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北双一/14:40】沉静似海
本场放映《沉静如海》
导演/编剧:Adoll
领衔主演:张超 蔡程昱
主演:马佳 龚子棋
导演说:1.only南北双一;
2.虽然背景是二战时期的法国,但文中没有任何与法国有关联的人名、地名,敬请谅解;
3.由于选材和时间安排不当,...
本场放映《沉静如海》
导演/编剧:Adoll
领衔主演:张超 蔡程昱
主演:马佳 龚子棋
导演说:1.only南北双一;
2.虽然背景是二战时期的法国,但文中没有任何与法国有关联的人名、地名,敬请谅解;
3.由于选材和时间安排不当,感情线可能莫名其妙。
“我以为这个冬天已经够久了,自从爸爸去世后,法国就永远在冬天里。”蔡程昱笔尖一顿,待最后一行字风干后,轻轻地将日记本合起来,然后塞进抽屉的最里面。
之后他就没有什么事可以做了,自从法国被德国攻占后,这个小镇到处挂着德国国旗,他只有窝在家里才看不到。他一般都喜欢呆在书房。这里原本是蔡程昱父母的卧室,现在只有蔡程昱能进来。书房的窗总是紧紧闭着,房间里面很安静,只会听到秒针嘀嗒嘀嗒地走着。蔡程昱常常坐在书桌前,或发呆,或看书,有时也会写写日记。
这一天,蔡程昱正坐在桌前看书,隐隐约约地听到了汽车熄火的声音,接着,从楼下传来了一个男人声音。他听不大清聊天的内容,“但这不会是龚子棋”,蔡程昱心里想着,“他一般在楼上听不到龚子棋的声音,这个人应该是个男高音。”蔡程昱想了想,起身下楼。
下楼后,他便听到有声音从客厅传来。只听那个人说:“我也知道你们不愿接受,可是市长已经下了命令,要安排那位上尉住在你们家,还让我做他的副官。我今天过来,便是帮他看房间的。”蔡程昱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他转身上楼,回到书房,过了一会儿,龚子棋带那个人上楼,似乎在看房间,不过他并没有喊蔡程昱开书房的门,于是蔡程昱也就当不知情了。
晚上,龚子棋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然后就躲进了洗碗间洗碗。等到他在洗碗间脚都快站麻了时,蔡程昱才去敲门喊他出来,他知道龚子棋内心也很痛苦。于是两个人喝着热茶,坐在炉火旁取暖。蔡程昱问了自己最关心的话题:“他要住哪一间?”龚子棋犹豫地开口说:“马佳下午看了一下我们的房间,觉得都不是很合适,所以还没定下来。”但是没有人进他的书房,蔡程昱想,那个人应该是看完了其他的房间后,想要上尉住在书房里面,毕竟那里是采光最好、空间最大的房间,但又因为某些原因,可能是顾虑他的感受,并没有当场定下来。
蔡程昱神游了一会儿,又问龚子棋:“马佳是谁?”“是我的远房表哥,他的父亲是德国人,不过......已经去世了。他现在是那名上尉的副官,以后会住在门口的小房子里面。”
蔡程昱点了点头,知道如果上尉不满意的话,龚子棋的表哥可能很难有好日子过。于是在柴火快燃尽时,他轻轻地说:“明天我把书房收拾一下,你和马佳说,安排上尉住在那里吧。”
过了几天,上尉到了。他们原以为上尉会是个趾高气昂的中年男人,没想到是一个长相俊美,皮肤白皙,性格温和的年轻男人。上尉是晚上到的,当时蔡程昱正在弹巴赫的C大调前奏曲no.846。后者抬眼看到他后,就停止了弹奏。张超进门后就去客厅向他们问好,但没有得到蔡程昱和龚子棋的回应:龚子棋正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书,而蔡程昱已经重重地把琴盖盖上了。年轻的上尉手足无措,尴尬地捏了捏手中的帽子:”请问有没有人可以给我带路?我还不知道我的房间在哪。“蔡程昱顿时露出了抗拒的眼神。于是龚子棋自觉地起身带路了。
那天晚上,蔡程昱很早就上楼睡觉了,第二天却拖到很迟才肯下楼吃早饭——准确地说,拖到张超已经出门了。之后每天,都是如此。而那架钢琴也没人动过了。
张超每天晚上回来后,都会来客厅”自言自语“,因为屋里另外两个人从来不会回应他。在他聊巴尔扎克、布德奈尔、科尔内伊、莫里埃等法国文学家的时候,龚子棋和蔡程昱要么在下国际象棋,要么就是盯着手中的书。虽然在张超看不到的地方,蔡程昱一直在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张超细长的手指抚摸过书脊,又搭在了琴盖上。他又开口了,”我最喜欢的音乐家是巴赫。在我入伍前,我是一名作曲家,每天都沉浸在音乐里。上一次战争时,我失去了自己的父亲。有些人参军是自愿的,而有些人,只是因为家族传统。我家里人是贵族,我自然有我的责任和义务。“说完这些,他又说了声“晚安”才上楼。
看着张超上楼的背影,蔡程昱只觉有些心烦:他恨德国人,可他却对张超恨不起来。每当张超蹲在炉火旁低头烤火时,他都忍不住抬头看他,虽然看不到张超的正脸,但他却能看到张超白皙的后颈和挺直的后背,能听到张超的轻声细语。有时,张超会脱下军装,穿着便服,下楼取暖,看着张超一边烤火一边碎碎念,蔡程昱有些恍惚,以为屋子里有三个法国人。蔡程昱越想越乱,快要把手中的书揉烂了。龚子棋实在看不下去了,起身把那本《悲惨世界》抽走。
第二天,轮到蔡程昱去街上领物资了。他发现街上的巡逻部队和巡逻车的数量似乎多了一些,民众有些不满。回家路上,路过邻居家时,看到邻居家小孩正站在道路中间。”皮尔,你怎么不进屋里去?“蔡程昱问他。八岁的小皮尔眨巴着眼睛,郑重地说:”因为妈妈摆了天竺葵啊!“蔡程昱有些茫然,这和天竺葵有什么关系呢?”妈妈如果摆出了天竺葵,就是在和别人讲重要的事情,我是不能进去听的!“这时,皮尔的妈妈刚好和一个陌生男子出来了,她把窗台的天竺葵放下后,就和那个男子告别,似乎是在叮嘱什么。蔡程昱依稀听到了”炸药“”我“”车底”这些字眼,把那个男子的模样暗暗记下后,他又问了皮尔一个问题:“上次那个哥哥抱你回家的时候,和你说了什么?”皮尔歪着头想了一下:“他说他叫张超,还说我马上就到家了。语气好温柔啊!“蔡程昱感觉有什么东西要从心口涌出,这使他无法冷静下来。回到家后,他喝了好几杯冷水,才感觉脸上的温度降下去了。正在做饭的龚子棋诧异地看着他:”蔡啊蔡,你是跑回来的吗?怎么脸这么红!“
蔡程昱虽然有点在乎天竺葵的事,但是圣诞节就要到了,他在考虑更重要的事——张超和他的事。蔡程昱已经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对张超的情感中出现了爱慕,但张超呢?蔡程昱忍不住去想他:他对自己是什么感觉呢?回忆起这段时间的点点滴滴,他发现张超始终是温和的,讲话的时候既不亲昵也不疏远。蔡程昱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他不会欲擒故纵,也没有火眼金睛。他只会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心捧给张超,然后问他,你要不要。
到了圣诞节前夕,蔡程昱借口自己累了,把龚子棋一个人赶去参加晚会。他穿上了礼服,坐在炉火旁边取暖,想着张超的反应,心里乱糟糟的。这时,张超回来了。
张超对蔡程昱,属于一见钟情。他始终记得那首他最爱的钢琴曲,经蔡程昱手之后更显纯情天真。他和蔡程昱对视的那一瞬间,心里就已经缴械投降。他每天晚上都去客厅待一会儿,也是为了多看蔡程昱几眼。可是他也清楚,自己和蔡程昱很难有好的结果:横在他们中间的,是两个国家之间的血海深仇。他们都不能抛下眼前的这一切去生活,这世界现在也没有一片净土。于是他只能把汹涌的爱意藏起来,藏得更深一点,尽力去维持表面的平静。可是,他偶尔也有把持不住的时候。比如今天。
今天晚上市里面有个晚会,他本应该去参加的。可是他还是找借口离开了,因为他觉得蔡程昱一定在家里。他相信蔡程昱一定在家里。如果没有的话,也挺好——说明蔡程昱还没有喜欢上他,张超胡思乱想了一路。看到了屋里的灯光时,他心底升起不容忽视的喜悦——蔡蔡在等我回家。
张超回来后,换了一身便服。他脚步轻快地下楼,手里拿着一个小袋子。这里面是什么?蔡程昱很好奇,但他没有开口问——他到现在也没有和张超说过话。张超则轻轻地把小袋子放在桌上,开口解释道:“这是我在仓库找到的花种,准备来年春天种在门口,可以吗?”蔡程昱下意识地想开口,又迅速闭上了。
张超很开心地和他说:“那天你弹的是我最喜欢的曲子,巴赫的C大调前奏曲no.846。我真的觉得很幸运,可以来到海边,这里很美丽。我喜欢大海,因为它的宁静,藏在深处,明媚的大海。”然后他打开了琴盖,弹起巴赫的C大调前奏曲no.846,停在当时蔡程昱中断的地方。这时,房间内安静得只能听到两个人的呼吸声。蔡程昱在他的琴声中,终于明白了张超的心意,那藏在黑白键间的无尽爱意,如今被弹奏了出来,他避无可避。这时,张超动了。他走近蔡程昱,抬起了右手。蔡程昱顿时有些紧张,也生出了一点期待:你要做什么呢?张超,我的爱人。可是,张超仍只是克制地轻轻碰了一下蔡程昱的发梢,然后说了句“圣诞快乐”便离开了。蔡程昱仍然呆坐在那,又想哭又想笑。也是那天晚上,龚子棋才后知后觉,自己的好朋友爱上了一个德国贵族军官。“但是张超为人还不错”,龚子棋一边安慰蔡程昱,一边心里嘀咕着,“可惜了,他是德国人。蔡程昱这个小傻子肯定要受伤了。”
之后的日子与往常并没有什么区别,除了两个张超的同僚住进了门口的小房子,以及张超似乎更忙了一些。有天晚上,张超和同僚们回来时,蔡程昱刚好在窗边,听到了他们的争吵:那两个军官对于张超说的“不要夺走法兰西的尊严”嗤之以鼻,当听到张超说“难道这种胜利者的不是对别国人民的侮辱吗?”,那两个军官觉得这真的是“一派胡言”。于是三人不欢而散。那天张超进门后,只是让他们忘记刚刚听到的,然后自言自语“这就是我的责任和义务吗?”,过了几分钟就上楼了。
又过了几天,蔡程昱在市里面的酒馆门口看到了一个眼熟的男人,他才想起来天竺葵的事还没弄清楚。于是他跟着这个男人,看着他进了一个小房子,似乎没有什么异常,难道是他多想了?
蔡程昱开始往回走,突然有一队德国士兵朝这过来。蔡程昱又走了几步路才停下来,回头便看到那个男人被士兵拖进了车里。蔡程昱有些不安,低下头往家里走。他在回家路上看到了皮尔妈妈,想了想,还是和她讲了这件事,看到她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蔡程昱便大概明白了她在做什么。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什么也没说,回家了。
那天晚上,蔡程昱有些心慌,下楼喝水的时候看到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跑到了汽车旁边。那个人接着爬进车底,不知道在干什么。他记得小房子里住着张超的两个同僚,这个人的目标估计是张超和那两个军官。怎么办,蔡程昱着急起来,他跑上楼想喊张超,可是那是他的同胞;他又想找龚子棋帮忙,可是龚子棋多半不愿意救德国人。蔡程昱只能回到一楼的窗边,坐在那盯着汽车。他心乱如麻,既担心张超的安危,又不愿意伤害同胞,实在是痛苦极了。
第二天,张超正准备下楼,路过客厅时,听到了有人在弹巴赫的小调前奏曲no.847。他惊喜地走进客厅,看到蔡程昱正在弹钢琴。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地看蔡程昱弹钢琴,他忍不住屏息,专注地听蔡程昱弹奏。蔡程昱担心他上车会出事,所以才弹这首曲子,他不能让张超上车,至于其他德国人,他依然是恨着的。
很快,曲子弹完了。他没有办法,正打算开口求张超再留一会儿,就听到了车爆炸的声音。张超迅速地冲了出去,看到车已经变成一堆冒着火的废铁,他愣住了,想到蔡程昱异样的举动,他喃喃道:“蔡蔡......”很快,德国士兵将皮尔的父母抓走了。蔡程昱和龚子棋就将皮尔带回了自己家。但是张超被调走了。他被调去了俄国前线,那里需要更多的士兵,但那里是零下四十度的极寒地狱。张超以往常的口吻告诉了他们这个消息,然后和蔡程昱对视了几秒,蔡程昱觉得张超的眼睛里包含了很多很多东西,可张超最后只是开口道别:“再见。”
这就是永别了吧?想到这,蔡程昱浑身颤抖,几乎说不出话,他想过两个人或许会分开,但没想到会这么突然,这么彻底。他有很多想对张超说的,只是都说不出口了。看到他就这样拎着包走了,蔡程昱下意识地跟了上去,发现他还没有上车。他似乎很笃定蔡程昱会出来。蔡程昱无法控制眼泪不流下,于是他就抬头望着张超那双漂亮的眼睛,抽噎着回了句“再见”。
从此,蔡程昱再也没有见过张超。
马佳在张超的安排下,留在了这里“养伤”,他靠自己的旧相识,打听到了张超在前线的消息。蔡程昱听他说张超先是被流弹所伤,又因为受不了那儿的寒冷,被活活冻死在战场上。
蔡程昱唯一的爱,结束了。
张超走后,蔡程昱就把张超送给他的种子种下了,小心翼翼地呵护它生根发芽,期待着总有一天张超可以看到花开的样子。”可惜已经不行了“,蔡程昱那天晚上哭着和龚子棋说,“张超已经死在了俄国。”
后来,二战结束了,冬天,也结束了。
花开的时候,蔡程昱问花农这是什么花,花农说:“这是白色桔梗。”他还问了一下花语,发现这花用在他和张超身上,实在是合适。之后他的家里永远有白色桔梗。
三十岁的时候,蔡程昱已经是有名的声乐老师,而龚子棋则跟着剧组到处跑。有一次,一个仰慕他的学生问他有没有结婚的时候,他看了一眼窗边的白色桔梗,然后郑重地说:“我没有结婚,但我不会和你结婚。”那人追问为什么。他摇了摇头,只说了句“你不是他”,便不愿再说话了。
蔡程昱经历了很多个四季轮回,却是再也没见过张超。
END
*1440=一世是你
*白色桔梗:1.永恒的爱;张超的爱永远留在蔡程昱心里
2.无望的爱。蔡程昱的爱再也无法得到回应
*写得不好,希望大家看完不要失望。下次会更好(?)
下一场放映《爱乐之城+了不起的盖茨比》,祝各位观影愉快。
今生雪
文/林稚子
在世间,本就是各人下雪,各人有各人的隐晦与皎洁。
我的朋友倚着阳台抽一支烟,她说她今生都不会再拍一张照片。我问为什么,她说,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在世间,本就是各人下雪,各人有各人的隐晦与皎洁。”
——题记
chapter 1
她隔着街,一直望着那家花店。
店面狭长,刷着地中海蓝的墙漆,店门口有一架很好的白蔷薇,攀着铁架爬上门檐,泼雪一样垂下来。店里没有吸顶灯,三面墙上挂着六盏中世纪式样的黄铜马灯。
晚珍站在超市的出口,凝神望着那花店。出口的门廊下挤满了避雨的人群,六月份湿热的天,空气里蒸发着汗的气味、尘埃和雨水的气味,道旁杧果树青涩的小果子落在地上,有蚊子叮...
文/林稚子
在世间,本就是各人下雪,各人有各人的隐晦与皎洁。
我的朋友倚着阳台抽一支烟,她说她今生都不会再拍一张照片。我问为什么,她说,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在世间,本就是各人下雪,各人有各人的隐晦与皎洁。”
——题记
chapter 1
她隔着街,一直望着那家花店。
店面狭长,刷着地中海蓝的墙漆,店门口有一架很好的白蔷薇,攀着铁架爬上门檐,泼雪一样垂下来。店里没有吸顶灯,三面墙上挂着六盏中世纪式样的黄铜马灯。
晚珍站在超市的出口,凝神望着那花店。出口的门廊下挤满了避雨的人群,六月份湿热的天,空气里蒸发着汗的气味、尘埃和雨水的气味,道旁杧果树青涩的小果子落在地上,有蚊子叮在谁的小腿上,人群里听见“啪啪”拍打皮肤的声音,雨下个不停。
她手里拎着晚饭要做的番茄、一盒龙利鱼柳、半个黑美人瓜。鱼柳是从冰柜里刚拿出来的,隔着透明塑胶袋,晚珍的小腿能明显感受到冻鱼柳融化的黏腻水珠,她将袋子稍稍放在离脚远一些的地方。
湛宇还没有出实验室,他在忙毕业论文,他说马上结束就来接她。他们只有一把伞,另一把伞被晚珍上次挤公交车给弄坏了。
她其实有一种冲动,跑进超市里再买一把伞,不是那种不小心被人踩一脚就断了的伞,而是结结实实、又宽大又稳固的伞。上次她看到过一把心仪的雨伞,但湛宇翻看了价签以后,说等下雨的时候再买,雨天宜家的伞打折。
她从来没有揭露过他这句话里荒唐的成分。妈妈说湛宇是个很好的男孩,“现如今这么知根知底的好孩子不多了。”湛宇的父母跟晚珍妈妈都在同一所小学教书,二十年的老同事,从小他们就在一个家属院长大,湛宇一直是父母眼里别人家的孩子。
雨还没有停,屋檐下的人躁动不安地挤着。夜幕垂下来,渐渐有人返回超市买伞,有人干脆冲进雨里,有人叫了出租车。拥挤的人群里,晚珍觉得自己像水中无根的荇藻。从斜面挤挤撞撞过来一个中年女人,几乎将晚珍推了个趔趄,脚前的塑胶袋被无可挽回地踢下了台阶。
“你干吗呀!”
“我干吗?这里是过路的地方哎,好狗不挡道你懂不懂?”女人气势汹汹。
晚珍只觉得的头发发麻,若在平时,她是最不愿意惹事的人。可今天她忍不住高声起来:“你骂谁呢!”
等到湛宇从实验室回家,家里没有亮灯。他拨打晚珍的手机,厨房里有铃声响起。湛宇走进去,看见一片蓝黑色的夜幕里,晚珍紧紧贴着厨房的墙壁站着。
他开灯,望见她浑身湿漉漉的,眼妆花掉了,糊了一脸的黑黄。地板上扔着一个水渍脏污的塑胶袋,袋子里只有半个摔裂的西瓜,保鲜膜裹着碎碎红红的汁肉,散发出腥甜的气味。
“怎么了宝宝?”湛宇拉开厨房的隔帘,从淋浴间里拿出一条毛巾,包在女生的头上。
晚珍紧紧咬着嘴唇,她没有告诉他,她买的西红柿和鱼柳被人群踩得稀烂;她没有告诉他,她小腿上有一片瘀青,因为跟人吵架被高跟鞋狠狠踢了两脚——她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哭。
“你看你给淋的,再等我一会儿不就好了吗,嗯?”湛宇温柔地捏了捏她的脸颊。
“湛宇,明天就去买伞。”
“别哭别哭,明天就买。今晚出去吃,不在家做了。带咱们小公主起驾去吃白玉带,翡翠汤。”
“什么啊这是?”
“兰州拉面……”
她终于破涕为笑,慢慢把两只压得发白的小手抽出来,环住他的脖颈,忍了一晚上的委屈,在此刻奔涌出来。
chapter 2
小蛮总说晚珍任性,这话她整整感叹了六年。中学时候晚珍恋着姥姥做的饭菜,不肯吃食堂,结果姥姥再忙都会一天两顿给她把饭菜送去学校。
“这样下去是要吃亏的,你就是太任性了,不理智。”小蛮用指尖挑起手里一件樱花粉的婴儿服,欣赏了一遍,放在膝盖上叠好。晚珍坐在地板上,盯着她手指的动作。小蛮的皮肤很白,怀孕后变成白胖温柔的茧,腹中藏着未来和希望。
“咱们今年都二十五了,听说湛宇还在准备申请读博。他读研就读了三年,天哪,再一圈折腾下来,你准备等到什么时候啊?”
“没事。”
晚珍嗫嚅着低头数地板上的木纹,小蛮看了她一眼,脸上浮现出一种伤风感冒的神情。小蛮大学毕业后很快就在省城找了份工作,又很快把自己给嫁了出去。中学时她就知道晚珍一直暗恋着湛宇,大半夜不睡觉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给湛宇折纸星星。
高考时湛宇发挥失常,和小蛮一起留在了本省的大学,晚珍却一路走到了北京。大家都以为晚珍从此会放弃湛宇,谁知道她一放假就往南跑,大二的时候硬是把男神追到手了。
晚珍心里知道小蛮的意思,但她就是不服气,她才不要变成小蛮那样的大人。闺密归闺密,小蛮在恋爱上的功利态度她一点儿也不欣赏。
小蛮这个人好像从来都没有青春期,念中学时替同学带饭,每周收一次服务费,又批发睡衣在寄宿生里推销,几天下来一个学期的零用钱都有了着落。
但小蛮家里并不穷困,她上学有爸爸亲自开车接送,她只是特别清楚自己需要什么。
连结婚时她都没哭,小蛮的先生比她大二十岁,举行婚礼时女方父母铁青着脸,倒是小蛮落落大方地指挥一切。她私下里对晚珍说,谁还能管着父母高兴呢,他们高兴了也不能给她买奔驰和碧玺一号的房子,她从恋爱到结婚只用了短短三个月。
小蛮劝晚珍,女孩不可以感情用事,婚姻大事,理智第一,她本人就做到了这方面的典范。但小蛮幸不幸福,晚珍不敢说。至少每回被小蛮的电话邀来,她从来没在那个冷清的家里见到过小蛮的先生。
晚珍从小蛮的复式楼回到城中村的出租屋,在楼下就能看到五楼自己家那盏暖黄的灯。湛宇在灯下读论文,家里炉灶上炖着雪耳糖水。她虽然没有自己的房子和车子,但是她有青春和爱情,这就够了。
chapter 3
大四找工作时,晚珍把所有的简历都投回了省城。她唯一的想法就是要和湛宇在一起,爸爸妈妈也没有反对,似乎所有的大人都默认他们是顺理成章的一对。
湛宇在本校顺利保研,他念的有机化学,整天泡在实验室里,湛宇妈妈联系不上儿子,干脆加了晚珍的微信。晚珍还是从阿姨那里知道湛宇最喜欢吃番茄煎龙利鱼的,后来她就常常做这道菜。湛宇不喜欢住学校宿舍,新搬来的室友鼾声如雷,严重影响他休息,他们就在校外的城中村租了一间小小的屋子。
房间初初租来时什么也没有,湛宇买来涂料和粉刷,两个人戴着报纸做的帽子,披着一次性雨衣,在房间里东摇西摆地刷墙。家具是两个人从二手市场里一点一点淘来的,地板是两个人跪在地上用一块块木板拼起来的。挂上串珠灯,贴几幅水粉画,是两个腼腆的年轻人在异地他乡最贴心的小窝。完工那天晚珍请小蛮来做客,三十平方米的房间虽小,小蛮一直流连地坐到晚上。
那时候小蛮才刚结婚,脸上还有少女时的清瘦,她一整晚都有一种微妙的神情。晚珍知道在高中的时候有几个男生追过她,每次收到情书,她脸上就是这种神态。
吃过了饭,小蛮央晚珍送自己到巷子口。巷子太窄,她的奔驰开不进来。她们在头顶花花绿绿的城中村霓虹灯箱下穿行,时而要小心踩到污水。走出巷子,小蛮上了车,招呼晚珍也上来,说,咱们俩稍微转转。
晚珍知道她是有话对自己讲。果不其然,车子一起步,小蛮就说:“晚珍你太任性了。”
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们这样能撑多久?”
