诗人、针砭时弊的左拾遗,都不该无声无息地老去。

我多希望你我永远停留在长安的曲江初见,你策马,我探花。

遥遥相顾,一见知君。

 

【25】相逢

阿罗回了房间。我拂去衣衫上的雪水,再一抬头,忽而哑然。

——我看见他了。

我看见乐天站在门口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眼神落寞而凄冷。

因竹林阻挡,他暂时未瞧见我,我却可以透过缝隙看到他的身影,随即我便怒上心头。

乐天,你怎能如此不顾身体?

你本就瘦弱单薄,这样滴水成冰的天气,竟只披着一件单衣出门么?!

心头突然涌现莫名的冲动。刹那间我忘记自己已成亡魂,脱下自己的外袍,拨开碍事的竹林便往前快步奔去。

明明只有十几步的距离,却因雪重,寸步难行。雪没过我的脚踝,我险些滑倒。

我在最后一步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抬头看去,瞧见台阶上的他正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他似乎是傻了。我也傻了。

头脑没有浮现任何字句,耳边只听得见呼啸的风声,似乎是在提醒我,这是洛城五十年未有的凛冬。

 

【26】九郎

暴雪与北风侵蚀着我的面庞,和他的瞳孔。

良久,我清楚听见他微颤的试探:“……微之?”

灵魂深处仿佛有什么炸开来,某种未名的情绪,在满院大雪中蔓延。

我呆滞片刻,随即回过神,将袍子披在他身上,然后缩回手,哑然。

对面的乐天亦再不作声。

他站在檐下,我却在檐外,于是夜雪便都落在我头上。

也许是恍然一瞬,也许是百年之久,他忽然轻笑一声。

“真的是九郎啊。”

 

【27】幻梦

我们在大雪中相对而立,然而谁也未察觉到这刺骨的寒意。

或许是所有感官都被异样情绪所掩饰,那一瞬间我忘却自己的名姓,也忘却自己为何而来,只清晰地感受到心跳如浪打河川,仿佛承受不住这奔涌江流。

就如同我幻想的千百次,他满头白发,立于风雪中。

却比想象中更苍老、更单薄。

乐天,告诉我这十年到底是如何天翻地覆,又是如何雪压霜欺。

究竟是何等磋磨,让你这般萧瑟满怀。

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想要触摸我的脸,可却停在半空中,像是怯懦的孩童。

我喉咙中渐渐泛起血腥味,沙哑道:“乐天为何不敢碰我?”

他愣了许久,嘴角泛起苦涩的笑意,哽咽道:

“我怕如同此前的千万次,只要我一伸手触碰,九郎便如雪花般消失在我掌心。”

 

【28】温度

仿佛天地间所有痛楚与酸涩如浪涛般袭来,裹挟着那颗千疮百孔的心。从每一处缝隙钻入,敲打着关于他的全部记忆。

原来你曾如此多次,幻想我出现在你面前么?那么当你看见微之只是泡影时,又该是何等绝望、窒息?会不会脑海中充斥着自嘲,道这一切不过是你白乐天的痴心妄想?

没关系,乐天,这次你不会再落寞了。

于是我便握住他的手,轻轻覆盖在我的面庞上。

我试图让他知晓我是真实的,可他的瞳孔变化,让我瞬时想起那可怕的事实。

——我的躯体是冰冷的,没有任何温度的。

我霎时害怕,怕他会惊惧,怕他会再次陷入无止境的失望。

可乐天没有说什么,他的目光先是狂喜,后是哀痛。也许是惊讶,竟能再见到真实的故友。也许是哀叹,生人怎可能拥有这种温度。于是告诉自己说,白乐天,你的微之,当真死去了。

可是乐天啊,元微之是个大逆不道的亡魂,他在六案功曹面前举止无状,他在三途川旁出言不逊,他干预苦命幼童的生死轮回,他苦苦哀求回到人间了结执念。

元微之无论生前死后,都是这般一意孤行。

他的指尖尚且温暖,可终究融化不了我这块寒冰。于是他便轻轻挣开我的手,替我拂去头顶的雪花。

那袍子终究比不过大氅,我怕他冷,又不甘错过这难得的相见,便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乐天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他微诧,似乎是不可置信。

我心中不由得泛起苦涩——他是会怕我的吧,会厌恶我的吧。毕竟我已不再是他熟知的元微之,而是一个落魄的、肮脏的、令人生惧的孤魂。

那张面孔早已不是当年万人惊的元才子,亦不是金銮殿上朗声对策的元学士,更不是政事堂中锋锐无匹的元相国。他只是一个泉下亡魂,靠着那点可怜的执念,游荡在这人世间。

他什么都没有了,他只剩下你了,乐天。

有那么一瞬间,我被满心内疚所吞噬。我从未这般厌恶过自己,更为自己以这番模样出现在他面前而羞耻。或许我错了,我不该来打搅他的生活。他有妻子、儿女,和一众友人。他们可以替代元微之陪伴在白乐天身边,让他在笑容中度过余生,而不是在这冬夜中,与生疏的故友相对无言。

我见他迟迟不作声,便欲转头离开,也许这才是我最体面的选择。

心中仿佛有根丝弦断了,我听见他说:

“微之既然来了,便进来喝杯热茶吧。”

 

【29】青瓷

我们相对而坐,桌案上点着明亮的烛火。

我想起当年在华阳观里,我们也曾这样秉烛夜谈。那里自然没有这间雅室温暖,但我们当时谁也不会嫌冷,因为心中人就在身畔。

那是春日里融尽寒冰的第一缕风,有着世间无物可比拟的和煦。

烛焰在他浑浊的瞳孔中晃动,可我分明记得,他的眼睛曾如山间清流般澄澈。

我们都老去了。那些时光也不会再有了,它们只会活在思绪里,渐渐褪色,却不会消失,成为锥心之刃,一点一点划开细小的伤口。当我试图寻觅,它却不见任何踪迹,仿佛一切都是一场美丽的幻梦,是我在某个深夜辗转独眠时的痴念。

他试图为我煮茶,却碍于行动不便,只得作罢。在碾茶完毕后,便转过身去,咳嗽不止。于是我起身将墙壁上挂着的鹤氅取来,披在他身上,又替他将水烧至二沸,用竹筴在沸水中边搅边投入碎茶,道:“乐天身体不好,便不要操劳这些。平日里让仆从去做便好了。”

像是数十年前我们再普通不过的某个对话,他声音温和,道:“你知我向来是懒得操劳的,但今日对面是微之啊。”

我手中动作停滞,一不留神,溅起的沸水便烫到了我的手,微微刺痛。但我不作声,默默将茶汤舀到两个茶盏内,递给他其中一只。

他接过,却没有饮,只道:“微之方才,为何要走?”

我不知如何作答,难道真要将那龌龊想法说之于口吗?于是我端起茶盏,装作饮茶,拖延时间。然而却忘记这水刚刚烧开,烫得我连忙松开茶盏,那上好的越窑青瓷就这样委屈地坠落在几案上,撞击声响在静谧的雅室中,白白浪费了那上好茶叶。

对面的乐天大笑不止。

我亦因这滑稽之态忍俊不禁:“让乐天见笑了。”

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檀香气息,和茶香交融着,让人分不清二者。不知为何,在这一瞬,先前的纠结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我们仿佛回到了当初——那些在长安的平凡日子。

良久,我正色道:“我是怕乐天见我如今憔悴模样,心中生惧,便不好意思进来了。”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品了一口茶,轻轻笑一声,眼角泛起岁月的痕迹:“怎么会呢……我怎么会畏惧微之呢……”

茶香扑面而来。我们一时都没有说什么,只是看向庭院中的夜雪。

“这雪下了多久了?”

“许多天了。”

“乐天先前,见过这样大的雪么?”

“未曾见过。”

“上次遇如此大雪,是五十多年前,那时我还小。”

“可如今再逢,你我皆垂垂老矣。”

我的视线从庭院转移到几案对面,看见烛火下他再清楚不过的白发。

他说:“微之来时,从来一身风雪。”

 

【30】骤降

我笑了。

那不是自嘲,也不是应和,只是久违的、发自内心的、再真诚不过的笑声。就像二十多岁时制科及第那般,像在贬所收到他的和诗那般,像在夷陵峡口与他重逢时那般。没有任何凡世俗尘的沾染,只是友人间再平常不过的戏谑。

他用帕子将我面前倾洒的茶水一点一点擦拭干净,可几案上还是留下了水痕。

我模仿着少时的语气,笑道:“所以元微之注定孤独一生啊,谁会爱这刺骨之寒呢?”

我知道他会如何作答,他也确实像我猜中的无数次那样作答:

“可白乐天爱这霜雪。”

我们沉默须臾,而后不约而同大笑。

他伸过手来,拍了拍我的肩,神情颇为无奈:“这问题问了千遍,我也答了千遍,九郎还不满意么?”

我摇摇头,捧腹不止:“不满意,不满意。”

“那要乐天如何呢?”

“等我想通了答案,便告诉你。”

“那要何时呢?”

他眸中有期待,我心脏倏地一痛。

笑容凝固在脸上,但我很快装作若无其事,说迟早会有那么一天的。

心中却道,乐天可知今夜这短暂相逢,已是我用尽全部心力才求得,甚至不惜牺牲轮回。

——哪里会有来日呢?

他见我不作声,眼底的笑意也渐渐散去。我心生不忍,恨自己扫兴。

他又问:“那么微之,今夜为何来与我相聚呢?”

这次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自然是思念乐天。”

他对此没有表示任何,只是盯着摇摇欲熄的烛火出神。

我不敢作声,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宽慰的话。生死之前,任何巧言令色与山盟海誓,都显得无足轻重。

“微之。”

他忽然唤我的字。

我心漏跳一拍,心中泛起莫名的畏惧。

他问:“你此刻……是真实的么?”

我长呼一口气,便道:“自然是真实的,我不是没有消散在你面前么?”

“可为什么过去的八年里,你从未像今日这般?”

我见他朝庭院中望去,才惊觉那场雪不知何时停了。

 

 

 

 

 

 

待续。

 

 

 

 

结局在天光晓 

番外在轮回司 

  

P. s.对这个系列居然还有后续……笔者写的时候也没想到……

这章节奏很慢,没有什么起伏,但笔者思来想去(并和亲友们多次商议)还是决定采用这种风格,这也是笔者能做到的对二位先生的最大尊重orz中间修改了很多次,并不像前两章那样一气呵成。

希望各位阅读愉快。


张执幸

【桐花落】全文畅享版

此篇为修改版,前文决定保留以便回顾文拙之处,第五回第八回仍未能面世,抱歉。

【桐花落】楔子

张执幸苦痴元才子

元微之通灵遗世墨

      列位看官:你道此文从何而来?说起端的是个梦幻之事,细按亦有“实义”之趣,待执幸将此来历注明,共历一段通灵妙事。

      是夜,执幸于案前细考诗家生平,将“元稹,字微之,族中行九”反复念来,正当嗟悼之际,兀的心神里惶惶。谁知定神去瞧来,案上空空,然怪异之感亡去。执幸额间生出些冷汗来,怒道:“是甚么这咱晚的装神弄鬼!”只见一阵风...

此篇为修改版,前文决定保留以便回顾文拙之处,第五回第八回仍未能面世,抱歉。

【桐花落】楔子

张执幸苦痴元才子

元微之通灵遗世墨

      列位看官:你道此文从何而来?说起端的是个梦幻之事,细按亦有“实义”之趣,待执幸将此来历注明,共历一段通灵妙事。

      是夜,执幸于案前细考诗家生平,将“元稹,字微之,族中行九”反复念来,正当嗟悼之际,兀的心神里惶惶。谁知定神去瞧来,案上空空,然怪异之感亡去。执幸额间生出些冷汗来,怒道:“是甚么这咱晚的装神弄鬼!”只见一阵风来,案上显了骨凌如削的男儿,眉眼中生了笑状,倘若阖了唇便再显出凛凛威风来。男儿打量了一番,道:“姑娘可是表字执幸?”执幸思忖半晌,但微微欠首。

      男儿倚了案沿坐下,道:“执幸姑娘莫要心慌。只若不才是个心思不正的,怕不得这空好生说话。姑娘不曾明白‘执念’一词?的是姑娘心里头为诗家元稹忿忿,已累了许多时日。诗家这文墨自唐以往遗世三岁,虽其著文零落离散,虽其为人毁誉参半,犹不失妙体通灵之佳质。姑娘日伏案首盼趁着窥见诗家,苦痴于诗家性情,痛悲于诗家身后污名,疯魔了日久,恰生出不才来。”未及听毕,执幸大惊道:“元九?”

       男儿双手抱于胸前,笑道:“论说起是也是,不是也不是。”执幸手抵着牙儿想不出个所以然,晃着脑儿纳罕道:“却说得云雾缠了一身儿,叫人摸不着。”男儿听了,心中暗自觉得姑娘是个可憎才,含笑解惑道:“诗家早便身殁九泉,不才不过一缕精气神,又怎生算作诗家?饶说不是了,却免不了千丝万缕的干系。”

       执幸遂拍手道:“打甚么要紧的?则一缕也是九哥生的一缕。依我说,你便是微之了。甚的是,执幸不揣,微之却瞧见得诗家生前事?不知也不打紧,只执幸不待见诗家受冤屈罢。”微之长太息以垂首道:“说不清,讲不切,论不明!兀自让人喜一句恶一句,悉于史册上扬着灰儿,上面的血也好泪也罢,都叫这灰儿掩了干净去!”执幸淤了气在心头,既而叹道:“不争连微之也没法子!”

       微之遂觑着执幸道:“却也不是半分窥见不得。”待执幸吐了心口淤气,缓了神来,微之道:“乱麻作在一处也见得丝缕微光,筋骨交簇也窥得几处卻窾,依着史册里头显了端倪兀自按不灭的星子,却也能斗出些故事,叫说书的得了去也能赚些个生计。”执幸把眉尖一蹙,愁都结在上头:“却馀下几分真,几分假?”

       微之大笑:“记载的有栽赃嫁祸之实,评说的有邻人偷斧之嫌,奉道德为圭臬的有捕风捉影之举。闲来谈天的物什罢了,真如何,假如何,悉数叫听故事的自行定夺而已。”执幸松了眉尖,道:“不知微之可愿扮一回说书先生,将这些个故事说与执幸来听。”

       微之睃趁着执幸手上抓来的纸笔:“记下来?记下来也好,教喜恶的秤子不至太偏到恶那一头去,教我这身后不尽是个人人喊打的落水狗。”执幸只觉心里头紧着痛:“自来叫我公正,我却生受不向着微之。”

       微之偃卧案首,匿于暗处擦去眼挫一抹水珠,俄而笑出声来,复又起身道:“好呵,好呵!我便与你,说上一回。”

【桐花落】第一回

华阳观元白锐策林

左迁路微之悲亡母

        此开篇第一回也。元九稹云:稹一生只馀三乐事——一得一心相合者,去我苦寂;二受穆宗重用之,明我雄志;三贯孤直始终也,扬我家风。华阳观三月,稹与居易尤芰荷之未染,快意直言,指病无忌,乃至忘倦寝食,恁般日子,常常奢望不得。

       话说明经及第以后,元白二人屈于校书郎三载,目染了国库藏书之浩浩,耳闻了官吏恶俗之戚戚,终日荒于所事,间或以诗歌理论解乏而已。

       王质烂了斧子,方惊世间已过百年;李太子纯逼得顺宗让了天下,刘二十八禹锡、柳八宗元因着永贞革新遭贬了去。好友去远了京城,元稹惊觉人生虚掷,同白居易商榷了把校书郎辞去,择了朱雀门街东华阳观安下,则兀自决了意谋个云路鹏程九万里,叫他俩个心似火炽的寻个风清月朗去处。

        白居易有诗云:

               皆当少壮日,同惜盛明时。

        元稹有诗酬云:

               使回耽乐事,坚赴策贤时。

        二人见华阳观老修行了,假来一间道舍,将钱与老修行,至此闭了门户,只一坤道时常照看二人饭食。打当打当,辅车排阵,掎用搴旗,则待二月应那甚么“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去。

        待坤道替二人收拾毕了,元稹道:“二十二兄,这才识兼茂明于体用,名字倒是冗长得紧,这最要紧的偏是那‘试策’,把著那成败命脉,自是半分马虎不得。依我看,你我二人各拟上几题,凭是国家短处敝处的,便论上一论,谁也莫让了谁,唯以替圣君寻得良策为绳墨。”

       白居易心知元稹按下调侃意,不禁笑着点明:“拟题不算甚大,知退今时寻着才资聪慧的,总不免了携去我替人为明经押来的题集子,常要考校人一番。”

       元稹铺了纸研墨:“知退先前也将那题集子与我瞧了,拟题虽不算甚大,乐天里头却大有藏掖,不似一般的木讷。细说来知退以此同人比量,倒叫我瞧出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意味来。这会子却叫我道来,是必要先讨乐天一份试题来论的。”

       白居易近前把元稹耳朵拧了,实则心中只生了一分气:“微之这拿我取笑的性子何时改得,平白教人误会了我性骄。”又止了元稹手上动作道:“也不必铺纸研墨,目下便现揣了一道。”

       元稹只得举手告饶,又忍着笑,“不与乐天闹了,却把试题说来一听。”

       白居易亦收了顽笑意味,沉色正声道:“微之且听着:比邻有一岛国名曰东,民生凋敝,贼寇不绝如缕,何生此乱象?何以兴其盛?”

       元稹忖度一番,道:“既是民生凋敝,亦不过力殚财竭,而冻馁加身不得已为寇哉!古语云:仓廪实,知礼节。衣食足,知荣辱。君有好佞、利、音、色、味者而一国亏空,一国亏空而百姓游堕。一夫不田天下受馁,一妇不蚕天下受寒,因而贼寇生也。反复九次而不思,饶五帝再世亦不可扶长城之将倾也。追本溯源,尤在乎一国之君也。兴盛之策,则需稹三思而定。”

       白居易抚掌而叹道:“虽未言及明策,然要害之处了然胸中。个中透彻之处,非乐天能及。微之察恤民生甚于乐天也!我便依了微之所言东国之利害,得几张医疴的方子。圣君立则见其参于前,行则想其随于后。自然兢兢业业,日慎一日,使左不为其所欲,右不为其所好,此明王节欲决壅之要道也。至察小大之狱,审轻重之刑,定加减于科条,待情伪于察色,东国之寇遂偃旗息鼓罢!”

        元稹沉色道:“透彻之处,躬身历来最是深刻。稹十岁于凤翔大姐处讨生计,方镇平定恰不过一二年去,时与东国处境不谋相合。尝有一小子,腮无赘行,瞧着年不过行冠,假著身形小弱,窃了我大姐随嫁的东西去卖,中途撞上了我姐夫,逮了回来。那小子也是可怜得见,伏在大姐前抹了满面泪花,抽咽着道他家里头爷娘姊妹守奉孔儒的道义,一个追了一个去,皆为荒年所馁。小子不过求个活命,姐夫听得他家守奉孔儒,便不再生受他,让他吃了回饱饭,教他念着儒家道义,遂去京城寻了个地主人家,塞他进去讨正经生计了,又托地主家的帮衬着,教他些诗书,将来可望取应去,也不算辱没了门楣。不知那小子争得住这口气么!”

         白居易听了,几欲开口,又觑着元稹悲戚神色住了话头,只抚着元稹后脊以宽慰。忽又惊于其脊骨之凌厉比直,则似秋日竹竿般,饶风雨大作亦压不弯去。

         正沉默时,却听着道舍外头嘈杂了几分,有一人叫嚷道:“莫要拦我,只叫我去死,痛快地死!我阿耶阿娘姊姊妹妹全教阎王虏了去,留我一个苟活十四年!十四年!我苦着与经书伴了半生,却连零星光宗耀祖的缘际也瞧见不得!我却是不要再活着了,不要再受苦了,但教我去死!去死呵!”

         元稹推了门出来,见几个乾道拽拉着一书生,瞧着却是个面熟的,不禁舒展了眉尖,笑道:“既不沙是个吃不得苦的,想死去解脱了便放了他去,你们莫要拦着,平白省了你们观里头一人的饭食,却也是极好的。”

          老修行在一旁念了几句经文,道:“老身行一生善事,这眼下观里却要见着血毁了功德,不得不拦。”

          元稹冲老修行拱手行揖:“且叫观中弟子将人放了,他是个断不敢去死的,只教我与他几句话,理理他轰去魂魄发眩的脑儿。”

          白居易在后头拽拉了元稹衣角袂,元稹会意,颜色间只叫他不要忧心:“小子,你十四年的书可是白读了去,书里头只叫你修身治国平天下,叫你紧着那金榜题名不放了么!取应取的是个官场券,葬了一生功夫在里头的得是个七八分的傻角!只管察恤了民生,能写得苦民生的歌赋文章,纵一辈子考不上,也不算辱了你读的圣贤书。待你七八十去考得了功名,又有甚么用处?见了弊处改道而行就是了,反一同挤着脑袋往前冲,果是个傻角呵!”

        书生自抹了泪去,见二位不过华年,而言语教诲之意恳切,思及“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之警言,但道:“先生只管继续骂我,教我这发了昏的脑儿捯饬清醒!先生,先生却让我想起幼年遇着的贵人。”

        白居易似悟了几分道理来,趁元稹抢白书生的当儿,回道舍里拿了册子来。这行元稹见书生业已悔过,便不再吆喝;“这话岔了。你不晓得我,我却记得你。我那陆姐夫给你寻了生计可是叫你去死的?那是叫你不要辱了孔儒之风!你今后再把这去死的混活讲来,便别说我姐夫是你贵人。”

        尚未去时,白居易把书生扶了,送与他那册子,道:“是前些年我替友人为着明经押下的题集子,你若尚打算试那一试春闱,只待我制科完了,也便与你独弄一份来。尽了力便是了,也不定要中了才罢休。”

        那书生登时朝着白居易磕下三个头来,转又向元稹磕下:“二位贵人肯点拨小生,小生自不再说甚么去死的混活了,李某上辈子是行了好事,才总值着贵人来。小生一当萤窗雪案,刮垢磨光,不负了贵人的题集子,二当察恤民生,不负了贵人苦口良言!”

         毕了,元稹白居易只撇下李书生,回道舍琢磨试策去了。这晌李书生冲老修行道了谢,又问道:“这二位贵人姓甚名谁?”老修行只笑道:“悉数是名动京城的大人物,日后便是史册上头也要留着名哩!”旁的小坤道窃笑道:“这二位一个写了那《莺莺传》,另一个写了“离离原上草”!小书生这也不知,的是似蠹鱼伏于书案,学痴呆了!”

          且说这宪宗方接下江山来,顾不得制科试,则索拖了又拖,至暮春时节也没安排上。元稹已与白居易论了七十五篇策林来,正歇口气时,这厢元稹又把那因辞直被榜落了的卢生考卷拾掇了来,又手抄了一份留下。白居易于一旁誊抄策林,说是将所思之妙处拾册,千百年后仍教人记挂着二人之名。元稹书案旁一面兜的一望,阁了笔道:“乐天编册子不甚用心,恐是对我案头的卷子别有甚见解,不若说来听一番?”白居易也将笔阁了,支吾一番再执了笔,正身眷抄来,但敛了游晃的目光,有意将争端避了去。元稹挠不着他痛痒,兀的心生了些许不快,烛泪又似锥尖敲下,饶是初春天气也恼人闷烦。那夜分明天朗气清,二人对坐伏案,听烛落风过,一夜无言。

翌日小坤道端了饭食来时,二人各坐一端,眼神各朝远处遁去。偏又赶巧,元稹欲夹筷咸菜就粥,白居易那筷已入碟中,无奈只得折回,埋头闷喝白粥。白居易见状叹气晃脑,夹起两筷置于粥中,再把碟子推与元稹,仍是无言。如此几日,元稹心中不快早便失了影踪,馀几分傲气犹存,却又腆不下脸面补救。几番寻思,元稹因将此事载于书上附与洛阳韦丛,且教他替自个儿寻一回法子。

       听至此处,执幸发笑起来:“想得来元才子工作时铁面无私难道人情,恁生在这般小事上栽了跟头?”微之自是把脸羞红了,假拽扎面皮正色道:“乐天不肯讲,我又如何不知他的心思?只是卢生考卷分不来是非青黄,便不肯坏我兴致罢了。” 执幸掩口笑了倒仰道:“你恁般急来我不听,却教我知晓韦小娘有甚妙计治你个拉不下面皮的软刺猬。”微之向执幸道:“好呵,若是听我笑话,后头便不再讲来。”

执幸道:“我元才子中唐彦,玉堂班,执牛耳,主骚坛,执幸一介小生,自不敢笑话。”  微之道:“丛娘将回信与了乐天,教乐天日日捧了信瞧,扮出发笑模样。他料不出三日,我定耐不住性子,要去把乐天问来,如此自然又说上话儿了。”执幸再乐道:“不知道丛娘巧慧,还是道丛娘透晓微之性情了。” 

       微之转了身去:“执幸不止了笑,微之便不接下回了。实则此技但为由头,李生替我二位摆了道酒席,我俩个方才借了酒意说上话儿。” 执幸正襟危坐,面上仍挂着笑意。元白情谊如初,卢生考卷一事却有续者,白居易倒是不说什么,偏叫来华阳观赏落花的李宗闵一阵嘲戏。

          “我说元家兄弟,这落第之卷可不希罕收啊,平白叫兄弟身上添了霉气,怕是要晦了考运去。”李宗闵拎了卢生的卷子便要撇去。白居易一把夺了来,笑道:“李家兄弟不省得,微之是要摘了那榜一的帽子,却气不得你我,只拿这行霉卷掩着呢!”  元稹笑道:“二位哥哥取笑我!怎却忘记赏花了!前人有杜子美吟'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甚么霉不霉都抛去了,咱就看着美来!” 三人大笑,这一日不如是落红成阵名动了京城,亦或是宪宗新上任放的火着了华阳观。这才送去李宗闵,便迎来了裴垍裴相国。 

         裴垍见元、白二人指病危言,不顾成败,心中暗暗为着国家欣喜,却又劝道:“微之,乐天。你二人助洪基的雄志我自是省得。然而有些道理虽是歪的,却免不了同你们说教一番,莫要逆了圣君的龙鳞去,只怕计策未用,倒先将你二人这般贤才去了远去,于国于己皆有弊处。”  元稹谢过裴公好意,则个不应也不回绝。白居易亦笑。裴垍道:“却不全是来讲风凉话的,亦有一个好消息。此次只叫你俩个捡了便宜去,这今上躲不开身来,叫韦张公监考去。恰这韦公与你俩个是一般的人,身子骨打不折的,总不叫贤才被挤了去就是。”

          花开两朵,暂表一枝。微之止了话头,冲执幸道:“亏得韦贯之韦公公正,叫我拔了头筹去。时乐天出为盩厔县尉,我拜了左拾遗。”然执幸并不似一般的欣喜,只道:“微之格尽职守,却犯了宰相杜佑的讳,不三月便叫宪宗出为河南尉。”微之阖了眼,强笑道:“怪我原以为宪宗明君,杜狐狸便害不了我。不料宪宗偏是个重情义的,因与佞臣一同长大,尽做了佞臣的遮荫树、避风湾!我与裴度一同离了京城去。可惜那时未保下他来,教他也出了河南去。这路上我二人聊起居安思危却也是相投的。那时仍是极好的,后话却也不提。”执幸倚着床栏杆,转过身去不肯看微之,犹望着门儿洒下泪去。微之百般宽慰的话儿临了话边,自知劝解不得,只闷坐着长叹一声,把与乐天交游的轻松事混在左拾遗任里头讲,执幸听得趣处,眼睛里尚含着泪,不由得笑出声来。恁生反复三次,听故事的饶比说故事的累了几多去。良久,微之正了神色,讲起了肃穆的话头来。

         正左迁路上,方不出三日行程,有使者驾了马儿飞驰来报信道:“元郎止步,您母亲,只禄命终了!”

         这厢元稹勒了马儿,也不松那缰绳,自失了魂去。则待马儿嘶鸣起来,元稹只抽了马儿一鞭,马儿也不是个没脾气的,直将元稹摔了下来。这一下摔得使者同裴度甚的是慌乱了手脚,叵耐元稹连着痛也不曾察觉,只一任人折腾。比及见了郑氏,才复有了声气,却又泣血号慕,哀毁过礼,仗不能起。次年二月十五,元稹葬母于咸阳县奉贤乡洪渎原。

洛阳旧居无人常住,室坏不修,院乱不整,树茂不顾。元稹无暇其他,只倚在了韦氏韦丛怀中,仔细把幼年故事一一诉来。 “茂之,我是不似你的,却自小日子孤苦。八岁那年父亲撒手去了,家中断了来源。现下尚有乐天帮衬着过日,从前比不上如今光景,母亲白日里揽了针黹女红的活来赚我兄弟几个的生计,却断然请不起教书先生,念书的去处也寻不着,只叫我与元积两个眼巴着学堂望。母亲总也是个家风良好的,见了我俩个没处读书,心里头实在难受得紧,便抽了空来教我俩个识字作诗。我最爱听母亲讲祖上的事,说我那外诸翁郑云逵,会逢藩镇判乱相胁,誓死不从,逃归长安;道我那六代祖元岩,以骨鲠扬名,仗义直谏,丈夫之作为也!此后去了凤翔,姐夫家的书看尽了,便往远处的人家去借,等不及在路上便看着,存了困惑也时叫母亲替我解去。母亲要顾及的太多,不常留意我,然凡我捧卷时,兀自见了母亲睃趁着我笑,直说我似父亲,叫我以后考个好功名与她来瞧!我如今的是功名在身了,乃也没叫母亲享几天好日子,为着我重了病情去。可我效仿祖先指病危言,的是母亲教与我的,恁偏生害了母亲!”言未尽,再说不下去,转而哭号起来,片刻浸透了韦丛衣襟。

        韦丛见他如此,心中不免悲恸道:“婆婆待我也是极好的。九郎自过罢,遗恨罢,丛难以分忧。只叫委屈都哭了去就好,茂之常在九郎身侧,不必孤寂。去岁父亲离了丛去时,丛便似天也塌了,不比九郎好几分,也许狼狈许多。”元稹心中为得此贤妻慰藉,也为苦了他富贵日子愧疚,一面抽咽,一面抚韦丛的面儿,道:“到底是今上发了昏的!” 韦丛惊呼:“微之慎言!”元稹道:“只是一时气极,失了言去!茂之有心了,这俩年,也要叫你受苦了去。”

        韦丛笑道:“这些时看九郎不似登科时那般样了,叫我坐又不安,睡又不稳,我欲待替九郎分担了去,却寻不着个源头,原是则个。丛与了九郎前,终日忧心日后的丈夫待丛不好,或是丛不欢喜,直叫父亲也忧心着。你却瞧,父亲好眼光,叫丛也欢喜,夫君待丛好,日子过得清苦些又如何?然夫君正直、忠义,若不去为着理想而活,便是丛也要伤心。九郎只管去实现自己的志向,替九郎料理生活自是丛本分所在。”

        然俩年以后,元稹守孝期满时,便受朝堂委以大案,亦为后着埋下祸端。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桐花落】第二回

路长长偶成梁州梦

志汪汪险中冤案翻

        话说元和四年,元稹除去了孝服时,便受着裴垍一番照料,拜得监察御史一职。元稹因其知遇之恩感激于衷,只酪子里发了誓,拟定不负了裴公意,又有《感梦》一诗云:

         僧云裴相君,如君恩有几。

         我云滔滔众,好直者皆是。

         唯我与白生,感遇同所以。

         官学不同时,生小异乡里。

         拔我尘土中,使我名字美。

         美名何足多,深分从此始。

        未出一月,上令元稹赴剑南东川按覆赃犯任敬仲。元稹受了委命,个案则是小的,他却不曾睨了眼相待,只连着五日短了觉去,同那一方书案厮觑定,恁生将当朝法理细则专研了一番,把里头埋没着的狐毛兔缕悉寻了出来厘分明,捧了他那尤十一二分烧灼的心去。裴垍风闻元稹五日不出户来,偷得闲处来送其一程道:“可见元生未磨了性情去,善哉!”元稹跨于马上,冲裴垍叉手作揖道:“遂我一生安逸,不如万物皆治。稹今日奉旨按赃,办了、办成了交差不假,却不能说办好。逮到一民一粟悉于其位,恰端的是办好此差。稹今一去,归来不知荣辱与否,只先谢了裴公提携之恩去!”裴相回作揖,久之不能言。至元稹一行作了天边几粒点子,甫捏了汗笑道:“今时鲜有直臣如元稹者!大唐不死矣!”风吹生凉意,复朗声大笑,响彻云霄。

         且说元稹一程风仆,尤不失了寻觅怡情去。行至那骆口驿,则叫同行歇下一脚,撒和了马儿,又端得盏茶来。想那元御史倒底是个文人,一面浅斟,一面绕了驿站的墙面,把那上头的诗句细细品来。厌的凑了前去,则合了茶罩,煞强似将墙上的诗句嚼出茶沫来,久之,元稹道;“尽日无人共语言,不离墙下至行时。”置下茶盏,以手抚了墙面去。同行使者闻声来瞧,笑道:“直这般好诗,又是白翰林旧作。想元院长同白翰林恁般关系,是必要和了诗附白翰林去!”元稹遇着友人诗,心下欢喜,也笑道:“汝略知我矣。”使者见元稹折了官着同他顽笑,自笑吟吟地出门引马道:“难比白翰林!”路见石榴花,元稹复勒下马儿,使者见道:“元院长似是爱花的。”元稹道:“昔时同乐天宿在华阳观,恰逢春日时节,不免瞧了花之百般样儿,见得茂处,便折了与拙荆时,亦是欢喜得紧。花若撑得时,何由不爱?君……君若贤得时,何由不忠?”于是折下一枝来,叫使者同些诗作附与白居易去了。复又赴了几日行程,值秦岭“万树松罗万朵银”之际,元稹却顾不得停歇多时,只匆匆往前去了。行至褒城驿,远见了首府咫尺处,只稍停下脚来。元稹早听得严秦修驿,今时亲眼瞧了,心中万千感慨,道:“原以为刘辟扰攘了此处后,应合残破了去,叵耐严将军不忘了栽上树竹,直让这万物复苏之意携了希冀来,妙哉!”

         一连说了半个时辰,微之稍歇了神来,执幸忙取了水与他,道:“执幸是个糙人,也不会沏甚么茶,微之只勉强润了口去。”微之接来饮了,笑道,“多谢,却也不必讲究。”执幸垂了头把玩手上的笔,道:“只是,微之有《茶》一诗,我甚是喜爱。”便只念来:

                              茶。

                        香叶,嫩芽。

                    慕诗客,爱僧家。

                碾雕白玉,罗织红纱。

             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

       洗尽古今人不倦,将至醉后岂堪夸。

        微之听了,把杯置下,笑道:“姑娘喜欢,得空便教与姑娘是了。”执幸暗喜,只敛了笑道:“先不讲这个,别将故事撇下悬我口味。”微之道:“这一程匆忙,在梁州才好些歇了,仰头歪了床上,未几便睡了。执幸不知,微之却历得一梦幻事,实在是奇的!细想来若非躬身历得,却也是不信的。”执幸道:“这我知的,是知退所记三梦第二,说微之附了信来,只言于梦里见得他、乐天与杓直三个同游曲江。也是真真奇了去,当日情形与微之所梦相差无几;乐天亦于席上谈起微之趣事来,三人又将时日一合计,微之当行至梁州了,也是无差。”微之不禁仰面笑了,道:“知退也是个焉儿坏的。乐天兴起吟来记不清了就算罢,连我写于信中的也瞧不分明了?不过怨我写了乐天非写他,恁生以‘兄弟’一词换了我诗去恰舒畅。我这诗是与乐天而非与他,他倒是气了个倒仰呵!”执幸也乐,道:“微之不厚道,分明也梦着知退了,只字不提来,还要叫人知晓,换我我也怨你。”

        微之尽兴,道:“再南去便是百牢关了,幼时便吟太白公‘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那时却才亲眼瞧了,难不在行,难只在心啊!偏值着夜路往前进,假了羸弱的月色窥路,间或住了,便听着江声异诡,伴以野物哀鸣,想了自个儿命在逡巡,饶是未死也打熬了半条命去。”

        中多命悬,不宣。且说元稹千帆历尽却才在梓州安下,忆及前人杜甫留有《春日梓州登楼二首》,不禁吟来:“行路难如此,登楼望欲迷。身无却少壮,迹有但羁栖。江水流城郭,春风入鼓鼙。双双新燕子,依旧已衔泥。”来迎他的小吏道:“元院长不若趁闲时四处走走,咱这州风光是极好的。”元稹摆手道:“不了,今个儿却不是游玩的,恁生误了公差,先与我去拜潘将军。”比及拜了潘孟阳,只听得他道:“却才安下,只好生歇几时,没人怨得你来。”元稹道:“歇不得,民苦处亦等不得,系着人命的事不计数了去。”潘孟阳抚掌大笑:“好!早风闻了元院长仗义直谏的名声,今日得见,不假!元御史此案方便,只管揪了任敬仲的尾子,将那些个腌臢查诘了就是了。我替你寻了实在的小吏,有难处只管找我。”元稹作辑道,“稹只谢过,先去了。”

        方至住处,未一盏茶时,元稹转过身看去,那小吏只拦了一位男子于角门外,男子吆喝道:“你们这儿来了新使君,我今儿早上便瞧见了,让我见新使君!让我见新使君!我偏不信是世上没公道!”小吏又道:“不是不讲公道,是放你进来坏了规矩,你为难我有甚么用处!”

