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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姆

【艾利原著向推文】

给大家推荐几篇个人比较喜欢的原著向艾利,有一些文没推是因为热度很高感觉不用推荐大家都能看到,每一位太太的文都是珍宝,笔芯。


1. 【不如就这样陷入永眠 】

是难得的原著向HE,天哪,天知道我在原著pa里找甜文有多难。

是阴差阳错,是双向暗恋,是终于拨云见日的小甜饼,这篇文真的太温馨了哈哈,以为是在做梦所以对长官放纵的艾伦哈哈


2.【暴雨将至 】

强烈安利,是我这段时间看的最有氛围感的原著向,加了ABO元素,双A,但完全不违和,性张力拉满那种,不剧透,我很喜欢文中利威尔对艾伦那种年长者的纵容,直到自己沉溺其中。

艾伦对兵长从少年张扬的,隐晦自...

给大家推荐几篇个人比较喜欢的原著向艾利,有一些文没推是因为热度很高感觉不用推荐大家都能看到,每一位太太的文都是珍宝,笔芯。


1. 【不如就这样陷入永眠 】

是难得的原著向HE,天哪,天知道我在原著pa里找甜文有多难。

是阴差阳错,是双向暗恋,是终于拨云见日的小甜饼,这篇文真的太温馨了哈哈,以为是在做梦所以对长官放纵的艾伦哈哈



2.【暴雨将至 】

强烈安利,是我这段时间看的最有氛围感的原著向,加了ABO元素,双A,但完全不违和,性张力拉满那种,不剧透,我很喜欢文中利威尔对艾伦那种年长者的纵容,直到自己沉溺其中。

艾伦对兵长从少年张扬的,隐晦自得的欢喜,到目睹未来后的沉默死寂。

两人的感情变化真的太妙了。


文里有两段内容我特别喜欢,一段是艾伦给利威尔的信,

“有人在疗养院西边的角落里种了两盆玫瑰,她们时常迎风而动,暗香袭人,而我却想念喧嚣的炮火后满城的硝烟。”


一段是两人终于走到一起,一个执着,一个纵容。

信息素满溢在狭小的房间里,两个alpha 的味道在这里争锋相对,远不像ao间那样水乳交融,两人走到一起,只靠着其中一个那么执着,而另一个那么宽容。


香!真的太香了!强烈推荐看,贫瘠的文字描述不出我当初看它的震撼!



3.【我去找一把刀来 】

是19伦穿越到地下街时期的利身边,养成利威尔希望未来他杀了自己的设定。

文笔意境都太美了,整篇文有种钝刀子割肉样的痛感。


士兵长,你知道你做这样的事吗?你也会这么照顾别人吗?


小小的、热气轻吐的唇印在他的嘴上,凉而且汗津津的手把他的胳膊移开了。路灯的光不合时宜地漏进来,艾伦在利威尔的眼睛里看到一片海洋。


你不要离开好吗?


艾伦落荒而逃的时候被一扇门挡住去路,利威尔递手帕给他。


“你流血了。”


利威尔愿意帮他做那些事。他能够操纵利威尔、利用利威尔。利威尔的思想上打着他的烙印。这样的利威尔怎么长成士兵长?


他必须快点去死。



4.【战犯、英雄与亡魂 】


这一篇!我愿称为另类HE,什么叫做双死就是HE啊!世界美满了,两人心结解开了,一路颠沛流离,最后的日子也是充满着同伴们的打闹。

这样的结局对利威尔真的很温柔了,看完以后真的没有遗憾了,死亡不是结束,而是重逢。


没人能肆意伤害他人,墙内的人类获得了自由,这就是你想看到的世界,埃尔文。他这么对我说。


是吗,我看着他的脸,为什么你看上去如此悲伤。


艾伦将我的话复述给他听。他没有说话,只是很疲惫的闭上眼睛。


可能是太寂寞了吧。我心想。他这一路走来,目睹过多少同伴的死亡,又亲手杀死过多少“人”。所以晚上才睡不踏实吗,会做噩梦吗?


可能对他来说,每个梦都是噩梦吧。



5.【拒献的异端】

这一篇,全体起立。

可以说是我看过这么多原著向里面的巅峰了捂脸。也是推文里的唯一一篇长篇,全文行云流水,我,吹无可吹,只能说没有看过这篇的艾利人生是不完整的!


我最喜欢的是番外里以打雪仗来训练的剧情,少年气十足而且真的太甜啦。


这个有pdf版本的,想要看的姐妹可以加艾利群或者在网页上找一找,实在找不到私我要吧。


6.【授权翻译】【艾利】你是自由

翻译太太wid16159

这篇是13年的老文,老福特有太太翻译了,在wland上可以看到。


7.【意外事故】

这篇不用多说了吧,是兵长记忆退回到地下街时期,很好看,可惜坑了,ao3上可见


最近准备整理下近期收集到的古早文包,把一些我觉得好看的原著向理出来,不知道有姐妹想要吗。







莱恩

【艾利】狼少年

同名电影paro

全文3w+,一发完,HE


利威尔在每日例行的康复训练中途接到一通电话。


“……是这样,那栋房子的产权上写着埃尔文史密斯先生的名字……不过联系电话却是您的呢?我们也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联系不上他。前几天这房子被山里的小鬼丢了烟头或者别的什么可燃物,房子又是木质结构,整个烧起来了,现在只剩下一间车库还留着,我们这边没有物业管理,建议是您回来看看那块地还留不留,要是不留,我们这边推荐您将它卖给……”


《狼少年》


三轮车颠颠簸簸驶过一段泥巴路,大包小包的行李岌岌可危地堆着,左右晃荡中,车胎突然一个猛子扎进泥巴坑里,浊黄...

同名电影paro

全文3w+,一发完,HE





利威尔在每日例行的康复训练中途接到一通电话。


“……是这样,那栋房子的产权上写着埃尔文史密斯先生的名字……不过联系电话却是您的呢?我们也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联系不上他。前几天这房子被山里的小鬼丢了烟头或者别的什么可燃物,房子又是木质结构,整个烧起来了,现在只剩下一间车库还留着,我们这边没有物业管理,建议是您回来看看那块地还留不留,要是不留,我们这边推荐您将它卖给……”






《狼少年》





三轮车颠颠簸簸驶过一段泥巴路,大包小包的行李岌岌可危地堆着,左右晃荡中,车胎突然一个猛子扎进泥巴坑里,浊黄的稀泥被挣扎的轮胎一泼泼地掀出来,没多久,车身歪斜,前轮往前挪挪,往后退退,便再也不动了。


引擎熄火。伴着一声骂娘,韩吉叼着棒棒糖跳下来,扒着车门,勾着腰视察情况。乡里暴雨初歇,泥巴路被倾盆的雨一浇,几乎湿成了一整条沼泽地。他们的车胎经过刚刚那番多余的挣扎,少说陷了三分之一进去,情况不容乐观。


韩吉抹了把汗,一筹莫展地磨着牙。车里传来另一人的声音,听上去颇有些不耐烦:“又撞着什么了?”


“没呢,就是前轮陷坑了,挺深的,直接让泥巴给黏地上了,”韩吉把糖把子丢进泥里,插着腰忿然,“气死我了,什么破路,水泥也不铺,这一下雨,尽是泥!还有水!”


车里那声音悠悠道:“车技不好先怪路,别的不说,我就问你,这一路你开直过几次?


“好笑!现在倒嫌我开车不行了,那你说,我不开车,难道你开?”


“就是我开。”


“好,挺有骨气,但这位伤员……”


“我是小腿瘸了,但也不是不能动腿——退一步说,我就是腿不行了,手也折了,那也比你这碰碰车开得好。”


韩吉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只好低了头,憋闷地应道:“……行。”他们的当务之急仍是从泥巴里解救车轮,她左思右想,最后从边上的灌木丛里拣了根长木头,横着放好,拿了截麻绳往车胎表面系。在韩吉埋头施工的当儿,三轮车一摇一摆晃起来,韩吉听见驾驶座上一阵叮哩啷当的响,座椅吱呀几声,最后没了动静。


“行了,走!”她伸手拍了拍车身。


三轮车呜呜叫了两嗓子,哼哧哼哧压着木棍爬出去了。韩吉走上前,把木棍取下来,重新上了车,看向自己的同伴。利威尔艰难地踩着油门,上身挺得笔直。韩吉相信他能开好,没别的,只因为他是一个特殊的瘸子。她转过头,一言不发地看向窗外。


标准的村庄,标准的农田,只是她听不见鸟语闻不见花香,四方的整齐的田地倒是让她联想到监狱里的小窗,那里通常有一片被铁杆切割开的天空。


埃尔文向来聪明,恐怕是预计到自己大限将至,早就把一切都给打点好,只差让两人收拾东西搬过去住——他把地址留在利威尔的写字板背面,利威尔想不看见都难。那留言仅有一串地址和一行没头没尾的字,两人都没法判断他的意思,然而问是不可能的,等利威尔发现那个地址,埃尔文的骨灰都凉了。更何况,埃尔文死后的三个小时内,韩吉和利威尔两人,埃尔文生前最好的两位挚友,却无故被警方指控为重大嫌疑犯,目前仍处于通缉状态——要不然,他俩也不会冒险走这水是水,泥是泥的路了。


利威尔掌舵后,车果然稳当了不少,只是速度控制有些问题,毕竟他并不能很好地控制住油门。越是往远了开,这穷乡僻壤给二人带来的震撼就越夸张。利威尔看见泔水桶七七八八倒在地上,秽物流了满地;瘦骨嶙峋的野狗和骨瘦如柴的老人争着食;乌鸦掠过二人头顶,落下一片雨点似的鸟屎。


“难以置信。”韩吉喃喃道。


利威尔没接话,诚然他知道她在说什么,只是此时此刻,沉默是他最好的回答。


他们竟然在逃亡。





路上他们撞见一位疯疯癫癫的中年男人,头发胡子乱蓬蓬,长得像阿富汗犬的毛。他衣衫褴褛地站在路边,手里举着一块破烂纸板,拦着两人问:“我儿子呢?我儿子呢?年轻人,你们见过我两个儿子吗?”


“……虽然这么说不太好,我估计那俩孩子八成是让人给拐了,穷山恶水出刁民嘛,”韩吉叹口气,把头探出窗外,“叔!您先让让道成吗!咱这急着过去呢!”


男人让了道,嘴上却一直念叨着儿子,儿子。车开出老远,韩吉仍从后视镜里看他,那男人如同一只阴魂不散的鬼,徘徊在路的中央,过长的头发在风里凌乱地飘,像是急着去寻找,去流浪。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栋年代久远的别墅,复式的木楼,配了车库和花园,样式倒是挺新,只是荒芜已久,爬山虎和锈迹遍布墙壁。引擎熄火后,韩吉跳下车,从货箱里拖出利威尔的折叠轮椅,打开来放在车门边上。利威尔推开车门,韩吉便伸出胳膊接他,半搂半抱着把他安放在轮椅上,为他扶正两条僵硬的小腿,试探着揉了揉。利威尔任她摆弄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看这行李得搬一整个下午,要不你做饭?”韩吉跟他打商量,“或者我去附近喊人来帮帮忙,你做饭。”


“我不做。”利威尔转着轮椅走向车库,左看右看,脸上露出严肃的神情,“这里太脏了,给我打两桶水,拿一打抹布来。”


利威尔的嗜好和习惯是扫除,从韩吉认识他开始就是这样,这家伙对于清洁的偏执到几乎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从前她对这种过分偏执没什么意见,只是他的现状……


“能行吗你?”韩吉担忧地问道。


利威尔身形一顿,在轮椅上回过头,无言地看着她。


一桶水,两块抹布。利威尔坐在车库前,计划着清洁路线。


这间车库挺大,比起停车的地儿,更像是个小型监狱,没有窗户,光线昏暗,车道两旁摆满了花盆,却没有植物,空气里弥漫着若有似无的怪味儿,像是血和臭鸡蛋混在一起。最诡异的是尽头那扇厚重的铁门,谁会在车库里额外开一扇门呢?隔着一段距离,利威尔看不清门上的斑驳究竟是血迹还是锈迹。但他直觉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利威尔叹了口气,磕磕绊绊地转动轮椅,不甚熟练地拿起抹布干活。


他把花盆里的干土一股脑倒在车库外,再把花盆挨个擦净,摆在花园里。令他惊讶的是,这些花盆擦净后居然是有花纹的,每个盆都不一样,想来之前在这里种花的,应该是个热爱生活的人。


忙活了有一阵,车库外响起喇叭声,是韩吉带着人回来了。利威尔还没来得及掉头,一个冒失的女孩就跌跌撞撞跑了进来,她有着棕色的头发和明朗的笑容。看见轮椅上的利威尔,她呆了一瞬,踌躇着鞠了个躬:“您好……需要我推您出去吗?”


“不用,”利威尔转向她,“你是韩吉找来的吧?正好,你来帮忙把这个车库打扫干净——”


哐当,哐当。


车库尽头的门响了响。


利威尔偏过头去,看见那扇铁门沉默地立着,一把沉甸甸的锁,扣得死紧,连空气也能被囚禁在其中似的。


莎夏恍若未闻,独自拾起水桶把儿上挂着的抹布,“那我去换桶水就来。我是莎夏·布劳斯,住在山脚,该怎么称呼您呢?”


利威尔凝视那扇门片刻,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再次扭过头去。


“利威尔。叫我利威尔就好。”





韩吉带来帮忙的人,两个男孩一个女孩,都是读书的年纪,一个叫让,一个叫科尼,剩下那个就是来帮利威尔擦车库的莎夏。一帮人哼哧哼哧忙活了大半个白天,傍晚时候,韩吉终于记起来要招待人。她火急火燎冲进厨房,想临时做几个菜,进门却看见利威尔正在往餐桌上摆碗,八菜一汤,筷子也洗净了,整整齐齐列在桌子上。


“喊他们来吃饭。”利威尔滚着轮椅走开。


饭桌上,莎夏和科尼一唱一和讲起这栋房子的故事,让则保持沉默,似乎有些局促。据说这儿原本是几个外地研究员的实验室,他们把车库改造成笼子,用来养狼,不让任何人进出。每到月亮升起的夜晚,附近的居民总能听到这儿传出狼的嚎叫,骇人得紧。


“不过最近就没怎么听见了,还是等韩吉小姐找过来,说要帮忙搬东西,我们才知道那群人早搬走了呢,”科尼咀嚼着辣菜,恶狠狠地说,“走了好,省得留在这里,像个定时炸弹,我真怕哪天他们把狼放出来,那可就糟了!说起来,也不知道他们搬家前把狼带走了没有。”


利威尔在饭桌之外用餐,他吃得不多,此时正啜着红茶,垂眼思索着什么。


“狼?”韩吉来了兴致,两眼亮晶晶的,“能不能跟我说说,是什么样的狼?”


“还能是什么样,大灰狼呗,能吃人的!”科尼龇牙咧嘴地笑,“韩吉小姐如果有需要的话可以来找我,我家有把老猎枪,平时打打猎还是没问题的。”


“我倒是不怕,狼有什么可怕的,我是担心轮椅上这位。”韩吉指了指利威尔,“要是真有狼来了,我能跑,他可不能,我担心他害怕。”


“劳您费心。”利威尔开口,“吃完记得自己洗碗。”


莎夏端着碗筷,小心翼翼地问:“说起来,利威尔先生的腿是……”


“摔的。”利威尔打断她,“我从三楼摔下来,膝盖以下,全都废了。”


韩吉笑而不语,筷子在米饭里搅拌。


再问下去就有些无理了,众人自觉地避开这个话题,聊了一通最近的收成。在热火朝天的闲谈声中,利威尔悄悄离场。他一边思索着该往干净的花盆里种什么花,一边推着轮子往外走。乡间夜风大,呼啦啦吹伏了一片玉米杆,撩起利威尔额前的刘海。利威尔抬头望着将圆不圆的月亮,忽然听见车库里传来嘎吱嘎吱的刮擦声。


利威尔回过头去,记起科尼口中狼的故事。车库养狼?那倒是容易解释为什么有这么巨大的锁了,不过就算是狼,被丢在这里十天半个月,真的能活吗?或许车库里现在关着的,只是一副森森的白骨……


乌鸦喑哑的叫声将他拽回现实,韩吉说得没错,他会害怕,因为他现在只是个残疾人。利威尔抓起墙边的钉耙,横在自己大腿上,他操纵轮椅,缓慢地靠近车库。有一阵子,那扇门恢复了寂静,然而在利威尔靠近它的那一刻,门又接着剧烈地动起来,利威尔听见里面传来食肉动物的粗喘,以及指甲在门板上剐蹭的声响。


还活着?


鬼使神差的,利威尔奋力挥动钉耙,敲下了铁门的锁。


刹那间,他只听得一声短促的犬科动物的咆哮,一团黑色的旋风从笼子里刮了出来,横冲直撞着奔了出去。始料不及的利威尔被那团黑旋风这么一撞,直接连人带椅翻倒在了地上。他骂了声娘,脱离轮椅,用双臂支撑着自己爬起来,好不容易将轮椅扶好,却因为轮椅太滑,总是一前一后地跑,怎么也爬不上去。


“见鬼……”利威尔撑着地,洁癖作祟,他固执地不让自己的衣服碰到地板。他缓慢地呼吸着,手臂渐渐发酸,直到没法撑住自己。利威尔的身子一点点伏在地上,衣服的整洁一去不返,他喘着气,心口贴着地面鼓动。


砰砰,砰砰。


这颗心脏,曾经跟着他出生入死,如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球,让他的血液跟着日月流转,让他有足够的力量站着,让他热爱生命。而如今他落得这般境地,连同这颗心脏一起,在冰冷的大地上苟延残喘,他无能为力,只能在无数个尴尬的时刻,尽可能地用双臂撑住自己,想方设法地阻止温度被地面剥夺。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脏兮兮的双手发呆,他意识到,自己或许永远没法习惯这副姿态,连同这残酷而无奈的事实。


利威尔卸了全身的力气,侧身躺着,一动不动地望着黑影远去的方向。他伸手捂住自己毫无知觉的膝盖,寒冷裹挟着他,他的吐息在黑暗中颤抖。





翌日早晨,莎夏骑着自行车上门拜访,顺便给两人带来一大兜刚烤好的白薯。韩吉对她道了谢,莎夏嘱咐她,白薯一定要趁热吃,不然口感会像干硬的白乳胶。韩吉笑着说好,目送莎夏骑着自行车远去。


“莎夏这姑娘心挺好,就是这一大篓筐的,你和我拼了命吃也吃不完啊,”韩吉把箩筐放在木桌上,递给轮椅上的利威尔一个烤白薯,“熟透的白薯还有机会种出根吗?”


“你可以试试。”利威尔接过白薯,心不在焉地剥着外层烤酥的皮。韩吉摇摇头,从桶里抱出一大团床单,仰着脖子往晾衣绳上铺:“你说我要不要去给你寻个保姆来?像莎夏他们那群小孩,一天天的都挺闲的,我不在的时候可以让他们看着你,也省得你又出什么事。”


“谁愿意把大把的时间花在一个残疾人身上?”利威尔顿了顿,补充道,“昨天只是个意外。”


“瞧你说的,当然是意外,难不成你还是自个儿翻成那样的?翻就翻了喽,也不知道喊我一声。”


“……喊了你也听不见。”


“得了吧,谁不知道你脸皮薄爱逞强,喊一声韩吉来帮帮我就跟要你命似的。”


利威尔欲言又止。


韩吉见利威尔吃瘪,勾了勾嘴角,也不再执着于和他拌嘴。


埃尔文是因为什么被盯上的,他们一概不知,只是利威尔的腿伤确实与此有关。自残疾后他受挫很多,韩吉相信他们能够回去继续他们的事业,而她的短期目标是,在找到让好友重新站起来的办法前,她得让他学会依赖他人。


她把两人的床单在晾衣绳上展开,铺好,床单已经甩干过一次,此刻正随着风的流动而上下起伏,像两片雪白的浪。韩吉呼出一口气,一手插着腰,一手撩了撩鬓边的发,她不经意地抬眼,登时动作缓了好几倍。


透过床单起伏的空隙,她看见不远处,那用来堆柴的窝棚下面缩着个黑影,体型不小,像个平地上的小土坡。她愣愣地往那边看,忽然对上一双晶亮的眼,在暗处发着莹莹的光。


科尼的声音在脑中回响。


——说起来,也不知道他们搬家前把狼带走了没有。


“嘿,”韩吉警觉地压低了声音,抓起一边的扫帚,“利威尔,你看看那是什么?”


利威尔闻言,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正对上那双金棕色的双眸。白薯滚在地上,利威尔诧异地望着那个黑影,缓慢地转动轮椅,靠近晾衣绳,靠近韩吉,靠近窝棚。


是那个家伙。


“喂!”韩吉紧张地伸出手,见利威尔不听她劝,只好把扫帚横在身前,持刀似的将它握着,威胁地抵在地上,她跟着利威尔一起移动。离得不远,两人同时听见古怪的低吼声,从非人的喉咙里滚了出来,充满警告意味。


那家伙不是狼。直觉告诉利威尔,那不是狼,或许是别的什么野兽,但绝不是狼。独狼在行动时会有所顾忌,它知晓自己形单影只,在韩吉亮出武器后就该转身逃窜,然而这家伙不躲不闪,仿佛那里本该是它的领土。或者也有另外的可能,利威尔猜想,它之所以不动,是在等着两人靠近它。


简直就像是……


利威尔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嘬起嘴,唤了两声,同时一手抓起篓筐里的白薯,掷向窝棚。


“你干嘛!”韩吉心疼粮食。


窸窸窣窣。黑影踩着稻草现身,一只狰狞的手攀住阳光边缘,小臂,脑袋,一只都市传说从窝棚下爬出来。他像是野蛮的具象化,却披上了人类文明的皮囊,当一切动静停止,两人的神情终于从紧张转为惊讶。


那是个人类男孩。





即使已经看不出人类的模样,男孩的脸上仍保持着独属于人类的表情,他微张着嘴,眼珠定定地看着两人,转也不转,翻出一点眼白,整个人显得茫然而警觉。


利威尔皱了皱眉,男孩身上罩了一件松松垮垮的针织毛衣,边缘已经严重磨损,说是囚服也不为过,他蓬头垢面,脸上脏得不成样子,只剩那双眼睛稍微亮了些许,那丛许久不洗的头发虬结在一起,成了一团团黑色的油疙瘩。利威尔看见他急不可耐地伸手抓住白薯,指甲乌黑,太久不剪,指甲缝里全是泥和别的秽物。


“我的,天啊……”韩吉退了一步,喃喃地说,“埃尔文,你这家伙都干了些什么啊……”


男孩丝毫不在意眼前的两人说了些什么,自顾自抓起白薯大口吃起来,或许是饿久的缘故,他简直是不要命地在完成这咀嚼吞咽这一任务,连皮也没剥,凸起的喉结滚动个不停,白薯泥在他嘴边邋遢地黏着,看起来恶心又可怜。然而即使再怎么饥饿,他也始终对面前的两人保持着警惕,瞟向二人的目光凶狠而机敏,似乎是在护食。利威尔打量着他饿死鬼的模样,转过头,示意韩吉把那一整筐白薯都端给他。


“……来,吃,吃吧。”韩吉刚把筐放在地上,男孩几乎是一瞬间就扑了过来,伏在两人脚下,哼哧哼哧抓起白薯往嘴里塞,左右开弓,狼吞虎咽,一边吃,还一边从喉咙里发出怪异的声音。随着他的靠近,利威尔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他这才反应过来,那天在车库闻到的刺鼻味道,正来自眼前黑不溜秋的少年。


身份不明,又脏又臭又邋遢,人类社会的意外,利威尔洁癖的天敌。他别开脸去。


韩吉好笑地看看趴在地上进食的男孩,又看看利威尔,饶有趣味地蹲下身子,指指男孩,“诶,你说,要真像科尼说的那样,他这算是狼样,还是狗样?”


利威尔条件反射地答:“垂尾为狼,上竖是狗。”


“文绉绉的,听不懂,况且他这不没尾巴呢。”


利威尔剜她一眼,“清醒一点,没尾巴,那不就是个人吗?”


韩吉抬起头,更疑惑了:“那更不该啊,人怎么在这儿待着呢?”


“人是不该待这儿。”


“那咱怎么办,上警局去?”


利威尔和她对视,冷笑一声:“依我们这种冤大头现状,你觉得我们能随随便便进局子吗?”


韩吉泄了气:“那你说怎么办吧。”


利威尔再次看向那伏在地上的孩子,一时竟不知道该用“他”还是“它”来称呼这家伙。从出现在两人视野里那一刻起,他便一直保持着野兽的行走方式,四肢着地,两手拣拾食物,举止行为竟与真的兽类无异。利威尔恍惚地想,科尼所说的狼,难道就是指他吗?


如果他就是那匹狼……那埃尔文留言的真实目的……是在暗示要保护他,还是杀了他?


利威尔的指节轻敲着轮椅扶手,思忖许久,缓缓说道:“先养着。”


韩吉跳了起来:“嘿!说得轻巧,你看他这个样,我们这是养狼还是养狗还是养人呢?”


利威尔思索片刻,低头看着这小怪物被白薯哽住嗓子的模样,叹了口气:“就当养猪吧。”


获得新身份的少年进食完毕,抬起头来,脖子一伸一缩地吞咽白薯块。这个动作令利威尔得以看见他脖子上挂着的木质名牌,字刻得很深。


“艾……伦……”


他念出声来,于是这个野性十足的男孩震悚了一瞬,将目光转向他。利威尔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随后他慢慢地,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艾伦是从车库逃出来的,于是利威尔推测,不出意外的话,车库里应该还有和艾伦差不多情况的孩子。于是两人来到案发现场,车库里的末间,打算寻找粪便痕迹。然而出乎意料,里头除了干燥的稻草和一扇小窗户外,只剩一具阴森森的白骨。白骨已经被打散,零零碎碎落了满地。


韩吉撑着膝盖看了半天,抱着胳膊抖了两抖:“嘶,我真没想到他还啃骨头,这下更不敢养了——这已经在人类范畴外了吧,要是我俩被他吃了咋办?”


利威尔在轮椅上艰难弯腰,捡起一根骨头打量片刻,语气沉重地说:“还没完,我看这是副人骨,他大概率是靠着腐肉活下去的……或许吃掉了自己的同类。”


韩吉紧张起来:“那这骨头都白成纸了,死了得有个把年了吧?”


利威尔顿了顿:“我现在又觉得,我们应当去一趟警局。”


韩吉斟酌片刻,捡起一块骨头,在艾伦面前晃了晃:“艾伦,艾伦,这、是、谁、呀?”


吃完了白薯的艾伦不再对二人客气。见韩吉拿着根棍状物对着他,艾伦恶狠狠地瞪着眼,喉咙呜噜噜地振动,像是在警告韩吉离自己远点。见此情此景,利威尔挑起眉,觉得这孩子是有几分像狼,比如生气时的眼神。


“哎,麻烦了,他看起来完全不会说话啊。”韩吉丢下骨头。


“也有可能只是不想理你。”利威尔推着轮椅上前,还没完全靠近艾伦,他便遭了后者龇牙咧嘴一嗓子,这是货真价实的怒吼,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艾伦哐嚓一口咬了空。利威尔动作快得很,脖子一缩手一挡,却还是没能逃过艾伦的口臭。他耷拉着嘴角,抬手捂住了口鼻,不愿再进一步。


“不管怎么样,我得先找个地儿把这……给埋了,让这倒霉蛋尘归尘土归土。”韩吉蹲下身,铺开自己的外套,一根根往里捡骨头,“你呢要是没事干,先把他带去洗个澡吧,也不知道这小子在里头待了多久,这味儿要熏死我了……这里的味儿没个十天半个月的估计难散开,明天咱得把车库重新扫一遍。”


利威尔看着艾伦低头将那空荡荡篓筐拨来拨去,像小孩玩弄皮球,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干脆什么都不说了。他嘬起嘴,一边转着轮椅后退,一边唤狗似的唤着艾伦,却迟迟不见对方向自己追来,只好自个儿一手提了香波,一手在花园里牵了橡皮水管,一路拉扯到艾伦身边。


韩吉埋完骸骨回来,见状,殷勤地帮他拧开水龙头。


刹那间水流喷射,清凉的水柱迎面浇在穿着衣服的艾伦身上,吓得他一个激灵,愤怒地低吼了一声,直冲冲俯身撞在利威尔的轮椅上,又一次将毫无防备的利威尔撞了个人仰马翻。利威尔大声咒骂着摔在地上,疼得嘴里直抽冷气,而始作俑者却跟没事人似的,摇头晃脑地在一边用嘴撕咬着橡胶水管。韩吉大呼小叫着赶来救场,这次说什么也不肯把利威尔单独放在艾伦身边了——她已经大致猜到,昨天到底是什么东西,把利威尔撞成了那副狼狈的模样。






妈妈们说得好:养什么都不如养个人麻烦。


在利威尔的换算中,洗一只艾伦,约等于洗了三只大型犬——还是阿拉斯加犬。一场澡洗完,利威尔和韩吉身上基本没了干燥的地方,只好跟着一起洗了个澡。洗完澡的艾伦由于没有合身的衣服,只好光着上身,风吹过来,艾伦甩甩脑袋,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韩吉从箱底找出自己的长风衣给他披上,又强迫着他吹了头发,这才勉强将艾伦收拾干净,至少不会让利威尔看见他就皱着眉头了。


打理过个人卫生的艾伦看起来只是个忧郁的美少年,他身量匀称高大,一头棕发披在肩上,金棕色的眼眸如同春日里刚酿出的新鲜蜂蜜。只是行为依旧像狼,利威尔注意到他会在生气时龇牙,也注意到他不断地用手刨抓着地面,像是狼磨爪时的姿态。


“我去别处打听过了,本地人都不知道这里有金色眼睛的人,十有八九是被藏起来长大的。我觉得他是被强制改造的,呃,你知道狼孩吗,利威尔?”韩吉一边清扫车库一边和他说话,“我怀疑艾伦是被刻意抱进狼窝,跟着狼长大,所以才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当然,没有实际证据的话一切都不好说。实际上我只是在想,他是正常人倒好,可如果他真的是狼……那我们应该怎么对待他?”


埃尔文不是会拿人类做实验的人,利威尔太了解他了。韩吉提出了个好问题,艾伦不懂得人类的规则,按两人目前的观察来看,他只知道吃,喝,睡,还有玩乐,他用鼻子感知世界,说不出任何人类语言,而代之以各异的吼叫。可就因如此,他们就能将他当作狼来对待吗?


夜间的车库里传来一声声悠长的狼嚎,吃饱喝足的艾伦或许是终于有了嗥叫的力气,便铁了心要让村庄不再宁静。利威尔睡眠浅,从第一声长嚎开始就睁着三白眼,摸索着往靠墙的轮椅上爬。大半夜的,他提着扫把砰砰砰敲车库的门,气得黑眼圈都比平时要浓:“死狼,闭嘴!”


“不过说到底,”利威尔抚着额头,“我们怎么对待他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先看看他是怎么对待我们的吧。”


利威尔把栽好的一株株植物在车库中摆好,美观又整洁,第二天他起来给花浇水,却发现艾伦正往花盆里埋吃剩的馒头,他气昏了头,驱动轮椅,抡着扫帚打过去,艾伦被竹扫帚甩了脸,怪叫一声,嗖一下闪进车库末间。


“我记得狼是群居动物,那为什么不让他和我们一起吃饭?至少把他带进屋子,”利威尔提议道,“或许能让他意识到我们是他的同类这一回事,然后停止对我的精神攻击。”


“你不洁癖了?”


“不……只是必要时刻。”


然而终究是他们考虑得太天真,这天晚上,饭菜刚端上桌子,筷子还未做出第一时间的判断,艾伦已经抢先宣布了饭桌的所有权。利威尔眼睁睁看着这头饭桌上的猛兽在一分钟内仅凭手指和嘴消灭完了三盘菜,韩吉可怜兮兮探出头的筷子被艾伦的指节顶开——连一根豆芽菜都没夹到。风卷残云,艾伦解决完三道菜,又把目标转向那一大碗炖菜汤,他呼噜呼噜地把头埋进碗里,不嫌烫,也不嫌自己脏,直接用手将菜扒拉出来吃净,那双好不容易被两人洗干净的手,不多时就沾满了油渍。


韩吉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利威尔的反应——利威尔再怎么纵容家庭新成员,洁癖永远是在的。果不其然,她看见利威尔的脸臭到极致,眉头简直拧成了麻花。她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利威尔已经下了判断:


“以后,要么单独给他做一桌菜,要么我去外面吃。”


说罢,利威尔推着轮椅走开,韩吉无奈地放下了筷子。艾伦从碗中匆忙抬头,漠然地看了两眼利威尔离去的身影,咕咚一声咽下白菜叶,再次将头埋在碗里,一顿猛吃。


当晚的利威尔在日记本里写:在我死之前,我要把那匹狼关进动物园去。






埃尔文离世前,他们三人曾经隶属同一研究院,只是认真搞研究的只有埃尔文一人,利威尔比起学者,更像是二人的保镖和保姆。他们研究同一项目,这几年来也小有成就,直到埃尔文留给利威尔一串奇怪的地址,第二天警方发现,这位金发的科学家被刺死在天桥底下。


离开那片是非之地前,利威尔尽可能带上了自己书柜里的书籍,杂七杂八写什么的都有。这些书是他和过去的唯一联系了,他希望尽他所能去保留,但即使这样也没能带走多少,绝大多数都在火海中化为了灰烬。


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别墅的书房整理好后,利威尔打算先搬一部分书进去,韩吉出门找木匠给他打书柜去了,利威尔留在屋子里收拾书,将它们分类放好。在一堆五花八门的书里,他眼尖地发现了一本奇怪的小书。


他弯下腰,将它从书堆下抽出来,发现那是本《宠物狗驯养手册》。


韩吉曾经在实验室嚷过一段时候的狗,她想养一只边牧,然后带着它去参加敏捷犬大赛,为此连驯养手册都准备好了。只是到了花鸟市场,她发现自己更喜欢蜥蜴。这本书也就在实验室的书柜里蒙了尘。


也怪他收拾书时太过匆忙,没能仔细检查书的内容。不过这本书也不是完全没有用处。利威尔眨眨眼,捧着书,抬头看向窗外。


他那位新晋冤家艾伦,正赤着上身,趴在花园里,端着脑袋观察蝴蝶飞舞,时不时打个哈欠,拨弄一下利威尔新种的植株——只是吃了利威尔扫帚的亏,不大敢下嘴啃咬。


“艾伦,”利威尔把书夹在腋下,头一次柔着声唤道,“过来,艾伦。”


利威尔对着艾伦摊开手,掌心里躺着一枚剥好的水煮鸡蛋。


“艾伦,听好了……”


话音未落,艾伦已经从他手上一把夺走了鸡蛋,也不咀嚼,两口就吞了下去。利威尔摊着空荡荡的掌心,一时无言。艾伦吃完一枚仍觉不够,巴巴地看着利威尔,舌头舔了舔嘴唇。


“喂,我说‘等一下’的时候,你就不要吃,能懂吗?”利威尔指指自己的嘴,又摆摆手,艾伦歪着头看他,没太明白。利威尔只好另外从兜里掏出一枚鸡蛋,照样剥好壳,摊在掌心,用五指虚虚地拢着。


艾伦看见白嫩的蛋清,耸了耸鼻子,直起上半身,紧张地看看利威尔,又看看鸡蛋。这副嘴馋的模样,让利威尔毫不怀疑,自己移开五指的那一刻,这颗鸡蛋就会消失在艾伦的大嘴里。而他要做的正与此相反。


“很想吃对吧?我会给你的,只是在我允许之前,你得先等一下……”利威尔耐心地训导着他,不断重复指令,“等一下,等一下……”


五指缓缓张开,艾伦立刻伸手来抓鸡蛋,训练失败的利威尔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扇在他的手背上。艾伦登时痛呼一声,捂着手背嗷嗷怪叫着抗议。利威尔摆出一副怒容,有意呵斥他:“我说等一下!”


利威尔的眼睛本就凌厉,平时看上去不是平易近人的类型,发起怒来就更是吓人。面对利威尔刻意表现出来的怒火,艾伦缩了缩脑袋,眼睛仍旧死死盯着利威尔,喉咙里发出一连串低沉的呜噜声,只是没有亮出爪牙。


利威尔见状,松了一口气,那本书写得还算有些用处。他仍旧握着那只蛋,对着艾伦晃了晃:“就是这样,当我说‘吃吧’的时候,你就吃……”


艾伦无视他的话,突然咆哮一声,恶狠狠地扑了上来,他有力的双臂将利威尔牢牢抵在椅背上,利威尔连忙抬起手阻挡,艾伦转口就去咬他的手。利威尔没能料到这种情况,躲闪不急,手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口咬,虎口被艾伦的獠牙咬出了四个血洞,痛得他叫出了声。艾伦听见他的哀号,愣了那么一瞬,动作一时迟缓下来,利威尔咬咬牙,趁机一巴掌扇在他脑袋上,用尽全身的力气,这一巴掌扇得艾伦懵了,他暂时松开对利威尔的桎梏,无措地退后,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疯狗!”


摆脱束缚的利威尔推着轮椅远离他,虎口的疼痛刺激着大脑皮层,传递着一个再明确不过的信息:这家伙是头彻头彻尾的野兽。然而他所见的,却是艾伦在听见他的哀号时,那短暂的犹豫,这让他没法做出绝对的判断。那只鸡蛋早就在争执中掉在了地上,可怜兮兮地绽开一道缝。艾伦心心念念着没吃进嘴的食物,呜呜几声,手脚并用地靠近那枚蛋,一边挪动,一边小心翼翼地抬眼观察利威尔的反应。


利威尔提高了音量:“等一下!”


骤然放大的声音令艾伦的动作顿了顿,他的目光游移到利威尔虎口上的血迹,脸上闪过一丝慌乱的神情,不再靠近鸡蛋。


“对!就是这样,”利威尔趁热打铁,驱着轮椅上前,不断循环自己的指令,“等一下,等一下,艾伦,先别吃,等一下……”


艾伦望着他,张了张嘴,脸上仍旧是迷茫而惶惑的神情,他看着利威尔的脸,并没有听懂利威尔的口令,但他读懂了利威尔脸上的表情。于是他犹疑片刻,一点一点地缩回那只伸出的手。


对于一个许久不与外界建立联系的人来说,能做到这样,已经是莫大的进步。利威尔呼出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背后已经被冷汗浸湿。先才重复命令的过程中,他一直盯着艾伦的四枚犬齿看。他强迫自己摆出和善的表情——也有可能看起来并不和善。在艾伦戒备的注视下,他伸出手,犹豫地触碰艾伦的头发。


“好样的,好样的。”利威尔生硬地抚摸着艾伦的头,连夸奖都是棒读,“我们艾伦啊,做得真不错。”


艾伦眨眨眼,头顶滑过利威尔手掌的温度,干燥而温暖。出乎意料的,他没有反抗,也没有逃避。阳光透过窗帘,晕染一方房间,温柔的光线被利威尔抹在艾伦的头发上。艾伦就这么蹲着身子,低着头,怔怔地看着那只手,乖乖地让利威尔抚摸着自己的脑袋。





仍旧是晚饭时间。


“我今天去镇里买了只母鸡,晚上炖了个鸡汤,唉,现在肉价还挺贵嘞。这鸡艾伦一半我们一半——小子最近还算听话咧,昨儿个我要给花浇水,他还帮我把壶提回来了。”


利威尔应了声好,不紧不慢地来到餐桌前,用开水给三个人烫碗。


“你的在这里,我给你单独舀出来了。”韩吉提醒道。


“不用,”利威尔看向她,“端给我,我上桌吃。”


韩吉困惑地端着碗,有些尴尬:“可待会儿我要把艾伦放出来……”


“不要紧。”


韩吉只好遂了他的意,把小菜和鸡汤都端到了桌上去。


“那什么,我好心提醒你啊,先把碗捂好,等他动手你再捂,已经来不及了。”


“你先把他放出来。”利威尔说。


于是韩吉深吸一口气,稳了稳情绪,轻轻拉开艾伦的房门。


才打开一条缝,闻见鸡汤香气的艾伦就直接将门板撞在了墙上。这只硕大的人类喘着兴奋的粗气冲向餐桌,如往常那样,他也不嫌烫,伸手抓住锅里的半只鸡,提起来就囫囵往嘴里塞。一边的韩吉不忍直视地闭上眼,却听得耳边传来利威尔淡淡一声制止:


“等一下。”


艾伦仿佛被按了暂停键,时间瞬间停止流动。


利威尔吮了口筷尖,抬起手,慢条斯理地从艾伦拎起来的那只鸡上撕下几缕鸡肉,拌进饭里。


韩吉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艾伦,那个餐桌怪物艾伦,正一动不动地悬举着鸡,嘴还保持着张开的姿态,却不敢轻易去啃咬。利威尔从那半只鸡上挑下足够的鸡肉丝,这才收回指令:“吃吧。”


暂停键解开,艾伦在一瞬间快进自己的动作,嘴里顷刻间便塞满了鸡腿肉,大片的肉随着他的吞咽在空中甩来甩去,汤汁在空中飞溅。利威尔皱起眉,再次出声:“等一下。”


如同魔术般的,艾伦再次定住,咀嚼了一半的鸡肉挂在嘴上,显得滑稽又邋遢。利威尔抽出几张纸巾,擦净桌上的油污,往嘴里扒了一口饭,看也不看身边的艾伦一眼:“行了,吃吧,慢一点。”


不理解“慢”字的艾伦,这次却懂了利威尔的意思,他将鸡肉哇地吐在桌上,以0.5倍速撕扯着鸡肉,眼珠子滴溜溜往利威尔那边瞟。利威尔瞥他一眼,似乎是被他逗乐了,嘴角轻轻地勾了起来。艾伦凝视他片刻,嘴里含着鸡肉,歪着身子,慢慢地将脑袋凑了过去。


利威尔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他诧异地放下筷子,摸了摸艾伦的头。


家里多了一个人,每周例行的大扫除也多了参与者。利威尔只能做做细致活,无缘扫地这种大面积的清洁活动,于是手把手教艾伦扫地。右手侧过来握上面,左手正着握下面……对,就是这样,扒拉一下给我看看?不错,就是这样。利威尔非常满意,示意艾伦接着扫,最好是把垃圾扫到客厅,再用簸箕铲起来……然而艾伦愣着没动,利威尔问他怎么了,艾伦不会说话,只是慢慢凑近他,局促地握着扫把,一点点地把头低下。


两人在利威尔的卧室里学穿衣服,韩吉买来一套深灰色的衬衣给艾伦,带十二个扣子。利威尔找来一件衬衣给他做示范,两人坐在床头,套上各自的衬衫,利威尔把纽扣展示给他看,艾伦笨拙地捻住扣子,将它整个儿捏着,往扣子眼里塞。利威尔打他一下,让他看着自己,两个指头,将扣子穿进去。艾伦成功扣完第一颗,然后是第二颗,直到穿好这件新奇的衣服。利威尔点点头,教学完毕,准备入睡。这时艾伦呜噜噜叫了两声,他偏过头去,发现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已经被强行塞进了自己手心。


艾伦将盘子摞在水池中,学着利威尔的样子,用湿抹布擦净每一处油渍,看一眼,擦一下。洗洁精挤得太多,搓出的泡泡飘到空中,晃晃悠悠破在艾伦鼻子尖。艾伦甩甩头,打了个喷嚏,张嘴去咬泡泡,又被苦得哈嘴,鼻子狠皱。利威尔看他一眼,像被按了奇怪的开关,肩膀笑得抽动起来。艾伦看他闷笑,呆呆伸手,疑惑地挠了挠自己的头发。又一朵泡泡飞上来,落在他头顶,这次却没破,看上去就像艾伦脑袋上顶着个包似的。利威尔乐不可支,朝他笑着伸出手去,于是艾伦了悟地弯下腰来,任利威尔拂开那团泡泡,抚弄他的头。





韩吉并不是能沉得住气待在屋子里的人,全身心地照顾利威尔一段时间后,她玩腻了草地里随处可见的小虫,也烦了照顾利威尔的花花草草,利威尔发现她的出门频率越来越高,甚至到了只有每天回来吃个晚饭的程度。白日里艾伦需要他监管,他没空也没资格跟着韩吉一起去——再者韩吉心疼他,也不见得有多乐意。


利威尔对此毫无怨言——反正有艾伦陪着。尽管这小子什么也不懂,还差点把用来毒蟑螂的药吃下肚子,但好歹是个有温度的生物,能眨眼,能笑,总归比他的花草们要好上不少。只差会说话。利威尔手把手教艾伦写字和画画,画花和小鱼,画一个男孩,头上长出一对大狼耳朵。艾——伦——利威尔拖长了音念出这两个字,他的手比艾伦小一圈,包不进,只好堪堪覆在上面,笨拙地令它移动,显得有些滑稽。两人一起握笔,歪歪扭扭地在纸上牵出笔画,再用笔画拼出字来。艾伦。利威尔教他念。艾伦。


艾伦的鼻子发痒,耳朵也痒,痒得他想要张嘴去咬。周遭的空气里溢满另一个人的味道,将他整个裹住了。他向来最烦领地被入侵,但是这气味是渗透进来的,不张扬也不偷摸,像一场事故在夜里平静又怡人地发生。他平和地泡在这气息里,分辨它每一缕成分,哪些来自泥土,哪些来自花叶,哪些来自喜悦,悲伤,因自己而生的气味。艾伦把头偏过去,瞥见利威尔睫毛下一小块阴影,衬出柔和的肉色,那么小巧,小得让他想一口吃掉。


对于奖励,他总是特别敏感,要是哪次指令完成后利威尔没有摸摸他的头,他就会把利威尔盯个没完,直到利威尔想起来。利威尔之前说艾伦的眼神像狼,现在又觉得像狗,可他原本是打算把这家伙当作人类培养的。


利威尔放下驯犬手册,看向在他身边蹲着的艾伦。艾伦并不喜欢人类的站姿,比起用双腿站立,他更热衷于蹲着或者四肢着地行走。这叫利威尔非常看不惯,因此拿玉米棒狠抽过艾伦的鼻子好几次。这条大狗不争气,学了忘忘了学,奈何呜呜两声怪叫,眼睛湿漉漉地那么一瞪,利威尔就拿他没法,还要上去问是不是我打得疼了?艾伦呜呜低叫,伸手抓过玉米棒,委委屈屈地啃光。


久而久之利威尔也惯了他,也罢,无非是不爱像寻常人一样走路,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韩吉离家的时间一长,屋子里就显得空旷,总缺个什么人进来似的。有天艾伦透过窗户看见,有人隔着远远一段距离偷看利威尔浇花,他原本想去看看那人,那人却自个先跑了。天总有不测风云。他们的小屋门口开始出现死老鼠,死兔子,总能把艾伦吓得跳起来。利威尔从一只可怜动物的身体下抽出一封信,白纸被血染得透了,隐约还看得出字,赫然是一句咬牙切齿的诅咒:再不走就死!原来是有人不欢迎他们。


韩吉蹙着眉观察诅咒信,只叹气:“我来调查。”利威尔知道,他又被她自说自话地挡在身后了。


某日韩吉去镇里办事,利威尔举着水壶,给一盆新种的绿植浇水。艾伦在地上趴得好好的,用铅笔画了一副利威尔浇水图,他突然就扬起头来,耳朵顺着风一抖一抖,像是发现了什么。


利威尔向院门外看去,恰逢水管猛地砸上大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利威尔弯腰放下水壶。这是个讯号,浇花结束了。艾伦站起身来。


陌生人造访,或许是敲门力度过大,竟把门锁也敲开了来。大门被推开,利威尔看着那个大块头朝自己走来,艾伦伏低了身子,肌肉紧绷,眼神可怖。他出声制止:“艾伦。”大狗把眼瞪圆,仍是警戒状态,却老老实实蹲在他身旁,喉咙里不声不响。


“信是你写的?”利威尔开门见山。


大块头一身褐色皮肤,满脸横肉,标准的打手形象,也不知是谁派来的。“不是我。”大块头雄浑地回答,“但是兔子是我放的,老鼠是我放的。你们看不懂,那我就来告诉你一声,要是你和这个疯子继续住在这儿,会有人叫你们流血的,像那些兔子,老鼠一样!”


“你恐怕搞错了什么,这房子是我的,我搬不搬走,关你屁事。”


艾伦自发地站起身来,与大块头大眼瞪小眼,利威尔无意中发现,艾伦比大块头还高出好几厘米。他旋即意识到自己的观察是在无意地寻求艾伦的庇护,他的艾伦高大,凶狠,对一切入侵行为感到愤怒,只要他开口,艾伦就会冲上去为他厮杀。可他偏不愿。那仿佛是在承认自己的无力。


“我不会和一个瘸子计较……”大块头缓慢地晃着那只肥大的脑袋,“话已经说在前头,要是出了事,你们自己受着吧。”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利威尔握紧了轮椅扶手,一言不发,脸色青白。要是放在以前,他大可以抄起另一根钢管,硬碰硬,与这家伙狠狠斗上一架,然而现在,他只能坐在这敞开的笼子里,吃饭入厕上床睡觉都要人伺候,他甚至不能保护自己。他发狠地盯着这个入侵者离去,在用语言欺辱自己过后,他就那样大摇大摆地走了,钢管划烂了他辛苦修整的草皮。


艾伦低头看看利威尔,又看看门口,在令人难耐的沉默中,他突然抄起一边的竹扫帚,冲了出去。利威尔看着他出去,意识到他要做什么。艾伦大步流星追上大块头,走得雄赳赳,气昂昂,门口传来两人扭打的声音,利威尔听见了粗哑的哀嚎声。他摇着轮椅过去,看见艾伦正在大块头身上踩踏,那扫帚一下一下地往大块头身上甩,甩出道道血痕。那根袭击他们的钢管被怪力扭断,麻花似的蜷在地上。惨叫不止,这明明是大快人心的事,利威尔的心却一寸寸沉下来,他说艾伦,停下。


艾伦停下了。


利威尔说,进屋去。


艾伦抱着扫帚,一声不吭地往屋子里挪。和利威尔擦肩而过时,他疑惑地呜咽了两声,利威尔最后看了那倒在地上哀喘的人一眼,关上院门。


艾伦看出他的脸色不好,这一次他没有邀功。


这天韩吉回来得早了些,主动承担了三菜一汤的重任。她不在的时间里,利威尔已经教会艾伦如何使用筷子,韩吉赞赏地摸摸艾伦的后脑勺,嘴上咂巴咂巴:“哎呀,这利威尔的就是不一样,看艾伦现在聪明的,他多会带孩子啊!”