“什么撑多久?我和湛宇很要好,你也看到了,当然我家比较小,可是很温馨…………”
她将车停在一排杧果树下,转过头用一种老成的口吻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你以后会很累的。”
晚珍有些愕然。
“我当你是好朋友才劝你的,湛宇这个人不太……你看,整晚他有自己喜欢的菜,会把它吃光。你一直忙前忙后,他都没有帮把手。”
“吃个菜多大的事,而且你不知道,他又要做实验,又要装修,很累的。家里的墙、地板、家具都是湛宇在弄。”晚珍不禁有些生气,她虽然平时也觉得湛宇有些懒,但是这话从别人口里说出来,几乎令她变成一只母鸡,要将男孩完好地庇护在自己的羽翼底下。
“这是你的家,不是湛宇的家。”
“什么我的家他的家,分这么清楚做什么?”她摸不清小蛮在胡说些什么。
但小蛮只是微微一笑,什么也不再说。路过一间花店时她停了片刻,等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一大捧粉色的郁金香。饱满的花棒从小蛮怀里往外迸裂,像无数微微张开的小嘴。开车途中小蛮把那束花横放在膝盖上,她们再没有讨论关于湛宇的话题。
后来晚珍每次贴着厨房墙壁默默流泪的时候,会突然想到那个夜晚,小蛮腿上横陈的郁金香花束,它们微张的小嘴像小蛮坐进车里时那微微一笑的片刻,是这时候晚珍才不得不承认小蛮有一种先见之明的残忍和犀利。
chapter 4
湛宇硕士毕业了。他也不全是在投简历,有时就坐在电脑前打游戏。他的时光和晚珍的时光仿佛错开了,三年里晚珍被公司摧残得浮起细纹,湛宇却始终是那副清秀的少年模样。
他的眼睛秀美细长,笑起来弯弯的,鬓角剃得短,露出青白的发根,有新草茸茸之感。高中时她坐在他后面,常盯着那片青釉的头发出神。有时湛宇转过身来说话,眼里亮闪闪的,天真的神态特别好看。尽管他不是在同她对话,可她总觉得心“怦怦”跳快,像有一百个小人在敲鼓的声音。
大一时每个月她往返省城和北京,借口看小蛮,也拉着湛宇一块吃饭。为了来回的车票钱,她几乎一直在省吃俭用;大二时她向湛宇告白,男生走在夕阳下的林荫道上,两手松松地插在裤兜里,也是这样的转身一笑,自此牵过了晚珍的手。
湛宇喜欢吃水果,他打游戏的时候,晚珍就会切好水果端进来。这天,湛宇又在房间里喊“宝宝切一点水果来吃”的时候,晚珍正躺在沙发上。她加班到九点才回,只觉得身体无比沉重。
她躺着的时候竟睡过去了一会儿,醒来拿起手机刷新天气预报APP。知道梅雨季节即将来临,无论如何他们也没有办法再靠一把伞来回接送彼此。虽然湛宇现在不上学,但她把伞带走了,他万一要出门可就不方便了。
她隔着墙和他商量周末什么时候去一趟宜家,说着话却发现房间里空空荡荡的,没有回音。
“湛宇?湛宇!”
她从沙发上支起身,发现卧室里亮着灯。她走进卧室,里面空空的,只有电脑荧幕发出的蓝光,一群粉色水母寂寞地漂游着,不知道湛宇离开了多久。
晚珍走进厨房倒水喝,看见垃圾桶里满满的外卖盒子。湛宇这时拎着一个菠萝回来,晚珍走回沙发边上,只觉得肩颈酸疼,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了。
“宝宝来吃水果。”他在厨房里唤。
“你自己吃吧。对了,我早上做便当不是连你的饭也一块做了吗?在冰箱里你热一热就能吃,怎么又点外卖啊?”
“我想吃嘛。”
“你今天中午怎么又吃宝云斋的外卖?这一家很贵的,吃外卖可以在村里吃,便宜一半多……”
“哎呀,再念叨我们宝宝就要变小老太婆了。”男生笑眯眯地端过来一盘切好的菠萝,晚珍觉得困,扭过头不吃,但是他用牙签叉着菠萝放到她嘴里。
那一瞬间,她心里像有热水瓶的塞子被“砰”的一声冲开。她恨他不体谅自己一个人工作养家的辛苦;恨他舍不得给自己买一把伞却天天吃外卖;恨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分担她的生活,一直活在自己的象牙塔里……她一口吐掉嘴里的菠萝,从沙发上坐起来,满脸怒气。
“怎么了宝宝?”湛宇睁大了眼睛,他眼里有一只小羊的天真。她从前最深爱的天真,男人们成年后身上渐渐有种社会习气,但她的湛宇一直是个眼睛里有天真的男孩。
“我很累,别闹了好不好?”
“好,不吃菠萝。”
“我们什么时候去买伞吧。”
“买伞?为什么要买伞?够用就可以了呀。”他摸不清头脑。
她想,即使是这时候,她仍然担心把唯一的雨伞拿走会让他不方便,他却从来没有考虑过她上下班不方便——等着雨天再去买打折的雨伞,她忽然觉得自己也打折似的便宜了。
晚珍的眼泪一捧一捧地流淌出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有这么多眼泪。她开始责备湛宇不作为,湛宇打游戏,究竟他是读博还是工作,为什么他一个大男人不能快点做决定却一直让她一个人养家,为此她还做了一份兼职累到半死……
“不就是一把雨伞吗?买就是了。再说又不是我把伞弄坏的,你自己坐公交车掉在地上被人踩坏了也怪我吗?”湛宇把果盘重重地放下,也生气了。
“你以为我不想打出租车,想挤公交车吗?我没有钱,我连外卖都不敢点,天天自己带便当呢。”
湛宇知道这话说的是谁,他气愤地走到窗前背对着她站着。在静默的空气里,晚珍忽然想放声大笑,她第一次觉得他怎么这么幼稚,她说了这么多,他竟然以为只是一把雨伞引发的事情。
她的眼泪止住了,脸上挂着怪异而自嘲的微笑,她想起三年前庆祝搬新家的晚上,小蛮在车里抱着一大束郁金香:“这是你的家,不是湛宇的家。”她忽然就明白过来了。
只有家人才会想要维护一个家,而客人永远只是吃吃喝喝,玩乐做客。她忽然觉得小蛮真的聪明,而她心里从来没有这么清醒,也没有这么绝望过。
chapter 5
两个人第一次冷战,好几天不和对方说话。还是湛宇妈妈在微信上联系晚珍,一直骂自己儿子不懂事。
晚珍有些讶异她怎么会知道他们俩吵架的事,但是她没有问。她心里有些恼,觉得湛宇不该把这种事也告诉家长,又担心以前那些生活琐事他是不是全都告诉了他妈妈。
阿姨很温柔地说她打了一笔钱给湛宇:“你们在一起这么久,小宇一直不懂事,你多担待。我们小宇除了念书好,其他方面真是不开窍。”她委婉地提起钱的事情,晚珍想起自己那天和湛宇吵架,说到他天天打游戏不养家,这话他是不是也告诉了他妈妈?她的脸腾地红了。
“我想着你们也该订婚了,叫湛宇在省城买一枚钻戒,你们中秋回老家办个订婚宴怎么样?”
晚珍不做声,这种事情女孩是不需要作声的。挂了电话,她脑子里还是模糊的,对湛宇生的气也随着这通电话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想起他的好,至少在一起五年,湛宇的心里是一直只有她一个的。
夜里她下班回家,经过小蛮买花的那家花店,踌躇了片刻,从泼雪一样的白蔷薇花架下穿过,走进门去。这是她第一次不是在店外,而是在店内欣赏这些花朵。原来墙壁并不是一色的地中海蓝,那蓝里还掺了细细的贝粉,黄铜马灯的光暖暖的,一照下来,墙壁上便有种微妙的流光溢彩。
她看了卷丹,看了紫莲,看了芍药和花毛莨,看了风信子和各色的丝绒玫瑰。花店的门口放着一个小桶,里面盛着一些最便宜的姜花。她假装不经意地扫了一眼价签,然后挑了几支让老板包起来。
走在夜风里,晚珍觉得风也有了姜花清甜的香气,她雀跃地想着要洗一个玻璃杯出来插这些花。因为快要打烊了,老板甚至还多送了两支给她。
快到家时,她的雀跃也随着楼梯渐渐平息下来,等走到五楼最尽头的房间门口,晚珍的雀跃已经变成一种庄重,她不想让湛宇看出自己已经和他母亲聊过微信的事。
湛宇仍然在房间里打游戏,晚珍转到厨房里寻玻璃杯,发现垃圾桶里一个外卖盒子也没有。她又打开锅盖,发现他中午煮面条了,只是他从来没有下过厨,面条煮成了一团糨糊。
晚珍回过头,发现湛宇正靠在厨房门口站着,嘟着嘴,一副很委屈的模样。她把花随手插在水杯里,抱着手看他,两个人都不说话。好一会儿,饿了一整天的男孩才慢慢走过来,弯下腰将头埋进晚珍纤细的脖颈里。
他宁肯饿着也没有再点外卖。
六月的一天,晚珍还上着班,收到湛宇发来的微信。一只乖萌的小海豹在屏幕上扭来扭去,湛宇说:宝宝今天早点下班回来,要给宝宝一个惊喜。
晚珍的脸还没有从屏幕上移开就已经忍不住笑了。
她想起中学的时候,因为偷偷喜欢湛宇,每天早上的早自习,无论冬夏都会先走到湛宇家楼下,然后假装不经意地遇上,点点头招呼对方一声:“好巧呀。”中学时代的暗恋也没有别的话语,说完以后两个人默默地在六点钟的天光里一起结伴去车站等校车。可是有一天晚珍感冒了,起得晚了些,她知道湛宇一定先走了。
“Surprise!”她刚踏出楼门,瘦瘦高高的湛宇就从树影里跳出来,微笑地望着她。晚珍吃了一惊,走去车站的路上,湛宇拿出一大块巧克力送给她,说是叔叔去比利时出差带回来的。
那天正是情人节,晚珍戴着口罩,戴着毛手套。她的脸一直藏在口罩里忍不住地笑,毛手套里握着巧克力,像握着一个世界。两个人呼出的白汽在冬天的冷风中很快消逝无形,选了这么个日子送她巧克力,她始终不知道湛宇是有意还是无意,但是那一点可可的香甜,足够她记住很久很久了。
chapter 6
回来的时候湛宇正坐在沙发上忙,她难得见到他没坐在电脑前。他这时候已经硕士毕业大半年了。
“饿不饿?”她一进门就准备进厨房,尽管心里很想知道是什么惊喜,可还是按捺住了,不想让男生觉得自己心急。
“什么都行,宝宝煮的最好吃。”
她淘米、洗菜,他们家的冰箱里只存水果,不存菜。湛宇是个特别挑食的人,晚珍就每天下班从超市买新鲜的菜回来做。
晚饭端上来了,湛宇还坐在沙发上。晚珍这时才往他手里看,她看见他在摆弄一台黑色的相机,式样很笨拙。他琢磨着说明书,晚珍叫了他好几次,他才用眼镜布很小心地将相机擦了一遍,放在茶几搁板上。
“这是什么呀?”
“奥林帕斯的胶片机,就是咱们小时候拍照片洗照片的那玩意儿,装上胶卷,以后拍完照可以洗出来挂在墙上。”
“哦,现在不是有数码相机吗?再说手机拍照也就够用了。”她有些心不在焉地夹菜,一根梅菜在嘴里含了许久。
“有些人喜欢数码相机,可以调后期,你看那些风景大片,想怎么弄怎么弄,我不喜欢那样的,胶片机多好啊,拍出来是什么就是什么,没法调节,只能靠摄影师的技巧……”他放下碗,给她比画着。但他说的她都不太明白,也没有兴趣明白。
“胶片的颗粒有种年代感,很美是不是,而且照片洗出来多有质感,拿在手里有它的份量,不像手机,轻轻一点就删没了。”一直到吃完饭,他还在说他的奥林帕斯。
他全身心都在摆弄他的相机,像一个孩子得了什么了不起的礼物。她很久没有见他这么高兴、这么投入,也莫名快乐起来。高中时湛宇坐在临窗的位子上算题,眉头微蹙、专注认真的样子帅气极了,连隔壁班的女孩都忍不住走过来走过去,只为了经过走廊时多看看他的侧脸。
“湛宇,你今天说要给我看什么来着?”洗了碗,又扫了地,晚珍觉得她终于没有什么可做的了,以一种十分随便的清淡语气,问起他今天下午给她发的微信。
“哦,对的对的,我给忘了。”他跳起来,抱怨自己,然后把手放在茶几抽屉里,叮嘱她一定要闭着眼睛。
她微笑着照做了。在无边的黑暗里,她听到他走过来的脚步声,她知道自己人生的某件大事即将发生,虽然不知道它会怎么发生。她想起他们十几岁时那块情人节的巧克力,一点微苦一点甜,却是整个世界的温柔……
“I love you.”他吻了吻她的眉心。
她感觉到腿上的份量,慢慢睁开眼睛。她的腿上横着一个长方形的黑色盒子,盒子上系了香槟色的丝带。她尽管有点儿诧异,却还是激动地拉开了丝带。
一把雨伞滚了出来。
晚珍觉得她的心从很高的什么地方“咚”地落了下来,湛宇从她膝盖上捡起伞,乐滋滋地撑开给晚珍看。伞面是纯黑的,里面却印着一整幅金色灿烂的油画,是晚珍最喜欢的克利姆特的《吻》。男人拥吻着女人,金色的花草和爱情如雨水横溢了整个画面。
“Surprise!是不是很美?我知道宝宝想要一把伞很久了,这次可不是打折的伞,这把定制雨伞很贵的。”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好像有人抽走了她全身的力气。她终于虚弱地问他,他是哪来的钱买的相机和定制雨伞。
“我妈给的啊,给得还不少。周末我们去拍照,我还买了好多胶卷……”他又开始专注地说他的相机。
她以前一直以为,是时间带走了少年湛宇身上那种令人着迷的专注和认真,所以他才会荒废在游戏上。到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她只是不如一部相机让他觉得生活有趣。
她说她要加班,有点工作还没有做完,说完打开了笔记本电脑。男孩摆弄累了相机,就先洗澡睡去了。一直到很晚了,晚珍还坐在沙发上噼里啪啦地打字,文档里一行一行,重复写的都是——不要哭。
chapter 7
搬家那天是小蛮来接的晚珍,她总共也没多少东西。毕业三年来,好像除了交房租水电,就是给湛宇买衣服和充游戏点卡。小蛮打开晚珍的箱子看了看,嫌弃地挑了几套内衣和一台手提电脑,连她的箱子带衣服都扔到楼下的旧衣捐赠箱里。
“你过的这是这么日子,你是怎么过来的?”小蛮嘟哝,一边小心地看着路况,一边告诉晚珍,为了庆祝她单身,她们现在就去商场买衣服,她请客。
小蛮现在卸了货,女儿一生出来就交给了保姆带。她母亲说要帮她带孩子,告诉她现在许多保姆虐婴的新闻,小蛮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我跟我妈说,我给您报旅游团,您就好好去游山玩水。我们年轻人讲究科学育婴,完了她再指手画脚。我自己的生活,我可不想任何人来干涉我的内政。”
晚珍望着窗外,两只手紧紧地背在身后,靠着座位压得扁平。小蛮并没有朝她这边看,却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
“晚珍,我知道你爸妈和她爸妈肯定会劝你,在他们那一代,多少婚姻也就是凑合着过了。可我们不一样,人生在世,失去爱情没什么,失去自己才最可怕。”
奔驰静静地在马路上行驶,沿街的杧果树投下碧绿的阴影,始终和金色的阳光交替扑落在车前窗上。晚珍没有回答,她只是默默地哭着。离开一个少年时代就喜欢的人,像抽掉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可晚珍知道她必须如此。
直到最后,她也没有问过湛宇是不是动用了他妈妈给他买钻戒的钱。真正下决心分开的前一天,她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回响着他说过的许多话。
那些五年来温柔动情的话,潮水一般从沙滩上退去了。不知为何,她总是记着湛宇说的一句,宝宝我们明天就去买伞。这话他说过很多次,原本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但晚珍就是忘不了。
他们从来没有在第二天去买伞,等到他买来伞的时候,她却不要了。千辛万苦的爱情,毁灭在一个细节里,说起来别人都不信。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她的要求太高,还是他们原本就爱得千疮百孔。
chapter 8
晚珍在母亲家收拾房间,快要到旧历年了,家里里里外外都要打扫一遍。她在楼下倒垃圾的时候,迎面遇上一个人。晚珍没有戴隐形眼镜,黄昏里朦朦胧胧有些看不清楚。那人跟她打了个招呼,她才反应过来他是谁。
他脖子上晃晃荡荡地挂着一台奥林帕斯的胶片机,她没有问还是不是他从前买的那一台。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他约她去城外的海边沙滩走走。“太远了好像。”她有些犹豫,但男生表示他借了母亲的电动车。
那天天气很冷,夕阳在灰蓝的海面上浮成鸭蛋红的一小块,湛宇将电动车停在草地上,两个人慢慢走下了沙滩。冬天的沙滩潮湿寒冷,一个人也没有,零星几只海鸟张开巨大的翅膀,徒劳地在水面上寻找。
他们只是默默走了一小段,起风了,两个人就回来了。回程的路上,晚珍犹豫了片刻,轻轻抓住了湛宇棉服的衣角。
第二年六月份初夏的时候,晚珍结婚了。这一年她二十七岁,小蛮的女儿已经会走路,摇摇摆摆过来抓晚珍礼服上的水钻。小蛮好几次不耐烦地把孩子抱开,但没过一会儿她又蹒跚着过来了。
“得了,之前不让我妈带,现在我妈对旅游上了瘾,完全不想帮我带孩子了,真是自己挖坑自己跳啊。”小蛮叹着气,但晚珍听得出来,她对自己的选择还是满意的。
直到所有人都退出了新娘的闺房,晚珍坐在喜床上,等着新郎来敲门。等待的过程如此漫长,她从床上下来,走到自己的书架前,随便翻着几本书。她心里太激动,需要靠阅读文字来平复内心的紧张。
她翻到角落里一本英文诗集,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买的小书,泛黄的纸页里还夹着一些玫瑰枯干的花瓣。晚珍正要把诗集放回去时,瞥见书和书的空隙里夹着一封信。
信封里只有一张夕阳下海滩的照片,扎着马尾发的女孩蹲在海边,星星点点的浪花在她鞋子前面翻卷,她好像浑然不觉被打湿的危险,太阳的一线已经吻进海平面。
那女孩瘦瘦小小的,头伏在膝盖上,像在想事情,又像在做梦。
晚珍想了片刻,她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有过的照片。她看了看照片右下角的橘色日期,忽然就明白了过来。
分手前他曾经同她说,手机删一删,很快的。照片就不一样,拿在手里有它的份量。
她以前不晓得这句话的意思,现在她懂了。晚珍坐在一片蓬松的洁白的纱中,握着那张薄薄的照片。她没有哭,只是脑海里木然地放映着他们从前的点滴。那些牵手,晨星,接吻,微风;那些吵架,辱骂,眼泪,贫穷,都一一流过去,是今生再也不会重放的电影。
年轻时她也曾以为,他们可以长长久久走一辈子。但有些人,就只能走一段夕阳下海滩的距离,听起来很美,可惜薄得像雾,吹一吹就没有了。
她后来去台北出差,于木栅的酒店附近望见过他,她不知他为何也在这里。他脖子上仍然晃荡着他的奥林帕斯。她听说他还在学术里耽搁,只是换了个城市读博。他垂着眼睑,仍然清秀好看,立在街边吃一支蛋筒冰激凌,蓬松的洁白的一大朵。他始终没有望她的方向,只是举着手里的冰激凌。他吃得那么慢,雪顶都化了,黏在他没有刮胡子的嘴边,像冬天草丛背阴处残余的一点雪。她觉得他老了。
“真巧啊。”她心说,莫名觉得这话有些耳熟。
她忽然就哭了。
原文载于《爱格》杂志2018年06A
春眠
文/沈鱼藻
在她的梦里,她和他何止过完了一生。
一
按照二十年前的观点来看,她的一生实在是乏善可陈。
1998年出版的《香江回眸》一向被视为研究澹台公子生平的最权威著作,在这本书里,对于她的描述不过一句话,短短十个字:三姨太周青,茶楼卖唱女。
瞧瞧,她连名字都寡淡如一杯白水!且是反复烧开又数次冷掉的、蒸馏过度的隔夜白水。她怎么能跟澹台公子的其他红颜相比?且不说别的,人家的名字就都风光旖旎,什么莫栖霞、宋问情、江畔月……人家的身份也都耀眼:进步青年、粤剧名伶、花国皇后……而她,实在是微末之中的微末,卑微之下的卑微。
所以《香江回眸》只给了她十个字,恰如其分,已经不能再多。...
文/沈鱼藻
在她的梦里,她和他何止过完了一生。
一
按照二十年前的观点来看,她的一生实在是乏善可陈。
1998年出版的《香江回眸》一向被视为研究澹台公子生平的最权威著作,在这本书里,对于她的描述不过一句话,短短十个字:三姨太周青,茶楼卖唱女。
瞧瞧,她连名字都寡淡如一杯白水!且是反复烧开又数次冷掉的、蒸馏过度的隔夜白水。她怎么能跟澹台公子的其他红颜相比?且不说别的,人家的名字就都风光旖旎,什么莫栖霞、宋问情、江畔月……人家的身份也都耀眼:进步青年、粤剧名伶、花国皇后……而她,实在是微末之中的微末,卑微之下的卑微。
所以《香江回眸》只给了她十个字,恰如其分,已经不能再多。
但那毕竟是二十年前的观点了,现如今流行翻案风,君不见,网上文章个个标题耸动:长孙皇后是否太宗皇帝真爱?权臣鳌拜到底是好是坏?没有什么不被质疑,没有什么不被翻案,简直吓得人脸煞白。
于是自然,她的案子也有人想翻。
她的一生乏善可陈,唯一能引起公众兴趣的,就是和三十年代知名剧作家澹台公子的一段情缘。所以别人要为她翻的案,自然也与澹台公子相关。
《香江回眸》里把她视为澹台公子一生中最无关紧要的女人,翻案者就偏要说,她才是澹台公子的真爱。
翻案者振振有词,澹台公子一代风流才子,身边多的是美人相伴,个个都花容月貌事迹非凡,唯独她周青,是万红丛中的一点绿,那么的不起眼。澹台公子何以偏偏娶了她?娶一个才女会是因为她灵魂有趣,娶一个美人会是因为她皮囊好看,但是娶一个毫无特色的人,那势必是因为爱了。
势必是因为很深很深的爱。
是有很深很深的爱。
但,全然不是这样。
二
如果你看过周璇1937年的老电影《马路天使》,大抵能想象出1924年春天,周青在广州四海茶楼卖唱时的情景。不过与电影里的卖唱女小红不同,十六岁的周青没有那般娇艳的容姿,也没有那般俏皮与灵动。
她的身世和小红以及那时候千千万万的孤苦少女大致相同,就像《四季歌》里唱的那样,春天尚在绿窗底下绣鸳鸯,夏天便已漂泊到长江。周青出生在宁波乡下,祖祖辈辈靠捕鱼为生,她生在初春,一枝青芽初冒的柳条刚好伸进窗子里来,于是父亲便给她取名周青。
她潦草的一生就从这个潦草的名字开始。
十岁时一场大水冲垮了她的家,她成了难民,后来又成了孤儿,再后来被人拐卖,卖给拉胡琴的老陈,成了茶楼卖唱女。电影里小红尚且有一个姐姐,周青则比她惨淡得多,没有人替她负重前行,她只好自己担着人生的寂寞与愁苦。她背着手站在茶楼里唱歌,显得呆板而又拘谨。
残忍地说,其实她连唱歌都唱得好一般。
但澹台公子走上楼来的时候,却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那年澹台公子才刚二十七岁,但已经是誉满省港的大剧作家。他写粤剧大戏,也写电影剧本。他写的大戏让已经星光黯然的名伶起死回生,他写的电影让原本惨淡的影院宾客满座。何况他生得又好,文气里带着侠气,才貌兼有,省港一带谁人不知澹台公子盛名?
按理说,一个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个是凄凄惨惨戚戚,原本不该有什么交集。澹台公子之所以多看她一眼,其实原因无他,只因为周青在唱的歌,正是澹台公子新电影里的主题曲。
也并不完全是,周青自己做了改编,把原本灵动俏皮的一首曲子变得充满了叹息。
春天里来茶楼听曲图的是个心旷神怡,她这么一改,自然就惹恼了花钱的人。点她唱曲的是位一脸横肉的大爷,大爷眼睛一瞪桌子一拍,厉声呵斥周青:“花钱请你哭丧呢?”
胡琴声停,受到惊吓的周青茫然地望向大爷,竟不知这一望就惹出了祸端来。
周青容貌平平,只配得上一句清秀,唯有一双眼睛美,茫然时颇有点洞庭烟波的感觉。她这一眼望过去,让大爷生出了点别样的心思。于是话本传奇里永恒的经典桥段“强抢民女”开始在茶楼里上演。
最终制止这幕闹剧的当然是澹台公子了。
连这场闹剧的平息都非常之平淡,全不像《水浒传》里鲁提辖解救金翠莲那样惊心动魄迂回曲折。文人有文人的解决之道,他只是在恶霸要强灌周青喝酒的时候走了过来,声音清朗地说了一句:“这位先生,请住手。”
如果这句话是别人说的,肯定要被恶霸嘲笑,但名人有名人的好处。恶霸先生带着一脸嘲弄回过头,一见到澹台公子的脸,嘲弄立刻变成了惊喜和仰慕:“您是澹台公子吧?真没想到能在这个地方见到您!我娘是您的戏迷,您那出《春荫梦》写得真好……您给我签个名吧!”