       旁一童女眼里盈了泪儿,只将眸子垂下,涟涟的泪珠子将圆乎的腮儿作了个七零八落,不过垂髫年纪,怪惹人心疼了去。元稹三步作两步跨了门槛,又折了官着蹲乎女童身侧,仔细将人哄着。那小吏心下发急道:“元院长,这些个人多了去,一个较一个惨凄,您管得他,管不得其他,却也不是您分内的差事,惹了火烧身的事还是不做的好。”元稹拽扎起面皮道:“恁生管不得?监察掌分察巡按郡县、屯田、铸钱、岭南选补、知太府、司农出纳,监决囚徒。况我此次奉旨按赃,泸州要查,梓州缘何不查得?他每进不得我出来便是,有甚么事只管同我说。这案子我管了,其他的,凡于东川内,有一桩查一桩,有冤的只呈了照证来亲折证,干渎了今上颜仪、暗地里使手脚的,稹自来一个不落,这不查潇洒了且无干净!你唤作甚么?”小吏答道:“回使君,唤作沈万辀。”元稹道:“沈万辀,你甫能拦了他们的凭证是那条?”沈万辀道:“无令不入厢房,无事不闯官府。”元稹道:“现下我令你领了他二人进去,算不算作坏规矩?”

沈万辀不敢违拗,也不再生横枝儿,只依言请人入屋来。男子直冲元稹伏了身磕头,女童轻轻扯了元稹氅子角儿。元稹道:“先进来细说了。孰是孰非不紧着定论,没查没利的只怕要罪加一等。”男子仰了头来时,眼中见了泪痕,边上止红了一圈,颤了声儿道:“严某生于贞元六年,下止有这小娘生于元和元年,阿耶早间替人家牧牛,夜里打发阿娘休息去,再自个儿忙活地里的活。家底自是清白不怕人查。今个儿止我与小娘相依为命,又没吃没喝活不出个人样儿来,难过得紧了才时常往候门窃些残羹剩菜过活。若要罚我时,只求大人顾好我小娘。”元稹听了,则把手背着,道:“你阿耶阿娘那里去了?”严子道:“阿娘平白叫人虏去入了贱籍,阿耶去官府时活叫人打死了。”

此言毕,一时无人再出声来,沈万辀只转了身去不瞧他每,兀自同枝桠上的鸟儿厮瞪眼。良久,元稹一面往前去,一面下死劲啐地一口,只骂道:“荒唐!”又厉声问道:“你可知那个虏了你阿娘去?”严子伏下头,匿了戾气去,只道:“回使君,只听得那日旁人唤他严公,我则是不识几个字的,也晓得那大人的宅第上作的是个严字。那位郎君,是必也是姓严的。”元稹因望向沈万辀道:“梓州近几任实权的有几位严公?”沈万辀叉了手回道:“回元院长,止有一个,叫做严砺的,原先节度使任上,前几日却才殁了。”忽听得唿喇喇一片风声,刚长成的叶子见打在了地上,又飘忽了一阵清香。元稹道:“若大的梓州,止你一家遭此不公?”严子登时气了个面红目烧,道:“使君直恁般疑了我去?凡严某所识邻里,大都不差严某去,饶留有一亩地的,上头那税则是消不得的,恁生撂下不问了。”元稹住了脚,转过身来觑着严子道:“这些人家却没一人来求公道?”严子不住磕了头道:“男丁都叫官府给打伤了,也没甚大夫来医,熬得住的都歪在床上起不了;偶有几个天生敢的老妪只挡了我们年纪轻的跟人拼命去,倒底身体不行,直叫人打得死了;我是胆儿小的,却不敢唬了大人,则是躲在后头。如今独了我一个有手有脚的男丁,再躲不得了。”女童偏过脑儿撞上元稹含了怒意的面皮,恁生吓了丢魂,踉跄一步,只仆到兄长身上,嚎哭了起来。元稹遂敛了怒意,把严子扶了,道:“我也是官府的人,于你亦非全然信任,却不怕我害了你去了?”严子兜的朝元稹一望,却又敛了神摇头道:“怕呵!恁生不怕?那个也不晓得这官府里那个郎君同那个郎君沾利带故的?我阿耶怎么去的,又恁生忘得!今个使君若是害人的,我自免不去一死;若是救人的,我才没甚么怕了,只管想怎么说甚么了。今个儿若追了阿耶去,阿耶从前嫌我胆怯,今时也不至于叫阿耶丢面去!”元稹抚掌长叹:“好!沈万辀,且以客礼相待着。凡手上闲着的身上有功夫的官吏现下便往了乡闾里去,挨个访明了情形。再派了人去取了近年州上的账来,我亲自审计!”

        且说元稹那屋一行,人尽衔枚,马尽勒囗,算珠拨弄了几响,止中间啖了几口糕点,却黄昏人定也没空下。逮次日晌午倒仰了几人以后恰厘清了帐目。沈万辀将严子二人引去侧厢安下时,道:“这屋里需甚么用甚么,短了东西只让管事的添上就是,元使君在正厅审计,无事却莫去扰他。沈某身上有差事,不留了。” 

         犹见了一屋新异,严子谩沉吟:“恁生……恁生!”正照见小娘似去拈了糕点来,继而厉声喝道:“残羹剩菜便罢,都是失了味的玩意儿,然这糕点尝一回,怕再消不得苦了!”女童被吓,则把糕点撇了,措支刺,眼波又泪盈盈的了。严子望了小娘泪阑干不止,心下生愧,抬眼瞥见书案上玉板笔砚,只使来勾上几笔,与了小娘道;“则要你日子好过罢,大哥却不是恼你。”玉板上勾了小娘倩影一道,点以朱红黛绿,也不知圜了谁的梦儿去。

       那沈万辀一行功夫在身的,乡闾走一遭倒也伤了精气神。正歇时,一人道:“沈兄,这位元院长把我几个累着,可是当真为了黎民?若只走个样子,我便也不干了,徒留了希望。”未待沈万辀说话,另一人便道:“忒瞧不起人的!这位元院长是位才气毕显的,声名播斗南呵!”又一人道:莫不是那著了《莺莺传》的元稹!却安得这没品没阶的小官,怕是真干事的!”沈万辀道:“由你们自专闲话了?却早晚向元院长请谢去!这真做事假做事,嘴能瞧出甚么来?且看著便是了。”又自审道:真做事又如何?端的是个没品没阶的小官,若身后没个人撑着,把得罪人的事办尽了,则让人随意遭践了去。再摇了头:挣揣了话,只似尸骨,元使君则是白作工夫,也总要有人试上一试。

        “沈兄!这处有个没人的屋子。”一人吆喝着。“几处尸首?”沈万辀道。那人道:“只一张裹了人的草席,也叫野物咬了没形,其余寻不着了!”沈万辀蹙了眉尖,只上了前去,却端的叫他恍惚了神去。风吹得屋子里吱吱喇喇响,则是空荡的紧。那墙面儿上用石子划拉了三四个人像来,傍着灿黄的麦收,只寄予了其希冀其中。沈万辀长叹道:“这画却是不错的,若是有人指教提点,未必差了我大哥去。”唤他的人道:“这些穷苦百姓那里消得这些玩意儿,沈兄玩笑了。”沈万辀只忖度一番道:“世道不公。”

        比及沈万辀回了府上,见元稹危坐案傍,蹙了眉尖,拽扎了面皮,沈万辀忙道:“回使君,严子所言的是言重了去,大多却是不差的。人伤得讲究,便死了也没说法。账目上面只这遭粗访便核了庄三十九所宅四十一所奴婢二十六人,加征不计数。”元稹道:“我这边却不顺,这账忒干净了,真账不知藏了那位明公府宅里头,只烦沈吏替稹仔细寻了来。又说就此案,只一人作为忒猖了,生恐参与者众,只将传牒去将其他州的账薄调了来一并审计!”           

        时间沈万辀受了委命正要下去,却让严生撞了个踉跄。沈万辀觑着严生恐慌的颜色道:“做甚么这般慌张,只冲撞了使君做事。”严子上气不着下气,阁泪汪汪不敢垂:“使君!使君!我那小娘!”元稹正合计紧着四日内便要赴了泸州去按任敬仲,为此案紧张闷烦着,这厢又莫名生了事端,登时心似鼓擂道:“且缓了气,好生说话。你小娘只如何了?”严子直把泪淌了干净,道:“不怕使君笑话,我世不曾睡这般的好床,只睡实了去,一睁了眼,却不见了我小娘,四下都寻了,着实没了法子,这才斗胆叨扰使君。”语毕,只再说不出话来。沈万辀叉手作揖道:“元使君,沈某尝于大理寺办过事,请许沈某去寻严子小娘。”元稹只阖了眼脑道:“准了。”又睁了眼道:“千万将人寻来!”待二人去远,一同审计的耿据道:“元院长,倘或这严子调虎离山,怕是要误了事去。”元稹听了,勉强笑了道:“且不说此事发端严子苦苦相求……耿郎君家中可有妻子?”耿据道:“这把年纪恁生没个妻子?”马元亮直冲他使眼色。元稹道:“白翰林居易去岁三十又七了才成婚,倒是唐突了耿郎君马郎君。稹有一妻一女,现下在长安。自稹母亲去了以后,拙荆伤了心神,便病得厉害了。然稹性锐,亦让家中没甚么日子过来,女儿也受了苦去。严子那小娘,的是同稹女儿极像的。”耿据只把话咽了,马元亮忙道:“端的是元院长爱女之心切切,马某甚是佩服!”耿据找补道:“沈万辀却是个厉害的,是必把严生那小娘找回来的,元使君心安。”马元亮展颜道:“是呵!沈万辀可不止在大理寺做过事,却从前亦做过将军的。”元稹大惊道:“恁生只在这梓州做个任人差使的?”马元亮笑道:“马某也只是风闻。一来沈万辀倦了官场,只求个谋生不求扬名,二来沈万辀那兄长因他这官位忒险,差点子失了性命去,饶如此也落了个半身不遂。一来二去,便择了风光不差的梓州安下了。做个小吏,能养活家里,也不直属天子脚下,不掺活政事,倒是个真真的中庸之士!”

        未出半个时辰,沈万辀引了严生进来,那严生将女童抱着。这一下叫元稹解了倒悬,甫能定了神来,耿据马元亮二人亦是一口气松了去。沈万辀作揖道:“回元院长,这小娘是趁了他兄长睡下,起来啖了枚糕点。怎知这糕点却是让人下了药的,直叫人拐去溺了河,幸得发现早,沈某又略懂医术,是恰将人从阎王爷那里抢回来。”元稹复拽扎了面皮,道:“沈万辀,则随我出去说话。”逮至了无人处,元稹道:“甚么人在官府里头下药?”沈万辀侧了身去道:“沈某不揣,只猜是潘将军的人。”元稹觑着沈万辀道:“沈万辀,你可知潘将军先前说与我寻了实在的小吏。你,是他的人。”沈万辀微哂:“元使君却清楚,则官府里头没几个人敢动手脚。然我是他派的人,不是他的人。则一字之差,然天壤地别。”元稹摇了脑儿,复又叹了气道:“潘将军……”沈万辀道:“潘将军却不全然是要害你,亦非要害了这女童。”元稹抬眼望他。沈万辀垂了头向元稹叉手作揖道:“他须得做些甚么拦使君您,免得火窜的高了着了他。”元稹怒道:“却拿垂髫女童作文章?”沈万辀缓了神,道:“沈某胆大,只多说句话。沈某见元院长为素不相谋的女童吊了心胆,怕是念了故人来,倘或今天不是严生小娘,是个别的什么人,元院长也未必着急寻去,这一延误,便要丢了性命去。兀的在几位明公眼里,女童丢了性命与否,这便悉数不重要了。却说潘将军到底是留了余地的。”元稹不言,沈万辀道:“沈某先前只说过了,您管得他,管不得其他。使君却是不信的。”元稹道:“我到底不是只手遮天的,可做的挣揣不多。我也难说保了众人的命抑或寻了众人的公道去,若火能灼了腌臢去,我便放火,其他却也顾不得了。元某自有账未查完,先去了。”沈万辀则兀自朝着元稹去处折了身子行长揖。

        且说纸包不住火,假账藏不住真章,个中破漏处直叫元稹三人揪了潇洒,严砺擅籍没的管内将士、官吏、百姓及前资寄住涂山甫等八十八户庄宅共一百二十二所、奴婢共二十七人悉数处理,复连夜传牒了《弹剑南东川节度使状》去。

      其状末云:以前件状如前。伏以圣慈轸念,切在苍生,临御五年,三布赦令,殷勤晓谕,优惠困穷,事涉扰人,频加禁断。严砺虽即没身谢咎,而犹遗患在人。谓宜谥以丑名,削其褒赠,用惩不法,以警将来。其本判官及诸州刺史等或苟务容躯竟谋侵削,或分忧列郡莫顾诏条,但受节将指挥,不惧朝廷典宪,共为蒙蔽,皆合痛绳。臣职在触邪,不胜其愤。谨录奏闻,伏候敕旨。

        恰裴垍严惩贪腐,这厢力挺元稹办案,得让东川百姓解了倒悬去,只对元稹感激不尽。逮任敬仲一案结了,元稹也归了梓州歇脚,不虞得了严子落下的画作,忙寻了沈万辀道:“这位严子似有几分才气,烦请沈郎君帮衬了。”沈万辀笑道:“院长好意,却不必了。沈某已料理妥当了。”元稹纳罕道:“沈郎君好细心。”沈万辀道:“早间查访乡闾走过严子家中,再者沈某上头有位兄长,是位画师。说回来,百姓都盼着元院长多留几日,严子欲领人摆道宴席,院长待如何?”元稹笑道:“我家中尚有一位同他小娘一般的女儿,唤做保子的。便也不多作留了,一来严砺的案子须要呈报,二来见他小娘可怜不免念了家中妻子。”

        逮到元稹归了家中,又一桩大事将坎在他心里。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桐花落】第三回

韦茂之病逝洛阳城

元微之受辱敷水驿

  却说元院长东川一行暂告成功,威名远扬。才沾了长安地,元稹便避了同行洗尘,匆匆往了靖安坊家去。

  远远望了韦丛倚了门立着,陪嫁的小婢紫桐畅好将了薄绒鹤氅与韦丛遮风。元稹自紧着前去,隔了氅子揽人进屋。韦丛盈着笑任元稹揽去,道:“今日天气好生困人。九郎叫丛盼了再盼,左右是倦乏了。”  紫桐应声道:“我只道夫人屋里坐着,偏是不听,自风闻阿郎归程,日日倚了门望,直凭般不乏味,只恐怕风吹坏身子去。”元稹听了,直把愁撮在眉尖。韦丛将渌老鹘伶一抹,笑道:“春风和暖,恁生把身子吹坏?九郎莫听紫桐胡话。”那紫桐只是急了,道:“夫人身子虚,经年阿耶去了就大病一场,去岁再为着老夫人伤了心神,这阿郎又远行去……已而寻了甚多大夫。依我说,夫人这是心病难愈。”

元稹颜色不改道:“夫人倦乏,只先歇了,养好身子。待歇好了时,听我讲着东川的趣事来,好是不好?”韦丛笑道:“阿郎发付,丛又怎讲一个‘不’字?再不用说,只听九郎,养好身子,不叫九郎忧心。”说毕,兀自上床睡去了。元稹问紫桐道:“保子那里去了,却未瞧见她。”紫桐道:“同奶娘街上顽去了,今儿太阳高,热闹。”元稹听了,那心却没安处,道:“夫人觉浅,你莫扰了她,平日里也顾着些保子。今日事紧,东川案子冗杂,且非等闲。我先往裴相国处拜去,夫人好些时,便说我须臾回来。”于是去了。

  逮到远远不见元稹身形,韦丛覆了身子,叹声道:“紫桐,再替我烫壶水来,我是胸口气短,一时睡不着的。”紫桐替韦丛拢了衾被道:“夫人,阿郎……”韦丛笑道:“你莫要怪他。”紫桐撇了头道:“夫人在韦宅时,却未曾吃这般的苦,眼下自往肚里咽去。"韦丛兜的咳了几声道:“紫桐,莫讲胡话,我的夫君岂是旁人比得?寻常人家男儿科考求荣华、为官图生计,大抵志短了去。九郎的志向,是鲲鹏,是日月星辰,且高且远。紫桐则不知,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九郎啊,在危楼之上。我们闺阁中人,自是帮不了他,却能于孤寂时与他一缕春风。那危楼有棱有角,风儿掠过时恐也是痛的,然风不能怨。以风生怨望,便刮得狂生,直欲推九郎拽摔了去,丛也作心痛。”

紫桐忙道:“丛娘你少讲话,只歇下,紫桐去煎了药来。”韦丛不听,道:“紫桐,莫怪他,莫怪他……”眼挫只滚下泪来,再匿了踪影。逮紫桐端了药来时,韦丛只拽了紫桐衣袖道:“紫桐,他是风仆一程,撂下公务回来瞧我们的。"自复笑盈盈地捧了药饮去,连烫口也不顾了。

  且说元稹赶赴西乌台中,恰值晌午休憩时分,裴垍省阅公文声外,止余几声早蝉絮聒。原是听闻元稹避开洗尘时,裴垍便已明晓一二,一来家去会亲眷,二来盘计着同他单独讲话,于是早已待着了。裴垍罢笔道:“恭喜元院长东川一行大胜!”元稹叉手道:“裴公谬赞,尽分内之责而已。然稹这心总安不下。”裴垍住了住,道:“元院长同白翰林于华阳观指病危言时,我一壁欢喜一壁心忧;逮到元院长出使,那壮言犹在我耳。我只道君为利刃,莫要钝了去。”元稹肃然道:“刃利犹能饮腌臢血。”

裴垍抚掌,笑道:“甫能是激你。然元院长担忧不全无道理。可记着我昨儿遣人与你递的话儿?”元稹愠色道:“那杜狐狸特故将我遣了东台去,颠倒是用心甚险。”裴垍笑道:“这么道元院长生了退却意?”元稹道:“恁生讲作退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虫豸而已,没甚怕的。”裴垍正色道:“洛阳天高皇帝远,权臣罗织,此去寸步难行。”元稹道:“俘为囚可做得,利为兵不悔得。”裴垍大笑道:“好!却也非全作不善事。没揣的此事称我意,杜佑便不作手脚,料应来我亦要让你去的。”元稹思忖道:“裴公意在权宦。”裴垍道:“辛苦元院长分台而董,冀严惩不法,重振朝纲。”元稹笑道:“职责所在。”裴垍亦朝元稹作揖道:“微之,此行凶险,豺狼当道,千万仔细着。”元稹回揖道:“弘中志在家国。微之谨记。”          

  及报毕公案,元稹道:“我亦有私事相求。拙荆身子愈发不畅,洛阳是他故地,只盼着去寻些土方子医治,多少安心些。”裴垍忙道:“令夫人身子要紧,自许你携亲眷同行。”

微之住了,复长叹道:“茂之身子甚过薄了,恐是消不得路程颠簸,恁生在长安俄延一月,却才稍稍养住身子。再仔细将保子托付的当了,方才往了东台去。连着到了洛阳,气色也仍是好的。”执幸听了这话,心里一酸,直把泪忍着:“韦小娘这早晚是二十又七。”微之缄口。执幸道:“却不是要抢白微之。韦小娘这身子难养,颠倒不是性娇,则是为微之受苦。”微之道:“诗家只是八九世纪一介尘肆而已,彼时自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执幸道:“今时女子生产则不似从前鬼门前过的凶险,亦甚多女子落下病根,端的韦小娘鬼门前过了六巡!微之!为妻为母,须敬茂之三分;古来女子,何止作香埃消散?”微之神色悲戚:“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夏营斋。茂之去后,我偃在床上,左右定不下神来,身边也没甚人诉说,犹记得那夜风啸得甚狂,四下房子似乎亦要掀了去,乃余这一处隅是安谧的。那被衾犹有余温,青荷的熏香也未散尽。”

执幸唤道:“微之。”微之应道:“嗳。则我唐突了。无患,我续之罢。”

  逮至元镇下车洛阳,端的一改此前寝食不思作风,日日准是时台宅里来去,倒底是放不下发妻怏怏的身子。畅好七月三伏天道,素蜩鸣四野,拽直了枝垂叶蜷,引得三足乌休住,则闷闷笼了洛阳城。

一旦鸡鸣未响,元稹整备御史台去,韦丛坐著把身体趄了道:“九郎,近几日瞧我证候好些了,自是清爽许多。”元稹著莫着韦丛气色没涩滞,也笑道这:“这趟次不作白来,夫人却是要好了!”韦丛纳了脑儿道:“近年面颜,瘦得来实在难看,想着常笑了不叫九郎疲乏了一天的心厌厌,那知笑似不笑愈难看,粗麻透不过针关!”元稹笑揾着韦丛脸儿瞧道:“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韦丛撇了眼脑,愠道:“九郎!”元稹大笑道:“稹记着夫人原是擅妆面的,曩前于韦宅做门客时常听道夫人一做新妆,便引了长安争相效仿,悉说了宫女手艺不及韦府韦小娘!”

韦丛顿了,复道:“说这甚子故事做什么?时下是年老色衰,不比从前风光了。”元稹道:“稹心中有愧于夫人。与了我这般风欠酸丁,止倚了韦大人济着,恁生埋没了好人家女儿巧手艺。”韦丛道:“休讲胡话轻蔑了自个儿!日前是生恐为难九郎,眼下九郎俸银供得住我顽去了,自是要叫九郎买来顽的,便有劳九郎公案断了后捎带些燕支螺黛来,丛好打扮与九郎看。"元稹再欲说甚么,只见催了去,那心寸里仍是宴宴的。

  元稹于东台根足未立,谨防着权臣为奸害人,只守着御史台不能造次扰攘。是日原休沐日,元稹安不下御史台事方欲往观之,再思了韦丛金钗换酒的故事,想着除却孟昇进丧柩一案的尾巴未结也没甚要紧事。遂把台事搁置了,早早往了南市去。适南市始盛,琳琅之物,心里头没个长便。元稹思忖较之几张铺子,终简揽了燕支螺黛名贵者,因捎带了市井徒所荐金花子、圆面靥、缠藤蝴蝶纹金背玉饰梳归去。

  及归,韦丛已衣自安乐公主时而藏于韦宅的蓝调百鸟裙,上衣白衫褐半臂,肩侧环披金银粉仙鹤云纹被帛巾。元稹一时震而神颤,先嗅得青荷芳香成阵,道:“香雾玉臂生,沉鱼落雁貌,眼波未动情先起。”  韦丛笑道:“我原道九郎休沐也安心不下御史台,今日怎换了性情?呆愣着做甚么,替我扶着义髻。”元稹往前扶了,不免勾起了丝缕发去,韦丛嗔怪道:“九郎怎作莽性子了?”元稹道:“这义髻颠倒叫我辨不清真假去。”韦丛笑道:“此妾之宝也!则是以真发结织而成。”元稹道:“稹不曾见过此物,倒是见识短薄了。今日稹念着韦小娘名动洛阳的手艺,却是回来得值当!”韦丛道:“今个儿梳的是早些时候名闻宫室的双环望仙,自战后见人弄得少了,反多是些悲戚模样,望了心头便不畅快。”闻言,元稹扢皱了眉,叹道:“乃于夫人身上窥盛世!真真似那仙子临人间!”间韦丛发髻已成,峨峨而不危,韦丛道:“东西可捎带着了?”见元稹积物之多,韦丛不禁笑道:“九郎却是没了主意!”说罢,插梳发髻后,若轻云蔽月,点鎏金镂花银蝴蝶于鬓边,春残舞未慵。复以素粉铺面,抹脂描黛,翠眉如远山,细长延天边,花钿点面比翼飞,云母斜红玉粳白。

韦丛伸手望元稹面前晃了道:“九郎?手艺将谓生疏了,老得来却扮俏娘子,九郎莫嫌了去。”元稹隐隐觉着有些乖性儿,转关儿没思绪,只得罢了道:“茂之道得甚么话?想来只二十又七,短我多少年岁去!总讲着年老色衰,我犹以为豆蔻年华!”

韦丛把铜荷盛了绛台点璨,握了螺钿花鸟纹八出葵花镜孜孜地瞧模样:“这般年纪貌美娘子早早去了的也不少。”元稹心里发急道:“茂之福禄自是绵长的。”韦丛笑道:“待白头时可真真是年老色衰,那早晚叫我吃不下饭的。想来,不若于好光阴处休时光……”元稹缄口。韦丛复道:“九郎可知‘紫桐’何解?”不待元稹答,兀自说着:“梧桐生高地清幽处,惠子据梧听鸟声,桐花雅淡似无色味。我读来九郎诗句,与之相合尤甚,便擅自睹物相思了。紫桐天性不坏,只是话说得莽了些,口没遮拦的,九郎不要怪他。他若是日后说你伤着我身子,你只作没听着,莫与他怄气,也莫听了他话与自己不过意。保子,只安心他奶娘,人周方着。”元稹猛一仰视道:“茂之……”

韦丛道:“多子多福,我是欢喜的。惟恨未称意了去。”再道:“难得这般奢华装扮,九郎是必好生记着。”元稹道:“夫人老来想必也是好看的。”韦丛道:“不说别个,只让九郎记着今日模样,可顺了茂之心意?”元稹觑着韦丛神色,只得应了:“好。”韦丛道:“今日是元和四年七月九日,九郎也记着。”元稹拥人入怀,声颤道:“只这个不应。”韦丛无奈微哂道:“今儿天气好,我俩个出门转转,回来早些歇下。”

  次日元稹告了假,闭门家中,捱一刻似无涯。原是花好月圆的景也失了意蕴去,只道风筛了花,云埋了月,枕冷衾寒,新痕湮透旧痕,淘泻了形影相吊、风只鸾孤。

  然洛阳权贵待不得他悲恸缓和,不法事日渐浮乎水面。桩桩件件,只置自己于不顾,浙西观察使封杖决安吉令至死,河南尹诬奏书生尹太阶请死之,飞龙使诱赵实家逃奴为养子,田季安盗娶洛阳衣冠女,汴州没入死商钱且千万,滑州赋于民以千授于人以八百……类是数十事或移或奏,皆止之。

  一旦,元稹连夜扶了亡妻灵柩往城郭去,系职务所累只能托付卢子蒙去。甫能回了御史台,便得小吏仓皇上报房式不法。小吏见元稹沉思不言,又道:“房式先前欲夺了您诉车改水运的功绩,不成,好呵,连带着狐尾也不藏了。”元稹道:“不求闻达,水运省却人力物力、不耽搁农忙,方是本意所在。倒是房式……”小吏道:“元院长有甚顾虑?”

元稹道:“杜狐狸我已得罪甚了,再没顾虑,传令把房式权先搁了,罚俸一月,仔细提防他动作。”小吏道:“却未表奏……”元稹道:“朝廷已有成例,不必忧心。说来近年害你没休憩,及事了了,我荐你升职,再不用受屈了。”小吏大惊,感激涕零。

  恰逢韩愈任洛阳尚书都官员外郎,元稹携了润笔拜去。韩愈道:“微之丧妻之痛,我深表痛恨。”元稹道:“退之妻子安好?原以为‘子欲养而亲不待’极痛了,然吾妻疾革时,每心怀畏而不耐神,他以盛装伪笑语去,却是钝刀凌迟我心。”

韩愈道:“吾妻吾子安好。我是个不会慰人的,能力所至处自鼎力相助。”元稹道:“今日来拜正有此意,便烦退之择空属篇祭文与我亡妻。”韩愈道:“无碍。我记着你那同年沈传师书法尤盛,也替你拜了去。”元稹道:“有劳。”再谈了些家常事便散去了。韩愈目送其离去,叹道:“足下以抗喜直立事,斥不得立朝。”

  然未几,政事归著脱了轨道,大抵是杜佑动作,以元稹“专达作威”召令归京,复罚俸一季以警。

  “赤县才分务,青骢已回乘呵!”

  “世道难于剑,谗言巧似笙呵!”

  “汉水清如玉,流来本为谁?谁!”

      回京路上与偶逢的好友相谈,时“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时“千钧势易压,一柱力难支”,时“伤心小儿女,撩乱火堆边”,时“斧刃迎皆碎,盘牙老未萎”,时“潜书周隐士,白云今有期”。

       逮于敷水驿歇下,则是身心俱疲,元稹怎也料想不到甚大的冤屈即在不远处虎视眈眈。敷水地小室紧,驿站竟止馀一间大厅,元稹也未讲究。少焉,月徘徊斗牛之间,花影摇曳。昏睡无神时候,叩门声渐起。元稹覆了身子,被扰得没定神,起身推开门,头俩个身着狮子纹黄袍的颐指着后头几个摆弄酒席,中一个往前道:“这位可是元御使,那头仇中贵烦您给陪酒来,仇中贵是圣上身边的人儿,元御使可要瞧清楚着呢……”元稹瞧是位宦官,转身就要走:“现时月儿挂了老高,稹这倦意也不减却,谢过中贵好酒了,明儿有机会再同中贵使好酒来。”说罢阖门仰卧。

仇中贵向传话的刘士元道:“元御使,却是前些日子那位风光无限的元御使么?”刘士元连连应道:“是那位,写了《莺莺传》的,白居易白翰林的挚交——元御使元稹。”仇中贵笑道:“白居易挚交,东川御使,倒是有缘。”

倏然,元稹只见几人破门而入,拽扎着凶煞的神色喝道:“里头是甚么品阶的小官,见了仇中贵竟也不拾掇了东西请爷入厅,恁生往床上赖着,反了!”元稹被这阵仗震得心神颤巍巍,道:“稹于监察御史任上,官职相当,中贵总要讲个先来后到。”仇士良气黄了脸,喝道:“这甚子监察御史胆敢与我天子身边的近臣相较?不给他个利害,倒是愈发狂纵难制了!”唬得元稹一怔愣,即刻揽了衣裳来。门后一阵悉悉簌簌声,只脑后飕的一声,早见一条马鞭扫到瓷瓶上,哗啷啷打了个粉碎,飞溅了一地水。后头追着几个抄着门闩、毛竹的小吏,蜂拥而上,仇士良同刘士元往一旁喝着声儿喊打,登时鼎沸起来。

       元稹平白遭了打,连鞋也顾不上了,踩着袜子往外逃去才险些留了命来。远远着,仇士良大笑道:“元御使可知那潘孟阳潘将军,教你治理的东川变作了原样!多留点眼神好活命,你可听牢了。”要知后话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桐花落】第四回

白居易三状力挽元稹

杜嗣业一拜苦求墓志

       话说元稹于回京途中平白捱仇士良一顿好打,这厢浑身抱伤的连宵未至京城,那厢颠倒黑白的状子已呈至圣上眼下。

       仇、刘的状子递得极快,白居易、崔群两个暗中得了消息,各自抛却下手中不甚要紧事,守在要道上迎回了元稹。未及至了住所,白居易二人慌乱将元稹安下,先时冠玉的面儿附着交簇几条鞭痕,向时教汗液湮了一回,再教被褥捂了一夜,竟有几分发溃的意味。

     睃趁见二位好友来回踱步,元稹听在耳中愈发明了,心中没个定神,委屈劲头临了,眼泪哗啦淌了一身。白居易忙宽慰道:“当心洇了伤口,微之好生歇下,仇士良那头有我与崔兄在。”元稹覆了身子,教动作扯了倒抽一口冷气,颤了声道:“他几个敢平白打在我面上,也不见得是糊涂发昏的。”说罢使那手于面上寻好处来摸。“元九当心,大夫看过了,道是需好生养着。”崔群见状压下他手道。

          元稹微微撑开眼四下张望去,兀的瞥见写至一半阁了笔一旁的文章,遂问道:“崔兄方才写的甚么?” 崔群望向白居易,似是犹豫半晌,良久方答道:“奏状。”又道:“杜佑拿此事大作文章,以务威作福称之,直要将你贬了去。”闻言元稹道:“先前总讲他是狐狸,狡诈;如今想来倒与虫豸一般模样,躲在犄角旮旯,且不敢出来见人。”白居易叹道:“李绛已上了折奏状,偏叫杜佑扣下了。我本欲早朝时面奏圣上,崔兄一番好劝,偏教我心中难平复。”元稹劝道:“崔兄所言是,我此番罪名一个‘专达作威’,一个‘务威作福’,悉数钻了僭越的空子,千万别叫我再累了你去。” 白居易摆手道:“这话岔了,实却是我几个累了微之。去岁我几个一齐弹劾了吐突承璀,那仇土良同其私交甚密,惟恐他是衔怨在怀已久。那状子先你忒般久,谋划与否也难知晓。”

       有顷,东曦既驾,崔群冲二人行辑道:“崔某要职在身,论起又不比你二人私交,不便久留,一防旁人短长,二窥时局变幻。今日我再奏一状,白兄待我归时再作长议,切不可冲动为事。元九作为闻名京城,我辈悉畏其正直。再者敷水驿一事是非分明,崔某定竭力帮衬,还请元九白兄安心,好生养伤才是。”

      逮至崔群去远后,不知是春秋几瞬,亦或久别烂柯,元白二人目光交错间竟惹下几行泪来。始尔无言,久之元稹忍泪含悲道:“东川,实则无用功。”白居易纳了脑儿道:“救了一时却也是好的。”元稹应了,又发了怔道:“我将丛娘弄丢了去。”白居易顿了,审度语言复道:“保子却是可憎才,总要将你捂暖了。”元稹伤口教泪灼得发痛,再止不住号哭起来:“乐天,我却将袜子走丢一只。”白居易心里头没由来得含酸带苦,只得扭过头去抹泪,含糊道:“袜子丢便丢了罢,粘了污秽,换一对来穿。”元稹任由白居易再用帕子来抹自个儿的泪:“我顾不好百姓,也顾不好丛娘保子,如今竟连自个儿也没法顾得了。”

      白居易蹙了眉道:“你恁生降罪自己受着,却不可揽大多责任,你既尽力便罢了。”元稹无奈道:“如何‘便罢了’?倘若教乐天‘便罢了’乐天岂真放得下?”白居易于案前端坐,却闭目不肯再讲了。约摸一盏茶时,白居易道:“微之,倘或崔兄折子仍递不上前,我便面圣去。”元稹急道:“乐天一向作周全思量,今日却此般莽撞,一来崔兄救我是竭力,附上你势必难办,二来李崔二位重臣奏状见扣,只怕默许,你去便是忤了圣上意,持理却难论,乐天心意,我受着,面圣却还三思。”白居易抵着牙儿忿忿然:“此般便是圣上发昏,微之举奏不避权势,京城何人不晓,此一迁即是寒了人心,无人再肯为圣上绳愆;公然庇护中官,此一纵容即是教受辱朝官,碎了牙和血向肚中咽,大失人心;微之此灾,祸缘方镇,今再将微之旧其手中,刀俎鱼肉,明日天下何人敢再将不轨不法事呈与圣上?不替微之想,我尚愿替大唐一想,微之却愿他日薄西山么?”