“今天有人来找茬,门锁坏了,艾伦和他打了一架,单方面殴打,”利威尔端着碗,筷子却没动,“和之前写威胁信的估计是一伙人。”


“那你没事吧?”


“没有。”


“这样啊,艾伦可真行……”


艾伦叼着筷子尖儿,不安地看看身旁的利威尔。


“现在轮到你了,”利威尔将一口未动的米饭放回桌上,“你今天做了什么,跟我说说。”


“啊,这个嘛,”韩吉挠挠头,看向天花板,“无非是,找工作啊,办假证啊,之类的,能有什么呢!”


“很丰富的生活,明天记得带上我和艾伦,我们去看看认真生活的你。”


“那可不……”


“不行?是你的单位禁止残疾人入内,还是你担心我碍你手脚?”利威尔爆发开,“四眼,不是只有你认识埃尔文,你以为自己有什么资格一个人在外面调查这调查那,把自己当狗使唤?是家里没我这个人还是怎么,你当真我不会看你带回来的那些文件,让你一个人扛下这些?”


“……”


“去找警察。”利威尔干脆地说,“这件事该有个像样的结局了。”


“……我可不能把你送进去。”


“你现在是在把自己送进去。”


“不想和你说,你说话太讨厌了,今天就说到这儿吧,明天我不出门。”韩吉呼出一口气,“我知道你在为什么生气,瞒着你是我不对,但是你现在身体差,医生又说你心态最重要,所以我不能至少不应该让你……”她欲言又止。


利威尔沉默良久:“所以你还是要瞒着我。”


“你有权知道这些,不过当然是在一切结束之后,抱歉,利威尔,”韩吉眼神坚定起来,“虽然是听起来很烂的话,但是我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人。”


入夜,艾伦没睡自己的小床,而是留在利威尔房间里,观察利威尔入睡。利威尔躺在床上,双眼睁着,有些放空。艾伦凑到他面前,鼻子在他脸上蹭了蹭。


“……艾伦,”利威尔伸手握住他的头,缓慢地揉着,“也许我该听四眼的话。”更深的一句发问他没有说,他怕语气里的痛弹回自己身上。我是不是很没用?他当然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对于生活,他多的是进行下去的希望。可即便如此,他仍旧忍不住发问,我是不是很没用?


艾伦从利威尔细微的表情里意识到他的不对劲,艾伦鼻子翕动,慢腾腾地爬上床,钻进利威尔的怀里,双臂环在他的身上,好渡一点敏感的暖意给他。利威尔伸手抱住艾伦硕大的身子,艾伦对他的依赖聊胜于无地给了他一点重力,令他没有那么快地飘走。即使成了这副模样,也还是有人需要他。利威尔蜷起身子,像蜗牛缩进自己的壳,于是艾伦将他抱进怀里,打了个哈欠。


利威尔闭着眼,思绪兀自飘到很远的地方,在那里同样有草原,他赤着脚,尽情而畅快地奔跑着,奔跑着。仿佛仅凭这双腿,他就能抵达这世界的尽头。







埃尔文把地址交给二人的动机仍不明确,利威尔曾猜想他是为了安置好他最后的挚友们,然而艾伦的出现似乎又预示着更深层的东西——那些他尚未发现,但必将发现的东西。


在此之前,他开始试着去做一个合格的残疾人。


他的成长经历决定了他鲜少麻烦他人的性格,说是要强也好,别扭也罢,然而一个月前他还能用双腿奔跑,现在却终日被关在屋子里,出入都得有人照看着,无论怎样也没法令他接受。


韩吉给他找保姆的提议早就被否决了,可紧接着,他意识到自己身边多了许多代步器。


韩吉要出一趟门,离开前照例把他抱上轮椅,尽管发生了矛盾,两人的交接依旧完成得十分顺当。艾伦蹲在一边看着他俩,手里攥着一块石头,在地板上哧啦哧啦地画画。


“利威尔先生想去山坡那边看看吗?让平时会在那边放羊,莎夏吃完饭之后我们可以去找他踢足球。”科尼来找利威尔,“您愿意来给我们当裁判吗?”


韩吉已经开着车走远,利威尔还没决定好去或不去,艾伦却从门框旁弹出头来,头发垂下来,吓了科尼一跳。


山坡上的那片草坪是天然的足球场,阳光正好,每个人的影子都被晒成短短一截,在草地上蹦蹦跳跳地移动。利威尔被艾伦推着来到草坪上晒太阳,在屋子里待得久了,他几乎要忘了太阳是何种温度,出门时甚至觉得有些刺眼。艾伦之前看韩吉如何使用利威尔的轮椅,默默学了七八分,也能推得有模有样,把利威尔抱上抱下的。等两人慢慢悠悠到场,几个孩子已经分好了队,开始踢球。利威尔抬起头,看见艾伦的眼睛亮晶晶的,于是伸手推推他的肚子:“跟他们玩去。”


艾伦低下头,不解地看着他。


“去那边,”利威尔指指满地乱滚的粗制足球,“那个球,看见了吗?去跟他们抢。”


艾伦抬头,从地上捡了两块石头抵住利威尔的轮椅,不让它乱跑。利威尔转了转轮子,丝毫动弹不得。动都动不得,那这还散个屁的步。他恼火地看向艾伦,后者正风风火火地冲向球场中心,没一会儿就来到足球边上,科尼大喊,艾伦!传球!艾伦充耳不闻,抱起那个奔跑的足球,跑到利威尔面前,捧着足球邀功。


“谁让你这么抢的?”利威尔傻了,又指指科尼那边,“快去还给他们。”


艾伦冲过去,把球塞在科尼怀里,又哒哒哒跑回来,踢开了夹着轮椅的石头,接着推利威尔。利威尔拿他没法,只得由着他。两人在草坪上散步,利威尔突然一个激灵,迟来地反应过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艾伦听得懂他说话了。


“艾伦,”利威尔回过头,“停下来。”


艾伦停住了脚步。


利威尔招呼他蹲下来,摸摸他的头。“听好了,跟着我念,利——威——尔——”


艾伦望着他的嘴一张一闭,试着模仿,却只能做到无声的翕合。利威尔见他愣神,指指自己的嘴唇,又点点自己的喉咙,张嘴给他看舌头的蠕动:“利——威——尔——”


“ri……”艾伦专注地盯着利威尔的嘴唇,舌头僵硬地抵住牙齿,“ri……”


“利威尔先生!小心!”科尼突然大叫一声。


利威尔回头看去,只见远处直挺挺飞来一颗圆咕隆咚的东西,那东西飞近了,利威尔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足球。他反应慢了一拍,忘了闪避,那球黑压压地挨到了鼻前,他才本能地闭了眼瑟缩了身子,把自己压在轮椅扶手上。预料之中的疼痛迟迟没落在脸上。利威尔睫毛颤动,睁开眼来,却见艾伦仅用一手握着那球,手上稍一用力,那球便“砰”一声响,裂成了纷纷扬扬几块碎片。


艾伦看着自己的手发呆,脸上没有半点吃痛的迹象。他站在利威尔身边,有意无意给利威尔挡了太阳,利威尔此时就陷在他的身躯所庇护的阴影下,逆着光看艾伦研究自己的手。那张脸或许是蹭了点阳光的明朗,平日里只有傻样,可现在竟然格外的好看。


科尼火急火燎地跑过来,不是为了关照利威尔,是为了关照艾伦。“没事吧!”他紧张兮兮地绕着艾伦转,“啊真是……球怎么能直接单手接呢,要是骨折了或者崴到了……啊!话说艾伦你居然能单手捏爆足球,这也太厉害了吧!究竟是不是人类啊!”


艾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手搭在利威尔的轮椅背上。


让紧跟着赶到,询问情况如何。艾伦不爱被人围着,见莎夏也带着自家妹妹跑过来,别别扭扭推着利威尔要走。利威尔好半天过去仍处于呆滞状态,被他这么一推,回了些神,于是问他:“你手怎么样?”


艾伦对他眨眨眼,像是又听不懂利威尔的话了。利威尔只好对他展示自己的手,示意道:“手,把手给我看。”


艾伦见他伸手,乐呵呵地把脑袋凑了过来。利威尔只好敷衍了事地摸了他两把,又抓起他的手细细查看,除了有些红以外,看起来没出什么事。


“你究竟是什么体质啊……”利威尔放开他,拍拍他的小腹,“全身硬得跟石头似的。”艾伦害羞地躲开利威尔的触碰,握住利威尔的轮椅。


艾伦带着他晃悠到山顶,放眼望去,山脚下一片绿意盎然的森林,树叶们沙沙地用风的语言交流,它们攒动如一片绿色的海。艾伦出神地看着那片树林,发出一声短促的嗥叫。回音层层叠叠,利威尔仰起头,看见艾伦的长发在风里飞舞。


“你想过去,是吗?”利威尔指指那边,“走吧。”


艾伦激动地推着利威尔向山脚下疾驰,速度太快,利威尔不得不抓住扶手制止他:“艾伦!慢点!”


艾伦紧急刹车,这一急刹加上坡度的陡,利威尔因着惯性,硬生生从轮椅上摔了下去,艾伦扑上来要接住他,最后也只捉住了利威尔一边的胳膊,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他骨头卸了。无人操纵的轮椅顺着坡咕噜噜滑了下去,在山脚摔了个大跟头。艾伦看看利威尔,又看看轮椅,干脆将利威尔打横抱起来,利威尔紧张地环住他的脖子,脸颊被风吹得刺痛,艾伦一口气冲下山坡,鞋子被踢到了半空,他无视倒地的轮椅,无视一地扎脚的碎石,直奔森林深处。


“喂,轮椅还没……”利威尔微弱地抗议,抬眼却看见艾伦神采奕奕的表情,那种神情他也曾见过,从那些来实验室参观的小鬼们脸上。利威尔又将话咽下,任由自个儿在艾伦怀里一颠一颠地窜。


艾伦带着他郊游,两人在林子里看到了夜鹰的窝,蜜蜂的巢,还有躲躲藏藏的松鼠和刺猬。艾伦看起来兴奋非常,鼻子耸动个不停,这让利威尔想起,犬类是用鼻子认识世界的。艾伦抱着利威尔,碰碰这株蘑菇,亲亲那株野花。路上他们碰见漆树结的果,艾伦误以为那一串串的是葡萄,摘下来送给利威尔,手却中了漆毒,一块块黑斑怎么也舔不净了,看得利威尔又好笑又无奈。脱离了轮椅的缓速,利威尔仿佛又重新拥有了双腿,艾伦的奔跑就是他的奔跑,艾伦跳跃的同时,他也跟着一起跳跃。艾伦体力很好,可以连续抱着他好几个小时不撒手。两人在林子里磨磨蹭蹭待到太阳落山,利威尔叫艾伦摘了几个果子带在身上,然后两人一齐去丘顶看日落去。


离开树林前,艾伦将利威尔抱回轮椅中,推着他上坡,两人停在小丘的顶端。远处,一块温吞的半圆残阳染红了天空,像是颜料块落进水里。夕阳本身有着西红柿的色彩,抹在大地上的却是柔软的橘色光芒,一时叫人分不清那日头是在下沉还是上涨。风起了,断断续续地把蒲公英吹向远方,利威尔在风中眯起眼,觉得这场散步令他浑身前所未有地畅快。不明来处的风一股股撞进他怀里,他索性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这出季节,像是要让自己随风飘走。艾伦席地坐在他身边,侧过脸看他,利威尔的神情从未这样柔和过,看得艾伦有些呆,被风吹起的长发弯弯绕绕,拦住他偷窥的眼。他突然觉得什么地方软乎乎的,要化开了,身旁有个这样的人,竟让他怀疑起自己的过去来,那些幽暗的不安的日子,忍饥挨饿,无人搭理的日子,仿佛从未发生,又或者在很远很远的过去,发生在了别人的身上。


残雪融尽,春天的温度悄悄流入,盈满整栋别墅。夜里,利威尔梦见了开满鲜花的草原,还有无拘无束奔跑着的自己,这一次艾伦在身后追赶他,喊着他的名字。韩吉上来熄灭走廊的灯时,发现艾伦侧躺着睡在利威尔房间门口,呼吸平稳,嘴角上扬。





和艾伦一起出去散步几乎成了利威尔的每日任务,当然不是艾伦需要被遛,硬要说的话,不如说是他需要被遛遛。艾伦性子野,只把家当个站台,饭点和夜里停一停就完,其余时候,只要得了空,他就抱着利威尔往林子里扎。一来二去的,利威尔总算摸清了他是怎么个心理,一是嫌那轮椅推起来慢,二是他每天都想看日落。


在树林里探完险,看过被流水切割的岩石,二人再度一齐登上山丘,轮椅被艾伦晾在一边。艾伦不看月亮却爱看太阳,在天气晴好的日子,他们有幸能看见明晰的红日,彤彤的一轮,一点点被地平线吃下去;要是天气糟糕,天上全是云,艾伦就趴在地上不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利威尔看,像是在问太阳去哪儿了。


利威尔对艾伦的训练仍旧只能进展到写字阶段,教会他握笔就下了好大一番功夫,寻常孩子边写边念的学法他又弄不来了,明明生着人类的构造,喉管舌片一应俱全,到了要发声的当儿,还是只能说那几个字,嗷,呜,咕噜。利威尔拿他没了法,只能随缘。


那段时候,让的家里为了高效率放羊,也为了给让挤出点读书的时候,买了一只边境牧羊犬回来。几个人在山坡上凑在一起时,那只叫阿花的边牧也到了场,蹲在地上,吐着舌头和艾伦对视。利威尔在后面扯着艾伦的衣摆,不让他和狗干架——尽管他认为艾伦十有八九是在思考狗能不能吃。


“阿花是公的花还是母的花?”莎夏举着酢浆草往阿花鼻子上凑,逗得阿花打喷嚏,“好大的耳朵,好欢的尾巴,让,阿花真的赶得好羊吗?”


让得意地笑笑,捻起哨子吹了一口,阿花汪地一声冲向羊群,随着让哨声的变化,将羊群驱赶成一个整齐的圆阵。羊群咩咩直哭,科尼在旁大喊好强!好强!阿花成了众人的小明星,它欢腾地跑回来,扑进让的怀里,让被它扑倒在地,一人一狗笑着翻了几个滚,让笑着亲了亲阿花的唇吻。


艾伦双眼放光地看着这一幕动人的人狗情谊。


韩吉这几天总是在外面瞎忙活,不到天黑不归家,照顾利威尔的活计自然而然落到艾伦肩膀上,好在小狼争气,能听话,至今还没让利威尔失望过。这次散步利威尔带了一本书,原先放在艾伦风衣的兜帽里,现在到了阳光下,便拿出来看,才翻过三四面,书页上的阳光就被遮挡了大半。利威尔抬起头,看见艾伦蹲在自己身前,下巴枕上来,卡着书页不让翻。


“下去。”利威尔屈指弹他脑门,不为这卖萌所动,艾伦呜了两声,见利威尔开始皱眉,于是泄气似的站起来,耷拉着脑袋走了。


利威尔莫名其妙,偏头一看,眼里闯进让和阿花亲热的场面,顿时有些了悟。只是阿花是狗,艾伦在他心里却是个人。他想唤艾伦回来,后者正在不远处的草地上拔酢浆草吃,利威尔喊了两声,他都跟没听见似的,抬一下头,又低回去。


“……艾伦!”利威尔喊道,“再不过来,今天的小零食就没有了!”


艾伦不为所动。


“怎么了怎么了?艾伦生气啦?”听见零食二字的莎夏跑过来问,“利威尔先生是不是老盯着让家的阿花看,惹艾伦吃醋了?”


“什么蠢话,”利威尔合上书,看看蹲在地上的艾伦,又看看阿花,“那能一样吗?艾伦是人,阿花又不是。”


“可是艾伦也很狗狗,天天都黏着您嘞,”莎夏挠了挠脸,“虽然不亲我们,但是他亲利威尔先生,这点我们是看在眼里的。”


“……我知道。”


“这样,我推您去找他。”莎夏乐呵呵地握住他的轮椅扶手,轱辘轱辘走向艾伦。利威尔脑子里还是懵的,仍徘徊在狼,狗,还有人这三个物种之间。艾伦见二人过来,从怀里掏出一个花环,用紫红的花编好的,套在利威尔头上。


“搞什么,”利威尔将花环取下来,艾伦又执拗地给他戴上去,“喂,别把我当小姑娘。”


“艾伦一点都不记仇呢。”莎夏笑着说,“还是只对利威尔先生这样?”


“我怎么知道。”利威尔无可奈何地看着他,“除了你们,还有我和韩吉,没人和他相处……”


利威尔顿了顿。


说起来,艾伦是被谁变成这样的?


如果不是埃尔文,那会是谁?埃尔文将地址留给二人,是不是正是为了让他们调查清楚这件事?还是要让他们保护好艾伦?一切的起因是什么?


利威尔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韩吉有事瞒着自己。


风声飒飒,艾伦耳朵一抖,从草坪上缓缓站起身,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他看向山脚下的山路。莎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哎呀地叫了一声。利威尔也偏过头去,然而看不见任何可疑的事物。


“怎么了?”他问。


“是格里沙。”莎夏忧心忡忡地说。





“我要我儿子,”疯癫的格里沙甩着一把胡子大喊,“我要我儿子!”


“叔!您儿子不在这儿啊!别闹腾了,接着赶您的路吧!”科尼无力地劝阻着他,不让他打扰这场户外活动,阿花也冲这位野人狂吠,让拦也拦不住。


要是在往常,格里沙被邻里阻拦,一推二搡的便也离开了,今天却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他固执地在草坪上徘徊着,横冲直撞,甚至惊扰了羊群。利威尔认出他来,惊讶于他居然徒步走了这样远的路。

直到他突然停下,对着山丘上的艾伦大叫一声:“我儿!”


利威尔抬起头,看见艾伦垂着眼,目眦欲裂,他从没见过艾伦以这样的表情示人,愤怒得要发射出去似的,而当目光落到艾伦手上时,他诧异地发现,艾伦竟然在发抖。


“我儿!”格里沙奔上来,肩膀撞开莎夏。艾伦缩着身子,正要往利威尔身后躲,却被格里沙一爪抓住了手腕。“儿子!你跑去哪里了!跟爸爸走吧!”格里沙歇斯底里地喊着,脸上的表情因为欣喜而扭曲。艾伦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喉咙里一串闷雷打响,神情山雨欲来。


“啊,啊,对,我有两个儿子,”格里沙喃喃地想着,“对,吉克!吉克!还有你哪!”


艾伦忍无可忍地咆哮一声,惊雷终于炸裂,犬牙扎在格里沙身上,呲的一声见了血。两声尖叫同时响起,一声来自莎夏,一声来自格里沙。艾伦化身蛇或者猎犬,接连摆动头颅,发疯般撕咬着格里沙的肩膀。格里沙动也不动,只是喊,喊得凄切,连推开艾伦的力气也没有。利威尔错愕地看着这血腥一幕,变故这样迅疾,他一时间忘了做出反应。等到看见格里沙的血如瀑布般流淌,染红艾伦的衣裳,他才赶忙驱着轮椅去拉艾伦:“艾伦!停下来!”


艾伦咬红了眼,丝毫不顾利威尔的阻拦,见格里沙仍在哀号,他将格里沙扑在地上,转口就去咬格里沙的喉咙,被叼住喉咙的格里沙发出几声近乎窒息的哀鸣,艾伦没有半点犹豫,一边低吼一边死死咬住他的动脉,牙关夹紧,血液喷泼,洒了他一脸一身。这是杀人现场,怦咚怦咚,利威尔的心跳快得不成样子,大脑却仍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似的,钝钝地运转着。他开始耳鸣。几分钟前,艾伦还为他做了花环,而现在花环不知所踪,艾伦也不再是那个他熟悉的艾伦。


他恍然地想起自己那句话,垂尾为狼,上竖是狗,即使没有尾巴,艾伦又何尝不是垂着的呢?他的头发,他的姿态,哪样不是垂着的,向着下面的呢?现下他就在垂着脑袋撕咬人类的喉咙。他曾经觉得艾伦不属于这两者的任何一类,是他坚持将艾伦当作人来对待的,然而这种对待又是何等趋近饲养——不然他怎么会翻看那本驯犬手册,用各种规矩来束缚艾伦呢?艾伦不合群,他只合利威尔,他早该想清楚的,艾伦不是人类。艾伦不是人类,艾伦是一匹觅食的狼。


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将那本厚书用力砸在了艾伦头顶。


利威尔头一次发现,人的喘息在没有运动的情况下可以剧烈成这样。在他的注视下,艾伦渐渐松开了失去一切生命体征的格里沙,直起身子,向他转过头来。利威尔感觉到自己的小臂在颤抖。望着他的、艾伦的眼睛是血红血红的,不再是那般纯粹的,可爱的金色,可他注视着利威尔时,那副神态仍旧和在春风里撒娇的艾伦一样,小心翼翼的,呆呆的,好像压根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闪光灯晃眼,血迹和尸体被印进照片。黑色的警服来来往往,利威尔手里还捏着一方湿巾,滴答滴答地往下滴着水,水里掺了丝丝的红。韩吉在赶回来的路上。艾伦被上了嘴笼和手铐,此刻正被关在车库,急躁地扒着门。


利威尔听见来自警方的询问:“您和被害人是什么关系?可以简单地说一下。”


“我不认识他。”


“您和那位又是……?”


“……那是我们收养的孩子。”


“我们?”


“她在赶回来的路上。”


“嗯好,是这样,根据在场另一人的口供,受害者在身亡前曾称呼犯人为儿子,具体细节我们正在调查,以及,那份收养文件,可以给我们这边看一下吗?”


利威尔不说话。


警察看向他:“不方便吗?这对我们很重要。”


利威尔攥紧了湿巾,那湿巾刚擦净艾伦脸上的血,红糊糊的一团。“我们没有收养文件,艾伦是我们刚搬到这里时无意中捡到的,因为他怕见生人,所以一直没有带他去做过登记。”


“了解了。”警察合上便签本,“这样,您家还有别人对吧?能否等那位回来时,让他去一趟警局?我们需要对那位进行一些基本的处理……比如精神疾病的判定。”


“我也有要拜托你们的事,”利威尔斟酌片刻,“我可以和你们走一趟。”


“您的情况……”警官欲言又止。


“他怕生,可能会继续咬人。”利威尔看着他。


“不,您误会了,我们不会带走他,目前他的情况比较适合待在这里,只是我们会派人来保持监视,防止他再次伤人。对于这点您同意吗?”


“比起问我,我觉得你们更该问的是他本人。”


“您也说过了,他认生,但他认您,没错吧?案情结束前我们仍需要他的配合,所以虽然冒犯,但目前您得以监护人的身份与我们保持联系。”


“你的意思是让我留在这里?”


“短时间内。我们会尽力联系上死者亲属。”


“如果联系不上。”


“那么,案件的性质或许得重新定义一下。”警官冲他苦笑,夹着便签本走掉了。


“我还有个问题,”利威尔眯起眼,叫住他,“你不认识我?”


“我们第一次见面,先生。”


“……你没有在电子显示屏上,或者,报纸上?看见过我?”


“先生,我不懂您的意思。”


“这样,”利威尔将湿巾掷在地上,“警官,麻烦折叠一下我的轮椅。我跟你走一趟。”






艾伦回到了他再熟悉不过的环境。稻草,小窗,横杠切割的月光。只是这次他被戴上了嘴笼和手铐,晚上入睡前,利威尔没有摸他的头,为他梳理头发。从太阳落山开始他就没见过利威尔了。他站起身来,把鼻子卡在窗户缝里,试图从风中捕捉出一星半点那个人的气息,然而萦绕在鼻间的,只有浓烈的血腥味。


他处于监视之中。摄像头连线在韩吉面前,他的一举一动都让这位痛失同事的女人看了个遍。韩吉坐在房间里,手里捏着利威尔留给她的纸条——我去一趟警局,很快回来,照顾好艾伦。艾伦并不需要她的照顾。反倒是利威尔,韩吉啃着指甲想,不知道有没有人在照顾他。


白日里发生的事,她已经知晓了个大概,只是对利威尔的擅自主张,她是真的怎么想也不明白。尽管她早已料到,自己是关不住利威尔的。问艾伦问不出什么,警官和她不熟,嘴巴死紧,因着那纸条的存在,她又不好大半夜的冲进警局抢人,说有事冲我来,放开那个瘸子。现在只能憋屈地通过摄像头观察艾伦刨门呜咽,那臭小子这么委屈,仿佛他杀人只是众人梦里的事。


一具白骨剖开记忆坟墓。


韩吉顿住,缓缓直起身子。


慢着慢着。


韩吉揪住头发,腾一下站了起来,椅子翻倒,砸在脚趾上,疼得她抱着脚哀号起来。对啊,这可不是这家伙第一次杀人了!


正在这时,小警员敲了敲房门:“韩吉小姐,您还行吗?十二点过了,我们换班吧。”


“不用,”韩吉嘶嘶地抽冷气,把橡皮筋叼在门齿间,挽起头发,利落地抓了两把,“诶,小兄弟,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你看看厨房里有没有铁锹,为了你们的案情着想,我得带你去个地方。”


“被买下来时,买主确实写的是埃尔文史密斯先生的名字,具体的用处,您应该也听说过了,说是研究员在里头养狼。不过因为今天的事,您有这样的疑虑也正常……这就更考验我们警方的能力。”警员转着铅笔说。


“你不怀疑我说的话?”利威尔试探着问。


“实际上,要是认真回答您这个问题,我可能会丢饭碗……现实嘛。”警员尴尬地舔了舔嘴,“不过目前案子最重要。他叫艾伦是吗?”


“是。他有名字。”


“那您知道吉克是谁吗?”


“不认识。”


“嗯……是这样,据我们走访了解,他们是兄弟,都是格里沙——那位精神病患者的儿子,十几年前,他们家很和谐,不过母亲死得早了些,单亲爸爸把两个儿子养大。”


利威尔睫毛微颤。兄弟,父亲。也就是说,艾伦曾经有个家庭。他曾经不是野男孩,不是狼少年,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


“不过后来,他们一家三口集体失踪了,说是搬迁,家里的东西却没带走,说绑架吧,又有村民说亲眼看着三个人走出村门,朝山上走了。”


“这栋房子,”利威尔两指点在桌面上,“原本不是给我们住的,我那位叫埃尔文的同事死后,让我和另一位同事来到这里居住,搬过来之前,据说这房子是用作研究狼的,可我们在仓库里发现的只有艾伦,韩吉检查过屋子内的痕迹,没有狼的粪便。”


“生化实验。”警员深吸一口气。


“只是个猜测,”利威尔躺回轮椅,“如果真的是他爹做出来的混账事,那也难怪艾伦见着他反应这么大。那小子刚遇见我们时,缺乏一切人类应该有的知识——如果吃算的话。”


“艾伦他之前没有伤过人吗?任何人。”


利威尔脑中闪过艾伦啃咬他手的画面,然后是他和大块头斗殴的画面。只是一瞬。他干脆地摇头:“这是他第一次伤人。”


“说话呢?他能尝试着说话吗?”


“我试着教过了,但是不能。”


“好的,谢谢您的配合。”警员在笔记本上刷刷动笔,利威尔望着他,甩出自己的疑惑,“如果这里是格里沙用来做生化实验的,为什么会和埃尔文史密斯扯上关系?”


“具体我们会另行调查。”警员笑笑,“至于艾伦,您放心,我们暂时不会把他怎么样。”


夜已经深了,警局给利威尔安排了两张沙发,要他休息一晚,明天再送他上山。利威尔谢绝了他们的好意,坚持坐在轮椅上度过这个夜晚。他披着毯子,靠在墙边,透过冰凉的窗户,望着窗外那轮月亮发呆。


小时候他常从父辈口中听闻狼人的故事,那些人残暴,贪婪,嗜血,看见圆月就会变成怪物,追杀同类互相啃食。利威尔从来只将这类故事当作都市传说来看,现在却动摇得彻彻底底。


他想的事情太多,困意轻而易举就涨了潮,把他淹得意识朦胧。他坐在轮椅上不甚舒适地入睡。临睡前他惦念着艾伦怎么样了,怕有人难为他,更怕艾伦难为别人。


到了后半夜,寒冷突如其来,耳边风声呼呼,身下的轮椅似乎在自行奔跑。利威尔睁开眼来,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睡在艾伦怀里,艾伦拿衣服裹住他,赤着上身奔跑。艾伦跑得不明方向,像是要跑去月球上,跑去人类找不着的地方。利威尔在短暂的呆愣之后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有多糟糕——简直不亚于被绑架。他揪起艾伦的头发,咬牙切齿:“蠢狗!放我下来!”


艾伦一声不吭,嗖嗖嗖带他穿进一片树林,眼前是完全陌生的景色,他阻拦无果,又下不去手揍艾伦一顿,只得作罢。利威尔安静下来,这才注意到艾伦被戴上了嘴笼,或者说止咬器。警员们居然这样对他。利威尔感到一瞬的心痛,又想起鲜血淋漓的格里沙,一时间指尖都僵硬,不知道该不该摸艾伦的头。


好在此时的艾伦不需要他的任何表示,他只顾自己。艾伦的步子大,速度快,景色一帧帧接连变换,像是书页哗啦啦翻动。他们最终停在一座山丘上,艾伦不知道用什么招把他从警局偷出来,又没连着轮椅一起偷,被抱得麻了,利威尔只好趴在艾伦背上,让他背着。天边悬着一轮黄澄澄的月亮,毛刺的边扎透了云层,艾伦带他来赏月,虽然是快要沉下去的月亮。


“欧呜——”


艾伦对着远处的山岗发出一声长嚎,回声层层叠叠撞回,徘徊在利威尔耳畔。远处的山头传来此起彼伏的犬吠声,利威尔听不懂狗语,不知道那是友好问候,还是对艾伦的警告。他们看过那么多次日落,这却是他们第一次看月亮,艾伦把他放在草地上,眺望着远方。


艾伦将他偷出来只是为了陪他。但是偏要在外头陪。艾伦喜欢山间的空气,喜欢溪流叮叮咚咚,不喜欢人类的规矩。如果一切结束后,你要以狼的方式生活,我该为你做什么?


利威尔抚摸着艾伦光裸的脊背,思考着。


“这篓子捅得可有够大的,你为什么咬死他?”他突然问道,“你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艾伦转过头,不作答,澄澈的眼里滴进两点月光,莹莹地亮,像是要哭一般。利威尔扶着他的头,令他正视自己,随后伸手,为他解开止咬器的束缚。艾伦的脸被勒出了淡淡的红痕。利威尔凝视着这张脸,他的手掌抚摸过艾伦的额头,搔着艾伦的耳廓,最终停在艾伦的面颊上。艾伦平稳地呼吸着,将脑袋贴在利威尔温暖的手掌上。这样亲昵的磨蹭,倒让利威尔害臊起来,他轻咳两声,收回手去。艾伦歪过头看他,不依不饶地贴上来,将利威尔扑在地上,他用鼻子挠利威尔痒痒,在他颈窝蹭来蹭去,蹭得利威尔痒丝丝,又避不开,眼角带了泪,喉咙差点被口水呛住。两个人像新生的小狼那样在草地上玩闹,你翻过来,我滚过去,鼻子碰到鼻子,眼睛望进眼睛。该拿你怎么办?利威尔抱住艾伦的头,那么野的一颗头颅,该被播种到哪里?破晓时利威尔靠着艾伦沉沉睡去,艾伦盯着太阳一点点爬上山,这代表新的一天,人类要开始醒来了。他小心翼翼地抱起利威尔,开始往回走。


偷他只是为了陪着他,仅限于夜晚,也只能在夜晚,夜晚发生的事就该在夜晚结束。尽管艾伦那样固执地认为,利威尔的这段时间是属于他的,从前的天也有这样暖的光,他不知道那叫日落,他也分不清日出和日落的区别,对他来说日落就是和利威尔待在一起的时间。但从利威尔将他留在车库里那一刻起,他意识到,日落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看见的,而现在,他该把这个人还回去了。





等利威尔被叫醒,天已经完全亮透。艾伦不在身边。韩吉坐在长桌对面,一脸憔悴,但脸上充满笑意。


“利威尔,”她说,“我们回家吧。”


利威尔愣愣地看着她。


韩吉一边推他回家,一边对他解释情况。他们连夜将那具白骨挖出,在最短时间内提取出DNA,结果是艾伦和这具白骨的DNA,都与格里沙的DNA相似度达99.9%。那具白骨就是吉克。


“我们在一些,腿骨上,发现了啃咬的痕迹。”韩吉组织着语言,“根据我们发现艾伦的那天来看,艾伦他很有可能……杀死并吃掉了自己的哥哥。”


利威尔沉默着。


“我知道你的心情,艾伦他现在很好,就是他回来的时候我被吓了一跳,他自己钻进车库,自己在稻草上睡着了,你知道吗,他就像是自己钻进笼子里一样。”韩吉顿了顿,“至于埃尔文,捉到人还需要一些时间。不过我们已经洗清嫌疑,现在可以动身返程了。”


“什么返程?”利威尔抬起头。


“利威尔,”这一次韩吉不再笑,代之以严肃的表情,“别待在这儿了,我们回家吧。”


周遭的一切都被拉远,在某个白晃晃的时空里,只有他和韩吉两个人,世上只有这两个人的存在了。利威尔突然意识到为什么韩吉会说出和他不一样的“家”,因为她很少回家,她一直想回的是另外一个家,所以她整日整日地在外奔跑,寻找回家的办法。可是利威尔现在有了两个家,其中一个家里,永远蹲着一只等他回去的小狼,宁愿钻进笼子,为了换他回来的小狼。


一只小狼。






汽车驶过平缓的大道,一路上畅通无阻。陪着他来到这儿的是康复中心的小护士,名叫佩特拉。她对利威尔单独来到乡村一百个不放心,谁不知道乡下路陡,人凶,不把这把骨头折腾坏才怪呢,利威尔先生才换假肢不久,学习力再强也没法行走自如,必须得有人看着,于是佩特拉主动担责,一路扶着利威尔来到着穷乡僻壤,她看见平坦的水泥路时,还有些晃神。


“您是来探亲的吗?”司机搭话道,“这里可和前些年不同嘞,村里几座山岗不知道什么时候建了个自然保护区,说是要保护狼,那里现在没村民靠近,倒是招揽了不少游客,不过到现在也没人看见过活的狼,又被曝光说是噱头,没人来了,设施倒还都留着,只留了个表面光鲜。”


“狼?”佩特拉吓得一惊,“这里怎么会有狼?”


“所以说,是噱头啊。”


佩特拉偏过头,看向不予评价的利威尔,后者望着窗外,似乎在想什么心事,风撩起他胸前的领巾,一起一伏,像他额前的发,像他被压抑的呼吸。





他的记忆里,最后一次见到那个人,仿佛就在昨天,又好像已经很远很远。那个人坐在轮椅上,最后一次抚摸了他的头,给他一个充满咸味的拥抱。艾伦看着他被韩吉抱上车,也想跟着上去,但那个人说“停下!”带着一种快要坍塌的脆弱,他越是决绝就越是犹豫。艾伦惶然地看着他,就像自己第一次被他斥骂那般无措。


艾伦最终垂下了手。


两人的目光像是线,牵扯出好远,最终被一处尖锐的拐角扯断,让艾伦想起科尼那张被自由拐跑的风筝。离去前他那样望着自己,像是有话要说,但他又走得那样急。艾伦不明白他要去哪,这个指令还没被收回,利威尔给他的一切都是相对的,“停下”之后一定是“行了”,“吃吧”一定跟在“不准吃”之后。这个指令没被收回,那就意味着——利威尔是会回来的。


他会回来的。


他最初待在车库里等他,因为自己的脚很脏,不进浴室的话利威尔不会允许他进屋。可他在车库里睡过了七八个日夜,吃掉了一只野兔和利威尔留下的一堆白薯,他还是饿,他又困又饿,但是他闯进屋子,却发现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利威尔的一切都被夺走了。


艾伦蹲坐在门口,望着明月发呆。很久之后他才想起自己的本能,对着皓月长嚎。一声接一声,等着一个人的打扰。那个人睡眠浅,最听不得他在半夜鬼叫。


只是这次没人拦他。


这之后他离开了,离开木屋,离开院子,他搬进和利威尔走过无数次的山林,住在溶洞里,喝山溪的水,自己捕猎自己吃,生肉和熟肉的味道差很多,但都能填肚子,因此也没什么区别。偶尔他会学着生火,想要做出和利威尔一样的食物,有一次不小心烧到了手,水泡气势汹汹地浮起来,疼得他睡不着。再过几天,又好了。他的身体永远学不会生病,尽管有那么多生病的机会。


偶尔有几次,他在山坡上吹风时能看见科尼和让,莎夏总是和一个男人走在一块儿,嘴里还是时时有吃的。科尼和让并不靠近他,他们放下肉和馒头,然后飞快地跑远。艾伦过去捡起来,第二天留一束野花在那里,还有几颗长得好看的鹅卵石。隔得远远的,他看见科尼冲他笑。


再过两年,科尼和让他也见不到了,他不知道乡里人原来是可以出城的,在山的那一边还有更平的地,更高的房子,更多的人和食物,那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像利威尔一样的风,当然也没有小溪和落日。


艾伦开始种花,他的第一棵花开在车库门口,或许是利威尔哪一次播种留下的种子。小花那么瘦小纤细,艾伦把它转移到花盆里,用碗接水给它喝,盯着它长高。


可惜花生长的日期太长,时间流得太慢,艾伦去看它两眼,再两眼,它仍旧是细弱的模样,什么都没变。渐渐的艾伦将它忘了。他在林子里照顾更多的花,仍旧看日落,仍旧散步,仍旧吹风,观察蒲公英起飞,用木棍练习自己的名字。他写了好几年,还是写不全的那两个字,总是空了哪一处似的,差那一划两划,那是因为有个人从这两个字里头跑掉了,连带着那个人的声音,那个人的味道,那双手掌。


水滴落在叶片上。


艾伦坐在山丘上看日落,太阳对他从不吝啬,该看的云一朵没少给他,然而还是少了东西。艾伦趴着看,躺着看,坐着看,站着看。总是空落落,总是难过。在夕阳的余光里,他闭起眼,试图感受到一种温度,宽厚的,令人安心的,生疏的。从额头暖到脑后去,顺过去一遍,再来一遍。艾伦意识到,在他的时间里,有一种温度被偷掉了,就像在他心上开了口子,从此他吃吃地漏风,风从他身体里过去,一遍遍地把他吹得凉了透了,空的他再也不能被食物填满,不能被夕阳和小花填满。他需要找到一个人。


“ri……li……”他说。他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在说话,眼睛愣愣地睁着,“li……we……”


他仍旧学不会。


艾伦孤零零地落在山丘上,他的长发在风里飘扬,仿佛要带他去天上,天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连思念也能被稀释干净。但是艾伦低着头,任由自己被夕阳剪成一段黑影,山峦连绵起伏,低低矮矮,哪里都是红橙色的光,哪里都是被剪碎的艾伦。


你在哪里。


“利威尔。”


他终于叫出声来。利威尔期待了那么久的话,他当时做不到,现在做到了,然而无人应答,无人奖励。





房子确实是烧得废了,只留了个破破烂烂的车库。利威尔让佩特拉扶着,站在院门口——或许是院门口的位置,重新打量这栋别墅。他试图构建出它几年前的模样,可惜失败了。只有那车库能带给他一点过去的回忆。


他走向车库,步子僵硬,假肢仍旧不那么好用,他被搀扶着,一步一步往车库移动,终于到了门口,他看见一盆紫色的花,不知道名字,旺盛地开在车库里。


利威尔环顾四周,发现那些都是自己的绿植。所有花都没有死在那一天,他离开的那天。


“还有人住在这里吗?”佩特拉小声地说,“这里真阴暗啊,居然开了这样多的花。有人将它当作鲜花仓库了吗?”


“谁知道。”利威尔心想。也许是莎夏。


这块地留着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可是该卖给谁?这些花的原主人是谁?利威尔走出车库,看向远处的山岗,那里最适合观看日落。


“利威尔先生,我们今晚就住在这里吗?”佩特拉问。


“啊,”利威尔应道,收回目光,“就在这里搭帐篷吧。”






他和韩吉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争吵。


韩吉有她的理由,他也有他的生活,艾伦则不需要新的生活。他质问韩吉,现在走,那叫艾伦怎么办?韩吉指着他的腿,说我当时就发过誓,一定要让你重新站起来,待在这里,你真的还站得起来吗?利威尔说,既然不能带艾伦走,当时就不该将他留下,韩吉气笑了,质问他,是谁最初提议把他留下?利威尔反问,是谁出门特意买衣服给他?是谁给他洗澡,修理头发?……问句没完没了,争吵没有结果,两人最终都精疲力竭,在路边停下来。


韩吉轻轻地说:“其实我也想将他带走,带去城里,和我们一起生活,可是利威尔,你真的觉得他适合那里的环境吗?”


“他最初连和我待在一起都不适应,现在却很好。”


“适应一个人可比适应一个环境要容易得多,我们要回的地方不是另一个乡村,是铁皮钢筋混凝土搭起来的城市,成千上万人聚集的地方……你觉得艾伦,吃了两个人的艾伦,真的适合那里吗?”


利威尔沉默。


案件最后以荒唐的方式作结,两人洗清嫌疑,撤销通缉状态,杀害埃尔文的凶手正在追捕中,可艾伦的身世将永远是一个谜,是谁将他变成这样的,或许除了艾伦,无人得知。冰山露出水面的永远只占七分之一。利威尔和韩吉没有能力击碎那七分之六了。


“我们回去,把你的腿治好,做个假肢。”韩吉和他打商量,“至于艾伦,我已经和他们讨论好,不能追问到底,那就为他建个保护区,从此那几座山都是艾伦的财产,他可以像一匹真正的狼那样生活在林子里,不被任何东西束缚。利威尔,我们就走我们该走的路吧。”


利威尔,你把他放开吧。


街道上车水马龙,利威尔看着人来人往,一只气球摇晃着飘上天空。艾伦原来是被他拴着、绑着的么?利威尔不知道。可那一刻他想起艾伦学写字的模样,接着是格里沙的死状,然后是那些白骨,他仿佛看见艾伦叼着骨头向他跑来,而那骨头甚至沾着血。作为人的道德撑着他,不让他吃下去。


艾伦,在风里仰着头的艾伦,对着月亮嗥叫的艾伦,任他抚摸,用鼻子蹭他的艾伦,对谁都冷漠,用体温捂热他的艾伦。艾伦是一只半驯化的狼。


你放他走吧,利威尔。


利威尔捂住了脸。






他睡不着,乡间夜里蚊虫多,叮得他难受。佩特拉倒是早就睡熟,呼吸平稳又悠长。他躺着,听佩特拉的呼吸,听了很久,随后爬起来,轻声轻脚地钻出睡袋,往帐篷外走。

假肢运用得仍旧不顺利,只是好了许多,至少能走上几十米。利威尔披了大衣,一顿一顿地往前走,像是卡了壳的机器。他走得很累,满头大汗,可是很舒畅,他想着自己再过不久,也许能小跑,也许能蹦跳,他想到这些就会开心。利威尔步行着,累了就席地而坐,躺在草地上歇息,蓄足了力气,再起来接着走。断断续续地走到山丘那里,林子的正前方,他突然犹豫了。


艾伦现在就住在这里。


如果他现在贸然闯进去,艾伦会不会来找他?还是说艾伦早就跑了,没停留在这里?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利威尔站在林子的入口处犹豫。他看见一簇簇盛开的野花,不像是野蛮生长成这样,更像是有人特意栽培过。林业管理人员吗?


风刮起来,冷得他扣紧了身上的大衣。这阵风推着他,把他往林子的反方向吹。利威尔眯起眼,觉得这风冷得刺骨,冷得他脑子都清醒了不少。他深吸一口气。我这是要干什么呢?


他转过身,往回走去。


片刻后,他再次折返。


面对着这黑黝黝的山岗,利威尔呼出几口白气,决然地把手拢在嘴边,放大自己的呼唤:


“艾伦——”


回声层层叠叠撞回。但愿这不会惊醒佩特拉,她是个好姑娘。没有狼嚎回应他,利威尔鼓足气,再次喊了一声:“艾伦——!”


无人应答。利威尔放下手,喘着气,头发被汗水濡湿,狼狈地黏在额上。他扶着膝盖喘气,突然觉得自己很傻,又不负责,又傻。


或许艾伦早就走了。等在这里做什么呢?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吗?


利威尔抹了抹眼睛,重新直起身来,他用尽全身力气转身,折返,这次不再回头。他向自己的帐篷走去。


与此同时,他听见了奔跑的声音,灌木丛窸窸窣窣,像是有什么巨物从山顶滚落。有个东西正朝他奔来。利威尔转过头,只转了一半,他被一个炽热的、从天而降的拥抱箍得死紧,熟悉的气息埋首在他颈窝。


“利威尔……”


他的泪水汩汩落下。


悠悠的浩瀚的天和地之间,风来了又走,在辽阔的草原上,长久地,立着这一对拥抱的人。






End.




🦁:本来是艾伦生贺来着,来晚了,抱歉抱歉

不管怎么样都喜欢艾利


苍昀

【艾利】Welcome,Goodbye

*父母称谓男女通用的abo背景

*孩子的性别与父母的性别无关


#1

他从睡梦中醒来。

不,或许“睡梦”这个词并不准确。

那可真是充实的一场睡眠啊,没有梦境,过滤时间,只有一片安静的黑色——又或许,熟睡之时,并不记得有颜色。

他试着去思考睡着时的自己眼前是漆黑还是空白。

可他的眼睛是要搜寻四方的,当他意识到这双眼早已迫不及待地抓取身边景象时,神游的大脑也必须保持清醒。

现在他才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无法调取头脑里的信息。

会好起来的。

他这么想,那些信息只是好久没碰落了尘,只要一吹,只要一吹。

——你是利威尔。利威尔·阿克曼。

只要轻轻一吹,就会...