一个签名打发走了这位戏迷恶霸先生,澹台公子转头问周青:“小姐,你没事吧?”
周青浑身狼狈,她衣襟上被泼了酒,辫子也散了,尖尖的下巴颏上被捏出两个暗红的指印。她惊慌失措地摇摇头,张了张嘴,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开口的琴师老陈,他拽着周青的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嘴里念叨着那一套结草衔环当牛做马为奴为婢以身相报的老词。
澹台公子茫然了,他求助似的回头望了一眼。周青这才注意到和他坐在一起的还另有他人,想来是他的文友,看上去比他年长几岁,颇有些主意和担当。
那位先生带着一脸戏谑的笑走过来,捅了捅澹台的肘窝:“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看你不如娶了这位小姐。”
他指一指老陈:“你看这位老琴师,年纪六十有余,而这位小姐呢?顶多十六七。要是我没猜错的话,肯定不是亲父女,小姐八成是被人贩子卖给琴师做养女。老琴师面色蜡黄连咳带喘怕是没几年好活,到时候小姐孤苦无依,很大可能再度落到人贩子手里,十五六的姑娘能卖唱,十八九的恐怕就只能进花街柳巷……相逢即是缘分,上天选中了你来拯救这位小姐啊澹台!”
周青听得心惊胆战,这许多年来她一直懵懂地过活,只问今朝不想来日。今天这个陌生人把她的未来赤裸裸地摊开在她面前,让她知道自己脚下即是深渊。她手脚冰冷,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无助地看着澹台。
《香江回眸》里评价澹台公子:一生无弱处,唯一怜女人。
这句话实在是万分精辟,望着那双凄楚的眼睛,澹台公子脱口而出:“这位小姐,如果我娶你,你肯嫁吗?”
他甚至都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所以一开始,周青就知道,澹台公子之所以娶她,是为了天性里所带的那一点悲天悯人之心。
周青亦是不假思索:“我愿意!”
然而一开始,周青也知道,自己嫁给澹台,并不是因为急于摆脱寄身花街柳巷的命运。
三
周青在1924年的夏天嫁给了澹台公子做三夫人。出嫁的排场很大,婚约既定后,澹台出钱让周青和老陈搬到了一家体面的大客栈,迎亲那天周青就从客栈出发。婚礼行的是新旧参半的形式,周青穿龙凤褂坐轿子,十里长街吹吹打打送进澹台为她置办的小公馆。一路上周青把轿帘掀开一条缝往外看,长街两侧围观者甚多,其中不乏妙龄少女,个个脸上都带着艳羡。
谁不羡慕她呢,嫁的可是澹台公子呀!
人生的际遇真是太过奇妙。
到了小公馆,婚礼上周青又见到了好多人,都是广东文化界的名流。澹台一一给她引荐,周青看得眼花缭乱,听得头晕目眩,有生之年她竟然能和这些人面对面!这里面甚至有当时军政府的要人呢。
但令周青疑惑的是,她始终没见到澹台的前两位夫人。
作为大剧作家,澹台的感情生活在当时就为人津津乐道。人尽皆知他在娶三夫人前已经有两位夫人,原配是家翁自幼定下的娃娃亲,二夫人嫁给他时是一位女学生,后来则成了一名女老师。
她已经准备好了给两位姐姐敬茶被两位姐姐刁难,结果竟并未见到人,不免有些惊诧。
直到结婚第二天的早上,澹台才告诉她:“倩蓉和栖霞也并不住在一处,我的夫人们之间互不干涉,你不必关心他们。”
原来如此,周青恍然大悟。
澹台注意到桌子上已经摆好早餐,他从琳琅满目里挑出一碟猫耳朵,拈了一片入口,不禁有些惊讶:“是四海茶楼的?”
可不是四海茶楼的,她天将亮就起了床,走几里路去四海茶楼买一碟猫耳朵。澹台问:“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
四海茶楼虽名四海,但不过是个小茶楼,东西样样粗糙,澹台唯独贪他家的猫耳朵。周青浅浅一笑,梨涡乍现,声音清脆:“那天在茶楼,摆了一桌子点心,您只朝猫耳朵伸过筷子。”
原来如此,澹台便夸她:“你真聪慧。”
不不,她哪里是聪慧呢,只不过是因为,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她便望住了他,再没移开过眼睛罢了。
澹台问她:“你今后打算做什么呢?”
自然不能再让她去茶楼卖唱,但总要有事情做来打发漫漫无聊的时光。澹台问她:“送你去学校读书怎么样?”
民国讲究文明开化,送姨太太去读书是时兴的做法,周青却摇摇头:“我自小没读过书,去高中、大学跟不上,去小学,年纪这么大,又怪难为情的。”
澹台想想也是,思索了半天,他说:“那么,就请一个女先生来家里教你吧。”
女先生很快请到,姓吕,她在1924年的夏末来到周青的小院,给冷清的小院吹进一缕夏日的绿风。吕先生尚在国立广东大学读书,来给周青做女先生是为了赚生活费。她挺喜欢周青的,来了不到一星期就把自己的身世对周青和盘托出,原来她是离家出走逃婚来的广东读书。她对周青讲起自己南逃的往事,周青听得羡慕极了。同样是南逃,自己不过是洪水之中裹挟的一粒沙子,人家却是奋力跳跃逆流而上的红鲤鱼。
她可真羡慕这样生龙活虎又鲜亮灿烂的戏文一般的人生啊。
周青的底子太差,吕先生因材施教,除了日常教她写字、认字外,大多数时间都是在给她读书听。她还告诉周青,青帮大亨杜月笙也是这样学的文化。只不过杜月笙听的是新闻,而周青听的是故事。
吕先生给周青读《红楼梦》,有一天,她突然对周青说:“我觉得林黛玉很傻。”
周青正痴迷木石前盟到神魂颠倒,听到吕先生的话大惊:“为什么?”
吕先生放下书,很认真地看着她:“她痴恋贾宝玉,是为了还前世神瑛侍者对绛珠草的灌溉之恩。神瑛侍者不过是举手之劳,她却以性命还赠;人家不过是散漫之恩,她却报之以呕心之情。你说是不是傻?”
周青没有说话,她虽然没文化,但她知道吕先生语带双关。表面上在说林黛玉,实际上是在敲击她。
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呢?澹台公子对她,正是吕先生所说的散漫之恩举手之劳,他对她并没有情。
拿最简单的来说,他救她出苦海,把她的生活安排得细致妥帖,还为她请了先生教她读书,但他自己却鲜少涉足这个院落。他是好心的恩人,是尽责的丈夫,但唯独不是有情人。
情深不寿啊,吕先生轻声说。
是啊,情深不寿,然而,奈何情深。
四
澹台和二夫人闹离婚的时候,周青正在听吕先生读张恨水的《春明外史》。
两个人坐在小院的木棉树下,吕先生翻过报纸的一面,周青眼尖地发现了什么,她喊:“等一下。”
正对着她的那一面,刊登着澹台的新闻。她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澹台”两个字还是认识的。她让吕先生教她写的最初两个字就是澹台,写了千百遍,用掉了整整一刀宣纸。
但其余的字她不认识,于是求助地看着吕先生:“这条新闻说什么?”
那新闻是一条声明,澹台和二夫人莫栖霞的联合声明,声明自今日起,两人离婚断绝夫妻关系,从此一别两宽,独自平安。
周青有些发怔,继而有些害怕。她不懂什么叫离婚,她只知道休妻,莫栖霞这是被澹台休了吗?澹台为什么要休了她?她是女学生,是女老师,是报纸上所谓的进步青年。她那么好,那么有趣,听说她长得也很美,澹台都能狠下心来休了她,那自己呢?
她在木棉树下忐忑地坐了一天,黄昏将尽时,终于等来了澹台。
他的影子映入小院,看到的一瞬间,她的眼泪就涌了出来。她朝他跑过去,因为双腿发麻而跌倒跪坐在地上。一双清瘦却有力的手臂搀住她把她扶起来,她仰起泪痕满面的脸看他,声音里带着哽咽:“求求你,不要休我。”
澹台一怔,半晌后笑了:“你看了今天的新闻?”
他幽幽地长叹一声:“你放心,我是被休。”
那天傍晚,新历1924年11月27号,是周青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在他为她安置的小院里,在木棉树下,澹台对她说了整整一晚上的话。在此前或者此后,他从没跟她说过那么多话。
尽管那些话全是关于另外一个人的,关于他已经分手的二夫人莫栖霞。
周青知道了关于这场离婚案的内幕,知道了原来澹台与莫栖霞的婚姻本就是一出戏。莫栖霞原本有未婚夫,是位军官,牺牲于多年前的讨袁运动。莫栖霞与未婚夫恩爱甚笃,即使斯人已逝,也不愿托身其他乔木,无奈家中父母逼得紧,这才和未婚夫的好友澹台假装结婚,以慰父母。
然而世事就是这样波谲云诡,多年后,那位本已战死的未婚夫竟又出现了,他原来没有死。
关于他到底去了哪里,为何十年间不见踪迹,澹台没有告诉周青。这些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回来了,而莫栖霞我心如故,于是毅然和澹台分手,回归旧爱的怀抱。
一个晚上,澹台絮絮叨叨的全是别人的故事。
但周青却听出了弦外之音,那就是,澹台爱莫栖霞,很爱很爱。
只有爱一个人,才会把与她相关的事情都事无巨细地记下,且记得毫发无损。
她又惊奇,又同情,又伤感。
惊奇的是,竟然有人会不喜欢澹台;同情的是,澹台的人生竟然也非无往不利。
伤感的却是,自己是这样寡淡无味的一个人,像阴天的毛月亮,像落在宣纸上的水渍,模糊的一团,让人记不起。她真羡慕莫栖霞,莫栖霞的人生这样充满戏剧性,让人想不记得都不行。
如果我的人生也是这样就好了,她默默地想,那么,澹台总会记她一记。
周青就是从这天晚上开始为自己织梦的。
五
周青的第一个梦织成,是在1926年。
1926年,广东再次变了天,旧格局打破新势力涌入,而澹台遭了难,他得罪了一位师长。
风流才子的劫难也必然和风流相关。才子四处留情是美谈,但要是惹到不该惹的名花,那就得做好身陷囹圄的准备。
简单来说,澹台和一位师长的四姨太有了些眉眼,被人告密到师长那里,师长一怒之下就把澹台抓进了牢里。
尽管澹台与四姨太初遇时并不知道对方是有夫之妇,但结果却是一样的。师长丢了面子,这面子必得用澹台的鲜血来挽回。
澹台下狱的那个晚上,周青做了个噩梦,她梦见澹台被判了死刑。她没见过民国的死刑现场,梦里还是戏台上的大清,她梦见澹台跪在斩首台上,自己作为家属去喂他吃最后一口送行饭。她在怀里藏了一把小匕首,趁人不备掏出来往自己胸口一扎。她的血先于澹台而在这断头台上流淌,澹台望着她,一双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和痛惜……
如果师长硬要杀他,我就为他殉情。醒来后的周青摸着胸口这样想。
但师长最终没给她这个殉情的机会。
《香江回眸》里详细记载了这次事件的始末,那位烈性的四姨太宋问情是这个故事的主角。在澹台被关押的第四天,她穿着一身服丧的素服闯进了师长的书房,用一把匕首挟持了毫无防备的师长,刀刃抵着师长的喉咙要他放人。
师长对宋问情想必也是有情的,否则何以只关押了奸夫,又何以会被这小小的匕首威胁到?他半生戎马,若是手里没枪就任人宰割,怎么能活到现在登上师长的高位?他只需稍动一动就能擒拿住这花拳绣腿的四姨太……但是他没有。
他答应放人,然后问了一句:“你这丧服,是为我穿呢,还是为他穿呢?”
宋问情惨淡一笑,匕首反手扎进了自己的胸口:“是为我自己。”
她知道自己负人在先,知道师长对自己有情,知道自己用以威逼师长的是情而非刀,但她就是喜欢澹台,又有什么法子呢?她不能眼看他死,索性以一条命来还两份情。
她那一刀扎得很准,还没送到医院就已经咽了气。
遵照与她的约定,师长释放了澹台。
这件事情的后续荡气回肠传奇非常。来年开春时,澹台选良辰吉时迎娶了宋问情,斯人已逝,娶的当然不过是一坛骨灰。宋问情的一坛骨灰从师长家以义女的身份出嫁,是风光大嫁。
宋问情出嫁当日,广东大小报纸的头条皆是这条消息。连最苛刻的街头小报都对宋问情不吝溢美之词,她是烈女,是传奇,是至情至性之人。她红颜命薄,却有两个男人为她情深至此,她不负此生了。
而周青的名字,在这次事件中,未被任何人提及。
是啊,且不说她的殉情并未能实现。就算实现了又怎样?远不如宋问情来得荡气回肠。
六
宋问情事件给澹台在公众眼中深深地烙下了风流印记,从那以后,或许是经历了莫栖霞与宋问情的接连打击,又或许是因为别的,澹台的风流越发得到验证。
从1927年到1938年,澹台的感情世界是广东小报永不疲倦的花边新闻话题。
他应某家报纸邀约,做花国皇后选举赛的评委。结果在颁奖结束后,一位叫江畔月的参赛者不满结果,直冲到他的轿车前抗议。车灯映照出一张明艳无双的脸,让人的心神为之一震。
两个月后,江畔月成了澹台的四夫人。
十年里,这样类似的事情发生过很多次。
到1938年广州沦陷,澹台举家迁往香港时,澹台的夫人军团去掉香消玉殒的宋问情,数字已经达到了六。
硝烟之下举家搬迁,因为不知几时能回,还要带着万贯家财,场景之混乱可以想见。更可怕的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刚到香港安置下来,有一天晚上澹台家便遭了贼,万贯家财少了大半。
来到香港不比在广州时,人生地疏,澹台不敢再把夫人们分头安置,于是这些此前彼此不相见的夫人终于凑到了一处。失窃当夜,六位夫人齐聚大堂面面相觑,周青默默观察着其他几位夫人,越看越觉得心头惨淡。
每个人与澹台的故事她都从报纸上看到过,个个都曲折如戏文。
澹台下楼来了,他坐在夫人们中间,开口讲述了目前家中的财务情况。钱财失窃,他在香港又属无名之辈,前路难测,未来能否给诸位夫人提供优渥的生活实在难说。
他说,如果有哪位夫人不愿陪他吃苦头,他自当奉上一份钱财,放她生路。
电灯线路老化,灯光明明灭灭之下,谁也没有说话。
那天晚上,周青又做了个梦,她梦见其他夫人都耐不住清苦,领了遣散费各自去谋生路,只有她留了下来。澹台摸着她的鬓角叹息说:“从此之后,只有你我互相关照了。”
醒来的时候,她的鬓角上似乎还有澹台手指的余温。
周青坐在床边暗想,我绝不走,如果他真落魄了没人要他,我就陪他一起。
然而她没有想到,想和澹台相濡以沫的,不止她一个。
一二三四五六,谁都没有走。
澹台家过了一段很是清苦的日子,但这段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半年后,澹台给香港电影公司写的新戏上映,票房大卖,连映百日创下纪录,澹台公子这个名字在香港一炮而红。
澹台家于是又恢复了往日的富丽繁华。
周青的前半生幻想富贵,后半生幻想吃苦,但都没能成真。
七
澹台家一直在香港待到1941年底。
连天烽火终于波及了香港,1941年圣诞节,英军不敌日军,香港终究还是难免沦陷。日本人占据了香港,不仅要杀人,还要诛心。杀人用刀诛心用笔,澹台是一支好笔,可令人微笑可令人落泪,日本人自然不会放过他。他上了日本人的名单,等待他的下场无非两个,或者死,或者做文化汉奸。
澹台终日眉头深锁,他虽然是风流文人,但气节铮铮,断不愿为苟活而充当日寇帮凶。但他也不甘心就死,他还有那么大一家子人要照顾呢,一群如花美眷,每一个他在迎娶之时都曾发愿说要照顾她们一生一世。
好在事情很快就有了转机。
文人之笔的重要性,不是只有日本人了解。有一天澹台回家时带回了一个好消息,对于香港文化界的营救正在秘密展开,而他澹台,也在营救名单之列。
但问题也随着好消息而来:澹台一家,实在是太过庞大了。
营救本就是一件暗中进行的事情,需要转移、掩护、躲过监视的耳目……倘若只有一个人,那还好办,但澹台家连带夫人共有七个,营救起来可就是大大的麻烦了。
澹台再次陷入愁云惨雾之中,但他眉头虽然紧蹙,脸上依旧勉强笑着安慰诸位夫人:“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我是不会抛下你们的。”
说起来容易啊。
营救一天天地拖下去,日本人一天比一天逼得紧,澹台再不动手写大东亚共荣的电影剧本,日本人的刺刀恐怕就要指向他的胸口。
夜深了,周青披着一身易水河畔的寒气悄悄去书房找澹台。她要告诉他,她自愿留下来,为营救他减轻负担。
她要留下来,或许会死,但她甘愿。为了给他求一条生路,也为了能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一个血色的惊叹号。她厌倦了做模糊的水渍子,她想让他清晰地记得她,就像记得莫栖霞和宋问情那样。
她怀着必死之心推开书房的门,见到她来,澹台却并没有惊讶,而是满脸兴奋。他抓住她冰冷的手:“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那边已经制定了完善的营救计划,咱们一家都能走,谁也不用留下……哎,你的手怎么这么冷?你怎么哭了?是高兴的吗?”
你看看,天若不想遂人愿,不仅让你求富贵不能,求清贫不能,连让你求死也不能。
营救计划顺利实施,澹台一家人再次转移阵地,这次他们到了重庆。
到重庆后,澹台的事业更加如鱼得水。他写抗战电影,部部都大受欢迎。在别人家都没落清贫的岁月里,澹台家的六位夫人都还算衣食无忧。
原因无他,只因无论自己的日子如何贫瘠,人们都还是想看别人的笑与泪。
澹台家就这样一直富足安稳地迎来了抗战的胜利。
抗战胜利后又开始打解放战争,无数人的命运又因为一场新战争的开始而发生转折。
除了澹台家。
一场战争带给澹台家的变故,无非是大夫人的过世,大夫人是因疾病去世的。
澹台家平安地等来了新中国。
八
周青的澹台三夫人一直做到1950年。
1950年,新《婚姻法》颁布,废除了旧的婚姻形式,开始实行一夫一妻制。
澹台的六如居士是做不下去了,桃花庵也到了该解散的时候了。
周青在自己的小院里等澹台,等了很久很久。
小院还是当年旧故里,举家迁回广州后,夫人们分散而居,各自回到各自的故居。那棵周青曾聆听过澹台对另一个女人爱意的木棉花树已经枯死了,周青在枯树下等了澹台很久,终于等到了他。
多年前她也曾这样等过他,为了等他来,求他不要休自己。
多年后她等他,还是为了休与不休这个问题。然而她已经不是当年傻兮兮的小女孩了,她知道了天意,于是她静静地等待自己的命运。
澹台到底还是来了,他对她说:“对不起,答应过要好好照顾你一生的。”
她能说什么?她只好说:“没关系。”
她隐秘地一笑,对澹台说了最后一句话:“我已经自个儿过完了和您的一生。”
是啊,在她的梦里,她和他何止过完了一生。
尾声
澹台病逝于1957年,是突发性脑溢血,被发现时尸体都已经凉透了。
他死时没有一个夫人在他身边,1950年,他和所有夫人都离了婚。在民政部门的登记里,他的婚姻状态是丧偶,已逝的配偶名叫宋问情,去世于1926年。
《香江回眸》里这样问:他之所以这样,是真的对宋问情用情至深吗?恐怕未尽然。纵观澹台公子,一生无弱处,唯一怜女人。以死者搪塞生者,恐怕是他一生对女人最后的温柔之处。
是啊,澹台一生红颜无数,究竟有几个是为爱情所娶?兴许为怜悯所收容的不止周青一个。世道只允许他留一个在身边,但留下任何一个活着的,都是对其他生者的伤害。于是他索性尽数放生,只留一个死者。
1924年在木棉花树下,吕先生问周青:“你到底喜欢他什么?你看他处处留情自诩风流,和那些老派文人有什么区别?”
她是新青年,追求的是情有独钟,对澹台公子这种人万万不能理解。
直到1950年,澹台公子孑然一身后,吕先生与周青再相逢,她对着周青叹息道:“我现在倒是有点明白你为什么对他死心塌地了,他确实是个温柔心善的人。”
然而周青却摇了摇头。
她爱澹台,才不是为他所谓的温柔。
你若知道你为什么爱一个人,你或许就能等到有一天不爱他。
然而“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或许纵横千古,唯有一个叫汤显祖的人,才是她的知音。
沈鱼藻
爱格签约作者
故纸堆里蠹虫,老歌声里寻梦人,有许许多多老故事,讲给诸位听。
已出版长篇作品:《旧梦1913》《旧梦1937》《旧梦·望春归》
其他短篇:《牡丹亭外》
谎言图书馆
文/猫河
看来不只是爱情,每个人的一生都在被各种亲密关系裹挟。偏偏人性渴望自由又觊觎温暖,这个矛盾的命题到底何解。
1
得知高羡渊死讯的那天,虞南灯一连答应了五场联谊。因为她知道,很快自己就要忙得没空见男人了。
高家是临江镇的百年望族,诗书传家。高老爷子这一故去,他那一室藏书不管留给谁,都肯定要重新清点修复。而虞南灯作为镇图书馆唯一的古籍修复师,这笔外快,她是挣定了。
参加完第五场联谊的转天,虞南灯接到了高家的电话,当时她正和办公室的女同事们交流联谊心得。
“谁打来的?”
虞南灯一挂电话,女同事们的眼睛都亮了。
“高觋。”
听虞南灯说出这个名字后,有人狂喜,有人叹息。...
文/猫河
看来不只是爱情,每个人的一生都在被各种亲密关系裹挟。偏偏人性渴望自由又觊觎温暖,这个矛盾的命题到底何解。
1
得知高羡渊死讯的那天,虞南灯一连答应了五场联谊。因为她知道,很快自己就要忙得没空见男人了。
高家是临江镇的百年望族,诗书传家。高老爷子这一故去,他那一室藏书不管留给谁,都肯定要重新清点修复。而虞南灯作为镇图书馆唯一的古籍修复师,这笔外快,她是挣定了。
参加完第五场联谊的转天,虞南灯接到了高家的电话,当时她正和办公室的女同事们交流联谊心得。
“谁打来的?”