       元稹顿了,思量一番道:“试策时你怀揣着疑虑却并不曾拦我,今日我便作一般样,由你一回。”白居易展颜道:“我却不奏仇士良,拣那刘士元下手,如此可避去圣上对旧太子属官的庇护。微之安心,我自持分寸。”

执幸阁了笔长叹道:“乐天此去真真寒了心,且不说游离三教之间,但说微之不公遭遇,饶是存有’穷济毫厘‘的心思,却只敢’独善其身‘了。”微之道:“其直忒贵了去,却终不负腹中文墨。我亦思量过同乐天一般安生度日不惹是非,亦如乐天思量过同我一般金石贯诚。虽我二人取路有异,恁不必指摘了谁去。但愿有日会结弥天网,尽取一无馀罢。”执幸如何不懂这番道理,却是辩不明谁愈可惜一分,连忙点头应了,把无奈咽进肚里。“乐天此奏不过累了自个儿而已。那日黄昏我奉了旨意匆匆离京,保子也赶不急捎带走,所幸适逢乐天归家路途,我两个仍见了一面,话讲不上几句便已知足。”

       白居易勒了马儿同元稹对望,把委屈遗恨敛了干净:“微之,此行照管好自个儿,有甚尽管需要附书与我。”顿了一顿续道:“我尚有几篇新作未与你瞧,晚些时间我教知退捎与你去。”元稹连声应了,复道:“没甚打紧的,你在狼口出入,才该好好照管自个儿。”二人各自揣了许多话儿争不出先后,说又不完,留又不得,去又不舍,倒底难安。相别之后,方至歇处,白行简已携了书笺行至。比及窥得一对新袜,元稹登时堕下两行泪来。白行简见状宽慰道:“九弟,却是一夕白了头。顾他什么务威作福,凡是识字念诗的,悉数晓你为人,个中道理大家自有计数。”元稹只和泪笑了,再无多言。

       “再使东川,却是另一番光景。江陵景好物丰,不失为一个好住处,致用兄迎我那日引了一干人等伴我泛舟月下,一夜兴尽方归,微官薄俸如何悉数抛诸脑后,一时恣意方松了心中那弦。说来作为没甚,但一二件可以相称。一则结识甄济之子甄逢,与了史官任上的退之几封书信往来,将其父事迹名存史籍之中;二则应我所敬仰先人杜甫之孙杜嗣业相求,提写墓志一篇,扬其名平天下。”微之展颜道。 

       “官曹官曹,实则一座坟茔,昼时蝇虫,夜时蚊蚋,逢及黄梅雨,不如把我几个作柴火烧去!”李景俭跺着脚进来,隔了老远蔽了一蔽屋檐,一冲一撞地骂了半晌,方于床边坐了。“那儿冷水,自个儿喝去,日日气不得消,不承想致用兄较我不好受几分,倒是惹我畅快。”元稹披了衣氅起身,同李景俭说笑。李景俭拾了蒲扇摇风,灌了大口冷水,方泻下火气道:“苦咱便罢了,小保子他阿娘去得早,奶娘也随去早,如今没人照管,偏生来吃你苦处。”元稹叹道:“幸而小娃没心思,江陵顽处又多。如今薄禄,终究却寻不起人来照管。”李景俭一拍方案道:“是道你这身子,旧疴附上新疾,公务又繁,设个人照管,如何顾之?”元稹道:“嗳哟,又作说客来,仙嫔的事不急,我还撑得几时,再缓一缓罢。”

李景俭忧愁得利害,方欲论理,忽听了窗外隐约一声呼唤,便走至窗牖侧身去听。“可是元曹参军的府邸?”李景俭推了窗望去,见一男丁负一书篋,颜色局促:“寻元郎何事?行藏何处?”男丁慌乱抹了额间泥汗,赶忙板直了身画样行辑道:“我是个耕作的小民,祖辈是位籍没的诗人,辞世时困窘,葬得草草,小民可恨,胆请元参军替我祖辈属副墓志。”李景俭把颜色一撇道:“元郞贵体有恙,你念句来听,称我意时我许与你写篇去。”

男丁正色念来:

八月秋高风怒号,

卷我屋上三重茅。

茅飞渡江洒江郊,

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

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

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

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

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

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

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

安得广厦千万间,

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呜呼!

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

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

未半,元稹已而躬身将人迎入屋内:“足下祖上却是唤作杜甫的诗家?足下作何称呼?”男丁捧护着书箧随入,细声道:“小辈杜氏杜嗣业,祖辈则是杜氏讳甫,字子美的无名诗人。”杜嗣业心似鼓擂惶惶惴惴,一时间却窥得丝缕希冀。李景俭听了诗中悲壮,遂往床上歪了,无奈道:“好么,微之频频念来的大家,怪我拙眼高地,你二位促膝长谈,我且去将那位仙嫔安下。”说罢便去了,不消细说。

“我有荐书一封。”杜嗣业往怀中掏出纸来。元稹笑道:“先时怎么不取来,恁生教致用好一番作弄?”杜嗣业羞红了面道:“吓着失了神,便忘了。”元稹大笑,再觑着杜嗣业怀中书篋道;“篋里头却是诗稿?”见杜嗣业点了头,复道:“这篋诗稿与我作润笔,待好了时与你送去,你消何如?”杜嗣业伏首拜了,泪沾衣襟:“小辈遍访无果,眼下祖上夙愿落地,诚然不胜感激。”

逮元稹阅了荐书,大惊道:“沈万辀?你何处得此荐书?”杜嗣业道:“有幸于结识画匠严铸,他那位知遇正是沈郎君。”元稹怔愣半晌,道:“他几个境况如何?”杜嗣业道:“严铸嘱我,道他们感激不尽。与沈郎君办了所私塾,沈郎君兄长做先生,除却不时有潘将军的作难,一切皆好。作难也教沈郎君顶了,小民们都还安生。”

“如此甚好。却说你祖上名不过李白,也非无名之辈。李白壮浪纵恣,摆去拘束,诚亦差肩子美矣。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

一段佳话既成,又论说仙嫔何许人也,则道端的一位无依无靠的貌美娘子,若要考其事迹,且看下回分说。

 *【第五回】有兵法实在难改满意,暂缓,情节大概是安仙嫔去世后元稹跟随严绶往前线去,正打算立一番功绩却被朝廷召回京城,旧友重逢,往城南踏青。朝廷此时打压永贞旧人,元稹因同情永贞派首当其冲。

 【桐花落】第六回

互集册通州生死别     

会良缘兴元疴疾愈

话说元和十年三月二十五日,予通州司马。一时,本因城南踏青而身心松弛的众好友噤了声去,一面替元稹忿忿不平,一面又忧心自个儿未系的命数。

李绅打先啐地一口道:“狐假虎威!将人往死了折腾,忒不爽利!”此时无人匡正他言语过激,白居易扭头望向通州,却是一片杂芜遮了目光:“通州,却如此用心险恶。”遂阖目长叹。元稹捧了面叹声连连,缓了神甫笑道:“好么,大抵此路较旁的多理了几位先贤,有甚么路不难走去?近些年岁我安分得紧,竟也替人打先行去。到底梦得赏花忒狂,上头正盼着由头呢,我又同致用交密,首当其冲,不见怪了。”实则强按了一句未讲:诸兄亦当防备着。

众人再说上几句宽慰话儿,又一处鸦雀无闻,渐渐的都散出去。白居易驻了,端起铜荷剔了烛芯道:“近些年我时常念起你作为来,却总也想不分明。且不论你作为如何,倘只作你有过,恁如此般境地?目下却是忽通了天明,大多事前我等渺芒如蝼蚁,如此顾好自个儿则使得,旁的不顾了便是。”

元稹听着,因于旁拾掇了一扎纸笺来,向白居易道:“甚么都瞻前顾后我做不来,日后如何,且留日后谈去。先时同乐天想了作个唱和集,又一时犯懒性子,如此乃延误了。这头与你,替我了却心愿,饶是埋去了通州路上,与先贤共眠,也是无憾了。见白居易不接肯接去,元稹道:“乐天替我收好,方才我说来轻巧,旁人不知,乐天定知了我打心里头战栗,不安得紧,但与了乐天周方。”白居易心中有气,咬牙儿接了纸笺道:“我去寻裴度替你想法子。”

元稹摇了头道:“裴度早些时间平淮西有功,正是鹏程万里的火候,教我扰他前程,不妥。再者,他等如有法子不必待了你做说客,去了平白扰人心乱。”白居易纳了头闷闷道:“如此是我莽撞了。”元稹扯了白居易往床边坐了:“不讲则个,教我委屈惹泪,丢面。这诗集子尚未做好计量,还请乐天操劳,教人读来明晓我为人,正是乐天长处。”闲话说不得几时,元稹又忧心保子、元荆两个消不得路途艰险,托人在长安住了。临时往韩愈处拜去,方得了甄济一事准信儿,如此便预备去了。

正去时,适逢一妇人握一枚铜鉴唤道:“阿郎。”元稹虚见那妇人,一壁面生,一璧熟稔,霎时疑云叠了几重,思忖一番问道:“无某何时何处与你见过的?”妇人一时间泪纵了满面,叹道:“眼脑一张一翕,既六年光景。想是阿郎素来不记恨紫桐口没遮拦,认不得奴来了。”

“紫桐……”元稹将名儿往嘴中反覆念了,忽瞥见那枚铜鉴,不假思索便夺来细瞧,心中一酸,那眼泪直流下来,声儿却岔了:“这螺细花鸟纹八出葵花镜却是元和四年与你那一枚?”紫桐含了酸楚之音,答应了一声,又道:“丛娘本欲留奴事奉阿郎起居。因奴心中怨阿郎无情义,丛娘又规劝不过,奴便自专换了白身。眼下家中亲戚嫌奴白饭,又难换彩礼,自没了去处。阿郎便宽恕了紫桐罪行,允了奴事奉阿郎身侧,也好圆了丛娘夙愿,不至于奴下了黄泉时无颜面见过丛娘。”

元稹将铜鉴推还紫桐,又把人打量一回道:“到底七年光景,紫桐教丛娘惯坏的孩童性儿竟磨了干净。然我此去却系受苦受难之行,没留神儿便去丛娘眼前谢罪去,你单一位小娘子,如何吃这般苦?不若在此处替我照管保子几个,我则是好安心。”紫桐把铜鉴接了,小心揣在怀中;“丛娘身殁以前,心中记挂紧了的,头一个便是阿郎。再者,阿郎行旅颠沛,常年染疾,僻远地方没人照应,忒为凶险。丛娘总讲奴‘蛮勇’,这真真没错,那便是豺狼虎豹,奴也不退却的。”

元稹无奈,偏生又劝不得,遂把心横了向前走去:“既如此,便跟来罢。”

话至此处,微之甫于案侧歪了,颜色倦极,叹道:“通州一行凶险,然我几个吊了心胆踱过去,竟无大碍,没赴得黄泉,却赴得恶水,无药无医,偏生江陵时候沾了的疟疾复发,腹中又胀,一会冷了打战,一会又热了骚痒,倘或不是紫桐在我只怕打熬不过了。”执幸怔怔地坐着,一会擒了泪去:“乐天道你是‘晓风雨大作亦压不弯’的脊骨,我却道是微乏硬骨不辩敌我地砸,身与神,都耗了不剩。”微之纳了脑儿,用手撑了道:“执幸莫将我抬了高去。那咱晚如何谈抱负,生恐自个儿命数尽了,再想了世间荒唐,黑白颠扑,始作俑者明火执仗,信见疑者火中取栗、井中救人。好嗬!一番思索,我原是不欲活了,死了好干净。”执幸道:“未经微之苦,不论是与非。我只作心痛了难释然。”“不必为我等耗费心神。其间乐天托人遂了信来,只因着替武相多说了几句话儿,便贬作了江州司马。紫桐道我急火攻心,本难支了的身子日益垮塌去。”

紫桐收拾了痰盂,换了热水替元稹擦拭,见元稹反覆着身子安不下,便道:“阿郎梦魇住了?”元稹撑开了眼,思量了紫桐性灵,藏掖着政事把梦中见着裴垍一事述说,未说尽时,忽咳了起来,和着床板晃了刺耳声,尤为可怖。“裴公在时尚馀桥架通政途,目下乐天也贬作了司马,廊庙不讲,连长安也不沾缘了。也不知乐天,遭了几多苦处?”元稹呢喃道。

紫桐置了巾布,寒了调道:“阿郎自个儿已顾不好了,恁生忧白郎君生死,还教自个儿病闹了更重,果是发了昏了。”元稹再咳子一声道:“口没遮拦的,我则是少时含了苦大的,乐天便不比你丛娘,含着金匙宝玉,却也是用度不缺的。”紫桐道:“乐天乐天,你俩个这般交好,如何病作这般却不同他讲了,阿郎预备去见过丛娘?甭说丛娘不待见奴,怕是也不待见阿郎,直作了孤魂野鬼恰安生?”“不待稹说话,紫桐一壁拾了巾布替元稹擦拭,一壁气道:“白郎君方附了一箧书来,阿郎饶也是不活了,怕也顾不上白郎君了。”

元稹乍把身直了,把紫桐唬了落汗,急道:“如何教你藏了,千万小心着,那则先时应了互编诗集一事,紫桐颇性顽了。”紫桐笑道:“阿郎应奴一事,奴便不顽了。”元稹倒回床上道:“你且讲来。”紫桐道:“奴托人问了。临县兴元的医师,阿郎同奴瞧去,且先试上一试,归时便还与阿郎。”

思及此处,微之方展颜道:“倘或保子教丛娘照管紫桐这般大,定也这般蛮性儿,这回幸有紫桐,才匆匆赴了兴元。彼时县长官郑馀庆系韦丛族中亲戚,对我多有扶持。”执幸点了头,忽抬了眼帘问道:“裴淑却是此时相识?”微之起身绕至执幸前头,笑道:“柔之颇系一位妙人儿。”执幸将手腕转了,以此驱了乏意,再将那紫桐神态学来道:“原是不欲活了,又管甚么乐天死活,又顾甚么妙人儿好么,原是病入膏肓却也直了身来。”微之恼了,又不知说些甚么,无奈拧着脑儿续之:“罢了罢了,由你取笑去。且教我将个中妙处细说来,执幸好听着。

“甫能于兴元安下,我又瞥得驿馆大厅墙柱诗句。乍一阵风掠时,忽得身上爽利,生了闲心,使那紫桐将诗句念来,好巧么,正是乐天长恨曲浩浩据了大半面柱去,余了小半,再念来,偏又是我那《连昌宫词》,心下忒也欢喜,索寻绕了驿馆一回,再觅了梦得、子厚、公垂、致用各几首诗来,再想了时人以此凭借,通晓他几个思想,如此心中乃实在了好多分。歇了一盏茶功夫,我去访那医师,回程时候恁生失了方向,一番好找。乍见了一娘子伏趴了树杈里头,紫桐吓了一个踉跄直扑前去,幸使这娘子扶了。”执幸问道:“我料想,这娘子便系妙人儿柔之了。”微之笑道:“却没错的。柔之引我俩个寻了路去,又与紫桐一路悄悄讲了小话。偏路儿静悄,他俩个声又不低,叫我听个分明。”

执幸急道:“莫与我使话头,柔之俩个却说了甚的?”微之一顿,无奈道:“柔之道,见我觅句诵诗的模样,一阵欢喜一阵痛涕,可是染了疾,恁生唬人。”执幸一愣,半响咂摸味儿来笑了倒仰。微之亦笑,又杂了怨道:“这便罢了,紫桐一壁笑了,一璧和他道‘正寻过医师回呢’,我趋步至了前头向他俩个道‘阅得好诗,自随喜悲。’柔之便问系何人好诗。我留了心眼打趣紫桐,便答道‘元稹’。柔之直把头晃了,连道元稹不若白居易。紫桐偏又大笑,也不说话儿,只乐着看戏。”“那元稹如何不及那白居易,你且说来指教。”元稹作辑道。

裴淑一时间支吾起来,许了发觉了紫桐古怪,再一缓神,甫道:“白居易读来轻且柔,似盘弄了许多年岁的润玉;元稹倒是读了不多,耳闻几句忒也糙了,再又太悲,品在嘴中苦涩干硬,咽不下喉。”

听至此处,执幸觑了微之耷拉的颜色,宽慰道:“微之性子刚烈,历事多苦,别是一番似辛犹甜的滋味。”微之摆平道:“正妙于此处。紫桐已与他使过眼色,他也猜得我来处,却当了面一番数落。此后谈及此事,你道如何?柔之却是激我论诗,好将我靡靡精神扯活了。”执幸一撑脑袋道:“如何绕昏了我,柔之喜爱那个诗?”微之大笑道:“他爱乐天诗而不爱我待,却不碍了他与我论乐天诗,如此岂不妙哉。”再续道:“一来二去,紫桐再掺和一道,柔之与我宴了几位好友,匆匆作了小家。身侧有两位顽心大的,我那病况便日益好了。”

待其病愈归通州没几时,变故又接踵而至。要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桐花落】第七回

他乡故知酬美酒

在柙鹰隼不择林

话说了元稹携裴氏,连长安来的保子元荆两个,拖着好些的恙体归了通州司马任上。

紫桐裴淑两个事奉了元稹歇下,正拾掇因久不居人而荒的屋子时,李刺史恰差了人将元稹赴兴元间未收的信件物什递了来。裴淑一壁拭了汗,一壁向小辈道:“荆郎,与你阿耶拿去,他可正盼着呢。”元荆应声正去时,裴氏所出降真元樊两个打小同阿娘攀树入水,又本是顽性年纪,元樊赶先捉了纸笺挥手一扬,降真见状纸作了蝴蝶来扑,各自乐了不止。

元荆将元樊降真一人一边耳朵拧了,气不过喝斥道:“元樊,降真!尚于兴元时,阿耶日日往嘴上念的正是这些个信笺物什,倘夺了你两个泥鳅子鱼去时,又作恁般?”降真乱了手脚,再听得元荆欲夺他泥鳅,兀的号哭了起来。裴淑见紫桐置了手中活计正欲劝和,忙止住道:“荆郎为男丁,又非我所出,此去难免生出卻隙,再者降真樊娘有过于先,且看他几个如何。”说罢端坐一旁,一副看戏模样。

保子已而闻声赴往,一壁拾掇着纸笺一壁向元荆道:“荆郎莫与他俩个讴气,失了兄长风度。”见元荆气难消掉复道:“他俩个三岁女童,荆郎几岁?”元荆纳了头闷闷不语,遂坐于降真跟前戳他脸:“喂,降真,阿兄向你道不是,别哭来,一热一冷,该着凉了。”

这厢降真方止住啼哭,那厢元樊业已扑在枚粉色石枕之上,裴淑惊呼来夺,一场大祸遂未酿就。“此系何物?”元荆问道。“系文石枕,盖二十八叔与阿耶的。”保子捉了纸笺瞧了道。“紫桐,你且照管着樊娘降真。保子荆郎,同我搬与九郎。”裴淑捧了文石枕先入里屋去了。

元稹闻声坐起道:“如何甚的大阵仗?”裴淑笑把文石枕推与他:“九郎与刘禹锡竟同为故交,此他与你的文石枕,以勉九郎忠骨不折。”元稹道:“梦得苦心。我曾闻子厚忧心梦得同他母亲后会期无,便与他换了谪地,却不知他两个今时境况如何?”裴淑把纸笺拿了道:“再没见着消息,除却李景俭几回信,馀下都是……‘乐天顿首’。啧,果是元白之交!”元稹无奈欲夺道:“快些与我来瞧,尽教你取笑顽了。”裴淑将他手当了道:“且教柔之念与九郎听,也便平章白居易好句。”

元稹由他念去:“这生衣与蕲州曹皆系白居易所附,忧心九郎之切,柔之尚不能及。”又道:裴相公……裴度拜相……”元稹登时撑了眼帘道:“倘如此,或可再回廊庙。”裴淑再道:“此信有一岁了,怕是变故。这儿另有……李夷简拜相?又不成,他与裴度生隙,自请外任了。”元稹只叹道:“委屈柔之。”“未出几月,崔群拜相,我移作虢州长史,乐天移作忠州长史,虽言升迁,然犹见险恶。一来长史于刺史之下,实与司马无异,二来先时有位李实通州司马赴虢州长史任上,则埋了忠骨的。”

微之蹙了眉关,不急不徐将眸子荡下:“病体所累,北上行了水道,其间赴忠州会致用兄,托他与乐天信儿,免却兴元三年相思之苦。”执幸闻言道:“话说是‘死生契阔三十载,歌诗唱和九百章’,然则聚时少,别时多了去。”微之纳头叹道:“寻古问今,朝乞暮求,高山流水难觅知音,年少得遇乐天,引为终生之交,此乃吾幸。别久积思,如此,郑重其事互传飞鸿,方显深情处来,可见,世间万物,个中因果自存道理。说道缘深,那日方才别过致用,恰予那水道逢乐天,北上南下,好不巧合。

元樊闹过风寒才好了,那降真又病了去,身子阵儿凉甚井水,阵儿烫若滚水,这咱晚伏了紫桐肩紧着打战。元稹忧思没来缠了一身,忽瞥见一抹身影熟眼的,惊呼道:“怕是我发了昏的,或是身在梦里不知客,如何教我得见乐天?”遂与渔父道:“使得调头逐那舟子不?”渔父听了道:“此处急湍,权待前处平滩好回头,小郎君却是‘他乡遇故知’了?”元稹遂连连摆手道:“如此便罢了,原是上险峰易来抽身难。”

 

裴淑于一旁瞧了,假了元荆捉来的叶片儿,将嘈嘈切切、冰弦裂帛之音拟得十分八九来。曲终而余音不歇,渔父敞亮了嗓子喝道:“好!”似意由未尽,再纵声歌来一曲《琵琶行》,未几,远远又和上一道声,不知何人也。“小郎君,不必怀恨了,那舟子叫小娘子一曲妙音迤逗了肠荒,反先追了来!”老翁遂于平滩将长蒿撑了,朗声大笑。

元稹扢皱着眉,扯了裴淑一旁道:“这《琵琶行》乃乐天写就?柔之又当何处学来此曲?”裴淑笑道:“柔之前些时候于通州邻郊会逢位擅箫的老乐师,听闻是白司马新作,于是学了来。至于真作伪作,境遇相和,传唱忒广,微之何疑有他?”元稹无奈道:“既是‘谪居卧病’‘江地低湿’‘黄芦苦竹’,又何言‘风候稍凉,地少瘴疠’?又言’蛇虺蚊蚋,虽有甚稀。湓鱼颇肥,江酒极美。其余食物,多类北地。仆门内之口虽不少,司马之俸虽不多,量入俭用,亦可自给。身衣口食,且免求人‘,此话又教我如何安心?”

紫桐闻言,晃着入眠的降真道:“阿郎,已所不欲。”再掩笑道:“阿郎病作一口气也不与白司马听,目下乃是怪起白司马来了。倘如实与阿郎,怕是余了半口气去。”兜的,元荆于一旁扑在船尾大呼道:“阿耶,正是白叔!与白小叔!”

白居易隔了船招手,唤道:“元九!原是寻琵音来,未见琵琶先见故人。”元稹喜极而泣:“平生故人,去我万里,然尘念,此际。乐天好句。”“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无弟亦好句。”白行简探身取笑道。“知退!”元稹再惊呼道。“原欲使他个顽性大的去通州瞧你,目下则不用了。”白居易笑道。“他乡遇故知,乐事一件,没甚美酒来配,岂不负此情此景?”白行简一壁叹气一壁把脑儿晃着,好不称意模样。

老渔父觑了白行简笑,自提了壶前道:“赶巧,咱家自酿的,两叶舟子轮一回,个个沾了味儿去,好不快活!咱几位话里听了是诗家,或是民官?权作薄礼,把几位谢过!”白居易叉手拜道:“微官薄权,卖弃文墨而已。”老渔父摆手道:“你几个作好官,洒好诗,与我好生计,好顽曲,直咱薄礼,当好去处!”遂把酒递了,各自轮一口去。

再觑了那再上小渔父道:“和我歌者,当这位小郎君?”小渔父一抹洒嘴道:“老翁好酒!哎……亦好嗓!”老渔父纳罕道:“原是那个撑这舟子来?”“原是我阿耶,去岁有位异乡客赶路,那日又才泼过雨,但于急湍处摔了..…”老渔父听了,如同头上响了一个焦雷一般,叹道:“小郎君,乃把这调子仿得十分!”小渔父道:“老翁是识得我阿耶?”老渔父道:“这道河上只我两叶舟子来去,如此十年之久,未曾得见。偶以歌相和,便难得欢喜。这酒,便是日日揣了盼你阿耶的。”

微之叹道:“可叹人力不可抗天哉!此后泊舟游于三涧溪,兴尽方送乐天至忠州任上。赴虢州以前,我先携了元荆拜望其生母,不致使日后苦觅其陵,难尽其孝,又怎料……”见微之神色悲戚,执幸毕竟未尝历丧子之痛,则索自语道:“都道微之有二者长于他人,一则艳诗,然多与人诟病,一则悼词,我却难掂量个中分量。”

微之道:“瓜田李下,三人成虎,顺风而招。此于世间屡见不爽,辩又难革陈见,如此不必置心间。悼词之盛,苦于命里孤煞而已。”遂纳头垂眸,良久方续道:“元樊降真先后去了,柔之随之大变性情。饶紫桐再使心思弄医作药,柔之都推却了,但言道‘两女殁于药医不及,我又无疾,强占药医,惑矣!”

如此半岁以后,却闻得宪宗崩于宦官之手,可叹养痈成患,然举国缟素,莫不缅君之圣明功绩。要知后话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提要:元稹归京后得穆宗看重,一路高升,长庆科举事件、淮西平叛事件扰的朝官不得安生,元稹拜相三月便被贬出京,终于鄂州任上寿终正寝。)

 【桐花落】第九回(完结)(附元稹年表)

埋骨不见桑梓地

千古惊作一虚无

话说大和五年七月二十一日,洪灾未平而元稹已倒仰,民生倒悬难解,新疾旧疴并驾相扑。凡这一倒未起,此折书至此告一段落,宾客解嘲平章故事,自断黑白。

微之叹道:“后话如何,且教我也不知了。不知他日事,兼得似君无?”执幸正欲好言以慰藉,忽一男子着白轻容衫的见于炽灯之下,其声欲扬却抑,欲稳却颤:“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微之身后事,有我等惦念,犹有众人追随尔未尽之事——为万世开太平,微之安心。”

微之转身去寻那声源头,未及触目却已伤怀,未及相唤却已纵泪,几欲开口声难成调,则索别过头去,将话委婉递与执幸:“然则千古年后,亦有爱我诗者若君?”

执幸亦泣不成声,强忍了春秋代序,草木零落之悲,应道:“纵然世间褒贬不一,仍存我及类我者,爱古人诗,爱古人志,爱古人虽九死其犹未悔之凛凛,爱乐天微之’坐觉长安空‘般深挚情谊,爱乐天独善其身犹难安民生之温和,爱微之金折寸利、镜破片明之逆行……先辈热血,仍淌于后辈胸中;先辈诗句,仍回荡山河之间;先辈点烛前行,我道烛光不灭。二位忠义,刊刻汗青!”

微之回首泣道:“今所爱者,并世而生,独足下耳。然百千年后,犹有复无如足下者出,而知爱乐天诗。”乐天纵声长笑,甫向执幸作辑道:“正有足下般苦痴我与微之之人,方有我千百年后再会微之如此通灵妙事,感激涕零,他日结草衔环,定当重报。”执幸连连摆手道:“乐天言重,你二予我后世之人的,已当我等痴爱。”却再惊呼:“微之如何一夕苍颜?”

原是始而绿鬓红颜,今兹黄发素秋,虽一夕之间,而一人朝暮。微之笑道:“不及与姑娘探讨茶道了,微之这一折本子说去许多心神,合当岁暮。姑娘念我时,读此书,观望明月,诗家亦在姑娘身侧。”乐天顿首道:“如此,忝当厚爱,夙愿已遂,故事已尽。故人,便亦去了,我与微之,拜别执幸姑娘。”说罢,销作一缕清风,转眼难寻,唯有明月光泽不褪。

各位看官,妙事至此仍未终了,待执幸乍急来四处索寻无果之时,微之留一渺渺之音于执幸耳侧:“执幸《桐花落》既成,我便不作逗留。执幸定当云雾缠身以相问‘既是微之述事,如何却作执幸《桐花落》‘?答曰’虽微之述事,执幸记事,倘执幸再思来,微之述事岂当真微之述事,执幸记事又岂当只作记事‘?”

执幸大惊,呢喃道:“我却生受不偏向微之!”复泪如雨下。

何人真述事,何人假述事,个中道理,且同先人事迹,留待后人分说。

小楼昨夜又东风,锦瑟无端五十弦。

夜深忽梦少年事,落月摇情满江树。

此情可待成追忆?千年生死两茫茫。

桐花半落正相思,君埋青山泥销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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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历十四年,元稹出生。(779)

贞元二年,八岁失怙,守丧在家。(786)

贞元九年,十五岁明经及第。(793)

贞元十八年九月,撰作《莺莺传》(802)

贞元十九年,二十五岁登科,结识白居易,娶妻韦氏丛,任职校书郎。(803)

元和元年,二十八岁应制举,稹为第一。

同年九月十六日,其母郑氏卒于长安。(806)

元和四年,按察剑南东川,后分董东台(洛阳御史台),韦丛卒于洛阳。(809)

元和五年,敷水驿蝶变,后出贬江陵,为杜甫作墓志铭。(810)

元和九年,参与淮西平叛。(814)

元和十年,再贬通州司马。(815)

元和十四年,兄长、两女相继去世,在崔群帮助下回京。(819)

长庆元年,科场案事件。(821)

长庆二年,拜相三月。(822)

长庆四年,编元白长庆集。(824)

大和五年七月二十二日,卒于鄂州洪涝灾区,时年五十三。(831)

 


辻黔

太阳 / 星星 / 命运之轮

太阳 / 星星 / 命运之轮

沧海狂澜

【5.4祁进生贺☆姬祁60h/29h】【姬祁】 故剑情深 (上)

一句话简介:当紫虚子身故后失去记忆并成为了姬别情的‘剑灵’这回事。


【上】

数九寒天的时候,华山迎来了一场深夜炸雷。


冬雷震震,不是什么好兆头,但这道雷却劈在了吕祖的本家,实在是稀奇。


百姓们议论纷纷,也实在不足为奇,近百年来,得道飞升的只有吕祖这么一位。不仅是纯阳宫,连带着华山附近的几个乡镇,都得了神仙庇佑。乱世凶年,华山一带却安稳,纯阳宫的香火也一如既往的鼎盛。


雷电约莫持续了半个时辰,雷声大,可没有丝毫落雨的迹象,后半夜时雷声渐渐平息了。


第二日,山下的佃户们照例月中去纯阳观送租,快到年下了,李掌门往往会便宜......

一句话简介:当紫虚子身故后失去记忆并成为了姬别情的‘剑灵’这回事。


【上】

数九寒天的时候,华山迎来了一场深夜炸雷。

 

冬雷震震,不是什么好兆头,但这道雷却劈在了吕祖的本家,实在是稀奇。

 

百姓们议论纷纷,也实在不足为奇,近百年来,得道飞升的只有吕祖这么一位。不仅是纯阳宫,连带着华山附近的几个乡镇,都得了神仙庇佑。乱世凶年,华山一带却安稳,纯阳宫的香火也一如既往的鼎盛。

 

雷电约莫持续了半个时辰,雷声大,可没有丝毫落雨的迹象,后半夜时雷声渐渐平息了。

 

第二日,山下的佃户们照例月中去纯阳观送租,快到年下了,李掌门往往会便宜两分租金,所以今日上山的农户们格外的多。

 

可到了山门前,佃户们才发现今日的纯阳观气氛不同往日,一大早来上香的香客们都无功而返,山门也是紧闭的,由几个持剑的弟子把守着,道子们的神情极为严肃,劝返每一个入观之人。

 

佃户们坐在长阶上交头接耳,先是说今天白跑一趟,光上山就花了两个时辰,连口水都没讨到一碗,而后又聊到了昨天半夜那场稀奇古怪的冬雷。众人七嘴八舌,最后竟以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之势,下了一个惊人的结论:昨晚那场雷,是不是把纯阳的哪个道长给劈了?

 

农户们嘴碎,在不知真相的情况下就以讹传讹,不到半日的功夫,华山镇下就传起了“昨晚天降雷劫,不知劈死了哪个飞升的道长,纯阳宫今日在办丧事,估计十天半个月都不开门迎香客了。”的谣言。

 

这谣言一路从华山传到了长安,又从长安传到了马嵬坡,再到太白山,经过这一路的润色加工,一个月后落到远在塞外的姬别情耳朵里,就成了“紫虚子渡劫失败,已经阖然长逝了。”

 

彼时姬别情刚从关外回来,他接到这个任务出发的时候还是刚入秋,途径华山时,槲树的叶子还是青绿的。

 

纯阳宫的人最爱用槲树叶当做笼布来蒸馒头、包粽子,蒸出来的馒头也有一股草木的清香,姬别情爱吃纯阳宫的馒头,离开时,总是会顺一屉走。

 

他想着,等他回来的时候,槲树叶都要谢光了,没再能吃一口祁进揉的馒头,真是可惜。

 

姬别情刚入关,这不胫而走的消息就传到他耳朵里了。

 

虽说他不信这无稽之谈,但涉及祁进的生死,这话怎么听都有些晦气。

 

姬别情喝着八宝茶,正打算去踹那大放厥词之人一脚,此时一个声音从他背后响起,叫了他一句‘师父’。

 

姬别情回过头,来人不是叶未晓那个赔钱货还能是谁,姬别情懒得骂他,只勾了勾手指,对叶未晓道,“去把那个人的嘴给撕了。”

 

叶未晓并未去上前寻衅滋事,这一向嘴碎的小子,今天的话倒是不多,讨人嫌的劲儿也没有外露。他走过来,拎着桌上的茶壶给姬别情蓄水,“一接到师父的信号我就来了,这次任务不顺利吗?”

 

“红衣教的人向来狡兔三窟,我赶到时,他们的老巢都被毁了,已是人去楼空。”姬别情说到这,轻轻‘啧’了一声,语气透露着些许不耐烦。

 

凌雪阁的任务,没有失败,这次他并未得手,回阁复明之后整顿一番,这烂摊子还得他继续去收拾。

 

想到未来一整年几乎都要耗在关外,姬别情就有些心浮气躁,再加上又灌了一耳朵闲言碎语,他的心火就越发旺盛,姬别情剐了叶未晓一眼,“我刚让你干什么来着?”