*父母称谓男女通用的abo背景

*孩子的性别与父母的性别无关

 

#1

他从睡梦中醒来。

不,或许“睡梦”这个词并不准确。

那可真是充实的一场睡眠啊,没有梦境,过滤时间,只有一片安静的黑色——又或许,熟睡之时,并不记得有颜色。

他试着去思考睡着时的自己眼前是漆黑还是空白。

可他的眼睛是要搜寻四方的,当他意识到这双眼早已迫不及待地抓取身边景象时,神游的大脑也必须保持清醒。

现在他才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无法调取头脑里的信息。

会好起来的。

他这么想,那些信息只是好久没碰落了尘,只要一吹,只要一吹。

——你是利威尔。利威尔·阿克曼。

只要轻轻一吹,就会想起来。

正是想起这名字的瞬间心脏骤然加快的跳动,让他无比确信,他没有失忆。

他意识到自己不在家里。

他陷在绵软的床被之间打量四周。香槟、玫瑰、桃心形的蜡烛和天花板上巨大的水晶灯。

这是一家宾馆。

——我可能来过。

他坐起身来,却发现衣物穿得好好的。白衬衫黑长裤,颈间打一块领巾,干净而严肃,不像是会来到这个房间的装束。至少,至少在这房间里,领巾总该被扯掉。

他坐在床边静静地想着,“如果我是个穿衣连脖子都不露的人,我不该对情人宾馆感到熟悉。”可他依然扯掉了领巾,走到镜子前,盯着光滑的脖颈看:那上面什么也没有。

至少应该有个吻痕——他忽然意识到——应该有不止一个,在轻笑声中,会有人在这个房间吻他,抱他,那人会挡住光,只要他伸手,只要他愿意,他会摸到毛茸茸的头发……

成堆的信息忽然间涌入他的脑海,爆炸着从大脑轰蔓延整个身体。

他飞快地打好领巾,盖住刚刚还傻傻观瞻的脖颈。现在他的动作沉稳而迅速,仿佛那爆炸的信息一瞬间将年龄的烙印注入这身体的每一条血管。

——你不能再在这傻瓜宾馆浪费时间。你现在不在家,你一定要回家。

他对自己说着,检查证件,走出门,步伐越来越快,到大厅时几乎是用跑的。

——你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儿,可艾伦不在,这一定有问题,你要立刻回家。

前台的执行员正在打瞌睡,他狠敲男人面前的桌面,那人的头点着点着,听不到他发出的声音,更别说看上一眼。他转头,见宾馆的玻璃门大开着。

“就当那把我带到这的人付了钱。”他极不负责任地想,还顾不上自嘲,已跑出大门。

外面天还黑,大概三点,还是四点?他头脑里一边过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一边跑上公路,拦下一辆通往西根歇那的大货车。

“好吧,不是我拦下的,是我跳上来的。”他坐在露天的车厢,随着货车一路颠簸,“既然司机不理我,只能跳上来,我还算轻,加不了什么负担,下车时给他留下钱就是了。”

——你醒来的宾馆是“瓦伦丁”,你结婚了,和在那个俗透了的房间吻你的蠢小子。

他打开钱包,思量着给货车司机留下多少钱。

——艾伦·耶格尔。

他想,一瞬间有些窒息。

——他,你的先生,叫艾伦·耶格尔。你现在不在家,你要回家。

他在货车驶过岔路口时丢下钱,跳下车——“谢天谢地,我他妈还记得这儿”——他走过桔岔路,一路摸摸索索,走向公交站,扫视站牌时,第一次有了勾起嘴角的冲动——“都是真的,我结婚了。我还记得哪路公交可以到家。”

上公交时身后的胖先生踩了他的脚。“不过没关系,我今天什么也不会计较。”

这路公交是今天的第一班,街上远没有什么行人。他贴着窗,看到公交车的玻璃上飞快后退的玩具店。“我去过那里。”他仍贴着窗,想寻到那商店的一点影子。

——你有一个孩子

这条信息当头重击,他立刻翻出证件,盯着自己标有“beta”的性别看了又看。“是的,我有一个孩子。”他这么告诉自己——“我曾生养一个孩子”——这条认知比得知自己已经结婚的信息更让他着迷,也更令他困惑。

“我不记得它。”

他闭上眼,试图回忆这具身体可能体会过的,和一个孩子有关的感受。没有印象,连分娩的感受也想不起一丝一毫,仿佛它从不曾存在。

如果那是个懂事的孩子,是个还未出生就很懂事的孩子——他听到站台名,走到公交车的门前——所以很快,很快地它就来到这个世界,我甚至还未来得及感到疼——他下了车,所有这一切一下子又真实可碰了——他。那是个儿子,是个男孩。“我能确定。”

他走过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走过小广场的木马和秋千。

——你有一个儿子。黑头发,绿眼睛,就像他爸爸。丹尼。他叫丹尼·耶格尔,聪明懂事,八岁,上小学。

他的大脑飞快地运转,雀跃着去捕捉关于这孩子的一切。

——他爱吃甜食,爱吃糖,一定要控制这一点,不然他会蛀牙。

他看到了那片花园,和那栋白墙红瓦的双层小房子。

——你必须回家。

“我认得这栋房子。”

他向这栋小屋走去,在小屋西侧的墙边弯下腰来,漆白的墙壁上有一条歪歪扭扭的铅笔线。“我记得这儿,这是丹尼,那淘气鬼,自己给自己画的身高线。”

他轻轻叹了口气——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2

这时间一定还早。

早晨的太阳还透着含义,他却感觉背上火辣辣的。

利威尔估算,六点,或许七点。见鬼,他没带手表,不记得。

但艾伦应该在家。

六点,一定是六点。

因为艾伦一定在家。

利威尔找出两把钥匙。不对。他仅仅扫了一眼,就知道,这两把都不是家里的钥匙。

“我在别处过夜,将我的先生和孩子撇在一边,甚至没带家里钥匙。”

那一瞬间他怀疑自己出轨了。

他不抱希望的拿出这两把钥匙对着锁孔试了试,最终在把家里锁孔戳坏前,按了门铃。一下,两下,他连续按了六下。

很快门就开了。

他看到了艾伦。

但不是记忆中的艾伦。

艾伦——如果真的是艾伦,显然还没起床,大概是被门铃叫醒,从楼梯上跑下来开门,头发乱糟糟的,来不及疏,而且长度已到了肩上,下巴爬满了胡茬,眼睛,那双开门时还无精打采的眼睛,在看到利威尔的瞬间瞪大了,那里面或许有很多情绪,但有一种,他一直都认得,像太阳形状包装的暖水袋的,只追着他的关切——这艾伦。

艾伦的双唇挑到一半就收回,皱了皱又抿成一线。

他不想笑。

利威尔看得出,但有那么一瞬,他以为艾伦想哭。

“早安。”艾伦说。

他的声音比当年沙哑了许多。

……当年?

艾伦侧身,将门口空出。

“早安,利威尔。”

这一句话的时间利威尔想起了许多事,好像在这一句话的瞬间活了很多年,许多个艾伦在他面前闪过,他抓不住,看不清,可他的一颗心静下来了。

这是艾伦。这里是安全的。

 

“抱歉利威尔,我没想到你今天会来。”

艾伦在利威尔进门后便匆匆取了一件黑大衣披在他的背上。

“可我并不冷,艾伦。”

“你以为。”艾伦的有力的双臂扶住利威尔的双肩,带他坐到沙发上,“你先歇一歇,我给你沏茶。”

谢谢,我不渴。利威尔本想这么说,他看到熟悉的搪瓷茶具,话被他咽了回去。

艾伦走向客厅的窗,拉上厚重的窗帘。

——你为什么在白天这么做,你没有这个习惯。

还没等利威尔发问,艾伦已解说道:“你睡了很久,利威尔,眼睛还不能适应光。”

利威尔顺着他的话揉按太阳穴。“艾伦,我坐了早晨的公交,我在日出时还在露天的货车上,我的眼睛很好,我知道。”

艾伦确保窗帘严丝合缝后转过身来,他犹豫几秒,“可你的确晒伤了背,还是得少见光。”

这或许是真的。利威尔想,披上大衣之后,背上那火辣辣的感觉消失了。

“你刚刚说你坐了早间的公交还有货车?”艾伦在沙发对面坐下。

他没坐到我的旁边——利威尔思量着——他这双拖鞋我也不曾见过。

“利威尔,有在听吗?你在哪里醒来的?”艾伦看上去很担心。

是我的错。

利威尔一时间不确定还该不该披着艾伦的衣服。“我在一家宾馆里醒来,别笑,那里有玫瑰花和香槟酒,我回到家,却没带家里钥匙。今天早上之前的事我不记得,艾伦,我想我出轨了。”

艾伦听到他最后一句话下了一跳,整个人前倾身体,拉过利威尔的右手,笼在他宽厚的双掌之间。“你不可能这么做。利威尔,永远不许你这么想。”

“可我——”

“放松,你在瓦伦丁酒店醒来的,不是吗?出酒店时你总记得它的名字吧?你见过有香槟和玫瑰的房间,和我,你和我去的,我这不懂浪漫的人曾在那俗套的房间里向你求婚。”

利威尔试着放松,再次去想那家酒店。是曾经有那么一个晚上的,他抱怨香皂泡沫到处都是,抱怨蜡烛的香味呛人,对方开玩笑说让他放松又不是去做报告……艾伦,他和艾伦在那里。那个艾伦有着爽利的短发和碧绿的双眼。

“你记得吧,利威尔?”艾伦屏住呼吸问他。

“我记得。”利威尔点头——我怎么会忘了这个。

“你那天答应我了,但说实话我做的不对,至少是不好。我不该带你去酒店。我以为与其自己笨手笨脚,不如请人家帮忙布置一个浪漫点的地方。可我早该知道你不喜欢,你潜意识里一直不喜欢。你第二天醒来时以为自己在乱搞或是被绑架,那是轻微的幻觉,就像你今天醒来以为自己出轨,都不是真的。是我不对,本来只想让你放松一下。你从来不和人出去,只有我,我追到你时你已经——”

“已经不算年轻了,我知道。”利威尔轻笑,“我记得,艾伦,你比我小七岁。风云公子,傻头傻脑地去找老古董教员。”

 “可是艾伦,昨天夜里我和谁去的那里?你和孩子还在家里,我和谁去的那个地方?”

“孩子?”艾伦警觉地捕捉利威尔的话语,“你永远不会忘记他的利威尔,现在听我说,没有昨天夜里,没有人带你去,你如果还在自我怀疑,就看看自己的钥匙,你虽然没带家里钥匙,也总该带了钥匙吧。我想,也许是两把?”

利威尔重新翻出那两把钥匙。

艾伦放轻声音,“认得它们吗?”

利威尔盯着钥匙看了一会儿,“我和你宿舍的钥匙。”

艾伦微笑,搓了搓利威尔的掌心。

利威尔顺着掌心的痒意看向自己和艾伦交叠的双手。

“艾伦。”

“我在。”

“我在别的地方醒来,我往这里赶,我进自己的家门需要按门铃。”

艾伦盯着他看,眼睛不动了。

“我没有和你们住在一起。”

艾伦酝酿一番,“你睡了很久利威尔,你要知道这一点。”

利威尔把手从他的双掌间抽回,“艾伦,告诉我。”

“利威尔,你听我——”

“我们离婚了吗?”

艾伦的肩膀耷拉下去,他双手杵住膝盖,右手指抓握空气,看起来需要一支烟,“我认为我们没有离婚,没走这个程序。”他苦笑,“可我和你的婚姻……”他没再说话。

我们分开了。

利威尔盯着这个长发、胡茬,他并不熟悉的艾伦。

我们早就分开了。

那我们的孩子呢?

他还记得我吗?

我还……我还认得他吗?

不言不语的艾伦将他周围的空气都搅得粘稠了,利威尔没有说话。

楼梯上方传来很轻的开门声,接着是拖鞋跑下楼的响动。“艾伦,怎么了?”

利威尔闻声抬起头。

他见过这个人。见过这个花布睡衣,细长条,金发扎了辫子,眼睛温柔得向两汪泉的男人,这是艾伦的朋友兼同事,爱尔敏·阿诺德。不,或许他曾经是艾伦的同事,现在……现在他应该是艾伦的先生。

利威尔脱下艾伦的大衣,站起身,还没走出两步艾伦就拦住他——这年轻人一向手臂修长,拦他不算难事——不,艾伦已经不算年轻了。这样近的距离,他才细细地看清艾伦眼角的皱纹——他也才发现,在艾伦拦他之前,自己已经停下脚步了。

他找出能想到的最难听的话骂了自己一句。

“艾伦,”爱尔敏站在楼梯上不动,“你张着手臂?怎么了?是……是他回来了吗?”

艾伦转过身。利威尔注视他高挑的背影,注视他上楼,扫过他肩脊上的头发,看着这背影挡住爱尔敏的脸。

“我知道……不不,没关系,我可以去让的地方住……你别忘了丹尼今天放学早……我很快就走,你和他好好谈,陪陪他。”

利威尔看到爱尔敏说完便三步两步跨上楼梯,很快披着还未套袖子的大衣一路跑到一楼,这小伙子急急忙忙的,上身已经探出门去了,脑袋却又扭回来看了一眼。

真是温和的一双眼睛,利威尔想,或许它们视力不好,他站在衣架边,爱尔敏却望向了钢琴。

爱尔敏走后。艾伦仍杵在楼梯上,一直望着楼下的利威尔。

“把那大衣披上好吗?”

利威尔没有回话,一步一步走向楼梯,“艾伦,我们谈谈。”

“好。”艾伦说得有些废力,“去我房间。”

他在前面带路,打开房间的门。

利威尔发现,这屋子的床由矮的那张换成了一张更宽的,衣柜由以前的两扇门换成了三扇的,只有床头的那盏灯和那张小桌他还认得。

艾伦走向床边,将漏了缝的窗帘拉严。这动作惹得利威尔有些火。

“因为我还不能见光?”

“是。”艾伦沉闷的回答,“你睡了很久。”

“多久。”

“什么?”艾伦转头。

“告诉我,我睡了多久。”利威尔走向小桌,背对着艾伦。

“十年,利威尔,你睡了十年。”

“为什么?”

“你病了。”艾伦坐到床上,或者说他把自己砸上去,这床发出一声闷响。

“阳光?紫外线?”

“都不是,”利威尔感觉艾伦摇了摇头,有一阵儿他没听到艾伦的声音,过了会儿艾伦接着说,“都不是,利威尔,比那些严重,很糟糕的病。我们没能治好你,你睡着了。”

十年。

利威尔拉开小桌的抽屉。

十年。糟糕的病,沉睡的病人,还不算大的孩子。艾伦这些年一定非常辛苦,他或许支撑的足够久,支撑不住时,那个善良的、温和的,像艾伦一样散发太阳温度的人,正是艾伦需要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利威尔?”

“你和爱尔敏·阿诺德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睡着多久以后?”

不可能是我还病着的时候,绝对不可能是那个时候。

他取出抽屉里的手枪。

“六年。你睡着六年后。”艾伦深重地呼吸。

“你和他上床了吗?”

“我们——”

“你和他上床了吗?”

“至少昨天夜里,没有。”

“你们做过,对吧,在这张床上。”利威尔将枪握在手里。

“利威尔,”艾伦叹气,“在你睡着后的第八年,我和爱尔敏结婚了。”

利威尔转过身,他靠着小桌,稳稳地举起枪,对准艾伦的太阳穴。

“这就是你刚刚在楼下不说话的理由吗,因为我们的婚姻已经结束了。”

艾伦淡淡地望了望手枪,望了望利威尔,没有动作。

丹尼。他刚刚提到了丹尼。”利威尔的手指放到扳机上,“丹尼喜欢他吗,丹尼叫他‘妈妈’吗?”

“丹尼喜欢他。”艾伦忧伤的双眼深深地望过来,嘴角向下扯了扯,“丹尼叫他名字。”

利威尔扣下扳机。

 

艾伦这时站起身,他了然地微笑,走上前,抽走利威尔手里的枪,放回桌下的抽屉。

“你背过身时从来不装子弹,利威尔,如果你装了子弹,你绝对不会打开保险。”

利威尔真想踢他一脚。这仿佛在说,利威尔,你永远不愿意杀我。

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

被狠狠踢了一脚的艾伦蹙了眉,没弯下腰捂腿,这比以前强了不少,但也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利威尔知道自己那一脚的力度,他们都知道。

“刚才那一枪和那一脚,能让你好受些吗?”

“不能。”利威尔说,“但我原谅你了。”

他从艾伦脸上看出了真真切切的懊恼,甚至有一丝厌烦,好像要把经常听到的一句话甩出脑袋。“你不该原谅我。”

“我不想。”利威尔坐在木椅上,“但我觉得应该这么做。”

艾伦挫败地低下头。

“十年,我一定是一个负担,我理解你。”

“你没有。”艾伦立刻打断他的话,“你不是负担。”

“那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艾伦。我这十年发生了什么事,”利威尔观望着自己的手掌,想要从这具身体上找出蛛丝马迹,“我这句话可能自私,艾伦。哪怕是等一个睡不醒的人,只要那个人是我,你也不会放弃——你听听,这对你多残忍。所以告诉我,艾伦,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你会和别人结婚。”

艾伦不说话。利威尔等着他,忽然希望就此打住。

他忽然希望艾伦真的因为配偶可能醒不过来而抛下他,而不是什么别的原因。如果那别的原因存在,一想到他这伴侣,原本会傻傻地不离不弃地守着他,他就感到一阵心酸,如果他醒不过来,艾伦会这样耗没一辈子。

还好你没把人生耗给我,他注视着艾伦身上每一丝每一毫的模样变化,还好你离开了。

我不怪你,我原谅你了。

他准备开口这么说了,可艾伦说话了,“你并不是一直沉睡,利威尔,你每年都会醒来。”

——你是……什么意思?

利威尔紧盯着艾伦,第一次感到眼角酸了。

“在你知道我每年都会醒来——在你知道我可能治愈的情况下,你放弃我了吗?”

他忽然明白了。

“这就是你见到我举枪也不害怕的原因,我一定在六年前,在你们两个走到一起时就朝你开过枪,从不装子弹,从不开保险。我一定每年都问你这些问题,你每年都要应付我——这么看来我是你的包袱了,因为你爱上别人了。”

“爱尔敏心地善良,他一直对你感到抱歉。”

“我知道,我们结过婚艾伦,我当然了解你的朋友。我们不是在讨论爱尔敏,是在讨论你。”利威尔疲惫地仰着头,“你为什么一定要消除我。赶出我们的房子,换掉这房子里大部分我熟悉的家具。”

艾伦在他面前蹲下,那双碧绿色的眼睛温柔地望着他,一波一波,透着压抑,荡过来。

“因为丹尼。”

利威尔闭上眼睛。

“因为丹尼不想再见到你。”

他缓了一阵,再睁眼时是满目的灰条纹,这才发现艾伦正扶着他的肩膀搂住他的身体。

现在这么做不合适了,他想,却没推开艾伦。

我自己的儿子,再也不想见到我了,是吗,艾伦?”

艾伦没说话。

“我儿子,他需要我存在的痕迹从这家里消失,他需要新的母亲,他需要忘了我,才能成长下去。”

利威尔不抱任何希望——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丹尼——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说这些时,语气早就由怀疑变成确信,而艾伦也一直担忧却平静地望着他,从未反驳一句。

这也是真的。

他们的儿子,丹尼,想到他就不会快乐,所以艾伦才会与别人共同生活。

他想起来了,以往每年的聚会,丹尼都很喜欢爱尔敏。

因此十年后的生活是这副模样。

“我知道你想见丹尼,他昨天在姨妈家,直接从那里上学,下午放学才能回家,也可能晚点,他今天虽然早放学,但是和同学有聚会。”

因此十年后的丹尼,在没有他的情况下,坚持上学,与亲戚和睦,有很多朋友,很快乐。

是为了让丹尼快乐,艾伦放弃了他。

“谢谢你,艾伦。”

艾伦触电一样收回手,紧绷的下颌蕴含着愤怒。

“你每次醒来,说的话都让人没脾气。”他第一次对利威尔吼出来,“你明白你在对什么样的事实说谢谢吗!”

利威尔望向他的脸上是一张似笑非笑的表情,如果是笑,实在难看了些。

“丹尼就是个混小子,我拗不过小孩子,是我废物。”艾伦在屋里踱来踱去,“他愿意和最能使自己舒适的人一起生活,但是利威尔,不管丹尼怎么表现,嘴上怎么说,他爱你。”

利威尔沉默一会儿。

“我知道。”

“你——”

“我知道。”

艾伦卡壳一阵,他一直关注着利威尔,那眼神几乎让利威尔认为他下一句话便是一声询问,问自己“你还好吗”。可是艾伦没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艾伦才开口。

“要把早起那包红茶沏了吗?”

“不,我不渴。”

 

#3

艾伦端着做好的早餐出来时,利威尔正在看电视。

他坐在沙发的一角,抱着臂,叠着腿,面容严肃,如果不是那双眼间的疑惑,仍是一副听取报告的模样。

“现在是早间九点?”

“是。”艾伦为自己倒了一杯咖啡。

“CHANNEL4不是萨沙的美食节目?”

“那是以前。”艾伦加糖的手停住了,“萨沙升职了,现在是法尔科的动物节目。”

利威尔又盯着电视看了看,轻轻摇头,“我对他没印象。”

“这小伙子五年前进的台里。”

利威尔没再说话,小屋里只有艾伦放轻的咀嚼声。

“艾伦。”利威尔沉淀了很久,“我不该打扰你的家,可我不知道我现在住哪,不知道我在哪家医院,也没有什么我还认识的人在这个城市——”

“不用继续说了,”艾伦透过餐桌望向他,“利威尔,你是在和我说话,你不用解释的。再说,你也想见见丹尼。”

利威尔点头,“我再次睡着的话,送我回医院好吗?”

他望着艾伦看了会儿,直到视线有点花,才听到艾伦的回话。

“好。别担心。”

 

“我想出去走走。”利威尔在密闭的窗帘边转了转,“我回来时太急了,还没好好看看,十年后的西根歇那是什么样子。”

艾伦紧张地盯着他瞧,生怕他拉开帘子。“利威尔,我不建议——”

“我想看看丹尼的学校,看看我住过的医院。我想见见我的母亲。”

“利威尔?”

“见见我的母亲。我知道她不在了。你和我一同参加的葬礼,她的,我舅舅的。”

艾伦停下手头的事情,走到利威尔身边。

“我和你去。”他说,取下托在臂弯的黑色大衣,把利威尔裹起来,“这就走。”

出门时艾伦夸张地撑开一把大黑伞。

 “这不能见光到底是他妈什么毛病。”

“后遗症。”艾伦不假思索,“你沉睡时,醒来的后遗症。”

“每年都有?”

“不,说实话,不是。”

利威尔没有继续问。

艾伦已发动了车子。他们连车也是新的了。

“以前那辆?”

艾伦一边扣了利威尔的安全带,一边笑,这是他今天最明快的一个笑,“那辆被丹尼弄坏了,他学驾照的时候——嘿别这样瞪我,我有好好教育他。”

利威尔按了按额角,“得狂成什么样才能把车子弄坏……”

“呃,他最近有些叛逆。”

利威尔只觉得艾伦嘴中的每一个字都透着新鲜,带着陌生。自己印象中的丹尼,还是那个八岁的,痴迷于拆卸金刚玩具,每天都会跑向他的男孩。这个丹尼,这个长大后的丹尼,已经学了驾照,到了叛逆期。

艾伦想摇上浅黑色的玻璃窗。

“这点光总得给我,我要看的是白天的西根歇那。”

艾伦迅速权衡,摇下窗,抓起一顶黑色大礼帽扣到利威尔头上。

 

“停在那。”

“我想往前开。”

“停在那里。”利威尔坚持说,“我不进去,我只是看看。”他在艾伦终于将车子熄火后探出车窗,压低帽檐,“那是我呆过的医院吧,艾伦。”

“一个月。”艾伦板着脸,“你只在那里一个月。”

“生病都不住院啊……”

“我想你,丹尼想你,你在这里状态更差,我们把你接回家了。”

“丹尼想我?”利威尔轻笑。

那他后来为什么再也不见我了呢?

他没有继续想这个问题——他想起来了,记忆中的这栋灰墙建筑,是一家精神医院。

“我怕是成了丹尼的噩梦。”他想。

艾伦待不下去了,“我们走吧。”

“再等等,”利威尔不紧不慢地说,“再等等,艾伦。”

他想起了许多事。

他曾经在家里出过一次问题,发现他的是爱尔敏,这小伙子一边找氧气罐一边找救护车。

很快他就转到精神医院。他曾穿着宽大的病号服在这家医院里乱窜,那红头发戴眼镜的医师只能追着他跑。

他记得艾伦身上那段时间格外浓烈的烟味,记得丹尼总是朝他跑来,记得丹尼总用肥嘟嘟的小手搂着他,记得丹尼的哭声……

“我有没有伤害过丹尼?”

“你指——”

“我有没有攻击他?”

艾伦发动车子,灰色的建筑在视野中远去。“没有,利威尔,你没做过任何对不起丹尼的事。”

“我生病时丹尼多大?我只记得他八岁,八岁……”

“你生病时,丹尼五岁。别担心,这三年里,他没事。”

利威尔想起一片模糊的幻影,稻草凉意和刺骨的疼痛,又好像什么都不记得。

“你小时候经历过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

是吗?那便是吧。

“那几个歹徒应该全是Alpha,并且,可能在你的潜意识里留下阴影。”

怎么可能,他甚至记不清那件事是什么,记不清他们的脸。

“因为你出现幻觉之后,会向alpha发动攻击。”

利威尔遮住额头,“丹尼是Alpha。”

“是的,他是Alpha。”艾伦赶忙说,“利威尔,你没有攻击他。”

“说实话,艾伦,说实话。”

“不算严重的攻击,丹尼一哭,你就会清醒,如果你不清醒,你会攻击你自己。”

利威尔透过看开的车窗玻璃盯着艾伦的侧脸。

“你一直记得要保护丹尼。”

“即使这样丹尼还是想我?”

“他想你。”

利威尔忽然看见了屋里那条楼梯,小小的丹尼总是站在楼梯下,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丹尼想跑上楼,又不敢,小丹尼会犹豫会害怕,会跑到一半再跑回去,可是即便这样,即便这样,他依然被接回了家,因为——

“因为我不会攻击你,艾伦。”

“是的。我是Beta,你不会攻击我。”艾伦握着方向盘的手在发抖,“我以为我们会好起来,我以为,我们彼此不会攻击,便总能好起来。”

他用的词是“我以为”。

但利威尔望着那双隐隐发抖的手,没有继续问。

他靠着座椅,这座椅的垫枕十分柔软,他的脖子被托得很舒服,舒服到有些昏沉,但他知道自己不困。他望着艾伦开车的手臂,看到白日下这手臂上微微凸起的血管和健康的肤色,也看到那比起以前糙了不少的手背。

年轻的艾伦有了一辆车得意的不得了,动不动邀他兜风,横冲直撞地在草原上飞奔,赶时间似的从快餐店的自助机下捧薯条,有时车旁飞过小鸟,艾伦还会吹几声口哨。艾伦口哨也吹得好听,吹的是CHANNEL5老广播的主题音。如果哪一天吹跑调了,艾伦会将车停在路边,一般会是花坛边,然后他会低下头,会印上一个轻吻。

利威尔慢慢地想起很多事情,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看向艾伦浅青的胡茬,这是比几年前更加坚实的艾伦,这是儿子已经也已经很大的艾伦,这是他丢了十年,找不回来的艾伦。

艾伦在一栋城堡状的大建筑旁停下车。

“怎么停了?”

“什么怎么停了?”这是艾伦第一次无论如何也跟不上利威尔的思路,“利威尔,这是丹尼的学校。他今年上大学了。”

利威尔怔怔地盯着小城堡望了很久,严肃地回头,“没骗我?”

艾伦哭笑不得,“你对咱们儿子如此没信心吗。”

利威尔扶额,“他聪明,可是从小就懒,你停的这所是西根歇那相当不错的学校。”

“那当然。那段时间他玩疯了,我用球棍削他,削,你明白吗,断了一根球棍,看他敢不念书。”

利威尔想象艾伦追着丹尼满屋子跑的画面。“他——爱尔敏也不拦着?”

“他才不,他拦着丹尼就没学上了。”

利威尔笑出声。

“别笑,我现在都在怕丹尼哪一天被开除。”

利威尔向艾伦象征性地点头示意他不笑了,可他的双眼仍是温温柔柔地眯着,礼帽的阴影虚化了他的半张脸,漏下的阳光却柔和了他的嘴角。

“我很高兴,艾伦。”

“我知道。”

“丹尼他成长得这样好。”

“我知道。”

“他很会玩,很会闹。”

“嗯。”

“我很高兴,艾伦。”

利威尔目不转睛地望着这座小城堡,每一个黑头发的人,每一个绿眼睛的人,每一个男孩子,他都想瞧,哪一个都不是丹尼,他没见过十八岁的丹尼。

 “可是我甚至不知道他多高,不知道他的样子。”

艾伦一直静静地停着车,直到利威尔轻轻拍拍他的手背。

他重新发动车子。

这一路利威尔见了很多东西,他又见到那个玩具店,那是丹尼四岁时,他和艾伦去给他买生日礼物的地方。他还见到丹尼学滑冰的小公园。见到丹尼一直想坐的摩天轮。

他们停在了一片墓园。

艾伦扣紧了利威尔的大衣,压好帽檐,撑开大黑伞,一同向墓园走去。

“艾伦,我睡着的时候——”

“我每年都来,利威尔,我每年都来看妈妈和舅舅。”

“我醒的时候——”

“你没有想起来,利威尔。”艾伦说,声音似乎透着一丝庆幸,“你抗拒还是什么,你没有来。”

你在撒谎。

利威尔想。他会抗拒什么?他怎么可能,会在仅有的清醒时光里,抗拒生养自己的母亲?

“你不是在抗拒妈妈和舅舅。”

——那我在抗拒什么?

他们在两块并肩而立的墓碑前停下脚步,拨开墓碑上的积雪,在墓碑前跪了很久。利威尔头太低了,艾伦一手压着他的帽子防止掉下,一手揪着他的大衣领防止滑落,还放轻了自己的呼吸。

我不该带你来这。

我怎么能,带着这样的你来这儿。

艾伦的视线从利威尔身边移开,看向墓碑。

妈妈,我不该带他来。

这时利威尔站了起来,艾伦仍愁苦而歉疚地盯着墓碑。

利威尔在过于刺眼的日光下眯起眼睛,他看到不远处一座小碑。

这一眼仿佛看到一面镜子。

“利威尔?”艾伦站起来,他高大的身躯挡住阳光,挡住视线,“我忘了说,你眼睛还不大好,不能向远看——你没往远看吧?”

“没有。”

利威尔轻轻摇头。

“我们走吧,艾伦。”

艾伦又撑开大黑伞,将三分之二的伞身倾斜在利威尔身上。

利威尔望了伞,望了艾伦,望向地面。

他握住艾伦的手。

“我想回家。”

艾伦的声音在他上方传来,带着暖烘烘的气,“我们这就回家。”

“我想丹尼。”

艾伦攥紧他的手。

“我想丹尼,艾伦。”

他看到地面上,一条影子。

 

#4

“你要先看看丹尼的照片吗?”

这已经是艾伦第三次向利威尔提建议。

利威尔摇头。

“我想亲眼见见他。”

我想第一眼,用我的眼睛看到他。

艾伦望着钟,“六点,最晚七点,丹尼就回来了。”

利威尔躺在沙发上,披着艾伦递过来的毯子。艾伦坐在他旁边,慢慢削一只苹果。

“你真的不喝茶吗?”

“我不渴。”

“或者吃苹果?”

“不了。”

“有想吃的吗?我去做。”

“别傻了,艾伦,我不需要。”

艾伦注意到他生气了,“利威尔?”

“讲讲丹尼,艾伦,讲讲他。”

最后那苹果还是在清脆一声中被艾伦咬进肚去,苹果的甜香萦绕着艾伦的话语。

利威尔总是感觉艾伦像一棵树,说话时带着风、草和泥土的气息,树下能遮阳,树下能休息,树下也是……也是安眠的好地方。

他随着艾伦的话语走进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森林的每一棵树,每一根枝丫上,都挂着清晨的露水,每一滴露水里,都盛着丹尼。丹尼的笑,丹尼的哭,丹尼学游泳时晒成熊猫样的脸,丹尼学车时晒伤的脖子,丹尼将棒球棍抗在肩上的样子,丹尼弯腰逗邻居家的小狗的样子,还有丹尼学习的样子,他或许像小时候那样叼着笔,或许像艾伦那样转着笔,总不会像自己那样规矩。

他在这片满是但你的记忆森林里转了许久,直到时钟敲向七点钟。

艾伦带着他走到门前。

艾伦攥住他的手。

紧张什么,利威尔自嘲,我现在很清醒,我也已经没病了,艾伦,这是你最清楚的

利威尔望着大开的门。

门外走进来一个人。

这是一个模糊的影子,灰色的影子,男孩子的影子。

“丹尼?”

他以为自己眼花了,便抬手揉自己的眼睛,揉到眼睛都疼了。

“丹尼?”

仍然是一个影子。

这影子在门口换下鞋,到衣架旁挂书包。

利威尔看不见他。

他能看见所有的东西,看不清那个影子,看不见丹尼。

“爸,您手里攥着什么?”

幸好,他能听见丹尼的声音。这声音不算太悦耳,倒是充满活力。像,像树上的蝉,像林中的鸟,但肯定不是会唱歌的那种鸟。

“爸,爱尔敏呢?”

“他今天不在,他去你让叔叔宿舍,你知道你让叔叔糊涂,总有事情需要帮忙——”

“得了吧爸爸。”

还是小孩子啊,即使上了大学,还在顶嘴。

“他回来了,是吗?”那影子走近了,走到艾伦身边,“您还坚持这套鬼话吗?他回来了?”

利威尔有些生气,这小子说话语气真让人恼火。

那影子离得他更近了。

利威尔不生气了,又去揉眼睛,却还是看不见。

影子在他面前探探身。

“他如果回来了,为什么我看不见?”

“他就在这儿。”利威尔听见艾伦发颤的声音,艾伦拽着他往前走了一步,“丹尼,你妈妈就在这,如果你想,你可以抱到他。”

那影子向前一步,几乎碰到利威尔的鼻尖。

利威尔屏住呼吸,他期待这影子抱一抱他,如果看不见,能触碰到也好。他想知道丹尼瘦不瘦,抱起来是舒服,还是硌人。头发是柔软,还是扎手。

他真高啊。

利威尔意识到。

他长得这么高,真好。

那影子伸出了手。

这双手停在半空。

“算了,”影子放下手,像是揣了兜,还晃了晃头,“我才不想听你的糊话,妈妈如果还想回来,当初就不会走了。”

这影子离开了,他走向冰箱,倒了些东西。

“他喝的什么?”

“可乐。”艾伦在利威尔耳边说,“他喝的可乐。”

“他还吃甜食吗,他蛀牙怎么样了?”

“差点拔一颗,不过好多了。”

影子猛地关上冰箱门。

“够了爸爸,你别再一个人瞎说话了,今天您装神弄鬼倒提前了,明天才是万圣节呢!您想让我今天就搬出去住吗!”

“丹尼!你怎么说话呢!”

利威尔捏了捏艾伦的手指,“你去吧。”

艾伦立刻望向他。

“你去吧。大晚上的你让丹尼住哪里。”

“他那是——”

“这孩子说什么是什么,一定离家出走很多次了。”

“……是。”

“去吧。”

利威尔一直靠在沙发上,他身边坐着艾伦,坐着丹尼。

丹尼爱看CHANNEL3的节目,丹尼的钢琴弹得不错,丹尼喜欢穿运动款的衣服,丹尼的声音依然很吵,仍然聒噪,可也不难听。

这影子大概有一米八。已经是大人了,是学了车上了大学,参加过成人礼的大人了。可这影子太模糊了,他瘦吗,还是胖?那头黑发是梳的整齐,还是乱糟糟?湖水绿的那双眼睛,是像小时候一样圆圆的,还是成了细长的?他戴眼镜吗?

这些利威尔都想知道,也都看不见。

他走到沙发背面,他搂住影子的肩膀,他听到艾伦屏住呼吸。

可影子看不见。

忽然电视里放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他的丹尼笑了,随笑声喷出的火热呼吸擦过利威尔身边。

他真的喝了可乐。

他没有戒掉甜食,吃了草莓味的糖。

他的丹尼睡觉不晚,说话臭屁成这个样子,衣服却是叠的整齐。

他睡觉张嘴吗,蹬被子吗,会不会被自己的口水弄醒?

他坐在影子的床边,看时针走过两个小时。

他睡觉不蹬被子,不打呼噜,似乎也不流口水。

不知道会不会做梦,会梦到什么,但他一直没有翻身。

那或许他睡得很香。

 

直到艾伦唤他,利威尔才走出丹尼的屋子。

他随着艾伦走上楼。

他把艾伦按上床。

“现在,你得休息。”利威尔不容回绝的说,“你得睡觉。”

“可是利威尔,我明天不上班。”艾伦说,“我可以陪你说话,我可以带你看丹尼的照片。”

“这些事可以明天再做。”利威尔句句呛他,“你长到三十多,别反而像小孩似的熬夜不睡觉。”

艾伦给他堵进被子,靠着床头。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台灯泼满锋利的、满布胡茬的下颌,他忽然皱了嘴唇,越来越皱,那双唇发起抖来,最后他猛地抓住利威尔的双臂。

“我不能睡,利威尔,我舍不得。我还想多看你一会儿。”

利威尔的态度在他这句话之后温和下来。

“我走不了,艾伦,我睡不着,还有明天呢。明天是万圣节。”

可艾伦不放手,紧紧地盯着他。

“明天之后呢?”

利威尔仰起头,望向天花板没换掉的那盏灯。

“明天之后,就没有明天了。”

他将艾伦的手从自己的双臂上掰下来。轻叹着,

“艾伦。我不是在沉睡,你也没有抛弃我。”

艾伦盯着他,不动了。

“我死了十年了,对吗?”

 

过了很久艾伦才点头。点头的瞬间他就抽了鼻子。

利威尔弹他的脑袋。

“十年了,每年见我一次,还这么没出息?”

艾伦捂着脑袋不说话。

利威尔离开椅子,在窗边蹲下,他仰视着艾伦的双眼,让那缀满灯光的碧绿填满自己的视线。

“我是怎么死的,艾伦,告诉我好吗?”

艾伦的身体过了很久才动。

他走到床头那张小桌边,拉开抽屉,绕过手枪,取出一个有点儿大的戒指盒。

“我们的戒指埋在了一起。”

他说着打开了戒指盒。

盒子里是一枚子弹。

子弹在灯光下打着滚,落到利威尔手心。

利威尔恍惚间伸出手,他在艾伦的目光下摸向自己的后脑。

他摸到了——

“我自己开的枪。”

他捧着这枚子弹,脸颊埋进双手之间。

“我为什么这么做。”

艾伦没有说话。

利威尔在嘴唇碰到这枚子弹的瞬间,想起了许多事。

他想起他红头发的心理医生微笑着和艾伦握手,说认为他已经康复。

他想起万圣节的南瓜他们还没买。

他想起艾伦出门前吻了他——他一定是坚信他康复了才出门。

他想起自己拿起枪,装好子弹,开了保险,因为他必须杀死楼下的人。

可他又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结婚了,楼下的人没有危险,那是他的儿子。

但他早已拿起了枪,他马上就会冲下去。

——枪在他手里调转了方向。

“因为你爱他。”

 

#5

艾伦不知所措地拍拍利威尔的肩。

“你也太夸张了,”利威尔抬起头,“每年都会安慰我吧,还这么紧张?”

“那是因为——”

“因为每年你都会面对一个人,问你他是怎么死的。他每年都会见你,不能陪你前进一步,却一次次打搅你的生活。”利威尔拂开艾伦的手,“我很过分,我知道。”

艾伦再次伸出手,利威尔躲开了,艾伦盯着被躲开的双手发愣。“你确实每年都会问。但是利威尔,我不介意——”

“得了吧,你想说每年亡故的配偶回到家里,把你从共度余生的伴侣那里抢去,破坏你的万圣节,让你的儿子回不了家,这些你都不介意,你在逼我自责——我忘了,”他忽然停住,“十年前,我就毁了我们的万圣节。”

艾伦把他拉起来,让他坐到椅子上,再抽出他的右手,拢在自己的双掌之间。利威尔这次没有躲开。

“我们都不会介意的,我,还有爱尔敏。”他缓缓地说,“你永远在我的过去,成了那里的一部分,我万圣节见到你,不会影响我新的生活,我一直怀念你,我也会不断往前走,因为——”

“因为我的时间是不会变的,”利威尔说,“你不该等一个永远没有未来的人。”

“每一年你都是这么说的。”艾伦微笑,眼角耷拉着,“每一年你都会这样劝我。”

“那么之前那几次的我说的是对的,艾伦,你值得更好的生活。”利威尔掰开艾伦的手掌,打量他的指头,他的指甲,“我记得你说你想做建筑设计,你做了吗,艾伦?”

艾伦向他点头。

“还有丹尼的滑冰鞋,你给他买了吗?”

艾伦忙说,“买了,买了!他穿坏了一双,后来又买了新的。”

“还有小狗,丹尼说过想养狗——”

“现在他在花园里养了兔子,冬天抱回他卧室了,你看他看得太专注,可能没留意到兔子的小箱子——”

“艾伦。”利威尔苦笑,“你难道不该向过去的回忆说再见,把我关在门外面,说‘别再回来,睡就好好睡!’让死去的人叨扰你,真的不生气?”

“可比那些更重要的是!既然你真的已经死去,利威尔,我应该让你安心。”艾伦的眼睛忧伤地轻眯起来,“你无法安心,才会每一年都回来。我想你,每一年见到你,我都会想你。可我在你生前就没能照顾好你,我不能让你在地下也无法安眠。”

“我的死不是——”

“可如果我那天在家,如果我在家——”

“你明白的,艾伦。”利威尔直视着艾伦的双眼,抵上他的额头,“我的病如果好不了,早晚都会开枪。这不是你的错。”

艾伦闷声点头,“我明白的。”

“我以前回来的时候会说什么?”

艾伦搬来另一把椅子,坐到他身边,“你每次都在不同的地方醒来,一开始在我们的卧室,后来在你生下丹尼的花园,在我们常去的餐厅,在丹尼喜欢的玩具店,今年,是我向你求婚的地方。”

利威尔轻轻点头,“我醒来的地点,在我的人生中越来越早。”

“你会从不同的地方回到家。你记得丹尼,但你的记忆不一样,有的时候你认为他五岁,有时你认为他刚出生,今年,你记得他八岁。”

利威尔等着他说下去。

“你其实想起过母亲和舅舅,但你不承认他们已经死了。这样我也安心,我不用带你靠进墓地。那里,那同一片墓地里有你的碑。

“可每一年你都会明白过来。你会问我你怎么死的。你会给自己写信。”

“给自己写信?”

“抱歉,利威尔。”艾伦顿了顿,“有一次万圣节我赶不回来,你遇到了爱尔敏。你没对他开枪。他看不到你,利威尔,但他知道你万圣节会回来。他尝试着和你说话,他说如果你有无法安心的事情,无法实现的愿望,可以试着写下来,如果今年没有实现,就告诉明年的自己,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这些是爱尔敏告诉你的?”

“这些是告诉我的。”艾伦对他说,“我那天赶回来时很晚了,你在这张小桌旁写信。你写完信后,把你遇到爱尔敏,和他给你的建议告诉我,你请我帮你保管好信,利威尔,你对,对你的亲人用了‘请’。”

利威尔安抚性地拍拍艾伦的肩。

“你每一年都在写信,因为——”

“因为我每一年都看不见丹尼。”利威尔虚弱地说,试着笑一下,可他失败了。

艾伦静静地陪着他,披着满室的光。

利威尔忽然想去摸摸艾伦的下巴,他也这么做了。

“我有没有对你说过——”

“你的胡子很好看,你的长发我喜欢?说过,你每年都这么说。”艾伦摇摇头,“不,最初两次你觉得这样脏。后来,有一次你说你认为,这新的打扮能让我和丹尼向前,那之后你每次回来都会对我说这句话。”

利威尔慢慢地收回手。“我想看看我的信。”

艾伦再次走向小桌,打开小桌的抽屉——买的那年他们就叫它魔法抽屉——取出一个大盒子。这盒子红色的底色,金色的花纹,方方正正地,被他轻轻放进利威尔膝上。

“你还记得它吧?”

当然记得。这盒子一开始装的是巧克力,是丹尼想要的生日礼物,可他牙不好,他牙疼呢。后来他们心软了,买下这盒糖,一个星期只允许丹尼吃一颗。

利威尔慢慢打开盒子。

他看到四封信。

 

1980年万圣节

我其实记不住万圣节的具体日期,但是日历上总是会对它特别注明。你能明白的吧?如果读信的你,是明年醒来的我的话。

你已经死了,利威尔。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必须明白这一点。我已经决定让艾伦每年万圣节把信给你看,你只有万圣节这一天时间,要记住,别的时间不能打扰他。你应该努力,万圣节也不来打扰他。啧,我知道,你暂时做不到,因为你就是我。

你在丹尼八岁那年饮弹自尽,我知道这听起来很操蛋,很不负责,但你没办法对此后悔,硬要我说,也不该。你已经死了,所以千万别哭哭啼啼,别做你活着的时候都没怎么做的事。当然如果你是我,你或许不会哭。

听好我下面的话,这很重要。现在的情况和你当年不一样,丹尼不再黏着你,丹尼不愿意再见到你——你不明白也必须理解,你不会真的不明白吧,那我来给你解释清楚,你作为丹尼的亲生母亲在丹尼八岁那年开枪自杀,那时艾伦不在家,你要知道,是小丹尼发现的你,是小丹尼抱的警,你得明白,你让八岁的丹尼,见到了尸体、死亡、和血。我不知道我死的时候是不是闭着眼睛,你读了信的话,情况允许,问问艾伦——哪怕这会让他难受,我不能接受自己的孩子看到死去的我时,我的眼睛还望着他。你的死亡一定成了丹尼心里的阴影,他才八岁,他会抱怨你的离开。我写信的时候,我也承认我很混蛋,我对八岁的孩子撒手不管。可我早晚会混蛋一次,我想丹尼活下去。

这阴影伴随着丹尼长大,他看到你的床会害怕,看到你给他买的玩具会发抖,甚至有一段时间钢琴都不愿意弹,可是我再告诉你一句,丹尼没有真的把你扔掉,床和衣柜拆了以后堆在地下室,玩具被他收在自己床底下的柜子里。丹尼不敢想你,但他爱你。

你可能还会遇见一个老熟人,爱尔敏·阿诺德,艾伦的傻同事,我知道他脑袋聪明,我还是觉得他傻,人傻到好欺负。你记得他,你和艾伦曾一起对他恶作剧——是的你干过缺德事。非要加一句,这闲来无事看过医术的小子给你接的生——你没时间害臊,因为你懂事的丹尼不到半个小时就出生了——你还没来得及从花园回到屋里,不能指望艾伦,那时候他很慌。或许因为触碰丹尼的第一双手是爱尔敏的,他和爱尔敏很亲。我可以大度地说没嫉妒这一点,毕竟,我活着的时候,我是他的亲妈,可我不知道明年的你会不会。

我感谢这一点,因为死去的我阻碍丹尼成长时,他还能想到爱尔敏,他还能和爱尔敏一起生活,你看,艾伦给丹尼父爱,爱尔敏总能添上一份别的。你要记得,你在家里出过意外,那时候爱尔敏给你找氧气管叫救护车——忘了你就混球了,你还咬了他一口呢,尽管他不是alpha,但是他刚洗过澡,他的沐浴露比较刺鼻。你大概明白我要说什么了,丹尼现在成长的很好,艾伦和爱尔敏陪着他,和爱尔敏说一声谢谢,如果你办得到——这一句你就当没看到,他现在还没走,我当面和他说了。

我猜,艾伦和爱尔敏有交往的打算。如果他们会和丹尼组成新的家庭,这会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你必须接受,你们几个的关系一直很亲密。不接受也没办法,你没有选择的权利,你的时间是静止的,不接受只能等他们都死了的时候打一架,但是,你和我会祝他们长命百岁。

去他妈的我真啰嗦。我想告诉你的是,你在这里读这蠢信,是因为我们有相同的顾虑,我们看不见丹尼。丹尼不想看见我,如果你读了信,丹尼应该也不想看见你。

但是,如果你看见丹尼了,别管这封信了,亲他一口,然后好好睡再也别醒。

明年你不止见不到丹尼,你还可能发现爱尔敏和艾伦在交往,你不会哭的,但我估计你会上楼,找到枪,艾伦留着那把枪呢,你要记得,举起枪,但是不要装子弹,如果你犯傻,装了子弹,记得关保险,你只需要吓唬他一下。吓唬一下不解气就踹他一脚,别踹命根子。

我想见见丹尼,你也想。

如果你见到了,就乖乖休息。

你爱他们,艾伦,丹尼。

我爱你。

看到上一句就撕了信听见没有,自己对自己说爱真是恶心,艾伦会阻止你吧,阻止你的话就别撕了。

 

1981年万圣节

上一个我真的和爱尔敏度过了一天,我能确定,因为我说话成倍的啰嗦了,居然煽情,内容也找不到重点。我看的时候真的想撕了他的信,你别撕了我的,把我的也撕了你就什么也知道了。

你已经死了,利威尔。能想明白吧,想不明白是你蠢。

你在丹尼八岁那年饮弹自尽,留给了丹尼和艾伦最糟糕的万圣节。你必须为他们越过你向前感到高兴,他们和会爱尔敏组成新的家庭,我猜,或许明年。

不许给我不放心听见没有,和他们组成家庭的是爱尔敏,老好人爱尔敏,你恶作剧那个,卖了能帮人数钱的那个,不会接生也敢上的那个,我担心他被艾伦和丹尼欺负的找不到北。你儿子挺皮的,利威尔,别不信。

艾伦活着呢吧?你找枪的时候别装子弹,关保险,这个总得知道吧,他活着吧?死了你就消失好了。活着的话健全吧,别踢他命根子,我猜你不会这么损。

我看不见丹尼。你如果读信,你也看不见他。

如果你看见了,放下信,先把这皮孩子揍一顿,揍到他哭听见没有,揍完了可以亲他。

看到这里还有耐心往下看的话。

你爱他们,艾伦,丹尼,爱尔敏。

不要因为这句肉麻的话撕了信,我还没说完。

你爱他们,所以利威尔,你要努力,努力不在明年醒过来。

 

1982年万圣节

我肯定没努力,我醒了。

我说的没错,艾伦和爱尔敏结婚了。一般人招架不住艾伦,不过爱尔敏犯不着担心。

我才知道丹尼曾在万圣节出走,因为我,或者说因为你,你这混球总回来,你回来想见他,他逃跑是因为不想见你。

但是好多了,爱尔敏劝住他了,他在家里住了。

爱尔敏现在不在——他会在你回来这天找让,让就不能和三笠去约会了,所以利威尔,看看你造了多少孽。

你死了,知道吧。我说晚了,你不会真的蠢到还想不明白。

找枪的时候别装子弹,关保险,别踢艾伦命根子,给我记住了,记住了,省得下一封再写。

丹尼快要高中毕不了业了,艾伦在用球棍揍他,现在,正在,丹尼没哭,不用担心,艾伦会揍到他哭的,不哭就没学上了。

所以如果你见到丹尼了,别揍他了,去吻他。说没学上会满口虫牙。

如果你没见到丹尼,还是影子的话,明年再醒一次。

喂不许醒再多了听到了吗,艾伦和丹尼要继续生活,你爱他们。

爱尔敏也总得在家里住一次是吧。

 

1983年万圣节

努力不在1985年醒来,我话先说在这,所以这个任务靠你了。

1984年的你还是要醒的,因为丹尼马上高中毕业了,他明年上大学了。你会错过丹尼的成人礼,但他总归是个大人了,你得见见他,向他说,你高兴他成为一名男子汉。

所以,利威尔,看不见丹尼,你也不能再担心了,你要好好睡,丹尼会好好过,他是你儿子,不会折腾自己,折腾了,艾伦的那一半基因会给他掰回来的。

1984年的你一定又让爱尔敏没办法在家里过夜了,但是大胆地做吧,我今年向他道过歉了。今天的新闻说,明年万圣节特罗斯特有大型展出,对,十年一次还特别丑,但这傻子一直想看的那个,我和他说了。爱尔敏明年去看展出,他很开心,并为你明年和丹尼以及艾伦单独相处感到担忧。要不我说他傻,担忧个屁,这俩哪个敢揍你。

但我和爱尔敏多借了一天,他万圣节前夜会去找让住,所以那天让还是没法约会。但他万圣节可以去找三笠玩了。

我怕你睡过头,万圣节过了你就不能回来了,但是,或许万圣节前一天能。

如果可以,你就早早地醒,早早地跑回来,做你想做的所有事,因为你要努力1985年好好睡一觉。

去看看你的墓地,据说在母亲和舅舅的后面。

非要找枪的话不装子弹,装了的话关保险,别踢命根子,我想不会有下一封信了,所以我再说一次。

有也不许写,听到没有,你必须好好地呆在过去的时间里。

CHANNEL4的萨沙不干美食节目了,我今天看到了,说一句,你就别再看了,艾伦的电视有点吵。看了就看了。

我前几次大概只有一天的时间,我总是等着亲眼见到丹尼,结果我见不到,又他妈的没时间了,所以如果你还有时间,去看看他的照片吧。长眠前记住他的样子。

问问你儿子有没有女朋友。

看到丹尼了,吻他,说你爱他,不许害臊。

看不到,就承认,承认你不会再看到他了。

你要早醒一天,因为你不会再醒了。

你爱他们,艾伦,丹尼,爱尔敏。

所以请你做到这一点。

每年在这里给你写信很累,我死了这么多年字也丑了。

我困了,也累了,请你明年见到丹尼。

祝愿你明年见到丹尼。

我不对你说肉麻的话,我说一句早晚都得和你说的话。

晚安。

 

利威尔将四封信叠整齐,放到盒子里。

艾伦将笔递给他。

“不,”利威尔摇摇头,“我不会再写了。”

艾伦的声音有些涩,“可是你还没见到丹尼。”

“带我看看他的照片,艾伦。”利威尔说,“他明年就是大人了,我可不愿意再做他的跟屁虫。”

他随着艾伦趴下来,取出床下的小箱子。两个人就这么趴在地板上,肩挨着肩,足并着足。

“这是他十岁的时候,学滑冰,差点掉门牙。”

还很矮的丹尼颤颤巍巍地站在冰面上,冲相机比了冒傻气的耶。

“这是他十一岁,换装舞会。”

相片上是黑巫婆丹尼。

“这是他十二岁,舔冰糕,差点粘牙,多大了还办这种事。”

丹尼皱着眉,舌头红红的,粘在淡蓝色的冰棍上。

“这是他十四岁,在花园摔了四脚朝天,我偷拍下来了。”

“这是……”

“这是他……”

“这是他十八岁生日。”

长大的丹尼,戴着不知从何处租来的,皱巴巴的成人礼帽,坐在餐桌中间,笑得露出了八颗牙齿。艾伦搂着他的肩,爱尔敏的头发和脸全被丹尼抹满了奶油。

“照相的人是我妈妈。”

利威尔轻轻摩挲这张照片。

十八岁的丹尼,高个子,挺白,黑头发翘着,总是梳不整齐,面容却算好看,鼻子和下巴都太过锋利,眼睛倒像小时候一样圆圆的,他很开心,很可爱。

“丹尼。”

他想去亲吻这张照片。

他最后什么也没做。

 

丹尼一大早就出门了。

“万圣节出哪门子门。”艾伦寻思着,恍然大悟,“他好像和我说今天去见女友来着?”