虞南灯一挂电话,女同事们的眼睛都亮了。
“高觋。”
听虞南灯说出这个名字后,有人狂喜,有人叹息。
众所周知,高羡渊有二子,名正言顺的长子高砚和私生子高觋。高砚儒雅博学,高觋帅气多金。当然,再儒雅也比不过名士风流,再帅气也拼不及流量鲜肉。但毕竟是小镇姑娘们踮踮脚就有可能成真的白日梦,所以做起梦来也就更积极些。
“小虞,大高和小高,你更喜欢哪个?”同事问她。
虞南灯想了想,老脸一红:“两个我都喜欢。”
高砚就住在镇上,虞南灯因为工作关系和他有过几次接触,感觉确实是个谦谦君子。她喜欢谦谦君子。高觋长年随母亲住在市里,虞南灯虽从未见过本尊,但经常能听说他的事迹,也看过照片,十足的花花公子派头。虞南灯并不讨厌花花公子,况且刚才电话里的声音性感不油腻,还怪好听的。
同事听完虞南灯的答案,不满地撇了撇嘴,其他几人也发出扫兴的嘘声。
“没办法,我就是喜欢大家都喜欢的那种大众款嘛,我也很无奈啊。”虞南灯为自己辩解道。
虞南灯对男人没有特定的偏好,她欣赏所有优秀男人的优秀之处,可她又对自己的平凡很有自知之明。所以每每遇上入眼的男人,她反而会退避三舍,不给自己做梦的机会。之前交流联谊心得的时候也是,她感觉印象不错的全是当场的人气王。但说出来,同事们却认为她只是敷衍附和,因为联谊时谁都看不出她对那些男人有多么热情。
她也反思过,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去参加什么联谊呢?反思得出的答案是——她心底还是隐隐奢望着迟早会有个优秀的男人鬼迷心窍地看上她。辛德瑞拉之梦大概是所有女孩的原罪,她也无法免俗。
当天一下班,虞南灯就去了高家位于古镇景区的祖宅,给她开门的是高砚。
自从十年前高宅被评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后,高家人就不住在这里了,高砚是骑上电瓶车从五公里外的大学教工宿舍赶过来给虞南灯开门的。乍暖还寒的初春,他那张略显苍白的脸被冷风袭出了几分血色。
两个人一个月前刚在镇文化馆的新春晚会上打过照面,再见面倒也并不生分。高砚长虞南灯几岁,和同事们一样,喊她一声“小虞”。
打开藏书室的门,高砚把钥匙交到虞南灯手里,笑着说:“小虞,这一阵子要辛苦你啦。”
虞南灯从前就总听镇上的“大高派”女孩们说,高砚面生佛相,笑起来能普度众生。迷妹们的彩虹屁当然有夸张之嫌,能不能普度众生虞南灯不知道。但高砚刚才这一笑确实是“度”了她,让她觉得本来碌碌无为的这一天,从此刻开始莫名地高洁神圣了起来。
她察觉自己的花痴病又犯了,赶紧蹲下装成系鞋带的样子,试图调整一下自己的表情。起身时,她才发现背上的双肩包太轻,肯定是把单反相机忘在单位了。
今天她计划要核对遗产名册上的书目,并筛选出破损严重的书籍,拍照记录下来,以便回去查找修复资料,所以专业相机是必不可少的。
高砚得知后立刻骑电瓶车送她回图书馆取相机。镇图书馆离高宅并不远,十分钟后,隔着路口,高砚看到了停在图书馆门口的那辆粉色悍马:“哈,我弟专门来接你了。”他的声音里透着发自心底的怜爱的笑意。
虞南灯早就听说过高家兄友弟恭,出生就衔着琼瑶戏码的二人却偏偏活出了金庸笔下最潇洒快意的兄弟情。高老爷子在世时他们就相处融洽,如今父亲故去,把一室藏书留给高觋,其余资产都留给了高砚,两个人也毫无意见分歧。像是故意不肯投喂小镇居民的八卦之心一般,他们俩就是不作妖。
“小虞,你别出声哈,让我吓吓他。”骑车过路口,高砚回头冲虞南灯眨了眨眼,没想到一贯庄重严肃的高老师还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高砚缓缓驶近正扶着车门朝图书馆张望的高觋,在高觋背后按响了电瓶车的小喇叭。
高觋被吓得原地跳起,转身看到是高砚,拖着长声故作羞愤地喊了一嗓子:“哥!你讨厌!”同时学喜剧演员文松的样子使出一通少女萌萌拳,绵绵密密地往高砚的胸口上捶。
2
高觋个子不高,一米七出头,一身和粉色悍马极搭的亮蓝色西装,脚上的皮鞋也十分闪亮。他和身边一袭中式粗布衣裳的高砚相比,就像是反义词般的存在。
这兄弟俩唯一的相似之处就是白,但和高砚那明显是在室内闷出来的苍白不一样,高觋的皮肤白得发亮,大概是因为遗传自他妈妈四分之一的爱尔兰血统。
高觋的母亲冯笛,至今仍被人们称为冯小姐。冯小姐是本地工业大王的独女,二十九岁生下一子。因为当年还在世的高家老人们都骂她是“女巫”,她索性把这个自己和高羡渊的爱情结晶命名为“觋”——女巫的儿子,自然就是男巫了。
虞南灯幼时就总听她妈酸溜溜地说,不管在什么年代,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只要出身好、有钱花,就能活得随心所欲。
她看着眼前的两个男人,一个出身好,一个有钱花,他们都活在理想的生活中吗?她不知道,也不关心,反正他们的人生再完美,也很大概率地与她无关。
虞南灯回图书馆取了单反相机走出大门时,高砚已经不见了。
“我哥说他晚上还有课,先回去了。你还没吃晚饭吧?接着!”高觋是个自来熟,上车后直接丢给虞南灯一个汉堡。
高觋的帅是掺了几分惫懒与邪气在里面的,这让他不管做什么表情和动作都带着点玩世不恭的自嘲意味,让人讨厌不起来,更会瞬间消弭距离感。
于是虞南灯也没和他客气,拿起汉堡,迅速填饱了肚子。
再次回到高宅,虞南灯用高砚留给她的钥匙打开了藏书室的门。
“哇,老头儿还真留给了我不少精神财富。”高觋惊叹出声,像是第一次走进这里。
高羡渊生前是著名的明史专家,藏书里有大量明清文人编修的私史,其中不乏孤本、珍本,学术价值和收藏价值都是极高的。所以说高觋继承的可不仅仅是精神财富。
虞南灯把背包放在正对门口的书案上,拿出工具,戴上手套,迅速进入工作状态。高觋则搬了一把椅子坐在门口,好奇地看着虞南灯工作,安安静静的,很识趣。
一个小时后,虞南灯直起身伸了个懒腰,看到高觋仍坐在门口,一只手端着手机,低头皱眉认真看着屏幕上的内容,一只手下意识地摩挲着搭在左膝上的右脚踝。
他穿了一双和他的车子颜色相同的粉色袜子,粉红底色配暗黑菱形纹,很经典的明骚配色。因为正跷着二郎腿,袜子露出了长长的一截,他的手正环着自己的脚踝摸着袜子上微微凸起的菱形纹,看起来手感极佳的样子。
虞南灯看得入了神,直到高觋收回了覆在脚踝上的左手,双脚放平坐直身子,双手捧着手机回复起了邮件。
虞南灯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她倒不是对男人的脚踝有什么特殊的癖好,但她确实对高觋那双袜子的材质很感兴趣。她从小就喜欢触摸质地优良的布料和纸张,她妈说是由于“断奶断狠了”,大概就相当于一种戒断反应吧,她把与母亲肌肤之亲的强烈需求转移到了别的东西上。这也是她会选择这个职业的原因之一,如果不当古籍修复师的话,她大概会去当个裁缝。
高觋回复完邮件,又跷起二郎腿,再次露出了袜子。虞南灯实在忍不住了,她对触觉的需求是一种瘾,如果当下满足不了,便什么都做不下去。她轻咳了两声,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显得那么猥琐:“我……我能……我能摸摸你的袜子吗?”
事实证明,就算用圣母玛利亚的声音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异性说出这句话,也像个十足的变态。
高觋咬着嘴唇,飞快地眨了几下眼,明显是不知该如何反应。过了一会儿,他像是蓦地想明白了一样,释然一笑,主动搬起椅子坐到了虞南灯身旁。
虞南灯双手捂脸,她的脸皮厚度还没有和她的需求同步。
“我小时候有一条枕巾,是用我妈的一件上衣改的,我妈说我断奶前她经常穿着那件衣服给我喂奶。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摸着那条枕巾就睡不着。”高觋慢悠悠地说,声音里透着毫不刻意的温柔。
理解万岁,洗清了变态嫌疑的虞南灯脸上的潮红褪去,把手缓缓伸向高觋的脚踝。指尖触到袜子上光滑的菱形纹的一瞬间,她如婴儿般满足地笑了。
“哈,小疯子。”高觋盯着虞南灯脸上的梨涡,也跟着笑出了声。
“不,我不是。乔治说我不是疯子。我喜欢手摸到好的东西,软的东西。”这是经典小说《人鼠之间》里的一句对白,虞南灯听到高觋的笑骂,没过脑子就接了这句话。她日常接触的大多数人都是和她一样的书痴,大家都有爱玩梗的毛病,动不动就引经据典。
“那你小心别把我的脚脖子给扭断了,莱尼。”
高觋竟然接了这个梗,这大出虞南灯所料。她之前对他多少还是有点富家公子不学无术的刻板印象的。
察觉到虞南灯停了手,高觋和她开玩笑:“我竟然也识字这件事是不是吓着你了?”
“那是,我受到了一万点暴击。你应该继续装傻,保持你的傻白甜人设,毕竟像我这样的成功女性都不喜欢太过聪明和强势的男人。”虞南灯已经完全放开,恢复了她办公室活宝的本性。
高觋敞了敞西装外套,拍着腿大笑。
菱形纹刺绣光滑如丝,粉红袜筒柔软如棉,虞南灯的手指如旅行般从高觋的脚踝“启程”,高觋配合地一点一点提起裤脚。
高觋个子不高,但腰细腿长,典型的舞者体态,伶仃的脚踝更是精致得让虞南灯这个好歹体重也没过百的姑娘都自愧不如。这身体太过美好,很难不让人产生杂念。
手指“旅行”到高觋的小腿肚,虞南灯明显感到自己已经被“沿途风景”分了心。
“你这袜子到底有多长?”她觉得必须说点什么,眼下的安静有点危险。
“其实我穿的是一双连裤袜。”高觋做了个鬼脸,说着就卷起了裤脚。
他穿的当然不可能是连裤袜,眼看高觋的膝盖露了出来,虞南灯收回手,别过头,没话找话:“你这袜子什么牌子的?有女款吗?回头我也去买一双。”
高觋终于也意识到了气氛的诡异,放下搭在左膝上的右脚,又把裤腿抚平:“我白天出席了一个活动,这一身都是别人帮我选的,我也不清楚。你要喜欢,我脱下来给你吧!”
“不不不!”虞南灯恨不得跪地求饶,这谁扛得住啊?
高觋尴尬地挠了挠脸颊:“也是,太怪了是吧?”
“是,太怪了。”
“这都快四月了怎么还没停供暖,屋里太热了。”
高觋说着,烦躁地松了松领带。
3
当晚九点半,高觋开着那辆招摇的粉色悍马把虞南灯给送回了家。
“明天我还去图书馆接你。”高觋说。
“我有钥匙,你明天其实不用过来了,有问题我会联系你的。”虞南灯边说边往单元门走。
“我明天接你。”高觋说完就启动了车子,都没给虞南灯反驳的机会。
虞南灯觉得高觋莫名其妙有点暴躁,像是在和谁赌气一样。
虞南灯倒是心情不错,转天早晨去单位开水房打水时嘴里还哼着歌。
“小虞,你之前不是说对王超有好感吗?对,就是那个律师。我昨儿见着他了,他说他对你印象也不错,想再多点机会接触一下。我今晚组织的饭局有他,你要不要过来?”素爱组织联谊的同事在水房门口拦住她说。
王律师是虞南灯一连参加的那五场联谊中的人气王之一,这个难得的机会她可不想错过。答应了同事后,她便打电话向高觋请假,下班后和她们一起去了饭局。
说来也是奇怪,再次见到王律师,还被特意安排和他坐在一起,虞南灯竟忽然对他没了感觉,他身上那些优秀的点她一个都get不到了。
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虞南灯早早地找借口离了席。她想着反正也没事可干,不如去高家藏书室挣她的外快。
临江镇的主城区很小,高宅所在的古镇景区又在镇中心,虞南灯没走多久就溜达到了高宅门口,看到了高觋正坐在门槛上发呆。
和昨天不一样,高觋今天是一身随意的运动装,也没开那辆粉色悍马。虞南灯看墙边停了一辆公路自行车,心想:他不会是骑车过来的吧?市区离这儿可有三十多公里呢。
走近后,高觋被汗打湿的头发印证了她的猜想。
虞南灯忙找钥匙开门,怕他着凉。打开手包她才想起自己特意为联谊换了包,没带这里的钥匙。于是她也陪高觋坐在门槛上,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一点也不觉得反感。
“想你的父亲了?”虞南灯轻声问。她至今还没经历过亲人去世,不太擅长聊这种话题,所以昨天不管是面对高砚还是高觋,她都没主动提起这事。
高觋摇头:“我爸瘫了好几年了,这对他算是一种解脱。”
虞南灯松了一口气。
“你今天不是有事吗?怎么还过来了?”高觋把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托腮望着虞南灯。
虞南灯不想和高觋聊联谊的事,也手托腮转头反问他:“那你呢?为什么过来?”
高觋低头,继续盯着青石板发呆:“有件事我想不通,想骑车换换脑子,骑着骑着就骑到这里来了。”
“什么事?”虞南灯问。
高觋捡起一根树枝在地面上胡乱画着:“你不讨厌我吧?”
“当然。”
“那你对我有好感吗?哪怕只有一点点?”
虞南灯点头承认,可不止一点点。
早在相识以前,她就曾对着高觋的照片犯过花痴。特别是今天见了王律师之后再见高觋,她能明显感到自己对高觋的迷恋更加真实而强烈。和从前对所有优秀男性的博爱欣赏不同,她想占有高觋,让他变成自己一个人的。虽然依旧明明知道不可能,但这次她纵容了自己的梦。
看到虞南灯毫不犹豫地肯定,高觋丢掉手里的树枝,重重地倚在门板上,如劫后余生一般长吁了一口气。然后他就盯着虞南灯不停地傻笑,像怎么也看不够、笑不够一样,最后还捧起她的脸在她的额头上狠狠地嘬了一口:“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有一种心被全部填满的感觉,这种感觉太怪了!幸亏……幸亏你也喜欢我!不然我就要爆炸了!”
说完,他起身拦腰抱起虞南灯,在景区的青石板路上不停地转圈,就像刚刚赢得了世界恋爱锦标赛的冠军一样。
4
于是,在二十七岁的初春,虞南灯的辛德瑞拉之梦就这么轻轻松松地实现了。软硬实力都堪比童话里欧洲中世纪小国王子的高觋,鬼迷心窍地看上了她。
之后就是童话里懒得写但恋人们都要经历的相处日常——逛街、吃饭,更多的时间是在高宅的藏书室里,腻腻歪歪且效率极低地工作着。
在高觋热情的陪伴下,虞南灯花了半个月时间才把藏书室里的所有书目清点完毕。高羡渊是个爱书之人,藏书中大部分都保存完好,稍有破损的,也都是些流通较广的普通善本,材料好找,不难修补。
如果不是在清点的尾声忽然有了一个大发现,虞南灯本以为是能在月底结束这项工作的。
高羡渊学术生涯的后半期主要致力于对临江地区自明初以来发展史的研究,高家藏书中有整整四个大书架都是高羡渊生前从各处搜罗来的涉及临江历史的古籍。其中学术价值最高的便是一部由高家先人、永乐十一年进士高瓴所著的名为《临江幽记》的随笔集,书中描述了明代永乐年间临江地区的风土人情,并对本地两大望族高家和冯家的发迹史有详尽的记录。此书从未印刷发行,唯一的手稿几百年间一直被尘封在高宅某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高羡渊偶然发现了它。《临江幽记》甫一重现便震惊了学术界,人们为了此书蜂拥而至。但无论是借阅、展览还是重金购买,各大学术机构与个人藏书家的种种提议都被高羡渊婉拒了。当时高觋已出生,正是冯、高两家关系的冰点。尽管如此,冯小姐的父亲依然开出天价,欲购买《临江幽记》为冯家的暴发户身份平反。一直到三年前冯老爷子去世,冯家仍在为促成这笔买卖与高家频繁走动。
但最终高羡渊也没有出售《临江幽记》,所以它应该还在这间藏书室里,应该。
虞南灯低头看着书案上的那一沓手稿,陷入了两难境地。
无须专业设备,她用手就能摸出来,这份手稿所用纸张绝对是现代产物。换句话说,藏书室里的这套《临江幽记》是赝品,是被人调了包的。在她和高觋之前,还有谁来过这间藏书室,又有作案的动机和条件呢?
这就是虞南灯为难的地方了,她不知道该不该把实情讲给高觋听。虽然她觉得很大概率高觋不会在乎,但肯定也会在他心里结一个疙瘩,影响他之后与高砚的相处。
考虑再三,拖到月底的最后一天,虞南灯还是决定不告诉高觋了。他不做学术研究,也没有藏书兴趣,更不缺钱,也就没必要给他徒增烦恼。就让这个秘密和光同尘,继续封存在这个房间里吧。
转天,虞南灯把整理好的藏书目录交给高觋。她正要为高觋展示修复好的古籍,只见高觋把目录合上随手放在一旁,冲虞南灯一招手,就把她抱在了腿上。
“不用麻烦了,我也就是走个过场。本来我就打算把这些都给我哥的,但他死活不要,那就都捐给你们图书馆吧,以老爷子的名义。”
虞南灯蓦地从高觋腿上起身:“别呀!”这批书如果捐给图书馆就要重新鉴定入库,到时候这个秘密可就藏不住了。
高觋没料到虞南灯会是这种反应:“怎么了?”
“哎呀,那……你怎么不早和我说呢,我……我早知道就……”她想编个借口,但她从来都不擅长说谎,嘴里就像含了块热铁一样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你对这些书感兴趣?那我就都给你好了。”高觋笑着伸手轻轻抚摸虞南灯的颈线。
“我不是这意思!”虞南灯躲开高觋的手,急得大叫了一声。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高觋的脸色一下就变了,站起来转身抬脚就把椅子给踹翻了。
虞南灯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感到十分委屈,却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委屈。
高觋烦躁地在原地打转,看到虞南灯哭了,他立刻停下脚步,把虞南灯摁到怀里:“我错了,我不该吼你。我不是在生你的气,只是在生自己的气。我也不知道这阵子是怎么了,总之我就是很烦。”
虞南灯听见高觋的呼吸稍稍平静下来,也试着冷静下来,轻拍着高觋的胸口,安抚他,也是安抚自己:“我跟你说件事,你听了可别着急。我现在只是怀疑,未必是真的,而且就算是真的,对你来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虞南灯刚说完,高觋就穿上外套,拿着车钥匙走出了藏书室,边走边给高砚打电话:“你在哪儿呢?等我。”他连“哥”都不叫了,怒气冲冲的。
虞南灯也紧跟着他上了车,一路都在劝高觋。后来高觋索性把车内的音响音量开到最大,用金属乐盖过了虞南灯的声音。
一路从临江镇开向市里的冯公馆,到家停好车后,高觋径直走向后花园。
高砚正在温室里陪冯小姐侍弄花草,两个人在为市文化馆即将在一个月后举办的“高羡渊纪念展”做准备。
这是虞南灯第一次亲眼见到大名鼎鼎的冯小姐。她其实比虞南灯她妈还要年长几岁,但富足无忧的生活让她看起来至多三十五六岁的样子。那张白皙无瑕的脸上有着比高觋更明显的混血特质,为她在高贵之余又平添了几分异域的冷艳。
高觋冲进温室便一拳打在了高砚脸上:“你是不是偷了爸留给我的书?”
“谁看得上臭老头子的破书!”
兄弟俩迅速扭打在一起,把温室里近半名贵的热带花草碾成了尘泥。
冯小姐却毫不心疼,一脸看戏的兴奋表情,摘下园艺手套,拍了拍虞南灯的肩膀,笑着问:“什么情况?”
看来高觋那浑不吝的劲头完全是遗传了他妈。
听完虞南灯的解释,冯小姐拍着手哈哈大笑,然后领着虞南灯走向温室外的长桌,再给她倒了一杯红茶。
“你就是小虞吧?这些天那个臭小子张口闭口都是你,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对一个女孩那么着迷。”冯小姐捏着茶杯,眼睛上下打量着虞南灯。
初次见男友家长就是这么个鸡飞蛋打的场面,反倒让虞南灯忘了紧张,连客套话也懒得说了:“您不劝劝他们俩吗?我是真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大。”
“我看啊,他就是借题发挥,拿他哥撒邪火呢。他最近在家也是毛毛躁躁的,跟吃了枪药一样。”冯小姐点了支烟,继续看热闹。
“他到底是怎么了?”虞南灯像不理解自己的委屈一样不理解高觋的愤怒,这两种负面情绪似乎从他们俩定情的那一刻就开始暗暗滋长。仿佛他们越爱对方,也就越讨厌自己。
冯小姐轻轻地吐出一口烟,意味深长地说:“他是怕了。”
5
高家兄弟的战斗力并不持久,打了没几个回合俩人就瘫倒在“热带雨林遗迹”上,你戳我一下,我捏你一把,互喷没营养的垃圾话。
冯小姐终于看不下去了,走过去手撑着温室的门:“小朋友们,午饭时间到了哦,不乖乖洗手吃饭的孩子可是会被打屁股的。”
坐在餐桌旁,虞南灯看着对面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猪头一号”高砚和“猪头二号”高觋,一时间没忍住,和冯小姐一起喷笑出来。
高觋把餐巾丢向虞南灯:“还笑!一点都不知道心疼你男人!”
草草地吃过午饭,四个人移坐到麻将桌旁。起手第一把,冯小姐就来了个自摸清一色一条龙。
“冯姨!你开什么玩笑,顺子在我手里呢!你跟谁学会诈和了!”“猪头一号”怒吼一声,脸上没了一丝普度众生的慈悲。不过即便高砚没被打成猪头,虞南灯猜自己也不会再被他所“度”了。自打爱上高觋,她就失去了从前那种能欣赏所有优秀男人的超能力。她眼里只剩下高觋,她的所有感官都被高觋满满地占据,甚至没有地方留给她自己。
冯小姐把手里的烂牌一推:“跟你老子学的呗。你们知不知道,这世上压根儿就没有《临江幽记》这本书,从头到尾不过是老高设的一场骗局而已。”冯小姐之后讲的那个故事,完全超越了在场三个年轻人的想象力。
高羡渊和冯小姐的恋情,本身是毫无阻碍的。一个是丧妻多年的名门学者,一个是富甲一方的新贵独女,算不上佳偶天成,也可以说是门当户对。众人都觉得他们会有个好结果,可他们偏偏不想要这个结果。分分合合数年后,佳偶变陌路。一天,时年二十九岁的冯小姐忽然高调宣布她为高羡渊生下一子,取名高觋。彼时二人已整整两年没有见过面,但高羡渊依然承认了这个儿子。一年后,他便“发现”了《临江幽记》。一个莫须有的儿子、一本莫须有的书,联系起了二人之后三十年的人生。他们从未真正拥有对方,但在人生沿途随意一瞥,全是彼此的痕迹。
三个人听呆了,其中最不解的就是高砚:“冯姨,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我们害怕。我和他都是骄傲的人,有自己完整的精神世界,但在爱上彼此的那一刻,我们就破碎了。每一块碎片都希望与对方融合,可融合后却失去了自我。我们终究还是太爱自己了,迷失自我让我们感到羞耻。但我们又割舍不下对方,所以只能依靠虚妄的谎言维持着我们生命的联系,再近一点,再真实一点便唯恐再度破碎。”
听冯小姐讲完,虞南灯和高觋对视一眼。虞南灯懂了自己到底为何委屈,高觋也找到了自己的愤怒之源。和冯小姐与高羡渊一样,他们都太爱自己也太爱彼此了,本来一场两个人的爱情却变成了四层人格的角力。在此之前,虞南灯一直以为她是平凡的、自卑的,是期待被王子从尘埃中拯救的。可此时她才发现,她其实从来都不需要被别人拯救,她是自愿在这尘埃果核里做自己精神世界的唯一王者,仰头肆意地欣赏美人美景,不占有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占有。直到她遇见了高觋。
四个人之间的沉默被高砚的哈哈大笑打破:“这是学术作假啊!对于一个学者来说,没有比这更大的污点和丑闻了!”
高觋正要安慰高砚,高砚反而抬手搂住他:“这是我有生以来最轻松的一天,我终于不用时时刻刻扛着那个完美亲爹的好名声了,我终于自由了!”
说着,他狠狠捏了一把高觋那被自己打肿的脸颊:“臭小子,我现在看你更顺眼了!”然后他便迈着轻松的步伐离开,不再像背负世间苦难的佛,更像是无牵无挂的仙。
看来不只是爱情,每个人的一生都在被各种亲密关系裹挟。偏偏人性渴望自由又觊觎温暖,这个矛盾的命题到底何解,恐怕佛与仙也给不出一个正确答案。
牌桌上只剩下三个人,高觋欲言又止,冯小姐倒是十分坦荡:“我捡到你的时候你还不如个狗崽子大,你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人就是我,你是我抱在怀里用最贵的进口奶粉一口一口喂大的。你以后要是敢不拿我当亲妈,我就打断你的狗腿!”
高觋立刻学了两声狗叫,赖皮地扑向他的“狗妈”。虽然他身上没有流着冯小姐的血,但他独享了这个高傲的女人一生中唯一一次不设防的爱,是何等荣光。
6
一个月后,原本要举行的“高羡渊纪念展”因爆出的学术丑闻被紧急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高觋以高羡渊的名义捐建了一座民间公益图书馆,命名为“谎言图书馆”,专门收集展览古今中外文人们出于各种目的编写造假的伪书,镇馆之宝自然就是那套如真包换的《临江幽记》。
谎言图书馆计划于年底对外开放,虞南灯一直在帮忙着手伪书的搜集整理和鉴别修补工作。在麻将桌上的那个对视过后,她和高觋的关系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毕竟她没有冯小姐的魄力,高觋也不比高羡渊的城府,他们只是两个别别扭扭的年轻人,害怕在爱中迷失,更害怕错过。
这个周末,虞南灯照常一早就去了高宅藏书室,修补新近搜集来的伪书。听到开门声,她头也没抬。虽然相处并不久,但她早已能迅速感知高觋的存在。
高觋走到书案前,拉直了虞南灯眼前台式放大镜的支架,透过镜面,调皮地盯着她。
虞南灯也看着高觋被放大的淡褐色眸子,没了那层虚假身世带给他的混血滤镜,其实仔细一看,高觋不过是一个发色、肤色和眼珠都略淡的普通的东亚男人。但在虞南灯眼里,他始终独一无二,完美无缺。
高觋跳坐上书案,侧身轻啄虞南灯的唇,而后贴着她的脸颊,故作神秘且小声地在她耳边问:“告诉我,我的哪一点最让你着迷?”