 

叶未晓抿了抿嘴角,“师父,喝茶。”

 

这小子今日很是反常,以往姬别情让他去收拾什么人,只需一个眼神,叶未晓就撸起袖子上了,今天提了两次,叶未晓都闪烁其词,像是刻意回避着那些人所谈论的话题。

 

姬别情眼神黯了一瞬,他没说话,而是从贴身的护甲里,摸出了一块裂开的木牌。

这不是他的腰牌,而是祁进手刻给他的‘平安符’。

 

虽说是木牌,以姬别情的眼光和见识,却看不出这是什么木料,它摸上去十分光滑衬手,色泽与红木无异。木牌上篆刻着两行他看不懂的符文,正面的右下角,用朱笔描了一遍刻下来的‘姬别情’三字,木牌的背面,同样用朱笔描绘了‘祁进’二字。

 

一正一反,写着两个人的名姓,把祁进的名字刻在自己的背面,宛如当年二人背对背交付性命,姬别情极为珍惜这块平安符。

 

这块木牌已经跟随了他三年有余,祁进当时只说是平安符,姬别情也没有多问,就欢欢喜喜地收下了。这东西他宝贝的不行,日日夜夜都戴在身上,既然是保平安的,就要片刻不离身,也不知是他的心理作用,还是这木牌真有奇效,自从带上了这小玩意儿之后,姬别情每每出任务,都很少受伤,至多擦破点油皮。

 

其他同僚知道了,也求着姬别情去问紫虚真人多要几块,最后统统被姬别情骂走了。

 

这块木牌他戴在身上三年,除了上面的朱红颜色有些脱落之外,平时闲来无事拿在手中把玩,木牌都被他盘的油亮包浆,倒不像是平安符,像是文玩了。

 

而这次任务,姬别情在与红衣教余孽缠斗时,它却毫无征兆地裂成了两块。

 

起初姬别情并未发觉,当他从敌人的暗箭下脱逃之后,姬别情背心的护甲已被铁箭透穿,按理说这只箭能穿心而过,要了他的性命,可他的人毫发无伤,唯有祁进给的平安木牌,裂成了两半。

 

常听老人说‘碎碎平安’,这木牌为他挡了一箭,的确换来了他的平安。

 

姬别情不是个迷信之人,虽说祁进去了道观,但看他平时的作风,也只是沉迷剑术,经书丹药一道,祁进也是一窍不通的。所以祁进给他的平安符,姬别情只当是他的心意,至于受不受伤,全看他个人的本事和命大罢了。

 

只是进哥儿给的东西坏了,姬别情一阵心疼。

 

自从入关,姬别情耳朵里全都是风言风语,说纯阳紫虚子殒命的事。原本是没影的事,可眼下木牌已毁,叶未晓又三缄其口,姬别情也微微动摇了。

 

“纯阳是不是出事了?”姬别情问道。

 

叶未晓向来油嘴滑舌,偶尔也敢在姬别情心情不错的时候耍一耍滑头,这会儿叶未晓的德行难得端正,他犹豫了片刻,“师父,您还是亲自去华山看一看吧。”

 

叶未晓的话让姬别情的心悬了起来,他暗暗握住手中的两截木牌,牙关不自觉地咬紧,姬别情又问道:“你说什么?”

 

“我不知道——这件事已经过去两个月了,所有人都在传祁真人他已经……可是,纯阳宫没有发丧,吴钩台安插在纯阳宫里的卧底也没有传来具体的消息,我实在不敢妄下定论。师父,您还是自己去纯阳宫看一看吧。”叶未晓说道。

 

祁进人在纯阳宫好端端的,怎么会死呢?

 

姬别情宁愿相信李隆基此刻龙驭殡天了,都不会相信祁进出事。

 

叶未晓觑着姬别情的脸色,大气也不敢出,他生怕姬别情会作出什么无法控制的举动,到时候他不知是拦着好,还是宽慰好,还是为虎作伥的好。

 

可姬别情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他的脸色未变,只低头摩挲了一会儿那块断开的木牌,姬别情的神色平静,唯有瞳仁不动声色地变得血红。

 

“去华山。”

  

姬别情离开京畿道的时候,正是初秋,入关的时候已经开春了,但北地的春天来得晚,从凉州入境,路上连迎春都不曾开,唯有一片孤城万仞山。

 

进入京畿道时,姬别情碰见了早已在此等候多时的恨歌,他把这一趟任务搜集的情报给了恨歌,让她先去阁中复命,自己则去纯阳宫。

 

恨歌原本想拦他,但看见姬别情嘴角都起了一圈燎泡之后,也默默地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你也回去。”姬别情把叶未晓撇下了,叶未晓还想挣扎一番:“师父,我和你一起去吧,也好有个照应……”

 

不等姬别情开口,恨歌就截断了话头:“照应什么,有什么好照应的?你以为师兄像你这个废物点心似的中看不中用吗?你这一路还不够给师兄添乱的。”

 

恨歌名份上是叶未晓的师叔,可她年纪却没有叶未晓大。叶未晓平时又是个混不吝的,时常去招惹恨歌和她斗嘴,可这会儿他却任恨歌责骂,一言不发。

  

待叶未晓和恨歌离开之后,姬别情上了华山。

 

他没有走正门的山路,而是习惯性从天梯去,因为这地方离祁进常住的思过崖很近,若从正门走,还要花费一段脚程。

 

今年纯阳的梅花开的早,纯阳观喜植梅树,红梅白梅各有各占一半,其中最珍贵的就是吕祖当年手植的绿梅,就在论剑峰上,距今已有几十年。那绿梅盘根错节,枝枝蔓蔓,花开如盖,每年开第一枝花时,李掌门会亲自折梅供奉于吕祖画像前。

 

当时姬别情并不知这绿梅是吕祖所种,他只觉得这颜色好看,江采萍也总念叨当年皇宫中李隆基给她种的梅树,姬别情手欠,就折了一枝去见祁进。

 

当时祁进并未告诉他这花不能随意攀折,他找了个白瓷瓶插了起来。

 

后来姬别情才知道,那一枝绿梅,导致祁进被罚抄了五十遍的《道德经》,倒不是李忘生小气,不允许弟子们触碰吕祖的所留之物,相反,这位掌门倒不介意分一缕梅香给弟子们蹭一蹭吕祖的余荫。倒是祁进,性情古板,不愿把玩亵渎恩师的梅树,所以自罚抄经。

 

眼下,姬别情没有心思去折梅,他匆匆赶到思过崖前,祁进的居所门庭紧闭,去岁的积雪还未融化,已冻成了坚冰,看样子,已经许久未有人进出了。

 

“无妨。”姬别情在心里说,“他在纯阳还有别的居所,思过崖朝北背风,冬天不住在这很正常,无人居住,所以才没人来扫雪。”

 

姬别情正给自己的慌乱找着借口,身后传来的声响一下拉回了他的思绪。

 

“你……姬,姬台首?”来人正是祁进的大徒弟邓屹杰,此人性情敦厚,剑术一般,也不沉迷此道,反而对烹饪饭食颇有研究。人都说君子远庖厨,这小孩倒是整天围着灶台转,也喜欢饲养些动物,这幅不求上进的德行,也不知祁进当初是怎么愿意收他为徒的。

 

邓屹杰虽然人没出息,但耳根子还软,姬别情那年只给了他一头太白山的小猪崽,这小子就对他死心塌地的,比起那个一点就着火炮般的二弟子高剑,姬别情还是看邓屹杰更顺眼。

 

那孩子空手前来,腰带上挂着一串钥匙,也未料到会在此遇见姬别情。还未等姬别情开口说什么,邓屹杰的眼圈先红了,“你终于来了,你快去看看师父吧,我、我……掌门让我来收拾几件师父的衣服,我带你去……”

 

此人前言不搭后语的慌乱模样让姬别情看了更是烦躁,他这幅天塌下来不知道如何是好的窝囊废样子,当真十分晦气。姬别情压着心头火问他,“你师父在哪?”

 

邓屹杰一句话说不利索,眼泪就先漫上来了,“在、在华山涧……”

 

华山涧是安葬纯阳弟子的陵墓,虽然纯阳开山立派不久,到如今也才第四代弟子,纯阳五子都还在世,可陵墓却早早的修葺好了。现如今,里面安葬的都是些意外亡故的弟子。

 

姬别情的脸色未变,身居高位这么多年,处事不惊已成为他的习惯,哪怕心里天崩地裂,维持表面的平静,也是他身为吴钩台首的素养。

 

姬别情都不记得自己是怀着什么心情,一路跟着邓屹杰去华山涧的。

 

邓屹杰怕影响不好,还带他走小路,他应记着掌门说‘秘不发丧’,所以外人进入纯阳,理应避开众人。

 

华山涧的四周都是悬崖绝壁,但其中的风景确实非常秀丽,陵墓周围种满了应季而开的花。春风摇落梅树,落英缤纷,自上而下看,一团粉红,幽鸣涧涧,很难让人将此地与‘陵墓’联系起来。

 

陵墓的具体位置在一处天然石洞中,邓屹杰引着姬别情进入洞府里,石壁上凿刻着烛台,里面供奉着一盏一盏的长明灯,温暖的黄白烛光将整个石洞照亮,使人感觉不到丝毫阴冷。

 

这地方倒是不错,适合长眠,但不适合生者来探望,用姬别情的眼光来看,还是凌雪阁的墓林风光好一些。只要风吹来,木牌响动,那就是逝者回来了。

 

进入陵墓内室之后,一排排石棺映入,这是停放普通弟子遗体的耳室,邓屹杰从进入华山涧开始,就一直在啜泣,他呜呜咽咽的哭声让姬别情听着心烦。邓屹杰这孩子,打小就不知道看人脸色,丝毫察觉不到姬别情阴郁的情绪,反而哭的越发情真意切了。

 

直到他们进入一个单独的石室后,里面已经有个纯阳弟子跪在蒲团前念诵经文了,那是祁进的二弟子高剑。

 

“师兄,你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高剑的声音沙哑疲惫,一听就是这段日子哭的狠了,把嗓子哭倒了,他一面说话,一面起身,“……师父生前的衣衫都拿来了吗,给我吧,你去休……师兄,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姬别情的出现让高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而后立刻警戒起来,“他是外人,怎么能进华山涧扰我派逝者的安宁?”

 

高剑忙道:“姬台首是师父的至交好友,如今师父不在了,台首也应该来祭拜祭拜。师弟,你不要这么激动,师父还在呢。”

 

一句“师父还在呢”让在场的三个人不约而同沉默了。

 

事到如今,姬别情依然不愿相信祁进已死。

 

祁进才过而立之年不久,无病无灾,也并非身处险境,好端端的人,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就没了?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姬别情冷着脸,一把将如临大敌的高剑推了个踉跄,他直直地朝着面前的石棺走去。

 

高剑这一个月都在为师父守灵,几乎水米不进,根本禁不住姬别情这么一推。他倒在地上后,胳膊肘在凹凸不平的石面上剐蹭破了油皮,高剑不顾邓屹杰的搀扶,自己爬起来冲过去,一把就抱住了姬别情的腰,自己的双膝还跪在地上,“别碰我师父!!”

 

他这点力气约等于无,姬别情攥住高剑的腕子向外一掰,轻而易举就将他甩开。高剑还想上前阻拦,多亏了邓屹杰将他拦住,“师弟!你冷静一些,就让台首看一眼吧,否则,师父也不会瞑目的……!”

 

石棺没有封死,还留着一道缝隙,姬别情的手扶在上面,一时半会没有推开石棺。

若祁进真的躺在里面,姬别情该如何面对他?

 

向来死生不惧的姬别情,此时竟生出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怯懦。

 

姬别情没有犹豫太久,犹豫不是他为人处世的风格,他扶着石棺的边缘,这东西并非重逾千斤,可姬别情推开他,却用了毕生的力气。

 

长明灯的光落在祁进的脸上,他安安生生地躺在一方石棺内,面容是此人前所未有的安宁,一点也不像他平时睡着时那样眉头紧锁,愁云不开的惊悸模样。

 

祁进还穿着平素的蓝白道袍,他衣服纹样的白鹤,倒是比他本人此时更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从衣纹上振翅而飞。

 

姬别情这时才发现,原来祁进是可以睡个安稳的好觉的,原来,他可以得到安宁的。

 

姬别情想开口叫他一声,他也这么做了,但他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喉咙像是被一团蘸水的棉花堵严实了,不仅发不出声音,很快也不能呼吸。

 

姬别情的脖子爆出青筋,血管的纹路像是蛛网一般显现,他努力发声,却只有野兽一般的嘶鸣。姬别情努力了几次,他的手指抠烂了石棺的边缘,最终没说出一句话,他像是走火入魔了,内府气息紊乱颠倒,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洒在了祁进的脸上。

 

“台首!”

 

有人叫姬别情,可他听不见任何声音,耳畔只有一阵阵轰鸣,他的世界地裂天崩,不分昼夜,人世间的一切仿佛都离他远去了。

 

姬别情想把祁进从石棺中抱出来,但高剑这回拼了命的阻止,姬别情像个守护伴侣的野兽那样不允许任何人靠近祁进。

 

他手中的链刃一出链就将高剑抽在了石壁上,而后他珍重地弯下腰,将祁进从石棺中轻柔地托了起来,姬别情呕出的鲜血落在祁进的脸上,眼角,使他的面容不再洁净,姬别情便用衣摆去擦祁进脸上的血迹,殷红的血渗透了祁进衣襟的蓝白。

 

姬别情将祁进抱了起来,一瞬间他有些迷茫:他应该带祁进去哪呢?那个挂满木牌的地方不是祁进想要的归宿,虽然他们说过‘百年之后,归于其室’,可是姬别情和祁进,都是个无家可归之人。

 

无论如何,他都要带走祁进,他不能让祁进躺在这个终日不见阳光的地方。

 

祁进就算死,也要死在他的身边。

 

凭着邓屹杰和高剑的本事,姬别情用一只手就能将他们二人掀翻,两人被姬别情打的口吐鲜血,还一人抱着姬别情的一条腿,死死地拦着他,直到李忘生赶来,才堪堪拦住姬别情。

 

“姬台首,我不愿和你动手,料想祁师弟也不愿看到你同纯阳宫的人刀剑相向。”李忘生的为人宽和大度,在姬别情的印象中,如今这个纯阳掌门,可比当年拐走祁进的那个牛鼻子老道吕洞宾强上不少了。

 

此时此刻,姬别情压根听不见李忘生说什么,他只看到对方的嘴唇开合了几下,说出来的话却让他难以辩解。姬别情周遭的一切如幻如泡,祁进的离世,仿佛也带走了他灵魂的一部分,他只剩这具躯体行走人世间。

 

李忘生看他如此模样,就知道姬别情眼下是入了魔怔了,若与他论武强行将他赶走,只怕这人会疯魔的更甚。

 

姬别情和祁进之间的事,李忘生也有所耳闻,即使祁进总是在外人面前避而不谈,李忘生也能看出他们关系匪浅,恐怕不是昔日的手足兄弟那么简单。如今再看姬别情这幅痛失所爱的模样,什么都清晰明了了。

 

李忘生:“并非我不通情达理,只是祁师弟乃纯阳宫名正言顺的紫虚真人,也受封天命,他的尸身,只能葬于纯阳宫,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好的去处了。”李忘生顿首片刻,他看着姬别情血红的瞳仁,以及他脸上出现的一丝困惘,但仍像护犊的野兽那样死死地抱着祁进,他便知道,千言万语在此时此刻也劝阻不了姬别情放下。

 

这位过天命之年的纯阳掌门一生清白正直,几乎未涉红尘,又天生对凡尘俗世疏离,自然难以理解姬别情对祁进的情谊。他微微叹了一口气,又道:“祁师弟已不在人世,请姬台首莫要再扰了他身后的清净。若你实在放不下,可常居华山,时时来看顾祁师弟的梓宫,也算常伴在侧。”

 

沉浸在伤痛中的姬别情什么话都听不进去,高剑反而先急了,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疾言厉色:“那怎么行?!此处乃我派人士的陵墓,他一个外人,还是、还是凌雪阁的杀手,怎么可以进出华山涧犹如出入无人之境?!掌门三思啊!”

 

然而无论外人怎么纷争,现在的祁进就安安静静地躺在姬别情的怀里,他再也不会从姬别情的身边离开了。

  

任何人的话姬别情都听不进去,他固执地搂着祁进,眼白已经充红,覆在面上的红巾拽落了一半,他先前呕出来的鲜血挂连在嘴角、脖颈,连祁进的衣襟和面颊上也染上去不少。看上去就好似十几年前,二人相依为命,从血海中一路拼杀出生路,肝胆相照,相互依偎。

 

几个人僵持了许久,直到一个少女的呼哨声闯入,原来是一路跟过来的恨歌。

 

“李掌门,请不要为难我师兄。”恨歌穿着一身凌雪阁的服饰,她拖着长长的红巾像曳尾流星,恨歌自上而下飞身降落,红巾刚好从高剑的头顶、面庞抚过,高剑大窘,“你……你也是凌雪阁的人?你们还懂不懂什么是规矩?”

 

然而恨歌压根没有理会他,只是对李忘生一拱手,行了个不卑不亢的晚辈礼,“我师兄和祁道长感情深厚,眼下一时接受不了祁道长的离世也是情理之中,李掌门应该能体谅吧?”

 

李忘生微微一颔首,也没计较少女言语上的冲撞,“自然。”

 

恨歌:“我师父苏无因正在赶来的路上,等他到了,师兄会和我们回去的,我们不会在华山叨扰太久,打扰各位道长的清修。”

 

恨歌话音一顿,眼角余光瞥向了邓屹杰,接着意有所指道:“凌雪阁受命于皇权,纯阳宫也乃大唐国教,真要是掰扯起来,咱们两家还算是同僚。虽然我听说过‘官大一级压死人’,但我竟不知,纯阳宫的某些人还有权利凌驾于皇权之上,竟可以对我凌雪阁的人指手画脚。”

 

还不等众人有所反应,恨歌又皮笑肉不笑一下,“李掌门素有贤名,可千万别让某些狗眼看人低的弟子辱没了大唐国教的门楣。”

 

被指明里暗里讽刺了一通的高剑本就脾气火爆,但他并非牙尖嘴利之人,逞口舌之快也不如恨歌,“你……你这妖女竟敢……!”

 

邓屹杰连忙将他死死按住,“师弟!你就少说两句吧!”

 

“多谢夸奖,愧不敢当。”恨歌轻轻一笑,但那笑容转瞬即逝,然后她飞快走到姬别情身边,从随身携带的包裹里抖落出一件黑色的披风,盖在姬别情和祁进身上。

 

刚刚还恶语伤人的恨歌,看见姬别情此时的情状,心绪一下柔软起来,轻轻唤他:“师兄。”

 

姬别情此刻无暇理会任何人,他一昧固执地抱着祁进,可怀中的人不会给他半点回应,冰冷的身躯像是姬别情在怀抱着一团冷铁,几乎要把他的心脏也一并冻伤。

 

李忘生让高剑和邓屹杰先回去,自己则留下来等候苏无因,不知过了多久,被春风摇落的梅花散落了一地,几乎把人的脚背都给埋住了,苏无因才只身一人,姗姗来迟。

 

苏无因先是跟李忘生见礼,二人不多寒暄,李忘生便走远,将这一方天地留给他们师徒三人。

 

李忘生并未走得太远,他本以为苏无因劝姬别情回去要费一番周折,没曾想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看见苏无因背着姬别情走过来了。

 

苏无因也知天命的年纪了,竟还要背着三十多岁的徒弟,姬别情在苏无因背上昏了过去,想必是苏无因不愿和他废话,直接动用武力制服了姬别情。

 

“孽徒让李掌门见笑了,苏某会带回去严加管教。祁真人的尸身,我已经让小徒弟送回了陵墓中,李掌门不必担心。”苏无因与李忘生颔首,就打算带着姬别情离开了。

 

先前还如痴如狂的姬别情,这会儿已经老老实实地趴在苏无因的背上,他的面巾已经被丢了,这张十分英俊又邪气十足的脸,失去了往日的侵略性,反而像一头负伤的野兽,他连昏迷也不安稳。

 

李忘生只看了一眼,就注意到姬别情领口里面露出的一截木牌,这东西的纹样——还不等李忘生看清,落后一步的恨歌就追了上来,与李忘生见礼后就跟随着苏无因离开了。

 

他们师徒三人离开之后,李忘生返回到陵墓中,果然,祁进的尸身又被安放回了远处,他脸上的血迹也被擦干净,头冠和衣襟都整理得一丝不苟。

 

修道之人,特别是纯阳五子这种有深厚功底之人,都已窥见了仙门的指引,只差一丝机缘罢了,本质上也与凡人有所差异。所以这就是祁进为何身死月余,尸身却可以不借用外物就能保留完整不腐的原因。

 

李忘生看着棺木之中的祁进,想起刚才从姬别情身上见到的那块木牌。

 

那块木牌是几年前祁进就刻好的一块傀儡符,由通心草木雕刻而成,正面写着宿主的姓名,背面写上雕刻之人的姓名,通心草木就能在冥冥之中建立起二人的联系,若宿主有难,雕刻之人替宿主挡下致命一击,所以才有‘傀儡符’一词的由来。

 

通心草难得,吕祖仙逝前给每个弟子都留了一块未经雕刻的木牌,让他们关键时刻用以保命,就连早早叛出师门的谢云流身上也有一块通心草木护身。没想到祁进将仅有的保命符,制成傀儡符给了姬别情。

 

祁进是对自己的修为太自信,还是以为姬别情是什么柔弱之人,他是怎么轻而易举就将自己的性命奉送出去的?

 

以祁进的毕生修为,就算替姬别情承受了致命一击,也不会出什么大事,因为通心草木本身就可以化解一部分伤害,让宿主承担其中一半。可恰逢祁进提升自我境界闭关,本来就是千难万险的时刻,引来天劫是必然的,傀儡符又在此时发作,他抗不过双重打击,就此殒命。

 

不仅是姬别情被蒙在鼓里,整个纯阳,恐怕也只有李忘生清楚祁进身死的缘由。

 

岂曰无情,同命与共。

 

“祁师弟,你是个痴的。”李忘生扶着棺木,轻叹了一声。

 

回到凌雪阁后的第三天,姬别情的喉咙终于能发声了。

 

在此之前卢长亭来看过被苏无因一掌劈昏迷的姬别情,他并没有什么大碍,只不过是怒急攻心,内府气息紊乱,才导致暂时的失声。至于呕血的那点伤痛,对于姬别情来说更不足为题,将养两日就痊愈了。

 

姬别情醒后,无人敢去触他霉头,包括与姬别情情谊深笃的恨歌与亲徒弟叶未晓。姬别情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仍和平日里一样在阁内走动,照例去吴钩台转了一圈,把自己职责范围之内的事处理好,绝无纰漏,而后,他就去了墓林发呆。

 

春迟,太白山上的积雪还未消融,干风就从西北刮了过来,吹的人脸如刀割,炫目的日光映射着白雪,使人无法完全睁开双眼,只能眯缝着躲避阳光的照射。

 

姬别情坐在墓林外的山坡上,手里摩挲着祁进给的那块已经断裂的护身符。

 

时至今日,姬别情对祁进已死这件事,还是难以接受,虽然他亲眼见了祁进的尸身,也摸过冰冷的温度,可让他承认祁进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却是难上加难。

 

说来也怪,姬别情其实一年当中难和祁进见上几次,二人这十几年来一直处于一种聚少离多的状态。祁进的身影并没有方方面面地融入姬别情的生活中,可姬别情割舍起来却如同剜心。

 

正出神,姬别情身边忽然传来了木轮转动的声音,他循声望去,只见坐在轮椅上的仪周正艰难地推动着轮子爬坡。

 

姬别情起来,推着仪周的轮椅,将他推了上来。

 

“越来越不中用了,”仪周眯着眼,却不是因为日光夺目,他的眼睛里蒙着一层灰色的翳,是眼病所致,“原本我以为只是没了双腿,可慢慢的,连武功也荒废了。成了个废人还不算,这双眼睛如今也逐渐看不见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福不双至,祸不单行’。”

 

那年西京事变,和赋身死,仪周残废,‘姬歌和赋进君仪’名存实亡,但凌雪阁不容人喘息,也不容闲人。姬别情身为领队,在吴钩台吃了一顿鞭刑后,才保住仪周的性命,给他在墓林寻了一个看守闲职,了此残生。

 

而残生还没走过三分之一,已将仪周这个伤痕累累之人的半截身子给拖进了土里。

 

姬别情面无表情地听完仪周的这番话,他坐下来,和仪周齐平,“看你如今这幅模样,还不如当初让你死了。自西京事变到如今已过去整整十七年,和赋若投胎了的话,现在也是快及冠之年的大小伙子了。”

 

凌雪阁中人忌讳生死,姬别情也是死里逃生的人,谈起旧人旧事,已是波澜不惊了。何况他看着这样的仪周,也觉得他不过是在苟延残喘,若自己沦落到和仪周一样的境地……姬别情如何感同身受?

 

听着姬别情冰冷的言语,仪周却笑了出来,“可不是么,若大哥今后出门遇上转世的和赋,不知道还认不认得出来。他还欠我三十贯钱呢。”

 

说到这,姬别情又低头看了掌心的木牌。

 

那天他发了疯执意想带走祁进的尸身,可他也无法给祁进一个归宿。姬别情知道,墓林并非他的魂归之处,祁进永远不可能被困在凌雪阁里。

 

或许真如李忘生所言,纯阳宫才是他安身的地方。

 

姬别情感觉如鲠在喉。

 

“许久没跟大哥还有恨歌一起喝酒了,上次你出任务,连新年都错过了。”仪周说着,从怀里摸出个小酒瓶,他拔开软木塞,将酒瓶递给姬别情,“听恨歌说,这次任务不顺利,过几日大哥还要去关外,这瓶酒就当提前给大哥践行吧。”

 

姬别情听他说话便饮了一口,“陈年的杜康酒,你还私藏了这种好货。”

 

“前几年恨歌拿给我的,我一介残躯,也不便饮酒。就想着能存一日是一日,等哪天和兄弟们一块共饮了……”仪周絮絮说着。

 

二人在墓林旁坐了许久,直到恨歌来寻。

 

“师父找你找的团团转,师兄却在这和仪周哥喝大酒,怎么不叫上我一起?”恨歌像一只体态轻盈的鸟儿,落在了二人身畔。

 

听见恨歌的声音,仪周脸上多了些温和的笑意,“这壶酒还不够你一个人喝的。”

 

恨歌和仪周聊了几句,然后便把背上裹着白布的链刃取了下来,交到姬别情手中。

 

“师父让我拿给你的,他说你的‘不周’磨损严重,需送回精密坊重新打磨打磨,让你暂时先用这个。”不用恨歌细说,光凭链刃的造型轮廓,姬别情也知道,这是当年被苏无因收回的焚海与拦江。

 

祁进离开凌雪阁,拦江却带不走,这是圣上赏赐给凌雪阁的。当时姬别情也向苏无因讨要过,可苏无因说什么都不给他,缺少了拦江的焚海,也不能单独使用,更无法与别的链刃凑对。焚海形单影只,姬别情于心不忍,只好割爱,把焚海也交给苏无因一同封存了。

 

如今再摩挲这对链刃,已时隔多年,祁进都不在了,他还要焚海和拦江做什么,留着睹物思人吗?

 

苏无因竟然觉得自己的徒弟是这种软弱无用之人,竟还要靠着旧物来凭吊。

 

但姬别情还是领了这份情,“多谢他老人家。”

 

恨歌托着腮,她眯着眼看向远方的山顶,“关外那个任务还没有着落,师兄不日便要前去,我近期没有任务在身,已经求了师父让我和你一同去。”

 

“我可不要拖油瓶。”姬别情声音无波无澜,直言相拒。

 

仪周与恨歌听了这话之后脸上均没什么神色,他们都知,祁进走了后,姬别情再无新的搭档。虽统领长安古意小组,可无人和他并肩。

 

祁进这个人,离开凌雪阁后,就成了姬别情的一块心病。

 

这个人死后,又成了他心上的一块疤。

 

说起关外那个任务,也很是棘手。

 

红衣教在大唐作乱多年,江湖门派、武林人士,乃至朝廷,都曾插手过,可红衣教行踪诡秘,经常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抓到的也只不过是些残兵余孽。红衣教多年来为祸大唐,这次更是在关外与各路夷人联手,霍乱边疆。

 

上次姬别情孤身调查,几乎是一无所获,回阁之后与众人商讨,李俶又增添了许多人手前去策应,只等姬别情伤愈之后去主持大局。

 

“酒没了,等我从关外回来,给你带那的陇南春。”姬别情把酒瓶放下,对仪周说道。

 

仪周眯了眯眼睛,已经看不大清姬别情的脸了,他点点头:“大哥一路平安。”

 

仪周的话让姬别情愣怔了一瞬,他想起,祁进也常对他说‘保重’、‘平安’之类的话。那时祁进已经离开凌雪阁三四年,和姬别情的关系不冷不热,偶尔姬别情会去华山骚扰他,姬别情总是口无遮拦,说什么‘若这次任务不幸丢了小命,凌雪阁发的抚恤金就归你了’之类的屁话。

 

他说这话时,祁进脸上往往没什么波澜,总是冷着那张生人勿进的脸,然后对他说,此番保重。

 

那时的祁进是什么心情呢?会不会也有一瞬后悔,无法再护在他身侧?

 

他雕刻那块护身符时,又是怎样的一番情肠呢?

 

无论当时怎样,现在也无人告知了,姬别情将断成两截的木牌收回了怀中。

 

再去到关外,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了。

 

这次姬别情没有路过华山,而是另择了一条路,耽搁了两天的行程。从前他总想着出任务前要和祁进见一面,好让他心里有个着落,才能保他毫发无伤地回来。唯有上次,行事匆匆,没来得及去见祁进,也没见到槲树落叶,仅此一次,便出了事故,从此他再也没了念想。

 

已是春日迟暮了,可关外的雪山还终年不化,他们此行上了祁连山。

 

“祁连”系匈奴古语,匈奴呼天为‘祁连’。

 

如今祁连山一脉是回纥人的领地,回纥人如今和大唐的关系匪浅,但也正因如此,红衣教在祁连山驻扎数月作乱,回纥人却知情不报,凌雪阁怀疑回纥人的立场,这才出手调查。

 

姬别情带着叶未晓一行人,共二十来个,已经在祁连山上跋涉了三天。

 

凌雪阁的先行部队已经在祁连山的赤山一带发现了红衣教的踪迹,原本山间云雾缭绕,虽银装素裹,泉水却终年不上冻,其中水草丰满,湖水清莹,鸟兽成群,六月映雪。然而红衣教不过在此盘桓了一月有余,不冻泉已被污染,呈浓稠血色,草木凋敝,飞禽走兽也尽数死亡,飞鸟过湖,却无缘无故坠地,陷入水中,化成白骨。

 

由于山中地貌复杂,他们特地找了个当地的向导来带领众人进山。

 

这名向导有一半汉人血统,一半回纥人血统,他母亲为唐人,是早年间从中原被贩卖出境的良家女。此人受汉化影响颇深,十几年来,一直在大唐与回纥之间来回调度,后来被凌雪阁看中,就做了凌雪阁的线人,名为‘疏勒’。

 

这次红衣教在祁连山一带作乱的事,也是此人上报的凌雪阁。

 

一路上众人的话都不多,除了讨论此番任务之外,无人敢多说一句插科打诨的话。

 

叶未晓看着领头的姬别情,心里不住叹气,他又想,这山为什么要叫‘祁连山’呢,姓什么不好,非得姓祁,这不是往师父心窝子上戳么?

 

“不能再往上走了。”疏勒从雪地上支起身子,他手里还抓了一把雪,回头对领头人道,“这积雪松散,最底下那层又坚硬的很,层层叠叠下来,恐怕会发生雪崩。我看咱们还是找个安全的地方过夜,到了明天一早再做打算。”

 

领头人正是姬别情,他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也不是没上过雪山,连昆仑山他都曾涉过,对雪崩发生的条件也知晓一二。

 

姬别情的半张脸隐没在红巾之下,一双眼在冰天雪地中显得比风雪还要凛冽,“据我所知,祁连山一带甚少发生雪崩,况且今日天朗气清,不像雪崩发生的前兆。”

 

“老天爷的事哪能说得准呢?”疏勒的言语软和,态度却很坚决,“小的在回纥讨生活,从小就在祁连山上长大,虽然近几十年来发生雪崩的次数寥寥无几,可仅有那几次,小的更是记忆犹新。您看这地貌,冰层坚硬,是雪水冻上的,新雪却松散,无法附着在冰面上,咱们一路走来深一脚浅一脚的也不容易,若真等到雪崩来临,想逃命更难。”

 

“照你这么说,我们得找个安全避风的地方休息一夜了。”姬别情整理了下松动的腕甲,声音听不出情绪。他倒不是执意连夜上山,只是夜长梦多,一日寻不到红衣教隐匿在山内的踪迹,便给对方的可乘之机就多一日,到头来在祁连山上耗费的时日又会更多。

 

疏勒连忙点头:“便是如此。”

 

叶未晓觑着姬别情的脸色,只觉得晦暗不明,也看不出个所以然。他倒是同意疏勒的提议,便上前轻声对姬别情道:“我看他说的有理,现在日头也偏西了,大家伙爬了一天的山,也累的够呛。有几个年轻的小孩受不住这高山寒气,已然有些虚脱了,也需要停歇疗养,师父,不如就休息一夜吧?”

 

姬别情听了叶未晓的话,他向后一望,果然如叶未晓所言,有几个年纪不大的弟子已是嘴唇发紫,正捂着胸口不断喘大气,看样子是受不住了。正巧又被姬别情这么一望,那人过劳与紧张一并发作,竟呕出一滩掺着血丝的痰。

 

以前卢长亭说过,有人去高原地带时可能会发生肺水肿导致暴毙,此番前行,他也准备了些药丸让众人带上,看样子果真有人中招了。事已至此,姬别情也不好再拿阁中兄弟的性命玩笑,于是让叶未晓派发了药丸,再由疏勒带路去寻避风过夜的地点。

 

夜晚如期而至,他们已经找到了个荒芜的山洞落脚。

 

果然有几个弟子受不住这高寒的气候,当夜开始发热、呕血,气息奄奄。叶未晓带头,照顾这些发病的弟子,忙活了前半夜,有人转危为安,有的人却暴毙了。

 

死了三个小孩,年纪最大的还不到十七,其他人找来了些枯草编成草席,把手指扎的鲜血淋漓,勉强编好了几张席子,把弟兄们的尸体裹好了,安置在山洞内侧隐蔽的地方。他们的任务还未完成,自然不能把死者送下山,只能用此法凑合一二,还愿不要被山中的野兽啃噬。

 

后半夜,所有人都精疲力尽,叶未晓走到山洞口,姬别情正坐在火堆前守夜。

 

“师父,我来吧。”叶未晓道。

 

姬别情摆了摆手,“不必,你去休息。”

 

叶未晓也不和姬别情抢,他们师徒从不是推诿矫情之人,更何况,叶未晓知道姬别情这一阵子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他睡不着。

 

“那有事您喊我。”叶未晓从火堆上拿走了一个馕饼,叼在嘴里,去到里面躺下了。

 

叶未晓刚走不久,疏勒就绕过地上躺着的几个人小心翼翼走来,路过姬别情时,他轻描淡写地瞥了疏勒一眼。

 

这一眼像是行走在荒野,被某种凶兽盯上,一种死到临头的恐惧感从疏勒心头生起,冷汗霎时出了一背,对方连忙低声解释:“我去解手。”

 

“去吧。”姬别情收回目光不再探究,将一侧相互倚靠的焚海拦江拿过来放在膝头。

 

山洞外风声紧俏,原本今夜月朗星稀,正逢月中,巨大的一轮冷月悬挂在天际,触手可及,微风夹杂着雪沫子纷纷扬起,似某年春夜他在纯阳匆匆一瞥的梨花倒吹雪。

 

山洞里已经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姬别情扭头看了眼,叶未晓手里还拿着半个饼,已经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不消一时片刻,连守夜的姬别情也觉得困意上头了,山洞外面雪夜静谧,并无异常,姬别情半阖着眼,抵挡不住睡意汹汹来袭,脑袋朝下一歪,刚好抵住了拦江剑柄。

 

一个鬼祟的身影从外头走来,正是先前去解手的疏勒。

 

山洞里的火堆灭了,唯剩余烬还散发着橘色的火星忽明忽灭,其中有股难以言喻的香气,但山洞中血腥气浓重,一时间掩盖了这种不为人知的香味。

 

疏勒进来时,先是被门口堵着的姬别情的小腿给绊了一下,他惊魂未定地看了眼对方,发现姬别情完全没有被扰醒的意思,这才放下心。于是疏勒朝着外头打了个呼哨,只见隐没在山石和雪堆后的红衣人倾巢而出,顷刻之间就将方寸之间的山洞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次的事办的不错,圣教必不会亏待你的女儿。”为首的女子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战战兢兢的疏勒。

 

疏勒听到对方提及自己的女儿,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女子俯首帖耳叩拜,“小女愚钝,恐怕不能为圣教效力,还请圣女大人高抬贵手,放过小的女儿,小的愿意将家产尽数上缴!”