“女友?”

“朱莉,同班的,妈妈是他们大学的女神教授,爸爸是个巫婆。”艾伦呲牙,“别担心,他晚上回来。”

“你是什么时候,”利威尔扬起头,在万圣节这天,坦然地站到阳光下,“是什么时候发现只有你能看见我的?”

“第二年吧,别人看不见你。”艾伦说,“利威尔,我是和你最亲密,基因发生交汇的人,如果我能看见你,丹尼作为你的血亲,只要他想,他就会看见你。”

利威尔没有继续说话。

他走向花园,在小院子的长凳上坐下。

花园里一片残雪,早没有花。院中的老树还在。

“当初我们因为这花园,执意要买这栋屋子,差点就喝西北风去了。”

艾伦笑着,坐到他的身边。

“就在那,”利威尔指着大树的树根,“就在那,丹尼出生。”

那本该是一个给鲜花剪枝的寻常午后,爱尔敏烤了南瓜饼带过来,他们还约了让和三笠。结果那剪刀刚拿在手里没多久,小丹尼就等不及了。艾伦夺过他的剪子之后就紧张地不知道怎么办好,爱尔敏看过一点乱七八糟的书,强装镇定地砰地放下篮子,把南瓜饼往利威尔嘴里塞,说医院的车还来不了,长期战斗要补充体力。结果只有半个小时,半个小时这小家伙就出来了。

他的丹尼,沾着满身花瓣,带着清风、青草和泥土的香气。

嚎啕大哭。

 

#6

丹尼在公园旁发呆。

接了不停呼叫的手机。

“喂?”

那头是火车的轰隆声,“丹尼,你在家吗?”

“我在公园。爱尔敏,你还在火车上?”

“办了点蠢事……这不重要。丹尼,今天是万圣节,你应该陪陪你妈妈。”

“你也认为,他在这里?”

那边传来捡袋子的声音,“他一直在你身边,丹尼。他一直在,每年都在。”

“可我看不见他。”

“你不想看见。”爱尔敏那边又传来磕到头的痛呼。

“丹尼,你成人了,该放下了。”

“该长大了,丹尼。”

丹尼放下手机。

我已经过了成人礼。

过了成人礼就要离开父母了。

——他一直都在,在身边。

他突然想起,就在他发出那串可乐和草莓混合味的笑声时,脖颈间擦过的暖意。

 

“我和你说过我恨他。”丹尼枕着朱莉的腿,朱莉拂去丹尼头上的落叶。

“我才八岁,万圣节,我妈妈,我妈妈就那么倒在楼上的卧室里,血喷到墙面上,他闭着眼,看起来就像睡着了,可他握枪的手那么坚定。”丹尼捂住脸,“他为什么就不能再坚持坚持!怎么就不能为了我,再坚持一下。他自杀了。自杀!”

“其实我知道,他会在万圣节回来的事,我爸爸能看到他。”丹尼开始发抖,“我还听妈妈去世以后,医生和爸爸分析过他的病。”

“那时候我妈妈应该是想要攻击我,我在楼下,我永远在那里等他,他只要再跨出一步,伸出手,那枪就能从楼上把我击毙——所以他自杀了。为了让我活下去。”

“我宁可让我自己相信,他是坚持不下去,才放弃。”

“可自从我想明白他自杀的原因,我就觉得是我杀了他。”

朱莉吻他的额头。

“朱莉,我很自私。我不敢抱他,我怕一但我能触碰到他,我会恨他,你知道吗,他做了所有能做的事,可一想到他死了,我就恨他,或者恨我自己。我就想,我见不到他,他就见不到我了。他见不到我,他就每一年,每一年都会回来找我,他就,他就不会真正的死去。”

“可这样不对!我是不是特别自私,我害死他,我还要让他在那边也不安宁。”

“我不该做他的儿子。”

“可是朱莉,我想他。”丹尼在朱莉的怀里哭出来。

“我想他。”

“我想他。”

“朱莉,我想我妈妈。”

朱莉握住他的双手,把它们从他的眼睛上拉下来,望着他的脸。

“见一见我父亲,他会通灵,这你知道。”

 

这黑衣的女巫戴着过尖的礼帽,面上有些雀斑,双眼冷漠,轻嗤一声,“朱莉给我挑的女婿居然这么大还哭鼻子。”

“爸爸!”

“行了,”女巫轻哼,“小子,伸出手。”

丹尼伸出胳膊,女巫捏住他的手腕。

丹尼深吸一口气。“妈妈,我,我其实不——”

“你等等,”女巫打断他,捏着他腕子的手指收紧,皱着眉思索着,“你妈不在那边。”

“什么?”

“我说,你爹的疯话是对的,今天万圣节,你妈应该在你家。”

“你想说的事,亲自说给他如何?”

 

#7

他大叫着闯进门时,客厅里的人都愣住了。

艾伦的小刀扎进手里,利威尔立刻起身去找创可贴,却在站起身的同时僵在原地。

他看到了丹尼,就站在家的门边,穿着一件大卫衣,和有点肥的大裤子,黑发蓬乱地梳不齐整,绿眼睛圆圆的很可爱,鼻子和下巴过于锋利,组合在一起却又顺眼了,一米八的大个子的,成年了的,他找了十年的丹尼。

丹尼望见了他去世的母亲。

白衬衫,黑长裤,领巾,老古董的装束,披着艾伦的一件大花外套,看起来有些滑稽。母亲手边的南瓜灯,大概有五个是他刻的,因为母亲的南瓜灯总是把嘴巴刻歪。

他看到利威尔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你刚刚叫我什么,丹尼?”

他心里涌起一阵浓郁的难过,朝利威尔奔去,滑到他面前,跪在沙发边,“对不起!”

利威尔和艾伦吓了一跳,地面上一下跪了三个人。

“丹尼!”

“怎么了这是——”

“我知道你在这,每个万圣节我都知道!可我……我不敢看见你……我怕我看见你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对不起妈妈,我不是恨你,你已经坚持很久了,你已经让我的生命陪着我了,我想你……我想你! 可我还折磨这么多年!”他整张脸瞬间就哭红了,哭得太厉害,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对不起……对不起妈妈……我想你……我爱你!”

他这一出可忙坏了利威尔,扯了一坨纸巾也堵不上他的眼泪,左手还拿着纸,右手就已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往丹尼身上罩,一边想把这痛哭的孩子从地上拉起。

“丹尼,穿上,别感冒,你先起来……操,你太重……听话,先起来。”

他从地上起来,和利威尔一起跌进沙发,双手拽得利威尔肩膀发痛。

“我爱你妈妈……我爱你妈妈……”

利威尔手足无措地拍拍他,“我在这。”

“你看到我了也不能急着走!”

利威尔吻他的额发,“我在这儿呢。别怕,丹尼,我爱你。”

他搂紧男孩高瘦的身体。

 

#8

卡露拉是抱着纸箱子来到门前的。

艾伦一愣,“爸?妈?”

卡露拉擦擦眼睛,“我们把这个给你。”

他打开纸箱。

“你还记得我沉迷织围巾那几年,我给你们织了很多很多条。从小丹尼七岁到他十八岁,从你二十八岁到三十九岁,从……利威尔三十五岁到他四十六岁。”她取出箱子里的十一条围巾,“那孩子去了以后我就把他们锁起来,没舍得烧。他三十五岁和三十六岁那两条,你这个糊涂蛋又忘了取……我大概是老糊涂了,可你说那孩子每年万圣节都在,每年都在,我就想丹尼上大学这年也在吧,万一丹尼长大了他就走了呢,我就……艾伦,如果那孩子在的话,我想把围巾给他戴上。”

“他在这呢,妈妈。”卡露拉看向艾伦指着的空气,“他在哪儿?”

“在这儿,在您面前。”

卡露拉捧起围巾,“我松手,他能接住吗?”

“能,他都能接住。”

“这是三十五,黑色的。这是三十六,紫色的,这是三十七……这哪里接住了呀,都掉到地上了,这是四十五,红色的,这是四十六,是白色的。”

卡露拉摇摇头,“这下都脏了,那孩子大概不喜欢。”

“他喜欢。”艾伦说,“他很喜欢。”

卡露拉这才觉得这一屋爷俩的表情都不大对。

“这是怎么了?怎么……哭成这个样子?”

“我看见他了,”丹尼小心翼翼地避开围巾,走过来,“我看见他了,奶奶,我看见我妈妈了!、”

卡露拉一愣,飞快一抹眼睛,拉着格里沙,笑着,“那我们两个取做饭,你看你们几个糊涂蛋万圣节的饭都没做,你们和那孩子好好聊聊,好好聊聊……”

利威尔的双脚边上是十一条围巾,卡露拉离他太远了,等他伸出手时,好多已经落下了。

艾伦轻轻地呼吸。

他现在问他了:“你还好吗?”

利威尔没有说话。

他蹲下来,一条一条地捡起围巾,一条一条地把它们围上。

把自己围成小小的一团花疙瘩。

 

他不饿,但他闻到了满室的香气,

他看到了丹尼曾锁起来的,从小到大的美术画,画的全部都是他。

他长皱纹的样子,戴上老花镜的样子,驼背的样子,秃头的样子。

丹尼画了六十四张画,他在丹尼的画里,活到了一百岁。

他们看了CHANNEL3直播的万圣节展览,爱尔敏的帽子被吹飞得高高的,成了展览的大风景。

他在老爵士唱片中与艾伦跳了一只舞。

甚至偷偷在艾伦唇上印了一个吻。

他围着十一条围巾,在丹尼和艾伦,在格里沙和卡露拉的陪伴下,躺在沙发上。

他的艾伦为他盖好被子,理好被角。

“我困了,艾伦。”

艾伦吻了他。

丹尼拥抱他,吻了他的眼睛。

“Night,mum.”

利威尔在许多盏歪嘴的、大小眼的、各式各样的南瓜灯下,在那两双漂亮的湖水绿的陪伴下,静静地闭上眼。

 

I love you.

 

Goodbye.


 

不迟岛

【艾利】意外

意外


没有上高速的现代ABO。

小弟弟x邻居大哥哥。存在怀孕情节。

各位按需避雷。

字数15000+。


来,给你们补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挂掉的好东西。在此对金石有感太太的产粮表示十二万分的感谢❤。

(有人和我说失效了,我试了下截至2020.6.5,下面这篇文章评论里的还是有效的。)

车速120迈


00.


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


利威尔靠在冰箱边上,一边面无表情地抽着事后烟,一边将自己放空,好让整个混乱的脑子能腾出地方来摆放上面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太复杂了。

利威尔从薄唇中吐出一缕烟,对着地上随意地抖了抖烟灰。

那换个...

意外




没有上高速的现代ABO。

小弟弟x邻居大哥哥。存在怀孕情节。

各位按需避雷。

字数15000+。


来,给你们补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挂掉的好东西。在此对金石有感太太的产粮表示十二万分的感谢❤。

(有人和我说失效了,我试了下截至2020.6.5,下面这篇文章评论里的还是有效的。)

车速120迈


 




00.


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


利威尔靠在冰箱边上,一边面无表情地抽着事后烟,一边将自己放空,好让整个混乱的脑子能腾出地方来摆放上面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太复杂了。

利威尔从薄唇中吐出一缕烟,对着地上随意地抖了抖烟灰。

那换个问题,还是问发生了什么比较直观。


发生了什么来着?


记起来了。


他和楼下的小鬼滚了床单。

不如说得更加详细一点——他一个快三十岁的男性Beta莫名其妙来了发情期然后被楼下刚满十八岁的Alpha小鬼撞见接着顺势滚了一遍、两遍、三遍……概括下来就是一整夜的床单。


一句话里面简直百八十个槽点。

或许是拖发情期的福,他现在除了腰酸背痛腿软嗓子哑屁股不能碰地之外,其他地方都还勉强算得上舒坦。毕竟按照昨晚那个激烈程度,他还能从床上爬起来已经是个奇迹了。

不过谁知道呢,或许是他身体素质好。毕竟他一个Beta又不了解发情期这种玩意儿。


一根烟抽完了。利威尔把烟蒂用手指捏熄,远远地对着垃圾桶扔。烟蒂不巧撞在垃圾桶沿上,反弹开来,在地上滚了半圈。利威尔视线一直追着烟蒂跑,看见它没掉进该掉进的位置时“啧”了一声。

利威尔抬眼的时候,目光在卧室门上停留了一会儿。但也就是尴尬的一会儿,他便侧过身准备继续拿烟,无意间看到桌面上的手机亮了屏,界面上有埃尔文发来的短讯:「抱歉,刚刚在洗漱,没看到你发的消息。」

「你要问什么?」

利威尔迟疑了几秒,拿过手机解锁,点开回复。一条短讯删删改改半天,最终发过去两个字:「算了。」

埃尔文:「?」

利威尔:「我直接来找你吧。你在哪?」

埃尔文:「菜市场。」

利威尔:「……」

埃尔文:「要来的话快来,不然韩吉醒了没看到食物会拆房子的。」

利威尔:「……等我一下。」


发完信息,利威尔将手机揣回兜里。没有理会流理台上摆着的烟盒,他转身将早就做好的三明治放进冰箱,又写了张便利贴往冰箱上一拍,披上外套直接穿鞋出门。也不知道是他没意识到还是根本不在意,总之因为没有整理着装,出门的时候,他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迷之气息。

一股让人心知肚明的迷之气息。


利威尔下楼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要经过二楼。几乎是每走一步都被身后无法言喻的疼痛折磨,利威尔不自觉蹙眉,做了个偏头的动作。二楼那扇棕黑色的门就在这个瞬间撞进他的视线里,拉住了他的脚步。

利威尔眯起眼。

直白地说,他现在看见这扇门就心烦。毕竟第一次见那个差点没把他做废的小鬼就是在这扇门的门口。



02.

那个时候谁也没有料到这会是一段最终发展成滚床单的孽缘,非要弄清楚的话,得将时间线往前拨好几年。


那个时候利威尔也嫩得很,十八九岁光景,恰好在艾伦住的城市读大学。因为他的性格和习惯注定了住大学宿舍对他来说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所以他相当自觉地远离人群,准备在校外租房生活。

利威尔对租下来的房子还算满意,不大不小,够敞亮,并且比较安静。得知自己能顺利低价地租下房子是因为凯尼旧交耶格尔先生的帮忙,利威尔麻利地准备好礼物下楼拜访。

这就是利威尔和那个小鬼的第一次见面。

利威尔本来准备和耶格尔夫妇简单的寒暄几句,道个谢就走的。没料到的是,他们家艾伦那个十岁出头的小鬼似乎非常喜欢他,在他出门的时候还拉着他的衣角。卡露拉站在自家门口,看着这样的情形就笑了。

“听说利威尔还有一个和你长得很像的表妹?艾伦好像天生就非常喜欢你们家的人,上次和凯尼先生也玩得很开心,要不把你家的小表妹嫁给艾伦吧?”

艾伦听见了之后,拉着利威尔的衣角仰头看他,像是询问他的意见。

利威尔也知道这不过是成人之间的玩笑,不甚在意地伸出一只揣在裤兜里的手揉了揉小鬼的脑袋,回答道:“的确有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表妹,不过三笠她是个Alpha。”

卡露拉露出了惊讶和惋惜的表情。“那真是可惜,艾伦也是个Alpha。”

“如果他们愿意的话也是可以的,至少三笠还算个女孩子。”利威尔说。

“也是。啊,对了,恕我冒昧地问一句,利威尔是……”卡露拉露出歉意的微笑,“毕竟,这周围形形色色的酒吧都有,晚上常常有醉了的Alpha晃悠。”

“多谢。您不用担心,我只是个Beta。”


利威尔的确是个Beta。除了不合理的战斗力以外,他符合Beta的一切条件。他没有发情期,闻不到任何信息素的味道,不能凭嗅觉分辨第二性别,站在发情的Omega堆里没有硬的冲动,站在Alpha的信息素范围内没有被上的渴望。

很多人看见利威尔的身型就肯定他是个Omega,见识了他的战斗力之后又坚定他是个Alpha,结果发现他是个Beta,终于点头确定找到最可信的答案——因为他的Beta特征太明显了。


为了哄艾伦,这之后利威尔不得不久待了一会。顺便他还在艾伦家做了顿晚饭当做感谢,被卡露拉夸了好一阵,吃完饭后才回家。

上下楼的友好关系就这么建立起来了。

考虑到艾伦和利威尔相处得还不错,看起来两人也乐于待在一起,耶格尔夫妇索性请利威尔给艾伦指点功课,每月支付一些酬金。利威尔也没有拒绝,有钱赚他一向不会跟自己过不去,柴米油盐酱醋茶哪样不是要钱的。况且,艾伦并不是个讨人厌的孩子,利威尔给别人辅导还不一定能找到这么听话的小鬼。

这之后就是平平淡淡的日子了。艾伦上了初中,上了高中,准备上大学。利威尔大学毕业,研究生毕业,读了博士。

看起来一切都按部就班,生活平静得不像话,仿佛要一辈子这么索然无味下去。


直到艾伦在十八岁成年的第二天,把利威尔给办了。

这就像猛然间向广场上密集的鸽子群里扔了块小石头,画面突然间就乱了套。



03.

利威尔在菜市场旁边的公园门口和埃尔文碰了面。彼时埃尔文提着白菜大葱猪肉河鱼,身上却穿着笔挺的深褐色西装,连领带都打得一丝不苟,画面怎么看怎么诡异。

埃尔文挑眉看着大早上给他发短讯非要见一面的老同学,用目光将对方从头刷到脚,问:“发生了什么?”

利威尔不想在大街上和他讨论这个问题。“先去你公寓。”

埃尔文点点头,看对方一幅不太愿意说话的样子也不强求,拎着东西往自家方向走。


韩吉和埃尔文是利威尔的高中兼大学同学。两个人并没有在一起,都是光棍,只不过合租了一个公寓。

韩吉在假期里总是要睡到十来点,这天早上八点多的时候居然难得地早起了。

她不紧不慢顶着鸡窝头和惺忪的睡眼下床,准备去洗漱间,经过客厅的时候却看见脸色不佳,衣衫不整的利威尔跟在埃尔文身后进了屋。哈欠连天的韩吉瞬间清醒,露出一脸便秘的表情。说实话,面前这幅场景显得极其不正常,要不是埃尔文手里还提着大葱和猪肉,韩吉都要以为他们俩419了。


埃尔文放好菜,和韩吉两人坐在沙发上等着利威尔解释。他们没想到这人看起来一脸平静,开口之后就是一个天炸。

利威尔顶着两人红外线扫射仪一样的目光,慢吞吞地说:“昨晚……和那小鬼睡了。”

埃尔文&韩吉:“?????”

韩吉:“啥?!谁和艾伦睡了?你和谁睡了?你和艾伦怎么了?”

利威尔&埃尔文:“……”

利威尔不理会韩吉,眉眼之间显示出几分烦躁,迟疑了一下继续道:“我好像是个Omega。埃尔文你帮我联系你认识的医生朋友,问问能不能来这里见一面,我不太想去医院。”

“啊?什么玩意?”

韩吉满脑子草泥马狂蹦而过,感觉自从认识利威尔以来她整个人的性别意识都混乱了,想了半天憋出一句:“你到底怎么做到在三个性别中反复横跳的?”

利威尔:“……”

“我现在都要怀疑你是不是带把的了。”

利威尔:“……”

最后她还感慨似地添上一句:“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稀奇的事情,你真是个优秀的男人。”

埃尔文没说话,但看那表情仿佛表示他和韩吉有着同样的想法。

优秀男人利威尔:“……”


埃尔文上午就给利威尔请了个相熟的医生来,医生听完三人的描述,麻利地抽了利威尔一管血就走了,说是一个小时之后应该会有检测结果。其实第二性别是个很明显的东西,所以从小到大学校里的体检一般都是先调查有没有发情期,然后再用特制的药剂当做检测剂,来区分没有发情期的人群中的Beta和Alpha。那些第二性别显得模棱两可的人才会被抽血化验。

利威尔作为Beta特征这么明显的人群,自然不会被抽血化验,也自然就被误会到了现在。要不是昨天晚上被艾伦按在沙发上亲了之后,发情期带来的影响势如破竹地侵占了他的大脑,说什么他也不会不明不白地和艾伦睡在一起,也不会察觉到自己可能是个Omega。


他其实有些慌,当然不是慌艾伦,而是害怕检测结果。他一方面不太乐意听到对方说他是个Omega,另一方面更不乐意对方说他就是个Beta。

但他表面上平静得过分,接起电话来的时候也是。

“……检测的结果的确证明你是一位Omega。至于你之前问的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没有发情期,也感觉不到信息素……大概是因为你的身体素质太接近Alpha了,和你Omega的体质中和了一下,你的身体某些方面可能就呈现出Beta的特征,比如说你对信息素的感知可能就是受这个问题影响。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你的腺体过于迟钝,但总之差不了太多。说白了,就是你的身体想将你当成Alpha但是你的性别系统不承认于是它们只好握手言和各退一步了。”

“还有你的发情期,呃,根据你的描述,你对其他Alpha没有任何反应,实话说你这种情况……初步判断也许不能叫做发情期只能称为发情行为,应该是……只对——呃,那、那位和你有过亲密接触的Alpha才有的。毕竟你这种案例比较特殊,很多问题我也不可能说得太过绝对,要不你还是过几天来医院这边仔细检查一下吧。嗯,就这些要说的,没别的了,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不,没了。多谢,改天叫上埃尔文,请你吃饭。”

“客气。”


利威尔挂了电话,把手机还给埃尔文。

埃尔文看了眼他的脸色,“怎么样?”

“就那样。”利威尔靠在书柜上,顺手从身边抽出一本手来翻开,“我是个Omega。”

埃尔文挑了挑眉,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站了一会儿发现利威尔确实开始看书,突然笑了一下,说:“那我先下去了。”

利威尔无可无不可,手里的书被翻过一页。



05.

等到过了一个小时韩吉进二楼书房的时候,利威尔还在原来的位置站着看书,他身旁两步远处就摆着一把椅子。

韩吉靠在门边思考了一下,然后突然开口:“利威尔,你站了一小时了?不累吗?”

利威尔没有说话,只是翻过一页。

“还是说你其实是因为屁股痛所以坐不下去?”

利威尔:“……”

“噗——卧槽,真的假的?”

利威尔抬起头来冷着脸盯着她。韩吉仿佛没有看到对方的视线,反而凑上前去勾住利威尔的肩,看了眼他手上的书,“你还是别看书了,早上我来的时候你好像也在看这一页,你就算抄也要快……呜……”

利威尔在她说话的时候迅速的合上书丢回书架,拿过一旁桌子上埃尔文为他准备的苹果塞进了韩吉嘴里。

“你要是脑子都饿坏掉了就去吃点东西,韩吉。”

韩吉毫不在意,拿下嘴里的苹果顺势啃了起来:“现在没饭吃啦。对了,话说你还在这待着干什么,不回去吗?你出门没让艾伦知道?他刚刚来了个电话,我告诉他你在这了——别这样看着我,我就在阳台上打的电话,你应该听见了。不过听他那个语气,我觉得他好像生气了。”

利威尔睨她一眼,神色不怎么好看。

韩吉混不在意,她还是比较喜欢看热闹,利威尔是个Omega这件事甚至让她有些兴奋,唯恐天下不乱地说:“你还是准备好好安抚安抚他吧,要不然他跟别人跑了你就舒服了。”说着她还发散了一下想象力:“要真那么狗血,啧啧啧,到时候你就是个因为太渣而被忠心的Alpha忍无可忍抛弃的、又可怜、又弱小、又无助的Omega了。”

利威尔:“……你今天一直在找死。”

“不,我发誓我没有这种想法,我更喜欢长命百岁。”韩吉将苹果翻了个面继续啃:“我还以为你们两个早就在一起了,但是看现在这个情况,难道说你不喜欢他吗?”

利威尔实在不想回答这个脸皮又厚人又疯的女人,面无表情将埃尔文的抽屉拉开拿出了烟,点上了。

“现在抽烟可对身体不好。”韩吉随口提醒,又含着满嘴果汁自顾自回答自己上一个问题:“不过说实在的,不喜欢他你又和他睡了是什么情况……我可不认为发情期能解释,以你的能力在发情期里不能勉强管住下半身是不可能的,实在不行还能跑嘛,你说是不是?”

利威尔还是不理她。

“算了。你就是个哑巴。”韩吉扔了果核,无趣地准备离开,半路又想起什么,回身问:“差点忘了,埃尔文让我问你中午在不在这边吃饭。要是吃的话,他做点清淡的。”

利威尔吐出一口烟,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两秒之后才回答:“不在。”

他说:“我回去吃。”

韩吉耸了耸肩,“行。”



06.

埃尔文在洗碗,抬头看见韩吉进了厨房,便问:“他吃不吃?”

韩吉自觉走到水池边开始洗白菜:“人家要回去吃呢~毕竟小心肝打电话来了呀~”

埃尔文笑出声,“说实话,我没想到利威尔居然是个Omega,让人——怎么说呢,有点意外。更别说对象还是艾伦,我一直以为艾伦只是比较依赖利威尔这种大哥哥而已。”

韩吉哼哼了两声:“就他们两个之间那种氛围,不可能这么纯洁。只是看他有点消化不了的样子,本来想建议他在这边住两天冷静冷静,到底还是没说。我听艾伦那小子知道他在这边的时候有点炸,现在正在气头上,两个人也说不定得吵起来。”

“他本来就不是来冷静的。”埃尔文不急不躁地摆下一个碗,“他就是来奴役我们两个的。不想去医院,就过来检查身体。检查完了自然就会回去找自己的男人了,你想让他在这里陪着我们两个孤寡老人,是不可能的,他现在和我们可不一样,是个有对象的人。”

“有没有还不一定呢。”韩吉笑得不怀好意。



07.

利威尔回到公寓下面的时候,发现二楼的门紧闭,倒是自家三楼门户大开。

虽然上楼的动作最开始有些迟疑,利威尔最终还是走上去了。一站到门口,果然就发现黑着一张脸的艾伦坐在沙发上,对他阴恻恻地冷笑了一下,然后变得面无表情。

是那种传说中的气急反笑。

利威尔看着他,第一次发现,这个小鬼摆出这个常年属于自己的表情来也是很合适的。毕竟一觉醒来发现刚到手的东西飞了,作为一个健全的男人他是有权利生气的。

他淡定地走进去了,淡定地问:“你怎么在这?”

艾伦一针见血地反问:“你怎么不在这?”

利威尔:“……”

很好,话题顺利地被小鬼堵死了。


利威尔换好鞋,双手插在笔挺的裤兜里站到艾伦旁边。大爷似的艾伦翘着二郎腿,手肘搭在沙发背上方,面无表情微微抬头看他:“你看得出来吧。”

利威尔:“什么?”

艾伦暴躁:“你看不出来?!”

利威尔:“……”你他妈让我看什么啊。但是此刻他自知理亏,也不好意思回什么,免得让正在暴怒边缘的艾伦变成暴怒的艾伦。

艾伦怒了:“我生气了你看不出来?!”

利威尔“哦”了一声,也不知道该回什么,只好说:“看出来了。”但是艾伦却莫名其妙从这句话里听出来服软的意思来,气消了一半——虽然说本来也不是真的生气。

房间里突然陷入诡异的安静。


利威尔在艾伦旁边坐下,伸手从裤兜里摸出一包烟,看起来像是准备抽,结果被艾伦一把按在沙发上,恶狠狠地道:“你还抽烟!你还在发情期你还抽烟!你嗓子受得了?!”

“哈?”利威尔先是难得地显示出了半分不可置信,眉头一瞬间就半拧了起来:“我还在发情期?”

艾伦:“……”

他沉默半晌之后伸出了三根手指。

“这什么?”利威尔因为艾伦刚刚的话心底冒出了一些烦躁,不耐烦地问,“你就不能说话吗。”

“至少三天。”艾伦面无表情给他科普。

利威尔:“???!!!你他妈的意思是我要和你滚三天床单?”

艾伦:“准确来讲是剩下最少滚两天。”

利威尔一个“滚”字就要从嘴巴里冒出来了,好在及时将它掐死在了舌头尖上。一来是这个字有歧义,二来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凶……毕竟现在两个人的身份很微妙。

“等等,差点被你忽悠了。”艾伦脸色一变,“你一大早的,去埃尔文家干嘛。”

被艾伦这么一问,利威尔第一反应是不能让艾伦知道,总觉得很丢脸。但准备掩饰之前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突然反问道:“你知道我有发情期——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是个Omega?”

艾伦:“……”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今天早上的谈话怎么回事?情况反转过于频繁,艾伦莫名联想到了被无限翻面的煎蛋,略微类似。


呸,跑题了。


艾伦这下没气势了,嗫嚅老半天说了四个字:“啊、算是吧……”

“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算是吧是个什么鬼?”

艾伦噎了一下,只好破罐子破摔:“行行行,我就是知道,怎么了吧?”

利威尔思考了一下,还真不能把他怎么办。自己舍不得就算了,他现在这个状态,好像也干不动暂时龙精虎猛的艾伦。

艾伦见利威尔突然不说话了,以为他生气了,只好放软态度解释:“我也刚知道不久啊,昨天晚上才猜到的。你……你那副样子,就和发情期一样啊,再说我本来就不太相信你自己说你是个Beta,浑身上下那个味都快熏死人了,我还以为你骗人来着,谁知道你居然真的不清楚啊。”

“什么东西熏人?我?”利威尔表情都快崩塌了。

艾伦震惊:“你身上有味道啊,自己嗅不到?”

利威尔越发烦躁:“我闻得到什么?我身上有什么味道?从来没有人从我身上闻到过什么味道。”

“一股信息素的味道。”艾伦不可置信,“奶茶味,特别浓。你说你是Beta,我小时候以为你喷了香水,老喜欢和你待在一起,我没和你讲过吗?后来稍微长大些见了几个Omega之后,才辨别出那他妈就是信息素的味道。”

利威尔:“……奶茶味是什么鬼。”

艾伦:“你是——等等,那你闻没闻到过我身上的味道?你别告诉我你也察觉不到我身上信息素的味道。”

利威尔疑惑:“你身上有味道?”

艾伦崩溃了:“你嗅不到?我的味道你感觉不到吗?你没感觉到奇怪吗?”

按道理,一对已经进行过床上活动的Alpha和Omega应该对自己另一半的气味极其敏感和依赖,敏感到隔着几十米都能闻到对方的信息素,几乎是不应该有利威尔这种趴在艾伦身下都察觉不到任何味道的情况出现的。

利威尔沉默了一阵,突然觉得嗓子干得不行,有些疲惫:“抱歉,我……我现在有点混乱。”

艾伦霎时也安静了。他哪见过这个样子的利威尔,不禁心软,思考是不是自己把他逼得紧了。他不应该让利威尔一下子接受自己是个O,也不应该要求他有着和O一样的生理反应。这种事搁谁身上都是个惊天炸弹,利威尔的反应和一般人比起来已经要沉稳的多。毕竟艾伦可不敢保证如果有一天别人说他是个Omega,他会不会把对方打一顿。

之前他以为利威尔一直在撒谎,但也没有戳穿他。只是昨天耶格尔夫妇出差,没人照顾艾伦,他照惯例来利威尔家吃晚饭。也不记得两人聊了些什么,艾伦当时头脑一热,没控制住亲了利威尔一下,这人突然就像是被戳中了什么开关一样陷入了发情期,之后的事情就理所当然的发生了。

做的时候艾伦才发现,利威尔还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个Omega,反而自己是第一个知道他真正性别的人。艾伦当时候脑子就有些当机,只不过情况微妙他也只能继续,哪想到第二天早上一起来,这人就不见了。

他猜到利威尔会去找埃尔文和韩吉,打了个电话发现不出自己所料。他也猜得到利威尔去找他们只可能是让两人帮忙找医生,利威尔不喜欢去医院他是早就知道的。所以他也没有多生气,只是很不爽对方这种自己一个人跑开的行为。有什么事情不能和他一起解决?还是说非得找别人会比他这个刚有过亲密接触的人更合适?或者说他不想面对自己?不喜欢自己?

想到这里艾伦莫名有点慌了。

如韩吉所说,两人之前一直很暧昧。旁人不一定看得出来,但是作为当事人的艾伦还是能感觉到的。所以他一向默认两人是两情相悦,只不过碍于他没有成年两个人都不曾戳破罢了。但现在艾伦才察觉到,这些终归都是他自己的臆想,他的直觉,回想起来利威尔的确从未向他表示过什么……所以说还是有万一的是吗?



08.

利威尔真的很疲惫。

从身到心都很疲惫,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又莫名地感觉到躁动,一颗心揣着到处都痒痒的。他闭着眼躺在沙发上,艾伦还撑在他身上。

忽然身上的人压了下来,把毛绒绒的脑袋搁在他肩窝里。对方闷闷的声音传来:“利威尔……”

这似乎还带着委屈的一声喊喊得利威尔心头颤了一颤,这是他之前难得体会到的感觉。他想要开口,却发现嗓子更痒了。

他咳了两声,出口沙哑:“怎么了?”

艾伦蹭了蹭,唇贴在他大动脉外的皮肤上,说:“你是不是……”话就要问出口了,艾伦突然又无厘头地联想到,或许利威尔嗅不到他身上的味道就是因为根本对他没有感情,欲言又止,声音越发委屈了,“……是不是不喜欢我?”

艾伦说话的时候动嘴,唇在利威尔颈上似有若无地蹭,利威尔被他撩得浑身都软了,包括舌头。

利威尔想骂脏话,但他说不出话了。自己的身体仿佛被艾伦攥在手心里,想搓圆了搓圆,想捏扁了捏扁,只消动一动嘴,勾一勾手指。

他缓了一阵,有气无力地说:“没有的事。”

艾伦一个激灵就又撑了起来,盯着他追问:“那你是喜欢我?”

这难道不是明摆的事吗。

本来是想这么回答的,但是利威尔没来得及。因为他感觉心底那股痒意越来越强烈,强烈到发展成了一股邪火。

艾伦没等到回答,反而在两秒后被身下的人一把掀起按在沙发靠背上。利威尔跪坐在艾伦腰间,额头汗涔涔的,唇色艳丽到仿佛涂了口红。他喘了两口气,不给艾伦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的时间,迅速贴住了对方的唇。

艾伦的表情从惊愕中恢复过来,伸手环住利威尔的腰。因为利威尔到底还是比艾伦矮很多,所以他与艾伦接吻的时候,整个腰都是塌着的。

这就导致他呈现出一个不自知的、让人无法忍受的弧度。

这简直就是猎物把脖子伸到了捕食者的獠牙边。


艾伦:“:)。老子接下来两天做个禽兽。”


利威尔:“。”说不出话.jpg。



09.

两天后利威尔确认存活,甚至还爬起来给两人做了早餐。艾伦一直觉得他的恢复能力惊人,好像不论被怎么折腾,睡一觉起来就能跑能跳了。

如果利威尔知道艾伦是这么想的话,那他违反生理常识也要把这小鬼肛一顿,然后再让他去参加个铁人三项,问问他痛不痛。

能爬起来完全是因为生物钟……和爱情。利威尔一边面无表情地这么想着,一边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餐桌上,一个人吸面,一个人喝粥,攻受从食物层面显得分明。

“我闻到过。”利威尔喝着粥,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艾伦吃着面条:“?”

“我以为那是你家沐浴露或者洗衣粉的味道。”利威尔淡淡的说。

艾伦的表情这下就很精彩了:“我家洗澡用的是香皂,没什么味道,洗衣粉是无香的。况且,就算我家的这些玩意有味道,那也不应该是薄荷味儿的啊。”

利威尔:“我就说为什么你们家的洗护用品快十来年了一直不换。”

“……”艾伦心累了,“算了,随你吧。就是我家洗护用品的味道。”

利威尔瞥了他一眼,说:“挺好闻。”

艾伦被夸了也不买账:“好闻行啊,下次我给你也买一套,我们家的洗护用品。”

利威尔:“你生气了?”

艾伦吸溜面条:“没。”

“我看出来了。”

艾伦吃完了面把汤也喝完,筷子一拍:“是,我生气了,怎么着吧?”

利威尔也不知道怎么着,也就没有说话,自己喝粥。

艾伦撑住下巴看着他喝粥,突然想起一件事还没完成,便开口道:“味道满意,那我人怎么样呢老师评价一下呗,喜不喜欢我啊?”

“还不赖。”利威尔头也不抬,“挺好用的。”

“!”艾伦惊了,利威尔居然在开黄腔。

但这不是重点。利威尔喝完了粥端着自己的碗往厨房走,准备再去盛一碗,就听见身后艾伦在喊:“回答不标准啊,我是让你说你喜不喜欢我,老师?”

这他妈什么恶趣味,老师老师的,都做完了在这玩什么言语羞耻play呢。利威尔没理他,继续往厨房走。

艾伦见他不理会,于是吓他:“你不回答,我等会洗碗就不放洗洁精!”他成功看到利威尔听到这句话后盛粥的手顿了一下,艾伦立马又追加道:“加了洗洁精也不冲!”

本来就不多的不好意思被龟毛的洁癖替代,利威尔坐回餐桌上后开始说:“不喜欢你——”

艾伦瞪他。

“——你在亲我的时候就该被我打晕了。”

粥还烫,利威尔用勺子搅拌,看着碗里翻动的粥,继续说:“更别说这三天,你一睡就睡死了,经常我醒来的时候你还在睡。”利威尔说到这里抬头面无表情地看了艾伦一眼,“你说我是不是随时能把你阉了。”

艾伦:“……”

虽然利威尔这么说就是承认了,艾伦开心得要飞起,但是还是有点不太爽,他边收拾桌上的餐具,边口是心非地嘟囔道:“那你这么说……唉。也行。不过其实我就是想听你说一句你喜欢我,就不能直接说吗,有这么难吗……”

利威尔又看了他一眼,艾伦头顶上罩着一团下雨的乌云。

装得还挺像那么一回事的,利威尔想,小屁孩。


艾伦经过利威尔的时候被人拉住了手腕,差点把餐具给摔了。利威尔说:“我……”因为难为情他还停顿了会儿,“……喜欢你。”

艾伦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开了,说:“行啊,我知道了。”

利威尔突然道:“你还没说。”

艾伦疑惑:“我还没……”等等,他好像还真没当着利威尔的面说过喜欢。

艾伦这下起了坏心,得意洋洋:“算了,看在你这么喜欢我的份上,我也喜欢你,成不?”

利威尔:“……”



10.

艾伦在半个月后才找到机会把两人交往的事告诉卡露拉和格里沙。当两人听到艾伦说“我和利威尔在一块了”的时候,都露出了震惊的表情。艾伦有点心虚,想要再开口说些什么,但却被自家父母抢先了。

卡露拉&格里沙:“你们不是早就在一块了吗?”

艾伦嘴都张了一半了,听完这句话要出口的话生生卡在了喉咙口,整个人直接石化:……什么玩意儿?

这就尴尬了。


两人听艾伦解释一遍之后才明白怎么回事,最终摆摆手表示无所谓。他们的意思是,反正是要在一块的,随便怎么样都行。只是他们对于艾伦不敬师长这一点稍微有些痛心疾首,好歹利威尔算他半个老师和前辈怎么能说上就上了。

艾伦:“……”

艾伦见父母没有反对,一颗半吊着的心放回肚子里。他思考了半晌,最终趁热打铁把利威尔性别的事情也给说了出来。

这下耶格尔夫妇才是真的震惊了。

“你没开玩笑?我们真的不反对你和利威尔在一起,你不用编谎话来骗我们。”

“我没撒谎。医院的检查报告还在楼上呢,要不我让利威尔拿下来?”

夫妇俩面面相觑,又说:“那他身上怎么没有信息素的味道呢?”

“哦,这个啊。有的啊,不过只有我能闻到。”艾伦摸了摸鼻子,语气中似乎夹杂着不经意透露出来的得意。

“那是就是吧,是个Omega更好。你们愿意的话还能生个孩子,总之对利威尔我们还是挺满意的。”卡露拉说,“各方面都不错,话也不多,你们两个开心就行。”

艾伦听卡露拉这么说反而尴尬了一下,解释道:“生孩子这事,呃,或许不行。他的身体似乎不太适合,毕竟原本当做Beta养来着。”

“这样……那也成,怎么样都无所谓。”卡露拉摆摆手,“反正日子是你们两个过,我和你父亲要出门了,你找你男朋友去吧。”

艾伦早就待不住了,巴不得她这么说,“okok,那你们出门,我先拜拜了。”他连忙拿了沙发上搭着的外套就溜,一会儿就跑没了影。



11.

艾伦进门的时候利威尔正好盘腿在沙发上看电视,遥控器按了几轮也没找到想要看的台。他听见声音看了进门的艾伦一眼,继续换自己的台。

艾伦脱了鞋进门,坐在利威尔旁边,斟酌了一会没头没尾地开口道:“他们俩说随便。”

“什么随便。”利威尔看向他,脸上带着疑惑,“我们两个的事吗,你对他们说了什么?”

艾伦从茶几上拿了个橘子开剥,“不是。他们俩说能不能生孩子都随便。”

利威尔:“???”

利威尔:“你不是说就下去吃顿饭吗,怎么聊到这个方向了。”

“顺口就说了啊。”艾伦耸耸肩,“又不是什么大事。”

利威尔沉默了一阵,说:“我生不了。”他说着回过头去,继续换台。艾伦瞅了眼他的脸色,特意把语气放轻松了一点:“我知道啊,医院体检报告我下午看到了。”

利威尔不做声。

“知道才和他们俩说的,这不说随我们俩便吗。”艾伦又看了看利威尔,他还是兀自换着台,没有反应,这让艾伦有些后悔过早地挑起这个话题了。

他今天下午看到体检报告里说利威尔生育方面可能会有些困难,才后知后觉两个人在发情期做那种事的时候好像没戴套。艾伦一时之间有些不知道应该对着这个结果庆幸一把还是遗憾一把。庆幸自然是两人还好没有在刚确定关系之后就迅雷不及掩耳地搞出个新生命来,遗憾的便是这代表之后两人也不能造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来增添生活乐趣了。艾伦见利威尔直接将检查结果放在桌面上,还以为他并不在意,又想起来两人关系都确定快半个月了还没告诉父母,就一块儿说了。然而现在看起来利威尔还挺在意的,果然应该过段时间再和他说开才好。


房间里一时有些沉默。

“对了。”艾伦想要打破这份尴尬,绞尽脑汁想起了一件事,“那个——那个叫做啥来着,哦对,那个叫做赫里斯塔的女生,你是不是认识?”

利威尔偏头看他,挑眉道:“她怎么了?”

艾伦把剥下来的橘子皮抛进垃圾桶里,“今天下午我看见她了,长得挺好看的。”说着往嘴里塞了瓣橘子。

利威尔脸色微妙。

光顾着吃橙子的艾伦嚼了两口,突然察觉到自己的停顿选得不是太合适,又连忙道:“哎,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利威尔在他解释的时候突然起身,艾伦脑子里冒出一串“糟糕”,一把就拉住了他,忙道:“你听我说完!”

利威尔无奈:“……听你说完。你先让我去拿一下拖把。”

艾伦脑子卡住了:“拿拖把?”

“你把橘子汁滴地板上了。”

艾伦:“……”难道说真的不是吃醋吗,装得那么若无其事:)。



12.

等利威尔把地上的橘子汁搞定,坐回沙发上,艾伦继续说:“赫里斯塔不是长得挺好看的吗,你们学校外面经常很多混混堵她。今天她又被一群Alpha和Beta堵在角落里了,我就随手帮了一把,结果……”

利威尔听完皱起了眉头,重复道:“结果?”

“结果那群混混盯上我了。”

利威尔:“……你干了什么。”

艾伦不屑道:“没干什么啊,就把他们打了一顿而已。我没想到自称为混混然而一点都不经打,五个人加起来都打不过我,脆得跟旺旺雪饼一样。打了两次他们可能是自尊受损了吧,气不过,放狠话说这几天要守在我去学校的那条小巷子里揍我一顿。所以你最近从那条巷子走得时候小心一点,我怕万一他们会见谁逮谁。”

利威尔“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并不怎么上心地说:“无所谓,他们打不过我。”

艾伦一脸无语:“不是说打不打得过的问题啊,那群软蛋真的很扫兴啊,要是打不过你又发现你是个Omega的话肯定又要弄出其他幺蛾子来了。”



13.

艾伦本意只是随口一说,实际上他自己也觉得利威尔好巧不巧撞见那群人然后和他们打起来的几率实在是有点小,毕竟那群混混应该不至于真的撞谁逮谁。

但是事情有时候就是那么不合人意,利威尔和那群小混混的首次冲突就发生在半个月之后。


当天艾伦是和利威尔一起出的门,被那群小混混看见了,但当时他们人少,就没敢出手抓人。然而回来的路上艾伦半途去了学校给利威尔取东西,所以当一群混混在路上截人的时候,恰好只堵到了手里提着菜的利威尔。

之前就被艾伦提醒过,利威尔虽然说自己打得过,但也不愿意和他们打架,浪费表情不说还耽误他煮饭。可是几个大老爷们堵着巷子就是不让他走,只不过还好无论他们怎么吵,利威尔都不动如山,一直维持着高冷的人设,看着一群跳梁小丑窜上窜下。

小丑们见状就不太乐意了。嚷了老半天这逮着的人居然眉头都不给皱一个,看起来人小个矮一拳就倒没想到骨气倒是足。一群小混混面上无光,最后有人忍不住“啐”了一口,骂道:“看来耶格尔那小子就他妈是个蔫货孬种,自己跑了把媳妇留下,这媳妇还他妈是个不会说话没得表情的傻子。”

说话的这人看起来像是半个头儿,周围早就不耐烦的人听他说也同时跟着起哄讥笑,没想到话刚落地,动嘴的人就被站那半天没动的利威尔一拳打到了墙上。

不动则已,一动则牵动全身,场面自此一度混乱。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利威尔独自站着,十来个混混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哎哟哎哟。

以一对十也不是轻松的事情,利威尔揉了揉被打疼的手臂,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但嫌弃的意味却明显地显露出来。

“教你两件事。”利威尔的脚踩在之前说话那人的背上,“你背地里怎么说话我不管。但是至少当着对方家属的面,骂人不要骂得这么难听。他是不是蔫货我比你清楚。”

“还有,媳妇这个词,要说也只有那小鬼能说。至于你,舌头要是不想要了可以割掉。”

利威尔说这话的时候,艾伦刚赶到。他半分钟前拿着捎来的文件夹走到巷口,听到打斗声就迅速地往这边赶,气都还没喘匀,便听到利威尔不要脸的双标语录。艾伦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就笑了。待到利威尔看过来,他脸上还挂着没收好的得意,学着那群小混混痞里痞气地笑:“媳妇真能干,来抱一个,咱回家了。”

利威尔:“……”


利威尔:你的舌头不要了也揪下来吧。

艾伦:媳妇是个狼人。



14.