虞南灯被高觋的气息弄得浑身发痒,笑着说:“这不明摆着嘛。你,冯家大少,长得好看又有钱,居然还识字,我就是这么肤浅的俗人。我倒一直纳闷您到底是看上我什么了?”都说近墨者黑,何况虞南灯本来就没有多正经,被更不正经的高觋一带,俩人还没搭伙过日子就眼看着快能搭伙摆摊说相声了。
高觋坐直了,对着她装出一副委屈巴巴的黄花大闺女样:“被你摸了,身子脏了,嫁不出去了,所以只能赖上你了呗。你爸没教过你吗?男孩的袜子就是他的红盖头,女孩是不能随便碰男孩的。”
虞南灯拍桌大笑,笑得肚子都抽筋了。其实和高觋相处的每个当下,她都像此刻一样开心,令她担忧好恐惧的永远是未来。
高觋忽然正了神色,绕到书案后,在虞南灯的座椅旁蹲下,伸手抚摸她的后脖颈,与她额头抵着额头:“如果有一天你彻底受不了我了,别对我说谎,咱们俩谁也不要耍什么花招,就直接说出来,然后一起想办法解决,好吗?”
虞南灯点了点头。
还能有什么办法呢?这是爱啊,多少世纪、多少人、编了多少谎言也无法骗过自己的心的爱。既然骗不了自己,那也就只能骗骗这个世界——
爱会战胜一切的。也许吧。
猫河
爱格签约作者,电影杂志记者、撰稿人。曾服务于靠前志愿者团队(UNV)。贪恋人间奇情,如卫星无限接近却永不触碰。
已出版作品:《餐桌启事》
短篇作品:《芝士相对论》《国王格雷派饼:九点一刻到亚眠》
云向北去,船向南开
文/倾顾
云向北去/船向南开
只有大海满面黄昏/苍茫如幕
——《只有大海苍茫如幕》
1
如幕十八岁从警校毕业,成为一名小警察。
她年纪小,长得又漂亮。齐刘海下压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路上给人开罚单,坐豪车里的人把墨镜推下来,调戏她说:“阿sir,这么年轻,同我归家好不好,何必在这儿风吹日晒的?”
如幕不语,抿着唇把罚单递过去。那人却又抓住她的手,“靓女手这么粗糙,买金花油给你涂呀。”
金花油是那时最畅销的,由大明星做代言。广告贴在中环,如幕每日坐电车路过都能看到。柜台里摆着整整齐齐,一瓶五百多块。她工资只有一千块,扣掉房租后寥寥无几。这男人看她不说话,以为她好欺负,越发...
文/倾顾
云向北去/船向南开
只有大海满面黄昏/苍茫如幕
——《只有大海苍茫如幕》
1
如幕十八岁从警校毕业,成为一名小警察。
她年纪小,长得又漂亮。齐刘海下压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路上给人开罚单,坐豪车里的人把墨镜推下来,调戏她说:“阿sir,这么年轻,同我归家好不好,何必在这儿风吹日晒的?”
如幕不语,抿着唇把罚单递过去。那人却又抓住她的手,“靓女手这么粗糙,买金花油给你涂呀。”
金花油是那时最畅销的,由大明星做代言。广告贴在中环,如幕每日坐电车路过都能看到。柜台里摆着整整齐齐,一瓶五百多块。她工资只有一千块,扣掉房租后寥寥无几。这男人看她不说话,以为她好欺负,越发肆无忌惮。她忍了又忍,实在没有忍住,手一翻,将那人手臂锁起来。
那人吃痛,惊天动地地叫。她嘴边露出一点笑,慢吞吞地问他:“先生,金花油太贵重,不如我送你一副手铐戴呀?”
这件事收尾不好,因为那人有钱,投诉电话一路打过去,最后倒要如幕道歉。她腰杆硬,不肯承认错误。顶头上司气得吹胡子瞪眼,最后没办法,扣她一月工资当惩处。她手里存不住钱,工资没有了,就身无分文。可她不在意,拎着外套走出警局,又去路边的冰室买鸡蛋仔。
鸡蛋仔十五块,她翻了口袋半天,只有十三元。老板斜着眼看她,她正打算说不要了,店外有人叫她:“你不是很威风吗?榔妹,怎么十五块都没有?”
她母亲过去在街头卖槟榔,总提着两个篮子,一个里面放槟榔,一个里面放她。认识的人都叫她槟榔妹,只有他,总唤她榔妹。如幕懒得理睬他,看他蹲在路边,肩上披着件皮夹克,蛤蟆镜推在额头上,是小混混才有的样子。
可他偏要过来,两指夹着一张钞票,又故作潇洒道:“算啦。看你这么可怜,我请你。”
“你请我?”她门缝里看人,总是瞧不起他,“又是哪里偷来的?”
可他早就习以为常,笑嘻嘻地回答:“那你可冤枉我了。我瞧见路边有没人要的车子,牵去卖了废品,一共五十八块九。花了二十块理发,剩下的钱可以请你饮茶。”
如幕翻个白眼就要走,他追上来,将鸡蛋仔塞给她。鸡蛋仔刚出炉,烫得要命。她不说话,大步朝前。他追在身边喋喋不休:“我都听说了,不是跟你讲了遇到开豪车的不要那么凶吗?大人物和普通人是不一样的……”
“不要你管。”
“我是你义哥,怎么能不管?”
“谁说你是我义哥了。”她到底还是停下,“梁立昌,你要不要脸?”
他是被她从小骂到大的。她脾气大,他手又欠,拉她的羊角辫,被她从三街市追到了五街口。后来她念了警校更不得了,因为学得刻苦身手好,还敢同高年级的男生顶撞,打他更是小菜一碟。
他不与她计较,又去拿纸替她擦嘴,她一侧脸躲开了。日光像是被打翻了,一路流淌下来。紫色的霞斜插在绯色的天空上,给她的面目涂抹上蜜糖的颜色。她还带着婴儿肥,面颊鼓鼓的。他望着,嘴边就带上了笑。
“榔妹。”他说,“以后要自己小心。”
“我晓得的。”
“你晓得什么。”他又想念叨她,还好忍住了,因为记得她不喜欢别人这样啰唆,“喏,拿着。”
他塞给她一个信封,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几张钞票。她只看一眼就丢给他:“我不要。”
“你花钱没分寸,工资被扣了下个月怎么办?”
“你怎么知道我被扣了工资?”
他闭了嘴,仗着个子高,忽然揉了揉她的刘海。她总嫌弃自己脸圆,拿头发挡住,被碰了像是被动了死穴,追着他就要打。他个子高,腿一迈就跑老远,偏偏放慢了脚步等着她。她追过来,跳到他背上把他的头发也揉乱。可他不放她下去,就这么一背起往前走。
大街上人来人往,她涨红了脸:“放我下去。”
“你是自投罗网,还要我放你下来?”
她要生气,可嘴唇动了动却没了声音。霞光渐渐淡下去,他背着她走了好远。她贴了一天罚单又挨了骂,靠在他的肩头快睡着了。他以为她真的睡了,低低地笑了一声:“像头小猪。”
他的声音透过脊背传入耳朵,震得酥痒。她想揉又忍住,却又在心底轻轻地叹了口气。
2
如幕同梁立昌算是青梅竹马。
她名字好听,听起来像是个文化人。巷子后面住着个瘸腿老男人,会说大陆的官话,粤语也讲得好,过去是大学教授,为了妻子才来到香港。两个人挺恩爱的,只是命不好。他年纪轻轻就做了鳏夫,一直没再娶妻生子。
如幕的名字就是他取的,因为这个,还认他做了干爹。她从小就要替他去打酒,街头豆腐店一碟酱油豆腐三块钱,她趿拉着鞋子跑过去,还没有柜台高,踮起脚再要一小壶酒。
那时的夕阳每天都是一样的,从海的那边落下来,一直坠往深不见底的地方。如幕迎着日光最后的明亮往前,怕豆腐掉了,只好慢吞吞地走。
梁立昌就跟在她身边,手背在脑勺后面问她:“你今天能出来玩吗?”
“不知道。”
“怎么又不知道呀。”
“我要做作业。”
他就不讲话了,不大高兴地踢路边的小石子。她看到了,忍不住说:“别踢了,鞋子坏了又要去补。”
他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却到底乖乖跟着她。两个人一起走到那逼仄阴暗的房子里,他在外面等,如幕把酒同小菜送进去,又要替老男人把脏衣服抱出来送去洗衣铺子。两个人那时都灰头土脸的,因为穷,没有光鲜的衣服,裤脚袖子都不合体,其实可笑又窘迫。可是大家都是这样,反而没有了感觉。
她十二岁去英国人开的私立学校念书,钱是老男人出的,等他死了之后,是要替他做孝子贤孙哭丧的。那是她第一次穿崭新的衣服,白衬衫、格子短裙,配白色的小腿袜,还有一双皮鞋。她蹲在家门口一点一点地擦得锃亮,还要小心翼翼地用嘴呵一口气。
他在一旁看着,撇撇嘴:“女生就是喜欢这些东西。”
“这个可贵了。”她像是捧着宝贝,小声说,“等到了冬天还有大衣……哎,你说上学怎么这么花钱呢?”
她说着,他就沉默了。半晌他突然站起来,硬邦邦地丢下一句“不知道”。等她去看时,他已经跑远了。身边的路灯慢慢亮起来,夕阳彻彻底底地落了下去。她有些迷茫,却又不大开心地跺了跺脚:“又生哪门子气啊。”
要到大一点她才能懂,他其实是羡慕。知识从来无价,可上学太贵,他付不起。
她一周回来一次,要穿过大半个香港。巴士摇摇晃晃,她睡得坐过了站,只好再走回来。天色越来越晚,皮鞋磨得脚后跟生疼。她想要哭却又忍住,抱着书包坐在路边生闷气。
远处的灯光像是星群,明灭又亮起。香港是不夜城,招牌林立,像是牛皮癣,又像是城市的眼睛。她哭了半天,还是站起来,刚要走,看到他蹬着脚踏车歪歪扭扭地骑了过来。
他还穿着旧衣服,裤脚向上揪着,露出一节脚踝。如幕瞪着眼睛看他,他骑过去了,一会儿又退了回来:“你怎么蹲在这里?”
她像朵小蘑菇,齐刘海大眼睛,看着傻兮兮的。两人对视一会儿,他先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我就知道你这个笨蛋会下错车。榔妹,你这么呆可怎么念书呀。”
如幕被说得不开心,忽然就有了力气继续往前走。他摇摇摆摆跟着,围着她转了个圈,又哄她说:“怎么就生气了?”
“不要你管。”
“怎么不要我管?我可是你义兄。”
“义兄”这个词是他从收音机里听来的。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从此就是一家人。他没有家人,是吃百家饭长大的。爹妈都是小人物,不知怎么就销声匿迹,留下一个他,就这么囫囵吞枣地长大了。
灯光像是油彩,滑腻腻地涂在脸上。可他面孔精妙,五官漂亮得无可挑剔。在这样的光影里,像是浮世绘,别有一种古怪的动人。如幕没了声响,他就拍拍车后座:“上来,我载你回去。”
她到底还是上了车,坐在后面,不肯碰他。他坏心眼,轧过小小的水坑。车子东摇西晃,她吓得紧紧搂住他的腰。他哈哈大笑,将车子蹬得飞快。灯光同影子都被抛在了身后,他们都是半大的孩子,在璀璨的城市里相依为命。
3
后来每次放学,他都来接她回去。
如幕课业繁忙,每天早晨还要祷告。她正是贪睡的时候,渴睡得要命,站着都能闭上眼。他就陪着她坐巴士。
双层的大巴,两人坐在最高处。前面玻璃的窗子像是海,分开层层叠叠的车流。她开始还瞪着眼睛,渐渐就合上了,头向着随便哪个方向倒去。
他总是盯着她,看她的头要撞在玻璃上,就替她扶过来。如幕比他矮一头,他就弓着腰,让她的头正好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只有一次他没有来得及扶她,她东倒西歪,头磕在窗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可她真是困得厉害,这样都没有醒。
她最好强,什么都要尽善尽美。因为基础不好,英文同数学都差,别人一遍就记下的单词,她总要念十几遍。草稿本一摞一摞垒上去,数学题一遍一遍地做。她是笨鸟,以为勤能补拙,可天赋本来就是最重要的。她不服输,就要花更多的时间。
肩膀渐渐涌起麻意,可他纹丝不动,凝视着她的眉目。她长得清秀可爱,称不上多漂亮,是邻家小姑娘那样的。
“榔妹,”他小声地说,“念书真有那么好吗?”
这话他平日不敢问,因为人人都说念书好。可他没钱,只能翻墙去书院里偷听。老师在黑板上写二元一次方程组,他听了一会儿就懂了,在心里默算,出来的结果比那些好学生还要快。
他晓得自己聪明,所以意兴阑珊,又因为明白自己是不会有机会光明正大坐在那里,所以要装出满不在乎。
生活对他们不好,两个人都是小小的一尾鱼,在波澜里向上努力地游。
梁立昌过了十六岁生日就不肯再去孤儿院领救济粮了。
他穿一双旧球鞋,看不出颜色,脏得像是在泥地里打过滚,可是头发梳得整齐,脸上总带着笑。熟人看到他,叫他阿昌,他就笑嘻嘻地摆摆手,甜甜蜜蜜叫一声叔婶姨伯,再强调说:“我忙着赚钱。”
如幕听人议论过,不晓得他从哪里赚来的钱。
他年纪不大,又没文凭,走街串巷打零工能有几多钞票?可他第一个月回来,就拿了一罐蜜饯。用漂漂亮亮的纸袋装着,是中环百货里才有的东西。蜜饯他也没吃,递给了如幕。
如幕念高中,头发扎成马尾,学习忙得晕头转向,却还是跟不上。屋里为了省电没有开灯,昏暗的角落,只有一扇窗透进来一束光。她就挤在光里,面孔雪白皎洁,看着他笑起来,眼里都是倦的,还要伸个懒腰说:“我去替你做饭。”
他是真的没有吃饭,坐在桌子前面等着。她打了两个鸡蛋,撒了葱花同火腿,就着白米饭炒得香气四溢。其实调料只放了一点盐,可他吃得香甜,整碗吃完还有些意犹未尽。她“啧啧”称奇:“在外面都吃不饱饭吗?”
“是呀,天天忙得要命。”
“你到底在忙什么呀?”
他住了口,给她一个笑容。她就哼一声:“不想讲算了。”
“你不要生气。等我攒够了钱,带你出去玩。”
“我才不稀罕。”她翻个白眼,又苦恼说,“高中太难念了,我怎么也跟不上。你说我考得上大学吗?”
大学是很远又很近的事,他也跟着她发愁,又要安慰她:“你这么刻苦……”
“刻苦也没用呀。”
两人都长大了一点点,知道的事也就更多了。努力不一定会成功,可是不努力就真的会一败涂地。颓丧之后还要继续做功课,他把蜜饯替她放在冰箱里就下了楼。
夜彻彻底底来了,她的窗里亮起了橙黄色的光。他站在楼下看着,想起看到的那些大人物,手里总夹着烟。更有钱的抽雪茄,一支抵得过他好久的工钱。
身后有人叫他阿昌,他扬起笑脸看过去,是如幕的母亲。这女人长得漂亮,年轻时候是出了名的槟榔西施,只是烂赌又好酒,总显出靡靡的底色。
他不喜欢这女人,可如幕只有她一个亲人。他乖巧地应了,女人就醉醺醺地笑了,又抬头看了看说:“如幕在家?”
“是呀。”
“个烂女,就晓得念书,念也念不好,只会花钱。”她嘟哝着,“阿昌,你中意她呀?”
他骇了一跳,猛地抬起头。女人就痴笑起来:“嗨呀,我都懂的,你们从小一道长起来的。只是阿昌,我们如幕一定要嫁给有钱人,你想要同她拍拖,可先要好好攒钱啊。”
女人说着,又醉醺醺地往前走了。他站在原地握紧了手,到底还是转过身,重新隐没在了黑夜里。
4
如幕学习不大好,考了几次倒数。
她开始不在意,觉得总能后来者居上,后来发现实在是没天赋,私下里哭了几次鼻子。梁立昌陪在她身边,两个人一起坐在码头。天渐渐冷了,海鸥飞着飞着就落了下去。海浪打着黑色的旋,她看得眼睛发涩,用力地揉,被他摁住手:“别揉肿了。”
“不要你管。”
“那要谁管你?”
她沉默下去。女人向来不管她,过去还晓得给几块钱生活费,知道老男人会养她,索性把钱都拿去喝酒了。她念书是自己的执念,从来同别人无关。他看着她眼睛里的光亮起来,又一点一点地萎靡下去,像是一捧星星碎在了里面。
“你说……”她断断续续地低声问,“我还应该念下去吗?钱花得越来越多,我……我以后可怎么还呀?”
她从来不觉得别人应当无条件地帮自己,早就计划好了,等念完书就去找一份工作,将这些年花的钱一笔一笔还回去。她说得心灰意冷,将脸埋在手心里。他在一旁手足无措,想要碰她,可手抬起又落下去,最后只是说:“不是还有我吗?”
两人并肩坐在长椅上,身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只是大工业时代来临,所有的禁地都已成为通途,唯有未来还混沌不明。他陪着她,只在心里想,她忧心忡忡的那些事根本不算什么。不就是钱吗?只要肯去闯,总能挣得下来的呀。
真是个小姑娘。他想,有我在,又有什么好怕的?
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什么都藏在心里。夜里干活回来,恰好遇到女人站在街口。女人手里夹着烟,醉得歪斜,看到他又笑起来,将烟掐灭了说:“这么辛苦?”
他应了一声不欲多说,可女人又凑过来:“怪不得来钱快,我就讲你这样小的年纪,能有什么本事?原来是抱上了琨哥的大腿。”
那年头世道还是乱的,西九龙到旺角,灰色地带都归这位琨哥在管。他是帮派里年纪最小一个,可是因为头脑好,又灵醒懂事,很得琨哥的喜欢。琨哥到哪里都带着他,他换了一双新的球鞋,跑得飞快去给琨哥买烟。琨哥谈事,他就凑过去,将烟点燃了双手奉上去。
有人笑他,说他是琨哥养的小狗,琨哥笑了,他也咧开嘴笑出一口白牙,像是真的天真无邪。可其实不是,这些他都记得。谁笑过他,谁想看他出丑,他都一清二楚。
这样耍宝扮丑,琨哥倒也真的对他有几分的香火情,手松一松就够他花上很久的。他自己不爱花钱,大半存起来,剩下的买成零食送来给如幕。如幕不要他就直接拆开,她不吃他就丢掉。她拿他没办法,两个人坐在小小的沙发上,头抵着头一起吃掉。
女人偶尔回来看到,问他哪里来的钱,他随口敷衍了,谁知道她居然能够打听出来。
他的脸沉下去,站在影子里不讲话。他长高了许多,因为疲惫,显得格外苍白消瘦。可他的面容仍是英俊的,像是世家娇养出来的公子哥,差了一点出身,人生就要相差这样多。他不服气,想要努力向上爬,只是不能被如幕知道。
“你晓得如幕多讨厌你们这些混帮派的吧?”女人笑嘻嘻地道,“乖仔,你涉世不深,要是被人骗了可怎么办?你将我荐给琨哥,我也好替你铺路。”
这女人打的是这样的主意。他一时想笑,却又生出微妙的怒火。她居然拿如幕来威胁自己?琨哥是什么人他比谁都清楚,可她偏偏要自讨苦吃。
这些都在心里,他笑一笑,歪了歪头,像是电影里风度翩翩的小少爷那样说:“好呀。阿姑这样漂亮,琨哥一定喜欢,到时飞黄腾达,可记得要提携我啊。”
这话他说得轻而易举,像是不懂女人究竟要做什么。可他其实明白,琨哥这样的人,想要从他手里讨便宜,简直就是与虎谋皮。可他并不在意。
只要如幕不知道就好,其他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5
女人是真的漂亮,用心妆扮了,一副艳光四射的样子。
他将她带到琨哥面前,也不必多讲,人人都是世情里翻滚出来的,又怎会搞不懂别人的心思?只是一个愿打,一个又愿挨。临走前,他看了女人一眼。灯光里,女人笑得开心,细而雪白的手臂缠在琨哥的脖子上,又凑近了两个人低声说话。
他看时,琨哥恰好也看过来,挺得意地挑了挑眉。男人的话有时就这么心照不宣,他替他们将门关上,犹豫了一下,第一次打了车回去。
路边卖铜锣烧的还没收摊,红豆沙热气腾腾,甜而诱人。他买了一袋,犹豫了好久才去了如幕的学校。
寄宿的高中管得更严,已经到了要熄灯的时刻,寝室楼的灯渐次熄灭了。他托人去叫,半晌看到她从黑夜里走了出来。她出来得急,校服外面随便裹了一条围巾,头发没扎起来,被风吹得乱蓬蓬的。可她正是最漂亮的年纪,即使这样也生动可爱。他盯着看就走了神,等她到了面前才反应过来。
她还在背课文,一篇翻来覆去一晚上才勉强记住,别人都已经洗漱完了,只有她还头昏脑涨。听到有人来叫以为是听错了,可真的没有,他就站在那里。两个人面对面,还是她先开口,问他:“怎么忽然来了?”
“见到路边有卖铜锣烧的,记得你爱吃,就送来了。”
她吃了一惊,却又笑了:“就为了这个?你晓不晓得我们都要熄灯睡觉啦。”
“是呀。我怎么给忘了。”他有些局促地笑了,“那我先走了。”
她看着他,也局促起来。气氛似乎有些奇怪,袋子里的铜锣烧还沉甸甸的。她叫他一声,他就转过头来看着她。
今晚是有月亮的,那雪白的光扫下来,将他们的眉眼映得分明。记忆里似乎这一夜平平无奇,可是一旦回忆,就是彼此清晰的面孔。一样的年轻,一样的漂亮,哪怕后来有了钱懂得打扮,可时光流过去就没有了。
两人望着,彼此都想说点什么,可身后传来一声锐利的哨响,她骇了一跳,兔子似的蹦起来:“要锁门了!”
“快回去吧。”他说完,看她还不肯动,用力摆了摆手,“榔妹,我周末来接你归家。”
她点点头,慌张地向着宿舍楼跑去。因为抱着一袋铜锣烧,她的姿势傻乎乎的。他笑起来,下意识想要抽烟,可是忍住了。
他同琨哥他们厮混,学了很多坏毛病,抽烟、喝酒都会了。他晓得自己被染得不那么白了,可就是不愿意被她看到。
6
如幕十六岁时终于决定不再继续念下去了。
她不是这块料,学来学去仍是倒数。班里吊车尾,坐在最后一排,自己都觉得自己孤僻,还要假装若无其事,下课了聚在老师身边问问题。
不是每个老师都将学生一视同仁,有一个就问她:“这些题我翻来覆去讲了好多遍,你怎么还是不懂?那还有什么好学,反正总是学不会的。”
有稀稀落落的笑声传过来,她没说什么,用红笔将这道题圈住,工工整整誊抄在笔记本上。从那天开始她就失眠,睁着眼睛睡不着,偷偷打着手电在被窝里念单词。这样过了一个多月,她在早自习上晕倒,被送进医院后,只有梁立昌赶了来。
公立医院到处都是人,十二人间的大病房,她只占了小小一个角落。他替她买了早餐,还有豆奶,怕冷了,揣在怀里一路跑过来。透明的光从窗外落下来,她看着外面刚刚开花的树,面无表情地沉默了很久。
“榔妹……”他小心翼翼,怕她不开心,故意用很轻松的口气,“吃点东西啦。你们小女生天天嚷嚷要减肥,怎么不晓得我们最喜欢肉肉的。”
“我不是减肥。”她说完又不肯开口,接过豆奶吸了一口,忽地哭出声来,“我不要念书了,我真的学不会。”
她那样好强,从来不愿落于人后。他记得小时候两人赛跑,她比他小了几岁,腿短落在后面,即使摔倒了也要爬起来。他的小姑娘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见。他抚摸着她的头,看她哭得声噎气堵,只是说:“没关系的,榔妹,不念就不念了,条条大路通罗马,多得是选择。”
话是这样讲,可她却不知道未来之路该怎么走。医生开了安眠药,他不准她多吃,每晚都要来监督。
她一个人在家,穿着小熊的睡衣,赤着脚坐在床头擦头发。他就在一旁,替她捧着发油,又要念叨说:“你才这么大,能不吃药就不要吃药,不然养成了习惯,以后可怎么得了?”