 

被他成为圣女的红衣女子轻蔑一笑,抬起手来欣赏自己刚描好的蔻丹,“能为我教所用,乃是你女儿的福气,更是你家祖坟上冒青烟,你这人好生不识抬举。”

 

听对方的意思,是不打算按照约定将自己的女儿送还回来了,疏勒的表情一变,在圣女看不见的角度刹那间阴冷了起来。疏勒低着头,双手撑在地面上,声音低哑,“这么说,小女是非留在红衣教不可了?”

 

“如今连回纥王都将我教圣女奉为座上宾,你家女儿能入圣教已是不可多得的福气,若是由圣女慈悲,将你女儿引荐给十八部落的首领为妃为妾,你们全家的荣华富贵不都有保障了?疏勒,莫要目光短浅,将路走窄了。”圣女说着便一抬手,让手下进入山洞搜查。

 

红衣教众人已经进入山洞,疏勒和那圣女还在山洞口,一人战立一人跪在地上,圣女眼看就不耐烦与他白费口舌,迈着步子往山洞里走。

 

下一刻,一柄狼牙似的弯刀锃亮如雪,以一个刁钻的角度从疏勒手中向前送去,刀刃触碰到圣女的腰间时突然弹出一截,原来那刀是伸缩的,还有一截隐没在刀身之中。圣女始料未及这人竟敢偷袭自己,在回身的一刹那,水蛇一般的腰肢被弯刀拦腰折断。

 

“你……”圣女怒目圆睁,至死都不敢相信这个卑微的回纥人与汉人生的杂种竟敢偷袭自己,可她也没有想到,她的武功并不如从前的拿云、探雪、月华等人,作威作福久了,便逐渐忘记自己原本的身份与力量之间的悬殊了。

 

疏勒杀了圣女之后,满手血腥与冷汗,他匆匆看了山洞一眼,一瞬间涌起的杀心又被懦弱所吞没,接下来该怎么办,把那些人都杀了吗?以一敌百,他做得到吗?

 

然而没等他作出下一步打算时,山洞内传来了兵械碰撞的声音,疏勒一惊,连忙跑进山洞内,只见红衣教的百余人已被凌雪阁的制伏,为首的姬别情神色清明,他取了身上一块干净的布料,细细擦拭着链刃上的血迹,顺便对临阵倒戈的疏勒投来极为阴鸷的一瞥。

 

疏勒本就是两面三刀又极为圆滑之人,他想故技重施,于是又跪倒在地,声情并茂地磕头:“各位大人安然无恙,真乃上苍庇佑!小的不愿为红衣教所驱使,已将为首的圣女杀死向凌雪阁效忠,小的愿带路,前往红衣教藏匿在祁连山中的老巢,只求各位大人……”

 

他提前打好的腹稿还未说完,一柄链刃就从他的胸口洞穿,将他整个人像穿羊肉串似的串起来,那链刃袭来的力道太大,疏勒整个人被摔在石壁上,黑色的链刃如电般收回到叶未晓手中。

 

疏勒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胸口血洞,又看向姬别情,“你、你们……”

 

“你们不会逃、逃出去的……”疏勒挣扎着一口气,他每说一个字,鲜血就从他口中涌出,“雪崩、雪崩就要……”他的话没说完,便断了气。

 

“这刀倒是不错。”叶未晓从疏勒的尸体上拾起了他那把弯刀,“唔,看这上面的图腾像是回纥王室专用,这刀若不是他偷来的,就是哪个部落的首领赏赐给他的。这两面三刀的小人,倒是惯会左右逢源,欺上瞒下。”

 

姬别情无心去管叶未晓对着一把凶器品头论足,他看了眼死相丑陋的疏勒,对叶未晓道:“清点人数,出发。”

 

一行人将红衣教徒用绳索捆绑串联起来,像流放罪犯似的拉成了一排,由红衣教的人带路,前往他们在祁连山的老巢。

 

连绵不绝的山脉覆盖着皑皑白雪,山峰高不可攀,姬别情下过令,让所有人都缄口不言,包括这些红衣教的人也被堵上了嘴,就是为防止高声惊来雪崩。

 

他们走了一夜,直到天色熹微时,姬别情才下令让众人停下来喘口气,补充点水粮。

 

雪山上不宜生火,众人只能抓一把雪塞进嘴里,硬是含化了咽下去,嚼着冻的梆硬的饼子,叶未晓吃了几口,差点把后槽牙崩裂。他看了眼姬别情,对方正捧着一把雪送入口中,面无表情地融化着雪水咽下去,又把包里的饼分给了手下人。

 

手中的饼实在难以下咽,叶未晓把一张饼掰成小块,艰难地往嘴里送,地上的饼渣子不知引来了哪里的鸟雀。这的鸟终年不见人,也不知惧怕,就这么直愣愣地飞下来,啄食地上的饼渣,叶未晓见这些鸟雀珊珊可爱,就把实难下咽的饼掰的更碎喂鸟吃。

 

鸟雀聚集的越来越多,几个年纪小的弟子们也纷纷效仿,用饼渣滓喂鸟,这些鸟吃饱了之后盘旋而上,往更高的地方飞去。

 

日出山巅,照射着皑皑白雪,刺眼的白光令人目眩神迷,只见鸟雀停落在雪地上,扑闪了几下翅膀。无人在意的山巅,竟不知不觉裂开了一条缝隙,然后越裂越开,很快,积雪从中劈开,一分为二,像一道沟壑天堑,紧接着,表面上的雪沫开始松散,从高处滑落。

 

“雪崩!”

 

“是雪崩!”

 

不知谁喊了一声,姬别情回过头,刚想呵斥那人住嘴不准高声语,可斥责的话还未来得及脱口而出,他就眼见着雪块从头顶降落,硬生生将三步开外的那名弟子淹没了。

 

雪崩来的猝不及防,被拴住的红衣教徒惊慌失措想四散奔逃,可惜他们手脚被麻绳捆住又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无处可逃,竟像下饺子一样被连绵不绝的大雪所吞没。

 

姬别情无需多说,凌雪阁的弟子们就各行其是逃命去了,眼看着大雪像海浪一样即将扑面而来,姬别情足下发力,踩着滚落的雪块腾空而上,像一只遨行在山涧的鹰隼,凌驾在雪浪之上,朝着更高的地势奔逃。

 

大雪在身后穷追不舍,他逆流而上,迎着雪势往更高的山巅奔赴,可脚下的受力点越来越少,成块的雪堆松散,没有供他踩踏的地方。姬别情提着一口气奔了百来尺,忽然觉得肋下一痛,气息滞涩,然而就在这转瞬之间,他被迎头而来的雪块拍了下去,卷进了不见底的白浪之中。

 

 

【中】

 

姬别情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正躺在一个平整的雪地上,可能在昏迷的时候脑袋撞到了哪,姬别情一时间有些头晕眼花,看不清周遭的环境。悬挂在正中央的日头散发着强烈的白光,刺得他双眼一痛,脑袋轰鸣,他手掌撑着雪地刚想支起身子,却被一只手按住了肩膀。

 

他还以为是叶未晓或其他凌雪阁人,并未多在意,姬别情皱着眉,用手去捏额角,随口问道:“其他弟兄呢,伤亡如何?”

 

来人一阵沉默,似乎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他,难以启齿,姬别情只当他没寻到其他同伴,并不打算追责,眼下还是要先脱离困境为上策。

 

“醒了?感觉如何”对方顿了顿,缓慢地回应他先前的问话,“我只能护住你,其他人在哪,我不知道。”

 

听到这声音,姬别情脑子里的嗡嗡声响得更厉害了,他用力眨了眨眼,循着说话声扭过头想看清楚对方的脸,可惜只能看到个人影轮廓,对方的脸是一团模糊。

 

“你……”

 

“头还疼吗?”对方抓住了他抬起来的手,轻轻放在姬别情的腿上,身体力行告诫他不要乱动,“若是还疼就躺一下,这里荒无人烟,等人救援不知要等到何时,待你恢复过来,我背你出山。”

 

虽然看不清对方的脸,可音容相貌是不可分割的,这声音姬别情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这是他十七年前,睁开眼时听到的第一句话,与十七年后竟奇迹般地重合在一起。

 

鬼使神差地,姬别情被对方扶着躺了下去,他身下是平整的雪地,还垫着一层衣物,躺起来并不冰冷,姬别情的神思犹如这冰天雪地一般的冷静,他想:“我究竟是死了,还是疯了?”

 

祁进怎么会出现在这?

 

休息归休息,可姬别情压根无法心安理得睡过去,那与祁进声音一样的人正坐在他身边,尽心竭力地守着他,即使看不清楚,姬别情也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一刻也未从他身上挪开,简直比日上中天的太阳还要灼热。

 

“你是谁?”片刻后,姬别情嗓音干哑地问了出来。

 

对方的身形未动,但从他的迟疑中可以看出,此人对这个问题也无从告知。

 

在等待的时间中,姬别情再一次发自内心地拷问自己,究竟是不是疯魔了。

 

名满天下的紫虚子已经身死,这事情也过去了两月有余,姬别情虽然白日在人前看不出丝毫端倪,可入夜时那难捱的思念形成了绞痛,日复一日,把他磋磨地遍体鳞伤,姬别情早怀疑自己会思念入毒走入疯癫,可没想到这一日来的这么快。

 

嗓音清澈温软的青年犹疑了一会儿,才缓缓托出:“我名为‘拦江’,是你的剑灵。”

 

“……”这个答案也在姬别情的猜测范围之外,‘剑灵’是什么,他从未听说过,是和花草精灵、走兽成精一样的么?

 

然而声音肖似祁进的青年似乎比他还要迷茫困顿:“……我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待了很久,偶尔能听见你的声音。我试过与你对话,可无论如何也得不到你的回应,你感受不到我的存在,直到刚才的雪崩,我拼尽全力从‘拦江’里挣脱出来,把你救下。”

 

他说着话,声音与态度从困惑中慢慢变得坚定,不知为何,姬别情听青年这么描述,仿佛见证了一颗被深埋在地底的种子是怎样奋力挣扎,才从深不见底的地心中为自己扒出了一丝裂缝,它重见天日,还未经雨露,第一眼便见到了自己。

 

然而青年说了这么多,还是没说到重点,他解释不清自己是从何而来。

 

自称拦江的青年看姬别情无动于衷,还以为他伤势太重,“你先休息吧,我去附近给你寻一些吃的。这里地势高,雪崩已过,应当不会有事,我很快便回。”

 

他刚要起身,眼睛尚且不能视物的姬别情却精准务必地捉住了青年的手腕。

 

“怎么了?”拦江倒也没挣扎,反而随着姬别情的力道弯下腰。

 

青年靠的太近,呼吸吐纳落在了姬别情的脸上,可却没有常人应有的温度,他轻微的呼吸像是雪山之巅刮过的风。

 

“你方才说你叫什么?”姬别情的双眼无神,却循着青年声音的方向直勾勾地‘盯’着,他如同凶兽般的眼神并没有让青年心生畏惧,他反而不急不躁地又重复了一遍:“我叫拦江。”

 

姬别情一言不发,不过禁锢着他胳膊的手劲却卸下来了,青年宽心地对姬别情笑了一下,即使他看不见。

 

待拦江去附近找果腹的东西时,姬别情开始打坐调理内息。

 

可无论如何,他也无法静下心来,他的内府之中好像有一团邪火在烧,让他的五脏六腑都为之沸腾。但人处在冰天雪地,即使有内力抵挡严寒,还是遭不住寒风的侵袭,姬别情夹杂在冰与火之中,整个人陷入无法言喻的焦躁之中。

 

 

这自称‘拦江’的少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姬别情濒死之际出现的幻觉,还是……还是祁进的魂魄来找他了?

 

徒生出的荒诞想法连姬别情自己都不信,他从怀中摸出了那块断裂的木牌平安符。姬别情后来用红绳将断裂处绑在了一起,还像从前那样放在心口,时时聊作慰藉。

 

他双目不能视物,只好用指腹一遍遍摩挲表面光滑的木牌,在雪中静坐良久,直到拦江原路返回。

 

“我抓了一只兔子。”拦江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雀跃,他手里提着一只黄褐色皮毛的野兔,那兔子大概是知道自己死期将至,被拦江拎着耳朵连挣扎也忘记了,四肢僵直,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

 

拦江走到姬别情面前,他随心所欲地跪坐在地上,用干枯的草木就地取材编了几根绳结,捆住了野兔的四条腿,然后将它小心地放在了姬别情怀里,也不顾对方有些古怪的神情,拦江又说:“帮我看一下,我去找些干树枝来生火,你可别让兔子跑了。”

 

一团暖烘烘毛茸茸的东西被塞进了姬别情手中,姬别情摸到了兔子战战兢兢的身体,他皱眉良久,似乎想说些什么,可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如鲠在喉,最终姬别情挑了句无关紧要的:“少吃一顿也没什么,你别折腾了。”

 

“可你昏迷了四个时辰,期间除了喝了点我喂给你的雪水之外,别无其他。主人,你不饿吗?”拦江口无遮拦地一句‘主人’,差点让姬别情平白无故被自己的口水给呛死。

 

姬别情倒吸了一口冷气:“……别这么叫。”

 

“怎么了?”拦江的心智似乎并不成熟,掌握不住人与人之间相处的分寸,更难以理解姬别情抗拒的情绪。他嘴角挂着显而易见的弧度,可惜姬别情暂时看不到,“那我应该怎么叫你?”

 

向来能说会道的姬别情,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能被个肖似祁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给堵得哑口无言,他克制地掐住了手里兔子的脖子,磨着嗓子对拦江道:“你还是去找树枝生火吧,兔子我来看管,跑不了。”

 

幸好拦江没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结,他点头应了后便离去,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拦江就抱着一团干枯的树枝返回。

 

“兔子呢?”拦江见姬别情怀中空空如也。

 

目盲的姬别情随意地一摊手:“跑了。”

 

少年站在原地哑口无言了一小会儿,他倒也没作色,只是将树枝放在地上,用手捧起一团干净的新雪:“怪我,你眼睛不好,我还让你看着它,徒给你增添麻烦。跑了就跑了吧,我再去抓一只就是了。”

 

虽然看不见对方,但从拦江的言语行为上来看,他的脾气秉性倒是颇为柔和,与祁进那个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倔驴性子天差地别。但二人也有相似之处,刚来凌雪阁的祁进,也是这么对姬别情言听计从,别无二心的。

 

姬别情这么想着,突然心里一惊:他怎么将祁进和这个不人不鬼的剑灵放在一起比较了?

 

下一刻,一双柔软却冰冷的贴上了姬别情的嘴巴。

 

拦江的膝盖跪在雪里,他倾身凑近,双手轻轻压着姬别情的肩膀,嘴里含着一口融化的雪水,正往姬别情的唇缝里送。少年人柔软的舌尖顶开姬别情的唇瓣,雪水并没有被他含的温热,反而像一块坚冰似的冷,姬别情愣怔了片刻,还未等拦江把雪水全渡给他,姬别情就一把推开了对方。

 

被对开的拦江有些错愕,但并未生气,他用手背抹了抹嘴角溢出的水,“又怎么了?”

 

姬别情咽下一口雪水,气息有些紊乱,他被拦江这幅反客为主的态度给气笑了,“你是做什么?”

 

“喂你水喝,”拦江老老实实地回答,语气无不自然,“此处又没有杯子,我只能出此下策。在你昏迷之时,我也是这么喂你的,有何不妥么?”

 

“当然不妥。”姬别情抿了抿嘴角,为了避免拦江的‘好意’,他干脆在地上抓了一把雪送进口中润润嗓子。

 

拦江虚心求教:“何处不妥?”

 

姬别情:……

 

他感觉自己脑袋又开始疼了,事急从权的道理他都懂,更何况在他面前的这个‘拦江’心智不太成熟,也不懂人情世故,更谈何礼乐?姬别情平时就看不惯矫揉造作之人,于是他不再与拦江深究这事,只一带而过:“总之不妥,你以后不能这么随随便便对他人‘施以援手’。”

 

“……”拦江一声不吭,不知有没有将姬别情的话听进心里。

 

二人无言以对片刻,远处忽然传来叶未晓的呼喊声,眼看自己人来了,姬别情出声回应,叶未晓一行人由远及近。

 

叶未晓带着七八个凌雪阁弟子跑了过来,看姬别情手脚齐全,才松了一口气,“咱们的人走散了,我只找到这些,还好师父你没事。咱们先前抓住的那些红衣教人,有的趁乱跑了,有的死了,事后怎么处理还要等师父定夺……师父,您的眼睛怎么了?”

 

姬别情摆了摆手:“撞到头了,不碍事,过两天就会好。”

 

“我扶您起来。”叶未晓忙上来献殷勤。

 

有眼力见的凌雪阁弟子从地上捡起一根趁手的树枝,递到了姬别情手里:“台首请用。”

 

“师父,您眼睛看不见,还去捡这些树枝,此举太危险了。”叶未晓在旁尽职尽责地给姬别情当拐杖。

 

听了叶未晓这话,姬别情就觉出不对劲。

 

拦江去哪了?

 

难道他们都看不见吗?

 

“我的链刃呢?”姬别情的语气莫名阴冷,人肉拐杖叶未晓哆了一下,旁边的人连忙将姬别情的链刃奉上,“台首,在这,您的链刃完好无损,用不用我帮您背着?”

 

姬别情拒绝了弟子的好意,他摸了摸焚海和拦江,又一言不发地将它们背回身上,“先出山,这次我们被回纥奸细坑了,保不准那个疏勒两头卖,若他提前向红衣教透露了我们的行踪,那此行就危险了。”

 

“这回纥人当真狡猾,他给我们当探子也有十几年了,没想到会在此时反水……”叶未晓和姬别情谈论起来。

 

姬别情随口对付着,心里想着关于拦江的事。

 

自从叶未晓他们出现后,拦江就不见了,仿佛他从来没有存在过。

 

拦江……是真有其人,还是姬别情生出的幻觉?

 

一向心志坚定的吴钩台台首,此时心里闪过一丝迷茫,他掐了掐自己的手掌心,未置一词。

 

 

跋涉了三天兩夜,凌雪阁众人终于找到了落脚点,这处驿站是凌雪阁在关外的一处据点,也是传递消息的重要枢纽。

 

此番任务他们遭到探子的背叛,疏勒不仅与红衣教有牵连,看样子还与回纥王室交情匪浅,这次的任务已经超出了姬别情的职责范围之外。他不能轻举妄动,还要把消息传递回凌雪阁,等李俶做抉择。

 

出师不利,还白白折损了几个兄弟,众人心里都不好受,再加上姬别情受了伤,叶未晓更不敢越过姬别情草率行事,他们只好暂时蜗居在据点,等待姬别情的下一步指示。

 

吴钩台的台首现在正躺在床上,脑袋上扎满了银针,像个僵硬的刺猬。

 

回纥一带的赤脚大夫不可信,等据点里的大夫从集市上采买回来后,才给姬别情看了伤。他道是没什么大碍,只不过是淤血堵塞,才一时失明,施针疏通了经脉血管便能恢复视力,所以这才有了姬别情被扎成筛子的这一幕。

 

叶未晓去给姬别情熬药了,姬别情躺在床上闭着眼,他没有丝毫的困意,任谁脑袋上被扎了上百根针也是睡不着的。姬别情干耗许久,突然听见身旁传来了脚步声。

 

他当是叶未晓回来了,随口道:“药熬好了便拿来吧。”

 

来人沉默了一会儿,随即,姬别情的手被另一只冰凉的手轻轻牵了起来,耳畔是拦江温软又痛惜的声音:“你的眼睛还是看不见吗?”

 

姬别情周遭一阵,由手背而起,浑身爬满了鸡皮疙瘩,“祁……是你?”

 

在拦江的眼里,姬别情此刻面如白纸,饱满的嘴唇也没什么血色,但一张脸还是冷僻又倨傲的,拦江点了点头,随即他弯下身,在姬别情的床榻边席地而坐,固执地握着对方的手,“那天你的同伴来了,我就回到了‘拦江’链刃里。我头一次出来,兴许是消耗过多,回去后便昏迷了,所以没有及时出现。我刚才恢复,便着急出来看你,你的眼睛为何还没有好,会一直看不见吗?”

 

原来他这几天没出现,是因为身体不济,并非是姬别情疯魔之后所见的癔症。

 

手上很凉,拦江的手触感就像是在摸着一把寒光迸射的铁器,真像他把‘拦江’链刃握在手中的感觉。

 

姬别情无意识地捏了捏拦江冰凉的手,“会好的。”

 

“嗯。”拦江点头应声,鼻腔有些发酸,姬别情意会,他松开拦江的手,一路从对方的胳膊摸到了肩臂,最后抚上了拦江的脸,不出意外地,姬别情摸到了一手很凉的眼泪。

 

他有些怔忪,一时间心头百感交集,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沉默无言地给拦江把脸上的一行泪给抹掉了。

 

姬别情想起十几年前,祁进刚进凌雪阁那会儿,也曾对着身负重伤的姬别情落过泪。

 

那时姬别情托着病体,嘴里还没个把门的逗祁进:“若是在秦国,此时你就触犯秦律了。知道吗进哥儿,秦国有律‘男子不许哭’。”

 

人非草木,有七情六欲,可‘拦江’只是一把铁器,据他所说,‘拦江剑灵’是‘器灵’,它本身是冷铁,冷铁也会落泪吗?

 

所幸在此刻,门外响起了叶未晓的敲门声:“师父,药熬好了,我进来了?”

 

有生人造访,拦江下意识地想缩回链刃里,可姬别情早有所防备,他一把按住了拦江的手腕,“不用躲。”

 

拦江有些犹疑,可还是听从了姬别情的话,他点点头,听见姬别情让门外的叶未晓进来。

 

叶未晓端着药进来,刚准备和姬别情说些什么,就被房间里的陌生面孔吓了一跳。

 

不知怎么,眼前青年的面孔有些熟悉,可叶未晓一时竟想不起来与何人相似。况且此人平白无故出现在姬别情的房间,不仅避开了驿站里所有人的耳目,神不知鬼不觉,还能让姬别情毫无防备地放他进来,大大方方地站在这。

 

叶未晓戒备地看了拦江一眼,小心询问姬别情:“师父,他是谁?”

 

原来旁人能看见拦江。

 

姬别情总算放下心。

 

先前他一直怀疑是自己疯了,才幻想出这么一个与祁进相似的人,况且‘拦江’只在和他单独相处时才会现身,姬别情不得不疑心。如今叶未晓也看见他了,那就证明拦江的存在并非是姬别情的幻觉。

 

“把药放下,你先出去,先不要声张此事。”姬别情不咸不淡地吩咐,叶未晓只好照做。

 

他把药碗放在桌上,临走之前忍不住又看了拦江一眼,恰好拦江也在看他,两人的目光碰上,叶未晓分明感受到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瞳里不加掩饰的敌意与抵触。

 

关上门后,叶未晓走出几步,回想着方才那青年冷飕飕的眼神,他的模样与神情,像极了某个人,可他就是想不起来,宛如雾里看花似的不真切。

 

叶未晓走后,姬别情对拦江道:“把药递给我。”

 

拦江把药碗端了起来,房间里没第三人后,他的状态松弛不少,先前周身笼罩的敌意太明显,姬别情作为杀手,对这种事最为敏感,为了消除拦江的紧张情绪,他主动道明:“那是我徒弟,叶未晓。”

 

“我知道,我见过他好几次。”拦江端着药坐在床边,他看着满头银针的姬别情,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不知怎么扶他起来吃药,又生怕自己手忙脚乱碰到他身上的针。

 

姬别情自己倒是大大咧咧地,手肘撑着坐直了身子,“药碗给我。”

 

“我喂你喝吧。”拦江躲了一下,怕碰到姬别情身上的针。

 

“也好。”姬别情没推三阻四,这会儿他的脑袋正疼的厉害,但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眼睛正在逐渐恢复,兴许过上一两个时辰,他就能彻底看见了。

 

拦江一勺一勺给姬别情喂药,这药的味道十分腥苦,难以下咽,后劲还麻,半碗下去,姬别情的舌头已经没了感觉。

 

拦江喂药的动作十分细心,还用勺子剐了他嘴角溢出来的药汁,这微乎其微的动作让姬别情有熟稔之感:曾经他也这么给祁进喂过药。

 

祁进少年时嗜甜,对苦味又十分厌恶,在他卧床养伤之际,姬别情就这么拿勺子喂他喝药。由于祁进嫌药苦,总是喝半勺洒半勺,姬别情一面嘲笑他嘴漏,一面用勺子把他嘴角溢出的药给剐起来,吃完了药,他又会照惯例拿出一包松子糖或山楂糖。

 

这是巧合么,还是拦江剑灵真通人性,当年姬别情与祁进之间的点滴往事,悉数被这器灵所见所得,所以他才会仿照?

 

药喝下去一炷香的时间,姬别情的头疼的更厉害了,但伴随着头疼而来的是他的视力逐渐恢复。

 

身为杀手,隐忍不发是第一要素,即使头疼欲裂,姬别情也没有表现出一二,唯有从他微微蹙着的眉头,拦江才看出了他的痛苦。

 

“头很疼吗?”拦江小心地走进,他不敢轻易触碰姬别情,毕竟他脑袋上扎的百来根针实在骇人,拦江只好握住姬别情的手不断摩擦,试图缓解他的疼痛。

 

“无事。”姬别情翻转了手腕,用自己的手掌包裹住拦江冰凉的手,他嘴唇翕动,对拦江轻声道:“我抱一抱你,行吗?”

 

拦江点了点头,但他很快想起对方看不见,于是身体力行地张开双臂,想要搂住姬别情的肩膀将他抱住。

 

当他刚伸开手臂,就被目不能视的姬别情精准地一把搂住了腰,紧接着拦江整个人扑进了他怀里,差点把姬别情压倒在床上,可他不敢轻举妄动,生怕碰到他头上那些针,只好四肢僵硬地被姬别情搂着,越搂越紧。

 

拦江的身子很凉,透过衣物,姬别情也能感觉到这具身躯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寒意,如同他握着拦江链刃时感受到的透骨冰凉。

 

拦江的身量很瘦,从怀抱中能感觉到,他的身材也不高大,这手感……就像当年的祁进一样,可以轻易地搂个满怀。只要姬别情愿意,他就能让对方在自己掌中动弹不得。

 

姬别情收拢的手臂越来越紧,让拦江产生了一种窒息的错觉,对方的怀抱紧密缠绕,如同藤蔓包裹,强烈的侵占感密不透风,甚至有丝丝缕缕的杀意环绕。

 

这个怀抱所带来的的复杂情感一时让拦江梳理不通,还好门外响起了叩门声。

 

“师父,大夫说你可以拔针了。”是叶未晓。

 

姬别情逐渐松开拦江,顺带在他的腰上意味不明地摩挲拍着。姬别情的脸色不再像方才那样无血色,他的嘴唇多了些红润,漆黑的瞳仁也逐渐有了聚拢,姬别情对拦江微微一笑,但笑容转瞬即逝,又像从未出现。

 

拦江心思复杂地远离了姬别情,他去开了门,放门外的二人进来。

 

没想到开门的是拦江,叶未晓冷不丁和他打了个照面,心里那种怪异的感觉又腾升。拦江没说什么,把二人请进屋,大夫给姬别情拔了针,说过个一时片刻,他的眼睛就能恢复。

 

大夫说姬别情的身体底子虽然好,但也需要膳食进补,他今日去集市上买了只野鸡,问姬别情想怎么吃,刚好杀来给他补身子。

 

又不是坐月子,怎么还需要杀鸡进补。这拙劣的托词让姬别情不由看那大夫一眼,他心知这是对方有话和他说,要支开拦江这个生人。

 

拦江心思不深,他听见这话便道:“我来吧,厨房在哪?”

 

“下楼右转,后厨在院子那。”

 

待拦江走后,憋了一肚子话的叶未晓忙不迭开口:“师父,他、他是……祁真人?这怎么可能,祁真人不是已经……!”

 

后面的话给叶未晓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贸然说出口,叶未晓暗暗心惊,又觉出不对。此人虽然和祁进有六七分的相似,但面容却更为年轻,看上去约莫只有十六七岁,且涉世不深、脾气秉性也与那紫虚真人大相径庭。

 

难不成……这人是师父按着祁进的模样找来的替身不成?

 

叶未晓被自己的想法吓的毛骨悚然。

 

“姬台首,老朽不才,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大夫悠悠然地开口,姬别情不留情面地堵了回去:“那就别说。”

 

这大夫充耳不闻,自顾自地说:“此人来路不明,若真如台首的爱徒所说,此人与姬台首的故人容貌相似,那姬台首更要当心,说不准此人就是隐元会或是红衣教安插的人手。姬台首行事向来行事果决、多谋善断,千万别因一时私情在阴沟里翻船,更不要误了凌雪阁筹谋的大事。”

 

明晃晃地告诫让姬别情顿时心生芥蒂。

 

这老东西半截身子都快入土,两耳也不闻主阁事务,干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克己奉公便罢了,此时竟还对他指手画脚?若不是看他和自己师父的交情甚笃,姬别情此时断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真是有劳你的劝告了。”姬别情皮笑肉不笑地虚虚拱了一下手,“周大人深谋远虑,蜗居在边陲小镇当真屈才,这吴钩台首的位置不如让贤给您吧。”

 

姬别情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劝他不要多管闲事。

 

大夫呵呵一笑,对姬悲情这番口轻舌薄的话语并未在意,“老朽年纪大了,实在不能胜任,台首莫要折煞了。老朽去看看给您的鸡汤炖的怎么样了,还需要加几味补药材进去,告退,告退。”

 

待那人走后,叶未晓紧绷着的心弦也一直没放松,他看着眉头浅皱的姬别情,有那位大夫的前车之鉴,借他俩熊心豹子胆叶未晓也不敢再提及拦江的事了。

 

叶未晓决定给自己找点事做,但炖鸡汤的活已经被拦江揽去了,他眼珠子一转,落到了姬别情的焚海上,“师父我给您保养保养链刃吧,哎,怎么只有一个,‘拦江’呢?”

 

叶未晓讨人嫌的毛病犯的很是时候。

 

“别在我跟前碍眼,滚出去。”姬别情大手一挥,面上没什么表情,叶未晓如同获得了免死金牌,连忙夹着尾巴跑了。

 

姬别情的头疼的几欲崩裂,他回到床榻上躺着,听着从脑仁深处传来“嗡嗡”的声音,一通教他心乱如麻。

 

不知过了多久,朝着西边的窗户外头已经泛起了血色,已是金乌西沉的时候了,房间里还未点灯,残阳余辉刚好落在姬别情的眼皮上,他的睫毛颤了颤,姬别情睁开眼,他的视力已经恢复如初了。

 

正当他要坐起身子,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拦江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他手里还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冒着热气的砂锅,这就是他忙活了一下午熬出来的鸡汤。

 

姬别情眯缝着眼,看着从槛外缓缓走来的少年人。

 

拦江穿着一身不知道谁给他的旧衣,显然是不合身的,宽大的衣服衬得少年越发形销骨立。少年乌发如云,高高地束了个马尾,垂下来的头发遮掩住修长的脖颈,他转身用胳膊肘顶上门,微微遮住眼眸的刘海就随之晃动,露出了一双目似寒星的眉目,他的眼皮折痕很深,连带着眼尾飞翘,像一气呵成勾勒出的工笔画。

 

拦江看姬别情醒了,他把托盘放在桌上,拦江还不知姬别情眼睛已经恢复了,他径直走到姬别情跟前,垂着脖子看他:“你好些了吗?”

 

姬别情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无论他面上再怎么波澜不惊,隐忍不发,他也无法掩盖此时此刻拦江给他带来的震撼……那是种遍寻无果,无力回天后的失而复得。

 

人总是贪心的,在接受祁进已死的事实后,姬别情曾想,如果以后能在黄泉路上再见他一面,那此生就足矣了。可当他看见与少年时的祁进别无二致的拦江时,姬别情又改了念头:这是我的,这一次我要牢牢地抓住他。

 

毫无防备地,拦江被姬别情一把搂住了腰,整个人猝不及防地被他按进了怀中,拦江一时稳定不住身形,咣当一下扑在了姬别情身上,连带着把他也压倒了。

 

拦江手忙脚乱地撑起身子,两只手按在姬别情的身侧,唯恐伤到他一星半点:“撞到你了吗?”

 

“没有。”姬别情嘴唇张合,似乎是想笑,到嘴边却化成一个极为不明显的弧度,他抓住拦江的手腕,缓缓上移,又捏住了他的手掌把玩:“别总是‘你’‘你’的,换个叫法。”

 

姬别情的手心温度灼热,和拦江冰凉的肌肤形成巨大的落差,并非肉体凡胎的拦江被人温热的躯体所吸引,一时间也没有反抗,而是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握住了姬别情的手掌,他低着头,触之冰凉的发丝落在姬别情的脸上,拦江问:“我该怎么叫你?”

 

顿时,姬别情感到自己喉咙干渴,他看着拦江近在咫尺姣好的脸庞,近看之下无一丝瑕疵,少年人独有的眼神分外的澄澈,眼里心里,只能容得下他一人,再也容不下另一个人。

 

“叫大哥吧。”姬别情抚上他的脸庞,像在摩挲着一块质地温润的软玉。

 

拦江顿了顿,像是在理解消化这个称呼带来的含义,但他并未多想,微微笑着对姬别情道:“好,大哥。”

 

这一瞬间,姬别情感到自己气血翻涌,心底里一面痛斥自己卑鄙,一面又感到庆幸;拦江离他如此之近,只要他稍稍抬头,就能触碰到他柔软的唇。

 

姬别情暂时忍耐了下来,最终他只是揉捻了两下少年圆润的耳垂,把话题扯开了,“好香的鸡汤,我有点饿了。”

 

拦江意识到这人自从醒了之后,除了喝了一碗腥苦的药水米未进,他率先从姬别情身上起来,随手理了一下垂落在额前脸上的头发,又去搀扶姬别情,动作力道无不熨帖,“慢点,你眼睛刚好,别再有什么闪失。”

 

且不说姬别情的眼睛已恢复如初,也没有其他伤处,吴钩台的台首,与‘娇生惯养’这四个字更是八竿子打不着,被拦江这么悉心照料,倒让姬别情浑身不自在了。

 

他不是会享受的人,也不需要别人的伺候,从前与祁进在一处时,也是姬别情仗着大哥的身份照拂祁进居多,姬别情自认为自个儿是个知冷知热的人,在他的权利职责之内,他能给祁进最优厚的待遇,他能庇护祁进在风雨飘摇的凌雪阁内独善其身,可惜……

 

“你尝尝合不合口味,你大病初愈,盐我没多放。”思虑间,拦江已经盛了一碗飘着油花的鸡汤放在姬别情面前。

 

思绪被打断,拦江刚把勺子拿起来,就见姬别情端着鸡汤就碗喝了下去。

 

拦江不吝啬笑容,他拿起饼子掰成小块,放进另一只碗里,又盛满了一碗汤,姬别情喝完第一碗,第二只碗已经放到他面前了。

 

“淡吗?”拦江这次把勺子和木筷递到了他手中。

 

“刚好。”姬别情看着面前的碗,砂锅中还有一半的鸡汤,拦江把锅子里的鸡腿捞起来,撕成小块,尽数放进姬别情的碗里,他见姬别情不动筷子,便催促道:“怎么不吃了?”

 

姬别情:“你不吃吗?”