艾伦仅仅把这事看成调剂生活的小插曲。他非常高兴自己收获了一个新词,能喊得利威尔起鸡皮疙瘩还不好揍他。对于艾伦来说,时不时能看到利威尔被噎住的表情,实在是一件有趣的事情。相比较之下,那群混混会不会再来找麻烦都显得不怎么重要了。

况且那群混混也受了两次挫,发现一个打不过另一个也打不过,两个人加在一起了那就更打不过了。就算气得牙痒痒,他们也根本拿艾伦这一对没任何办法。



15.

这之后的几年一下子就跑没了。


艾伦大学毕了业的第一件事就是火急火燎地拉着利威尔去扯证,仿佛这事不赶紧做就要烧屁股似的。利威尔却和他相反,直到回了家才后知后觉的拿着俩张结婚证看了又看,只觉得不可思议,怎么最后就和当年那个追在他屁股后面一个劲喊哥哥哥哥的小鬼结婚了……

艾伦从浴室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利威尔坐在床边,一手拿着结婚证,一手拿着毛巾心不在焉擦头发的景象。

艾伦光着膀子凑上去坐在他旁边,拿过他头上的毛巾先给自己把湿漉漉的头发擦了,翻了个面又给利威尔擦。

艾伦给他擦头发,随口问:“这么好看?”

利威尔没吱声。艾伦早就习惯了他这个不怎么说话的性子,又说:“好看那两本都给你了。”

利威尔闻言把结婚证往抽屉里一塞,接过艾伦手里的毛巾,说:“不稀罕。”

艾伦乐了:“不稀罕你一个劲看。”利威尔又没说话。


直到两人关了灯躺在床上,艾伦迷迷糊糊都要睡了,早就没有动静了的利威尔却突然说话了。

“艾伦。”

艾伦稍微有些被吓到,但还是困,说话不甚清晰:“怎么了……”

“为什么要和我结婚。”利威尔声音很轻,“不是很亏吗,跟和一个Beta结婚没有任何区别。”

艾伦清醒了,翻过身来不是很乐意地说:“大半夜瞎想什么啊。你之前是Beta的时候我也喜欢你,难道说你没有变成个Omega就不和你结婚了吗?”

“这和你的性别没有关系,只是想和你结婚而已,听明白了吗,只是想和你。有没有小孩子又有什么关系,我爸妈都不介意了,你到底——”艾伦头疼,“而且我们都谈了四年恋爱了……你当我是做什么和你谈这么久啊?不就是等毕业和你结婚吗。”

利威尔沉默了几秒,或许是黑暗缩短了他思考的时间,他很快便说:“我以为你只是想和我谈。我没有考虑过结婚这件事情,你想谈多久我陪你谈就是了,直到你不想玩为止……你干什么,压到我了。”

艾伦半压着利威尔,颇有些咬牙切齿,“我在你眼里就是个渣男?”

利威尔想说不是渣男,只不过觉得他还年轻,或许只是一时新鲜。但他没有说出口,因为艾伦迅速撑起上半身把他罩在了身下。“既然你对这事在意,那就别把精力都浪费在想东想西上了。”艾伦哼了一声,“来造人啊。”

利威尔:“……”


然后两人就真的兢兢业业地造了半夜的人。



16.

惊喜来临在结婚后的第六个月。


彼时利威尔刚从学校要回家,结果天气很不给面子地下起了小雨。艾伦不在家,利威尔又没带伞,他只好在一楼的廊下皱着眉等了会。但雨势一直不小不大,时间也接近七点了,再晚些可能晚饭都要来不及做了。利威尔略做思考,索性淋着雨走出了学校,在校外打了个车。

利威尔的身体素质一向很好,大大小小的雨也偶尔淋过,从来没出过什么事。但是出乎利威尔意料的是,这次不过是淋了不到百来米路程的雨,自己居然会发烧。

晚饭后脑袋就有些昏沉。利威尔想到这段时间自己的事情很多,一直比较疲惫,所以也就没在意,以为是自己太累了。

直到次日清晨不清醒地听到艾伦在耳边说他发烧了,眼睛还没睁开又昏睡了过去。再次有意识是近中午,利威尔打量半天才发现自己在医院,而艾伦正是他醒的这个瞬间进门的。

艾伦看到利威尔目光时动作甚至顿了一下,但不超过一秒。然后他面无表情地走到床头,在床头边的桌子上将手里精致的棕色纸袋拆开。利威尔闻到了食物的味道,看起来是一碗刚买来的清粥。

利威尔躺着看了艾伦一会儿便起身想下地,结果一掀被子就听到那人沉声道:“别动。”

利威尔定在一个半起身掀被子的状态。

……真别说,这小鬼现在这么说话还挺苏挺带劲。


艾伦把利威尔扶正,把枕头垫在后头,让他靠着,然后把粥和勺子塞他手里。利威尔有点饿,也没说话,直接开始一勺一勺喝粥。那边艾伦收拾好拆完的包装,拉过一条凳子坐在病床边,又夺过他手里的粥给他喂了起来。

利威尔:“……”

这是怎么了?

“我自己喝。”利威尔去拿他手里的粥碗。

艾伦呲牙一笑,威胁他:“你最好老实点。”

利威尔皱眉:“……上房揭瓦也不是这么揭的,你什么毛病。”

艾伦:“没毛病。”

“没毛病你抽风。”

艾伦沉默着给利威尔塞了几口粥。利威尔吃得差不多了,又实在有些疑惑和担心艾伦这个不声不响的状态,就示意不吃了。

艾伦又沉默着把东西收拾完,坐回病床边开始削苹果。


一副等你来哄我的样子。


利威尔:“……”惯的,抽一顿吧。

“你到底什么毛病。”利威尔拧紧眉头,“说话。”

艾伦还是不说话,低头闷声削苹果,苹果皮在他手边越坠越长。

利威尔耐心有限,“啧”了一声,微低下头凑过去看他的脸。

这小子居然他妈的在笑。

利威尔:“……我想揍你。”

艾伦一秒破功,哈哈哈笑了会又勉强整理面部表情严肃地说:“我本来是生气的。但是我发现我一声不吭你的反应比较好玩,就笑出来了,我真的本来很生气的。”

利威尔面无表情。

艾伦又哼哼了两声,“你能耐很大啊,下了雨直接淋着就回来了。”说到这里他真的气了起来,又恨恨地道:“你还淋雨!你知不知道——”他把一口气憋回肚子里,决定还是不要这么草率地说出来了。

利威尔只觉得艾伦的反应莫名其妙,至于激动成这个样子吗,他就淋了不到百来米的雨,这烧多半是累出来的。但他想了想还是顾及到艾伦的心情解释道:“我没淋多少雨,就几步,这不是退烧了吗。”

艾伦恶狠狠地把削好的苹果咬掉三分之一,脆生生地响,表明自己不接受这个解释的态度。

利威尔:“……”他以为这小鬼削给他吃的。


利威尔觉得自己也没什么不舒服了,做势要下床,嘴里问:“你给我请假了吗。”

艾伦这回不拦他了,看着他下床,说:“请了啊。把外套穿上。”

利威尔拿过搭在床头的外套穿上。艾伦装作漫不经心地道:“不止请了今天的假,接下来一年的假我都给你请好了。”利威尔闻言动作一顿,回头看他,满脸疑惑想了会,问:“你给我辞职了?”

艾伦:“……”卧槽我媳妇怎么在这方面蠢成这个样。

他把果核扔了,擦擦手起身,无可奈何的说:“辞职干什么,拜托你有一点Omega的自觉好不好。请假那么好请的吗,只需要我拿着检查报告去说一声就能给你请一年假的资格只有在什么情况下啊。”

利威尔最开始没反应过来,还在一个一个扣着外套的扣子,在脑子里搜寻答案。五六秒之后艾伦成功看见他手脚僵住,如遭雷击。

艾伦想笑。

利威尔回头看他,闭了闭眼又睁开,嗓子居然有些哑:“你没开玩笑?”

“开什么玩笑。”艾伦凑过去一只手放在他腰上,一只手按在他身前,“大病初愈,送你个礼物怎么能说是玩笑呢。”

“那我……”利威尔居然难得露出不知所措来,“那我现在该……该干什么?我……”

艾伦挑着眉看着利威尔发慌,又忍不住想笑了:“哈哈哈哈你在干什么啊,现在当然是开车回去了啊。一切正常啊,烧也退了,回去做米虫啊,我养你。”

利威尔:“哦。”

艾伦:“完了,我媳妇傻了。”

利威尔作势要握拳揍他。“行了行了,回家吧,怎么样开不开心?”艾伦抓住他的拳头。

利威尔应该是开心的。怎么会不开心呢?但是他斟酌了一会说:“……有点奇怪,不知道什么心情。”

艾伦懂他的感觉。最开始毕竟是个Beta,怎么说也不会想到自己最后居然会成为一个能生孩子的Omega,不自在还是会有的。只是后来因为考虑到艾伦喜欢小孩,利威尔才对这件事情上心,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艾伦而已。到了最后告诉他真能有了,虽然可能很欣喜,但那种别扭肯定又重新燃起来了。

艾伦抱着他,把下巴搁在他脑袋顶上,说:“没事,那先回家吧。”说完又微微低下头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最后说了声“谢谢”。

利威尔也没问他谢什么,只是仰头看了看他的表情,半晌同样在他下巴上落下一个吻,回道:“不用谢。”


利威尔发现自己一颗老心居然愉悦得在咕咚咕咚冒泡。




END.





这是很久前写的,不知道从哪翻出来想微修一下,结果发现完全是把它重写了一遍。

有意识地改了一下写作风格,可能只是我自己觉得哈哈哈,各位随意看看就好。

下次更新应该是多情吻那个系列,这个月……肯定肝不出来。

 

山治的lady

  及川彻,阿根廷二传手,高中时代平平无奇,从来没有打进过全国大赛,他不是天才但他却是连天才都想打败的人

  及川彻,阿根廷二传手,高中时代平平无奇,从来没有打进过全国大赛,他不是天才但他却是连天才都想打败的人

逆风执炬

推几本耽美。

几篇相对来说比较冷门的。保质保量,不好看打我。欢迎一起交朋友讨论文呀!

以及评论求一点好文,最近文荒得很厉害。


更新:《一银币一磅的恶魔》By星河蛋挞


漏了孔恰的《花近江国》。不推了,自己看吧。

1.《世界之灰》by DOME

“世人对他们掩面而过,他们被迫在世人面前缄默。”

“纵然一切必将让位于新,古老的世界也有存在的理由。总要有人为他而战。”

“对于那些想使滔滔江水逆流的人,我只能报以怜悯和遗憾。”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篇文。

强烈名著风格,厚重深刻,大气恢宏。可能就是这个原因,文很冷,当时有个朋友说:“好的一般都冷,这是正常的,但不觉得是正确的。”总之刚开...

几篇相对来说比较冷门的。保质保量,不好看打我。欢迎一起交朋友讨论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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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烈名著风格,厚重深刻,大气恢宏。可能就是这个原因,文很冷,当时有个朋友说:“好的一般都冷,这是正常的,但不觉得是正确的。”总之刚开始看这篇文可能比较累,坚持下去绝对值得。

宗教改革背景,男主一位是年轻的主教,一位是以马丁路德为原形的改革领袖。两位男主的身份、思想站在全然的对立面,主动或是被迫在那个黑暗的时代里不断交锋,但却能在更深的层次上互相慰藉、互相理解。两个人都很好,会比脸谱化的类型男主更容易让人共情和爱上。

作者在故事中体现的价值观、宗教观、情感走向、故事结构都无可挑剔,有很多不靠文字酥酥麻麻的排列煽情,纯粹以张力让人热泪盈眶、从脊背麻到头皮的地方。

2.《俄罗斯病人》 by 一文出坑

“在白雪皑皑的广场上,阿列克谢和叶普盖尼只亲吻了短短的几秒,却将整个天国和人间的千年帝国给抛在了脑后。”

“隔着漫天的风雪,门外的人们转过身向门内曾经的伙伴们行了一个礼,门内的人也同样回了一个敬礼。这个国家最优秀的一拨年轻人在一扇门的两边,站在各自的理想与信仰上,分道扬镳。”

“这是一个年轻而奇怪的队伍,仿佛帝国正准备流放自己的明天。”

俄国的十二月革命为背景,和《世界之灰》一样,两位男主集中了这场革命中两种立场的碰撞,在此之上淬炼出爱,但是比《灰》好读很多。

流畅、扎实,文字带有诗歌的韵律及欧洲人的浪漫。感情线很巧妙,与两位男主的价值观紧紧缠绕在一起,仿佛能看到那群年轻人滚烫的热情和强烈的欲望,还有沙皇时期西伯利亚风雪一般残酷而严寒的现实。很值得一读。革命那段、重逢那段我反复读了很多遍。有一句话我很喜欢,但不记得了,大意是:所有伟大的改革地基深处都是年轻的骨肉。

3.《大卫诗篇》by 孟来

“音乐会事后作为一个丰碑载入官方史册,不光是那场围城保卫战,整个卫国战争期间有无数英雄主义行为与这个瞬间紧紧联系在一起,光芒中心留下了一张圣徒的脸,舞动着音乐的权杖号召人们与魔鬼决斗。第一乐章的那个著名的插部被反复提起,谜一样的动机,阴冷机械,残酷无情;其后的柔板却又深情如儿童仰望母亲,少女垂怜爱人。战后的多年里音乐学院的高年级学生,用对这段音乐的研究论文得到了学位,却没有想到科萨柯夫写下这段音乐的时候甚至比他们更年轻。”

故事的主题是:爱与生命。

易读程度介于《灰》和《病人》之间。是一篇坑了的俄罗斯背景文,但完全不影响它在欧风耽美的地位。或者说,我觉得坑虽然让人心尖儿痒痒,但想象永远是最美好的。这不是无理取闹。没有什么敌得过脑补。

《大卫》的气势从开头就展露得很清楚。这篇文是一个浑然的整体,没有特别夺人眼球的点,但是整个看就特别好看。

4.《天涯客》by Priest

“你身上有光,我抓来看看。”

“这就是江湖,有人大笑、狂饮,万里河山横行无忌,往来无踪,有人默无声息地在这样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走到了尽头,只有那么几个各怀心事的陌生人,无言地,送他上那森冷萧疏的黄泉路。每一日,都有少年为了离自己的梦想更近一步而欣喜若狂,每一日,也都有人死去。”

“别叫主人,叫哥。”

不是P大很有名的文,但是是一篇线索全圆上的文。

我一下不知道怎么说。因为《天涯客》肯定不如后来的《杀破狼》、《默读》、《残次品》成熟,但,很好看。每个写武侠的都有各自的江湖,P大的江湖很有P大的风格,洒脱,帅气。P大出品必出精品。

5.《铜钱龛世》by 木苏里

“人世间最深重的怀恋与不舍,大约就是你不在了,没关系,我会变成你,带着你,从此岁月不扰,千山共路,万水同舟。”

”门外众生满肩红尘,门里高僧一身云雪。”

这篇文,温暖得浸入骨子里。

每一段感情都很潇洒,细腻,而且悬念铺陈得很好,时时刻刻牵着人看下去,属于那种不睡觉也要熬夜看完的文。

我才作者大概是一个特别温柔的人,否则怎么能写出这样的文字,像寒冬里一壶沏得酽酽的茶,水雾氤氲,舒舒服服地烫煨到心里。

和尚攻刺激吗?

6.《无根攻略》、《一受封疆》、《春抄》 by 殿前欢

“情到刻骨,原来如此。”

“那就这样吧王爷。我祝王爷万寿无疆,拥万里江山,享无边孤单。”

“我不喜欢说肉麻的话。但是和尚,我想你知道,下油锅穿心雷,这些并不是万劫不复。失去你,才是万劫不复。”

三个文放在一块,因为殿前欢是一位风格非常强烈的作者。

她的文前1/3都非常日常,非常平平无奇,但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最终都会在某一时刻串联起来,然后虐到无以复加。她文笔很利落,诙谐又传神,边哭边笑吧。

看小说、电影看多了,只要是习惯带着脑子看,基本上很多情节都能猜到,我一度为找不到有新意的作品难过得要死。但殿前欢实在是让我非常喜欢,因为她有很多出乎意料的反转,而且虐得猝不及防,效果奇佳,寥寥几笔就让人眼眶发酸。有才气,有灵气,还变态(错误发言)。

反正我没看过第二本主角是受过宫刑的攻。或者受磨牙震天响。

7.《灰塔笔记》 by 空灯流远

“我想只想告诉看到这本笔记的人,作者叫艾伦.卡斯特,死于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之后。他怀念剑桥湛蓝的天空,还有图书馆外苹果树下弯起眼睛微笑的爱人。他将抛弃所有记忆重生,但是并不幸福。”

二战密码战背景,主角的原型是图灵。

HE,但让人很憋屈。对于攻争议很大。

几篇欧风耽美里最好读的,作者是原晓。故事设计得非常精彩,文笔优雅别致,节奏急缓得当。如果要学写故事这篇文是很好的范本。

结尾的这句话,我上面摘录了,当时一瞬间就把我击中了,隐隐有《百年孤独》开头的味道,故事空间很大,时间上有纵深感。这句话真的是,绝了。

8.《天鹅奏鸣曲》 by E伯爵

“夏尔特,我是不是个勇敢承认爱情的人?”

欧风耽美必读之一。

二战法国租界为背景,主角是纳粹军官和法国音乐家,在时代重压下艰难险阻的爱情。非常贴合历史,人物极其生动。

9.《浪曲三千》by Dnax

“浮世一生,浪曲三千。”

“句月殿下,即使人长不出翅膀没有办法在美丽的天空中飞,但是想在天上飞的念头,却要当作最珍贵的东西一直都好好保存在心里,这样的话,即使感到寂寞感到孤独,只要一想起来也就没那么难过了。天下可以很大,大到无法一览无遗,但是也可以很小,小到只装在自己的心里……“

少见的和风文。

作者是十多年前的耽美写手了,风格很广,非常考据,细节处见功力。她的所有文,实际上都带有阴暗、权谋、时代的重压,但为着主人公高洁的品质而温暖治愈。浪曲三千带有日本民族物哀之唯美,气韵流转,不可方物。

文中的主角是贵族和幕府浪人,浪人角色塑造得非常走心。

10.《满天风雨下西楼》by衣冠禽兽

气势逼人,文韵浩荡。

本人惭愧,决定高考完读金庸,对武侠涉猎不多,于是只觉《满天》是个地地道道的武侠,风格扎实,打戏细致流畅,气势逼人,却不免有掉书袋之嫌。

文一大亮点是人物,极饱满丰富真实,细节处见功夫。对于明朝东厂锦衣卫没有褒贬,没有孰是孰非,而是聚焦于人。

11.《我的一个朋友》by孔恰

不长,攻犯贱,虐到肝颤。私以为比《花近江国》成熟且精致。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环环相扣,结构巧妙,悬念铺陈极好,反转精彩。

12.《山高水阔知何处》by司马拆迁

短篇。作者用了大段回忆叙述前尘往事,两位男主间对手戏相较普通耽美少了很多,却不减情之一字;无缱绻旖旎桥段,更添君子之交隽永悠远;无猎奇剧情刺激设定,旷然洒脱,措辞干脆利落,言浅意深。

13.《只恨狐狸不成仙》by陆凌零

老文了。作者绝对是个逆天小可爱。

仙人和狐狸的故事。

文风干净,有种悠然自得的雅致,没有连篇累牍的煽情,也没有乱七八糟的噱头,通篇灵气充沛,如一块流光溢彩的晶珀。

14.《天子岂无愁》by崔罗什

缺点是有些伏笔没有收尾,有点线感觉莫名其妙。

通篇给人以陈酒深沉绵软的嚼头。

压抑黯淡、各怀私心的感情弯弯绕绕滞涩盘桓,最终从阴影中蔓延到阳光下,生出花来。

*不要看作者的《誓不争宠》。我TMD……………………

15.《南唐旧梦 山河永寂》by一寒呵

赵匡胤和李煜的故事。

我个人是不太喜欢过于繁复华美的文笔,但这篇文

16.《暮云深》by戎葵

“如若有来生,愿为掌心记,眉间痣,长伴长随,同生同死。”

这是我看过的为数不多的夺嫡当中最好的一篇,心中排位高于《琅琊榜》。书中两条线,两位王子和自己谋士/近臣的羁绊。从一个很平常的节点开始,层层设下宿命,字字语带玄机,最后一切如约而至,让人崩溃得体无完肤。

他写下这句话气绝而亡,那个想在来生长伴长随的人将他挫骨扬灰。他神机妙算,流放千里之外还能一手将爱人送上帝位,代价是他推远了他,到死都在骗他。被骗的人终于生气了,将他挫骨扬灰,留在世间的一切笔墨尽数销毁。这是本文一道神来之笔。

是一篇一定要看的文。

17.《烟雨江湖》by少紫

如题,是江湖。而且配称江湖。

不如暮云深印象深刻,但记得是好文。

18.《谢苏》、《清明记》 by清朗

一定要看!!江湖的。非常非常干净的文章!!好像还得过什么奖。我说不动了。

整理评论区推文:

台灯先森:鬼庖丁的《枝白路17号地下室的梦想家》,天堂放逐者的《这锅我不背》

木头:《遇蛇》,《山河表里》

自作孽:《不悔仲子逾我墙》。古风be小短篇,淡淡的哀伤,和历史结合得不错

拯救小朋友:推一下《活受罪长相守》和满天是一个作者,呜呜活受罪悲得恰到好处。

阿青木木木木:作者破茶杯。这也是个很神的作者,可惜,只有几篇而已。

Lucky.Troye.L :《人生若只如初见》by留空大大。这是我看过同人文文笔最好(渗杂个人喜好)也是这对北极圈cp的支柱文。不过看之前最好百度一下角色人设,会更好理解人物行为和心境グッ!(๑•̀ㅂ•́)و✧

Z:《silence all these years 》我的心头好。和满天同个作者。QAF的同人文讲的是无疾而终的暗恋,不像小说,像第三人称的随笔。

夜白昼昏:我推一个,《剪刀上的蘑菇》by吐维,这篇文是最近刚看的,只能赞叹!!!一路看下来,可能觉得压抑,狗血,但配上结局,简直绝了!

cesare:我的欧风入坑文是一篇很冷门但我觉得非常不错的小说,《魔王》,作者猫锦,讲的是西泽尔的故事,我觉得也非常好看,但是真的真的好冷啊

xenia:推一个现pa 《穿堂惊掠琵琶声》by高台树色。文风很淡雅,茉莉花茶般的口感,适合在午后读。平淡到浓郁的我爱你,没有什么大起大落,是水到成渠的一见钟情。〔但偏冷门〕

融化的棉花糖裹着甜甜的果酱:推一篇《追声与循途》,指挥家×作曲家,是我心中的神仙爱情了。

左拥博雅右抱泠子太太:《你佛慈悲还很酷》背景设定挺奇特的修仙江湖风?很甜,特别甜,却又不太一样,我d爆!!!!

柳惊蛰:《卢瓦索先生的永恒夏日》!!!文笔好的飞起!人物刻画特别生动!但是 都给我哭!

(如果小可爱觉得↑不行记得和我说我去删)

还有你们自己看评论吧。

夹带一点私货:

我是偏爱悲剧的,悲剧往往更加拥有力量。

人在面对电影、小说、戏剧的时候,往往才是最诚实的时候。自愿把自己完全向另一个世界打开,然后被引领着倾泻一种情绪。好的情绪是情绪,痛苦也是情绪。所以,悲剧能让人很好地缓解内心的不适,不看BE容易错过许多宝藏。

以及。

作品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它不是为了讨好读者而存在的;喜欢看小说的人,起码对文字本身怀有敬重,对作品本身有所尊重。

另:欧风耽美是很冷的圈子,但也是平均水平很高的圈子。希望更多人能看到其中好文。

不眠

“小李子快看!接住了!”

“小李子快看!接住了!”

思齐有辰.

“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人一身红衣,嫁了同一人三次,次次皆出自于真心”

“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人一身红衣,嫁了同一人三次,次次皆出自于真心”

梦境失火

《本将军嫁给了武状元》

    “算了,我来嫁。”看着我一母同胞的小妹哭得梨花带雨几欲昏过去,我终究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阿兄……”小妹吓得登时止住了哭声,随带着打了个哭嗝:“可你是个邦邦硬的男人啊。”

“男人就男人,我堂堂侯府嫡子,除了胸上少了二两肉,其他什么地方配不上他一个小小状元郎了。”我拍了拍小妹的肩膀,一个新登科的状元而已,就算现在风头正盛,过段时间也就消停了。

“阿兄。”小妹上下打量了我一顿,抿着嘴一字一句地说:“可郁北萧是武状元啊,你去了……我怕他打死你。”

“打死我?你莫是忘了你哥以前是干什么的,再者说死就死吧,反正九族以内除了你我都快死光了,你就和你的...

    “算了,我来嫁。”看着我一母同胞的小妹哭得梨花带雨几欲昏过去,我终究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阿兄……”小妹吓得登时止住了哭声,随带着打了个哭嗝:“可你是个邦邦硬的男人啊。”

“男人就男人,我堂堂侯府嫡子,除了胸上少了二两肉,其他什么地方配不上他一个小小状元郎了。”我拍了拍小妹的肩膀,一个新登科的状元而已,就算现在风头正盛,过段时间也就消停了。

“阿兄。”小妹上下打量了我一顿,抿着嘴一字一句地说:“可郁北萧是武状元啊,你去了……我怕他打死你。”

“打死我?你莫是忘了你哥以前是干什么的,再者说死就死吧,反正九族以内除了你我都快死光了,你就和你的那个小心上人跑得远远的,越远越好。”我漫不经心地回答了瑶儿的话,等我说完,她一下子哭得更伤心了。

一.

我是江遇宁,如你所见,我是个落魄侯府的落魄嫡子,按理来说我老爹死了,我就应该承袭侯位,但没办法,我老爹死得不光彩,整个江家上下就剩下我和我小妹江瑶两个人了。

说得再准确一点,我也“死”了,要不是老管家的儿子穿上我的衣服划花了脸顶了我的名头,那江家就真的只有我妹这一个独苗了。

至于老皇帝为什么不把我小妹一起杀了,还派人在江家好好的伺候着,那大概是因为她长得太像我那早早死去的娘亲。

对,我娘,就是老皇帝挂念了半辈子的那抹白月光。

就这么拖了大半年,就在我都快以为他要把瑶儿弄进宫当妃子的时候,老皇帝下了个旨,要把瑶儿嫁给新科武状元郁北萧,听说还是郁北萧自己请的旨。

啧啧,真是色令智昏,谁不知道我家瑶儿十四岁的时候就有上京第一美人的称号了,这个武状元竟然刚刚骑马游街后就打上了我家瑶儿的主意。

本身这事儿对瑶儿来说,或许也是个好去处,可天杀的,这大半年瑶儿的那个心上人挖了条地道天天来江府和她幽会,我这个当亲哥的在脸上画了三块胎记,还装成小厮天天点头哈腰的在门口给俩人守门。

瑶儿我是了解的,要她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还不如直接杀了她,要是逼着她嫁过去,估摸着花轿上就能咬舌自尽,没办法,那只能我来了,谁让她是我妹妹呢。

于是我给她塞了盘缠银两,给她脸上化了四块胎记,把她交给那个偷偷摸摸钻了一百多天地道的傻秀才。

“行了,走吧。”我甩了甩手,让他俩趁天黑赶紧离开。

“阿兄,我舍不得你。”瑶儿压抑着哭声哭得肝肠寸断。

“这有什么舍不得的,你哥这张脸就是缺点打扮而已,日后我去状元府吃香喝辣,大不了下点药把郁北萧迷晕了我在逃跑,你哥的本事你还不清楚?”

“阿兄。”瑶儿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对我说道:“那我们一起离开。”

“不急,三个人一起走目标太大,你们先走一步,日后我再去找你们。”我把瑶儿塞回陆知言怀里,扬了扬下巴:“走吧,先去城门附近,等明天大婚守备松懈,你俩抓紧走,离开了上京就别回来了。”

陆知言嘛,酸秀才一个,唯独看得过眼的就是那点子墨水和风骨,除了他我还真想不到其他人可以托付。

“江兄,瑶儿就是我陆某此生唯一的妻,哪怕是粉身碎骨,我也要护……”

“行了行了。”我扣了扣耳朵:“酸死人了,赶紧走,别打扰我出嫁。”

我这辈子最讨厌两件事,一件是被人骗,一件是哭哭啼啼,瑶儿哭的伤心死命抓着我的衣袖,我只好三下五除二把她和陆知言一起塞进了地道,反手封死地面,顺带在上面蹦跶了两下再把柜子移过来遮住。

齐活了,等瑶儿走远了,我直接一把火把自己烧死就得了,从此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江家余孽,瑶儿也能和她的言哥哥找个清静的地方,生两个小娃娃,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这上京城的权势压死了这么多人,再死我一个也不多。


   二.

我是江遇宁,如你所见,我不想活了,所以我哄走了我的亲妹妹,还对着圣旨来了场瞒天过海。

我原来是个不成器的侯府嫡子,最爱干的事是喝酒打架,后来我被抄家了,于是我扮成了脸上有硕大胎记江家奴仆陪在我妹妹身边,现在我成了穿着婚服,胸前塞了两个馒头,坐在轿子上的新娘子,没错,我要嫁人了,嫁给前段时间策马游街的新科武状元郁北萧。

轿子外面吹吹打打的声音不绝于耳,可见皇帝是真给状元郎面子。

状元府是新的,新郎也是新的。媒婆扶着我让我下轿子,隔着红盖头,我只能看见眼前有一双绣着金线的靴子。

这是郁北箫亲自出来接新娘了,还真是看重我……阿不,看重瑶儿,

进府的第一件事就是跨火盆,火苗窜得老高,按照媒婆的说法,这叫红红火火。

可你家跨火盆跨的是明火啊?

我用我的脚后跟想了想都知道是有人在下绊子,可惜了了,我不是瑶儿,这么点火盆我三岁就能跨了。

于是所有人就看着新娘子甩开了媒婆的手,脚尖在地上磨了磨,随后一个箭步跨过了火苗熊熊的火盆,人也稳稳落地,连衣摆都没被火舌沾到。

也不知道周遭的人都是什么表情,我兀自挺直腰杆进了状元府,不过说老实话,我没成过亲,真的。

上京城里的公子哥多的是红颜知己,这个我没有,我身边净是一群光膀子摔跤的莽夫,当然了,我一般不和他们摔跤,一是因为我身份摆在那儿,二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会把我摔死。

没办法,我也不愿意和他们计较,怪只怪江家的基因太强大,哪怕是我那个沙场征战几十年封侯拜将了的爹也总是一副白面书生的样子。

我和我爹说,我堂堂一个将军,怎么能这么白净,这不成体统。

我爹冷着他那张风沙吹了十余年依然白净的脸对我说,忍忍,忍到他那个年纪就行了。

不过可惜,我爹还没看到我到他那个年纪,就被老皇帝了结了性命,人头还挂在城门口风吹日晒。

现在我爹终于不白净了,也不知道他后不后悔。

以前这张脸和这单薄得跟个木板一样的身体对我来说属实没什么用,顶天了平时被嘲笑一下说我油头粉面像个女人,不过现在有用了,你别说,化上妆,穿上新娘子的衣服再盖上红盖头,还真像那么回事,除了这鞋有点挤脚外,从早到晚都没人发现是新娘一个男人假扮的。

成亲也无非就是那么几档子事,状元郎算是新贵,在上京没什么人脉,进了大堂也没人闹腾,高堂上空空荡荡,敢情这状元郎也是个孤家寡人。

傧相扯着嗓子喊“一拜天地”,唢呐声扬得老高,我翻了个白眼,扯着红绸子跟郁北萧一起拜了天地。

“二拜高堂。”

拜就拜吧,高堂上左右也没人。

“夫妻对拜。”

我腆着脸转身和郁北萧对拜,媒婆压了压我的背低声说:“新娘子的头要低过新郎官。”

天光正好,日头正盛,也许瑶儿还未能逃远,我可不能惹事。

我这么想着,把头倏地低过郁北萧,只要瑶儿能活,别说弯腰低头,现在要当场把我剐了都行。

只是我的脚被鞋子挤得生疼,转身时被衣服一绊,差点摔了个跟头。

是郁北萧扶住了我。

“送入洞房!”

随着傧相的声音,郁北萧居然打横把我抱了起来,一步一步地往婚房里走,好歹不用自己穿着小鞋走路了,我差点乐出声。

头上的珠钗金冠压得我脖子发酸,只能靠在郁北萧肩膀上休息。

郁北萧把我放在了床上,床上是红彤彤的绣着牡丹的被子,这被子让我觉得硌腚,所以郁北萧一出门去招待宾客,我就扯掉了盖头想要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被子一掀开,满床的红枣花生。

早生贵子,好意头,可惜我生不了。

一早上到现在一口饭也没吃,我饿得眼前都快重影了,房间里的东西中看不中用,没一个顶饱的,我只能一边脚踩脚地脱掉鞋子一边取出馒头开始啃。

幸好早上塞了两个馒头,要不然我真能活活把自己饿死。

两个馒头下肚,我照了照镜子,镜中人化了妆遮住本来的相貌,我摸了摸下巴,觉得若我是个女子,生得这副模样倒也不错。

得了,谁让我是个男的,于是我认命地坐在床边开始寻思这房里什么地方好点火,骗郁北萧三五天还说得过去,骗一辈子,除非郁北萧是个傻子。

所以我打算等迷药用光了,瑶儿也走远了,就一把火烧死自己,就是可怜郁北萧,娶了个媳妇是个男人,还得赔上一间房。

就在我无聊得快把床上的花生嗑完了的时候,终于听见了一道脚步声,脚步声由远及近,吓得我赶紧穿鞋盖盖头端端正正地坐好。

郁北萧踏着夜色进了房,还反手把房门锁上了。

杜绝闹洞房,是个好习惯。

房里红烛高照,烛芯爆裂噼啪作响,我隔着红盖头看见郁北萧的身影,影影绰绰的,就这么站在我面前。

不愧是武状元,看起来还挺高的。

“江瑶……”

郁北萧轻轻开口,我想着瑶儿平时的动作,扭捏地轻轻点了点头。

盖头被掀开,眼前霎时明亮。

好在这衣领够高,遮住了我的喉结,也遮住了我吞口水的动作。

这哪里是当今武状元,这明明是我梦寐以求的脸。

长眉如剑,瞳仁如墨,棱角分明的脸还带着穿过夜色而来的冷峻,修长高挑的身材,一拳能打废一排人。

我简直做梦都要想这样的脸,有这样一张脸,还用愁别人笑我是个小白脸?

郁北萧也盯着我,好像我脸上明晃晃地刻了“我是男人”这几个字一样,盯得我浑身发毛。

我看着郁北箫坐在了我旁边,出乎意料的,他握住了我的手。

我登时吓得一哆嗦,就郁北萧敛起眉眼这幅温柔的样子,我都快以为他是瑶儿当初某一天出门游玩欠下的情债了。

“今天累吗?”郁北萧摩挲着我手掌上的老茧,那是常年牵缰绳握长枪磨出来的。

我有些心虚地瞥了郁北萧一眼,好在他神色如常,我也就懒得管了,又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现在歇息吗?”

大哥,用得着这么单刀直入吗?要是我答应了,你是不是就要直接和我被翻红浪了?

我一边在心里腹诽一边维持着憋红脸的状态,指了指桌上的合卺酒。

那里面我还加了药,可不能浪费。

我哄着郁北箫喝下了酒,该说不说,迷药劲儿挺大,一杯酒下肚,郁北萧的脚步就开始虚浮,走了两步就直直倒在了床上,还省得我把他搬上床了。

婚床大得出奇,躺下四个人都不成问题,我脱了外袍,顺带把郁北萧的外袍扒了,随后自己躺在床内侧对着床帷和衣而睡。

郁北萧的呼吸平稳,勾得我也困意翻涌。

也不知道瑶儿现在好不好。

罢了,还有陆知言,陆知言会照顾好她,我还是睡觉了事。


三.

我叫江遇宁,现在是状元府的新“夫人”。

我醒过来的时候,郁北萧已经不见了踪影,听派来伺候我的丫鬟说是进宫受封了,丫鬟说得一脸骄傲,我撇了撇嘴,武状元无非是封个骁骑校卫养在上京,都不能出征打仗振我国威。

振我国威?我愣了愣。

算了,这国威谁爱振谁振吧。

怕丫鬟看出端倪,我让她放下东西就离开,开始一个人待在房里梳洗。

按照受封的进度,估摸着郁北萧现在还在宫里三跪九叩,那我也不用急了。

这脸上的脂粉糊得人难受,一盆清水都洗白了才洗干净,我把散落的头发用发带束了起来,铜镜中的人素白着一张脸,连带着衣襟敞开露出的肌肤也是苍白的,依稀还能看见胸前的刀疤,唯有嘴唇还带着一丝色彩,像是黑白的水墨中突然滴进了一滴朱砂。

我扯了扯嘴角,透不出一丝鲜活的样子。

出门是不可能的,我只想待在房间里等死。

但郁北萧提前回来了,他说他受封了骁骑校尉,我乐了,果然不出我所料。

郁北萧还说要带我去见见府里上下的人,可我正在怕郁北萧看出端倪,所以裹在被子里不肯起身。

郁北萧见我无精打采的,耐着性子解释说说昨天的火盆是他师妹刻意所为,他已经把人送回济州老家了。

得,原来他也发现了,还处理完了。

我突然觉得如果瑶儿嫁过来了,靠着郁北箫,说不定也能过上好日子,不用奔波,不用躲藏。

他虽是好心,可我还是婉拒了郁北萧,顺带如法炮制的把药下在茶水里又迷晕了他。郁北萧在我旁边睡得安稳,让我难得的起了一丝恻隐之心,也不知道这兄弟作的什么孽,遇上了我这么个人。

不过没关系,我就要死了,我肯定死得让你省事点,到时候你还能继续娶娇妻美妾,不亦乐乎。

郁北箫不知道我心里在琢磨什么,他和我这个闲人不一样,他是要上朝的,所以一大早他就又没影了。

等我独自吃完三碗饭躺回被窝的时候,郁北萧带着一身浅色简装和一顶帷帽回来了,他说上京城今晚有花灯会,如果我想去,他就带我去看。

花灯会?没意思。

我背过了身,不打算去。

郁北萧又说今夜的花灯会上会铺上许多摊子,有地方美食,还有陈年好酒。

于是我答应去了。

郁北萧以为我为了美食,我却带着帷帽满街溜达找酒。

我寻思着我也不矮,可郁北萧实在太高,比我高了一个头,衬得我跟个竹竿子一样,我只好离他远一点,再远一点,借此维持我的尊严。

长街锦绣,灯火如昼,真是好年岁。

我停在卖酒的摊贩面前,郁北萧低声问我要不要喝酒,我说喝,管他三七二十一的,不如先畅快痛饮一顿。

郁北萧没有制止,连疑惑也没有,直接扔下银子给我买了六壶酒,还拉着我飞檐走壁上了观月楼。

今晚的月亮圆的就跟我爹中年发福的那张脸似的。

我一个人喝了六壶酒,郁北箫不争不抢,就在旁边看着。

摊贩说这是烈酒,但我六壶酒下肚了依然脑子清醒,身体敏捷,一点也没醉,我觉得摊贩骗人,可郁北萧说我醉了,还说我话都说不清楚了,一直含含糊糊地骂人。

我说你放屁,我清醒得很,是我爹不清醒,我爹清醒了一辈子,怎么就临老了还糊涂了,断送了自己一生的清誉。

我想着反正观月楼这么高,十个我加在一起骂人也没人听得到,多骂两句也没关系。


四.

我叫江遇宁,我以前觉得自己是个酒仙,千杯不倒,可昨晚我倒了。

那晚上怎么回去的我忘了,总之一个人在床上醒过来的时候我什么也记不起来,只有脑仁疼的厉害,我终于信了摊贩说得话,酒的确是烈酒。

丫鬟依旧叫我夫人,按着老规矩,放下洗漱的东西就出去了。

至于郁北萧,管他的,估摸着还在上朝吧。

我躺在床上望着床顶的木刻花纹,突然有些想瑶儿了,娘亲去世的早,我爹只知道打仗,瑶儿算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也不知道现在和陆知言跑到哪儿了,有没有安定下来,也不知道她日后听闻了状元郎的新夫人的死讯会不会伤心,又哭个不停。

昨晚喝的酒今天还没缓过来,我吃了两口饭就又躺回了床上,窗外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雨,雨滴连成线打在房顶,打在叶片,打在树干上,吵得我心烦。

我裹在被子里辗转反侧,郁北萧来找我的时候身上还沾着雨的痕迹。

我露出一双眼睛看着郁北萧变戏法似的拿出两只蛐蛐儿,问我要不要斗蛐蛐儿。

要不怎么说男人的快乐都是相通的,要是瑶儿,她现在应该已经生气了,但幸亏是我,我又有兴致了。

于是我借口脸上出了疹子,戴着帷帽待在房里和郁北萧斗了一下午蛐蛐儿,郁北萧也不问我为什么出疹子了,只说他会送药过来,还说明天他不用上朝,正好雨过天晴,他想带我去郊外骑马踏青。

骑马啊。

我已经快一年没有骑马了。

郁北萧说他养的马能日行千里,是难得的良驹。

话都说成这样了,那去呗。

我摸了摸怀里的药,估算了一下份量。

可郁北萧好像没有要和我洞房花烛的念头,到了晚上他就自觉地躺下去和衣而睡,睡得比我还香。

得,又省了一包药。

第二天的确是个好天气,马也的确是好马。

城外有草场,草场边上是一片密林,郁北萧说这马温顺,让我放心骑。

太久不骑马,果然还是生疏了,我握着缰绳,郁北萧骑在另一匹马上和我并肩而行。

我觉着我也挺温顺的,和这马简直是绝配。

于是我撒了欢地骑,在草场上一圈又一圈地跑,耳畔的风刮过,眼前的景划过,我在草场边缘用力扯了一把缰绳,然后呕出一口血,我看见血就这么一摊,倏地在白色衣袍上晕染开,像一滴赤色的浓墨滴在了水里。

我抹了一把嘴,把那块碍眼的布料撕下来随手一扔,布料随风飞出去几丈远,我也策马回到了原点。

我捏着嗓子和郁北萧说不想骑了,草场太小,没意思。

郁北萧说:“那我们回家。”


五.

我叫江遇宁,我怀疑郁北萧喜欢上我了,或者是郁北萧原来就暗恋瑶儿,否则他的种种纵容都说不通,当然,也可能他是个大傻子。

不过不重要了,因为我快死了,趁郁北萧去上朝了,我打算反锁上房门一把火把自己点了,房间里好烧的东西就数这帷幔,所以我先点了帷幔。

火势刚刚起了一点头,我又点了书架子。

火势大了起来,外面叫嚷声一浪高过一浪,我在火光里还没傻乐上一会儿,郁北箫就直接用剑劈烂了房门,然后不等我反抗就把我裹在被子里抗了出去。

我想挣扎,不过郁北萧力气太大,我打不过。

我被扔在了另一所院子的床上,那边院子的灭火声我已经不太听得清了,眼前的郁北萧还穿着朝服,脸沉得跟被火烧过的碳灰一样,我差点被捂晕过去,被扔在床上后我就一把掀开了被子,里面的里衣还没系好,直接露出了我平坦的胸膛。

郁北萧望着我,不声不响的。

我握住袖间藏着的短刀,咧着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郁大人,不好意思了,我是个男人。”

本来我是想一个人死的,但是你冲了进来,还发现我了,我也掩盖不过去了,那我只能和你鱼死网破了。

郁北萧没有跟着我笑,也没有惊疑,只是走过来半蹲着给我系好了里衣,还帮我把被子披好了。

“郁北萧,你不生气?”

“北市新开了一家糕点店,听说很好吃,明天我去给你买。”

“郁北萧,你不会早就猜到我是个男人了吧?”我歪了歪头盯着郁北萧。

“为什么要寻死?”

答非所问,我撇了撇嘴角,避开了郁北箫的目光,并不打算回答他。

然后我就被郁北萧掰着肩膀和他对视,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问我:

“为什么非要死。”

“因为我本来就该死。”我的语气也凉薄了起来,连笑也懒得装了:“郁北萧,你已经猜出来我是谁了,不是吗?”

“我是猜出来了……”郁北箫弯着腰,对我说:“可江遇宁就该死吗?江遇宁难道不更该好好活着吗?”

这大概是我这大半年来听到的唯一一次,有人叫我大名。

瑶儿叫我阿兄,陆知言叫我江兄,其他人叫我逆贼,偶尔还会在后面淬上一口口水。

只有郁北萧叫了我江遇宁,把我给激动得,要是我是个女的,我一定当场就真的嫁给他。

我说不过郁北箫,不但没死成,还暴露了身份,虽然只有郁北萧一个人知道,那把被我藏在袖中的短刀临了也没捅进人的胸膛,只被我拿来削了个大白梨。

我不担心郁北萧说出去,毕竟现在我们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俗称新婚夫妇。

可我思来想去也想不通,郁北萧是怎么发现我的,左右也只有喝醉了记不清事的那一晚,郁北箫没有对我多做解释,失火的事被他三言两语掩盖了过去,我仍旧是神神秘秘的状元夫人,他仍旧是风头正盛的当朝新贵。

郁北萧没有失言,果真带回来了好几盒糕点,一块一块的给我试,我懒得反抗,任由他给我喂吃的。

他说过几天皇帝要大宴群臣,点名要我去。

他还说让我不要担心,他会想办法。

郁北萧没见过瑶儿,老皇帝是见过的,我他也是见过的,要想看不出来我是江遇宁,除非是老皇帝瞎了。

于是我对郁北箫说:“那你想想办法吧。”

郁北萧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往我嘴里塞吃的。

我也不知道郁北萧能想出什么办法,不过那个老皇帝在想什么我就很清楚了,左不过是为了见一眼瑶儿,看看瑶儿现在长得有多像我娘了。

不过当初我娘为什么在皇帝和我爹中选了我爹,我认为是有迹可循的。

首先肯定是因为青年时期的我爹实在一表人才,那时我爹一把长枪挑尽天下无敌手,年纪轻轻就成为了一方大将。

我娘亲这么骄傲又貌美的人,怎么可能忍受得了老皇帝疑心深重,善妒小心眼还三宫六院的毛病,于是果断嫁给了我爹。

至于我娘年轻时有多美,用我爹的话说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也难怪生下瑶儿就离世了的我娘,在瑶儿都成了大姑娘的时候还天天被我爹念叨着,被老皇帝惦记着。

也不知道我爹娘在地底下团聚了没有。

过了两天后,郁北萧说他禀告了皇帝,说我身体不适,不宜面君,老皇帝准了。

果然还是有本事的人在皇帝面前有面子。

郁北萧不让我死,我也就不死了。

反正郁府上上下下也没少我吃没少我喝,现在郁府的人都知道我这个新夫人就爱天天戴帷幔遮住自己的美貌,我也乐得清闲。

郁北萧除了知道我是个大男人还每天非要和我睡一张床以外也没什么其他的举动,反而天天得空了就带着我骑马打猎,喝酒遛弯,让我觉得他这个骁骑校尉就是个挂名的,实际上一点实权也没有,也不知道他一路考上状元是为了什么,就为了能在上京城更好的斗蛐蛐儿?

如今用不着给他下迷药了,我就开始给自己灌药。

只恨我自己太容易做梦,一剂药下去一觉到天明,什么也不用愁了,了现在药没了,我又开始成宿成宿地做梦,大半夜的在床上踢过来踢过去,差点把郁北萧踢下床。

郁北萧轻拍我的脸让我清醒过来,可我只觉得眼前都是火光,一片一片,红得刺眼,还带着血腥气,燎得人心慌。

我从床上弹起来,满头是汗地坐着,眼前时黑时红,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郁北萧好像是把我抱住了,有一搭没一搭地拍我的背,直到我睡着。

我半梦半醒地让他给我药,我想睡觉。

他擦了我额头的汗,说别吃药了,吃多了不好,现在有他在。

于是郁北萧就天天的拍着我哄我入睡,实在睡不着他就带着我去房顶喝酒看月亮。

房顶的风大,吹得发丝缠连,像纠缠的红线,我吹着风,看着郁北萧的侧脸,突然问他:

“郁北箫,你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郁北萧的睫毛颤了颤,没有搭话。

“不过我丑话先说到前头,沾上我的人可都没什么好下场。”我兀自接上了自己的话。

郁北萧回头看着我,月色凉凉,映得人影都清冷,然后郁北萧在我额头上落下了一个吻。

我跟被火烫了似的一把他推开,使劲搓了搓自己的额头,娘的,虽然他比我高一个头,但也不能就这么轻薄我吧。

我爬起来拍了拍衣服,想要直接离开,可房顶太高,我现在武功全无,跳下去估计不死也残,于是我冲着一旁憋笑的郁北萧怒吼:

“笑什么笑,送小爷下去,小爷困了。”


六.