他这样啰唆,她只翻个白眼,将头一抬,长长的头发就扫过了他的手臂。她身上有淡淡的茶花香气,最便宜的洗发露,可是香得这样温柔。她没耐心,到底还是他开了吹风机替她慢慢地吹。发丝从指间滑下去,她像只小狗似的,乖乖倚在那里。
“榔妹,”他小声叫她,“我替你找了门路,往后你去念警校好不好?”
警校不需要学习多好,只是对女生来说太辛苦。她想了想,问他:“往后我也能穿警服当一名警察?”
“是呀。”
“那好。”她说,“爸爸说当警察光荣,我穿了警服他一定会开心的。”
她父亲是缉凶时出了车祸当场毙命,那时她只有三岁,从西九龙搬来这里安了家。女人在家时总在咒骂,说她父亲是短命鬼,怎么就丢下她们母女俩不管不顾。她听到总要捂住耳朵,因为在她心里父亲是最了不起的,穿着警服威风得要命,还会将她架在肩膀上看天。
所以她最恨那些混帮派的,因为是他们夺走了自己的父亲。梁立昌晓得,所以不敢多说。她却又一骨碌爬起来,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你怎么会有门路的?你究竟在做什么?”
“我替那些阿sir做事。《无间道》看了吗?三年又三年,我就是下一个梁朝伟。”
他胡说八道,逗得她哈哈大笑。两个人并肩躺在床上,她又倚过来,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两个人像是回到小时候,亲密无间不分彼此。
“我妈好久没回来了……”
“你想她了吗?”
“不想。我只怕她不晓得死在哪里了。”她冷笑一声,却又压低声音,“你有空替我找一找她,学校退学要监护人去办手续呢。”
她这样说,其实是担心女人出事。这是她世上唯一的亲人,提起来再讨厌,可到底割舍不下。他应下了,她总算乖乖合上眼,就这么慢慢睡着了。
他听着她的呼吸声,像是陷入甜而快乐的梦境里。他守着她,同她一起长大,是否还能一起变老?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事。
那些卑躬屈膝的讨好、夜不能寐的警惕,还有银行卡里存着的钱,都是为了未来,为了同她一起,再也不必分开。
7
那年的末梢,报纸上刊登了小小一条消息,黑帮火并,大佬为逃生,推情妇挡枪。报纸是八卦小报,销量寥寥,看到的人也没有多少。
如幕接到通知赶到殡仪馆时,女人已经要被送去火化。入殓师偷懒,连女人面上的血污都没擦干净。如幕推门进去,看到女人就那么躺在冷冰冰的床上。因为时间不长,女人的四肢还是柔软的,眼睛闭着像是睡着了。如幕拿纸巾替她将面孔擦干净了,愣怔地望着她,却又不知道该干什么。
身边的梁立昌将买好的寿衣递过来:“该替她换上的。”
“对……我都忘了。”
她顺从地接过,替女人换上。系扣子时她低着头好久,他看到了,担心地问:“怎么了?”
“最后一颗系不上。”她说着,又试了试,“还是不行。”
“我来吧。”
她就退到一旁,看着他仔细地将扣子系好,又将寿衣的衣角抹平,忽然笑了一下:“她不喜欢这个颜色,要是知道我们给她买了这种样子的,一定要骂我们扑街仔。”
“榔妹……”
“她喜欢明黄色,说是衬得她皮肤白。其实她穿什么颜色都好看。”她说着,眼泪沿着两腮往下滑,一串一串,像是水晶珠子,“我总嫌她烦……可怎么她死了,我心里却这样难过?”
女人这不是善终,要请人超度的。可他们没有钱,只能拿手机放了经文。有人将女人推去焚化,半晌叫她们去取骨灰。活生生一个人,最后只有小小一盒子。如幕抱着,像是僵住了,走过门槛的时候绊了一下差点跌倒。他一把抱住她,这才发现她居然在发抖。
十二月的香港也是温暖的,可生活将她的东西一点点夺走了。她夺不回来,追也追不上,连哭都没有了力气,只能小声地问他:“她是胸口中枪……疼吗?”
“她没有挣扎,一枪毙命,不会疼的……”
她“嗯”了一下,却又说:“她胸口留了伤疤,又要讲不够漂亮了。”
他心疼她到了极点,说不出来,只能用力抱着她。女人的骨灰被放在集体公墓,要等攒够钱买下私人的才能移走。天色已经晚下去,远处的灯火映在水面。如幕站在码头上,他怕出事,将她拉了回来。她顺从地后退,又问他:“那个男人呢?”
那个男人就是琨哥。常在江湖,谁能永远太平?琨哥是老马失蹄,却连累了女人赔上一条性命。如幕晓得女人在外面鬼混,只是懒得多问。所以后来她总忍不住去想,也许自己多问一问,女人晓得羞耻,也就会回家了,也就不必睡梦里被男人推出去当了替死鬼。
出了事,琨哥飞去了南洋。女人不过是点缀,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他都知道,却不敢告诉如幕:“警察还没查到他的下落。”
“我会自己查出来的。”她没回头,望着浩浩汤汤的海,轻而干脆地说,“等我毕业当了警察,我一定能亲自替她报仇。”
8
她一向说到做到,入了警校,真正拿命来搏。
她才多大?还不到十七岁。训练场上不分男女,烈日下一道站好。汗水滴下来,落在眼里又酸又疼。领口凝固出盐花来,她夜里偷偷对着水龙头洗。
宿舍里的同学问她:“周末一道去看电影吧?”
“我有约了。”
“是男朋友吗?”
她没回答,抿着唇悄悄笑了。第二日衣服没有干透,可她还是要穿上,匆匆忙忙赶出去,就看到教官沉着脸站在那里。教官是出了名的铁面无情,训她们从来不手软。如幕害怕她,规规矩矩站好,就听到她被点名说:“谢如幕!出列!”
大家都投来同情的眼神,她心里忐忑,跟着教官去了停车场。等她坐上车了还不可思议,又确认一遍说:“真的要带我出外勤?”
教官哼了一声没理她,她只能自己偷偷开心。不是没听过这样的事,表现好的学员可以提前出外差,只是没想过会落在自己身上。到了地方她下了车,就看到一群小混混叼着烟站在那里。
“扑街仔。”教官说,“都不学好,真是跌份。”
这些人身上有纹身,头发五颜六色,只有一个远远站着。又高又瘦,穿白衬衫,看背影不像个坏人。如幕皱了皱眉刚要说话,那人就转过身来,小混混们都围过去,叫他“昌哥”。他没回答,视线扫了一下,却正好同如幕对上。
两个人都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在这里见到对方。可原来很多事想要隐瞒,连老天都不会允许。
如幕想要过去,可他已经转身走了。
这一次任务无功而返,因为那些小混混不知道为什么一哄而散了。只有如幕知道,一定是因为他。
两人周末约了见面,他来得早,替她点了丝袜奶茶同咖喱猪排。她坐下没说话,先狼吞虎咽一番。警校里吃饭时间有规定,吃得太慢也要受罚。他替她续上奶茶,要她吃慢点,她头也不抬,只是说:“我怕我待会儿就没胃口了。”
是真的会没有胃口。她只是想一想就觉得反胃,怎么这样一个人却要去做古惑仔?那些混帮派的,害了她的父亲,又害了她的母亲,现在连他都要染指荼毒。她多么恨,在学校时,只能躲在厕所里苦思冥想。
她想要他给一个解释,可他只是看着她说:“做什么不是赚钱呢?榔妹,你晓得我一个月能拿多少薪水?”
“那不叫薪水。”她说,“那是买你命的钱。”
“无所谓。反正是钱,可以买东西,可以拿来还账,可以让别人都瞧得起我。别人都赚了,我为什么不去赚……”
他没说完,就被她泼了一脸的奶茶。还好是冰的,还能提神醒脑。他住了口,看她面容冰冷地望着自己。许久,她冷笑一声:“梁立昌,原来你为了钱,可以做这些。”
“榔妹……”
“你不要说了。”她说,“你知道我最恨什么,可你偏偏要去做。”
他知道,所以左右隐瞒,可天公不作美,要他这样猝不及防地被拆穿。窗口靠街,外面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像是整个红尘都藏在小小的角落里。她眼里含着泪,看着他凶神恶煞的,可是分明在祈祷,祈祷他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可他什么都不能说。
他就坐在那里,看着她眼里的光一寸一寸枯萎,星星又碎了,这一次是因为他。他想要站起身,将她用力地抱住,或者给她一个吻,让她知道自己有多么喜欢她。
红灯暗了,绿灯亮起来,整个世界都开始流动。她也站起身,一句话都没说就离开了。
桌上插着一束塑料玫瑰,落了灰,看起来脏兮兮的,他抽出纸巾慢慢擦干净了。店员要来埋单,他连同玫瑰一起买了,一束握在手里,却没有人可以送出去。
9
他晓得她不肯见自己,也就不再去讨嫌。偶尔出现,看到她鄙夷的眼神,看得多了,还能嬉皮笑脸地开玩笑。
最后一面是她当上了小警察。她不知道,她本来因为成绩优异要去重案组的,是他托人将她调去当了一名交通警察。
她要是知道,一定会被他气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同他讲一句话。他将她背在身上往前走,并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可心里却无比珍惜。
同他一直联络的阿sir同他讲,这一次能将琨哥同背后的大老板一网打尽了。大老板人在南洋,最为警惕,要不是这次走私的东西太过贵重,无论如何也不会回港。交易地点是绝密,可只有最心腹的才能知道。他一直跟着琨哥,忠心耿耿,总算走到了这一步。
他同如幕说三年又三年,她以为是玩笑话,只有他自己知道,从十六岁起就做了这样的无间道有多么难。
他想当她的盖世英雄,所以在有机会去琨哥身边时自告奋勇。找他的阿sir那时劝他:“你年纪还这么小,做什么不好呢?”
他只是说:“我想当个英雄。”
“这不是英雄。”阿sir说,“这是见不得光的。”
他不怕见不得光,反正他本来就是小人物,他只是怕她小瞧了自己。
所以啊,所以琨哥同大老板想要驾船逃跑时,他也没有离开,像是发了疯似的,就那么冲了上去。子弹穿透身体的感觉并不好,他感觉自己在滑落,却还是用尽全力拽住了大老板。
警察们都追来了,他也没有了力气。有人用力替他按着伤口,让他不要睡着了,可他实在做不到了。
他想起那天在街头,他假装路过,看到她站在那里认真地开罚单。他想叫她的名字,又怕她瞧不起自己,只好听说她被罚了才赶过去。
还好他最后背了她一次,还好他还没有告诉她自己的心意。
天边的火烧云从地平线一路烧到了海里,海浪揉碎了云影,天地都模糊起来。像是有个人向着他奔来,有齐刘海,压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如他的心事,如大海苍茫如幕。
原文载于《爱格》杂志2018年05A
一条信息
01
我,刘翠花,A市知名富得流油女企业家。
不仅不愁吃不愁穿,而且名下拥有50栋办公写字楼,30辆顶级豪车,银行存款换成百元钞票可以绕地球几十圈。旗下集团分公司遍布全球各地,账户上的现金流量动不动就是几百亿。每天的工作除了和帅气多金的霸道总裁谈合约,就是和温柔大方的海归小开谈恋爱。
怎么样,听起来是不是很令人心动?
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直到收到信息的那天。
那信息是个匿名号码发到我手机里的,发来的内容很短,只有一句话。
“你和你的世界都是我创造出来的,请珍惜。”
?
我看完一头雾水,这发信息的人是把自己幻想成创世主了吧。
“奇奇怪怪。”
我暗自嘟囔,连按好几下删除键。...
01
我,刘翠花,A市知名富得流油女企业家。
不仅不愁吃不愁穿,而且名下拥有50栋办公写字楼,30辆顶级豪车,银行存款换成百元钞票可以绕地球几十圈。旗下集团分公司遍布全球各地,账户上的现金流量动不动就是几百亿。每天的工作除了和帅气多金的霸道总裁谈合约,就是和温柔大方的海归小开谈恋爱。
怎么样,听起来是不是很令人心动?
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直到收到信息的那天。
那信息是个匿名号码发到我手机里的,发来的内容很短,只有一句话。
“你和你的世界都是我创造出来的,请珍惜。”
?
我看完一头雾水,这发信息的人是把自己幻想成创世主了吧。
“奇奇怪怪。”
我暗自嘟囔,连按好几下删除键。
“????为什么删不掉?”
那条信息仿佛黏在鞋底的口香糖一样令人生厌,我却怎么也无法将它从手机里彻底删除。
真是烦人啊。
眼珠转了转,我给公司的信息安全部打了个电话。
“喂小李啊,是我。我现在需要你帮我查一条奇怪的短信……”
挂了电话,我的内心终于舒坦下来。
毕竟,上一次用这种故弄玄虚的方式威胁我的人,不是在监狱蹲大牢,就是在精神病院等治疗。
我倒是要看看,这次又是哪个倒霉蛋自寻死路,撞到了我的枪口上。
02
我下班回了家,踢掉高跟鞋,打开电视机,整个人以葛优瘫的姿势倒在沙发上。
上班还是太累了,虽然我已经衣食无忧,但每天要过目的工作文件数量仍然堪比古代日理万机的皇帝。大会小会开完,此时此刻的我只想躺下睡个好觉。
电视机里正播放着当日的晚间新闻,女主持人仪态端庄地坐在主播台前,播报出来的内容却是:
“别浪费时间了,你和小李不可能查到我的。我们根本不是同一个次元的人。”
我倏地瞪大眼睛,心里一阵惊恐。
?????
这黑客到底是谁,居然能定点黑到我家智能电视里!
我急忙用遥控器关掉电视,慌慌张张地抓起手边的手机。
正在此时,那个匿名号码又发来了一条新信息——
“我是你的作者。”
03
“你是说,我生活的这整个世界,都是你创造出来的一个故事?”
我坐在咖啡店里,握杯的手,微微颤抖。
“对。”
我的对面放着一台电脑,电脑屏幕里显示的正是那个自称为“作者”的人。
作者说他只有三十出头,脸上却有着与年龄不甚匹配的苍老感,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让他看起来仿佛上了年纪的国宝大熊猫。
我的嘴角尴尬地扯了扯。
“先生,咱活着还是要讲究科学,虽然我的公司是一家主打幻想类文创产品的企业,但也不必……”
那人没理我,只是低着头,似乎在敲打着键盘。
“五分钟后,服务员端着一杯热美式,走到女主角的面前。‘您的咖啡好了,请慢用’。”
他把这段文字截图发给我。
“所以?”
我一脸懵逼。
“五分钟后你就知道我是不是在骗你。”
事实上,没等五分钟——似乎只是刚刚抬头看了眼时钟的功夫,服务员就以他所描述的方式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而我之前根本没有点过热美式。
我的脊背升起一股凉意,但仍是强装镇定地问道,“我怎么知道不是你提前收买了服务员呢?”
“还是不信?”
那人略有所思,打下一行字——
“正在女主角惬意地啜着咖啡时,窗外的天色突然变得暗沉下来。她转头看了看天空,夏天的暴雨似乎很快就要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我想要放下咖啡杯的手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操控住,迫使我重新端起了咖啡杯。我想要偏过头不往窗外眺望,但脖子还是丝毫不受控制地自动往窗外的方向转去。紧接着,我看见了天空中密布的乌云。
“这下信了吧。”那人朝我扬起一个得意的笑容。
“………”
一时间我无语凝噎,但好在大脑只空白了一瞬便又重新找回了理智,很快推理出了另一个令人害怕的结论——
“所以,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甚至……甚至我的生命,其实都掌握在你的手里?”
我问出这个问题,牙关禁不住打起颤来。
“对啊。”那人摊了摊手,“你的智慧、能力、乃至思想,也都是我赋予的。”
“……”
我感觉,这个世界随时都要崩塌。
我竟然只是一个活在故事里的,完全由作者所掌控的角色!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现在虽然是个光鲜亮丽的美女总裁,但万一哪天他不爽了,动动笔就能把我打入万劫不复的十八层地狱……
我越想越害怕,只觉得眼前这个人,实在是可怕,可怕至极啊。
“你别担心啊。”那人似乎已经洞察了我的心思,“虽然是我创造的你,可你的命运并非由我单方面说了算的。”
“你什么意思?”我警觉起来,“难道还有第三者?”
“是啊,不仅有第三者,而且有很多很多个第三者——他们被统称为,读者。”
“读者……”我略有所思,“你是说,那些生活在你的次元里,阅读我这个世界故事的人?”
“嗯,你很聪明。”作者点点头,“他们的阅读反馈对故事的走向有很大的影响,所以……”
“所以那天你发的那条匿名信息,是他们的意思吧?”我一瞬间醍醐灌顶。
“是啊。虽然我创造你的时候,本质设定是个爽文女主,但是现在……”那人顿了顿才说道,“过于爽了,似乎有点不符合现实生活的逻辑呢。”
我只迟疑了一秒钟便明白过来。
“对不起,接下来,你得吃点苦头了。”
作者十分抱歉地笑笑。
04
果不其然,突如其来的巨大金融危机使得我的集团在股票市场上疯狂下跌,连续三天触发熔断机制,市值瞬间蒸发几百亿,股民叫苦不迭。而我每天看着账面上疯狂缩水的资产,用尽了所有可能的止损方式,还是无法力挽狂澜。帅气多金的霸道总裁对我冷眼相看,温柔大方的海归小开悄悄离我而去。媒体和各种八卦记者倒是逆流而上纷至沓来,各种传言漫天飘散,更有甚者猜测是不是我这个福布斯榜单上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美女总裁,一看文创市场大势已去就企图卷款潜逃。
我从一个风风光光的高管,一夜之间跌回底层人民的行列。
“去你丫的!”
我打开电脑连上那个熟悉的视频号,作者那张贱兮兮的大饼脸立刻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现在过成这样全拜你们所赐,你们开心了满意了吗!”
我愤怒地对着电脑咆哮,咆哮完了才反应过来它已经是我现在为数不多的资产了,不能再弄坏。
我只好硬生生忍住了砸键盘的冲动。
“哎,你要相信,否极泰来!”作者撇撇嘴,“既然是爽文,套路都一样——先被命运狠狠按在地上摩擦,再靠自己的不懈努力飞黄腾达!”
“可是我已经努力了这么久,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飞黄腾达?”
一想到最近接连遭遇的不顺,坚强如我,还是忍不住掉下几滴眼泪。
作者听完我的问题,怔愣了足足一分钟之久。
他的眼底好像有什么复杂的情绪在翻涌,只可惜我不太读得懂,也就没再追问下去。
沉默许久,他终于小小声地说,“应该,就快了吧。”
“哦。”我一边擦眼泪,一边继续问,“那……你的读者们呢?”
“他们啊,他们的反应跟你一样,在评论区哭得稀里哗啦的。”作者截了图给我。
“呜呜呜跪求作者大大别再虐了!”
“太惨了太惨了,搞过美惨强,没搞过这么美惨强的……”
“本来以为新更的章节是糖,结果没想到画风突变,满嘴玻璃渣……”
我仔细浏览了一遍,评论区的画风清一色的都是求他别再发刀的。
“瞧瞧,你的读者比你有良心多了!”
我的内心终于受到些许抚慰,世界之外还有人记挂着我的命运,真是令人感动。
“说起来,你得感谢他们才对。要不是他们在评论区哭天抢地的,你的命运也许还会更惨些……”
作者把大纲在我眼前晃了晃,心虚地缩了缩头。
“更惨些?”
我脑壳子一疼,差点没把自己气背过去。
“好啦对不起啦……不过,我最近有点事儿,没办法及时更文,所以……”
“什么……你、你居然还要在我正惨兮兮的节骨眼儿上咕咕?”
那、那我岂不是还得继续惨上两个礼拜!
“你……”
我忘记自己和作者的沟通到底是怎么结束的,因为听完这句话之后,我直挺挺地气晕过去了。
05
我再醒来时,世界的时间线已经跳到两周后了。
作者说他把新章节放到网络上之后,我的命运就会开始奇迹般的逆转。
事实证明果然如此。
金融危机终于轰轰烈烈地结束了,东奔西走后我濒临破产的公司终于被投资大佬拯救了,霸道总裁不再冷眼看我而是真诚以待了,温柔小开在海外和新女友分分合合后还是回来了,流着泪说这么多年他最喜欢的人还是我。
我白了他一眼,把一百万他曾经在我落魄时期扔给我的分手费,原封不动扔回他脸上。
那一刻我终于体会到所谓“爽文女主”的含义了。
爽,真爽。
经过作者这么一折腾,经历过人生大起大落的我逐步看清了很多人的真面目。幸好,我刘翠花终归还是靠着自己不懈的奋斗,把生活渐渐拉回到原本正常的轨道上了。
午夜,我在自己36层的办公室里加班,困到快要睡着的时候,作者的匿名信息又跳了出来。
“你还是如此热爱工作,真是和我设想的一模一样。”
废话,我当然只能按照你设想的性格和方式来行动啊。
我腹诽着,悄悄翻了个白眼。
作者脸上挂着欣慰的笑容,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我有一件事情没有告诉你。”
作者在镜头前低垂着眉,似乎是犹豫了许久才鼓起勇气开口。
“什么?”
“其实,之前离开的两周,我本来是想把这个故事咕掉,甚至想把自己的人生,也一起咕掉……”
“哈?”
我一脸不可置信,随即抗议起来。
“你这是预谋杀人!虽然你只是在故事里终结了某个人物的命运,但那个人是我啊是我啊!我是故事里活生生的人啊!我不想领便当啊!”
只是,当我发泄完一腔怨气,才意识到自己漏了很重要的一个信息点。
“你刚才说的最后一句——什么意思?”
“真好,你还有心情和我开玩笑。”
作者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嘴角虽然是扬起的,眼睛却分明是哀伤的。
大大咧咧如我也开始意识到气氛不对,急忙刹住了开玩笑的念头——“你,怎么了?”
“你的故事快要完结了。”他说,“你在故事里活得很好,经历过打击的你内心会变得越来越强大,任何风风雨雨都不会再轻易将你击倒了。”
“可是,在我们这个次元的世界,在真正的生活里,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幸运,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和你一样坚强的内心,来抵抗命运的挫折的。我刚开始写你的故事的时候,正好是丢了工作又妻离子散的人生低谷。”
“我独自一人租住在低矮的出租屋里,我不明白为什么命运这样捉弄我。我在江边大桥上徘徊过很多次,差一点就想一跳了之,可是每次有这种念头的时候,我总会想起你,想起活在我笔下的你。”
随着作者的话,我渐渐回忆起我之前经历过的一切,难怪那些读者在看到我的经历时能哭得稀里哗啦的——原来,它们都是作者自己曾经真真实实经历过的过往,只是他把它们换了另一种表达方式,在我身上重新经历了一遍。
“或许我确实是一个在现实中懦弱无能的人,于是只能把一切美好的品质寄托在自己想象出的人物身上。你美丽,直爽,坚强,你在面对命运打击的时候始终保持着站起来反抗的勇气,你不会因为挫折而消沉终日止步不前,你相信阳光总在风雨后。”
“创造你是为了实现我的梦想。在现实中,我活的不那么尽心如意,而在故事里我希望你足够好,足够完美,足够弥补我所有的不足。”
作者说这些话的时候,眼底的泪光微微闪动,仿佛天穹上闪烁的星辰。
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
“所以其实,我是你希望活成的理想模样吗?”
我轻轻问。
“嗯。”作者吸了吸鼻子。
“那就去试试看啊!”我站起来,指着办公室背后那幅世界地图,“瞧,你给我创造了这样一个恢宏的人生———你信不信,也许有一天他们不会只存在于你的笔下,而是真真实实地存在于你的生活中呢?”
“既然是爽文,套路都一样——先被命运狠狠按在地上摩擦,再靠自己的不懈努力,飞黄腾达!这是你曾经告诉我的,而我也确实这么走过来了。命运从来不会辜负努力的人,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你说着和我想象中一模一样的话语,真好。”
作者哽咽着,用力抹掉了眼角的泪水。
“只是你知道吗,生活远比故事里要残酷,残酷得很多很多。”他的目光转向窗外,像是在遥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不可能再找回以前的工作,找回以前的爱人了。就连现在,我很快也要同你告别了。”
我看见他的手放在鼠标上,而鼠标光标指着的地方,正是这本爽文故事打算发布的最终章节。
我的内心竟然一下子变得落寞起来。
“但愿我们都活成彼此最希望成为的样子。”
视频断线前的最后一秒,我说道。
再见,我亲爱的作者。
我会带着你的希望,继续在故事里奋发向上地活下去。
我想,你也会在你的现实生活中这么做的,对吗?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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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上题目:2020北京卷——当今时代,我们每天都会面对各种各样的信息。其中有一条信息,或引发了你的感悟,或影响了你的生活,或令你振奋,或使你愧疚,或让你学会辨别真伪。请以“一条信息”为题,联系现实生活,展开联想或想象,写一篇记叙文。要求:思想健康;内容充实,有细节描写;语言流畅,书写清晰。】
【原创】我能改变什么
001
女友在去年夏天去世的,因为一场车祸,我一直以为我足够爱她,但是在她去世后,我依旧照常工作,身边没了一个人的唠叨,下班后没有人等着我,甚至连看电视的时候也是一个人窝在沙发上,耳边时不时听见几声笑声,但笑声之后,卧室里还是一片冷清。
我工作的公司是个研究各种奇奇怪怪事物的地方,公司待遇很好,有五险一金,还有各种补贴,女友去世的一年里我已经习惯了没有她的生活,每天加班到凌晨,下班以后也不去女友爱吃的夜宵摊子,但楼下的老板总会为我留一碗牛肉面,说是还没有吃完的账,我说女友去世后我就不吃牛肉面了。
十月八日是女友的生日,我习惯了一个人过,但家里总是有女友的东西,...