 

被姬别情这么一说,拦江的表情顿时凝固住了,他略显迷茫,手上的动作一滞,在姬别情的注视下,他摇了摇头:“我乃剑灵,与凡人不同,无需进食。”

 

‘剑灵’是个什么,姬别情到现在还一无所知,但眼前的少年分明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从他口中听到‘与凡人不同’,莫名令姬别情心口堵塞,隐隐约约地提示他:此人不是祁进。

 

可那又如何呢。

 

姬别情低着头,将碗里漂浮的葱花拨开,他无不阴沉地想,从前他没有管好祁进,一方面是自己年少轻狂、另一方面是手中的权利还不够大,才因一念之差放走了祁进。可今时不同往日,无论是自己的权利、见识和手段,以及对人心情感的把控,都足矣让他把眼前的拦江牢牢掌控。

 

是‘拦江’也好,是祁进的替代品也罢,无论他是人是鬼,这次都无法再逃离姬别情的掌控之中了。

 

 

姬别情的眼睛一好,他们便没有再在此处耽搁的理由了,回纥与红衣教勾结不清,密信已经传递回了阁中,姬别情唯恐那天发生雪崩时有红衣教中人潜逃回到据点,况且这又是关外,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不在自己的地盘,凡事不能轻举妄动。

 

思量一番后,姬别情留下了几名弟子在关外策应继续打探,其余人跟他返回凌雪阁,让李俶做定夺制定下一步的计划。

 

此番回去,必定是要带上拦江的,起初姬别情还担心,队伍里平白多出一个人要如何解释。但拦江自觉的很,白天的时候就回到链刃里,又成了一把没有生气的铁剑,老老实实地挂在姬别情的背后,只有在二人单独相处时才会化形出来,实在很省心。

 

这天傍晚,他们在荒无人烟的草原上安营扎寨,休憩一夜。

 

叶未晓在烤羊腿,这只羊腿还是那天从驿站据点离开时,让姬别情很看不惯的姓周的大夫硬塞给他们的。当时姬别情急于赶路,一行人策马狂奔,那年过六旬的周大夫就骑着马追赶他们,硬是追了二里地,才把羊腿给他们带上。

 

闹得姬别情也不好对一个老人家发火,逼近人家都千里送羊腿了,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

 

姬别情在溪流边濯洗,拦江坐在他身侧,他刚把面罩摘下来洗完脸,拦江就取了他挂在腰间的水囊,浸在溪流中灌满了水。

 

“赶了一天的路,累不累?”姬别情用沾湿的手去触碰拦江被风吹乱的头发,夕阳的余烬像给他镀了一层金边,柔和的不可思议,将青年的面容衬得更加温润清丽,看得姬别情呼吸微微浮动,他捏住拦江的耳垂揉捻,对方没有闪躲,耳垂却在姬别情的注视下泛红了。

 

拦江抬起手,抓住姬别情的腕子,他没有推开,而是握住了对方的手掌,“我待在链刃里怎么会累,不必担心。”

 

天色渐暗,最后一丝日光消失在西边的地平线上,草原一望无际,开满了颜色各异的野花,其中最茂盛的便是虞美人。姬别情忽然想起些无厘头的野史杂谈,他随手摘了朵红色的花,在拦江面前晃悠,“知道这花名为何物么?”

 

拦江注视着他手中的花,眉头略皱了皱,钻研了半晌后才不确定地开口:“虞美人?”

 

“不错。传说,虞美人乃是虞姬香消玉殒后芳魂所化,即使虞姬转生为草胎木质,依然执着于霸王,年年春末夏初开花,羸弱还舞,花娇欲言。”姬别情口吻轻松地说着,语罢,他将这朵鲜红的虞美人插在了拦江的发髻上,他来了兴致,对拦江侃侃而谈:“虞美人寓意生离死别,是为不详,所以不为世人所喜,你……”

 

剩下的话被姬别情硬生生咽了回去,说到一半,他也觉得这话题晦气。可姬别情转念又想,他一个游行在生死边缘的人,什么时候在乎过这些,若不是祁进的死讯给他带来的阴影……

 

拦江还在等他接下来的话,可姬别情却及时止损,什么也没说,又伸手将拦江头发上的那朵花摘下去,扔进了溪水里,任他逐水飘零。

 

拦江的手抚向纤弱的花瓣,缓缓说道,“为何凡人会认为一朵花能左右自身的气运和兴衰,这未免也太无知,眼界浅薄。”

 

先前还觉得虞美人晦气的姬别情,冷不防被拦江所中伤。

 

拦江的话一时让姬别情难以回答,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一脸执着的少年,忍不住问他:“那你以为呢?”

 

拦江并非凡俗之人,似乎对人世间的复杂情感难以理解,所思所想也更加直白和莽撞,“我不会对着一株花悲伤春秋,我只是觉得草木花期太短,虞姬为何不投胎转世成乌龟,这样便能多活上百年,等的时间也久一些,也省的被见识短浅的凡人议论长短。”

 

“……”姬别情被拦江的话语短暂地震惊了一下,随后他忍俊不禁,手掌抚着少年后脑勺的发问道,“神龟虽寿,犹有竟时,到时人们又会说虞姬贪生怕死,最后也逃不过寿龄将近,岂不是又要背负另一种骂名?”

 

“……”这回轮到拦江哑口无言了。

 

远处的叶未晓烤好了羊腿,喊大家伙来吃晚饭,姬别情刚起身准备过去,坐在地上的拦江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姬别情低下头看他,“怎么?”

 

拦江抬着头,轻轻地说道:“我并非草木,想来寿命应该不短,也不会轻易折损。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大哥。”

 

许诺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拦江脱口而出,姬别情呼吸一滞留,目光停留在他的面容上许久,终于与祁进音容相貌混淆在一处,姬别情弯下腰,捧着少年的下颌吻了上去,惊得对方睁大了双眼,连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姬别情的唇瓣一触即分,并没有过多的停留,他替拦江别过凌乱在额前的发丝,姬别情晦暗不明的眼神里藏着的情绪让拦江无从解读,他直愣愣地仰着头看矗立在面前的姬别情,对方高大的身躯挡住了身后一概凌雪阁弟子,把拦江遮挡的严严实实。

 

“你记住今天所说的话,”姬别情捻着他的发丝,眼底毫无笑意,黑的深不见底,“你会永远在我身边。”

 

虽不知姬别情的情绪为何忽然冰冷,但拦江还是依言点头:“我会。”

 

回到凌雪阁后,姬别情将一对链刃放回了住所,并嘱咐拦江无事不要从链刃里出来,也不要与其他人接触,更不能踏出房间半步,直到姬别情回来为止。

 

拦江虽不解姬别情为何忽然限制了他的举动,但也乖乖照做,姬别情低头轻吻了一下链刃,随后匆忙走了。而那柄寒光迸射顶天立地的拦江链刃,毫无预兆地从桌子上摔下来,摔出一个眉清目秀满面通红的少年。

 

姬别情走后,拦江老老实实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儿,自从上次姬别情离开阁中到这次返回,又过了两个多月,平时也没人顾得上打扫无人居所,房间里已是落满了灰尘。

 

拦江闲着,去院子里提了一桶水,里里外外打扫屋舍。

 

姬别情的房间陈设简单,可鸡零狗碎的东西却多,多数是他收藏的一些暗器和兵刃,还有自己打磨的小玩意儿,不重要的东西全被他一股脑地塞到了床底下。拦江甚至从下面翻出一个磨损的刑具,上面还正正经经地写了这器具在何年何月发挥了何种用途,姬别情还真把这沥血的刑具当成了稀罕文物收藏。

 

拦江啼笑皆非继续收拾,直到他从衣柜里找到了个上锁的箱子。

 

这箱子是用黄杨木打造的,上面阴刻着梅花图案,从雕刻的手笔来看,应该是出自姬别情之手。

 

这只箱子和他屋内其他陈设都不相同,黄杨木昂贵,姬别情也不是喜爱奢华之人,看来这只重金打造的箱子里应该放着他的珍贵物件。

 

出于好奇,拦江拨弄了一下锁头,这是把暗锁,里面的机扩要用正确的数字密语打开。既然是姬别情重要之物,拦江也没有妄动,他把箱子上落的灰尘擦拭了一遍,正准备放回原处,姬别情就回来了。

 

看到拦江摆弄那只箱子时,姬别情急忙喊了他一句:“别动它。”

 

冷不丁被姬别情呵了一句重话,拦江解释道,“我在收拾,看到这只箱子落灰了,就拿出来擦一擦。”

 

姬别情上前,从拦江手里接过箱子,他珍而重之地把箱子放到柜中,又胡乱把里面堆叠的衣服拿出来,扔在地上。姬别情面无表情,睫毛下投出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暗含的情绪,“这么久没回来,衣服都被老鼠啃了,这些都不要了,明天我去领新的,顺便也给你弄几身换洗的。”

 

拦江点了点头,他手里绞着抹布,正打算去院子里换水,姬别情又叫住了他:“别忙了,我叫个人来收拾。不是让你老老实实待着么,为什么不听话?”

 

连被姬别情问责,也没见拦江流露出委屈或不忿,他反而耐心地回答:“屋子里太乱了,都是灰尘,这样怎么住人?我想趁大哥回来之前打扫干净,大哥放心,我时刻留意着院子外的动静,没有人窥视,也没人发现我。”

 

“你乖乖待在我身边就可以,其余的不用你做。”看着拦江和声细语,姬别情也后知后觉刚刚自己的反应的确过于激烈了。

 

他细细打量着拦江的眉眼,与曾经的祁进别无二致,他们身处凌雪阁姬别情的旧居里,这些陈设十几年都未变,仿佛祁进从未离开过,他们也没有阴阳相隔。

 

“举手之劳而已,大哥别忘了,我是你的剑,我理应为你出生入死、护你周全。倘若大哥不必动刀动枪,闲暇安逸之时,我照顾你的起居,不也是理所应当的吗?”拦江说着便弯下腰,去捡姬别情扔了一地的旧衣服。

 

听着这番话,姬别情的内心泛起一阵无力的疼痛,姬别情吐息了几口,依然缓解不出这筋脉寸断的痛楚,于是他上前,一把搂住拦江的腰,把人完完全全纳在自己怀里。

 

猛然又强有力的怀抱让拦江微微一愣,他没有推阻,只侧过头去蹭姬别情的脸颊:“怎么了,大哥?”

 

姬别情的嘴唇贴着拦江的脸颊轮廓,吸了一口他周遭的气味,柜子是打开的,霉味四散,并不好闻,他们一动不动站在柜子前,姬别情有种强烈的割裂感,一面是他放在心上惦记了十几年的祁进,一面是与祁进相仿的拦江,哪一个,他都放不下。

 

“无事,抱一抱你。”姬别情索性抱着他来到床边坐下,拦江恰好坐在姬别情的腿上,从未体验过的亲密举措让拦江手脚僵硬,他低头看姬别情,“床铺我还没整理。”

 

姬别情一只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在少年脸上不多的软肉上掐了一把,犹嫌不够,又凑上前狠狠亲了下拦江的嘴唇:“别折腾了,奔波了一路,好好歇歇吧。”

 

他说罢就将拦江抱起来放在床上,姬别情双手撑在他身侧,弯下腰在少年额头上又亲了一下,“我出去一趟,估计很晚才回,你好好待着,别再干杂活了,听话。”

 

“好。”拦江点了点头,姬别情笑着把他手中一直攥着的抹布拿走,随手从投出了窗外,便起身离开了。

 

当晚,阁主李俶召集了凌雪阁的高层人员商讨如何解决红衣教与回纥人勾连一事。

 

由于此番凌雪阁的探子内出了叛徒,而这些暗桩中大多数的人都是为凌雪阁效命多年的,连疏勒这种知根知底的人也有反水的一天,难保其他人会闻风而动,泄露凌雪阁的行事,李俶决定先调查清理暗桩,再打探回纥王室内部的秘辛,看他们与红衣教是否真的有勾连,还是小部分人作乱。

 

虽然李俶没有责备姬别情,但他心里清楚,两次任务接连失手,不主动领罚说不过去。

 

姬别情找到苏无因,请他按阁内的规矩依律对他进行惩戒,却遭来了苏无因不可置信地一眼:“我听你徒弟说,这次你不小心撞到了脑袋,看来真是撞傻了。阁主没对你进行责备,你倒是上赶着,是不是最近皮太松,需要紧一紧?”

 

苏无因说着,就在姬别情背后重重地掴了一下。

 

“谢师父赏赐。”姬别情嘴里说着不三不四的话,面上可没什么笑容,反而面沉似水的冷肃,“接连失手两次,我这吴钩台首也没脸当了。”

 

苏无因沉吟片刻:“此番变故也在所料之外,说到底也是我们消息滞涩,对暗桩的盯梢太松懈了,以至于有人反叛,我们还无知无觉。阁主的意思也是先清算旧账,揪出内鬼,万不可再重蹈当年西京之变的覆辙了。”

 

师徒二人一并离开主阁,往各自的住处走,到分叉路时,苏无因突然停下脚步:“这次回来,你的精神倒是比离开时要好得多,看来你身旁那个新欢,倒是给了你不小的慰藉。”

 

姬别情覆面下的肌肉略微一抽搐,这事还是没能瞒得过苏无因。

 

苏无因看他沉默不语,便冷笑一声:“你徒弟可不敢向我告状,别平白无故去找人家麻烦。你不会真以为,你周叔是个老眼昏花的赤脚大夫吧?”

 

提起那姓周的,姬别情就来气,他早知道,那老东西给的羊腿不是那么好吃的,这东西果然塞牙。

 

“师父英明,我没想瞒着您。”姬别情垂着头,一副任打任骂绝不还口的模样,他这幅十足的光棍样,让苏无因看着来气,“我看你是疯了,连这种不人不鬼的东西都敢留在身边,他说自己是什么你就信什么?他假扮成祁进的样子来勾引你,你就真跟他掏心掏肺了,我究竟是如何教的出你这种、这种……色令智昏的徒弟的!”

 

姬别情动了动嘴角,眼底却一片冰冷:“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把拦江弃了的。不管他是人也好,是鬼怪精灵也好,我都要。”

 

“你可别忘了,‘拦江’不是你的私物,那是太上皇赐给凌雪阁的东西,我随时都能收回它。”苏无因厉声道。

 

“师命和皇命,我都不敢违抗。”姬别情拱手,毕恭毕敬地在苏无因面前,“既然师父要收回‘拦江’,顺便也把‘焚海’收走吧。这对链刃同命与共,谁也离不开谁,我孑然一身,一切都是凌雪阁的,我的命也是凌雪阁给的,如今也一并还给凌雪阁吧。”

 

“你……你真是越活越出息了,我一手教导悉心培养的吴钩台现任台首,居然是个鬼迷心窍的东西!”苏无因随手从旁边折下一截树枝,他每句话一顿,就在姬别情肩背上狠狠抽一下,枝条末端划过姬别情的额角,皮开肉绽后,缓缓渗出一道血迹,流进姬别情的眼角里。

 

“你爱死在哪死在哪,老夫不会再过问你的事!”苏无因将树枝摔在姬别情身上,拂袖而去。

 

苏无因说的这些话并未对姬别情造成什么动摇,左右他已经想好了,这辈子他都不可能对拦江撒手,除非他死。

 

抱着舍得一身剐的心态,姬别情满不在乎地抹掉了脸上的血,然后去饭堂找些吃的。

 

吃饭的时辰已经过了,灶房里都熄火了,姬别情也不想空着肚子,干脆在伙房里找了些食材,带回自己的住处烧饭吃。

 

推门而入时,坐在床边的拦江站了起来。

 

他看见姬别情眉梢挂着一条血痕,拦江心里一紧,密密麻麻的心疼起来,“大哥,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姬别情手里拎着一筐食材,他用空余的另只手搂了搂拦江的脊背拍了拍,“别问了,弄点吃的,饿死我了。”

 

他们的住处后面有个小灶房,拦江去生灶台火,姬别情就卷起袖子处理他带回来的东西。

 

姬别情从小在凌雪阁长大,从前是不会下厨的,后来他带了祁进回来,二人总有出任务早出晚归的时候,错过了饭堂用饭的时间,只能自己摸摸索索做些果腹的对付两口。时间一长,姬别情和祁进倒是都学会了做饭。

 

他还记得,刚把祁进带回凌雪阁时,祁进还没有正式加入姬歌和赋进君,他和昭名苑其他弟子在一处学习隐龙诀招式套路。

 

那天夜里,姬别情带着仪周和赋出任务回来,饿的难以为继,姬别情跑去厨房看看还有什么剩余的,正巧撞上了偷鸡摸狗的祁进。

 

当天祁进因为和同门切磋错过了用饭的时间,后来他才知道,是那群人看他不惯,故意轮番找他比试,拖延时间,想饿他一顿,给祁进些教训。

 

被姬别情抓个正着,祁进嘴里正咬着一块火腿肉,皱着眉往下咽。

 

“不咸吗?”姬别情撕了一小块送进嘴里,齁的他嗓子眼都咯起痰。

 

祁进老老实实地点头:“咸,可是我太饿了,大哥喝口水。”祁进捧着碗递到姬别情嘴边,鬼使神差地,姬别情在挂着明显水痕的,祁进用过的那一侧喝了下去。

 

祁进被他带入凌雪阁的时候刚过十五,像他这个年纪半大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再加上每日训练的任务重,祁进总是饿的快。平时的饭量还不满足他的所需,更何况今日饿着肚子到了现在。

 

“我给你下碗面吃,等着。”

 

姬别情皱着眉,给灶台生火,他愁人地想:每天吃这么多,也没见他长二两肉啊。

 

要下面就得先和面,姬别情咬牙切齿地对付着面团,努力回想着从前江采萍是怎么和面的,他手忙脚乱依样画葫芦地弄好了面团。不管口感如何,总之面团是成形了,他又费费尽心机地将面团搓成麻绳粗细、筷子长短的面条,下进了开水里。

 

祁进一面片火腿肉,一面笑姬别情,但他自己的刀工也不怎么样,好好的火腿被他砍的七零八落,肉片稀碎的稀碎,成块的成块,就这么囫囵下了锅。两个人围着灶台忙前忙后,姬别情还不忘给面条里下了荷包蛋,折腾了大半个时辰,面条总算能吃了。

 

虽然荷包蛋毁于一旦,而且还吃到了鸡蛋壳,可二人饿的厉害,一碗面吃的有滋有味。

 

“可惜现在不是春天。”祁进捧着碗,嘴唇泛着油光,“以前在江南的时候,人们会采新鲜的竹笋,然后和火腿、菌菇炖成一锅汤,滋味极其鲜美。太白山的野猪腿好吃,等到了春天,我给大哥做腌笃鲜喝。”

 

“那我等着。”姬别情将碗里的大块火腿夹在了祁进碗中。

 

“好香。”姬别情揭开锅盖,围着灶台的拦江被食物的香气所吸引,锅子的蒸汽扑了他一脸。

 

姬别情嘴角挂着明显的弧度,他把擦干净的小盅拿来,分别盛了两碗,“你不是说自己不需要进食么,怎么现在馋成这样?”

 

“我……我也可以来一点。”拦江捧着小盅,眼巴巴地看着。

 

第二年,祁进没有如约给姬别情做成腌笃鲜,那年他们奔波在外,回来的时候早就过了竹笋成熟的季节。而下一年,祁进与凌雪阁离心,平日里连自己的吃穿用度和生死都不放在眼里,姬别情挖来了新鲜的竹笋,直到它放烂、祁进也没看一眼。

 

许多年过去,姬别情和祁进也算不上和好如初,也谈不上冰释前嫌,两个人就这么不咸不淡、不清不白地相处着。某年姬别情上华山时,经过竹林见到了冒尖的竹笋,他刚好带了风干的火腿,祁进给他做了迟到了许多年的腌笃鲜,只是这滋味……不必细说了。

 

吃完了晚饭,叶未晓刚好来送吃穿用度一应的东西,姬别情和他再院子中说话,拦江在房间里自觉地收拾着。

 

“跟弟子们说一声,有事就去吴钩台那找我,别来我的住处。”姬别情吩咐道。

 

叶未晓往房间里看了一眼,那和祁进肖似的少年正在房间里进进出出,把他拿来的东西一一放置,叶未晓点点头:“我明白。”

 

“师父……您就打算这么藏着他,一直把他藏在凌雪阁里?”叶未晓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句。

 

果然他遭到了姬别情冰冷的一眼警告,而后,姬别情不以为然地搓着手套上的金属扣,漫不经心地说:“他不能离开我,我去哪他就在哪。”

 

“还有,不许在他面前提到祁进。”姬别情意味深长地看着叶未晓。

 

“……明白。”

 

回到凌雪阁后,姬别情就开始了早出晚归的日子。

 

白天姬别情不在,拦江就一人待在他的住处,姬别情叮嘱他没事不要化形,他便待在拦江链刃里枯坐。

 

拦江与拦江链不可分割,即使身在链刃中,拦江也能感知到外界的一举一动。在他还尚未苏醒时,他就透过链刃去触碰外界,与他接触最多的就是姬别情,现下姬别情不在,拦江试图与‘焚海’对话,可与他相依相伴的‘焚海’果真是一团冷铁,从无半分回应。

 

拦江的耐性出奇的好,换做旁人,哪怕是一只牲畜,平日里自己闷在一处也会憋出病来,可拦江丝毫未受影响。

 

姬别情不在时,他一个人感悟断水刃的套路,将从前在姬别情那看他使过的隐龙诀心法与链刃结合,一遍遍地梳理,最后竟无师自通地掌握了隐龙诀的套路,就好像,他从前便与这些招式融会贯通。

 

夜深后姬别情会返回住处,拦江掐着他回来的时候,给他热一热提前做好的晚饭。起初拦江会好奇询问姬别情每日都干什么,姬别情只敷衍了事或三缄其口,拦江便从中理解,姬别情应该是不想让他知道凌雪阁的行事。

 

如此,拦江也不会再问。

 

“给你带了新衣,去试一试。”姬别情将一个包袱递给他,拦江接过打开包袱,看到里面整整齐齐叠着一套白色的劲装,护手、护膝、头发的绑缚一应俱全,甚至还贴心地给他搭配了装饰的玉佩。

 

这已经是姬别情给他的第七套衣服了。

 

“又是白色的,既然大哥这么喜欢白色,为何自己不穿?”拦江把玩着玉佩,这是块和田玉,雕刻出了梅花的形状,触手生温,是块成色极好的玉。

 

姬别情望着他,抬起手理了理拦江的鬓发:“你穿好看,大哥喜欢看。”

 

既然姬别情这么说,拦江也没有再推辞,虽然他对自己着什么颜色服饰并不挑三拣四,可成日穿新衣,只蜗居在这一方天地,未免也太无趣。好像这衣服只是为了穿给姬别情看,只供他一人欣赏。

 

拦江去屏风后面换了衣裳,他嘴里咬着根红色的发绳,一只手抓着头发,另只手在旁边摸索着梳子。正当此时,姬别情从后面抓住了拦江的手,把他带到自己怀里,姬别情低下头,咬着红绳的另一端,把他从拦江嘴里轻轻衔了出来。

 

“大哥给你梳。”姬别情握着梳子,让拦江坐在他面前。

 

拦江乖巧地坐在镜子前,姬别情低着头仔细地给他梳头发,偶尔瞥一瞥拦江的神色。

 

平心而论,拦江与祁进少年时长得一模一样,就像照着他的模子雕刻出来的。可仔细去看,二人在眼角眉梢有些细微的差别,祁进的眉眼更为温和,嘴角是天然上翘的,即使他不笑,双眼也似一泓秋水,沉静温润的不可思议,乖巧的人畜无害。

 

而拦江的眉眼弧度更为深刻,若他不笑时,眼睛的弧度没有祁进那么圆润,他的眼角微微上挑,眼窝也凹陷的较深,薄唇常常抿成一线,面无表情时总让人觉得有无端的凛冽和杀意,可一旦他对自己笑起来,让人觉得还有些甜。

 

二者是有不同的,或许是因为拦江乃器灵化形,所以总是无端冰冷些吧。

 

姬别情给拦江梳好头发,长马尾垂落到了背心,他挑了几缕遍成一股细密的辫子,还掺了一根红绳进去,看着就像拦江染了上了一绺姬别情的火红。

 

“好不好看?”姬别情扶着他的肩膀问。

 

拦江看着镜子,对自己的装束谈不上什么喜爱或厌恶,他顺着姬别情的意思,“大哥的手巧,好看。”

 

姬别情笑了一下,他戴着覆面,眼尾略微翘起,就算是笑过了。

 

“阁中还有事需我处理,今晚回来的会晚些,你早点睡,不必等我。”姬别情在他发顶上揉了揉,便匆匆走了。

 

拦江坐在原地,从窗棂往外看,姬别情的脚程很快,这会已经没了人影。他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新得的玉佩,将玉佩贴在额头上,很快,原本温润的玉迅速流失了温度,在他手中变成了一块冷冰冰的石头,就好像是拦江寒冷的体温吸取了他物身上的温度。

 

他变得有些无端焦躁。

 

拦江并非凡人,他乃器灵化身,自然是无需凡人的一日三餐与休憩睡眠的。从前姬别情睡着后,他回返回链刃里,在一片虚无中静默休养,自我调息。后来姬别情叫他从剑身里出来,陪着他睡,拦江便照做,但每天夜里,也都是姬别情搂着他,拦江闭着眼等待天亮。

 

这天傍晚,恨歌来到了姬别情的住所。

 

先前被姬别情使坏的‘不周’已经重新锻打过了,恨歌给他送来。姬别情这会儿正和李俶、苏无因等人在一处审问揪出的细作,一连好几天都泡在地牢里,整日和犯人磋磨。

 

有外人造访,拦江立刻钻入了剑身里,恨歌推门而入后就看见属于姬别情的‘拦江’正躺在地上,而‘焚海’却挂在墙壁上。

 

恨歌把‘拦江’捡起来,和‘焚海’挂在一处,又把‘不周’搁在另一侧,正当她打算离去时,脚下忽然踩到了什么东西。恨歌弯腰捡起了一块和田玉雕的白梅,拂落上面的灰尘,随后她环顾了四周,察觉出了些不对劲。

 

这屋子里的摆设怎么都是成双成对的,而且屋内整洁干净,不像是她那个把金屋住成狗窝的师兄能收拾的过来的。

 

这大半个月来,姬别情也从不去饭堂和大家伙一起吃饭,每天都单独开小灶,可他都快忙的脚不沾地了,哪有闲心洗手作羹汤?

 

“难道师兄是金屋藏娇了不成。”恨歌喃喃道,她决定去问问叶未晓,这小子向来和姬别情同气连枝,也不一定告诉她实情……恨歌琢磨着就出门了,完全忘了自己手里还拿着捡来的玉佩。

 

这可急坏了拦江。

 

恨歌走后,他从链刃里化形出来,手中空空,姬别情前脚给的玉佩后脚就被他弄丢了。虽说姬别情给他的玩意儿不少,可每一件拦江都视若珍宝,丢了姬别情给的东西,简直和丢了魂没什么两样。

 

是听姬别情的话足不出户,还是去寻回他给的玉佩,拦江犹豫了半晌,还是跨出了房门。

 

凌雪阁很大,姬别情住的地方又远离众人的屋舍,这半个月来他只跟着姬别情回来走过这一次,自然在凌雪阁走迷了路,更别提追上恨歌的脚步了。

 

他晕头转向地走了好一阵,谁知道越走越偏僻,这一路上也没遇见其他凌雪阁中人,想问个路都难。天色也渐暗,今日原本就是阴天,拦江走的路也偏离主阁,很快,路旁连灯盏都逐渐洗漱,他走到了一片山坡上,夜风呜呜咽咽地刮起,不远处还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狼嚎声。

 

“喂,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正当拦江不知东西南北时,有人从背后叫了他一声。

 

拦江转过身,见来人应该是个凌雪弟子,他身着阁中的服饰,背负链刃,模样不过十六七岁左右。

 

“你是的部下,这个时辰不去用饭,在这闲逛什么?”对方打量了他几眼,似乎对拦江的身份存疑。

 

幸好平日姬别情对他说过凌雪阁的分部与重要机构,拦江答道:“我是吴钩台的。”

 

那弟子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我也是吴钩台的,我隶属‘归雁洛阳’,你是哪个小组的?”

 

“‘长安古意’。”拦江记得这支小队乃姬别情带领。

 

那人点点头:“原来是台首小组的,我也一直想去台首那组,可惜资质不够,轮不到我去。我看咱俩差不多大,你可比我走运多了。”

 

“……总会有机会的。”拦江磕磕绊绊地安抚他。

 

那人耸了耸肩:“也是,反正吴钩台每年都死那么多人,你们小组更是当仁不让,说不定哪天你死了,替补就轮到我了。”

 

拦江:……

 

这人是谁,怎么这么会说话?

 

“时候也不早了,我要回住处,你跟我一道回去吗?”那人又问。

 

拦江本想去找恨歌,但天色已晚,他又不认路,像个无头苍蝇在凌雪阁乱转也不是事。可回去的路拦江也记不得了,干脆他就和这名弟子一块回去,到了人多的地方,总能碰见姬别情或是叶未晓。

 

“好。”

 

那嘴碎的弟子和他同路时说了许多话,他说自己十四岁就来凌雪阁了,在昭名苑学了一年多的功夫,快十六那年第一次出任务,小命差点丢了……拦江没搭话,听他倒豆子一般絮絮叨叨,直到两人来到了一处树木丛生的静谧处,那人语嫣轻松道:“到了,去我那坐坐?”

 

拦江看着石碑上篆刻用朱笔描的两个大字:墓林。

 

这就是他的住处。

 

一阵风吹过,周围的树上挂着的木牌哗啦啦地响动,和他同路的凌雪弟子朝着其中一棵树走过去,拦江眼看着周遭的萤火虫穿过他的身体,停歇在一块块悬挂的木牌上。

 

此夜无月,遮云蔽空,墓林中应声而动走出了更多的凌雪弟子,众鬼魂无知无觉,仿佛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今夕是何年,更不知晓自己已经亡故。

 

与这么多鬼魂共处一室,换做旁人早就吓疯了,拦江毫不触动,他目送那个和他同路了一段的人离开,其他鬼魂也没有注意到他,拦江走上前,拉下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某个人的姓名、生辰、与卒于何年何月。

 

“你不要乱动我的腰牌。”身侧冷不丁冒出了一个人……鬼,对拦江呵斥道。

 

“抱歉,我只是想看看。”拦江松开手,他与那鬼拱手见礼,刚刚从腰牌上已经得知,此人名为‘和赋’,卒于开元十四年。

 

名叫‘和赋’的鬼模样看着也不大,仿佛还不到弱冠之年,不知怎的,拦江一见到他,便觉得有些熟稔,可开元十四年……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会儿拦江还没有存于世呢。

 

和赋上前,想抚摸一下自己的腰牌,但他触不到实物,他的手从腰牌上穿过了。他的腰牌上挂着一个银色的铃铛,有风吹来,叮叮当当的吵扰,和赋叹了口气:“我都说了了好几遍,不要往我的腰牌上挂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吵得我整晚不得安宁。可惜他听不见,还自作聪明以为我喜欢这些小玩意儿……”

 

听和赋这么念叨着,拦江琢磨出,大概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拿点新奇的东西给他瞧,和赋走了十几年还有人这么惦念他,不知是逝者之幸,还是生者之悲。

 

“你想要什么,我帮你带来,或者帮你捎句话,也不是难事。”拦江道。

 

和赋扭过脸,盯着拦江看了一会儿,“你……你长得很眼熟,我生前是不是认识你?”

 

拦江摇头:“绝无可能,我刚到凌雪阁不久。”

 

“奇了怪了。”和赋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拦江。”

 

“蓝江?这名字也有点耳熟……让你见笑了,我死了太久,堪堪能记住自己姓甚名谁,有时候连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都记不清,或许我们以前真见过,只是我忘了。”

 

看对方说话颠三倒四,拦江也没和他计较,他摆了摆手,打算把好人当到底:“你在阁中相熟之人是谁?有没有想要的东西,我明天给你捎来。”

 

和赋来了兴致:“这可太好了,我说给你听,你记好了。有个叫‘仪周’的人,是我生前的好兄弟,他就住在墓林附近,他的腿脚不太好,去不了远处,最近连眼睛也快瞎了,哎……你见着他后,问他要我的同心结,就是我当年挂在链刃上当剑穗的那个,希望还能找着,若是寻找了,就劳烦你挂在我的腰牌上,若是寻不着……那便寻不着吧。”

 

拦江把他说的话一一记下,和赋围着他看了半天,“稀奇,你一个大活人,居然能和我们这些死鬼对话,其他人可看不见我们。你该不会是什么神仙吧?”

 

拦江:“或许是因为,我也不算是人的缘故吧。”

 

一人一鬼东拉西扯、驴唇不对马嘴聊了许久,直到更漏声引起了拦江的注意力,他忙道:“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明日我给你带你想要的东西。”

 

“多谢你啦,小兄弟。要不是我死了,我一定请你喝酒!”和赋笑道。

 

墓林处有指引,拦江跟着路牌七拐八拐,还真被他找到了来时候的路。

 

他今天贸然出门,没有追上恨歌,弄丢了姬别情送他的玉佩,还莫名其妙与一个鬼魂结交了,这一日的所见所闻,倒是让拦江觉得新奇,虽然和鬼打交道,听起来是有那么些毛骨悚然,可他竟比也不是活人,倒生出了一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姬别情回来的时候已是河倾月落,他休憩了没一个时辰,又匆匆抹了一把脸走了,拦江都无暇对他提起昨天的所见所闻。

 

姬别情走了之后,拦江也后脚跑了出去。

 

仪周坐在一块空地上晒太阳,他的年纪应该与姬别情不相上下,可却比姬别情老态多了,头发里也夹杂着灰白的发丝。此人双腿已断,眼睛蒙着一层翳,阳光直射在他的眼皮上,仪周也没有躲闪,看来是真的瞎了。

 

拦江对仪周道明来意,起初仪周还以为他胡说八道,来拿自己取乐,可当拦江问他要和赋那枚同心结时,仪周便彻底相信了拦江的话,浑浊的眼珠里滚落出几滴眼泪,仪周挣扎着要起身,差点忘了自己双腿已断,他扑在地上,满身灰尘,拦江连忙将他扶了起来。

 

拦江背着仪周回到屋舍,又替他把那枚藏在枕头下的香囊里的同心结拿出来。

 

这只是个普通的红绳编成的结,而且颜色也已经脱落了大半,旧的发糟。仪周从床底拿出了个盒子,里面躺着一对生锈了的链刃,有个一模一样的同心结,当做剑穗悬挂在他的剑柄上,仪周抚摸着同心结,手不住地抖:“原来、原来他一直都在,他一直都在啊!”

 

拦江和仪周一同将同心结系在和赋的腰牌上,和赋不知何时蹿了出来,静静地站在仪周的背后。

 

本该是年纪相仿的两个人,此时一人仍芳华正盛,另一人则垂垂老矣了。

 

“哎,又哭,有什么好哭的,他这双招子就是被他哭瞎的。”和赋眼见为实地心疼起来,他伸手去给仪周抹眼泪,但实在办不到,只好给拦江使眼色,让他劝劝对方。

 

拦江从怀里拿出块手帕,递到仪周手上:“和赋让你别哭了。”

 

“我乐意哭,让他少管!”

 

拦江:“他说让你少管……”

 

“我不管,我这就去投胎,眼不见心不烦!”和赋的嗓门更大。

 

拦江:……

 

他夹在一人一鬼中间,无可奈何。

 

等到仪周情绪缓和过来后,才想起对拦江道谢,又问他的姓名,隶属于谁门下。

 

拦江又把之前的说辞拿出来讲了一遍,仪周也纳罕:“这名字……怎么和大哥的那对链刃一样,你又是‘长安古意’小组的,我问你,姬别情认识你吗?”

 

正当拦江编造着漏洞百出的借口时,昨天带他来的那名小鬼又蹿了过来,“是你啊小兄弟,我听和赋说,你是个活人,还能沟通阴阳。那你能不能也帮我个忙啊?我没啥东西给你当报酬,就给你攒点纸钱吧,以后等你下来了,我的钱就是你的钱,咱们有福同享!”