我是江遇宁,我可以确定了,郁北萧是真的喜欢上我了,虽然他是个男的,我也是个男的,虽然他一开始想娶个女的,而我一开始也喜欢那些身娇体软的姑娘。

但这种事,没办法,上头了。

而今我和他同榻而眠,我睡不着,只好戳了戳身旁的郁北萧,让他晚上夜宴过了回府时去药铺给我抓两幅补气血的药,我要大补,多活一天算一天。

郁北萧答应了,还顺带捏了捏我的脸。

于是我又把他踢开了。

皇宫夜宴,我有理由不去,但郁北萧是必须要去的,进了郁府以来头一次晚上没有人一起吃饭,还怪不习惯的,我吃起来竟然有些食之无味。

我慢吞吞地吃,外面的小厮急吼吼地来报。

我问小厮又没有着火,他急什么。

我没点火,郁府怎么可能着火。

小厮说门口有个满身是伤的男人,说他姓陆,要见我,已经接近前厅了

现在轮到我上火了。

满身是伤,还姓陆,除了我那个便宜妹夫,我想不到其他人。

等我跑到前厅时的,那个姓陆的就剩一口气了,浑身是伤,也不知道怎么混进的上京城。

我扒开他的头发看得仔细,还好,不是陆知言,我松了一口气。

他喘着粗气,有得进没得出,我只能蹲着,把耳朵凑近他嘴边才能听清楚他的话。

他说他叫陆续。

他说他是陆知言的贴身书童。

他说陆知言死了,被官兵一刀捅死的。

他说江瑶也死了,撞死在了官兵的刀下。

我掰着他的肩膀让他说清楚,他断断续续地说是皇帝画了我娘的画像,举一国之力要找和她相似的女子送进宫,瑶儿和陆知言一路逃到永州,以为无事就洗去了我给她画的胎记,不料后来被官兵围住,说她长得同画像上的人相似,要带走瑶儿,陆知言为了带瑶儿逃走被官兵一刀了结了性命,瑶儿不愿独活,撞死在了杀她陆郎的刀下。

陆续说完了。

然后一口气没上来,死在了我的怀里。

前厅的穿堂风一阵一阵地吹过,陆续的血流在我的掌心,一点一点变得冰凉。

我成江府的独苗了,

我真成江府的独苗了。

我愣愣地维持着瘫坐的姿势在前厅抱着陆续坐了很久,久到天完全黑了,久到郁北萧风尘仆仆地从宫里赶回来,我还不声不响地拽着陆续不撒手,郁北萧把我从地上扛起来,扛回房里,拍着我的脸让我看着他。

郁北萧叫我阿宁。

郁北萧说他慌了,让我别不理他。

我有点茫然地抬头,看见郁北萧急得双眼发红,我感受到我的嘴在动,在说话,可我听不见我在说什么。

郁北萧把我的头按进他怀里,摸着我的后脑勺说,哭吧,哭吧。

我想我怎么可能哭,我可是杀人都不眨眼的江遇宁。

但郁北萧用下巴抵着我的头,说他知道我太苦了,以后会有他在。

所以我揪住他的衣服咧开嘴嚎啕大哭。

这是我第一次哭得如此丢脸,娘亲死的时候我才五岁,怀里还抱着瑶儿,我憋着眼泪,不能哭。

老爹死的时候我晕了,人事不省地被藏在衣柜里,没时间哭。

现在我哭了,因为我不想瑶儿死。

瑶儿刚出生的时候,皱皱巴巴的,像一只小猴子,我一只手就拎得起来,娘拉着我的手,躺在榻上摸了摸我的头,让我一定要听爹的话,让我好好照顾瑶儿。

娘去世以后,爹疯了一样的在外面征战不肯归家,我就天天把瑶儿带在身边,饿了就找乳娘喂奶,哭了就搂着她给她唱我也刚学会的摇篮曲。

然后她就哭得更大声了。

别人家的孩子长大了说的第一句话叫爹叫娘,我家瑶儿说的第一句话是哥哥

瑶儿再大一点,我就背着她上书塾,虽然别人也能背,可别人背我总是不放心。

瑶儿能识文断字了,写出来的第一个字就是宁字,她头上还是我给她扎的丑乎乎的辫子,给我看她的字时,她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瑶儿长得水灵,用文人的说法叫长得风华绝代,那些公子哥说她是上京第一美人,总想着翻墙来看她捉弄她,瑶儿曾被吓了一大跳,后来我就抓着长枪跃上墙把人一个个的踹下去,瑶儿在廊下鼓掌,对我说阿兄神勇。

我的妹妹,就算是天潢贵胄来了,也得看她自己乐不乐意见。

可我把她托付给了一个不会武功,没有功名,只知道一门心思对她好的秀才。

瑶儿,要是当时我逼着你把你嫁给郁北萧,你是不是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瑶儿,阿兄好悔,怎么就那么急匆匆地把你塞进地道,甚至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你永远是阿兄的掌上明珠。

那晚我发了高烧,睡梦中把郁北萧的胳膊抓得血刺呼啦,醒过来时郁北萧满脸憔悴,胡子拉碴,说我昏迷了两天两夜,时不时还呕血,大夫来看都说我心力交瘁,快死了,幸好,幸好我醒了。

我盯着床帷,心想还不如死了。

郁北萧怕我做傻事,告了假天天和我待在一起,我不吃饭他就熬粥,一口一口地吹凉了喂我。

到了晚上,郁北箫就拿带子把我和他的胳膊绑在一起,生怕我偷跑出去。

我由着他忙这忙那,自己却只像个活死人一样定定地说不出话,郁北萧看着我,说他给我说个故事。

他说他十五岁在上京城外被人追杀,奄奄一息就快要死了的时候,有一个白衣少年突然出现,一箭一人射死了围攻他的杀手,还给他包扎了伤口。

他说他当时被血糊住了眼睛,那个人替他擦干净了脸上的血,他看见那个人一双丹凤眼,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情绪,只低着头给他包扎。

他问那个人,不怕他才是坏人吗。

那个人笑着说,小爷杀了这么多人,分清好坏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

后来他回了济州老家,蛰伏多年报了血海深仇,来了上京数次却寻那人不得,后来他派人拿着那块包扎的布料挨家挨户地问,才有人说这约莫是当初平南侯府订的料子。

他说他当时高兴坏了,回济州备了大礼,刚要出发来上京,平南侯府谋反被诛杀九族的消息就传到了他耳里。

他当时想,那个城外持弓的少年那么厉害,怎么就这么死了呢,他不信,可平南侯和平南侯嫡子的头就挂在城门口,叫他不得不信。

平南侯府只剩一个江瑶了,孤苦无依,他只能一路考取功名,求娶江瑶,想要保她一世平安。

郁北萧一边说着一边把我凌乱的额发捋到耳后。

我说怎么郁北萧揭盖头那晚看了我这么久,还屡屡纵容我。

敢情他早就知道我是江遇宁,上赶着来报恩了。

郁北萧说成亲那晚他叫了瑶儿的名字,想告诉她自己不会强迫她,只想保住江家最后的血脉,可他掀开盖头,看见了我。

他以为自己眼花了,所以看了很久,也摩挲了我掌心的茧许久。

我喂他下了迷药的酒,他就乖乖地喝下去。

郁北箫说:“失而复得,不能再求更多。”

老天爷待我有些苛刻了,又算待我不薄。

可纵然郁北萧把我当成个瓷娃娃供起来,我还是一日一日肉眼可见消瘦下去,大夫查不出病因,脑门上挂着汗的说自己无能。

郁北萧当着我说没事,一切有他。

郁北萧背着我摔门砸墙,赶走了一批又一批的大夫,又找来一批又一批的大夫。

直到郁北萧说,他想带我去一趟灵涪寺,今天是瑶儿和陆知言的头七,他在寺里偷偷设了香炉灵堂。

我躺在摇椅上晒太阳,说好啊。

灵涪寺大约是很灵的,尤其是求平安,所以我在灵堂枯坐时,郁北萧让我等一等,他去替我求个平安符。

我大抵真的是要死了吧,让郁北萧都开始信鬼神之说了。

灵堂里的烟袅袅升起,像瑶儿的翩跹的衣摆,我隔着层层烟雾抬了抬手,像是穿过这些恼人的世事就能挨到她。

“大公子……”

身后有人推门而入,然后扑通跪下,我吓了一跳,缓了缓神才发觉是一个端着纸钱的老僧跪在我面前,老泪纵横,恍如隔世。

是柳管家啊,是看着我长大的柳伯,他的儿子是我的书童,为了救我扮成了我的样子,连尸身都找不齐全。

我以为柳伯也死了,可没有,柳伯说他当初逃到了寺庙,被僧人救下后,就出家剃度,留在了灵涪寺。

柳伯没想到还能见到我,颤颤巍巍地拉着我的手,树皮般风干的脸上说起往事时还带着愤恨,无奈,和痛楚。

后来郁北萧来找我的时候,正好撞上离开的柳伯,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又擦肩而过,郁北萧问我这是谁。

我指着纸钱说:“是庙里的老僧,来送东西。”

郁北萧点了点头,往我手里塞了一个平安符,说能保我平安。

我突然笑了,虽然只是勾了勾嘴角,我说,带我去趟药房吧,我想抓点药,治病的,不是杀人的。

郁北萧带着我去了,还问了药房老板好几遍这药有没有问题,老板说都无毒,都是好药,郁北萧才稍微放下了心。

自己的病果然还是要自己治,几贴药下肚,我的身体就慢慢好了起来。

郁北萧说灵涪寺的平安符真是灵,改天他要再去替我求一个。

我说再带我去趟观月楼吧,那是上京城离月亮最近的地方。

今夜不喝酒,只赏月。

今天的月亮弯了,像一把杀人诛心的弯刀。

郁北萧把我放在楼顶,说刚刚看见街上有人卖纸雕小灯笼,看起来奇趣可爱,他去给我买一个,我说好,他便飞身而下。

观月楼高得出奇,好似伸手可揽星辰,我站起来扭了扭腰,双臂展开,从另一边一跃而下,随后消失在了夜色里。

我没想跳楼,可郁北萧以为我跳楼了,等我回到观月楼附近的时候,郁北萧看见我,直接把我死死锁进了怀里,在我耳边恶狠狠地说,我以为你跳楼了,我在这里找了十多圈,都快吓死了。

我说要是我真的跳了,你怎么办。

郁北萧说那他就把楼拆了,然后一把火把楼和他自己点了,化成灰都来找我。

我挣脱出他的怀抱,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肩膀说,有些戏谑地说:“郁北萧,你不会以为我真的喜欢上你了吧,小爷救过这么多人,你算老几啊。”

我对他说,我要离开上京了,郁北萧随即愣住,眼里还带着不可置信,我拿出那只平安符随手扔在地上,懒得看郁北萧的神色,兀自扬长而去。


七.

我叫江遇宁,现在情况很尴尬,我身上没带银两,找不到住处,颇如一只丧家之犬。

郁北萧也许是生气了,没有来寻我,我把身影隐匿在人群中,像一滴水滴进了河里。

我找了个楼顶,躺在风里睡了一觉。

第二天上京城里就开始传太子请旨,皇帝下旨狩猎,不日启程。

我心想还真是神速,这么快就敲定了,于是我活动了下手腕,找了家兵器铺,偷了把剑,本来我是想偷长枪的,可那家铺子里的长枪实在不趁手,我只能偷了把剑。

第三天郁北萧依旧没有来寻我,我想他可能是真的伤心了,我可真是个偷人心还伤人心的坏人,这日子无聊,我找了个空旷的地方练了套剑,剑气如啸,气贯长虹,像是故人的哀鸣。

第四天,老皇帝和太子带着一众大臣出发了,我藏在人群中,看见郁北萧骑着高头大马,神色郁郁。

说好的不让郁北箫去,太子竟然没拦住他。

突生变故,却也不能停下脚步。

我远远地跟着浩荡车马,走一段,停一段。

等到了夜晚,星垂四野时,我叼着草抱着剑蹲在草丛里等人来接。

接我的人来了,一言不发地对我行了礼,说皇帝正在宴饮,让我换上衣服跟他进去。

我吐了口口水,说谁要换衣服,我这身衣服好得很。

他无法,只能硬着头皮把我带进去。

好在彻夜笙歌,守备不严,他掏出太子令牌,禁卫军就乖乖放行了。

不愧是太子,禁卫军都握在手里了。

皇帝宴饮的帐篷大得离谱,我走到帐门前,拔出剑扔了剑鞘,寒光一闪,地上就躺了两个想要拦住我的皇帝亲卫。

禁卫军没人敢动,只有皇帝的亲卫把我团团围住,还高呼着有刺客,四下惊慌喧嚣,人多了起来,我只好把叼着的草吐了。

区区上百个亲卫而已,你们已经被我包围了。

我歪了歪头,吹开一缕挡住视线的头发,本来不想杀那么多人的,可看着这些人实在眼熟,依稀是当初屠了我江家满门的那些人。

等我踩着尸体用剑挑开帐篷的门帘时,里面的人正围着老皇帝站在我正对面。

都是熟人,我就不装了,鄙人不才,是上京城第一阎罗王,是曾经这个王朝在战场上最锋利的那把剑,是平南侯世子,江遇宁。

太子站在一旁,和我目光相接后不动声色地手握紧了中的佩剑。

郁北萧因为吃惊而微微瞪大了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至于其他人,明里暗里,官场战场的,都是熟面孔了,都一副见鬼的表情,我举起剑摇了摇,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

身上素衣被血染红,估摸着像个刚爬出地狱的厉鬼。

老皇帝的声音因为惊吓显得格外尖锐刺耳。

“江……江遇宁!”

我掏了掏耳朵,剑锋隔着人群指向老皇帝的脸。

“叫什么叫,跟没见过我似的。”

“来人!护驾!”随侍的太监叫得更刺耳了,所以我先割了他的脖子。

老太监捂着脖子倒下去的一瞬间,人群瞬间四散奔逃,只有太子和郁北萧站在原地,无奈帐门被禁卫军围死了,大家逃也逃不出去。

皇帝让太子护驾,太子不动。

皇帝怒斥太子想要造反吗,太子依旧不动。

一片哗然,只有我笑出了声。

我的剑刃挨着老皇帝的脖子,因为我笑得身体抖动而在他的脖子上划出了一丝血痕。

人群中有不怕死的出声,说我是逆贼,贼心不死。

逆贼?

我把这两个字反复念叨了好几遍。

的确,就在几天前,我也以为我是个逆贼。

要不然怎么解释府里搜出来的老爹通敌的书信,铁证如山,连一丝翻案的机会都没有。

就在那一晚,我从上京城最耀眼的少年将军变成了人人唾弃的逆贼。

没有人记得我打了多少胜仗,没有人记得我杀了多少敌军,时间久了,我都快以为我是逆贼了。

我退了两步,解开了上衣,衣袍散开,身上是纵横的刀疤。

“这一条。”我指了指左肩上一指长的疤:“是平城大战留下的。”

“这一条。”我指了指腹部的碗大的疤:“是勒旳族来犯留下的。”

“这一条。”我又指了指胸前的箭伤:“是晋州对阵留下的,穿胸而过,差点没救回来。”

……

背上的疤我看不见,也就不数了。

至于手上的烧伤,我就不说了,毕竟那是我自己点的火给自己烧伤的,说出来怪丢人的。

在众人的静默中,我穿好衣服,剑尖扫了一圈帐篷里的人:

“我在南境沙场杀敌,各位稳坐明堂,我江府满门惨案,各位抚掌叫好,我是逆贼,那各位是什么?”

有人反驳说我通敌,我笑得弯下了腰,剑锋在地上划出一串火星子。

“江府上下三百余人,满门忠烈,如今边境已平,要不是老皇帝伪造通敌书信,要不是我老爹心灰意冷不愿再争,这天下谁人能说我江府通敌?我江遇宁沙场十年杀敌无数,要不是老皇帝早半年就派人在我饮食中下药废我武功,这上京养的流油的兵将有哪一个是我的对手?”

我这一串话的表现着实不错,终于没人再说话了,个个都扭曲着脸,也有人看起来颇为汗颜地低下了头。

我和太子说,让他们出去,好好关押着,听话的就留着,不听话的就剐了。

太子同意了,一时间偌大的帐篷里就剩下三个人,哦不,是四个人。

还有一个木桩子似的站在一边的郁北萧。

他不肯走,我也赶不动。

我坐在不知道是哪个大臣的位置上,灌了杯酒,听老皇帝疯疯癫癫地骂太子,骂我爹,也骂我。

骂太子是骂忤逆不孝,竟然与我联手弑父。

我嗤笑了一声。儿子不杀老子,难道等着老子疑心落在儿子身上杀了儿子吗。

骂我爹是骂他大权在握兵权盛势。

我又嗤笑了一声。当初也不知道是谁求着我爹出征镇压南境,我爹这么多年兢兢业业连个贿赂都不敢收,狡兔死就狡兔死,走狗烹就走狗烹,何必说的这么好听。

老皇帝也骂我,不过我不在乎,因为我马上就要杀了他。

一壶酒被我喝了个精光,我磕了颗花生,抄起剑抵住老皇帝的心口,告诉他看在你坐了多年皇帝的份上,我一剑毙命,就不折磨你了。

老皇帝的身体在颤抖,太子也不忍再看,扭过了头。

然后老皇帝就高呼

——“逆子,朕让你随驾狩猎,你却要看着朕死在贼人之手吗!”

本来我是当个笑话在看的,但是在发现老皇帝这个话不是对着太子,是对着郁北萧时,我突然觉得笑话兴许是我自己。

太子和我一起回头,一起看向郁北萧。

郁北萧手里也握着剑,隔着几丈远和我对望。

转念一想确实也说得通,怪不得老皇帝答应了一个小状元求娶瑶儿的要求,怪不得郁北萧说几句话就能替我拒绝皇帝的合宫夜宴。

但我还是想问问郁北萧到底是怎么回事,可郁北萧突然瞠目欲裂地奔向我,太子在旁边也惊呼了一声遇宁。

混着惊呼声,我听见了刀刺进皮肉的声音,一低头就看见胸前微微冒了个尖的匕首,血迹顿时濡湿了一大片。

老皇帝还学精了,居然在身上揣了把匕首。

郁北萧跑过来的速度有点快,就快要挨到我了,太子也冲过来扶住我的肩膀,我扬手挥开他,拎起剑捅过了自己的胸膛,剑尖穿过我,又刺进了老皇帝的胸口,他在我背后闷哼一声,带着我一起直直倒地。

我本来不想这么不体面的死,我本来想杀了老皇帝,然后远离郁北萧,找个没人的地方把自己埋了,毕竟我给自己抓的那种猛药虽然能恢复武功,但听说最后发作死相会很难看,我不想郁北萧看见我那么难看的样子。

郁北萧跑到我的身边,斩断了把我和老皇帝连在一起的剑刃,然后把我抱起来,颤抖着手去擦我唇边的血迹。

我的目光渐渐变得模糊,借着帐内的烛光,我看见太子的身形晃动得厉害,也不只这个小屁孩有没有掉眼泪。

我本想问问郁北萧怎么就成了皇帝的崽,可我一开口就往外呕血,血卡在嗓子眼,呛得我难受,让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郁北萧让我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想让我好受一点,我忽地想起那天拜了天地以后他打横抱起我,我盖着盖头靠着他时。

郁北萧抓住我的手放在他的脸上,让我再看看他,让我不要闭眼睛,我看见他脸上被我抹上了一堆血迹,和眼泪混在一起,难看极了。

郁北萧说阿宁你别死,我不骗你了,你别死。

我这辈子最烦两件事,一件是被人骗,一件是哭哭啼啼。

现在郁北萧哭的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让我别死,说他不骗我了。

我难得没有生气,因为我也骗他了,我也在观月楼下骗他我不喜欢他。

其实我喜欢是郁北萧的,喜欢极了,怎么说呢,这股爱意比南境沙漠里一簇一簇的沙冬青还要茂盛。

如果不是瑶儿死了。

如果不是柳伯告诉我江府被冤的真相。

如果不是我抓了能让自己恢复武功的催命的药。

我大约是愿意乖乖待在郁北萧身边和他喝酒骑马看月亮的。

可现在我不打算告诉他了。

郁北萧从怀里掏出一只叠在一起的小灯笼,说这是他那天去买的,上面雕刻着花纹,我想摸一摸,但我实在没力气了。

郁北萧,早知道你是老皇帝的崽,我就不救你了。

算了,还是救吧,要不然我过了大半辈子只知道骑马打仗,连情爱的滋味都不清楚。

郁北萧,你骗我,那你就得一辈子记得我。

别说我不讲道理,我江遇宁,可是上京城出了名了纨绔子弟。


八.

我叫江遇宁,我给自己正了名,不出所料的话太子还会给江家平反,再给我们立个豪华的碑。

不过那已经是身后事了,毕竟现在我只是飘在我自己棺材上的一缕魂魄。

以前有人说,人死了要过了头七才会真正的消散,我不信,现在我信了。

我想那天去灵涪寺时,那些沾染到我衣角的烟雾,肯定是瑶儿回来看我了。

我的棺材停在了郁府,我觉得郁北萧疯了,他抱着我的尸体从天黑到天亮,然后一步一步地回了上京,还辞了官,给我办葬礼,但大门不开,灵堂里就剩他一个人,下人也不许进来,外人风言风语,他在我的棺材前疯言疯语。

郁北萧说我不该救他,我叹了口气,灵堂里就刮起了风。

郁北萧说他娘是前朝郡主,所以和老皇帝在一起后怀上了他却不能进上京,只能住在济州。

老皇帝兴许也是喜欢他娘的,不过我觉得喜欢得不深,毕竟他娘的画像长得和我娘可以说有那么七分神似。

总而言之,老皇帝有收藏癖,我娘就是那个绝版。

后来他被人追杀,追杀他的人是越王,是我救了他,所以他蛰伏多年解决了越王。

我说怎么越王年纪轻轻就暴毙在府里了。

郁北萧说一开始他不知道我是平南侯世子,他以为的江遇宁应该是是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

我淬了口无形的唾沫,谁说打仗厉害的就得是彪形大汉了。

郁北萧说当初老皇帝给我下的药是他调的,他本来是想要当太子的,所以他要剪掉太子的左膀右臂。

我想了想,毕竟我和太子一起长大,郁北萧这么想也没错。

郁北萧说他知道我就是江遇宁以后,他连太子都不想当了,一路狼狈的回了济州,潦倒颓唐了许久,他终于想明白了皇帝不可能让一个有着前朝血脉的儿子当太子,可是等他想通时,平南侯府已经没了。

我寻思着这算是骗了我,但是确实没完全骗。

郁北萧对着我的棺材说,他知道我为什么病,为什么呕血,可他不敢说,因为毒是他调的,他也没有解毒之法,他只能每天在我睡着了的时候抱着我,看着我因为痛楚而紧皱的脸无计可施。

怪不得我见好的那几日郁北萧天天念叨灵涪寺的平安符灵,灵个鬼啊,那是小爷我自己久病成医。

郁北萧的脸色灰青,我算了算,他是有那么三四天没吃饭了。

就在我飘在自己的棺材上以为郁北萧打算把自己饿死来陪我的时候,太子那个小兔崽子……不,应该说是当朝新帝来了,还对着我的棺材捶胸顿足,行了大礼。

我何德何能,让新帝来拜。

“郁北萧,朕不杀你,你回你的济州吧。”

郁北萧沉默着不说话,我就差掰着他的嘴让他赶紧答应了,现在皇帝都知道你是私生子了,你再不走难不成等死吗。

“遇宁让朕护你周全,朕答应了,所以如今朕饶你一命。”新帝面无表情,已经隐隐有了王霸之气。

好像是有那么回事,那天我恢复了武功,从观月楼一跃而下,一路溜进了太子府,把躺在床上正在睡觉的太子拉起来,问他想不想当皇帝。

太子当时以为见鬼了,屁差点吓出来。

当初侯府惨案,太子也差点被牵连进去,听说他被老皇帝禁了半个月足,连自己母妃最后一面都没见上,现在更是处处被靖王打压。

而今我给他画了这么大一个饼,当皇帝有谁不想呢,我只想手刃了老皇帝,亲手报了血海深仇,太子稳定一下局面,然后光明正大地登基就完事了。

太子在确定我是人以后,就答应了。

我笑嘻嘻地掩盖了自己代嫁给郁北萧的事,只说请他一定护住郁北萧,不要让他去猎场,毕竟,他是“瑶儿”的丈夫。

太子又用见鬼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答应了。

不过我还是不放心,就跑去和郁北萧闹了一场,在郁北萧心碎的眼神里溜之大吉。

死一个总比死一对好。

这是我死了全家人才悟出来的。

郁北萧还跪在原地,不理人,也不答应回济州。

新帝踢了他一脚,把他踢倒在地,怒骂他不要不识抬举。

郁北萧冷冷地看回去,让新帝有本事就杀了他。

兄弟反目,我实在没眼看。

“郁北萧,朕不妨实话告诉你,当初越王派人杀你,就是朕告诉他济州有你这个前朝余孽,只可惜你太蠢,还妄想做太子,却连仇人也分不清。”

好一出杀人诛心的大戏。

我凉幽幽地看着新帝,这还是当初那个跟在我屁股后面非要我教他武功的小太子吗。

郁北萧一掌拍在地上腾空而起,掐住了新帝的喉咙,然后被突然冒出来的暗卫团团围住。

在这一瞬间我就快觉得郁北萧要被捅死来见我了。

新帝竖起两根手指拨开了郁北萧的手。

“郁北萧,我本来是想事成后就了结了你,可我欠遇宁一个交待,所以我不杀你,你就一辈子守着对他的念想,孤家寡人的过吧。”

我摸了摸下巴,寻思着我死的那日郁北萧哭得许是太难看了这,让太子都看出了我与他之间的关系。

要不怎么说父子连心,小东西还真是把老皇帝杀人诛心那一套学的死死的。

郁北萧垂下手颓废地半跪着,靠在我的棺材边上,像是一堆没了生机的灰烬。

新帝理了理龙袍转身离开,我跟上去看了两眼,看见新帝身形笔直,一派君王气度,可眼眶里却砸下了一颗泪。

泪顺着他的下巴滴在衣袍上,洇出一抹深色。

我陡然想起那夜我翻进他的卧房,狠狠踹了他屁股一脚的时候,他被我踹得一激灵,好似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了一般,颤抖着手来摸我的脸,最后被我一巴掌拍开。

从前太子总叫我遇宁哥哥,那日他叫了我一声遇宁,问我为何这几百日,从不肯入梦见他。

故人不入梦,原是还留在这世间,此后再见,便真的只能在梦中了。

我就说,这个腹黑的小东西对我也不是一点情谊都没有。

等到人走光了,灵堂里又只剩下了郁北萧一个人,我抑制不住地叹气,风就又刮了起来。   

风拂过郁北萧的脸,他忽地抬头看向我飘的位置,问:

“阿宁,是你吗。”

是我

“阿宁,我好悔。”

男子汉大丈夫,悔什么悔。

“阿宁,你恨我吗。”

有什么好恨的,这天底下被命运戏弄的人多了去了。

“阿宁,你再叫我一声好不好,你再叫我一声。”

我顺着风飘到郁北萧身边,叫了他的名字。

可惜除了我没人再能听到。

灵堂里供着的白烛摇弋长明,我和郁北萧在这里一拜天地,我也和郁北萧在这里天人永隔。






我是江遇宁,平南侯府的世子,上京出了名的阎罗王,南境战场的常胜将军,上京第一美人是我妹,上京上一任第一美人是我娘,我老爹就不介绍了,懂得都懂。




我这辈子干过很多事儿,比如年轻时候拍小太子屁股,进宫在荷花池子里洗澡,还在南境种了一大片沙冬青,当然了,干的最多的事儿是杀人,杀过好人,也杀过坏人,我当过名将,也当过逆贼。




至于我为什么叫江遇宁,




主要是因为我爹姓江,要我承袭江家风骨,




我娘呢希望我年年岁岁常遇安宁,




前一条我做到了,至于后一条




下辈子我加把劲吧





禽秦

《生育囊》

这篇已经把版权给了lofter,由奇妙博物馆拍摄,是第二季第32集《镜子》,经过正版授权,其余都未授权,若发现辛苦各位举报,感谢。


——————


赵安平又怀上了。


啪——

他的脸被一巴掌打向一边,红肿起来像发面红枣糕。


“对不起,妈。”

孕肚已经明显,他扶着座椅把手颤着腿站起来。蒋姿换条腿翘着垂下脑袋翻找燕麦片里的果干,当没听见。


“什么药都试了,生不出女娃的命。”

婆婆三角眼吊着像庙里罗刹,男产科里穿着孕装的男人们微微抬头看着面前闹剧,估计触动了什么,复而低头,嘴抿成直线,他们脸皮下面估计也藏着指印。


“对不起。”

赵安平哽咽起来,泪灼烧眼眶脸...

这篇已经把版权给了lofter,由奇妙博物馆拍摄,是第二季第32集《镜子》,经过正版授权,其余都未授权,若发现辛苦各位举报,感谢。


——————



赵安平又怀上了。


啪——

他的脸被一巴掌打向一边,红肿起来像发面红枣糕。


“对不起,妈。”

孕肚已经明显,他扶着座椅把手颤着腿站起来。蒋姿换条腿翘着垂下脑袋翻找燕麦片里的果干,当没听见。


“什么药都试了,生不出女娃的命。”

婆婆三角眼吊着像庙里罗刹,男产科里穿着孕装的男人们微微抬头看着面前闹剧,估计触动了什么,复而低头,嘴抿成直线,他们脸皮下面估计也藏着指印。


“对不起。”

赵安平哽咽起来,泪灼烧眼眶脸皮,落在隆起的肚皮上,陷进了纺织纤维里。


世界在千年之后重新循环颠倒,人类社会回归最本初的形态——母系。

男人是女人的附属品,为了保护女人、为了繁衍,他们被植入【生育囊】,赵安平是其中之一。



“你已经打了两次胎,生育囊的活性大大降低,选择流产可能会永久丧失生育能力。”

医生黑框眼镜倒映他白如粉的脸,平静给他下了判决,缓期执行。


他被带回了家。


赵安平高瘦如杆,立在灯光的最中心像根戳在水泥台子上的白蜡烛,寸头遮不住脸的红肿,那是火焰。

蒋姿歪沙发上抹掉袜子开了一把游戏,她的钱大头都花在保养上,三十多岁的脸蛋极少有皱纹。


“别傻站了,生完再生,不生闺女不算完。”


女人对今天的检查结果失望透顶,字从喉咙爬出来掉在地上沾了灰。家里只有她一个独苗,没有闺女传宗接代会让亲朋好友看笑话。


“当初娶进门看你屁股大能生闺女。”


婆婆没有闲着,瓜子磕的咔咔响。


赵安平把灰湿的字眼吞进肚子,低头摸自己隆起的腹,那是他拥有的第三个孩子。在【生育囊】里活着,幼小而幸运。

想到这里,他咽一口气喉结鼓动没有出声,弯腰捡起蒋姿的袜子连同婆婆的脏衣服塞进了洗衣机。


嗡鸣声塞进不大的房子,滚筒旋转搅动他的影,赵安平木然看着上面扭曲的男人,手在肚皮上停顿一瞬,攥了起来。


再生一个好了。




怀孕第五个月。

肚子已经很明显,没有女性特征的男人扛着它看起来诡异又滑稽。


赵安平站了很久,心脏粘着黏液跳动得让他想要犯呕,他竭力阻止胃囊蠕动,抬起手敲开办公室的红木门。


“张姐,我来请孕假。”


他是一个办公室职员,上大学时家里不让学艺术,最终选了经济类专业,好找工作。

人们说,男孩子上上班就行,安稳体面,将来嫁人婆家也喜欢。


红门开了,像唇,扯着涎水将他咀嚼咽下。里面的女人推推眼镜站起身。


“怀孕了?”

四十多的女人,肉和粉震荡成波浪,往下坠。


“怀孕可不好办……”

挨着他若有若无蹭两下,手搭上他的肩膀。


“也不是姐不给你请,只是现在行业竞争压力大,一个职位太多人等着了。”

“你放几个月孕假,你的工作肯定要有人做,等你回来的时候……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手指是蛭吸在他的肩颈与腰上,赵安平最后感受到了屁股上的触感,紧绷,没拒绝。

家里并不富裕,需要这份工作。


“我已经陪过你了。”

“那是为了做项目。”


“我现在怀着孕。”

“怀着孕也可以。”


喉咙发干,赵安平下意识摸摸肚子,半晌没说话。


张姐眼角搓出皱纹吞吃几丝粉底,红指甲又捏两把,她知道这个男人明白什么叫做绝对服从。


“乖男孩。”


孕假批下来的很快,赵安平闲下来后日日要去菜市场买菜,婆婆回了一趟老家,蒋姿不会做饭。


“安平,你去医院检查怎么样?”

“还好,男孩。”

“挺好,挺好。”


“那你要生下来吗?”

“生,我老婆说生下来。”


“看你老婆多疼你。”

“嗯。”


“没关系,长大了安个【生育囊】嫁人就行了。”

“嗯。”


这样的对话每天都在循环。那些买菜的男人们,怀孕的,没怀孕的,都在看着他的肚子。


有了生育囊,男人才拥有价值。

生出来女儿,才会被人看得起。


妈妈在出嫁前告诉他,有了女儿,婆家就会高看你一眼,你表哥生了俩,可别提多幸福了。


赵安平想到这里有了劲儿,抬起一盆脏衣服去卫生间,这些面料不能机洗。


有了女儿,生活就没这么难捱了,他希望着。


大肚子让他弯腰困难,要搬个板凳洗衣服。水面把粗糙的指节折断,不冷,却让他的心颤抖了起来。裤子口袋里有硬物,他攥着,薄片握着发疼迟迟没有拿出来。


手指已经泡在水里很久,他知道那是一张房卡,情侣酒店的,不止一次发现了。



“安平,那是不是你老婆?”


那天看到她穿着短裙和另外一个男人走了进去,脸上是经久没见过的笑。

那男人高大,看起来是个能生女儿的,不像他。


冷水沁入骨骼,他摩挲很久,把卡塞了回去。



床上吸烟的女人没有洗脚,两团袜子扔在末尾,能闻到味道。赵安平屏息扶着肚子坐到床边背对着她。


“还不睡吗?”

“早着呢。”


“今天辛苦吗?”

“跑了两个业务,累得要命。”


“我煮了粥,要喝吗?”

“等会儿,急什么。”


他们之间只有这些话题,赵安平想多说些什么,让她问问自己辛不辛苦,有没有想吃的,想让她感受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如果它不是个男孩的话。


他静静看向窗外,没有月亮,黑夜会给大脑加持更多情绪。

天空把所有破败都萦绕于他身旁,一晃过了三十年,他好像没有一天快乐过。


这样是对的么?


赵安平看向女人,选择了停止思考。思想是血铸成的花,无法绽放就将种子深埋于地底,起码它还能活下去。


不只是他,所有花都是这样。







怀孕九个月。


身体笨重得连翻身都困难,四肢肿胀穿不进去鞋子,生育囊压迫赵安平的膀胱,尿频,有时还会尿床。


“有完没完。”

蒋姿捋一把长发恼怒看着床上一直发出声响的男人,肚子高高隆起,浮肿像充了水的病猪肉。


“我睡不着。”


“睡不着你去隔壁屋。”

蒋姿眉头皱得高,她有起床气。


赵安平沉默了。身体上的痛苦与长期得不到疏解的内心冲撞着他,胀破血管。


“我怀孕了,能不能理解一下我。”

声音发颤,赵安平的喉结一上一下咽着口水,掀起反抗的第一步最需要勇气。


“哪个男人没有这一遭?”

蒋姿掀开被子,看着他笑,弯弯的眼睛,牙很白。


“我爹怀孕的时候就没你这么做作。”

“怀了个带把的,没甩了你就不错了,有什么不满意?”

按照女人的逻辑,没有和男人离婚已经是天大的恩赐,生不出女儿的男人,没人会想要。


赵安平喉咙卡住,这些话让他嘴唇泛干,皮膜粘连又启开,他最终缓缓开了口。


“可你,已经出轨了不是么。”

陷在床里听着鼓擂一般的心跳声,他终于说了出来,没有再胆怯。


蒋姿静默了一会儿,淡淡。


“你怎么知道?”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又是沉默,随即慢慢笑,比刚刚还灿烂。


“天下没有不偷腥的女人。”

饿了要吃饭一样合乎常理。


她的声音刺耳,激得男人眼睛睁大,以往的种种积攒涨起了浪潮将他吞没,种子被冲出土壤接触到了水源。


“不对…”

“我要和你离婚。”

声音抖动压制不住,种子在发芽抽枝,迎接盛大的阳光,他知道上百年来没有男人敢对女人提出离婚。


可他受够了。





蒋姿也受够了。


啪!啪啪!一巴掌两巴掌,扇在脸上,又拽着短发薅起。鼻子出了血,嘴角扇烂半边。


蒋姿新做的指甲刺进他的腮帮子刮出月牙型的肉,把他从卧室打到了客厅。


“能耐了?”

“只有我不要你的份,你也配?”

女性尊严被刺激,讥讽的话萦绕耳边,赵安平耳根火辣辣蔓延着红,紧紧护着肚子蜷缩,眼前被泪铺满。


所有不幸都降临在他身上,撕咬着残破的肌肤,或许从混沌初始就带着不公,创造了性别,创造了差距,没有创造平等。


脸被摁在冰凉的劣质瓷砖,他透过泪水看到了茶几上的水果刀,红色的柄像是果实,线条光滑流畅。


他被水泡的发胀的手指动了一下,


他想杀她很久了。






救护车警报刺破黑夜,吵醒了楼层里的每一个住户。


“怎么了?”

“好像是403室的男人要生了。”


“蒋姿那家?”

“是啊。”


“怀的是个男孩吗不是?”

“嗯,赔钱货。”




有一层虚无笼罩在周身,浮浮沉沉。赵安平躺在台子上,明亮的手术灯映照在瞳孔,刺眼。


医生在准备接生。


“早产一个月。”

“之前生过孩子吗?”

他摇头,麻木盯着手术刀。两个小时前,他终究没有拿起刀,或许是不敢。


“没有生过?那要做好心理准备。”

医生慢慢用酒精棉球擦拭刀身,眼尾瞟向他,见惯了。


“因为【生育囊】的特殊构造,剖腹的时候不能打麻药,不然对孩子不好。”


【生育囊】没有合适“出口”,只能切开接生。


赵安平的眼睛慢慢睁大,想要说些什么,医生已经用纱布堵上了他的嘴。


“忍住。”

女人眯眼,侩子手一般高高扬起了手术刀。



“啊!!!”

赵安平猛然睁开了眼睛。


虚无骤然被打破,刺目的手术白灯被几颗暖色黄灯替代,闯进了他的瞳孔。


喉咙干燥不堪,肺部像灌进铅水,他混乱的大脑盘根交错,脑神经纠结缠绕让他丧失了感知能力。


手术刀……


“怎么?”

柔软的女声响在耳边,赵安平的呼吸暂停,转头,周遭一切开始熟悉起来。


女人正柔和的注视着他,脸上还有自己妈妈一巴掌下去留下的红肿,一双洗过他沾着口红印衣领的手正慢慢抚摸他,皮肤能感受到粗糙的茧。


“做噩梦了吗老公?”


蒋姿一直温柔。



梦,原来是梦吗?


好真实的梦,混乱的社会纲常,畸形的人伦关系。疼痛感似乎真实存在,搅动着他的腹部,刀划破皮肉,逼他生出来孩子。


赵安平心口惊悸,看着蒋姿,忽然不受控制流下泪来。只有他知道经历了什么,只有他知道,那是梦,也是现实。


人类总是自夸为高级动物,却只有在刻骨经历过后才会懂得感同身受。


他有好多话想对她说。


对不起让她打了胎,对不起让她怀着孕干家务,对不起,逼她必须生男孩。


抬手,想要拥抱、亲吻她。但手臂牵动了肌肉,他只一瞬间停止了动作,没能抱到。


腹部的剧烈疼痛扯动神经,梦中的痛苦不知为何在他惊吓过后依旧存在,赵安平终于感受到了,彻底醒了过来。


冰冷又尖锐,不是梦。



蒋姿悬在他身上,静静盯着他,经年的操持让她丧失了年轻容颜。

没有表情,像流产那天,像被打那天,像知道他出轨那天,像弯腰为他洗衣做饭的每一天。


干涸的枯唇蠕动两下,音节丧失活力。


“疼吗。”


疼吗?疼。

隔着涌出的泪,赵安平看她,缓缓握上了腹中半刺的刀。


红色的柄像是果实,线条光滑流畅,和梦中的一样。



喉咙打了结,颤抖。


“老婆……”


“是我。”


蒋姿眉眼变得温柔起来,像一颗深色的种子,赵安平看到了她瞳孔里碎裂的【枷锁】。



女人握着刀柄,用力按了下去。



她想杀他很久了。
















梦境失火

《本少君囚禁了天帝》

我囚禁了天帝近百年,不为别的,就为了六界中人都说我是万恶的魔头,我想争口气。

一开始我只是想过把瘾,所以我趁天帝历劫龙鳞尽褪的时候给他背后来了一刀,然后用缚仙锁把他绑起来关进了天帝寝宫。

我并不想天帝死,但我没想到褪鳞时的天帝会这么脆弱,我只给了他一刀,他就昏迷了半个月,这半个月我兢兢业业幻化成他的模样,坐在天帝的宝座上,座下那些老神仙在说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原来当天帝也这么累。

我日日祈祷天帝快点醒过来,可天帝煞白着一张脸躺在冰凉得像个棺材似的榻上,那小脸了无血色,让我觉得自己仿佛闯下了塌天大祸。

直到第十六日,天帝睁开了眼。

我长到两万岁,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一双眼睛...



我囚禁了天帝近百年,不为别的,就为了六界中人都说我是万恶的魔头,我想争口气。

一开始我只是想过把瘾,所以我趁天帝历劫龙鳞尽褪的时候给他背后来了一刀,然后用缚仙锁把他绑起来关进了天帝寝宫。

我并不想天帝死,但我没想到褪鳞时的天帝会这么脆弱,我只给了他一刀,他就昏迷了半个月,这半个月我兢兢业业幻化成他的模样,坐在天帝的宝座上,座下那些老神仙在说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原来当天帝也这么累。

我日日祈祷天帝快点醒过来,可天帝煞白着一张脸躺在冰凉得像个棺材似的榻上,那小脸了无血色,让我觉得自己仿佛闯下了塌天大祸。

直到第十六日,天帝睁开了眼。

我长到两万岁,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一双眼睛,凛冽得仿佛把天地间所有的冰雪都凝结在了这双眼里,他向我看过来,缚仙锁叮当作响,让我瞬间失了神。

我还顶着他的样貌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动作解释这一切。

我听见他开口,声音和眼睛一样冷。

“尊驾何人?”

堂堂天帝,被我砍了一刀,还能那么有礼貌的和我问好。

我突然有些慌张,可是看他虚弱得都起不了身的样子,我又冷静下来了,他是龙,我也是龙,他不见得比我高贵。

于是我照旧用着他的脸,告诉他我是天帝。

我本来想逗逗他,看看这个冰霜似的天帝会有什么反应,但他却低低的笑了起来,直到玄冰雕成的床榻上蔓延出一丝血迹,我才想起来他身上还有伤。

这伤是我劈的不假,但是身为天帝,一道刀伤半个月了还没好,这一点我确实没想到。

看着血顺着冰床的痕迹散开,我只好过去把他扶了起来,背后的刀伤因为他刚刚的笑而微微开裂,血透过衣服渗了出来。

我问他该怎么办。

他淡淡的望了我一眼,问我伤他的时候没有想过会这样吗。

说实话,没想过,虽然我也是龙,但是我还没渡过劫,也没有在其他龙渡劫的时候挥过刀。

见我沉默,天帝也沉默,缚仙锁锁住他的手脚,他坐在冰块上,端着一张冰块脸,周身的灵气运转了好几圈才止住了血。

他再睁眼时,我还在原地。

他问我,为什么不走。

我反问,为何要走。

他便又笑,问我不怕他杀了我吗。

我看了一眼缚仙锁,又看了一眼他惨白的脸色,然后坐到了他的身旁,把脖子伸过去,

“要不你试试?”

他终于不再低声笑,而是勾起了嘴角,眼里都漾起了笑意。

“我被仙君锁在这里,如何动得了手?”

原来他以为我是天上的神仙。

难不成这天帝的位置,只有神仙才能坐?

我冷哼了一声,从床上站了起来,告诉他既然杀不了我,那就在这里锁着吧。

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在这里消磨。

天帝醒过来的第二日,我在处理政务,妖界的花妖被偷了三十多罐陈年蜂蜜,人神共愤。

天帝醒过来的第三日,我在处理政务,绞仙台的砖松动了,路过的小仙被砸中了头,当场晕了过去,可怜可叹。

天帝醒过来的第四日,我还在处理政务,魔界的一只炽火兽闯入人间,误杀了六个人,我捏着毛笔七窍生烟,完蛋玩意,一天到晚给我这个少君丢脸。

天帝醒过来的第五日,我闯回寝宫,不由分说的要解开他身上的缚仙锁,他左右闪躲,我气的跺脚。

我告诉他,这天帝我不想做了,你自己来做。

他手里拿了本书卷,眉眼淡漠,周边仿佛自带了飘渺仙气

“本座伤口未愈,还请仙君多担待。”

“……”

这一担待,就是近百年。

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这百年来坐在天帝宝座上的,是魔界少君。

早先我觉得千年时光与我而言也不过是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如今我觉得天界一天堪比折磨我十年。

白天我在外面化成天帝的样子处理政务,晚上回去了还要化作另一幅平平无奇不敌我本来样貌十分之一的样子给天帝洒扫侍奉。

我觉得我快被度化了,魔界开大会的时候我恢复成本来的模样,听我的父君振臂高呼,扬言要带领魔界一统六界。

“景淮我儿,魔界日后的荣光就在你的肩上了。你就不要再在外面瞎逛了,赶紧麻溜的回来。”

身为一条孽龙,我未能替父分忧,反而天天待在天上处理一堆鸡毛蒜皮的小事,看着父君殷切的脸,我竟觉得内心感愧。

于是我告诉父君

“我觉得这些年天帝干的也不错。”

父君的笑凝固在脸上,骂骂咧咧的让我赶紧修炼日后好助他完成霸业。

我郑重的点了点头,然后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又回了天界。

我打算告诉天帝,我要撂挑子不干了,于是我杀回寝宫,看见天帝一手执黑子,一手执白子,正在和自己对弈。

看见我进去,他便挑起眼睛,让我过去和他下棋。

神色之自然,要不是他身上还锁着缚仙锁,我还以为是他囚禁了我。

我搬了个凳子坐在他对面,这玄冰床冻屁股,我坐了一次就不想再坐。

天帝的手也是白的,拿着黑棋的时候像是一副静止的黑白画卷,他看棋局看得认真,我几番思量,最后才试探性的说

“要不我把你放了吧?”

我看着他神色一怔,问我过去多少年了。

我数了数,不出意外的话已然过去近百年。

我说,我爹还在家里等我,我得回家了。一语毕,我又觉得自己似乎有点狠心,补充道,有机会我还回来看你。

他将棋子放下,终于点了头,我给他解开缚仙锁时他也不再反抗,差点让我落下感动的眼泪。

终于不用管妖界那些破花的花蜜有没有被偷了。

相伴百年,终有一别。

临别时他赠给我一片龙鳞,我不想要,因为这玩意我自己有,但他说这算是谢过我这些年替他处理政务,让我想起这些年呕心沥血励精图治的种种光景。

这龙鳞,高低是我应得的。

于是我接下了,天帝是一条太虚璃龙,连鳞片都是银白色,落在我手上时还流光溢彩的。

天帝问我既然要离开,可否愿意以真面目示人。

我猛地后退,原来天帝已经看出来这也不是我的真容,想必他也看出来了这张脸配不上我的绝代风姿。

当然不愿意,我可不信天帝会不知道魔界少君长什么样子。

他又问我可愿告诉他真名。

于是我瞥了一眼外面锦簇热闹的玉色槐花树,胡诌了一个

“阿槐,我叫阿槐。”

他终于不再叫我仙君了,阿槐两个字在他的唇齿间轻轻转了一圈,我居然觉得由他念出来就格外好听。

我也问他的名字,可他愣了神,反应了一会儿,才缓缓摇了摇头。

“本座没有名字。”

身为天帝,为六界而生,为苍生而活,却连自己的名字也没有,怪不得所有人都只称他天帝。

“要不,我给你取一个?”我瞄了他一眼,要是他生气了,我好立马跑路。

可他不但没生气,反而带上了一丝稚子般的好奇,问我什么名字。

我指了指他身后的棋盘

“云弈,怎么样?”

皎皎云间月,弈弈星河秋。

很适合他。

我干了件大事,给天帝取了个名字,叫云弈,天帝还冲我笑了,说是个好名字。

只是可惜我用着假的容貌,告诉他的也是假名。

回到魔界的时候,我原本的居所显得有些荒芜,这些年我一直借着在人间游历的名义很少回来,屋里的陈设像落了层灰一样黯淡,院子里寸草不生,尽是些光秃秃的石头,我企图在院里种一棵槐树,可魔界的植物从来难以成活,哪怕我用天界带来的泉水浇灌,槐树也还是渐渐枯萎了。

我控制不住的去想天界的东西,说得准确一点,是想天帝。

我猜他一定想不到我是魔界的少君,毕竟早在我还没出世前,魔界和天界就已经割裂,其余四界纷纷归属天界,唯独魔界不从。说得好听一点,叫井水不犯河水,说得难听一点,叫互相看不顺眼。

偏偏老有些吃饱没事干儿的成天在天帝面前告魔界的状,说我父君是十恶不赦的魔头,说我是恶贯满盈的小魔头。

大白天的见了鬼了,我堪堪活了两万岁,魔界这块我都还没摸清楚,能跑去哪里做恶。

所以我跑到天界,趁天帝独自在九重天斩风崖历完劫不备的时候给了他一刀,然后给他当了百年的替身。

这找谁说理去。

这期间我也不是没有机会直接溜走,可看着天帝那孤家寡人的样子和他背后迟迟不愈的伤口,我只好任劳任怨当牛做马顺带照顾了他一应衣食起居。

至于为什么天帝身边连个随侍的人都没有,我认为是因为天帝有洁癖。

对,洁癖。

整个太虚宫里干净得连地板都能映出我的模样。

再看看魔界昏暗的光和寸草不生的山石,我明白了六界之中真的是有壁的。

同样是龙,天帝住天宫,我住魔窟。

离开天帝的第一天,想他。

不知道我离开了,他是不是又只能一个人左右手对弈。

离开天帝的第二天,想他。

不知道他能不能记得天天浇灌太虚宫里的玉色槐花树。

离开天帝的第三天,想他。

……

大爷的,我受不了了,于是我掏出他送我的龙鳞端详了很久,最后下定决心打算再回去看看。

只可惜我一出门,就被父君逮了个正着。

“小兔崽子你又要跑去哪儿?”