001
女友在去年夏天去世的,因为一场车祸,我一直以为我足够爱她,但是在她去世后,我依旧照常工作,身边没了一个人的唠叨,下班后没有人等着我,甚至连看电视的时候也是一个人窝在沙发上,耳边时不时听见几声笑声,但笑声之后,卧室里还是一片冷清。
我工作的公司是个研究各种奇奇怪怪事物的地方,公司待遇很好,有五险一金,还有各种补贴,女友去世的一年里我已经习惯了没有她的生活,每天加班到凌晨,下班以后也不去女友爱吃的夜宵摊子,但楼下的老板总会为我留一碗牛肉面,说是还没有吃完的账,我说女友去世后我就不吃牛肉面了。
十月八日是女友的生日,我习惯了一个人过,但家里总是有女友的东西,她最喜欢的新款玩偶,玩偶上面扎着个丸子头。还有新出的小裙子,桌子上还放着一个她最喜欢的草莓蛋糕,还有一叠鲜花饼。
得了,就当是我为她再过一次生日吧。
周一去上班的时候听闻研发部发明了一辆时光机器,可以穿越到任何的时间,如果有人愿意测试就会获得十万的奖金。
我填交了申请表,只是看重了那十万快钱而已。
临行前研发部的人给我说了很多,我心里只想着快点结束,然后回来拿奖金。
然后,我就失去了意识。
脑海里昏昏沉沉的,我看见了和女友这些年在一起的每一个片段,就好像是在放映电影一样,最终的画面定格在了女友出车祸的哪里。
我抱着她的身体在茫茫的人群里哭喊着,双手沾满了血。
再次醒来后,我到达了这次穿越的目的地,正在感叹现代科技的发达时,一双手拉住了我的衣服。
扎着丸子头的小姑娘站在马路边,仰着头看着我,小声的朝着我开口:“哥哥,现在是红灯,是不能过去的。”
我收回了脚,看着小姑娘的模样总觉得似曾相识。
002
来到这里快一年了,我成为了另外一个人,外貌不一样,身体不一样,就连着名字也是不一样,我已经记不到研发部给我的嘱托。
“哥哥,江哥哥,我妈让我给你送鲜花饼了。”门外传来了声音,我打开门的时候,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小姑娘将一碗鲜花饼放在了我跟前。
她笑了笑,眼睛宛若天上的繁星一般夺目。
我记得,女友也是喜欢鲜花饼。
“谢谢。”
我看着小姑娘,将一个做工精致的玩偶放在了她怀里,说道:“送给你。”
小姑娘盯着玩偶眼中迸发出惊喜的色彩,我记得女友第一次去买这种可爱玩偶也是这副样子。
抱着玩偶亲昵的蹭着,还喊着小可爱,让我吃醋了 有一段时间。
我关了门,拿着鲜花饼坐在了沙发上,房中都是一些可爱的玩偶。
现在的我,已经成为了一名制作玩偶的师傅。
003
来到这里的第二个年头,我开了一家店,专门卖玩偶,生意还算火爆。
小姑娘也经常来店里,带着她的朋友来光顾我的生意。
“江哥哥,你说我这次考试要是考砸了的话,我妈会不会揍我?”小姑娘趴在桌子上,身前还放着一个她的Q版玩偶。
我笑了笑,伸手将被搁在一边的作业放在了她面前:“考砸了我是不知道,但你今天不按时完成作业我是知道会被你妈妈揍。”
小姑娘哼唧了几声,心不甘情不愿的拿起了作业本子。
我记得,女友在读书的时候也是这副模样,找到各种理由来不写作业,一到考试的时候就忧心这儿担心哪儿,考完以后总是被她妈训斥一顿。
到了周末的时候,小姑娘拿着试卷垂头丧气的走进了店里,我猜想,是考试考砸了。
但我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在她面前放了一杯奶茶,说道:“上学辛苦。”
她往桌子上一趴下,叹了口气:“要是我像江哥哥你一样是大人工作就好了,这样就不会被考试这个小妖精摧残了。”
我无奈的叹了口气,坐在了她面前:“成年人的世界也有很多苦恼啊,以前我见过一个姐姐,她和你一样不爱读书,想着怎么出去打工,但是后来她才意识到社会并不是她想想的那么平静,但后悔已经开不及了。”
小姑娘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哎,我只是这么想想,但我妈可不愿意,她要求我考上海城大学,要不然就打断我的腿。”
004
高考的时候,我穿了一身红色站在家长群里,跟着一起的还有小姑娘的妈妈。
据说,穿红色是一种玄学,意思就是逢考必过,大吉大利。
以前的时候,女友也是这么想的,在每次交稿子的时候都会穿一身红,我问过她这种有用吗,她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但那个时候,我没有和她一起穿红色的情侣装。
高考之后的第一天-是我的生日,我都快忘记了这个日子,只觉得每年的十月八号一起过了得了。
参加生日宴会的没有多少,我在这个世界的父母,还小姑娘和她的父母。
蛋糕是草莓蛋糕,听母亲说这是小姑娘在网上学了后亲自做的。
许了愿,吹了蜡烛,我这个已经三十岁的寿星切蛋糕,吃完第一口,小姑娘一脸期待的看着我。
好像是在问,好吃吗?
我点了点头,说了声好吃。
小姑娘笑了,她拿着手机对着蛋糕就是咔嚓咔嚓几下,似乎是发给了朋友。
005
小姑娘谈恋爱了,男朋友是一个高材生,名校毕业,搞科研的。
已经25岁的年龄,谈恋爱已经是必然。
过年的时候,小姑娘把男朋友带到家里,说是看家,双方父母见个面,他硬是把我从屋子里拉了出来,说是掌掌眼。
“怎么样,我老公不错吧?”小姑娘推了推我的手问道。
我伸手弹了下她的脑门,说:“都还没结婚呢,你喊这么着急干什么?”
小姑娘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哼唧几声:“结婚迟早的事情,不过江哥哥,你倒时候可是我的证婚人啊。”
我盯着她,开始认真起来:“你真的想嫁给他?”
“当然,我的挚爱不嫁给他嫁给谁?”
忽然,我想到了一件事情:“如果你会因此失去生命呢?”
“那我也愿意。”
我想了很久,说了句:“他配不上你。”
006
小姑娘结婚了,婚礼在生日当天,我还是成为了证婚人。
婚车行驶在路上,新娘和新娘在最前面,到了酒店的时候,我喊住了她。
“小苏,你妈叫你过去,她有一样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哥,我结婚呢,你帮我拿一下呗?”小姑娘今天打扮的特别的好看,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儿的撒娇。
“都快要结婚的人了,还这么急躁,快过去,免得你妈生气。”
小姑娘点了点头,提着婚纱裙子朝着另一个方向跑了过去。
“小苏。”我喊住了她。
小姑娘一回头:“怎么了?”
我看着她最美的模样,也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开口说道:“晚上记得别吃糖,也不要去吃海城的火锅,早上一定要吃早饭,不准饿着,少吃冷的东西,你胃不好,晚上十点钟别追剧,皮肤会粗糙。”
“哥,你?”
“最后唠叨一句,别来看我。”
话音刚落,一辆失控的大卡车冲向了这边,四周的宾客慌乱的逃跑着。
我朝着小姑娘笑了笑,直到视线变得一片黑暗,脸上的笑容才逐渐消失。
我听见了她的哭喊声,还有救护车的警报声。
就好像是女友去世那天一样,原本该在婚礼殿堂的新娘却躺在的血泊之中,我抱着她哭喊着,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007
闭上眼睛的一刹那,我想起了研发部说的话。
这次穿越,是穿越到你最想改变的地方。
是的,女友活了,我改变了最想改变的事情。
希望她和以前的我,百年好合。
【原创】怪病
从小到大,我都被一种怪病困扰着。
双腿不受控制的迈动着,一步,两步,我没办法停下来。
一旦试图停下脚步,额头便开始冒汗,喘不过气,感觉自己快要死掉。
必须不停的走,不停的走,才可以。
这是罕见的怪病,连医生都闻所未闻,恐怕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得这种病的人,我悲哀的想着。
因为这怪病,我的周围总是充斥着嘲笑声。
“你看他啊,一直在走路,他怎么就不能停下来呢?”
“你不知道吧?他有病,如果不走路就会死的。”
“而且他阴郁的很,从不主动跟人打招呼,就默默低着头...
从小到大,我都被一种怪病困扰着。
双腿不受控制的迈动着,一步,两步,我没办法停下来。
一旦试图停下脚步,额头便开始冒汗,喘不过气,感觉自己快要死掉。
必须不停的走,不停的走,才可以。
这是罕见的怪病,连医生都闻所未闻,恐怕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得这种病的人,我悲哀的想着。
因为这怪病,我的周围总是充斥着嘲笑声。
“你看他啊,一直在走路,他怎么就不能停下来呢?”
“你不知道吧?他有病,如果不走路就会死的。”
“而且他阴郁的很,从不主动跟人打招呼,就默默低着头从你身边走过,吓人。”
这些话随着风传到我的耳朵里,眼睛又不自觉酸涩起来。
越是被人指责,我越害怕和人打交道。久而久之,恶性循环。
其实我有试着让大家喜欢我,但好像不管做什么,怎么做,总会有人对我不满意。
很早以前,我还是小孩子时,曾经有过一个朋友,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在其他孩子都排挤我的时候,她像是没有听见那些可怕的警告,反而拉住我的手和我一起走,一起聊天。
我对她总觉得很愧疚,因为跟我聊天就必须要像我一样不停往前走,为此她经常累的气喘吁吁。
可不知什么时候起,我见不到她了。
有人说她发生了意外,有人说她病死了,还有人把矛头指向我,说都是因为和我走的太近才会导致不幸,说我的病很邪门,就像受了诅咒一样,会害死身边的其他人。他们一边说一边离我远远的,我低头走过,隐隐听见后方传来的词语……怪物,我加快脚步。
从此以后没有人愿意和我说话,我也没有朋友。
虽然很委屈,但他们说的好像并不全是危言耸听。
那些曾经对我表现出友好,偶尔主动对我打招呼的人,每过一段时间,我就找不到他们了,好像消失了一样。
难道我真的会害死身边的人么?
这种想法让我更自卑,甚至害怕再与人亲近。
因为需要不停的走路,所以我会在日出之时选定一条路线,沿着它开始我一天的生活。
走过清早熙攘的早餐铺,走过摆着多肉植物的窗台,从窗户透过去能看见有人正躺在长椅上午睡,就这样从白天走到夜晚,夜晚再走到白天。
欣赏沿途的风景是唯一能让我感到愉快的事情,可就算如此,还是免不了耳畔传来的奚落。
早餐铺排队的大爷竖起眉毛冲我吼着:“又是你这家伙!麻利点,要过去就快点过去!”
我于是缩起脑袋快步跑过去。
跑到窗边,窗户里也传来吼声:“喂,跑那么快赶着去投胎啊!”是那个在午睡的人,他好像被我吵醒了,满脸怒火。
我感到抱歉的再次放慢脚步,直到下一个指责的声音响起——
这些声音不断重复,如夏天森林里的蝉鸣在我耳边嗡嗡炸裂。
我痛恨自己,痛恨自己为什么要生怪病,为什么要如此特殊,为什么要和其他人不一样。
我知道所有人都讨厌我,他们恨不得我消失。
究竟能怎么办呢,我还能做点什么呢——
思来想去,想要从根源解决问题,也许只有一个办法。
停下来。
变成正常人。只要正常了,连那些谣言也会跟着不攻自破。
为了让自己停下来,我几乎尝试了能做的任何方法。
在腿上绑重达50公斤的沙袋,故意走死胡同,在冰水里行走希望能将腿冻僵。
但都没有丝毫用处。
有时我累的疼的晕过去,醒来却发现自己仍在行走,即使满身伤痕。
后来的人生中,我唯一做的事情,就是用尽方法逼迫自己停下来。
我甚至忘了做这些用了多少年,只记得自己不断在尝试,在痛苦中挣扎。
不断的晕过去,醒来,发现自己仍在向前走,绝望。然后再把自己搞得一身伤,如此循环。
人们还是很讨厌我。
凌晨三点的天桥空无一人,只有我在晚风中走着,我没有犹豫,用刀狠狠刺向膝盖。
血洒在沿途走过的路上。
就算是残废也好,残废至少是正常的,不会被叫做怪物。
撕心裂肺的疼痛,每走一步就变得更疼,我疼的再次晕过去。
……
有风吹过,我睁开眼睛。
醒来后的我立刻下意识低头,以为会如往常一样看到一双虽布满血污却仍在行走的腿,然而这次不同。
腿……不见了……
强烈的震惊让我一时忘了思考,只是定定的看着那个空了的地方,一股欣喜之情慢慢涌上心头。
然而紧接着我发现有些不对劲的地方,我所站的位置并不是马路,而是一种很奇特的白色沙子。
愣愣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无际的大荒。
天空没有云,天和地都是纯白的。
这是哪里?
远方朦胧现出一个人影,他在向我走来,当我看清楚他的脸时,只觉得所有疑问汇成滔天巨浪,淹没了我的思考。
是我,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他走过我身边时,我想拉住他,却发现自己伸出去一片虚无。不仅仅是腿,连手也不见了,我整个人都消失了。
这时,另一个‘我’却主动伸出手,像比赛传递接力棒一样微笑着与我击掌。
我是死了吗?这里难道是天堂?
不远处的白雾隐约散去一点,露出一个巨大的半圆形白色建筑,它光滑而毫无雕琢感,仿佛天地初始就存在于那里。外围有一层光芒,圣洁而神秘。打开的大门外似乎站着许多人,我看不清,但有种莫名的引力在吸引我走近。
“嘿,时间到了。”一个声音从人群中传出,这些人都身着华贵的衣服,样貌英俊至极。
迷雾全部散去,背后长着白翅膀的青年笑着对我伸出手:
“辛苦你了,时间。”
完.
我在省队的那些年
许多年后,太多事都已经记忆模糊。世青赛,李欣楠,甚至省队那扇铁铜色的大门......
唯有乒乓球旋转的声音。弹起,落下,球面和板胶的摩擦。那些声音在脑袋里越积越多,密集得像是下了一整年的雨。
当然了,我还记得老头子。
他的背越来越驼了。
01
被招进省队是12岁时的事情。不算早也不算晚,但凡有点天赋的都是这个时间进去的。
天赋在我们这行太重要了。
运动竞技,练到后面大家都到了人体的极限,最后比的是谁都不犯错。如果双方都不犯错,那决定胜负的就是零点几秒的东...
许多年后,太多事都已经记忆模糊。世青赛,李欣楠,甚至省队那扇铁铜色的大门......
唯有乒乓球旋转的声音。弹起,落下,球面和板胶的摩擦。那些声音在脑袋里越积越多,密集得像是下了一整年的雨。
当然了,我还记得老头子。
他的背越来越驼了。
01
被招进省队是12岁时的事情。不算早也不算晚,但凡有点天赋的都是这个时间进去的。
天赋在我们这行太重要了。
运动竞技,练到后面大家都到了人体的极限,最后比的是谁都不犯错。如果双方都不犯错,那决定胜负的就是零点几秒的东西。
有时精确到小数点后三位。成王败寇,命运也就从那一刻改变了。
很残酷,也很公平。
我从小家境清贫,出生在黑龙江的一个小县城。父母是县上的知识分子,其实也不过是多读过几本书。我父母有个偏执的认识,觉得自己没有能力改变命运,是没有把一件事做尽。
所以他们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至少把一件事做好,而我小时候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打乒乓。
因为乒乓,从小学保送到了体校。而进了体校就意味着一路拼抢,有限的门票几乎要挣破头。而比赛就是那几张可怜的门票。
我的教练说,如果打到前两名,名单会送到省里。当然,更多你不注意的时候,省里的教练会下到市里查看。
那时候,每个体校的孩子心里都憋着一股劲,练得苦了,教练都会拿出世界冠军的录像给我们看。说现在苦一点以后,甚至你就一辈子荣华富贵。这不是假话,起码我打球就是奔着钱去的。
市里最好的尖子都不一定选的上省队,而要去国家队,又会从各省最优秀的人里面挑选。
和我一起训练的同班同学,平时大家差距都不大。
两年后,我却看到越来越多的新面孔,很多人知道自己不可能在乒乓上获得成就,转去念书了。他们的空位让更多更年轻的孩子替代加入.
剩下来的人越来越急躁,而越急躁,越容易练坏。
毕业前,我们教练在队里挑选出了17人的名单,送去了辽宁省体校。一般选拔的机会只有两次,第二次选不上,年纪就上去了,再进省队基本没了可能。
那些放假的人根本不知道我们现在的状况,包括我在内,参与选拔的十几个人没有一个表情是轻松的。
摆记分牌、擦桌面、系鞋带。
这是第二批选拔。听说第一批选拔已经在一周前完成了,我们这儿打得最好的是李欣楠,手长腿稳,已经登机了。
我换上了队服,比赛开始。
前两场怎么赢的已经忘了,总之打完,大腿裤脚上全湿了。其实和自己实力差不多的比赛是最累的。对拉时,要计算每一个回球。一回合可以打上十分钟。
实力相差大的,体力反倒消耗的不大,因为一个球很容易就丢了。
选拔赛是车轮战,没有一个胜负的概念。每个人都在轮着打。一排13张乒乓桌,你打完1号,就去旁边打2号。每个人有胜有负。最后计算总体胜率。
我打到第五张桌子的时候,就知道自己通过的希望不大了,手臂的糖原开始分解,呼吸和节奏就是跟不上,差了平时一大截。
第五张桌子是张谭。非常刻苦的一个人,天赋也有,打的比我好。
前七局,我还能和他有来有回。之后就一面倒了,有时候我看清了他球的落点,可就是追不上,不是我速度不行,而是脚步不干净。
节奏。
节奏乱了。
第一局输了。
期间,我拿矿泉水浇手,听到手掌滚烫的声音。
第二局,我先发球。
前两球加大旋转力度,但张谭还是能回过来。没关系,第三个球的时候得分了。因为前两个加旋的球,要回,他得侧过身,等到第三个,侧身已经暴露了底角的路线,只要普通的抽过去就可以了。
这球的思路很消极。输两个,赢一个。
比分到五比二,他还没发现底角的漏洞。我突然产生,或许还有机会的错觉。
之后,我感觉身体起来了。张谭还是不动如山,但有些球,过十回合后,他的失误率就明显比我高。
所以,我尽量把对手拖进拉锯战。然后很幸苦地追回一球。
第二局赢了,但之后的几局都输了。至于后面的几张桌子,数据已经完全记不得了。
是没什么希望了,体校出来后可以继续转高中,或者体校念下去,毕业可以做体育老师。
我盘算着今后的路,没有多难受。
当全部比赛完成时,十七个人全部大汗淋漓地站成一排。有几个心理素质差的,眼里有水。
省里来的教练一个个扫视着我们,然后逐一念名单,被选上的一共有三个。
郭吟,赵雷,顾子平。
我的名字叫顾子平。
02
十四岁,第一次坐火车。
车上呆了三天,一直坐到辽宁,也就是辽宁省体校,王楠,福原爱受训的地方。也是中国最好的乒乓球人才运输基地。
我到省队的第一感觉就是,黑云压境。
记得很清楚,那天周末,推开训练场的门,一个个精壮的身体出现在眼前,大多光着上身。那些十六七岁的师兄没有回过头来看我们,一个没有。
视线全在乒乓球上。
无数的弹球,击打,回弹的声音,像是一百张正在绘画的素描,铅笔无数次摩擦纸面。
我和郭吟,赵雷自然住一间,还有个山东人,也打得不错。
开学第二天就集训。
新生大概三百七十八个。一个班大概六十个学生,几乎不见女生。
一个问题我是过了很久才想到的,为什么我会被选上。
我和以前的教练通电话,问起选拔日的成绩。教练说的话出乎我的意料。当天十七人,我的总体胜率排在第九位,之所以选上我,是因为省里的教练说,我的心里素质比其他人好。
具体表现在我和张谭的第二局,也就是唯一赢得一局,在后期还能自我调整是一个优秀运动员的特质。
我又问为什么没有选张谭,教练说,对方认为张谭的打法已经定型了,再往上很难了。
我拿着电话,久久没有回应。
以前的教练让我好好练,进了省队,竞争更大,让我珍惜资源,要出人头地。
一句出人头地,让我一夜没睡。
省队的训练艰难到叫人想放弃,清晨训练,上午训练,下午上课,晚上还要继续训。结束了就回寝室早睡,第二天继续晨训。
我的身体几乎没办法对负荷如此高难度的压力,心理上萌生了退意。但是我又不能离开省队,因为我唯有会的只有乒乓,如果不参加比赛,或者脱离了队里的补贴,我就没有钱寄给家里。
我需要这笔钱。
于是我想到了倒卖。
我们训练用的场馆二十四小时开放,当然,十一点过后,也就提供灯光和乒乓台,自动发球机之类的会关闭。
师兄们会去新馆打球,老馆则给我们新来的练习。但一般不会有人七点训练过后还去练球的。即便有,十点也都回来了(十一点门禁)
我便乘着这段时间去捡胶皮,卖给外面的人。
体校的运动物料每天消耗是以百和千来计算的。乒乓球的每日回收率不足70%,有些打出训练场外,或者一些刁钻的角落,也就没人去捡了。
也有一些乒乓拍,已经很老旧了,堆在角落里,每个月会有人来回收清理,但是回收的人不会去点清数目。卖球卖不了多少钱,但是胶皮就不一样,如果用刀子割下来,一片可以卖上20左右,一次收集七到八张,成色好一些,也就有几百的收入了。
每个月收集几次,对我来说是很可观的。
我也不知道那些体校外面的人,安歇老板要这些东西来干嘛,但是我确实能收到钱。
当打乒乓没有乐趣之后,这是我留在省队唯一的动力。
我每月给父母寄五百块钱,信里说是国家的补贴。事实是,我们这类刚进校的,连编号都没有进到省系统,根本没有补贴。打了两年才有,听说也不是很多。
进不了国家队,你这辈子也就没什么机会出人头地了。
某个晚上,我照例从一堆乒乓板中挑出几块旧的,想拿刀来割。就在这时,闻到了一缕烟味。
回头看,一个老头靠在大门上抽烟,烟气从他手指缝里逃出来,整个人门上一靠,像一块竖起来的黑炭。
“关门的老头子已经怀疑了,你再这样,要退学的。”
谢平当时五十几岁,还没到六十,但我一直叫他老头子。他说起自己以前,也有风光的时候,进过国家队的二队,也打过国际比赛。电视上播出来过。后来年纪大了,没上一队,也就慢慢退下来了。
谢平说自己以前和刘国梁打过球,没有大输。似乎国家队里总是有这样一批闲人,大多实力不错,但是也没有办法再前进一点,于是当作一线队员的陪练。
他知道我偷胶皮卖的事后,并没有告发我。只是时常会来找我说话,开始还很客气,但言语中,我总有一种自己被威胁的感觉。
我的感觉很准。
一周后,谢平找到了我,让我晚上七点去训练室。刚跑完十公里,根本不想去,结果我回宿舍,发现自己的脸盆和脚盆都没了。
老狐狸对付我这种二十岁都不到的年轻人,多得是办法。
我过去找他,发现他叼着一根烟坐在乒乓台上。
“来啦。你其实是削球手吧,干嘛藏着,用你擅长的反手削球试试。”
我根本不想理这个老头子,转身就走。
“有些事还是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的好。”
威胁奏效了,这确实是我的软肋。
我负责接谢平的球。最开始他的球速不快,路线也没有大的变化,之后却越来越刁钻。
我们两人不知道打了多久,他喘气比我更甚。毕竟五十多岁的人了。
“你是不是觉得打乒乓特无聊。”
“也不是。”
“不喜欢打乒乓,还能打到省队你也挺厉害的。”
“嗯。”
“叫什么名字?”