 

“这倒不必了,我怕是消受不起。”拦江对这口无遮拦的鬼有心无力地摆了摆手,“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那小鬼道:“我有个惦记的姑娘,从前我和她约定过,若我有幸活到而立,她还未嫁人,我就攒够钱去上门提亲。如今也不知道她过的怎么样了,有没有寻得一位如意郎君,你替我去看一眼,我便心满意足了……”

 

拦江应承下来后,他‘帮死人还愿’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在墓林徘徊的众鬼们都围上前,请拦江帮忙。他左右无事,在凌雪阁养闲罢了,干脆都一一答应,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满足小鬼们的愿望。

 

幸亏这一阵子姬别情也忙的起早贪黑,日日投身于审理犯人和核对情报之中,竟也没察觉到拦江这几日都违背了他的命令,每天在外面奔波。直到有人把拦江抓住,扭送到了姬别情面前,他才发现,这小东西竟然欺上瞒下,在他眼皮子下兴风作浪起来了。

 

姬别情屏退了众人,地牢里只有他和拦江,墙壁上的火把散发着焦油的气味,很是难闻,地上刚泼过水冲刷血迹,空气中还残留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你怎么偷凌雪阁的东西还偷到地牢里来了,你想要什么与我说,犯得着去偷吗?”姬别情捏着拦江的肩膀,将他带到面前,他看着拦江衣裳被割破了几道口子,那与他斗殴的弟子也没落着好,多亏了拦江对凡人手下留情,否则够那人喝上一壶的。

 

拦江没想到这事能捅到姬别情跟前,他违背了姬别情的意愿,此时也有几分心虚,“那人说这东西本就是他的,他想留作念想,我才帮他取来的。”

 

姬别情压着他的肩膀,让拦江无所遁形,他问道:“谁?”

 

“墓林里的那些人。”祁进感觉自己肩膀上的力道越来越大,像是要把他压垮,他抬起俊秀的下颌,望进姬别情的眼里,对方的眼神却无比冰冷:“我不是说过,不要离开房间半步,不要与其他人接触讲话吗,你把我的话都当耳旁风了?”

 

从未见过姬别情这样疾言厉色,拦江一时无言,只怔怔地看着他。

 

气血涌上心头,姬别情感到胸口一阵堵塞,他捏拦江肩膀的力道之大仿佛要将他的肩胛骨捏碎,“我怎么和你说的?”

 

拦江乃铁器所化,一般情况下感受不到疼痛,更遑论姬别情这样凡夫俗子的力道。此时此刻,他却觉得肩膀上重逾千斤,简直要把他整个人压垮。

 

“我知道,大哥不让我乱跑,可是那天……”他欲言又止,可又觉得把恨歌的事说出来,未免有种拉他人下水给自己开脱的嫌疑,不管怎样,他的确没有听姬别情的。

 

“对不起,我下次不会了。”所有的话哽在喉咙,拦江垂下头,刘海挡住了他的眉眼。

 

姬别情看他低眉顺眼的样子,便是有气在心里,委曲求全。

 

沉默良久,他逐渐松开了捏着拦江肩膀的力道,又揉了揉。他刚刚下手没轻没重的,这地方一定被他掐的青紫了,想到这,姬别情心里也是一阵懊悔。

 

“你在墓林遇见了什么人,他们托你做什么,一一说给我听。”姬别情放缓了声音,听着有几分沙哑,也有些疲惫在里头。

 

拦江抬眼望去,姬别情的眼底布满了血丝,一看便是这几日奔劳心劳神,拦江顿时也心疼了起来,便把刚刚姬别情激烈的言辞抛诸脑后。

 

他伸手主动搂住姬别情的腰背,阴冷的地牢里,拦江的身躯竟然比这还要寒上几分,让姬别情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他抬起手回抱住少年,将他的身子完完全全遮挡在自己宽大的胸膛下,姬别情难得放软态度,下巴磨蹭着拦江的发顶,“不要让我担心,不要离开我的视线之外。”

 

莫名的,拦江从头这只言片语里感觉到了些微末的脆弱,他果真害怕失去自己。

 

“好……”拦江点点头,姬别情拥他更紧了,与此同时,他感觉到自己正源源不断汲取着姬别情身上的热源,可无论如何,拦江依然是一团冷铁。

 

拦江和姬别情来到墓林,还带着那位死鬼同僚拜托他取来的刑具。

 

“谢谢你了,这东西是我耗费毕生心血发明的,我就想留一个聊作念想。”那人看着拦江带来了他所要之物,无比宽慰。

 

拦江:“需要帮你挂起来吗?”

 

“真的吗,太感谢了!”

 

姬别情看着拦江和一团空气对话,气氛莫名诡异,随后,拦江拿起那铁质的刑具,纵身跃上了树梢,将它高高挂起。日暮下,被血迹渗透的刑具冷光迸射,随着其他木牌一道轻轻摇曳。

 

饶是姬别情这种见惯大场面的人,也是头一次见有人把刑具挂在树梢的。别人都挂什么香囊、红绳、金锁的,挂刑具这么别具一格的方式,恐怕也只有在凌雪阁才难得一见。

 

拦江一五一十将这几日忙活的事情告诉了姬别情。

 

换作从前,姬别情是断不信鬼神之说的,可如今他有拦江伴侧,什么都也信了。姬别情心里有一瞬间的茫然:原来死去的兄弟们真的魂归墓林,久久不愿离去。倘若祁进还在凌雪阁,他此时也会在墓林执守么?

 

须臾之间,姬别情就把自己的妄念驱逐了。

 

墓林从来不是祁进的归宿,这是他前半生的最想逃离的地方,他又怎会回来呢?

 

“大哥,既然来了,今晚就留下来喝一盅吧。”仪周不知何时推着轮椅艰难地走来,和赋就在他身侧,虽然只有拦江能看得见。

 

姬别情点头,眼底总算多了点暖意:“上次说给你带关外的陇南春,也食言了,仪周,可别记我的仇。”

 

仪周:“只要大哥能平安回来,还愁没有酒喝么?上次恨歌给我捎了点长安西市的新酒,咱们一块品鉴品鉴吧。”

 

鬼魂和赋在旁边插嘴,说与拦江听:“还‘品鉴’,牛饮罢了,不能喝还非要喝,真是……又菜又爱显。”

 

拦江笑起来:“我会替你看着他,让他少喝几杯的。”

 

酒过三巡后,仪周还是醉了,拦江与姬别情把他抬回房间,又给仪周擦了脸,安置好后,和赋的魂守在床边,两人这才离去。

 

姬别情也喝了不少酒,近几个月来,他艰难克制,隐忍情绪,没有发泄的渠道,今日借着酒意一并发散了。拦江要抱他回住所,姬别情不配合,拦江半搂半抱,连哄带骗,总算让姬别情坐下来醒醒酒。

 

两人坐在一处裸露凸起的石头上,刚好能把墓林的景色收于眼底。拦江早就发现了,春夏之际的夜里,长白山有许多萤火虫,凌雪阁中虫豸最多的地方便是墓林,眼前流萤点点,汇聚成团,在林间明灭闪烁。

 

姬别情靠在拦江的肩上,身子歪歪斜斜,他清楚自己此刻没醉,可看着身侧的白衣少年人,他无可避免地将拦江与祁进少时重叠。

 

“大哥,其实墓林现在很热闹,不过你看不见罢了。”拦江抓着姬别情的手指把玩,任他靠在自己肩侧,他时不时地问,“为何大家都不愿离去呢,就像和赋,苦等十几年,连记性都不太好了,若他早早投胎,恐怕现在也快到及冠之年了吧?”

 

姬别情醉醺醺地开口:“因为凌雪阁有他挂牵之人,我若将来身死,长眠墓林,恐怕也不会轻易离去。”

 

拦江低下头,姬别情的发梢抚过他的颊侧,拦江的心忽然无可抑制地泛起酸痛,“不要说这样晦气的话,有我在,我会护你周全,绝不会让你有任何性命之忧。”

 

听见这话,姬别情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祁进的身影,那人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他说,要么共赴深渊,要么同挽狂澜,我决不会丢弃你。

 

大言不惭的骗子。

 

姬别情嘴唇翕动,没有笑出声:“不要轻易许诺,你应承我的话,当真能实现?”

 

见对方不肯相信,拦江一时情急,他扶着姬别情的肩膀让他坐直身子,差点没把灌了一肚子酒水的姬别情给晃得吐出来。

 

“我绝不会弃你而去,不会让你有性命之忧,也绝不会离开你。”少顷,拦江忽然为自己这番过于直白的话而感到羞惭,但心里又止不住的欢喜,还有另一番难以言喻的滋味,“只要‘拦江’剑身不毁,我就不会死去,我愿用性命护大哥一世;若大哥寿终正寝,长眠于墓林,我也会伴在身侧,直到我化作一团废铁,腐朽于地底,也会陪你看青松落色,世事变迁。”

 

这样好听的话从拦江嘴里说出来,实在是太有吸引力。

 

姬别情闭着眼,眼眶微微发热。

 

少年人总是能轻而易举将情爱举重若轻脱口而出,祁进曾说过,如今拦江也这么说。

 

姬别情的前半生兜兜转转,到头来还是陷在了他十八岁初见祁进的那一天了。

 

那年他与祁进隐晦的说百年之后,归于其室,祁进只笑了笑没有回答。如今拦江对他说这些,姬别情也未置一词,拦江低头去看,姬别情似乎已经睡着了。

 

“好吧。”拦江微微笑了一下,拨开姬别情额头前的刘海,轻轻地亲吻了下对方的眉心。

 

 

TBC


臣妾不是故意拖更的

【苍俏】其名为罪者(五十八)

窗外暮色渐沉,由来莫名的心神不宁亦如苍青铅云厚重翻卷,沉甸甸压在心头,翻搅一池烦躁不安的心绪。

千雪孤鸣开了一瓶葡萄酒,没喝几口就坐在沙发上眼珠跟着在房间里不停踱步的侄子转动着,倒不是他想如此,只是此刻萦绕在苍越孤鸣周遭的焦躁简直好似化为了实质,让他不得不去在意。

然而不消片刻,千雪孤鸣就有些忍受不住,他被苍越孤鸣走来走去绕的头晕目眩,更糟糕的是那种情绪似乎会传染,甚至连带在旁担忧苍越孤鸣状况的他也一并莫名焦躁不安了起来。

意识到自己的左腿正在不受控制的颠动,他把脸埋在双手掌心,好容易才压下了想要抖腿的冲动,随即抬起头无奈说道,“苍狼啊,我知道你担心俏如来,但是一直这么走来走去也不是办法......

窗外暮色渐沉,由来莫名的心神不宁亦如苍青铅云厚重翻卷,沉甸甸压在心头,翻搅一池烦躁不安的心绪。

千雪孤鸣开了一瓶葡萄酒,没喝几口就坐在沙发上眼珠跟着在房间里不停踱步的侄子转动着,倒不是他想如此,只是此刻萦绕在苍越孤鸣周遭的焦躁简直好似化为了实质,让他不得不去在意。

然而不消片刻,千雪孤鸣就有些忍受不住,他被苍越孤鸣走来走去绕的头晕目眩,更糟糕的是那种情绪似乎会传染,甚至连带在旁担忧苍越孤鸣状况的他也一并莫名焦躁不安了起来。

意识到自己的左腿正在不受控制的颠动,他把脸埋在双手掌心,好容易才压下了想要抖腿的冲动,随即抬起头无奈说道,“苍狼啊,我知道你担心俏如来,但是一直这么走来走去也不是办法,走到地板塌下来也没办法解决问题啊。”

“对不住,王叔,让你担忧了。”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好像给旁人带来了困扰,苍越孤鸣停驻在原地,冲千雪孤鸣挤出一丝掺着寥落的抱歉笑意,“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有种不好的预感。”

千雪孤鸣打量着自己侄子面上的神色变化,瞥见人难以舒展的微皱眉宇,拎着红酒杯喝了一小口杯中晃动的甘醇酒液,重重叹了一声,“年轻人的问题我也不想多做干涉,不过我要是你现在就会飞过去找他。”

苍越孤鸣又何尝不想如此?只不过这在如今看来恐怕只会使得局势更加复杂难明。

他望着千雪孤鸣,蔚蓝瞳眸在灯光映照下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光芒,隔了片刻,难以言喻的苦涩才悄然蔓上嘴角牵出的那抹笑意,“那样会破坏俏如来的计划。”他垂下头,长睫掩蔽眸光的一瞬,自唇间滚落出了一声自语般的呢喃,“况且,我答应过他……”

 

跟苍越孤鸣正式住在一起到现在已经有多久了呢?

认真思忖却有些记不太清了,大概还是在不久之前吧。这些日子于史精忠而言实在是过于幸福缺乏真实感,有如一场趋近现实的甘美梦境,以至于恍惚模糊了时间的流逝。

梦虬孙原想留在警局跟史精忠一同完成余下的工作,可无奈撰写报告与现场出任务抓捕嫌犯完全是两回事,不管做了多少年刑警他也实在不是很擅长。

时间渐晚,工位旁原本空荡荡的垃圾桶里的垃圾肉眼可见逐渐增长,塞得满满的果皮和零食袋几乎要溢出来,笔记本电脑上的文字却始终停留在那一段迟迟不见动静。

原本便是一头天然卷的蓬松海蓝发丝,这会儿被他在心烦意乱之下抓挠的更是发梢乱翘。这期间午砗磲为了找他简直操碎了心,电话就没断过。

到底是与自身不同,有人时刻担忧惦念着。史精忠好说歹说才把人劝回了家,打算自己完成余下的那点工作。

几乎整晚,他都在忙案件收尾与结案报告的事,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时间已近凌晨。

分明是孤身一人走惯了的夜路,熟悉风景擦肩而过,然而不知为何今夜的风比起往常好似要冷上许多。

或许是习惯了那个人的温暖,知道那个人不再等待自己,所以才会感到格外寒冷吧。

站在家门口向上扯了扯围在项上的围巾,将半张脸埋在其中抵御着冬日刺骨寒气,冻得通红僵硬的手在风衣口袋里摸索着掏出钥匙,史精忠费了些力才把它插入锁芯转动着打开了门。

漆黑室内充斥着预兆不祥的死寂,身后合上的门扉阻绝了外界侵入的寒气,却将一种更加深入骨髓的诡谲深植于心。

别墅内隐约存在的那点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微妙气氛唤醒了身为刑警的警觉。

史精忠杵在黑暗的玄关里垂眸犹豫了几秒,终于还是摈住呼吸,后背紧贴墙面尽量放轻脚步,一面借着窗外朗月谨慎观察着周遭,一面缓慢的悄无声息步入了室内。

以往不过短短几步的廊道,此刻仿佛更为幽暗深远了许多。

卧房门开着,自那边窗扉投射而入的月光在地板铺下拖长的银白纱织,从史精忠所在的位置看去,映入视野的一切都如同笼着一团缥缈迷雾,深邃如同连接着彼端另一个世界。

尽头处有什么东西的光芒短暂刺破昏昧黑暗,在书桌上夜幕星屑似地一闪。

史精忠微微眯起眼睛,原本便高度集中的敏锐感官,轻而易举被那样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他一手扶着身侧墙壁站在原处迟疑的往哪个位置望了片刻,探入大衣口袋中攥握枪支的手指紧了又松,最终仍是缓慢挪动着脚步,挨近了书桌的位置。

洁白的纱质窗帘被大敞窗户中涌入的夜风抛飞,有如包裹着游走于暗夜的游魂在半空轻飘飘飞旋了短暂一瞬,紧接着又慢慢退落回原处。随着轻纱拂过,某样被放在书桌上的东西亦逐渐清晰的显露出了轮廓。

——那是一个样式古朴的圆形手镜,铜制包边装饰着精致的镂空雕饰,光亮边缘隐约泛着氧化的砖红,若不仔细看,那痕迹就好像古老年月飞溅上的斑驳血渍。

它就那样安静的躺在那里,有如一汪月色下微小静谧的湖泊,却在史精忠内心陡然掀起巨浪狂岚。

有那么一瞬,他仿佛又透过记忆泛黄残破的影像,看到了那个坐在铺满夕阳余晖的沙发上,一丝不苟细致擦拭着镜面等待自身对他提出的课题作出解析的墨绿身影。

那镜子,不正是自己一直在找寻的,自老师遗物中失落的那样东西吗?

忽而涌上的记忆片断短暂冲得大脑一片空白,双腿仿佛灌铅般的沉重,大睁的双眼中瞳孔由于出离的惊诧剧烈震颤着。

史精忠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走到书桌前的,回过神来时,双手已然将那冰冷物件捧在了掌心。

然而,就在他将整副心神集中在眼前失而复得的默苍离的遗物中时,低哑轻缓的话音却突兀响彻在他的耳边,“这件礼物,是否能让你满意?”

那声音回响在过分安静的房间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如同黑暗乘在其中穿透了皮肤,冰冷沁凉摄人心魄,与此同时,光滑镜面亦清晰映出了身后一道幽灵似的影。

史精忠一惊之下骇然回身,然而还未等他看清那人脸孔,自腹部崩裂出的剧烈痛楚与冲击感便在刹那席卷而来,几乎将他的意识搅的一片空白。

手镜磕在桌上发出的沉闷声响,淹没在了压抑的痛呼之后。

一把匕首刺破衣物深深嵌在他左腹下方,刀刃完全没入血肉,堪堪只将木质手柄露在了外面。殷红血液浸透伤口周遭的衬衣,沿着布料纹理蔓延开去,在那道雪色身影上绽出妖艳绝伦的死氛之花。

史精忠脚下不住踉跄着,下意识想要握住刀柄的手僵持停滞在了半空。

他跌跌撞撞往斜后方退了两步,右手被出于本能唤起的求生意志驱使着,沿着桌沿混乱摸索想要抓住什么,却仍是止不住身躯跌落的颓势。

不知何时,雁王已不徐不缓走到了史精忠身后,再从容不过地伸手扶住了人倒落的躯体。深邃金眸将自己师弟的挣扎尽数映衬,其中沉淀的却是死一般沉寂的墨色。

戴着皮质手套的手冷冷攥握上了史精忠攀在桌角不住颤抖的手腕,肩臂向内收拢,把人死死圈锢在了身前。另一只手则毫不犹豫的覆上了史精忠原本想要握住刀柄的手,带了些强横不容抗拒的力道将人的掌心按在上面,包覆住了那截露在外面的木头。

意识到雁王这个举动的目的,勉强压抑着腹部随剧烈喘息愈演愈烈的剧痛,史精忠紧咬牙关强抑喘息,努力回过头瞪视着身后的人,自齿缝中挤出了虚弱断续的话音,“雁王……你……”

丝毫不曾意外素未谋面的师弟为何会在照眼刹那认出自己,雁王嘴角渗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但那微弱笑意却被冰冷眼底吞没化作了无波死寂。

他攥着史精忠的手,一寸一寸缓慢而悠闲的引导着人自己将那柄粹着血肉的匕首拖拽了出来。

那过程并不长,却在难以言喻的折磨中仿佛被拖磨到近乎静止。史精忠痛到几乎失去意识,眼前光景划分成了黑白不定的错乱,他甚至能够清楚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正随着抽离的刀刃疾速飞散。

勉强咽下的悲鸣再难遏制,血花带着炙热温度飞溅到他的面上发丝,混着冷汗模糊了惨白面容。

“想起杀死老师那天的情形了吗?”雁王扶着意识涣散的史精忠坐在了地上,任由那柄匕首自人无力抓握的掌心滑脱,共赤红雨滴一并坠落在洒满月光的地板,转而将史精忠两只手的手腕钳制在了一掌之中,“我不会让你碰触到我,采集到皮屑或发丝。这把刀上现在只有你的指纹,房间里也只有你的痕迹。”

说到此处,他略作停顿,话音中隐约带上了些许意味不明的微弱笑意,“师弟,你说,你的刑警同伴在这种状况下,发现你不见踪影,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呢?”

他垂首望着枕在自己肩上吐息微弱的史精忠心思莫名,明知以那人虚弱至此的体力,多半不会得到任何回应。

却仍像是饶有兴致的期待着,眼看那双微启注视着自己方向的蜜金逐渐涣散茫然,闪烁着沉入灰败的流光。

老实说,今晚的行动与雁王的构想间仍存在着些微差距。

在他原先的布局中,史精忠被刺伤这件事,现场最终会被布置成苍越孤鸣行凶的模样,误导警方的勘察方向。

然而根据他的合作者布置在各处的线人提供的情报,史精忠好似对此有所觉察,抢在雁王出手之前便以分手为理由,并在S镇的旅馆中与苍越孤鸣谈了不短的时间。

在那里充当客房服务员的线人好似有那么一会儿引起了舒龙琴狐的注意,他担心引起怀疑,不便久待,出于这种缘故雁王并不清楚两人的谈话内容。然而就结果而言,那人回去时神态落寞,甚至不惜立刻出国亲自处理生意借此转换心情,想必史精忠那时说了什么让他死心的话。

但正因如此,凭借出入境留下的记录和机场的目击者,苍越孤鸣也自然而然拥有了坚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据。

不过无妨,他喜欢失败的第一步。

况且这一点败兴之处,并不足以影响雁王享受与师弟这场游戏过程中的愉悦。

雁王落刀极为精准,完美避开了史精忠的要害,这一刀虽不至于要了师弟性命,却足够让他在疼痛与大量失血中昏迷一段时间。

而在这之后,他还必须做一些必要的紧急处置,至少在游戏结束之前,他尚且不希望史精忠有什么闪失。

月华映照下,勉力微张的瞳眸终于彻底失却光芒,绯色长睫几不可见的绝望震颤着,在沾染血污的淡青眼睑投落了两片扇面死灰的影,那颗脑袋也随之绵软无力的歪斜在了一边。

也不管史精忠是否还能继续听闻接下来的话语,雁王攥握着掌心无力双腕,再次贴在师弟耳侧,倾吐话音低沉。

“继续我们之间的游戏吧。在游戏结束之前我不会让你死去,所以现在就请你安静睡上片刻,等待游戏正式开场。”


林下听泉

【赤俏】同心(上)

*20年老文22年新修新填。

*HE,1v1,半原剧向。

*全文分三部分,这是prt1。


自从残忍联盟盟主胧三郎真身曝露,东瀛武道势力化零为整,多方斡旋以致酒吞溃败,妖族撤离人界,这场起于妖念,覆于人谋,最后以人族一方扭转战局、险胜而出的一役,迄今已过三年有余。


在此三年中,残忍组织瓦解将尽,人员流散各处,一时难起风波。东瀛境内的其他派门,不论声望、大小,对于西剑流、竹龙众、血扇流三家共拟的“止戈息武”的和平倡议,纷纷表示遵从之意,企盼以此为契机化解彼此宿怨,弭平往来纷争。饱受战火荼毒的东瀛百姓也因局势底定迎来了久违的安宁,在这段得来不易的平静岁月里安田置产、修养生息。......

*20年老文22年新修新填。

*HE,1v1,半原剧向。

*全文分三部分,这是prt1。



自从残忍联盟盟主胧三郎真身曝露,东瀛武道势力化零为整,多方斡旋以致酒吞溃败,妖族撤离人界,这场起于妖念,覆于人谋,最后以人族一方扭转战局、险胜而出的一役,迄今已过三年有余。


在此三年中,残忍组织瓦解将尽,人员流散各处,一时难起风波。东瀛境内的其他派门,不论声望、大小,对于西剑流、竹龙众、血扇流三家共拟的“止戈息武”的和平倡议,纷纷表示遵从之意,企盼以此为契机化解彼此宿怨,弭平往来纷争。饱受战火荼毒的东瀛百姓也因局势底定迎来了久违的安宁,在这段得来不易的平静岁月里安田置产、修养生息。


几度损兵折将、大举迁徙的西剑流也是在此期间重新整编了组织人员,恢复了祭司桐山守领导时的八门六部制。六部仍以神田京一、衣川紫、出云能火等人为首,负责协理事务、训练部下。缺位的六部首领人选则由八门能力优者的互试中产生,八门以下与此同类。由于四天王过去都曾在西剑流的灵忍校场任职主事,擢选得力新人,这批昔年注入组织根茎里的一批活血,亦涌现出可委之以重任的良才。由是常年操持要务的赤羽信之介终于得以卸下重任,把不甚关紧之事交由手下处理,自己告假辞行,去一海之隔的中土赴一场故人未竟之约。赤羽向现任流主言明远行目的,天宫伊织除了目以深意,余下却是未置一语,似于无形中默认了有人三番两次将西剑流的军师大人久假不归。


过海而来的航船大多数是为运输货物而制造的大型货船,抵达入海附近的商埠后,一律泊岸于此。赤羽遂改乘客船,沿江而行,先在中苗边界的一处渡口泊了岸。


离船上岸,岸上甫经一场秋雨洗润,土地尚存几分松软,走几步路,便留下几串凹陷的湿足印。赤羽缓步穿行林间,呼吸间尽是清冽的草木香气,沁人心脾。


经年未至的缥缈峰依旧云横雾罩,寻常人走在狭长崎岖的山道上,自是料想不到在那画屏似的山峦之中,会有楼阁轩立,亭台错落,形构无不精巧,布局无不雅致。还珠楼明显是被主人重新修葺,机关威力增倍,阵法构成改换,一系列排布解开足比往日多费了一番工夫。


机关够不成阻碍,赤羽继续沿长廊延伸的方向行走。将入正殿,瞥见一抹熟悉人影,卧在竹榻上的还珠楼楼主穿着一身天青色绸缎长衫,头上没戴冠,只简单用一根发簪挑起散发。竹榻上铺了一整张兽皮制成的绒毯,又软又白的毛发长到拖到地上。温皇摇着羽扇,不时翻动书页,沙沙有声,姿态好不惬意。


赤羽也不说来意,自己挑了就近的一张木椅落座,折扇在膝头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直敲到温皇慢悠悠抬起脸,目光扫过来,放下手中卷册,慢吞吞从榻上站起,活动活动惫懒多时的四肢,为他这位不请自来的贵客洗盏烹茶。


凤蝶不在,今日也未见别的侍女在旁侍奉,还珠楼内有些冷清,如此倒显得事必亲躬的神蛊温皇十分稀罕——至少,在赤羽信之介的记忆里,还是头一回见。


黄山毛峰素以香气清鲜闻名,谷雨之前采摘的新叶几经揉捻,积蕴盏着一身菁华入水,经两道水冲泡后入口,滋味醇厚,隐带回甘。


“好茶。”赤羽由衷称赞,啜饮几口茶,缓缓合上盖碗,“楼主有心了。”


说罢,温皇手里的羽扇晃了晃,十分坦然受了这一赞,一抹自得之光纳入狭眼:“剑上知己所赠,军师大人来得正是时候。”


“哦,是么?”


这是实话,没有半分隐瞒,因为任飘渺确于年前赴了同旻月才女的三年之约。彼时,尚待最后一丝无形剑意消逝于江风,飘渺与古岳的剑诀在堪堪两只木舸间届于尾声。潮汐瑰瑕敛锋,无双剑归鞘,遥星旻月这双贤伉俪便又执意邀他往埋霜小楼作客。他在楼中停了几日,临行之前,李剑诗以茶代酒,将这产自黄山的佳品与收藏多年的前人绘卷,一并赠予了他。


「飘渺剑法,借力于自然,天地万物无不通感其境。相较于当年‘剑十三’在天下风云碑开碑之时初成,秋水浮萍之剑,又精进了不止一层,可使剑意随兴而起,收发运化,自如自适,此战,的确是诗儿不敌。」


【遥星公子赞谬。】


「此为一点薄礼,是我与别郎游历至淮南一带所得,我想神蛊温皇就算足不出户,身在还珠楼中,亦可饱览四海风物。」


【多谢,珍重。】


「山高水远,后会有期。」


赤羽顺着温皇的目光看去,便注意到挂在左侧墙壁上的一幅云山烟树图。图中所绘乃是平远缓丘,广饶烟汀,屋舍人家隐现于板桥曲径之中,笔勒墨染似若墨戏,十足的恬淡写意风格。


“观此绘卷丹青有致,气韵不俗,必定是出自名家手笔。”


“米家山水,当世不传已久。军师大人果具慧眼,莫非也中意此间画境?”


“可望不可即。”


“那便赠你。”


“赤羽信之介不敢夺人所爱。”


“军师大人说笑了,温皇岂敢。”


两人又客套几句,见温皇无意谈论剑诀的结果,赤羽也不追问,观其神色,也许答案早就如他猜测一般尘埃落定了——不论是曾经的宫本总司,还是后来的天剑烟雨,将剑道顶峰作为毕生之志的任飘渺依然是他认识的那个任飘渺。纵使一个人的皮囊会衰朽,糅于骨血的气质却不会因为岁月易逝而轻易更改。只是人生在世,许多时候,便是棋逢敌手也未必能够成局。莫可及肩、无以与共的孤独寂寞,对大多数人而言,也未必能长到足以撑持一生。


为智者不必痴,为痴者不必有智。但是赤羽毋宁相信,这样的日复日,年复年,不管心存何种执念,精诚所至,总会迎来命定的结果。


赤羽的目光从画卷移开,整衣起身,是要告辞的意思。


“喝我的茶,听我讲话,从头到尾却只是听而不与我争辩,看来这些年,赤羽大人着实改变不少。”临了,只听温皇状似无意地道,语气里却另有一番复杂滋味。


“人总是会改变,遑论人心。假设温皇顽劣之性依然如故,你我今日的会面也断不会如此……波澜不兴。”赤羽扇合于柄,面有戏谑。


温皇“噫”地摇摇羽扇:“上一回败兴而归,赤羽大人就一点都不想找我讨回?”


上一回么。赤羽思忖,那时的自己甘为一封冒名信远渡重洋而来,不料魔祸方解,墨乱又起,之后又逢地门进逼,一连串的事件,令中、苗两境的情势燃眉。而他一介健全之身又岂能真正趁人之危,对一个瘫痪之人及其执意护主的侍女痛下杀手呢?


或许,他能将这一切发展归咎于天意作弄,又或许,在他内心早已经有了更为重要之物取代了曾经不可一世的抱负,曾经心心念念的对局与输赢。今日的他们,置身不同的江湖,也久不作那些棋局的操盘手,那些淡出纷争的岁月,终究不复战时的浓烈。


赤羽看向温皇,一直等到瞳孔深处的火苗烧尽了,烟灰散去了,才复开口:“也许不久之后,楼主能与人再开新局。”他的语气平静,语意却是十足笃定,“至于你我之间的未竟之局,没有结果,便是结果了。”


对于这样的答案,温皇没表现出过分的讶异,只是由赤羽亲口道出,心内到底有些怅惘。


他以羽扇掩去半副面容,眼睑微颤,道:“你要找的人,并非你的对手。”


“却是知己,更是挚友,”赤羽铿然地接过话,“对手有神蛊温皇一个,吾生足矣。”


“哎呀,军师大人此言折煞吾了。”


温皇摇了摇扇,抬眼间重新投去了目光,也不知何故,几分愉悦攀上心头,一如往日,“既蒙抬爱,那我便做个顺水人情,提醒军师大人一件事。”


“何事?”


温皇遂压低声音,嘴唇轻动几下。见赤羽眉峰攒聚,便知此一言正是投其所需。


“告辞了,神蛊温皇,请。”


赤羽言罢,转身向外走去。只是呼吸之间,红黑色的俊拔背影就已消失在缥缈峰的霭霭云气中,唯有远去的话音倏忽往复,在山岩上回响几转。


“墨突不黔,孔席不暖,未必是什么好习惯啊。”


温皇一边自语,一边把羽扇放回膝头,重新往藤椅里躺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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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青霜

【戚顾现代】我反对(后记)

后记


我不止一次地说过,《我反对》是一个对我而言意义非凡、独一无二的特殊存在。它并不是我的第一篇戚顾处女作,也一定不会是最后一篇收官作,但它在我心里的地位,无以伦比,永远不会被取代与超越。


从2009年9月5日到2022年9月5日,它从开坑到完结整整跨越了十三个年头,三十一万字的篇幅凝结了太多难以尽述的艰辛与汗水。我想日后我必定不会再有任何一篇小说能花费如此长的时间、如此多的精力与心血。从这个角度看,它无疑是唯一。


我2009年8月9日在“戚顾王道天下”论坛注册,因为写了《我反对》,得以结识了日后对我而言弥足珍贵的一群知己朋友,可以说,没有......

后记

 

我不止一次地说过,《我反对》是一个对我而言意义非凡、独一无二的特殊存在。它并不是我的第一篇戚顾处女作,也一定不会是最后一篇收官作,但它在我心里的地位,无以伦比,永远不会被取代与超越。

 

从2009年9月5日到2022年9月5日,它从开坑到完结整整跨越了十三个年头,三十一万字的篇幅凝结了太多难以尽述的艰辛与汗水。我想日后我必定不会再有任何一篇小说能花费如此长的时间、如此多的精力与心血。从这个角度看,它无疑是唯一。

 

我2009年8月9日在“戚顾王道天下”论坛注册,因为写了《我反对》,得以结识了日后对我而言弥足珍贵的一群知己朋友,可以说,没有这篇故事就没有彤云家族的成立,没有姐妹们在二次元的相识相知、在现实生活中的相伴相守。从这个角度看,它亦是唯一。

 

说回小说。“我反对”这个标题引自杰罗姆·法斯尔的一句名言(见第一章开篇),我想它至少包含两层含义:一、戚顾之间身份的对立,检察官与律师,公诉人与辩护人,是站在法律的天平两端与生俱来的“天敌”;二、戚顾之间个性与行事处世风格的对立,一个侠情侠义、英明睿智、沉稳老练,一个亦正亦邪、特立独行、锋芒毕露。我们都知道,戚顾的核心精髓就是“相爱相杀”,因此,小说就是围绕这两层的对立而展开的,先是因为立场、身份、职责而“相杀”,后虽然“相爱”,却依然会因为个性而“相杀”。

 

全文共分了四卷——卷一初识阶段,以两个案子的庭审为串联;卷二对立阶段,以傅家的案子为主旨;卷三、卷四是同心阶段,区别在于卷三仍是各自为战,卷四是真的协力齐心。从人物着墨侧重来看,卷一卷二是同写两人,卷三偏大当家多一些,卷四偏小顾多一些,由此总体上保持平衡。从司法程序来看,卷一侧重于庭审的盘询与辩论环节,卷三侧重于庭审的盘询(证人)与最后陈述环节,卷二、卷四侧重于案件的侦查环节,综合下来基本将刑事案件的完整流程呈现完毕。当然,由于毕竟是同人小说,不可避免要将现实中的司法诉讼程序进行大幅优化改良,比如审限缩短,比如淡化法官在庭审中的主导作用……都是为了小说情节需要,还请法律专业的读者朋友们不要介怀。

 

之前看回帖有的读者朋友提到看这个故事比较烧脑,确实是的,它可能并不是一个适合茶余饭后轻松消遣的小说,当然主要原因恐怕在于我本身就是一个挺沉闷无趣的人吧。我考虑因为二人职业的设定,涉及到刑事案件少不了会涉及到逻辑推理,故此文中用的铺垫、埋的伏笔确实比较多,喜欢悬疑的朋友可以多看几遍找找隐藏的线索脉络,不喜欢的朋友当然可以无视、只当普通同人小说看看就好。

 

有关小说中出现的人物我简单说明一下,主要人物基本都是以电视剧中的形象为原型的,除追命外的三大名捕、殷乘风、孙不恭、独孤威是以温瑞安原著中的人物为原型。由于自身的能力与水平有限,对每个人物的把握绝对不敢说做到尽善尽美,只能说我尽力写出了“我所认知和理解”的戚顾与大家,种种不周之处还望各位读者朋友们海涵。

 

关于版本问题还需要多说几句,因此前发现其他文出现过这种情况,如《白血红心》,读者文包里保存的并不是我的终版。由于本文时间跨度较大,而我又习惯于对每篇文在完结前会仔细修改数遍,所以如果大家要下载保存终版请以今日(2022年9月5日)为时间界限,今日之前的所有章节都或多或少有过修改,少则一个字、一个标点,多则整个段落。另外,由于晋江等平台的审核要求,有些章节发布时必须进行部分删节,因此只有王道论坛的版本是最完整、无删节的,还请大家知悉。

 

近来某些网站的编辑几次建议我写一些眼下大火的CP以博眼球和吸粉,我告诉她们,我是一个非常长情的人,对CP如是,对身边人亦如是。我无比珍惜因为《我反对》而有缘结识的每一个人,除了彤云之外的还有很多,有些人一直在,有些人来了又去了,有些人默默关注但不再联系……我从不会强求,只是在我心里,你们从未离开过。

 

最后,我想以本文的完结致敬王道的版主、彤云家的老五、我心中最在乎的知音妹妹——绮寒。我一直觉得我对王道最大的贡献并不是写了多少篇文、或是介绍了多少会员,而是当年向王道力荐了你这位兢兢业业、尽职尽责、十余年如一日无私奉献的好当家。在很多同人论坛已纷纷荒芜废弃的今天,是你执著的守护为戚顾保留住了花草丰茂的家园。如果没有你,不会有今天《我反对》的完结。从2012-2016、2016-2022我曾因俗事纷扰断更过十年左右,若不是你一直的鼓励、肯定、希冀和等待,我必定早就放弃了。所以我郑重承诺过,纵使已经没有一个人再看戚顾文了,就是为了你自己,我也一定会写完它,无论有多艰难。如今,我兑现了对你的承诺,希望这个故事没有让你失望,希望我没有让你失望。我爱你。

 

感谢每一位追随和支持《我反对》的朋友们,尤其是自2009年一路默默等待至今的所谓“坑底观光团”的那些位成员们,我由衷地向你们道一声歉——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谢谢你们!