我被父君揪着耳朵,一路扯到了魔宫正殿。

我说父君你放手,那么多人都看着,给我留点面子。

不止天界爱开会,一百年没回来,魔界也兴起了爱开会的潮流。

作孽,我怎么走到哪儿哪儿就开会。

父君说这次主要商讨一下天帝娶亲,我们要不要派人去送个礼。

一堆人说天界魔界不睦已久,没必要做这场面功夫。

另一堆人说天帝娶亲,娶的是大荒境瑶光仙子,不给天界面子,也得给大荒境面子。

父君问我怎么看,我能怎么看,我摸着藏在袖子里的龙鳞满脸震惊的看。

离开天帝的八天,我父君告诉我天帝要娶亲了。

我当天帝替身当了这么久,从未有人和我说过还有这桩婚事,于是我抓着父君问这婚事我怎么不知道。

父君上下扫了我一眼,眼神仿佛在说他怎么有我这么个蠢儿子。

父君说这桩婚事定下的时候我父君都还不认识我母后。


天帝与日月同生,诞于混沌,长于太虚,那个瑶光仙子顶天了也就七万岁。

这场婚事我不同意,不为别的,就为我拖太虚宫的地板拖了百年,那大荒境的风沙比魔界还大,瑶光仙子一上去沾沙带泥的,天帝能忍?

为了探清楚虚实,我悄悄上了九重天,天宫外的巡防严了很多,我没能混进去。

于是我又去了大荒境,大荒境风沙太大,我迷了路,绕了八九天才走出来。

等我兜兜转转回到魔界的时候,父君已经准备好了一应贺礼,把礼品名册塞进了我手里,告诉我打通天界和魔界壁垒的任务就交给我了。

我头顶还留着大荒境的黄土,手里捏着厚厚的礼单,问父君前几天不是还说要一统六界吗。

父君双手叉看着魔界阴沉的天,告诉我大人的事你少管。

我很想反驳他,你的儿子不但管了大人的事,还在九重天受过众神朝拜。

但是按照父君的性格,估计会把这件事宣扬得人尽皆知,所以我闭嘴了。


在离天帝大婚还有半个月的时,我同其他各界的人一同上了九重天,我用了自己本来的面貌,那片龙鳞被我贴身放着。

天宫守卫查了贺礼,漫不经心的放行,在我背后嘟嘟囔囔的说怎么魔界的人都来了。

跟着我的随从气的半死,嚷嚷着要回去,不受这鸟气,而我则看着天宫里刚刚铺陈了一半的大婚装饰发呆。

天帝真的要娶亲了,对方是以美貌闻名六界的瑶光仙子。

我被安排在离太虚宫最远的宫殿,想要去太虚宫,光飞都要飞小一柱香的时间,那怕如此,这殿里还是亮堂堂的,和魔界比起来真就应了那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我的随从也不闹了,乐呵呵的住了下来,看他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我都不忍心告诉他太虚宫比这里精致一万倍。

这场盛大的婚事让九重天前所未有的热闹了起来,六界之人齐道贺,都在天宫住了下来,不过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简单来说,我,魔界少君,景淮,被孤立了。

我问随从为什么其他五界的人都不待见魔界。

随从说大约是弱者成群,猛兽独行。

我让他滚。

他说得令。

这些人不但不同我聊天,连当晚的琼花台宴饮也不知会我,等到仙童在琼花台点人数发现魔界之人一个都没去,急匆匆的赶来寻我时,我才知道这档子事。

仙童说明明是有人来请过我,送过请帖的。

我和随从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我把随从扔了出去,让他替我去。


本少君也是有脾气的。


人人都去了琼花台,琼花台的丝竹声却传不到我这里,于是我溜达着去了斩风崖。

就是这个矗立在九重天外的断崖,本少君曾在这里一刀把天帝劈晕了半个月。

我站在崖头,有些腿软,原先不觉得,现在正眼往下一看才知道这斩风崖居然这么高,一眼望不到头,仿佛直通冥界。

“何人在此?”

身后突然响起的熟悉声音吓得我脚下趔趄,斩风崖的碎石扑簌簌滚落,我赶紧往后退了几步。

一转身,果然是天帝。

斩风崖的风也安静,四周无声,天帝出现得让我猝不及防,一时忘了行礼。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然后才凉凉开口

“原来是少君。”

我就说他肯定知道魔界少君长什么样子,毕竟我出生以后我那父君高兴得每年画一张我的画像传播出去嘚瑟,到处说这是魔界未来的接班人。

于是我弯腰行礼,对他拜了一拜。

他问我为何不去琼花台,反而来了斩风崖。我总不好说是来缅怀自己当初的光荣事迹,毕竟一个仙君砍了他一刀和一个魔君砍了他一刀,这是两回事,而且我也不想让他知道太虚宫陪伴许久的阿槐,是只孽龙。

于是我说天宫太大,我迷路了。

他看了我一眼,抬手给我指了回宫的路。

我企图给他表演一个初生牛犊不怕虎,所以没有借坡下驴的离开,反而反问他为什么也离了琼花台。

但天帝不愧是天帝,他根本没有回答我这个小少君的问题,只告诉我没事不要来斩风崖闲逛,就转身离开了。

看他的样子,完全没有把我和阿槐联系在一起。

我松了一口气,又突然憋了一口气。

我得找人撒撒气,所以当随从告诉我是妖界的一只树妖拦下来送琼花台夜宴请柬,并且昨晚琼花台的东西是真的好吃到让人停不下嘴的时候,我飞身出去找到了树妖,把他扯到宫墙下面打的他四处飘叶子。

果不其然,中午我就被通传,说天帝有请。

没有归顺天界就是有这么点好处,天帝传召别人是直接带走,找我就是说有请。

这就是排面。

前些年我都是坐在天帝的位置上,现在猛然站在下首,还怪不适应的。

树妖趴在我脚边哭的期期艾艾,控诉我一言不合就动手打人,说自己只是拿错了请柬,天花乱坠,好像我给他受了多大的委屈,我往一旁挪了又挪,还是没能拦住他的树叶汁子飙到我身上,连带着飚得大殿的砖石上也都是米黄色的汁。

特意跑到我宫门口来拿错请柬,这种事但凡长了脑子一般就做不出来的。

我看见天帝望着树妖,眉头蹙了起来。

果然洁癖这种事是与生俱来绝不会变的。

我索性两手一摊,表示愿意认罚。

于是天帝便走到了大殿中,抬起手在树妖的发顶轻点了一下,月白色的光从指尖流出,像一层柔软的纱把树妖包裹住,光芒散去,树妖也恢复了人型。

天帝侧身望向我,我耸了耸肩膀,歪头对望回去。

两两相望,他先垂下了眼睑,吩咐仙倌送我们回去,然后离开了大殿。

自从我在天宫里暴打了一顿树妖,连天帝都给了我面子的事传开以后,我在天上的日子就好过了起了。

虽然不能像在魔界那样横行无阻,但要去什么地方也都是有人带路指引的。

比如现在,我就扒着白发苍颜的司记真君不放手,非要他给我讲讲天帝和瑶光仙子的婚事是怎么定下的。

司记真君本就有些佝偻的脊背被我拽得更弯了些,颤颤巍巍的取下腰间的储物袋,埋头在里面翻了半天才取出一本记事的册子,又在册子里翻了半天才找到了四万年前天帝与瑶光仙子定下婚约的纪录。

约四万年前,本来镇压在大荒境内的穷奇突然解开封印,啖肉饮血屠戮无数,大荒境内血流成河,是天帝化龙,以真身与穷奇大战近十日,最后才将穷奇再度镇压。

说得简单点,这是一个英雄救了美人全家,美人非要以身相许的故事。

我又拉着司记真君问为什么四万年前的婚约现在要突然完婚。

司记真君老眼浑浊,又颤颤巍巍的把书册塞回储物袋,思忖再三的告诉我,瑶光仙子已经七万岁,婚约定了四万年,再不嫁就该惹人非议了。

当神仙也好难,不嫁人也会被催婚。

但我实在不信那个和我朝夕相对了多年,木头一样的天帝会突然动了娶亲的念头。

所以当晚我又变回阿槐的模样,一路穿墙到了天帝寝宫。

我到的时候他果然在下棋,当真没辜负我给他取的名字,只是没了缚仙锁锁住他,我还有些不适应,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对于我的出现,天帝觉得不如他的棋重要,只对我说了一句

“回来了。”

然后就接着落子。

我搬过我的专属小凳子一屁股坐下,表示我再不来就该错过天帝新婚了。

他狐疑的看向我,手中的子也悬在半空

“怎么回家一趟,脾气反而见长了。”

“怎么我回家一趟,天帝就要娶亲了?”

我哼哼唧唧,天帝的目光落回棋盘上,目不斜视,等他一局棋下完,才开口问我,赠我的龙鳞是否还在。

“当然在啊,这可是天帝的鳞片,万金难求。”

等我说完,他收敛棋盘的手似乎停了一下,然后告诉我院里的玉色槐花树许久没有修剪了,让我去好好修整。

我堂堂魔界少君,在太虚宫里成了个打杂的。

可天帝说得理直气壮,我只能认命的围着槐树修修剪剪。

太虚宫的槐树是整个九重天上唯一一棵玉色槐花,春夏之季满树花开,跟挂了一整树的青白玉一样。

我腾在半空修剪,天帝站在门口围观,我剪的认真,他开口唤我

“阿槐。”

我被叫的一愣,差点跌了下去。

“怎么了,哪儿没修齐整吗?”

“你想当天帝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我听得眉头一跳,认认真真的想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道

“一开始想,现在不想了,当天帝有什么好的,天天待在九重天上,还要管那么多人。”

我修剪好一树槐花,跃回天帝跟前

“那你呢,天帝大人,怎么突然又要成婚了?”

“早些年镇压穷奇时受了伤,是瑶光在大荒境照料我,既然许了亲事,就要做到。”

“你当真喜欢瑶光仙子那个大美人?”我把大美人三个字咬得格外清楚,追根究底,带着一股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天帝又锁起了眉头,面露难色,问我

“喜欢……是何物?”

是个好问题,我也答不上来,只能含含糊糊的说,喜欢就是像我父母那样,见到彼此就心生欢喜。

于是天帝摇了摇头,说

“本座见到瑶光仙子,并不欢喜。”


这一晚我宿在了太虚宫,天帝睡他的玄冰床,我一如往日,在地上铺了被子,和衣而睡。

太虚宫静得能听到外面风吹槐花的沙沙声和天帝均匀的呼吸声。

我盯着房顶的繁复花纹,问他做天帝这么多年不无聊吗。

“无聊是什么?”

“……”

我翻了个身,告诉他替他做天帝的这些年我深感不易,这九重天广阔无垠,除了云还是云,四处都冷冰冰的,让人一眼就心生寒意,连点消遣都找不到。

“本座生来就在九重天上,不觉无聊,倒是你走以后,太虚宫少了道声音,有点冷清。”


他说的轻巧,我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我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问他要不要去人间走一遭,反正现在九重天上人人有得忙,他这个天帝也不一定必须要在这守着。

我把人间的一切描绘得天花乱坠,趁他两厢纠结的时候生拉硬拽着诓他下了凡。

九重天上我不熟,人间我来来回回上千遍。

行人熙熙攘攘,孩童撒了欢的跑,满街的叫卖声,我走在前面买了两串糖葫芦,一回头却发现天帝还站在原地,满脸僵硬,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洁癖果然要人命。

“云弈!”我举起糖葫芦招呼他,见他不动,只好自己又走了回去,把糖葫芦塞进他手里,低声说身处人间,不好唤他天帝,只好叫了姓名。

他垂眸看着手上的糖葫芦,竹签上被烈日晒化的糖融了他一手,眼见着他捏着竹签就要暴走,我赶紧把自己手中的这一串糖葫芦塞了一颗进他嘴里。

于是他脸色更难看了,嘴里含着吃的吐字不清的问我这是何物。

“糖葫芦啊,你没吃过?”

云弈摇了摇头,皱着一张脸,勉强咽了下去。

我惊得眉毛一扬,揽住他的肩膀,告诉他

“你忘吐籽了。”

天帝吃糖葫芦不会吐籽,我憋了一肚子的笑不好当年发作,只能扭过头,笑得浑身打颤。

他面无表情的睨了我一眼,拍开我的手,又吃了一颗糖葫芦。

于是我笑的更大声了。

他问我何时回太虚宫,我装作听不见,拉着他在街上左晃晃右晃晃,绝口不提回天的事。

要说人间千般好万般好,唯一的差错就是我低估了天帝的好奇心。

自从他吃了一颗糖葫芦,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从东市逛到西市,从绸缎庄逛饭庄,我提了满手的东西累得双腿打战,在他又要跨进首饰店的时候卑微开口拦住了他。

“云…弈…咱们省点钱吧,要不然今夜就只能露宿街头了。”

天帝两手空空,表情如若寒星,萧萧肃肃一转身,引得满楼红袖招。


“钱是何物?”

“……”


是夜我和天帝挤在小客栈的同一张床上时,我苦口婆心的劝他,天宫离不开他,不如明日就回去。

天帝闭着眼养神,对我的话充耳不闻。

街上的梆子响了一声,三更天了,我还在捏着自己的荷包痛定思痛。

天帝也睁开了眼,告诉我今天白天的豌豆糕很好吃,他还想吃。

“您一天吃了这么多,不撑得慌吗?”

“慌。”

我也被这句话梗得心慌。

空无一人的街道,我,魔界少君,领着天帝走了一圈又一圈,只为了给他消食。

天上满天星宿,地上人影成双。

我抬着头看星星,他问我在看什么。

我指了指天空,说今晚没有月亮,只有星辰。

他也跟着抬头,说原来人间看星河是这番模样。

“你做天帝这些年,都没下过凡吗?”

“没有。”

“可人间的人日日都拜你。”

“护佑苍生是天帝之责。”

我想起大荒境那只刚破除封印就又被他镇压的穷奇,觉得自己应该挑个良辰吉日好好劝一劝父君不要整日里想着一统六界了。

一开始,我只是想带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帝下凡逛一逛,但我着实没想到他会把我吃的一穷二白,以至于第三天他背着我去吃了一顿鲍鱼四宝,来找我付账的时候由于我口袋空空,两个人被老板和小二追着跑了三里地,才吃上了一顿霸王餐。

我求爷爷告奶奶的劝他回太虚宫,他端的一副遥遥若高山之独立的好架子,死活不肯回去。

“我活了不知道多少年,只有这几日才觉得真的欢喜。”

我按下心里诡异的感觉,揶揄他过几日就要成亲,日后天道万古,有的是好日子。

可他目光轻飘飘,既不反驳,也不搭话,像一尊亘古的雕塑,人人都仰望,人人都沾不到他的衣摆。

直到第六日,瑶光仙子登了九重天,我同天帝才回了太虚宫。

大荒境太过荒芜不宜出嫁,瑶光仙子便提前来了九重天,只待几日后完婚。

我随便找了个借口溜走,恢复自己的模样,又是一路穿墙,回到了魔界中人居住的殿宇。刚一进门几天不见的随从就抱着我的大腿哭,说这几天我不在他还以为我丢了,差点就以身殉主。

我让他赶紧省省,给我打听清楚瑶光仙子住在哪儿,我倒要去看看这个大美人是有多漂亮。

六界中人诚不欺我,

果真漂亮。

我带着随从趴墙头偷看,他的口水都要流了三尺长。

有一瞬间我甚至怀疑天帝是不是略有眼疾,他居然觉得这样一个大美人看了不欢喜。


只一眼,瑶光仙子坐在窗边梳妆,眼波潋滟如星河斗转,让我觉得这冷清的天宫都活色生香了起来。

随从擦了擦口水,转头问我怎么不开心。

我瞥了他一眼,问他我何时不开心了。

他让我自己摸摸脸,我一摸,果然是垮着的。

我的眼角抽了抽,难不成我也有什么眼疾?

天宫已经装饰得焕然一新,四处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息,我看着宫墙上的红绸觉得心里刺挠得像有一只小猫在抓。

按理说天帝成婚该是父君前来,可我那父君多半是拉不下面子,才害得如今我在这九重天日日闲得扣墙砖。

偶尔出门转一转还能正好撞上天帝和瑶光仙子并肩而行,一人白衣一人蓝衣,好一副般配的模样,气得我回来又猛扣了一百多块砖。

随从看着殿里堆积成小山的砖石,颤抖着手掏出算盘开始边流泪边算该赔多少钱,算珠碰撞的声音想我想起了瑶光仙子头上珠钗流苏晃动的声音,所以我一巴掌捏碎了他的算盘,他哭的愈发伤心。


离大婚还有三日的时候,大荒境的嫁妆开始流水一般的送上九重天,数不清的大红木箱子,都用红纸封着,摆的到处都是。


随从不知道从哪儿又找来一个算盘,打得噼啪作响,连连夸赞瑶光仙子不愧是大荒境境主,真是好生气派。


于是他又被我捏碎了一个算盘。


离大婚还有两日的时候,听说太虚宫也难得的开了宫门任人出入,仙娥忙忙碌碌,给天帝置办的礼服换了又换,改了又改,最后定了一套朱红金线的,上面绣的龙栩栩如生。


我实在想看天帝穿红衣是什么样子,就在夜半无人时化成阿槐的模样去了太虚宫。


太虚宫灯火如昼,院中的槐花幽香馥郁,只可惜天帝还没换上喜服,我白跑了一趟。


我趴在窗户上往里看,天帝背对着我,人影在灯下影影绰绰。

“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

被抓了个正着,我摸了摸鼻子,穿墙进了太虚宫。

我见他他手里拿了一本书册,上面也没有字,全是小小的竖杠。

“这是什么?”我凑过去看了一眼,也没看出来什么端倪。

“我渡过的劫。”

“这么多?”我惊呼出声。

我拿过书册随手翻了翻,看这一整本密密麻麻的,少说也有好几千。

“这得是多少啊?”

天帝看了一眼我没见识的样子,不以为意的说:“九千九百九十九场。”

历万劫而生,就功德圆满了。我指着最后一页的空白处问,还有一劫是什么。

“或许…是穷奇吧。”

我暗自咋舌,不愧是天帝,随便一场劫就是上古凶兽,而我这条小孽龙却一场劫都还没渡。

我合上书册对他左瞧右瞧,他问我在看什么。

我说,也不知道你怎么熬过来的,听我父亲说渡劫最轻松的也像扒一层皮一样。

“不能渡己,何以渡人。”

他说的轻松又从容,我抿了抿嘴,把书册交还给他,转而看向挂在另一边的喜服。

果真像他们说的那样,繁复精致,处处都透着尊贵,在这太虚宫里炽烈得像一团火。

“你当真要娶那个瑶光仙子?”虽然喜服都摆在眼前了,我还是不死心的问了问。

他的目光落在我眼底,让我没来由的心惊了一下,有种被扒光衣服看了个干净的感觉。

他说,娶。

我说,哦。

天帝的抉择,我又怎么左右得了。

他问我大婚当日去不去观礼,我含含糊糊的说到时候再说吧。


这晚多少有了些不欢而散的意味。


等到大婚当日,我磨磨蹭蹭不肯出门,任由随侍的人怎么劝,我也摊在床上不想动弹。

随从说这场大婚上的奇珍异宝数不胜数,拿去人间随便一个都不下万金之数。

我切了一声,要不是我,天帝大人连钱是什么都还不知道。

眼见着外面已经吹吹打打起来了,我还是不动,随从苦着脸问我莫不是那天墙头上一眼瞧上了瑶光仙子,如今情思难了才不肯出席。

我被这话说得一怔。

瑶光仙子……好看是好看,说是绝代美人也不为过,可我总觉得另一人比她更好看。

那人只看向我一眼,我就觉得欢喜,他要是再多看我一眼,我就甘愿困守太虚宫百年。

我坐在床边不知所措,随从一连推了我好几下,我才梗着脖子眨了眨眼。

我说,我要去太虚宫。

有些话,我要趁着大婚还没正式开始,先去说清楚。

他想要娶谁我都认,但我得告诉他,我是阿槐,也是景淮,只要不祸及族人,他要杀要剐我都不皱一下眉头,我还得告诉他,我瞧上他了。

如今再不说,难不成等着他和瑶光仙子生一个大胖儿子我再凑上去说?


于是我连跑带跳往宫门口冲,到了正门,还没来得及迈出腿,两列天兵就拿着长矛叉住了大门。

我向上一看,整个殿宇被一层流光溢彩的结界牢牢锁住,外面彩云齐飞,百鸟争鸣,里面却只有身着铠甲的天兵堵住我的去路,告诉我

“少君,得罪了。”

天帝亲手设下的结界,只为囚住我这个小小少君。

我让看守的天兵退开,可一个个都脸色凝重,半步也不肯让。

我好声好气的问,不知是本少君何处犯了天规,竟然惹的天帝大婚都不许本君去看了。

领头的天兵双手握住长矛,告诉我是天帝的命令,他们只是奉命行事。

跟着我的一众随侍不明所以,扯了扯我的袖子让我不要意气用事。

我捏紧拳头压抑住内心的火气。好,好的很,宫殿给我安排最远的,夜宴有人给我使绊子,如今连大婚都不许我出席了,我还真是带着魔界全族的热脸贴了天帝的冷屁股。

我瞪了周围的天兵一眼,转身把自己摔回了床榻上。

这可是天帝要关我的,不去就不去,小爷还不稀罕了。

我趴在床上扣床板,随从求着我别扣了,再扣这次上天界的预算就都花光了。

他说的很对,所以我一掌拍碎了床角,顺带扯过被子把自己盖住,他成他的婚,我睡我的大觉,小爷也是有脾气的。

只可惜我在被子里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待我数羊数到四千只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地动山摇般的响声,这床本来就被我劈碎了一个床角,这一下直接把床给震垮了,猛然掉下去,我疼的一瞬间面目狰狞。

还来不及揉一揉被摔到的地方,随从就跌跌撞撞的跑进来结结巴巴的指着外面天空说

“少……少君…出事,出事了!”

天帝大喜的日子,能出什么事。

我爬起来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就看见所有人都仰着头张着嘴看向正上空。

我跟着抬头,隔着结界看到一条龙和一头貌似猛虎,背长双翼的巨兽纠结打斗在一起,电光火石好不震撼,结界光影缭乱,我眯着眼仔细辨别。

那条白色巨龙似乎是天帝的真身,太虚璃龙,而另一只巨兽是……穷奇!

我瞬间双目圆睁,穷奇不是被再度镇压了吗?怎么会这么快就解除了封印,还上了九重天。

脑子跟不上我的脚步,等想到那是穷奇的时候,我人已经走到了宫门口。

反应过来的天兵急急跑过来拦我,我急的直跺脚,指着天上说那可是你们的天帝,你们不去保护天帝,反而在这儿拦着我干什么。

天兵面面相觑,一口咬定天帝之命不可违,把我团团围住。

我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天帝和穷奇你来我往,在九重天上掀起巨大的波澜,云层被冲散,星宿移位,满天星斗相继坠落。

整整半个时辰,我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直到轰隆一声,天帝竟化作人形,被穷奇自空中击落。

那身红色的喜服还套在他身上,衣摆和发丝都扬了起来,像一颗带血的流星直直的下坠。

我慌了,天兵也慌了,可还是一动不动的守着正门。

情急之下我只能掏出天帝赠我的龙鳞,捏在手里对天兵大吼

“这可是天帝亲手赠我的,你们拦着我,万一出了事,你们担待得起吗!”

果然还是天帝的东西好使,天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给我让出了一条路,我推开宫门,变成真身,狠狠的撞向结界,连撞了十多下才撞得结界松动破开了一个洞,出了结界后我一路飞奔,这一路上连个人影也没有,死寂得像一座空城。

等我紧赶慢赶到了婚礼大殿,趴在殿柱后面偷看时,第一眼瞧见的就是躺在大殿中央,用一只手肘堪堪支撑起上半身,另一只手按住胸口,正咳出一口血的天帝。

瑶光仙子站在天帝后方,面无表情,仿佛殿中之事和她无关。

背对着我站着的是一个玄衣男子,身形健硕,浑身杀气,看这样子就是方才的穷奇。

至于殿中的其他人,有站有坐,都默然无声神色各异的看着殿内情状。

婚礼竟成了这般模样,我心里一紧,开始计算如果我化成龙身带着天帝跑能跑多远。

“穷奇,你以为伤了本座,就能从这天宫里逃出去吗?”

天帝的神色依旧是淡漠的,好像此时受伤的人不是他一般。

“逃?哈哈哈…”穷奇向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的看着天帝:“我被你镇压在斩风崖下四万年,如今逃脱苦海,为何要逃?你做了这么多年天帝,也是时候让位给别人坐坐了。”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九重天外的斩风崖下居然镇压着穷奇,上古凶兽就在天宫外面。

天帝还真是…艺高人胆大。

“你以为我天界诸神能任由你践踏天规吗?”

“诸神?诸神不过是我脚下蝼蚁,我的好天帝,不如你问问在场的这些老神仙,有那个敢出来和我一战?”

穷奇的声音浑厚,言语中的轻蔑如同实体,重重的扇在了殿内众人的脸上。

人人对峙,眼看穷奇就要再下死手,管不得这么多了,我在掌心掐了决,打算直接变身出去带走天帝。

可我决刚掐了一半,大殿正门就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让我动作一顿。

“穷奇兄言之有理,他做了天帝这么多年,是该让让位子了。”

我循声望去,这熟悉的声音,果然是我的……父君。

父君的身后还跟着魔界一众大将,个个魁梧奇伟,面带杀气,手握兵器。

本来安静的大殿一下子喧嚣拥挤起来,黑白红三色交叉,父君带来的兵将瞬间将众人都围了起来,而我的父君和穷奇站在一头称兄道弟,满座仙人竟毫无还手之力。


——魔界,反了。

我脑子里反复回荡着这四个字。

父君刀锋所指是天帝的脖子,这个认知让我手脚发凉。

先派我送贺礼上九重天示好,让天界放松戒备,然后在大婚当日趁天帝与穷奇缠斗,再带兵直上天宫,可父君又是如何和穷奇勾连在一起的,而这些谋划我竟丝毫不知。

我看见父君望向天帝,讥讽无比的说:“若不是天帝大婚,本君倒还没这个机会将天界之人都一网打尽。”

“原来竟是魔君与穷奇勾结,想要这天帝之位。”

“你是龙,本君也是龙,天帝之位你坐得,我如何坐不得?”

我的掌心漫出层层的汗,脑子里一团乱麻,眼看那刀就要划破天帝的脖子,我急急开口叫道:“父君!”

一时间殿内的人都向我这边看来,数百双眼睛盯得我如芒在背。

我佯装镇定走到父君身旁,握住父君拿刀的手,把刀锋从天帝脖子上移开,父君惊疑的看着我

“淮儿?”

我不敢直视天帝的眼睛,只能盯着父君问

“父君…你这是要干什么,难不成你要和天界开战吗?”

“开战?”父君双臂展开,让我看看大殿里的人:“何必开战,如今天帝负伤,天兵天将被我悉数扣押,这天宫和这帝位已经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了。”

一瞬间,我觉得口干舌燥,背后都开始冒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直到上空传来一道清朗疏狂的声音


——“囊中之物?魔君未免高兴得太早了。”


我抬头看去,一人手握长杆朝阳刀,威风凛凛从天而降,稳稳落在天帝身旁。

这是,武钰星君。

天帝大婚九重天上观者如堵,不但少了我这个魔界少君,连天界战神武钰星君也未曾到场,如今终于出现,却一身盔甲,带刀上殿。

我拉着父君连着倒退几步,随着武钰星君一声令下,堆放在四处的红木箱子相继爆裂,一个个面色冷厉的天兵天将瞬间出现。

这偌大的嫁妆箱子里,装得竟然是天界征战数百次的精兵强将。

兵器出鞘碰撞的声音相继响起,我望向天帝,却发现天帝也看着我,然后慢慢的站了起来,手臂一挥,身上的喜服如烟消散,再看过去,天帝还穿着平日临朝的白色袍子,银线勾边如皎皎晨星,恢复了那副锐利孤清的神色,再没有半分刚才的虚弱模样。

武钰星君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声音平静无波:

“帝君,殿外逆贼已尽数斩杀,武钰幸不辱命。”

天帝轻轻扬了扬手,武钰星君便起身,握着兵刃指向我这边,我愣愣的看着天帝那只手,那只手我看过无数次,在人间捏着糖葫芦,在灯下执着书卷,在树下拾起一朵槐花,在太虚宫手执棋子……

这么多年他总是淡然自若,我闯祸犯错他也一笑了之,我都快忘了他是主宰苍生的天帝。

六界才是他的棋盘,这殿内的人不过都是他掌中的棋子。


我从未想过这几天几乎日日都能见到的天帝不动声色的谋划了这样大的棋局。

父君怒目而视,穷奇咬牙切齿,那些我从小就认识的叔伯兄弟在天兵天将的重重围剿中纷纷落败,我也被反按住双臂,被迫跪在地上,大殿被毁成废墟,断壁残垣之上只有四道身影还在打斗。

我看见天帝挥出轩辕剑,剑光映得人睁不开眼,一剑截断银河,一剑劈向穷奇,穷奇堪堪躲开,那剑光就落在斩风崖上,斩风崖应声崩塌,硕大的碎石向四方崩开,在地上砸出大坑。

武钰星君与我父君打得不分上下,那柄长杆朝阳刀舞出的火焰如同凤凰泣血,缠绕着我父君的真身——一条通体赤黑的孽龙。

这场大战持续了两天两夜,最后以武钰星君的一条胳膊和我父君的坠落告终。

穷奇败于轩辕剑下,天帝的脸色白的像我第一次看见他时那样。

父君落在我面前一丈远的地方,天兵用长矛叉住他,让他仰面朝上动弹不得。

穷奇被一剑刺穿心肺,落在瑶光仙子的脚边奄奄一息。

我想去到父君身边,却被人死死按住连站也站不起来。

周围的神君神仙都在拍掌叫好,可我连他们说得什么都听不清,只能依稀辨别出几个诛魔,渡劫之类的词。

父君满脸满嘴都是血,他朝我这边看过来,我看见他的嘴在动,似乎在唤我的名字。

武钰星君被人扶着,向天帝请旨即刻把我父君和穷奇处斩,如今魔界头目悉数伏法,穷奇也再无还手之力不必再费心镇压,天帝手中的轩辕剑足够让他们万劫不复。

如此一来魔界大患可除,六界平定,天帝最后一劫也可渡,功德圆满。

甚至还有人请旨要把我这个同谋也一同诛杀免得遗留祸患,我看了看父君,又看了看天帝,天帝的目光缓缓落在我身上,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这一战,魔界和穷奇一败涂地。

天帝从穷奇的身上拔下了轩辕剑,一剑封喉,穷奇的头颅滚出去老远?

天帝的轩辕剑又放在了我父君的脖子上,我奋力挣扎,想要扑过去挪开那把泛着寒光的剑,可无论我怎么挣扎也动弹不得,只能向天帝磕头,额头被磕破,流下的血模糊了眼睛,我哭喊着同天帝说,求他放过我父君一命,我一定带着父君回魔界,有生之年绝不复出。

天帝执剑的手似乎滞了一下,可四周的神仙都在高声说请天帝不要轻信,应该速速处置,还六界安宁。

我声嘶力竭的朝他喊我不骗他,我不骗他了。

他转头看向我,我隔着眼前迷蒙的血光同他对视。

我听见我的父君嘶哑着声音朝我喊,让我不要去求这些道貌岸然之辈。

“我的儿,为父情愿血洒当场,也不愿我魔界众人生生世世活在魔窟,天帝小儿,你今日若不杀我,来日我必卷土重生,让你天界众人为我魔界陪葬。”

我求父君不要再说了,可父君长唤了一声我的名字,告诉我身为魔界少君,就要担得起这个名号。

我看见天帝又举起了剑,不再看我一眼。

轩辕剑重重落下,我哭喊摇头,叫他

“云弈,不要!”

我的哭喊随着父君的身首异处戛然而止,四周吵吵闹闹,我仿佛看见时间在我眼前无限拉长,有风从我耳旁划过,父君的血和穷奇的血融在一起,蔓延如长河,有人在轻声问云弈是谁,有仙娥被吓得捂住了眼睛,血迹沾在天帝的衣袍上,像雪中绽了一株梅花。

他终于功德圆满了,这天上地下,再无人可以与他抗衡。

武钰星君拿起朝阳刀想要劈向我,天帝挥剑弹开了他的刀,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走到了我面前。

我看着他的衣袍上刺目的红色,想要伸手去拉他的衣摆。

压制住我的兵将松了手,我拽住了他的衣摆,抬头看他,他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模样。

我今天一开始,是想来告诉他,我中意他。

可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轩辕剑剑身上还沾着血,就立在我旁边。

他弯下腰,擦去我眼上的血迹,我见过这样的目光,就在那天,他走下台阶,治好树妖的伤时,也是这样看向树妖。

他是高高在上的天帝,太虚宫里一尘不染,他稳坐明台怜悯众生,他怜悯阿槐,不过因为阿槐是众生之一。

若我没有唤出云弈两个字,此刻我便是这把轩辕剑上的下一缕亡魂。

四周的声音不断催促他斩杀了我以绝后患。

我问他,要杀了我吗。

他静默。

于是我闭上了眼睛。

我听见轩辕剑夹带着风声朝我劈来,巨大的压力让我的身体如同撕裂。

我想着,原来这就是父君死前的感觉。

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我醒了过来,甚至在醒过来的时候看见了瑶光仙子。

四周都是赤红色的岩浆,让我以为自己到了地狱。

“醒了?”瑶光的声音不再像以前那样温柔,反而带着一丝不屑与轻佻。

我愣愣的看着四周密不透风岩浆,分不清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

我问她,这是哪儿?

“火狱。”

悬浮在人间与地狱之间,岩浆炽烈终年不灭,是一个连魔族都不想涉足的地方。

“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瑶光似笑非笑的看了我一眼,告诉我是她救的我。

当日天帝劈下轩辕剑,不知何处突然迸发出白光挡住了轩辕剑,她趁机救下我跃下九重天,一路奔逃来了火狱。

我的脑子混混沌沌,什么也记不起来。

我问她为何要救我,她明明马上就要当天妃了。

瑶光坐在我身边,扬起一抹天真的笑

“因为穷奇,是我和你父君一起放出来的啊。”

这世间何止我父君一个人想当天帝,大荒境的境主瑶光仙子,也盯了天帝的宝座数万年。

瑶光捻着自己的发丝,用最轻缓的语气告诉我,那些嫁妆箱子里原本装的是大荒境的精兵,只可惜棋差一着,被天帝和武钰星君偷梁换柱。

就连四万年前天帝与穷奇在大荒境鏖战,也是因为她去动了穷奇的封印,告诉穷奇只要助她登上天帝宝座,就放他自由,只可惜天帝再度镇压了穷奇,若不是受伤的天帝她也难与之为敌,早在四万年前她就会了结天帝的性命。

瑶光说,她借自己照料天帝之名与他订下婚约,只可惜天帝那个榆木脑袋四万年了还没来娶她,她只能继续四处寻求穷奇的下落,直到发现天帝曾在斩风崖盘旋,她便下去查看,果然发现了穷奇,穷奇告诉她一人之力不足以对抗天宫,让她去找魔君,不曾想三人一拍即合,她带大荒境的精兵入天宫,大婚当日趁众人不备,再让魔君去解除穷奇的封印,三方夹击,就算天帝有三头六臂也奈何不得。

瑶光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我是没想到天帝这么爽快的答应完成婚约,是早就对我有所防备,想要将计就计把众人一网打尽,真是我小瞧他了。”

“那你为何要救我。”

“事情败露,我倒是想要自己逃走,只可惜四周戒备森严走不了,还好天帝杀你的时候白光漫天,让我有了可趁之机,转念一想我一个弱女子逃走,倒不如带上你,日后也好有个照应。”

白光?我皱了皱眉,问瑶光是什么白光。

瑶光撇了撇嘴角:“兴许是哪颗星宿炸了。”

天宫混战,星宿爆炸是常事,那倒是我命大了。

我自嘲的笑了笑,告诉瑶光我才两万岁,救了我我也无力复仇。

“有了这个呢?”瑶光伸出手,手心悬浮着一颗黑红交叠的元丹:“穷奇的元丹,他当时掉在我脚边,被我挖出来了,反正他必死无疑,还不如留给我。”

我看向瑶光,她笑的如同不谙世事,仿佛只是放了一颗糖果在手心。

“既然有这个东西,你自己怎么不用?”

“穷奇可是上古凶兽,我一个弱女子要是吞了下去,爆体而亡都说不定,你就不一样了,你可是和天帝同宗的龙族。”

同宗龙族。

我不过是一条他随手可杀的孽龙。

我并未伸手去接哪颗元丹,只是垂下眼睑反问瑶光为何信我。

瑶光摇头,头上的步摇叮咚作响。

“本仙子当然不信你,只是现在大荒境肯定是被天帝收复了,本仙子能信的只有你罢了。”

“你就那么想当天帝?”

“之前想,现在不想,只不过与天斗,其乐无穷,若是就这么一蹶不振,碌碌于人海如丧家之犬,还不如博一把活的痛快。”

瑶光把穷奇的元丹往我面前递了递,我扭开头,告诉她我想回一趟魔界,我的母妃还在那里。

瑶光答应了,扶着我站起身。

我一摸胸口,空空荡荡,那片龙鳞不知道掉去了何处。

“找什么呢?”瑶光看着我问。

“没什么。”找一样本来,就不属于我的东西罢了。

“对了,那天你在天宫叫的什么‘云……云弈’,是谁啊?”

“……一个魔界的语气词而已。”


千里魔窟,疮痍满目。

我在数不尽的尸身里翻找,想要找到我的母妃,可浮尸遍野,到处都是腥臭气,我趴在地上一个一个的找,一个一个都不是,心已经麻木得没有了感知,我只能机械的重复手上的动作。

瑶光跟着我摸了摸地上还有些温热的尸体,轻笑了一声,

“来晚了一步,看来他们刚走不久。”

我停下动作,问她是什么意思。

她擦了擦手,扬着下巴让我看身旁山石的上打斗的痕迹。

“武钰星君的朝阳刀,天帝下手还真是果决狠厉,输在他手底下,我倒不丢人。”

魔界精兵都被扣在天宫,魔界里留下的魔众大都是老弱妇孺,如何敌得过武钰星君。

我低头看着手上满手的血迹,觉得心里像被浇了一捧热油,竟是连眼泪也没有了。

瑶光拉住我的胳膊让我站起来,笑嘻嘻的把穷奇元丹又递了过来

“天魔两界争斗至今早已是不死不休,如今你可是魔界龙族仅存的血脉,这切骨之仇,你难道不想报?”

报仇……我闭上酸涩得发痛的眼睛,眼前浮现的是滔天的火光和凄厉的呼喊,最后定格在父君血迹斑斑的脸上和天帝握剑的手中。

同宗龙族,凭什么他能明堂正道我却满门被屠,他口口声声护佑苍生,却亲手拿着轩辕剑劈向我,只因魔界未归属天界,便不值得他一分怜悯。

我告诉瑶光,回火狱,我要炼化穷奇的元丹。

瑶光把元丹放进我手里,一双光华流转的眼睛扫了一圈眼前惨状,轻言细语的同我说,

“我可是很期待你能超越你的父君。”

我告诉瑶光,我也很期待。


回到火狱之后,我吞下了穷奇元丹,正如瑶光所说,这元丹若是她用了,只怕会直接爆体而亡。

我在火狱最深处将骨头一寸寸融碎,再一寸寸重塑,穷奇摧枯拉朽般的魔力在我的经脉里横冲直撞,仿佛要从我的四肢百骸冲出来,瑶光在外面叫我的名字,问我是不是要死了。

这个女人,要是我死了,她绝对会毫不犹豫的挖走元丹,再去找下一个可以帮她的人。

火狱的岩浆朝我身边聚拢,攀上我的身体,我化出原型盘成一圈,任由岩浆淬炼吞噬,

在无尽的黑暗和灼烧里,我看见父君朝我招手,我走过去,父君揪着我的耳朵问我是不是又没有练功。

我让父君松手,旁边的人都看着我偷笑,我气恼得跑去找母妃,父君拿着鞭子恨铁不成钢的追着我,说两万年了还没有历劫的龙,我一定是开天辟地头一条,他的脸都被我丢尽了。

我躲在母妃身后,冲父君叫道,觉得我丢脸就不要年年画我的画像送人嘚瑟啊。

父君气的头发都要立起来了,母妃牵着我的手,笑意晕在眼底,对父君说,淮儿还小,急这些做什么。

我嘚瑟的在魔界溜达,人人都叫我少君,我沿着一条路走到头,眼前竟陡然亮了起来,四处都是暖洋洋的光,天帝端坐在一棵槐树下,花落了一地,他在树下下棋,黑白棋子交错,胜负不分,金灿灿的阳光落在他的眉梢眼角,他唤我过去。

我走过去,他便递棋子给我,我执黑,他执白,我乱走一通,他就抿起嘴笑,说我一个仙君竟然连棋都不会下。

我将棋子一扔就要离开,他叫住我,白衣在风中划出旖旎的弧度。

“既不会,我教你就是了。”

重重叠叠的画面在我眼前交错,我像坠入了无间地狱,又像踏上了九重宫阙,万年大梦,天上人间。

再睁眼时,身边的岩浆已经尽数褪去。

瑶光坐在一块巨石上,双腿左右摇晃,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醒了?”瑶光从巨石上跃下。

我揉了揉眉心,问她过去了多久,她伸出三个手指头,告诉我我沉睡了三年。

“我沉睡三年,这三年你竟然没动杀了我的心思。”

“想过杀你。”瑶光毫不掩饰:“只可惜你在炼化元丹,我近不了身。”

瑶光吊起眼角打量我,问我感觉怎么样。

我伸出手,掌心向上,燃出烈烈火焰,向前轻轻挥掌,方才她坐的位置便应声化成齑粉。

瑶光惊叹的啧了一声,问我要不要杀上天宫。

我将手收回袖中,望着连空气都被灼烧的扭曲的火狱,告诉她,不急,不急。

醒过来以后,我开始四处搜寻魔界旧人的下落,将人都集结在火狱,有人告诉我那日武钰星君从天而降,将魔窟变成了战场,我的母妃被俘,带回天宫软禁关押。

人人都求我带领旧部复仇,我想起母妃的模样,将牙关咬死。

以我一人之力对战天帝和武钰星君,胜算还不到三成。

火狱苦寂,我便纵容他们出去屠戮,天帝要护佑苍生,我偏要人间变成下一个魔窟。

带回来的尸身积累成山,我在尸山白骨上立下宝座,岩浆里漂浮的白骨越来越多,世上的修魔者纷纷来投靠,修仙者对火狱闻之变色,这世上的人,都唤我

——火狱鬼王。


瑶光依旧是那副样子,是随随便便一个动作就能勾的人神魂颠倒,火狱里的人都把她当宝贝供起来,连杀人都避开她,担心她看了害怕。

等到火狱里的尸身堆积到十二万时,我独自踏出火狱,去了昆仑山巅。

昆仑山巅迷雾重重,让我想起了当年去大荒境时的漫天风沙。

镇守昆仑山的是毕方,我在太虚宫里见过他的画册,形如鹤,周身覆火,在昆仑山的雾中格外耀眼。

毕方看向我,问我是何人,敢擅闯昆仑禁地。

我腾至半空中,掌心的烈焰化成一条火龙。

“杀你的人。”

等我从昆仑回到火狱时,瑶光正在小山一般的吃食里吃的尽兴。

瑶光双手占得满满当当,还顺带递出一块糕点给我。

我从她身边略过,这些凡间俗物,向来只有这些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喜欢。

瑶光讨了没趣,冲我翻了个白眼,问我这些天都去哪儿了。

我被她缠得无法,告诉她要是再问就用缚仙锁锁住她。

“缚仙锁?”瑶光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吞了穷奇的元丹,怎么脑子一点没长,这种低级法器你捆捆阿猫阿狗就算了,还想锁住我?”

“缚仙锁对你没用?”

“我好歹也是一境之主,你觉得对我有用?”


缚仙锁连瑶光都锁不住,怎么可能困囿天帝百年。

我怔愣了一会儿,冷笑出声,天帝当真是好手段,深居太虚宫,还能把人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中。

瑶光问我在笑什么,还说我笑的渗人,我懒得回答,让她赶紧把堆积起来的吃食弄走。

在这尸身漂浮的火狱吃东西,她也偏吃得下去。

瑶光也发愁,盯着那些东西告诉我,这火狱白日太热,东西拿回来吃不完就臭了。

“不如……”

我看瑶光眼睛滴溜溜的转,肯定又在打鬼主意。

“说吧。”

“不如我去把会做这些吃的的人都抓回来,想吃的时候再让他们现做不就得了。”瑶光双手一拍,喜上眉梢。

“……随你,只要他们来了不被吓破胆。”

我刚和毕方战罢,没心情管瑶光如何,任由她去抓人。

我料到瑶光想吃的东西不少,可她带着两百多个人回来,我还是难得表情失控了一下。

炒栗子的,做糖酥的,卖蜜饯的,炸春卷的……瑶光如数家珍。

我无言以对,闭上眼睛由她对那些人挨个点名。

“做馄饨的,做粉羹的,做冰糖葫芦的……”

冰糖葫芦?

我睁开眼睛向下望去,在拥挤哭嚎,甚至吓得双腿发抖的人群里确实有个带着半张面具的人,正扛着一草靶的糖葫芦被身旁的人挤来挤去,素衣粗布,露出的手臂和下半张脸爬满烧伤的痕迹,让人光是看着就觉得可怖。

瑶光还真是不挑不捡,只要能做吃的就都带回来。

火狱突然多了一堆活人,时不时被火狱中的景象吓得一声尖叫,我觉得刺耳,就一鞭子过去,顷刻毙命没了声音,吓得周围的人再不敢出声。

只有一个人,从人群中走出来,用自己的外衣替死去的那人收敛了尸身。

瑶光提起了兴趣,挑着那人的脸问他怎么不怕死。

那人沉默不语,瑶光扫兴的收回手,转身娇嗔道,原来这个做糖葫芦的是个哑巴,我说怎么来了半天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扬起鞭子,打算又抽过去,敢在火狱里忤逆我,那这人也就留不得了。

可瑶光按下我执鞭的手,告诉我那人糖葫芦做的不错,等她吃腻了再杀。

让瑶光仙子都开口求情,看来这个哑巴的手艺确实不错,留他一命也无妨。

此后的日子里,我杀一人,那哑巴就收敛一人的尸身,瑶光拿着糖葫芦在一旁啧啧称奇。

“知道的说他是做糖葫芦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哪路活佛转世。”

管他什么活佛死佛,有用时留着他,没用了下一具尸体就是他自己。

等到瑶光快吃腻了,她就不再天天盯着那哑巴做糖葫芦,转而开始缠着我问为什么还不制定复仇的计划。

我让她再等等。

她反驳说再等下去火狱的火都要灭了,她的心也要碎了。

我不与她争辩,低头兀自摩挲指尖。

当然是要等的,等到天宫里的那些神仙知道毕方被杀,昆仑禁地被盗的消息,自然会自己来找我,那里用得着我带人辛苦登上九重天。

火狱里的尸身开始逐渐减少,瑶光来来回回的巡视,告诉我莫不是那哑巴真的成了佛,连尸身都能凭空度化了。

说罢就要去找那哑巴问个清楚,我无奈拦住她,同她说是我用了。她便用惊奇的目光看着我,问我是不是开始学穷奇吃肉饮血,怪不得不吃她给我的东西。

我告诉瑶光若我要吃人,第一个就先吃了她。

瑶光冲我切了一声,转身离开。

火狱里的十二万尸身日渐空了起来,倒让人有些不习惯,我闲来无事摆下了棋局,瑶光不通棋道,我只能一人博弈,可两只手各有各的想法,不出二十手就再也下不下去,只能枯坐在棋盘前,直到某日火狱外面的结界轰隆作响,棋子被震落一地,我才站起了身。

看守结界的人跑来告诉我外面来了好多天兵,火狱的结界岌岌可危。

我伸了个懒腰,告诉已经开始摩拳擦掌的众人,既然人家都找上门了,那就战吧。

外面刀光剑影,我在火狱看岩浆此起彼伏,瑶光跟在我身边,问我这几年来火狱之人杀人无数,也没见天界有什么动静,她还以为天帝都懒得管人间了,今日怎么会突然围攻火狱。

人间,天帝怎么会管人间,他活了这么多年,人间都只来过一次。

我学做当年我初醒时,瑶光同我说话的那幅高深莫测的样子。

“因为,我杀了毕方啊。”

“你杀了毕方?”瑶光难得把眼睛瞪那么大。

“我不但杀了毕方,拿走了昆仑禁地藏的四把兵刃,还在昆仑山上刻下了硕大的火狱二字。”

瑶光长吸了一口气,抽动着嘴角问我,

“昆仑下面藏了四把兵刃?该不会是……”

“正是。”

“你疯了吗?这件事你怎么知道的?”

“我当然疯了,从我父君惨死母妃失踪魔界毁于一旦开始我就已经疯了。”

至于我怎么知道得,我还要多谢天帝,要不是他把我留在太虚宫,我当然不会无意发现昆仑山下埋着什么。

瑶光素来巧笑倩兮的脸上出现了一抹难以言说的表情,我掐住瑶光的下巴,让她直视着我,告诉她不就是天帝吗,等我把天界毁了,再造一个就是了。

瑶光挣脱出我的手,盯着我说,她倒是小瞧我了。

的确是小瞧我了。


天界未曾想火狱下面纠结了一众魔界旧人,派来的天兵兵力不足尽数落败。

第一次败了便有第二次,第二次败了便有第三次,我非要打到天帝亲自现身不可,我要让他亲眼看着这一次,他是怎么输在我手里。

瑶光整日里唉声叹气,说我看起来不声不响,居然背着她上昆仑,杀毕方。

我被她念叨得耳朵都要起茧子就,问她到底要干什么。

她便伸出手向我讨要东西。

这火狱里有什么她再清楚不过,要什么她拿就是了,何必向我讨要。

“怎么,想要回穷奇的元丹?”

只可惜已经与我融为一体,想要也拿不走了。

“我要那东西干什么。”瑶光毫不掩饰眼里的嫌弃:“你不是龙吗,不如你把你的逆鳞给我,也免得哪日开战有人冲着我来,我一个弱女子敌不过,你的逆鳞还能护我一命。”

“护你一命?”我有些发懵。

瑶光也被我问的发懵。

“你不会不知道吧…?龙族颈上有一片倒生的鳞,生而有灵,远隔千里也能识主,而且坚不可摧,连天雷都能挡住。”

我的确不知道,我出生就是魔界少君,父君给我渡了修为,自记事起就以人身示人,头一次主动化龙还是为了冲出天帝给我设下的结界。


我摸向自己的后颈,化成人型时后颈光滑一片,可我心里却像长出来一颗刺。


不会,哪里会这么巧。


瑶光救过我,她找我要逆鳞,我没理由不给,可我真要给她时她又收回了手。

“算了算了,你自己留着吧,到时候你一个人对阵天帝和武钰星君,被打死了,我也连带着倒霉。”

“不会。”

“什么不会?”

“不会死,也不会输。”

瑶光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天界兵败三次,到了第四次,火狱的结界轰然碎裂,我便知道,来的不再是那些喽啰小兵。

我让瑶光待在火狱,可她非要跟着我,劝说无果,我只能带上了她。

火狱的入口是人间的无尽崖头,我站在崖边,天上云海茫茫,兵将列阵以待,我看向最高处,站得是浩浩如松的武钰星君,而天帝,竟连面也未露。

瑶光站在我左后半步处,嘀嘀咕咕的问这武钰星君怎么胳膊又长出来了。

我这才发现原先他被我父君砍掉的右臂竟然又恢复了,我沉默,瑶光拉住我的胳膊,脸色一白

“你们魔界是不是有一样宝物,叫碧落仙株,能练成药丸,可以生死人,肉白骨,也能…长胳膊。”

瑶光话里的意思我明了。

好得很,攻进魔界掳走妇孺,只是为了换回武钰的胳膊。

我看着武钰,武钰也俯身看向我。

我看见他神色突变,脸上突然涌起愤怒和吃惊像是滔天的洪水。

天上响起战鼓,一叠声起,天兵俯冲,我也抬手,两方的人便厮杀在一起,呼啸的风拖着血腥气划破云层,我飞身向上,武钰持刀向下,气浪席卷刀光扑面而来,刀剑相撞,武钰的长杆朝阳刀应声崩断。

我看见武钰的虎口被震得发抖,在周遭的兵刃的肆虐声中,他盯着我手上的剑,厉声道

“景淮,竟然是你。”

当然是我,否则还能是谁。

“武钰星君,别来无恙啊。”

“昔年饶你一命,你竟然堕入火狱,还犯下此等祸事!”

武钰说的慷慨激昂,我竟觉得好笑。

“如此,我还要多谢星君饶命了。”我提起诛仙剑,将剑锋指向已然手无寸铁的武钰。:“若你现在放了我母妃,我便也饶你一命。”

“景淮,你母妃当年就已经殉情,我劝你迷途知返。”

殉情,殉情。

是了,父君身死,我了无踪迹,母妃怎么可能独活。

我扯出一抹笑,反问武钰

“返?魔界生灵涂炭,我向何处返?”

多说无益,战便是了。

没了朝阳刀的武钰星君只能以掌接剑,双手之间结出嘶鸣的凤凰,凤凰啼鸣,将诛仙剑吞入腹中。

我大喝一声

“破”

剑锋如搅,凤凰化作火星飘散。

我与武钰难分上下,可他却突然失神,被我击退好几步,我将剑锋推向他心口,武钰才猛然回神,右手扬起,挥出一把重剑,一面刻着日月,一面刻着高山。

剑刃相击,我被震得半边身子都发麻。

武钰手上的剑,是轩辕。

天帝不至,就把佩剑给了武钰。

杀我一次,还想杀我第二次吗。

我抽身而退,将诛仙剑直直抛起,密密麻麻的星点如暴雨倾盆,星点之中诛仙剑发出长鸣,顷刻化作四把矗立四方,以十二万亡魂为祭,诛仙、戮仙、陷仙、绝仙,昆仑山下的四把兵刃结成剑阵,地动山摇,非神死不以为祭,我与武钰,皆无退路。

武钰双目欲裂,操起轩辕剑横劈过来。

我额头青筋毕露,暴喝一声:

“诛仙,起!”

剑阵正中间泛起的金色亮光瞬间直冲鸿蒙,剑阵中是奔腾不休的亡魂咆哮声,将轩辕剑吞噬在内,武钰不肯撒手,双手握这剑柄与诛仙剑阵撕扯。

周围的天兵要么被剑阵弹开,要么被剑阵吞噬,稍有神力的还能出声,都在叫喊着,让武钰松手。

可他们叫的,是帝君。

那些还能强撑着的天将,都在高呼:

“帝君,松手”

哪里来的帝君,这里分明只有武钰一人。

轩辕剑被剑阵卷入,融成一段白光,金光霎时更盛,直插九重天宫。

武钰在最后一刻松了手,喷出一口鲜血,坠向无尽崖。

剑阵烈烈,我也跟着吐出一口血,转而看向武钰掉落的方向。

那地方除了瑶光似乎还有一个人,挡在瑶光和武钰之间,武钰掉落在他身旁,姿势如同当年的穷奇。

我跟着飞回无尽崖头,快靠近时才看清是那个做糖葫芦的哑巴,竟也跟着摸出了火狱。

武钰在地上动弹不得,我右手成掌携拔山之力击向他的顶骨。

是那个哑巴挡在了他身前。

那个哑巴睁着眼,眼里像是一堆残余的灰烬。

他直勾勾的看着我,我被看的一惊,不等想那么多,就扭身错开了这一掌。

身后是杀气盘旋的诛仙剑阵,我站定在崖边,旁边是威名远扬的武钰星君,他躺在地上大口呕血,嗓子里发出低哑的声音,他叫那个做糖葫芦的哑巴


——“云弈。”


一直留在无尽崖观战的瑶光被吓的捂住了嘴巴,问我云弈不是魔界的语气词吗。

我看向那个哑巴,他还是用面具遮着脸,身形瘦削,露在阳光下的肌肤漫布着狰狞的伤疤,万道光华在天际暴涨,武钰伸手想要够住他,在这一瞬我突然无比肯定他就是天帝。


人人都仰望他,人人都沾不到他的衣摆。


瑶光看着我们三个人,又是惊呼一声

“难道云弈是…是天帝,你们……”瑶光指着我和天帝,我从未见她如此震惊过:“天帝为了卧底到火狱,还学会了做糖葫芦?”


我像浑身被定住了一样,那个消瘦得像一条竹竿的人看向我,我和他目光交错,又分开。


他走到我的身边,我以为他要和我说点什么,可他只是张了张嘴,伤疤扭曲,却没有发出声音,像是长长的,长长的,吐出一口叹息。


我看见他路过我的身旁,一脚踏下无尽崖,我伸手去抓他,可他的衣角从我掌心划过,让我想起那日我抓住他的衣摆,问他是不是要杀我。

无尽崖的狂风将他吹向剑阵,他像一张纸片落在烈火里,没有化龙,没有挣扎,四野的风都奔向他,山川河流都向他涌动,云野万里是他的白袍。

诛仙阵内光似喷云,剑戟化作铁桶,他的身影就混着漫天的金光,白色与金色交织遮住了太阳。

那些破碎的,死亡的,汹涌的,就这样一点点变得平静,月白色的光笼罩住剑阵,然后相交着变得黯淡,直到被剑阵冲破的天恢复原样,直到剑阵中的嘶吼声停下,四把兵刃化成点点萤光。


那光点就这样落在我的指尖,然后熄灭。


我仰头,苍茫云海,无人呜咽。


我见了一场最盛大的雪,把天地连成一片白色,山河都洁净,落在身上仿佛能刺进皮肉。

那些枯死的树木都开始复苏,火狱奔涌而出的岩浆开始寂静,碎裂的星辰回到天际,亡灵归向冥界汇成一条蜿蜒的河流。

瑶光走到我身边,伸出手去接纷扬的雪花,武钰也摇晃着站起身,然后又摔下去,我回头,武钰正挣扎着爬起来。

雪落在他的脸上,他脸上被剑阵疾风割出来的伤口便开始愈合,我看见武钰抬手去触摸自己的伤口,伤口在他的指尖消失得无影无踪,武钰就又跪了下去,像有千斤的巨石压在他的脊背上,他去捧地上的雪花,浑身颤抖着张大了嘴,眼里涌出泪砸在雪上,砸出一个大洞。

武钰赤手空拳的向我扑过来,我看着他眼里的杀意忘了闪躲,瑶光急忙出手拉着我退开,带着所有人回了火狱。

火狱外面的结界已经破碎,可武钰却没有带人攻进来,瑶光说他们似乎回九重天了,我觉得耳朵在鸣响,瑶光的嘴动个不停,她扯着我的袖子,没有了轻佻的模样。


她问我是不是用火狱里的尸身死祭了诛仙剑阵。

我说是。

剑阵只能诛仙,我是要用十二万亡魂带着天上人间一同覆灭。

瑶光的呼吸沉沉,像是鼻腔里被一团冷气堵住。

瑶光问我,所以天帝就是云弈,云弈就是天帝。

我点头,又摇头。

瑶光问我天帝是不是死了,我沉默,她又自顾自的反驳,说天帝怎么会死,他当年在大荒境和穷奇鏖战,伤成那样不也恢复了。

我突然觉得瑶光说的似乎也对,他万劫已渡,怎么可能死。

可我又分明听见旁人叫武钰帝君。

我还听见武钰叫他云弈。

瑶光也静默了,让我好好休息,说不定他们还会卷土重来。

可一直未曾有人来,外面的雪下了三天三夜也不停歇,火狱上方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冰雪,抚平了所有战火的痕迹,就连诛仙剑阵捅出来的窟窿,也无影无踪。

火狱的角落里还放着插糖葫芦的草靶子,草靶子上落了一层薄灰,无人理会。

我在火狱的入口看雪,也看天,等到雪开始融化时,一个人闯进了火狱,站在我的面前。

是武钰。

独身前来,没带一兵一卒。

他朝我递过来一片龙鳞,我看着像那人当初送我的那片,只是失去了光华,黯淡得像烧过的灯芯。

我没有去接,只是看着,问武钰这是什么。

武钰便突然像发了狂一样的扑过来,鳞片被他握在手中,他揪着我的衣领怒吼

“这是什么你不清楚吗!”

我低头去瞧那鳞片,上面还覆盖着点点裂痕,于是我抬手从武钰的手中取过它,是了,我描摹过无数次它的样子,它在我手中,丝丝缕缕都契合。

我问武钰,天帝呢。

武钰浑身一震,一字一句的告诉我他就是天帝。

我瞧他咬牙切齿的模样,觉得份外好笑,便扒开他的手。

“天帝,你怎么可能是天帝。”

武钰被我推开,那张肃穆的脸上居然出现了一丝悲悯。

“你不信,那你自己去看看啊。”武钰突然扬起了声调,用手指着火狱外面的天:“你去看看太虚宫里落了多少层灰,你去看看绞仙台上血迹干没干,你去看看啊!”

武钰说着说着便开始嘶吼起来,我皱着眉看他,他的眼里突然浸出了眼泪。

这个天界战神,最近好像总是哭。

我被武钰拖着上了九重天,天宫里一片寂静,他带着我到了太虚宫,宫门紧闭,是那人的风格。

门被武钰一掌推开,灰尘扑簌簌的落下来,院子里的玉色槐花枯萎干裂,落了一地,满宫里都黯淡。

武钰带着我进正殿,正殿的书架上也落满了灰,棋盘上是没走完的棋局,我看着眼熟,似乎还是那人大婚前我来找他时的那一盘。

这么重的灰,他不是最爱干净,怎么能容忍自己的居所脏成这样。

我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册,上面的竖杠细密,我翻到最后一页,那个空缺还在,没人为他添上一笔。

我突然像被人捏住了心脏,明白了武钰为什么会弯下腰,明明背后空无一物,可像背了千里万里的悲怆。

我问武钰,他人呢。

武钰侧对着我,我看见他喉头涌动,听见他说,死了。

死了?

死了。

怎么可能死,他是万世帝君,是太虚璃龙,他一定又在要什么把戏,把人当成棋子。

我扯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武钰说

“他可是天帝,怎么可能死,你让他出来,我要见他,你让他出来。”

“可他早就不是天帝了,是你,是你害死了他,是你在他最虚弱的时候对他挥刀,他伏在绞仙台上的时候,背后还留着那道刀疤。”武钰的眼里泪光混着恨意,他夺过我手里的书册,指着最后一页的空缺对我说:“你才是他的劫难,他的最后一劫是你啊……”

漂浮的尘埃里,武钰的手指落在书页的空白上,言语里仿佛带着这世上最深的憎恶,我惊惶的后退,掌心的鳞片掉落,在地上摔成碎块,我低头去捡,地板也落了灰,再也映不出我的样子。

我的手颤抖着,让我迟迟拼合不了碎裂的龙鳞,这种时候我甚至是该痛哭一场的,可我流不出眼泪,我怔仲的蹲在地上,武钰身旁说得撕心裂肺。

我听见自己在喃喃,问武钰既然是我伤了他,他当时为什么不杀了我,缚仙锁连瑶光都锁不住,怎么可能锁住他。

“他在大荒境受了重伤,还要强撑着防住瑶光,回到太虚宫的时候已经命若悬丝,穷奇的烈火烧灼了他的心脉,我踏遍六合找回来玄冰做成床榻替他疗伤,穷奇在斩风崖底异动,他化作璃龙在斩风崖镇压,有一人突然出现偷袭了他,那个人,就是你。”

是我,是我偷偷上了九重天用刀劈晕了他,我闭上眼,还能看见他躺在玄冰床上,血迹从他的背后蜿蜒而出,我一边心惊一边吐槽这个天帝怎么受了伤迟迟不愈。

武钰拎起我的衣襟让我站起来,用嚼穿龈血的声音同我说

“我当初进太虚宫,他被锁在这里,虚弱得连缚仙锁都挣不脱,我想要替他斩断锁链,他却告诉我天界来了一个有趣的小仙君,让我不要动你。景淮,如果我当时知道你就是魔界少君,我一定在那时就把你打得魂飞魄散”

武钰的脸似乎扭曲了,我从他的脸上移开目光,看向玄冰床,很久以前,我站在那里,冲那人伸过去脖子,让他不如试试杀了我。

那个人煞白着一张脸,眼睛里像是盛了昆仑山的雾。

他应该是想杀了我的,可他动不了手,不应该的,不应该留下我。

错了,都错了,一开始就错了。

武钰拉着我去了绞仙台,如他所说,绞仙台上血迹斑驳,还有雷劈的焦黑的痕迹,这台子已经太久没有用过,原先年久失修,还会砸中路过的小仙。

这台子万年来头一遭用,绞的是天界之主。

我去碰那些血迹,像是一团火在我指尖燃起,从指尖焚烧到五脏六腑。

武钰好像已经平复下来了,不再声嘶力竭,穷尽全力,他负手站在绞仙台旁边,身形却佝偻,告诉我这些血迹是天罚,剔龙骨,拔龙筋留下的。

怪不得,怪不得他陷入剑阵,竟没有化龙。

“为什么他会上绞仙台。”我突然觉得荒唐,荒唐得我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

武钰反问我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赠你逆鳞吗。”

我摇头。

“我与他谋划了百年,就要把大荒境,魔界,还有穷奇全部一网打尽,他放你走,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从那场大战里活下来,他赠你逆鳞,是想日后斗转星移,他还能护你一程。”

我的耳畔似乎响起了他的声音,他对我说,本座伤口未愈,还请仙君多担待。

我不是仙君啊。

“他早就认出我了。”

在琼花台夜宴那一晚,我站在斩风崖,他远远看着我时,就认出我了,可他容忍我骗他,容忍我出入太虚宫,他站在树下问我,阿槐,你想当天帝吗。

我说不想,他便信我。

武钰坐了下来,靠在绞仙台旁,看向大殿的方向。

“那天他向你挥剑,你身上白光大震,轩辕剑被弹开,他明明可以继续砍下去,可他停手了,瑶光劫走你时,众人都想要去追,是他拦住了所有人,从地上捡起鳞片,告诉众神那是他的逆鳞,是他放走了你,他愿意替你受过。”

他明明知道鳞片在我身上,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的。

我把掌心的鳞片扣住,鳞片碎裂边角锋利,刺进血肉里,不敌心痛的万分之一。

“可他当时已是强弩之末,刚刚说完替你受罚的话就晕厥了过去,醒来时他告诉我,天道亘古,这天帝,他做的好累。”

武钰顿了顿,用枯井一样的声音接着说:“他把天界托付给我,赠我轩辕剑。他问我爱苍生和爱一人有何区别,我不知怎么回答,他就踏上绞仙台,告诉我六界已经平定,这天帝的位置,他不要了,他想做个凡人。我叫他天帝,他摇头,让我叫他云弈。”

云弈,那是我给他取的名字,他要去凡间,凡间多好啊,人来人往,摩肩擦踵,他躺在我的身边,告诉我他还想去吃豌豆糕,可我没带他去。

“可他是龙啊,是混沌里诞生的太虚璃龙,绞仙台上雷击斧凿,他没了逆鳞,挫骨拔筋,被伤的血肉模糊,连话都不能再说,景淮,你来恨我啊,是我去屠戮了魔界余孽,也是我抢了碧落仙株想要回来救他。”

我看着武钰,我应该想要杀了他才对,可我的手脚都发凉,只能和他同坐在绞仙台旁。

“我拿着碧落仙株回来救他,他已经不知所踪,我去凡间找他,可凡间那么大,我找不见他。”

我知道他在哪儿,他在街上卖糖葫芦,手艺好到瑶光都称赞,他带着面具,遮住满是伤痕的脸,被瑶光带回火狱,我杀人,他就沉默着收敛那些人的尸身。

他就在我身旁,像一道不会说话的影子。

我造诛仙剑阵,用死尸为引,势要诛灭诸天神佛,他就用肉体为祭,度化剑阵亡魂,他成功了,以身殉道,以凡人之身,越过魔,也越过神,

他真的死了。

连尸身也没留下,连一句话也没留下。

原来我才是他最后那一道劫难,万劫背后,不是功德圆满,是雪海苍茫,是他的叹息。

他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问我,他大婚,我要不要去观礼。

武钰没有杀我,我也未曾向武珏出手。

武珏说,若我想要报仇,就尽管来吧,神魔两界的争斗从未休止过,他等着我举兵和他一战的那天。

我从天宫浑浑噩噩的回了火狱,火狱周边的雪化的尤其快,离开时还能看见一片白茫茫,现在就只有些零丁的白色。

瑶光在无尽崖等我,问我又跑去哪儿了。

我问她那糖葫芦还在吗,她狐疑的看着我,告诉我还在火狱里放着。

瑶光总说他做的糖葫芦好吃,可我吃了一口,已经被放的变了味。

我从火狱出来,上了大街,大街上人声鼎沸,到处都热火朝天,我走遍整条街,从早到晚,也没找到他当初想吃的豌豆糕。

这一夜的月色尤其明亮,我看着自己的影子,走了两步,还是只有一条影子,那些记忆就随着月光纷至沓来,街头巷尾都鲜活。

我仿佛看见他站在我面前,把每一家店都逛遍,我在后面苦哈哈的叫他,云弈,别逛了,他便转身,像是湍急长河里流淌的细碎光芒,我伸手去碰他,抓了满手的风。

“无聊是什么?”

“本座生来就在九重天上,不觉无聊,倒是你走以后,太虚宫少了道声音,有点冷清。”

“我活了不知道多少年,只有这几日才觉得真的欢喜。”

“护佑苍生是天帝之责。”

“不能渡己,何以渡人。”

当天帝一定很无聊吧,在无尽的岁月里磋磨,连糖葫芦都没吃过。

玄冰床那么冰,你怎么能坐的这么端正。

你教我下棋,可我二十手都还下不齐全。

太虚宫的玉色槐花枯了,你舍得吗。

身为少君,仇怨难忍。

可身为阿槐,我只想要他再看我一眼。

我站在夜里,他那张平静的脸上每一个细碎的表情都在我眼前回寰。

我站在街头,想要怒吼,出口却是哽咽

“云弈,你给我出来,你杀了我父君,我还没有亲手找你报仇。”

“你给我出来啊,你说要教我下棋,可我什么都还没有学会。”

“你再不出来,我就把这里的人都杀了,你不是把苍生的生死看得最重吗,你给我出来……”

“云…弈。”

可长街寂寂,树影婆娑,人间月下都是他,人人都不是他。

我在长街痛哭,月色冷冷,再无人同我说一句,

“既不会,我教你就是了。”

绿绿绿酱

把你宠上肩~游乐园篇小插曲,梗来自小天使的评论(办公室冒着被打的风险偷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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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木耶

梦幻联动一下,梗来自@胡洛北  ,俺只是梗的搬运工。(只是联动,不是腐不是腐不是腐!)大图依旧放半次元了,看条漫不用翻页~半次元id:结木耶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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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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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术月壹。

交换生命

交换生命

By·苍术月壹

 

 

【--------传说,有些人的生命可以跨越时空,连结他们的,是那来自远古的召唤。】

 

 

01

至今不知道,一个人生命的极限在哪里?终日不进食?接连多日不休眠?走过千万英里的路,却不喝一点水?或者,一颗彻底碎裂的心?

贝利尔不知道这是他离开罗德欧加的第几天,同样不记得的,是他究竟已经这样不眠不休不吃饭地在路上奔波了多久。

胃在几天前就已经开始叫嚣着饥饿,但他自己却对那种反应视而不见。时至昨天,已经开始有了绞痛的感觉,然而他却像个没有知觉的木头人,麻木地行走在并不平坦的道路上,一路向前...

交换生命

By·苍术月壹

 

 

【--------传说,有些人的生命可以跨越时空,连结他们的,是那来自远古的召唤。】

 

 

01

至今不知道,一个人生命的极限在哪里?终日不进食?接连多日不休眠?走过千万英里的路,却不喝一点水?或者,一颗彻底碎裂的心?

贝利尔不知道这是他离开罗德欧加的第几天,同样不记得的,是他究竟已经这样不眠不休不吃饭地在路上奔波了多久。

胃在几天前就已经开始叫嚣着饥饿,但他自己却对那种反应视而不见。时至昨天,已经开始有了绞痛的感觉,然而他却像个没有知觉的木头人,麻木地行走在并不平坦的道路上,一路向前。

他眼神空洞地看着远方,全身所做的动作就只有卖出左腿,然后再迈出右腿,然后再迈出左腿……这样不停地向前走着,路上的人都拿看精神病的目光看他。

他要去哪里?没人知道,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只是本能地,他希望离开那个充斥着金钱欲望与贵族糜烂生活的都市,那个让他几乎要死过去的地方。在那里,所有环绕着他的空气都让他感到无法呼吸,让不断地他产生“不如就这样结束一生好了”的愿望。

……我这一生到底是怎么活的?他面无表情地将已经化为白骨的右手举到面前。双腿似乎已经成为了自己身体以外的物件,即便在此时,在他奋力思考的时候,它们也没有停下前进的步伐。他在颠簸中努力看清那只森白的右手,事实上他的眼睛已经有点花了--------大约是因为贫血缺水和长时间哭泣的缘故。他的嘴唇干裂着,泛着死灰一样的白色,完全不同往日的粉嫩清丽。

对啊,到底是怎么过的?

刚刚出世的时候,“母亲”为了保护自己而死。“父亲”一怒之下就把他丢在了魔界最荒凉的依布海。时至今日,他从未觉得路西法有哪里像是他的父亲,那极位之上的魔王甚至不如亚娜号的老琼斯来的亲切半分。

他在奴隶船上长大,做奴隶。体型瘦小,天生残疾,不断地被人嘲笑。起初他是逆来顺受的,然而后来他发现这只会让那帮揪着他翅膀不放的家伙们变本加厉。于是他学会了反抗,学会了在三句话之内让任何讨厌的生物闭嘴。

不过这有什么意义呢?除却穆林,没有任何魔族待见他。他非常确信如果不是自己有张看上去尚且不算讨厌的脸,每次进入酒馆的时候他一定都会被轰出去。

他以为自己找到了爱他的人,可是却一次次地跌倒。他以为爬起来重头来就好,可是情境却不会有任何的改变,仿佛站在黑暗的中央,无论他怎样用力呼喊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他。曾今向往的罗德欧加,以为只要能够凭自己的努力进入那里,他就能得到地位,尊重,还有他最渴望的,爱。

而现在,那座像坟墓一样的城市让他唯恐避之不及。亲耳听到那人说出“我从来没爱过你”这样的话,让他心痛得恨不得将它挖出来。

不停地向前走,犹如他的生命,坎坷崎岖,不见光芒。累到快要瘫痪,却无法停下来。

命运……听说那是连耶和华也不能主宰的东西。神创造万物却不能让他们平等。这个世界上有米迦勒那样完美的天使长,也有像他这样如低等生物般行尸走肉过活的家伙。

贝利尔觉得他的一生都像是在追逐一个一个的目标而奔跑。以前是为了出人头地,后来想要桑杨沙的爱,再后来是那个人。然而时至今日,他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明白自己都干了什么。他用一生的时间追赶,但命运什么都没有分给他。他像一个备受母亲冷落的孩子,不论多么努力都无法如愿,得到的除了鞭笞就只有鞭笞。并不是那些屈辱或是悲伤的鞭子不会让他感到疼痛,只是他已经无力叫喊,只能默默忍下。

从未有人对他说过“来吧,休息一下吧。”于是他就不停地前进,向着他所认为正确的目标。

可是那天,当那个人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却突然发现,自己的人生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目标。甚至连可以成为灯塔的物件都没有。

所有的一切不过是自己在演一出滑稽剧,周围的人笑着看他,不带一丝善意地。

玛门,路西法,米迦勒……他看见很多张奇怪的脸在眼前一晃而过。

……够了。已经够了。

他倒在一片莽然的雪原上,如同这纯白世界的一颗芥子。毫不起眼,从高处看不过是个苍蝇大小的黑点。

 

02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不知道几天后的早晨,贝利尔觉得自己头痛欲裂。

环顾四周,这似乎是一间树洞做成的房子,从那个通向外界的巨大入口,他清楚地看到户外那一片刺得人眼睛要瞎掉的白色,还有铅灰色压抑的空中缓缓飞下的七瓣雪花。

雪月森林。

拍拍脑袋,他似乎慢慢回忆起了自己在这里的原因。

他用了很久很久的时间,从罗德欧加徒步走来了雪月森林。至于到底是几天-------完全不记得了。痛苦与欢乐一样,是让人忘却时间的益友。

他来这里是为什么?不知道。也许是在中途偶然停在了这里,又或者,在他内心的本质中,渴望看到七瓣的雪花。

这一切的缘由,则是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回想的那一天。

本能地,他在受伤的时候都想回来看看这片森林。大约是在他20岁以前,亚娜号还停泊在第四狱的港口的时候,他时常一个人到这里来。他喜欢雪月森林,还有这里特有的秘境冰龙族和与之共同翱翔在夜空中的星星。

贝利尔突然笑了。他记得因为米迦勒喜欢小孩,所以玛门变成小孩来哄他。因为米迦勒喜欢魔界的图书馆,所以玛门在情人节带他去图书馆。又因为米迦勒喜欢雪雕,那几天玛门一直嚷着要给他做雪雕搬到阿滋雷尔。

而玛门不知道,贝利尔喜欢他凭他的单翼永远无法到达的天空,喜欢闪耀那里的星星和焰火,还有真真切切的,拥有七朵花瓣的雪花。不是雪雕。

还记得玛门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说的那句话。

他说:“我认错人了。”

那还真是认错人了。

啧,替身倒是做得挺尽职,自己都有点佩服自己了。贝利尔低着头,面无表情地观察地上的干草。

“你醒啦?”这时一个声音打破了他愈发悲哀的沉思,他扭头望去,看到一个说不上是什么的东西。

那东西乍看是一大片白色的火焰,但在顶端却有个滑稽的圆形。伴随着火焰的燃烧,那东西也不停地扭动着,只是勉强能看出来是个类似于人的形状。

贝利尔看着那东西,微微发愣。这……是什么生物吗?从未听说过……

“怎么能这样盯着别人看呢,您真是太失礼了!”火焰发出这样的声音后,伸出同为火焰幻化成的“手”来,在贝利尔头上抽了一下。并不痛,只是觉得隐隐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自己头上跃了过去。

这又让贝利尔愣了两秒,然后他试探着说了一声:“…歌谣…精灵?”

“算你识货!”那白色的火焰像是骄傲地挺了挺胸,扭动得更厉害了:“既然你知道我是什么,那么你也应该知道我救你是为了什么吧。快许愿吧,你是我成年后遇到的第一个魔族,按照规定我将满足你三个愿望。”它想了想又说:“任何愿望。”

的确有这样的传说,在雪月森林里住着一种白色的歌谣精灵。它们是神在创世时遗留的力量所幻化成的,没有实体,看起来就像火焰,可体温却在冰点以下。一旦成年,歌谣精灵就会满足它所遇见的第一个魔族三个愿望,由于拥有神力的残留,他们能做到任何事情。而在那之后,歌谣精灵将会获得永生,成为这个照耀这个世界的生生不息的太阳中的一份子。贝利尔曾经听第四狱的老人们讲过这个故事,但却从未当过真。

“怎么,你没有愿望吗?”歌谣精灵那圆溜溜的“脑袋”探了过来:“一个人总会有一个两个的愿望吧。即便是感情上的问题,我也可以为你施一个爱情魔咒,让你永远幸福哟。”

爱情魔咒?听起来不错。然而------

“不,谢谢,我不需要。”

如果用这种手段得到爱,那他会觉得自己已然破烂不堪的人生会变得比现在更恶心。

“那怎么办?我必须实现你的愿望,而且是三个!”那个歌谣精灵绝望地喊道:“难道我注定无法去找我的父母和朋友了吗?”

“不,别着急。”贝利尔揉了揉额角,突然说:“我想,我还是有愿望的,有点荒唐,但是你能帮我实现吗?”

“当然,我说过可以是任何愿望。”歌谣精灵点头。

“那么谢谢了。”贝利尔的眼睛里突然间盛满了悲哀,可惜歌谣精灵是一种不通人性的生物。

 

 

 

 

03

阿滋雷尔殿这两天气压都非常低。

非常非常低。

仆人们一个个唯唯诺诺地在主人身边服侍,能不说话的时候尽量闭嘴,东西做到最好不够一定要做得更好,唯恐惹得魔界小王子不高兴。然而这似乎没有一点用处,迄今为止,玛门已经创下了一天内打碎十二个花瓶,训斥了二十个仆人近侍的记录。

没有人知道玛门在焦躁什么,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惹了这位主子的怒火,总之所有人见了他都自觉地绕道走。

有人说是前两天一直住在阿滋雷尔的那位,就是长得特像米迦勒的,做过鸭子的那个小巫师,他惹了殿下心烦。所以玛门一早就把他赶出了阿滋雷尔。

说这话的人三个小时以内就莫名其妙地被潘地曼尼南解雇,失去了工作。

 

玛门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那天在卡德殿的外面,贝利尔冲过来问他,想要确认他的心意的时候,他就明白,自己已经瞒不下去了。他把他当做傀儡,当做米迦勒的替身,伤了他的心。

然而事实真的是这样的吗?在自己亲吻他的时候,在每次他高潮前强迫他给自己表白的时候,真的是都想着米迦勒的吗?玛门突然发现面对这样的问题,他根本不可能坦诚地回答“是”。也许最初是被他的样子吸引,可后来自己也发现了他与米迦勒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两个人。他那种变扭的性格,撒娇时的声音,与米迦勒没有半点一样。然而自己却被这样的他迷住了。忍不住想要接近他,把他抱在怀里,让他眼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玛门不知道这是不是爱。这和他与米迦勒在一起时的感觉根本不同,也与他同任何女人在一起时的感觉不同。

然而那天,当贝利尔带着泪水来问他的时候,他却也没有告诉他自己的想法。

他害怕自己只是一时兴起,会伤了这个那人。可他却不知道,他这样的做法之会让在意的人更加受伤。

当他看见那个单翼的小孩独自抱着腿哭泣时,真的很想走过去把他揽到怀里。让他不要再伤心。可是自己却觉得长痛不如短痛,还不如就在这时断了好了,他……可是自己的弟弟啊。

玛门把自己关在宫殿里,几天不出门。他害怕遇见贝利尔,那样他不知道要怎么和他对话。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是个懦夫,让他气急败坏得想要打人。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了直到第七天的早晨。

 

 

04

     “玛门殿下--------”

当玛门还在兀自纠结一些有的没的的时候,侍卫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的思考。

“什么事?”他抬起头来问。

“贝利尔,呃嗯……贝利尔先生求见。”年轻的侍卫不知道用什么称谓来称呼现在的贝利尔,最后只能折中找到这么个词儿。

玛门一愣,随即立刻回过神来:“告诉他我在休息。”起码现在,他还不想见到贝利尔。或者说现在他还不敢见到贝利尔。这就是玛门和路西法的区别,他不像他的父亲那样善于控制自己的情感,他怕自己再见到那天那样哭泣的贝利尔,会忍不住抱住他,告诉他他对自己而言是十分重要的存在。不光因为米迦勒或是因为他是自己的弟弟,而是因为……他是贝利尔。

“可是……”

“你根本就不想见我,是不是?”那人清冽的声音打断了侍卫欲开口说出的辩驳。玛门闻言眯着眼睛向后看去,在正殿入门前的拐角处,贝利尔站在那里。

他的脸白的像张纸,眼圈儿泛着一片红。此时正是罗德欧加短暂白昼的前的黎明,那个由幻术制造的“太阳”缓缓从天边升起,将潘地曼尼南照耀得闪闪发光。这座由宝石铸造的财富城池向来如此。它是全魔界最美的明珠。

然而与落地窗外风景相反的,房间里的气氛一片晦涩,光线并不那么明亮。玛门甚至看不清贝利尔除了眼睛外的表情。

“是又怎样?”玛门背过身去,不想看见贝利尔的眼睛。那双眼红得像小兔子,让他一阵阵地心悸:“你来这里有事么?”

    四周一片诡异的沉默。

“……玛门。”半晌,贝利尔才开口:“你爱的是米迦勒么?”

玛门一怔,回答:“已经知道的问题有必要再问么?”

“回答我。”

“是。”

“米迦勒死的时候你很伤心?”他又问。

“对啊。”

“玛门,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那么伤心呢?”

玛门的背影明显地僵硬了一下,没有说话。他不明白贝利尔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这使得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又不知道是为什么。

不过贝利尔根本就没有看到他的反应,在他眼里自己对他而言根本就无所谓吧。所以他又说:“好,那就是不会了。”

“如果没有米迦勒,你从最开始起根本就不会多看我一眼,对吧?”

玛门依旧没有回答。贝利尔攥紧双拳,指甲几乎嵌进肉里。果然除却那张与米迦勒相像的脸以外,他对于那人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玛门,我到现在才发现,我对你来说根本就没有意义。从我们遇见的那一刻开始就是错误,我长得米迦勒是我的错,我的出生也根本就是个错误,因为我害死了你的爱人!既然这一切都是错误,那为什么还要发生?!

我真恨自己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样子,如果可能我宁可做丑陋的骷髅,这样就没有人能够看到我和那个天使一模一样的脸!我讨厌天使,极端讨厌!但是我自己居然长得像米迦勒,真是恶心透了!”

“你究竟想怎样!”玛门愤然地转过身,但随后立即停下了怒吼。

贝利尔站在当地,浑身像打摆子一样地颤抖着,他无声地呜咽,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划过惨白的脸。

“…贝利尔?”看着那样的他,玛门突然有一瞬间的恐惧,贝利尔看起来像个易碎的瓷娃娃,仿佛即刻就要从他眼前消失。这就像是走路时突然一脚踩空的感觉一样,让他头皮一阵发麻。

“你看,我多讨厌米迦勒呀,他是个天使,而且他拥有你的爱。玛门,从来没有人爱过我,你只把我当做一个劣质的替代品,对吧……”贝利尔没有理会玛门对自己的反应,依旧颤抖着,继续自己的话:“的是…可是哥哥,即便这样,我还是爱你啊……”

他笑着,像是飘渺的云雾。他的表情十分奇特,同时夹杂着心碎、愉快和恐惧的样子。玛门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然而几乎就是在他说完最后一句话的同时,五绺手指粗细的紫色轻烟从地上袅娜地升了上来。知道它们缓缓地缠绕着贝利尔时,玛门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地上出现了一个闪烁着奇异光芒的五芒星法阵。

“贝利尔!”意识到事情不对,玛门试图冲上去拦住他,然而还是来不及了。

随着那细烟缓慢地消失,贝利尔同样消失在了冰冷空旷的阿滋雷尔。

四周发出了轻微的震颤声,似乎预示着什么不同寻常的异动已然发生。

 

05

玛门几乎是想都不想地追出了阿滋雷尔殿,这也是他这几天第一次踏出这里。

他不知道贝利尔会去什么地方,但直觉告诉他如果他不这么做,结果将会让他无法承受。

出于对贝利尔的了解,他决定去亚娜号找他。贝利尔最开始住在那里,后来来到帝都巫师上学就住在了学校的宿舍,堕天日竞技之后他获得了从帝都巫师提前毕业的资格,所以玛门替他注销了租用的宿舍,那之后的日子他一直住在阿滋雷尔。

现在贝利尔选择离开,出了亚娜号玛门想不到他还能去哪。

然而情况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当他问起贝利尔有没有回到这里的时候,亚娜号上的全体船员,甚至包括老琼斯在内,没有任何魔族表示自己认识叫“贝利尔”的人。

玛门听到这个答案后僵在当场,过了两秒才说:“你们在开玩笑?”

“玛门殿下,我们怎么会开这样无聊的玩笑呢?如果您想购买我船上的任何一个奴隶,我都可以以非常公道的价格卖给您,但要是说贝利尔--------我从来没听过这么奇怪的名字!”老琼斯权当玛门记错了人:“也许他是别的船上的人呢?”

玛门转过身去看坐在船舷旁边一个一直在编帆绳的少年,走过去拍了拍他:“你是穆林?”

那个恶魔有些迷茫地抬头:“是的,殿下。有什么事吗?”

“……你是否认识一个叫贝利尔的人?”玛门记得整条奴隶船中,这个叫穆林的少年应该与贝利尔关系最好。

“…呃…抱歉,我没有听说过这个人。”他有些苦恼地皱眉想了想,答道。

 

玛门有些颤抖地离开了亚娜号。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贝利尔的恶作剧,或者是他与亚娜号的同伴们早就商量好了,他想要离开他。

如果随着那帮奴隶朋友离开自己他就能幸福的话也是好的,自己能给他什么呢?只有伤害。但玛门心中总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感,仿佛下一秒看似平静的罗德欧加就会冒出什么可怖的巨怪,撕裂这里。

这样满腹心事地,从罗德欧加港踱步回到城中,一路吸引了不少恶魔美女的火辣视线,他都视而不见,直直走到了市中心一个公园的椅子上坐下。

小王子有些忧郁了。

直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走进的是摆放七十二魔神柱的绿地,宏伟高达的灰色大理石柱顶端镶嵌着紫水晶,深沉而内敛,七十二根围成一个巨大的圆,正中央是一小丛球型齐腰高的灌木,上面开着妖冶的七恶之花。

没有事情做,他从长椅上站起身来,走到魔神柱中间,在那灌木旁站定,然后……开始数柱子。

烦躁、无聊到极致的典型表现。

他一根一根数过去,每跟柱子上都雕刻着一位魔神的画像、姓名、等级、种族和成就。玛门一直认为自己的画像是最帅的那一个,实际的确如此。

然而数到最后一根柱子时,他却愣住了。

无论他怎么努力睁大眼睛盯着那根柱子看都觉得不对,于是自认视力很好的他走近那里,飞起来,蹙着眉看着柱子顶端姓名那一行的字。

那里刻着大大的四个字:“菲迷斯顿”

成就那一栏中写着:“史上最强大的六星纯黑巫师,能力仅次于伟大的魔族之王。路西法历4604年堕天日竞技黑暗巫师获得者。于路西法历4606年册封所罗门第七十二柱魔神。”

刻痕还很新,因为天知道路西法历4606年,正是今年。

再看画像,完全不认识。

玛门突然有那么一点紧张,他绕着四周转了一圈,却找不到他想找的那根石柱。

这怎么可能?今年大巫师的获得者明明是贝利尔,“史上最强六星巫师”也是他的名号。那根柱子……是堕天日之后,自己看着安置在这里的!

 

06

以最快的速度,他飞向潘地曼尼南,在卡德殿找打路西法,然而得到的答案却是-----“菲迷斯顿的确是今年的大巫师,贝利尔是谁?”

父亲说的话让他感到更加不安,但他还是说:“不,没事。”打算出去。由于转身力道过猛,他出门前撞上了一个人。

 “抱歉……”他缓了两秒,然后有些愧疚地起身扶地上的人起来。

“……玛门?你怎么来了?”

熟悉的声音传来,玛门像被电打了一样低下头,看着那个被自己撞到的人的脸。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红发,碧眼。那是让曾经玛门最心痛的大天使长。

那个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的人,是米迦勒。

那一刻他感到浑身冰凉,故作淡定地说他没事,转头奔出了大门。

玛门在潘地曼尼南的道路上奔跑,没遇到一个人,不论是仆役侍卫还是显赫权贵,都问他们是否认识一个叫贝利尔的人,而每一个人都摇着头,说不认识。

他们不知道小王子为什么会揪着一个连名字都没听过的家伙到处问,寻仇么?

全都是这样。

每一个被他问到的人,不论是谁,都不知道贝利尔。

这根本不是玩笑。

没有魔族记得一个叫贝利尔的单翼堕天使。

可他明明那样真实地存在于自己的记忆中,甚至几个小时前,那人还告诉自己他爱他。

米迦勒活了过来,可他现在根本没心情想这个。

谁来告诉他发生了什么……

玛门只觉得四肢都不再受自己控制,逃也似的向潘地曼尼南外跑,连翅膀都忘了张开,不记得自己还能飞翔。

 

07

“您就是玛门殿下吧?”凭空出现的声音,一股强大的力量使玛门止步。继而由于惊恐和焦虑致使他脱力,他竟双腿一软,瘫倒在了地上。眯着略有些眩晕的眼睛,他看向声音的来源----------一团白色的火焰。

“请告诉我您的愿望。”那团火焰说。

玛门以为自己已经出现幻觉了,于是躺在地上,随口就说:“愿望?……带我找到贝利尔吧。”这的确是他现在唯一的愿望。

“这么简单么。好的,不过我只能让您在那里呆半个小时,不然会有危险喔!”那个声音愉快地说。

四周响起了一种非常轻灵的歌声,周围的嘈杂似乎都被罩子一样的东西掩盖,随着歌声越来越大,那些嘈杂也越走越远。随后,开始有小孩子呢喃的声音,就像咒语一样,但听起来非常舒服。

光线太强,玛门魔族的眼睛并不能把周围看得很清楚,但他却感受到周围的光芒颜色在不停地变幻,就像有人走过一样时时刻刻闪现着人影。

一直到最后,歌声和咒文的声音都停了下来,光线也逐渐变暗,直至没有。

花了几分钟时间适应周围的环境,玛门从地上站起来,环顾四周,觉得这里十分眼熟。

“顺着这条路,您就能找到他了。”那团白色的火焰还在他旁边,玛门这才相信刚刚并非自己的幻觉。

“这是路西法历4206年5月8日。三十分钟后您会自动回到原来的位置,请不要让自己在这里死亡,否则在您所生活的时空,您就会彻底从世界上消失。”白火说着拉来拉去变了变形,似乎是为了让自己的表意更加生动:“非常可怕的消失哦,没有任何人会记得您,您就像是从未在世界上出现过一样!”

“从未出现过?”玛门心下一动,刚想问什么,却见那火焰如一道青烟一般飘了起来,缓缓地升上天空中去了。

“非常感谢您的帮助,现在我将获得永生,祝您好运!”它说着,然后消失不见。

玛门这才发现自己处在人界,正是黎明的时候,朝阳升起,而那白色的火焰,到太阳上去了。

又是黎明……

他转身向密林小道的深处跑去,越跑越快,是希望快点找到贝利尔,带他回去。

可是结果是他永远都不能预知的事情啊。

 

08

大概十分钟后,密林似乎变得稀疏了。玛门越走越觉得眼熟,直到看到一颗长相十分奇怪的三叉梧桐时才想到,这里不就是魔界在人界的入口所处的那片森林么。

等等……刚才那个家伙说这是什么时间?

……4206年5月8日?

玛门只觉得脑内轰地一声炸响,再一次向前飞奔而去。

贝利尔的消失,没有人记得他,复活的米迦勒,在过去死亡就永久消失的规律……

几乎就是在那一刻,在他脑海中串成了线!

他开始后悔自己早晨对贝利尔说的态度。

快点,再快点!

恐惧犹如潮水涌来,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连同这个世界一起。

千万不要是……

 

09

不论玛门相信与否,但最终当他穿过那片森林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画面。

三四十个高等天使围呈半圆形包围了两个人。

其中一人躺在地上,是个黄金六翼的炽天使,红色的长发如燃烧的火焰,但却沾上了污泥。他的眼睛是阖上的,似乎是昏迷或者中了魔法。他身下流淌着一片鲜红的血,身上也有刀伤和魔法造成的伤害。不过看起来还活着。

另一人则站立着。他明明比天使更瘦小,却以保护者的姿态站在那天使身前。他手中挥舞着一个已经被打得有些残破的法杖,指向那些天使,喃喃念咒。

那法杖玛门认识。

由最为强大的三位撒旦制造的魔杖,号称魔界最贵,摆在帝都巫师的橱窗里千年没有人问津。直到某一天才被他买下来送给了一只小猪。

那人是贝利尔。

身后躺着的,不用说,米迦勒。

4206年5月8日,玛门这辈子都记得这个日子,那是贝利尔的生辰,同样,也是米迦勒欲返回地狱与路西法相聚,却被众天使斩杀的日子。

四周的一切都已寂静无声,玛门尽自己全力向贝利尔冲过去。

但那边的局势根本就不是他能来得及逆转的,只肖6秒,四周就已经一片血肉模糊。

一秒,贝利尔发动魔法,打昏了三个大天使。

两秒,发动魔法中的贝利尔被身前的力天使攻击。

三秒,撒旦之魂脱手,贝利尔力竭,向后倒去。

此后的三秒之内,所有还能战斗的天使一跃而起,将自己的武器刺入贝利尔身体内。

玛门向前跑着,他甚至无法发出声音叫喊贝利尔的名字。他已不在能听到旁边的声音,脑中却清楚地感受到贝利尔被那些利器刺穿血肉的声响,和贝利尔的惨叫。

这一切都是如此真实地发生,贝利尔一瞬间被各种武器刺穿,血从他的伤口中喷涌而出。玛门眼睁睁地看着一只长毛刺穿了他的心脏,看到他的眼神变得空洞。

十几步的距离,如九狱之底到七天之巅一般遥远。

玛门的眼睛一瞬间红得发亮,抽出撒旦之魂一刀挥开了那帮天使,顺便砍到了几个,但他没有在意,冲上去接住了倒下的贝利尔。

他发着抖,抬起那人沾满了血的脸。

怀中的人气若游丝,看清是玛门之后却依然撑着要讲话。

他:“哥,你看,我保护了你的米迦勒。”邀功一样的语气,居然如此欢快。

贝利尔闭着眼睛笑着,他的嘴里、眼睛里都在流血。就像是泪水一样。

“哥,我爱你。”

伴随着那句话的结束,他如同粉尘一般随风而逝,玛门甚至来不及在看他一眼,他就已化为尘土消失在天际。

在过去的时空,死亡代表从头到尾的消失。

密林另一边传来军队的声音,按照时间计算,这应该是他当年和父亲找到米迦勒的时候。

一切都已结束,再无回旋的余地。

天使四散而逃,血腥味似乎还飘散在空气中。

黎明的太阳从黑暗中升起,荣耀的光芒笼罩世界,这是新的一天。

 

10

“唔……您真的要这样么?很危险的。”

“放心吧,危险……于我而言,已经没有危险了。因为我不畏惧死亡。既然一切都是错误……那么让我来改变它好了。我希望……他永远不要在那样伤心。”

贝利尔许了三个愿望。

第一个愿望,回到过去。

第二个愿望,改变这辈子最大的错误。

第三个愿望他没有许,他告诉歌谣精灵他把这个愿望送给他这辈子最爱的人。

他在心中默黙地祝福,希望玛门和米迦勒能够有好的结果,希望那人能幸福。

贝利尔觉得,最大的错误,就是自己的降生。不被任何人喜爱的降生。没有意义。

所以他用了全部的力量,救了米迦勒。他被天使们围攻了整整三个小时,直到最后,他连自蚀领域都无法再使用,只能靠低级魔法拖时间,等过去时空的路西法来。

他不知道米迦勒是玛门心中的一片天,可是后来,自己却成为了玛门的珍宝。

不过已经晚了。

哥,你看,我保护了你的米迦勒。

哥,我爱你。

哥,你明明说过,我死了你是不会伤心的。

白天鹅嫁应该给王子,黑天鹅应该死于泥泽。

百忙

艾利绝了 这个太太好会画☺️☺️(twi:sakusaku_ell)

艾利绝了 这个太太好会画☺️☺️(twi:sakusaku_e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