 

一点青霜于壬寅年戊申月·帝都寓所


比尔盖岑

索香虐向视频

蛋糕岛真的太心疼厨子了😭


(第一次剪视频,永远爱索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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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妾不是故意拖更的

【苍俏/鹿狐】其名为罪者(五十三)(下)

终于是搞完了,下章总算能写感情线了,令人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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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花音交代,那天的实际情况她其实了解的并不多,在天台发生的一切都是由兆坤峰在事后命令她为白旭作伪证时告知她的,但兆坤峰曾在这之前神神秘秘地跟她提起,让她在周六来趟学校天台,有出滑稽戏想要与她一起观看。

而花音那天则由于家里所开的咖啡馆临时有事,稍微晚到了片刻。

事情经过与史精忠的推测并无太大出入,被骗来天台的王斌权看到等在那里的同君浩与兆坤峰两人之后曾经想要逃跑,兆坤峰抓住了他,两人推搡时兆坤峰失手将人推落了天台。

万没想到王斌权当时并未直接坠......

终于是搞完了,下章总算能写感情线了,令人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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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花音交代,那天的实际情况她其实了解的并不多,在天台发生的一切都是由兆坤峰在事后命令她为白旭作伪证时告知她的,但兆坤峰曾在这之前神神秘秘地跟她提起,让她在周六来趟学校天台,有出滑稽戏想要与她一起观看。

而花音那天则由于家里所开的咖啡馆临时有事,稍微晚到了片刻。

事情经过与史精忠的推测并无太大出入,被骗来天台的王斌权看到等在那里的同君浩与兆坤峰两人之后曾经想要逃跑,兆坤峰抓住了他,两人推搡时兆坤峰失手将人推落了天台。

万没想到王斌权当时并未直接坠落,而是被天台周遭垂落的散线缠住了颈项,身躯悬吊在了半空。同班同学垂死挣扎的惨状如同一种玄妙的毒素渗透入春日微凉风中,深深将恐惧惊惶烙印在了在场每个人的心底。

直到王斌权停止挣扎,脑袋像是断掉一样垂落,如一副剪除吊线的人偶挂在那里,除了随惯性轻微晃荡之外一动不动,白旭这才自石化般的僵直中率先回神。他再也不管不顾发疯似地厉声嘶嚎连滚带爬的冲出了天台,险险在楼梯口撞倒甫才赶来对天台上发生的惨剧一无所知的花音。

然而她终于还是知晓了这件事。

在亲眼见到王斌权尸身的惨状之后,难以言喻的罪恶感便随着这个画面唤醒,深深植入了她的躯体,仿佛逐渐凝聚出了庞大的实体,化为冷硬巨石压在胸口,几乎让人窒息。接连几晚合上双眼的刹那,黑暗中都会毫不例外的出现王斌权那孤单绝望的死状。

她就这样在惊惶与恐惧中度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生怕王斌权睁着那双凸出眼眶的难以瞑目的血红双眼,向她复仇,向她讨要他本该应有的漫长余生。

然而越是感到罪孽深重,越是恐惧挣扎,名为逃避的心理便愈是如错乱丛生的藤蔓攀爬蔓延——凭什么只有自身在忍受这件事的折磨,将人骗来的是白旭,杀人的是兆坤峰与同君浩。

是他们!他们才是最该死的人!而我根本对他们的行动一无所知,凭什么我要受到这份良心的谴责?!

这种矛盾的心理本是人之常情,不加抑制随时日逐渐演化滋长,终于还是成长成了足以摧毁一切的恐怖巨兽。

“我承认,我确实曾经想要杀掉白旭,”花音将被狂风拂乱的颊边零散发丝别到了耳后,她的声音仍在颤抖,但叹息般的音色此刻听来却有种从负累中解脱的轻快,“不过有一点我很好奇,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史精忠凝神看了她一会儿,仿佛是在确认她此时说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切,顿了顿,才竖起一根手指娓娓道来,“首先是将糕点袋留在了资料室。根据白老师所形容的你昨夜的精神状态,这无疑是极为矛盾且违和的存在。试想,倘若有人在明知自己可能随时遭受生命危险的恐惧下煎熬,又怎还会有闲心带去点心给自己的熟人分享?通过纸袋上油渍的渗透情况来推测时间,里面的东西大概是你昨天白天跟我们见面时手上拿着的那袋。如果说是出于礼节随手带上,未免也过于牵强。”

“相信在此之前你一定也经过不少尝试,但安眠药的效果因人而异,倘使俏如来所料不差,你应该是想借此试验混了安眠成分糕点的药效以及时长,推测今天用到的剂量。”

“第二点,”说到此处,他竖起第二根手指罗列,“白旭说你在他睡着时曾经外出在学校里转了转,并碰到了当天的值班老师。当然这位老师在之后我们也调查过,据他所说当天晚上见到的你并没有什么异样,只是靠近左边的披肩上好像无意间沾到了一些红色与蓝色的粉笔灰,在他提醒之后你就拍落了那些灰尘,整个过程显得再自然不过。”

“仔细一想,红色与蓝色的粉笔实际在教学楼中运应的情况并不多见,更何况还是同时出现在一处。教室前的主黑板每天有值日生进行擦拭,不可能会有笔迹或涂鸦残存,这样一来范围更是缩小了许多。结合小姐你的身高,俏如来与同事几乎将整个教学楼可能的地方找了个遍,但都没有找到符合条件的地方。那么你昨晚究竟去了哪里呢?”

将手收回衣兜,史精忠一面斟酌词句侃侃而谈,一面缓慢踱着步。冰冷夜风吹卷云霾尽散,月华柔亮光芒拂了他一身,于是连带那头流瀑般的华发都好似浸润了月光,隐约散发着淡淡光芒,发辫中掺着的玛瑙发饰间或一闪,艳如欲滴鲜血,红的刺目。

“俏如来一度思考着这个问题,也曾陷入一筹莫展的境地。但后来就在这天台上,”说着,史精忠在距离花音不远的位置停下脚步,略微扬起下巴,示意性地向天台远处一个水泥制的凸出四方建筑点了点,“那边用做仓库的小屋子里,终于发现了关于这个疑点的蛛丝马迹。这里往日,甚至现在还三不五时会有学生溜上来,大多数年轻人在经过刺激的冒险之后想必都不会就这么甘心回去,怎么也要留下自己做出这番壮举的痕迹好日后跟人炫耀,有些人会选择在某个地点留下属于自己的记号,而那间小屋也是可供选择的一处。”

“如果俏如来没有记错,花音小姐昨天该是披了一件驼色披肩吧。”关于在旅馆阳台见到花音的事,史精忠并未明确言说,不过这点暗示也足以勾起眼前人对于昨晚的零星记忆,“那个披肩的款式俏如来曾在时尚杂志上见过,是现下年轻人中较为流行的品牌旗下的一款,虽然美观,但那样的面料极容易在当事者不知情时蹭染上污渍。

而在那间小屋进门左手边的墙面上,刚好是以小姐你的身高左臂碰得到的位置,有两处粉笔涂鸦上红下蓝,中间存在模糊且流畅向斜下方延伸的刮擦痕迹。并且由于墙面凹凸不平,一些零碎石子上甚至留存下了驼色毛料的细碎纤维。”

花音似是想要反驳般的一瞬皱紧了眉心,她盯着史精忠带着意味不明浅笑的面容,那双涂着水红唇釉的唇轻微翕动了一下,到底还是选择了沉默。

仿佛自人漆黑眸底闪烁的微光中读出了对方将说未说的疑问,史精忠略微颔首阖了阖眼,轻柔话音混杂在冰冷空气,化作朦胧白花的刹那亦同时失却了温度,“你这时也许会想要反驳,或许曾经有这么一个人穿着同样材质色泽的衣服出现在这里,有关涂鸦的刮擦痕迹更是在很久之前留下的。”

如同是在说话的同时观察着花音如今的表情变化,稍作停顿,他笃定语气又继续说道,“但你忽略了一个问题。昨晚,在那间小屋里,出现了一个意料之外,但显然被你忽略的失误。”

“在留有擦痕的涂鸦下方,铺满灰尘的地面上有一个并不怎么清晰的诡异痕迹。面积很小,不仔细看几乎会让人忽略。那痕迹是由三个位置不一,排布不均的小点,和一个擦抹出的约摸三分之一的扇面形状构成的。起初我还在疑惑这究竟是什么留下的印记,但联想到昨夜小姐你的装束,这个问题恐怕不难解释。你昨夜跟今天一样头上戴了一个星形发卡,俏如来说的没错吧?”

说话间史精忠的视线亦似是暗示般往花音耳侧的发间一瞥。感知到目光落处,几乎是条件反射,纤细指尖也是紧跟着一动,那动作微小到极易被人忽略,然而那股不自然的别扭姿态却也在当下真真切切落入了观察者深不见底的眸间。

原本不过是基于观察现场痕迹捕风捉影的推测,在如今看来好似更增添了几分说服力。含糊不清的轻笑混在周遭盘亘的肆虐风声,沐在月光下神祇般纯粹俊美的面容,神情却如霜雪清冷,恍惚间那声笑也仿佛虚幻梦境中的模糊碎片,让人不禁思忖是否只是自身的错觉。

但紧接着史精忠便缓声说出了自身的推论,“之所以你会在那个位置的墙面上留下那样的擦痕,多半是发卡在那时不巧掉落了。那个类似扇面的痕迹和其中一个小点,恐怕是你弯腰捡起发饰时将手指按在发卡面上,发卡被里端横杠一挡受力倾斜,一角坠在地面上形成的。”

他并未急于确认这猜测的对错,花音的缄默,以及低垂眼底流窜的那份越发不安的乱流已然告知了他答案。

“至于你到这里来的目的,显而易见。是为了足以承担白旭的重量,让他能够悬挂在屋顶的那个东西。天台边缘垂挂的老旧线缆如你所见,虽说杂乱但可不是每次都能那么凑巧,坠下去的同时刚好能缠上人的脖颈,为了达到你预想中的效果这就不单单是一个概率问题,而是通过万全准备来实现。那间屋子的琐碎杂物之下确实有那么一根漆黑的登山绳,而你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确认那条东西的存在。”

“还有其他种种迹象,包括一得知我们去过旧校舍探索的情况,生怕自身行动暴露,便立刻坐立不安打算当即行动的心态。说来过于冗长繁琐,这里俏如来就不一一列举了。”

一连说了许多,史精忠到此时才无奈地低低叹了一声,随即垂下眼帘带着疲累苦笑轻轻摇了摇头,“说实话,花音小姐,想必你自身也有所觉察,你的破绽实在多到让人难以忽略。很遗憾,作为能够独立完成这一缜密得险些要成为疑案的案件中杀人凶手的角色,你的行动拙劣生疏得令人忍不住不去生疑。俏如来认为,你也不过是共犯罢了,但这一计划却缺你不可。”

终于还是对眼前年轻警官的最后一句话起了些许反应,花音猛地抬起头来,骤然失了先前维持的镇定,她一手攥着胸前衣襟急切地往前踏出了一步,定定凝视史精忠的雪亮瞳眸被焦灼的烈焰烧得通红,“你究竟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我不是说了吗,想要杀死白旭只是我一个人的想法,与其他人无关……”

“既是如此,十五年前的事暂时告一段落,让我们再将视线聚集现在,或者说近期发生的案件上吧。想必兆坤峰与同君浩的死讯,白老师那边已经告知过你。”清冷冷话音提高几分打断了眼前人试图继续倾诉的激烈渴望,有如一盆冷水兜头浇落湮灭了灼烧火光。

史精忠迎着被他周身散发的气势撼得话音一时凝滞的人缓步走了过去,在距离对方一臂之遥堪堪停下了脚步,说话间他微微侧过脑袋眯起了蜜金色双瞳,“不过在这之前,俏如来仍想先问一句,小姐,你相信亡灵的复仇吗?”

“听说心存执念枉死的人其灵魂会徘徊在世间,但这话不该由你这样身份的人来说!”花音的气焰虽是略有收敛,然而死死盯着眼前人的眼睛却仍好似要将人撕碎一般,透着不甘与怨怼,“况且,我虽然承认想要杀死白旭,可也只是如此而已!”

“然而这起案子却实实在在正是亡灵来自地狱的复仇。你不这么觉得吗?”不躲不避承受着那对眼眸的凝视,史精忠话音犹是平和却也有力的不容驳斥,花瓣薄粉润泽的双唇开合,字字句句有如存在于神话中的预言者必应的咒语,“那么接下来,就由俏如来揭晓亡灵的真面目吧。”

花音喉咙微动,却也终究什么也没说,借着这份默许,史精忠继续叙述起了自己关于案件经过的推理。

“有关王斌权,他在这所学校曾有位叫做钟申的好友,在当时的班级里是个极为不起眼的人。而当我们针对这个人展开调查时,得知的结果却是他在初中毕业即将升学的那年暑假,突然决定独自离家徒步旅行,并悄悄带走了家中存折与大量现金。”

“钟申个性阴沉孤僻没什么其他爱好,平时热爱登山涉水,在王斌权身亡后就更是如此。家里人当时并未第一时间察觉钱款丢失,也只以为他是像往常一样借此散心,没想到这次他竟一去不回。”

“根据相关新闻记载,那时他所攀登的山脉曾在那段时间发生过山体滑坡,虽然没能找到他的遗体,不过多数人都相信他已在事故中丧身。这些年也只有他的父母仍怀揣近乎渺茫的希望在到处探寻他的消息,虽然按照J城的法律,这个人已经被认定为死亡。”

即便心知花音对这些前提的了解不亚于他,为了便于眼前人理解,史精忠仍是耐心地讲出了上述前提。

“在我们来到这里时,琴狐前辈曾无意间向俏如来提过,王斌权在警方那里留存的照片与俏如来见到的那个人有些许出入。的确,时间和个人心境的变迁会让人产生惊人的变化,但俏如来却也因此隐约生出了一种几乎不可能存在的假想,并基于此点联络留守本部的同事进行了调查。”话至此处,倒映着眼前人影的蜜金瞳眸如同笼着虚幻迷雾,浮现出了一抹飘忽的几不可见的神秘笑意,“而就在今天下午俏如来待在旧校舍探索时,终于等到了回音。”

昨晚等待梦虬孙搜寻结果时,史精忠在天台拨打的电话正是为了安排此事的调查。说实话,原本他并不对这个猜想抱有多大希望,只是没想到就探查得知的蛛丝马迹而言,竟好似歪打正着意外验证了这个乍听多少有些耸人听闻的想法。

“在黑市地下诊所旁常年倒卖皮货的老板声称,他在约摸两三年前曾见过疑似王斌权的人从诊所出来。因为很少会有这种年龄的孩子出现在这里,所以就多留意了一眼,但并没有任何他进入诊所的印象。此外还有其他人的目击证词。”有条不紊整理着记忆中秦横云与郭筝搜集到的证词,史精忠在简要举例说明之后,如同是想要跟花音确认似的,语声轻缓地抛出了自己的结论,“我们不妨来假设一下,如果后面出现的这个所谓的王斌权正是失踪的钟申呢?”

“……”蓦然大睁的眼瞳中瞳孔激烈震颤了两下,然而花音面上显露的神情较之讶异倒更似极度不安之下的惊惶。她下意识吞了吞口水,好似将要窒息似的,攥住胸口布料的手指更用了几分力气,在衣料上抓出了深深的褶皱。

然而史精忠不过略一瞥她,随即从容自她身上滑开了视线,他略微颔首一手摸索着自己的下巴,一面思忖着迈出步子,再度有如漫步月下的雪狐追寻着沉静思绪缓慢来回走动了起来,“让我们顺便来猜测一下钟申的行动轨迹吧。他失踪时最后出现的那个山脉位于J城与P城的交界。那时候兆坤峰和其父母早已为了躲避同班同学被自身杀害的风头逃到了南域,如果那时的钟申一心想要为无端遭遇横祸的挚友报仇会采取什么手段呢?”

说到这里,他微微别过脑袋若有所思地望了呆立在原地的花音一眼,“这么一想发生在兆坤峰父母身上的那起自焚事件恐怕没那么简单,不是吗?”

“根据南域警方提供的案件资料,起火地点发生在客厅,在现场残余的饭菜与死者胃中均检测出安眠药的成分,且现场遗留的碗筷共有三副,当时的警方经过摸排并未发现有熟人在当晚拜访死者。且兆坤峰一家的生活在南域过得好似极为不顺,邻人常听到这家传来争吵声,要说自焚,也是理由充足的不让人奇怪。至于多出的碗筷,也许兆坤峰曾回过家,但并未进食又再度外出,所以才逃过一劫。总而言之,由于现场遗留的证据不足,加上当时有案件侦破时间的限制,最后也只能以自焚结案。只不过……”

史精忠话音在此一顿,如同是想要窥破隐藏在迷雾之下形状隐约的真相般稍稍眯起了眼睛。就在这个档口,或许是当空寒月带来的错觉,自那眸中隐约闪过了一丝恰若电光明灭不定的冷芒,“那晚多出来的人,究竟是谁呢?”

到此时花音也感到疑惑了。

眼前人眉眼分明柔和俊逸,立在那里好似月华投落人间的影,清冷不属凡尘。但犹是这样温和柔软,却又有种莫名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仿佛凝视着顶头神明,惊得她不敢妄言。

于是沉默的最终,她也只能无谓大睁着双眼讷讷咕哝,声音有如自逼仄喉管挤出般尖锐而微弱,“你说……会是小钟……”

“虽然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但多半如此……”史精忠点点头算作对那句自语的回应,紧接着继续抛出了支撑这一观点的种种论据,“现场财物并无丢失,更没有任何翻动痕迹,可见凶手的目的并非金钱。用以焚烧死者的汽油原本被储存在仓库之中,俏如来虽不太擅长家务,但听说似乎有人会习惯用汽油作为清洁剂去除一些顽固的油渍。”

“而当时被发现的油桶上只有兆坤峰父亲一人的指纹,琴狐前辈日前托他的伙伴再次确认案卷时却发现那个指纹的状态有些异常,也就是说如果是正常提起油桶想往自己身上以及他处泼洒的话,根本不可能会有人的手能做到那种姿势,并用那种反常的抓握方式提起油桶。该是在死者陷入昏迷时有人匆忙抓着他垂下的手在油桶上攥了一下,以造成是死者自焚的假象!”

史精忠叙述详情的阶段,花音始终不发一语的听着,她的神色较之先前略微缓和下来,半张着唇视线一瞬不瞬落在眼前警官身上,那副神情好似想要随时说些什么进行反驳,又好似被警方将细碎散落的片段线索逐一整合的缜密侦查惊得哑口无言。

但即便如此,她如今所听到的亦非全部。

“下面是最为重要的一点,在仓库前的沙土上留着一枚可供辨别的清晰足印,通过鞋底花纹和残留泥土的对比,同样也是来源于兆坤峰的父亲。可那枚鞋印的花纹却是受力不均,两头轻中间重,琴狐前辈由此推断这是有人穿着与自身鞋码不符的鞋导致的,并根据旧案卷里照片显示的压痕面积,推测这人的年龄至多在15到17岁之间。”

稍作停顿,史精忠斟酌着词句,镇静而清晰地道出了整合上述全部之后推演出的故事全貌,“基于以上几点,让我们来还原一下案发当晚的情况:有名少年人在案发当晚独自造访了兆坤峰家在南域的住处,也许他是挑了一个兆坤峰刚好不在的时间避开了他。这时只要谎称是兆坤峰的友人,或是S镇的朋友,出于某种缘故背井离乡孤身一人漂流到了这里,听闻这家人目前生活在这里,便起了想顺便探望往日同伴的心情。”

“对于远离故乡生活不顺的人而言这话非但很容易让人接受,甚至还会还会产生一种无由的亲切感,更何况眼前少年遭遇的情况远比他们不幸的多。”

“或是同情或是近亲心理,兆坤峰的父母最终还是将他请进了家门。”

“在得到兆坤峰家人的信任,并受邀共进晚餐时,少年趁两人不备在原本的饭菜中混入了药剂粉末,随后只要尽可能拖延时间,等待毫不知情吃下饭菜的目标陷入昏睡,这计划便算完成了第一步。”

“在这之后他穿着兆坤峰父亲的鞋去仓库取出了装有汽油的瓶子,当然过程中极为留心没有留下自己的指纹。随后只要抓着兆坤峰父亲的手,让指纹清楚印在瓶身便算大功告成。可他终究是太过年轻,计划虽然周密却仍是留下了不少错漏,不过这个年纪能做出如此缜密的杀人计划可说是极为聪慧了。只可惜,用错了地方。”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似是颇为惋惜,史精忠垂眸无声叹了口气,接着方才的话头继续说了下去,“原本我们以为凶手刻意模糊南域与J城两名死者的身份是为了模糊死亡时间,让自己有足够摆脱嫌疑的时间。但现在想来这可能是错的。他这样做的确出于模糊死亡时间的考量,但实际目的却是为了混淆死者的身份。”

“换言之,”他将视线重新转到了花音身上,冰冷目光在静谧月色下熠熠雪亮,“南域发现的,被认定为同君浩的遗骸实际为兆坤峰,而在J城发现的尸体才是真真正正的同君浩。花音小姐,对俏如来的话,你可有疑问?”

即便再如何不甘,然而史精忠所说的话在内心反复咀嚼多次,却始终找不到那个可供发挥的缝隙,于是她也只能闷声将种种情愫艰难吞落入腹,捏着衣襟的手紧了又松,直隔了半晌才总算不怎么情愿地摇了摇头。

史精忠又往她的方向望了一望,双手抄在衣兜中转过了身,冬天的寒气为吐出的气息抹上白色,他微微仰首注视着渺远夜幕阴霾鸦青的苍穹,简直如同神祠中供奉的神像,那神情冰冷却又带着奇异的令人心绪平静的柔和。

略加思索,他又继续接着方才的话头说了下去。

“假设钟申真正烧死了兆坤峰的父母,那么先解决同君浩,时隔多年才对兆坤峰下手,这一点怎么想都很突兀,况且比起费力探查同君浩的行踪,已暴露行迹的兆坤峰难道不是最易下手的目标吗?会这样做的原因,俏如来想多半是怕人联想起不久前草草结案的自焚事件,从而以此作为突破口,找到对他不利的线索。”

“而被认为是同君浩的那具尸骸死因与王斌权类同,从尸体上残留的线索推断该是坠落并悬挂在了半空,下落的重力导致二三四椎骨脱位。遗骸最后被发现在废弃医院时的姿势也极为奇妙,是在死后忏悔自己年少时所做的恶事吗?”

“等……等一下,”听到这里,花音实在没忍住,急切开口打断了史精忠的叙述,“如果真如你所说,兆坤峰的死先于同君浩,那么白旭跟我说的,听你们提起有位阿姨近年才刚见过他的事……”

这恐怕是坚不可摧的论据城墙上她唯一仍可利用的破口了。

史精忠略微回过头绕有耐心的听罢,唇边渗出了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这就要问你了,花音小姐。”

“那真的是兆坤峰吗?人的记忆有其限制,时间越久越会变得模糊不清,甚至会因为一些事物发生微妙的改变扭曲其原貌。真的有人会清楚记得十几年前同镇不相熟人家孩子的脸吗?换句话来说,如果他真的是兆坤峰,回到此处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单单只是为了让人看见,注意到他的存在吗?”

接连抛出的疑问让最先提出这个问题的人怔愣在了原地,头脑甚至还未来得及做出相应的反应,彻骨寒意却已自脚底无声渗出顺着脊椎攀爬而上,冰冷蛇类似地不由分说缠了上来。

分明是冷的让人不住打颤的冬夜,花音额上却渐渐渗出了零星冷汗,她瞪大眼睛望着眼前冷定无瑕的人影,眼神仿佛看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怖怪物。

她挪动着僵硬腿脚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身子,第一次,竟生出了转身想要逃跑的念头。

那并非是城墙上的破口缝隙,而是猎手简单布置而出的吸引她就此坠入万丈深渊,再拙劣不过的陷阱。

“那位阿姨并不是存心扰乱警方侦查的视线,进一步辅助凶手让人相信他强塞给死者的身份。而是受某种印象深刻的事物影响,在不知不觉间篡改了本就模糊不清的不确定记忆!而给她造成这种错误印象来源的根本,就在于当时所谓兆坤峰腕上佩戴的手表。”

花音回过神来的时候,史精忠已然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前,此刻正垂首望着她,初阳璀璨的琥珀倒映着眼前人身影,有那么一刻花音甚至产生了一种己身好似神明眼中沙粒尘埃的错觉,任凭何种心思眼下都被看了个透彻。

“所以俏如来才说,这个计划缺你不可!作为与兆坤峰关系密切,甚至极有可能在他身亡前还一直保持联络的前女友,想要搞到那人曾经使用的贴身物件,甚至通过兆坤峰先前一些习惯顺到他家在J城其他房产的备用钥匙,以避难的名义吸引听闻兆坤峰死亡情报之后张皇失措的同君浩入彀,对你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吧?”

“要做到这点非常简单,只要利用警方发现遗体的时间差,提前通知同君浩兆坤峰可能已经被害的事实即可。到时只要经过一番添油加醋,在极度惊惶下失去思索能力的同君浩自然会乖乖听话跟你走,殊不知在那里等待他的,将是另一个恐怖的死亡陷阱。”

花音越听脸色越是发白,看上去就像是疼痛正在撕扯着她的身体。半晌,她猛地甩开脑袋,自史精忠身上别开了视线,从牙缝里挤出了这样一句话,算做最后的抵死挣扎,“随你怎么说,不过是空口白话罢了。”

“那么,这你作何解释?”史精忠面上神情没有分毫变化,他想了想,不徐不缓将手探进了风衣左侧的口袋,伴随一阵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指尖勾着一串钥匙拽了出来,“虽然对不住你,但俏如来稍微拜托了一下你的父亲,这串备用钥匙恐怕不是你家原有的东西吧?”

他拎着那串钥匙将手向前伸去,直直地将钥匙坠在了花音面前的半空,不动声色观察着眼前人神情变化,紧接着又若无其事补上一句,“挂饰的话,俏如来取下来了。如你所见,俏如来衣着单薄,上面坠着东西要带来可不是那么方便。”

在看到钥匙的刹那花音似是有一瞬的动摇,骇然波涛翻涌在那双漆黑眼瞳中不住震颤,她讷讷地看了看钥匙,又看了看史精忠,却从对方淡然神色中看不出分毫可能欺骗的破绽。于是,她的神情骤变,显然一副无法理解的难以置信,嘟囔的话音仿佛灵魂出窍,无力而沙哑,“怎么会……我分明……”

“什么?你那时该不会已将钥匙丢掉了吧?金属制品不像纸片衣物,没那么容易烧着,作为要命的证据处理起来还挺伤脑筋的不是吗?”刻意假装没能听见花音自语的声音,史精忠明知故问地这样说着,自顾自将钥匙收回了原处,“俏如来原本还准备了另一个证据,不过事已至此大概不需要再拿出来了。”

“那么最后,”隐约似有脚步声踩着阶梯向这边赶来,声音回响在久无人迹安静破败的校舍,仿佛连带空间都震出了细微波动,想必是辖区警员收到抓捕信号之后正向这边赶来。捉准最后的时机,史精忠走到惴惴不安的花音身侧,将一只手轻轻搭在了她不住轻微颤栗的肩头,“俏如来想请小姐你明确告诉我,同君浩失踪的母亲现在究竟身在何处。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

他转过头,视线落在了花音低垂的侧颜,从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只是在做最后平静的说明,“照实坦白,或许俏如来可在报告上写明,到时法庭量刑也可酌情处理。我能帮到你的也只有这点了。”

有那么片刻耳边只留低泣风声回荡呜咽,回响在旧校舍之中的脚步声亦不知在何时安静了下来。想必认为此时正是关键,守在通往天台那节楼梯口的舒龙琴狐与占云巾拦下了正欲赶来拘捕嫌犯的警员。

漫长的沉默让时间的流速无限接近静止,花音的面上并没有格外纠结的神色,只是看去愈发的惨白,有如被恐惧与绝望攫取全部色彩的版画。她的嘴唇剧烈颤抖着,仿佛在忍耐呕吐似地突兀抬手捂住了嘴,隔了许久,才从指缝中挤出了呼吸般断续微弱的话音,“她死了。她一直在追问同君浩的下落,想要跑出去,我很害怕……我,我……掐死了她……但我不是故意的!回过神来就……按小钟说的,把衣物处理掉,尸体丢进了深山,这样就没有人会发现……”

有如冰水浇熄了那点尚残存在心间的隐约希望,史精忠凝视着眼前惶恐不安,沉浸在名为记忆的莫大恐惧中的女子,有那么刹那眯起的眼睛里掠过了一丝阴影。

有那么一段不算短的时间,他始终缄默不言,到底还是将那只搭在花音肩上的手缓慢移了开去。低低叹息散在凛冽风中,雾白花朵在唇边一瞬开谢,模糊了他的面容,“是吗。如果你说的是实话……花音小姐,恕俏如来直言,这么多年过去,你实在没有一点长进……”

“另外,还有一点俏如来也必须告知你,这串钥匙根本不是被你处理的那串,你的父亲也并没去你房间搜寻。这钥匙是同君浩遗体被发现后,俏如来配来方便随时进入现场探索的。方才拿出来,为的就是让你坦白一切。”


十纸鸢

雁俏/《折羽》一百二十三

      “既是如此,那我便陪你疯上一世。”

      诚然一句疯语,上官鸿信却郑重得仿佛在对天发誓。

      帝王之誓,河山带砺,传祚无绝。

      俏如来抬起手,轻轻覆着上官鸿信的那只手。两人的手都冷得像包裹着一块顽冰。

      再一抬眼,对上的是上官鸿信憯恸的双眸。...


      “既是如此,那我便陪你疯上一世。”

      诚然一句疯语,上官鸿信却郑重得仿佛在对天发誓。

      帝王之誓,河山带砺,传祚无绝。

      俏如来抬起手,轻轻覆着上官鸿信的那只手。两人的手都冷得像包裹着一块顽冰。

      再一抬眼,对上的是上官鸿信憯恸的双眸。绝望一览无余。除了绝望,那里再无他物。

      俏如来朝他微微一笑。胸腔里的那颗心提前失去了知觉。

      万世誓辞,逃不过一掌碎心。

      封锁心脉的十三根银针瞬间被真气震断。心脏深处忽然长出万千荆棘。

      万千荆棘,成就万千淋漓。

      眼前再度浮现连绵起伏的皑皑雪山。

      久违的绯色黄昏。雪已经停了,但天边的云霞和粉色的雪潮同时崩落。

      耳边恍惚听见雁王深沉哀伤的声线。

      “也许唯有杀了你,才能终结此局。除此以外,再无他法。”

      风声肆行,将他的声音卷得粉碎。

      致命的腥甜如雪潮一般涌入喉间。

      俏如来再难压抑,一张嘴吐出大片的殷红。

      黄昏和雪山从他眼前倏然消逝。

      他感觉自己正在迅速下坠,坠往黑暗的深渊。直到一双手撕开眼前的黑暗,又再一次捞住了他。

      为什么……

      出现在眼前的人,分明是上官鸿信,为什么会拥有一双与记忆中的雁王同样黯然的眼眸?

      一瞬间,心如刀绞。

      俏如来攥紧上官鸿信的衣襟,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三个字:“…对不住……”每一口呼吸都如手刃肺腑一般,令他疼得几乎快要晕厥。

      只是时机仍然未到。

      俏如来不得不强行支撑,但依然无法阻止体内流失的气力。

      上官鸿信只是看着他,如同一座缓慢崩坏的神像,褪去仁慈的假象,终于露出坚冷的内核。

      “为什么道歉?”

      他抬手替俏如来拭去嘴角的血迹。但那些血,仿佛崩落的雪潮,完全止不住。

      “你不该一意孤行。”

      “你明知道,我会毁了你。”      

      “这一掌你可以恨我,但我不会向你道歉。”

      或许担心对方听得还不够清楚,他贴着俏如来的耳畔,又强调了一遍。

      “俏如来,我永远不会。”

      字字凶狠,像是要往对方脑子里敲进一枚钉子。

      俏如来听罢只觉眼前一黑,身体如断线一般无法自控的往后倒去。

      上官鸿信一把将他捞住,横抱进怀里。

      推门而出,屋外仍是漆黑夜幕,仍是漫天落雨。放眼望去,前途渺茫,一时之间脚下竟不知该往何处。

      上官鸿信静立雨中,低头看向怀里的人,喃喃问道:“你想去哪里?”

      俏如来早已意识不清,回了一句呓语。

      “箬笠蓑衣,轻舟江湖。”

      “这一次换你撑篙……”

      上官鸿信心底莫名一颤,而后失控的泪水便沿着脸颊滚落下来。

      一个“好”字,应得透骨酸心。

      提脚一路走出仁心苑,深夜的郾城似乎是一座废弃的空城。两人很快被雨水打湿,水滴如墨点一样洇染衣衫。点点滴滴,终至片片斑驳。

      俏如来时而半睁眼帘,却虚弱得无力言语,只是闷闷咳着,咳出大片血迹。

      上官鸿信将他拥紧,继续埋头往前。

      路的尽头坐落着高大的城门,城门下有一人孤立,身影萧瑟彷徨,想必已经久候多时。

      此人是谁,并不难猜。

      上官鸿信走到近处,便不出所料的被他阻拦下来。

      宓星霜一见俏如来的状态,神色大惊,出言也不再顾及礼数。

      “上官鸿信,你给我将人留下!”

      上官鸿信对他视若无睹,仍是一言不发地继续向前。

      宓星霜见状,上前一把按住他的肩头,气急败坏道:“再拖一个时辰,俏如来必死无疑!”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预测,俏如来孱弱的身躯再次咳了起来。

      “放手。”上官鸿信冷声喝道。

      “放手?!”宓星霜已是怒火中烧,“现在应该放手的那个人是你!上官鸿信,你是不是得了失心疯?你是当真想要害死俏如来?!”

      任他如何痛斥,上官鸿信此刻却表现得无动于衷。

      “死又如何?”

      宓星霜睁大双眼,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他今日死,我今日便给他陪葬。”

      上官鸿信说完又朝怀里人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你且放心,我绝不独活一秒。”

      声音又轻又柔,生怕惊扰到俏如来一般。

      宓星霜已然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等他回过神来,上官鸿信已经走到了城门边。

      “开门。”

      守城的士兵岂敢多言,神色慌张地打开了城门。

      视野之内,一条平坦的大道延伸向远处。天地交接的地方,是一团无法看透的暗暝。只有不时闪过的雷电,试图在刹那之间照亮世界。

      雨声绵绵。不知何时才会停止。

      上官鸿信默念道:“箬笠蓑衣,轻舟江湖……”

      倘若这雨就此落满一生,倒也是一幸。

      能为你撑篙,撑上一世,也是一幸。

      只是今夜的他注定走不出这座城。

      宓星霜径自提手一掌,痛击上官鸿信的后背。这一掌用了七分功力,三分悔意,以及十分恨意。

      上官鸿信轰然跪倒在地。

      汩汩鲜血从嘴角溢出,滴落在怀中人的身上。

      宓星霜冷着脸绕至身前,从他手里将俏如来接了过去。

      “你以为我为何要守在这里?”

      自然无人应声。

      宓星霜继续说道:“因为俏如来说过,今夜无论如何都必须将他留在郾城。上官鸿信,你真正应该反思的是,俏如来所说的无论如何,是否等于默许我可以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