“顾子平。”
“哦,档案上那个贫困生是吧。”
我心一抽。
“不喜欢乒乓,喜欢钱是吧。那一起赚啊。”
我回过头看他的眼睛,真诚的像个十八岁的姑娘。
“老头我也喜欢钱啊。”
03
省队的年轻队员想要进入国家队,采用的是两种晋级制度,一种对内积分制。每年被选上世青赛,比赛成绩就是积分。还有当然是,学校里累计的成绩。
还有就是队内的前八,直接保送国家队。
其他没有第三种方法,就算你家钱再多,技术不过关,名额还没办法获取。
谢平练我反手削球只是因为帮我报了一个对外的公开赛。但我很反感,因为如果队员私自参加比赛,是要受惩罚的。
因为从你动作中暴露出来省队的训练信息。
谢平不以为意,甚至帮我弄了一张假的身份证。冠军奖金三万,他说和我三七分。
我三他七。
我不想因为私自比赛而被退校,但如果不参加,谢平就会告发我,然后就直接卷铺盖走人了。
前有恶狼,后有虎。
“顾子平,你反手还可以,这次公开赛进决赛的选手,用反手削球去对付。拿冠军很容易。”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谢平,两个月后的比赛,他已经在和我说冠亚军的事了。
那两个月里,我白天练习正手吊弧圈,晚上练习反手削球。
两个月后比赛开始,我一路大比分领先进入前八。之后也很轻松的胜了其他几个选手,在冠亚军的时候,我输给了对方。
只拿到了亚军。
没有奖金。
休息室里。老头子一次一次推着我,把我逼到角落。爆怒像一只狮子。
“他妈你明明可以赢的,为什么输!他妈给我滚,滚回黑龙江。”
“打什么乒乓球,别打了,没一个球打在点上。”
“你个贼,回去我就告发你,等着吧,小混蛋。”
“操你妈的。”
越骂越多,有几句甚至说到了我父母。我血气也冒到了头顶,和他动起手。我没想到老头子力气还挺大。那次,我们俩把整个后场弄得特别糟,玻璃碎了一地,一张乒乓桌在相互撞击的时候,都撞得有点变形。
后来怕主办方发现,事情闹大,都灰溜溜地逃回去了。
回去的车上,我们俩一言不发。
“你觉得这样是尊重对方么?”
老头子坐在我前面,这么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我反倒觉得比刚才他打在我身上的还要痛。
最后一场比赛,对方实力不弱,但是我发现,七局下来,他的身体负荷相当严重。好像是腰受伤了,相当僵硬。我觉得有点似曾相识,我父亲以前得过腰椎间盘突出,那个人给我类似的感觉。
虽然正常人看不出来,但是和他对台的我感觉得出来。那个人有几个角度,腰转不过去,往那几个角度打,我就赢了。
但最后我输了。
“你他妈当自己是好人,不是平时心都挺狠的么,现在怎么下不去手了。运动精神,狗屁。”
他还在骂骂咧咧,但是声音小了很多。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往对方的弱点打,只是比赛的时候想到了我父亲。一个教了一辈子书的老头子,腰椎间盘突出还在教室里一呆就是一天,帮学生改作业。
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一件事要做就要做尽。
......
“那小孩身体有问题你也看出来了吧,就算这样还是来比赛,肯定是很好强的人,你故意让球,你觉得他会开心么。”
列车驶进一片黑暗。
我好像......错了。
04
参加公开赛的事情,没被其他人发现,这是大幸。
其次,谢平到了学校也并没有告发我,这是第二个大幸。
只是我的成绩越来越差,几乎快赶不上赵雷他们,更不要说其他尖子。
省队的训练与日俱增,我开始自暴自弃,和我一起自暴自弃的还有一批人。
我们每天溜去网吧打《传奇》,队内的训练也翘掉,教练开始还会说说,到后来也就放弃我们了,甚至连名字都没记住。
他的眼睛只有最优秀的几个学生。
我在网游里卖装备,同样找到了赚钱的办法。玩网游让我日夜颠倒。有时候队内训练完了就溜去外面的网吧,从网吧出来天又亮了,变成了晨训。
然后就是抽烟,打架。
省队出来有几个没有打过架的。和外面的混混打,和队内看不顺眼的打。
相反,赵雷反倒越打越好。他和我都是小城市里走出来的,都是同一批次选拔出来的,本身和我差不多,但是现在体力上我已经跟不上他了。
除了基本训练,他还去训练室练发球,如果没位子就去操场负重跑十公里。
有时候,我打了通宵回来就看到他出去训练。我们一句话不说,好像根本不认识对方。
有时,我会躺在床上矫情地流泪,更多时候麻木不仁。
十六岁,我回顾自己以前的人生,总觉得什么都没有经历过,除了乒乓球就一无所有了,这样的人生,值得去经历么。
算是畸形的人生么?
就算去弥补也已经来不急了,失去了太多。但问题是,如果我现在真的放弃了乒乓,那么就两头被断了路。
什么都没有了。
那段时间,我的青春荷尔蒙分泌旺盛,想找个女朋友。在外面找了一个女孩,结果不到一个月就分手。直到看到隋萧。
隋萧是省队最好看的几个女生之一,赵雷也很喜欢。虽然我和赵雷没什么共同语言,但说起隋萧,还是很能讨论到一块。
谢平这老头借着隋萧又来烦我,他让我继续练习反手削球,我说现在又不是90年代,削球手早就不是国际主流打法。
“张谭之所以没被选上就是因为他只会削球。”
“你又不是只会削球。你白天就跟着陈正道练拉弧圈,晚上练练削球呗。”
老头子果然狡猾,在省队根基深,人脉稳,他说安排我和隋萧男女混合练。
男女混合练是最受男生欢迎的项目,和隋萧对练更是幸运儿。
我不知道老头子怎么调整的,我真的和隋萧对练。
但是当时我的球技退步的厉害,和隋萧对拉都吃力,当时体力也跟不上。旁边桌的几个人时不时的嘲笑我。
偶尔说一些烂话。
“顾子平,你最近在干嘛,怎么腿这么软。”
“对啊,要不要吃点药啊。”
我看那两张油光满面的脸,笑起来面部线条皱缩在一起,猥琐至极。关键是他们一直用盯着隋萧看。每次隋萧弯腰拣球,就把目光探过去。
每次他们用这样的眼神看隋萧我都受不了,实在忍无可忍,一个拍子扔过去,仍在某一个的脸上,另一个一下子跳到乒乓台上打我。
打成一团。
我被罚扣20分,停止训练三周。
三个月我都荒废了,还怕三周。只是隋萧跑过来一顿臭骂。说我强出什么头,说我乒乓打不好,只会打架。
我也很气愤,但是什么都没说。就咬着牙看她。
“你看我干嘛,你觉得不服么。还是我说的不对。”
“是啊,都是我的错。你什么问题都没有。”
“我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你最好让人看光啊。”
这句话一说,我自己都后悔了,脸上一阵火烧。
隋萧那张淡白的脸也是一阵一阵。
“反正你又没什么影响。罚的都是我。”我看着她淡淡地说,“反正就是三周而已。”
“顾子平,你以为队内打架就罚这么轻,还不是谢平教练去求情的,不然你早就被退校了。一直从省队的校长到体育局的副局,他腿本来就不好,这几天跑来跑去就为了你的事。”
我倒是一楞,我想不到是老头子去求情的。
“谢平教练是你的,什么人。”
“我大伯。”这回轮到她咬牙切齿地看着我,像一只小兽。
我从医疗室出来碰到谢平的时候,刚好碰到一脸笑嘻嘻的他,他拍拍我的肩膀,说身体没事吧。
我突然不知道怎么回应,就点点头。他让我恢复好了继续练习反手削球。
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谢平一直执着于我反手削球。他只是说,因为你很有天赋啊。
天赋在省队是最廉价的词汇,我们每个人都是从上千个人中脱颖而出的,早就听太多人说起这个词汇。
我也只是笑笑。
虽然很想继续练乒乓,但总有一种有心无力的感觉。
直到我爸妈从黑龙江的小县城来辽宁看我,才改变想法。
那天,我照例翘掉白天的训练,从网吧回来时,看到爸妈坐在我宿舍的床铺上,东看西看,对一切都好奇。
那也是他们第一次到辽宁,像两个小孩一样。我带他们去食堂吃饭。食堂里有液晶电视,他们还没近距离看过液晶电视,家里唯一的一台电视机是16寸的,用了很多年了。
我看他们吃饭,头埋得很低,一份咖喱鸡腿饭,鸡腿放最后吃,不想让我饭卡多费钱打一份大荤,就窗口问师傅多要一点咖喱汁当盖浇饭。
我说爸妈我去趟厕所。
转身的时候,眼泪就掉下来了。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不打好球。
我卖掉了几个月的《传奇》账号,重新回到队里。这让我觉得很困难,当然,适应了早期的晨训,其余都没有想象中的难了。
我和老头子晚上就在硕大空旷的训练室对练,练得久了,乒乓来回的声音也慢慢听不见了,能够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呼吸。
像是沉闷天空中偶尔惊起的几次裂帛。云层忽明忽暗。时间就这样平静地流淌着。
谢平说过的一些话,我印象深刻。
我在打球时,一直思考,人为什么要一直去做好一件事,把所有的时间、经历、喜乐、悲欢全都赌博在这一件事情上。
这样不是什么都没有了么?
如果一件事,把一件事做到极致而获得的快感能抵上去做其他更轻松愉悦的事。
因为到了一定的层次,就没有快乐可言了。
后来谢平讲的话让我思索了很久。
你之所以在打球的时候还能想这些东西,是因为你还没有把全部的身心交给乒乓。
你没有尽心。
因为做到了极致,你全部的身心都在乒乓球上,不会去思考了。
谢平说,我从来没有一刻完全放开了打球,瞻前顾后是我的软弱点。
训练是有成果的,我的实力在慢慢恢复,但还是差了许多人一大截。
我突然了解了《灌篮高手》中,三井寿一直以来后悔的东西,失去的时间不会回来。
真的。
这既是我的时间成本,也是机会成本。
还是会瞻前顾后,还是会殚精竭虑,只是觉得时间不够用。
这段时间,对于我们班级,发生了一件事。
赵雷被查出患了图雷特综合症。打球的时候,手会控制不住地颤抖。这病是运动员之间是最害怕的疾病。因为会毁了运动员的职业生涯。
赵雷走的时候,我们一个班的人都在送他。他爸过来帮他拿行李,一个一个和我们每个人点头说谢谢,谢谢照顾他儿子。
赵雷自己躲在大巴上,我看不见他的脸。
很多同学隔着大巴的玻璃和他道别,我没有上去,因为昨天晚上已经说得够多了。
昨天晚上,我们两个赤膊着上身,在阳台上抽烟聊天。我从来不知道老实巴交的赵雷还会抽烟,他递一根给我,我第一次把烟抽进肺里。
抽烟是这种感觉啊。
“你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
“乒乓。”
“就这样咯。”
“顾子平,我是打不下去了。”
“嗯。”
“我还蛮喜欢隋萧的,觉得她挺漂亮。”
“嗯。”
“我还挺喜欢乒乓的。”
“嗯。”
“你好好打吧。有前途的。”他眯着眼,吸了一口烟。
“我一直在打啊。”
“我从体校的时候就和你打了,我们大概对桌了有上千局了吧。你有没有算过谁嬴谁输?”
我回过头忘他,这我真的没有想过。
“你胜我73局。”
我一言不发。
“你记这么清楚啊。”
“但是我练习的时间是你的好几倍。我真的已经把所有的时间放在了乒乓上了,还是赢不过你......顾子平,你可能都不如我了解你。”他顿了顿,把烟头掐灭,“你有天赋,别浪费了。”
我想说点什么,但是觉得那个时候,说什么都是一种矫情。我只是看着远处的灯火。
远处的闹市区里传来淡淡萤火,我觉得很温暖。
但是这份温暖暂时不属于我。
我还是要继续打乒乓。
05
世青赛要在半年后开始。
世青赛全称是世界青少年乒乓球锦标赛,共设男子团体、女子团体,男子单打、女子单打,男子双打、女子双打以及混合双打7个项目。
队里要提交名单给北京,如果被选上自然再和各省的好手比。
这条路很漫长,但是我们还是要走。
那次,我主动找谢平,希望他能帮我进入世青赛。他思索了一阵后,说你要被选上除非赢过李欣楠。
李欣楠是那种除了乒乓什么都不会的人,他每个月的衣服,都寄回家洗。只有打乒乓的时候,眼睛会变得专注。
好像在乒乓之外,身体是一个空壳。打乒乓时,又变成了一个恶鬼。
我好几次路过李欣楠都想和他说,要不要打一场,但都没有勇气。
输也是一种潜在成本,输多了,就会恐惧,赢面就更小了。
这段时间,我只能废寝忘食地锻炼,每天十一点睡觉,早上七点起床。其余时间都放到了训练上。
过年的时候,多数队员都回去了,我为了抓紧时间,就打算在学校里度过。
我买了两包烟给谢平送去。
去他家的时候才发现他家也很破旧,就跟他这个黑黝黝的形象差不多。
过年,辽宁的气温到了零下,房间里没有地暖。我们围着一个锅炉吃火锅。火锅料都是菜场买的廉价配料。吃得过瘾。
当然,还有饺子。谢平的手艺很好,地道的东北水饺味儿。
他给我倒了一小杯黄酒,一口入肚,胃就烧了起来。
窗外,风像刀子一样一片一片割着谢平的铁皮屋。房间内烟气弥漫,我和他搬着椅子一起抽烟,看电视里的春节联欢晚会。
我又问他,为什么执意要我练反手削球。太古老了。
“我以前有个朋友,打球很有天赋,就是削球手。但后来因为一些原因不打了,我们当时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他身上。最后每个人都对他失望,教练,他的父母,女朋友,好朋友。我是对他失望的最后一个人。我执意让你一直练球,是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他的影子,我不希望你也放弃。”
“老头子,你是想把别人的人生放在我的身上么。”
“你可以这么想......但你毕竟不是他,削球也已经过时了。但是就算我自私吧。他做不到的,我希望你能做到。”
“为了打乒乓,牺牲所有的东西值么?”
“如果你能保证,你做其他事,会做得更好,自己更开心,那么我会说不值......但是你能保证么。”
谢平的这句话让我哑口无言。
“你六岁开始打球的对吧。顾子平,你一直对自己说,你打乒乓是为了钱,但是对一件事没有爱好,你能坚持十年么。”
那个晚上,我披着谢平的皮大衣回的宿舍,一路上都在想这个问题。
三周后我顶替赵雷,获得世青赛的对内赛资格。
不同的班对抗,第一场就是和李欣楠对战。
我和他之间隔着一张乒乓桌,我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一如一条狡猾的鱼,我是拿着刀叉的渔夫。
以他的视角,应该看到的也是这样的东西。
“历史一直都是落在赢家之手,只有输赢,其他的没有意义。”
“你是这样的觉得的么。”
“我只是想要被人记住。”
“开始吧。”
我开球。
第一个是加了旋转的,球从我的手指间旋转着跳跃过去,李欣楠完美地回击过来。
和他打上几局,我发现他追求的并不是简单的输赢,而是自己的状态。他力求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剔透。
往左边两个步伐就可以击回的动作,绝对不会多移动一步。
前倾三十度可以接到的球,不会再往前一点。
他在追求绝对正确,这样的好处是体力上的留存。他像是一台机械精密的机器,做出最直接,正确的反馈。
我发现自己跟不上他的步伐之后就放弃了,于是采用另一种战术,每次球到我这里时,就让球滞空的时间加长,用这种方式来减慢比赛节奏。
“垂死挣扎。”
老头子说过,输也有一千万种输,输也要让对手痛苦的输。这话我虽然不赞同,但是我却听出了一种玩味的感觉
我对李欣楠笑笑,“我下面要用削球了。”
“削球国际上已经没人用了。”
“国际上没人用不代表打乒乓不能用。打乒乓的规则只是把球打回去而已。”
他愣了下,随后笑笑。
“那来咯。”
“来吧。”
我把自己清空,然后幻想李欣楠就是老头子,只是比老头子速度更快,角度更精确。
李欣楠好像也接受了我的挑战,用反手和我对削。
球像是一条鲤鱼,在两个海域跳跃。
“以前没这么打过。”
“因为淘汰了嘛。”
“不过蛮爽快的。”
我对他笑笑,第二局我胜了。
......
最后还是输了,我撑着膝盖,喘粗气,似乎整个训练房里好像变成了一个桑拿房。
谢平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
“怎么流了这么多汗。”
言下之意是,我用了很多不正规的动作,动作太大,不优美,不正确。
“输了。”
我笑笑。
“输了好,我和老郑押李欣楠赢,赚了五十。”
“去你的。”我扑哧一下笑出声。
汗进到眼睛里,辣。
“打乒乓有意思么?”
“啊,有意思啊。”
四个月后,我和李欣楠同时获得参加世青赛的资格。要去英国比赛,我第一次坐飞机,一直在张望,想看看老头子来了没。
发现人没来时,倒还有点失望。我觉得每次我打的好的时候都是他在的时候。
老头子发来一条短信。
“就不来送你了,到时候电视上看你。”
“我有点慌,状态感觉不太好,可能要输。”
其实我之所以这么说只是想让他说些安慰的话,发现这个真相之后,我自己还挺不好意思的,什么时候这么依赖老头子了。
“输就输呗......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器官剔除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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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两个都在等一个肝。
儿子还好,父亲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极端的黄色,他躺在床上很少动弹,一看就是肝硬化严重。儿子偶尔下床,把父亲伸出被子的脚给塞回去。
两人沉默不语,一如安静的楼道。
三个月后,等到了肝源,按照国际医疗排序,肯定是父亲先享用肝移植。但术前一周,父亲选择了吞药。
因为即便肝这块救好了,其他的方面还有几处疾病。
第二个原因更直接,他们家砸锅卖铁都只够一个人肝移植的费用,已经没有办法再第二次了。
如果自己用了,就是堵了儿子的活路。
后来,在没人的地方,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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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两个都在等一个肝。
儿子还好,父亲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极端的黄色,他躺在床上很少动弹,一看就是肝硬化严重。儿子偶尔下床,把父亲伸出被子的脚给塞回去。
两人沉默不语,一如安静的楼道。
三个月后,等到了肝源,按照国际医疗排序,肯定是父亲先享用肝移植。但术前一周,父亲选择了吞药。
因为即便肝这块救好了,其他的方面还有几处疾病。
第二个原因更直接,他们家砸锅卖铁都只够一个人肝移植的费用,已经没有办法再第二次了。
如果自己用了,就是堵了儿子的活路。
后来,在没人的地方,我问徐凯,为什么人在没肝源的时候选择活着,在有肝源的时候却选择去死。
徐凯告诉我,有的时候,人害怕的不是绝望,反倒是希望。
2
我的工作是人体组织剔除员,说的不专业一点,就是器官移植人员。相当小众的职业,由师傅带着领进门,师傅现在已经退休了,几个大医院的口子,都由我去堵上。
我每天看到的都差不多是这种,明白人类对于器官的渴望是源源不尽的,那些鲜活的东西在某些时刻比金银财宝更可贵。
师傅说,器官是健康的货币。
我的性格很奇怪,难以与人触摸,但触摸人体内的器官组织,却不会觉得不舒服。反倒有一种在家里的舒服感。师傅说,这职业挑人,我确实非常的合适它。
2015年,国家禁止了从死囚身上获取器官,自愿捐赠成了唯一的合法来源。
在网上一大片人在叫好,但是没有人看到肝源肾源移植的等待者们,全部呈现一种绝望的神情。
人永远不能被简单地解读。
董冬来的时候,我最初没有在意,只是在办理系统时,工作人员说要让家人前来陪同办理手续,她说自己只有自己一个人。工作人员一开始不理解,随后旁边的人说,可能是父母双亡的孩童。
像董冬这样的年轻人应该是不可能第一时间获得匹配的,但登记了十二天,就有适合的肾批下来,说是有人专门给她提供的肾源。
“指名道姓是她?”
“对。”
徐凯也是操刀医生,这种没钱没关系能得到这种的情况很少,徐凯也觉得惊讶。
“也许是她男朋友。”
“那作为男人,我觉得很牛逼,我是做不到帮我女朋友切肾。”
董冬也特别感动,想要找到捐肾者,却发现不是男朋友。她的男朋友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已经慢慢地不再回复她的短信了。
也不是同事,当然了,也不可能是她那些个关系寡淡的同事。
朋友?她有一些交心的朋友,但没有到可以为她做到这种程度。
董冬拜托我去帮她查询一下到底是谁在帮她,她希望下个月移植之前,可以亲自道谢。面对面说一声谢谢。
我和她说,我尽量。也装作在努力在找。但其实我一早就知道了是谁给与董冬的。那个男人让我不要告诉她。这时捐赠时的唯一要求。
董冬的父亲没有死,只是现在在监狱里来着。
董冬的父亲在她还是襁褓中的孩子时候,就杀死了她的母亲,董冬出生的时候,只有姥姥在照顾她。犯了无期的父亲,在董冬所有的人生中是缺席的。
她硬生生没见过一面。
离得最近的是在十五岁的时候,北京有一档电视采访节目,选题是亲人犯下无期,他们的留守儿童。
那期节目,编导采访了四个孩子,让他们去见一下在监狱的父亲。董冬也是其中一个女孩,她本来跟随记者团一起去到了监狱,但摄像机一打开,监狱的铁门还没打开,她便往人少的地方跑走了。
我在教职工办公室看着这一期节目,很古老了,画质也相当的不清晰,监狱大门外烈日炎炎,只看到董冬细小的背影越来越远。
电视最后一段是董冬的采访,记者问,你有没有恨过自己的爸爸,她对着镜头想了会,说不,我只是对这个人陌生,没什么感觉。
但是她撒谎了。
在她废弃不用的一个微博上,她这样写道:我恨着我的父亲,他从我出生起,就不在我的生命里,背叛了无期徒刑。
如果可以,我希望杀死他的不是时间,而是我。
3
我从很久之前就认识老董了。
那些年,我刚二十出头,跟着师傅做人体器官切除。那时候,死刑犯的器官源是最好的。年轻,健康,比起老死的捐赠者来说,要受欢迎很多。
每次有人枪毙,我和师傅都要赶着时间去监狱,穿过一条铁色的大门,进入临时手术房,将所有的器官拿出来。
老董是模范罪犯,每次推送尸体都是他。
他见证了我第一次‘手术’的过程,那时,对象是个刚死的年轻人,甚至比我还年轻,那对眼睛在看着我。我从尸体的体内,掏出还在跳动的心脏。
手抖个不停。
老董张望四周,偷摸摸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
我知道,烟对于囚犯来说,是很珍贵的东西。
那之后,大多数的合作,老董都在旁边,一次风雪天,因为一次枪决的人数较多,缺冰块,老董和狱警一起去用推车,送冰块来。
有时候我会忘了,其实他也是一个酒后暴力,杀妻的杀人犯。
4
董冬一直在问我好心人是谁,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但我明白,她总有一天会明白。
“你就不打算告诉她么。”
“我怕多生出点事情,也许是嫌我肾坏,就不要了。”
“你怎么这么想。”
“我不知道我这个女娃咋想的,我没教过她,只能想最坏的。”
囚犯要进行自主肾移植,在我们这个小地方尚属于首次,需要进行申请。
“登录到了配对系统是一回事,实际进行手术是另一回事。”
“我不懂这些,我就知道你就把这里拿走。救我女儿。”
老董指着自己肾的地方,直愣愣看着我。
“我不求她原谅我,我只要她活。”
5
董冬是一个很肘的人,她一定要知道是谁把肾给她的。
我实在不擅长和人深入,最后无奈撒了一个谎,说是国外的一堆丧子夫妇,在离开中国前,把儿子的器官都捐献出来了,想给同年龄的年轻人。人已经去国外了。
我本以为她会死心,但她竟然拖国外的朋友去查我报出的姓氏。
自然是找不到的。
移植前的最后一个星期,董冬似乎明白了什么,一再问我,到底是谁给的肾。
我道了真相。
董冬很惊讶,沉默了许久,很久都没有表态。
“你如果拒绝的话,可能要等上四年以上。”
“我不想欠别人人情。”
“你就当成是一个随便谁。”
“只有他,我不想说一声谢谢。”
“那你试试心安理得的接受,他也不求你一声谢谢。算是补偿的。”
“我草他妈。”
6
手术的批文也下来了,允许保外就医一次。老董和董冬都愿意。
两人一起躺在病床上,中间隔着一道帘布。二十八年,两人第一次见面,靠的最近。
“准备好了么?”
我和徐凯带着橡胶手套,把帘布拉开的时候,两个人都扭着脸,以一种极度变扭的角度不看对方。
一下子,我看到董冬还在玩手机,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老董半辈子在监狱,没有手机,就盯着天花板看。
我感觉自己空气很凝重。
“准备好了么?”
又问了一遍。
“好了。”
老董的声音有点糊。
我开始工作,给老董打了麻醉,肉体放松了下来,属于老年人的那种独有的厚重的味道也淡下来了。我用刀在他的身体上画了边缘,涂上酒精。
慢慢的,刀切开了肉,手越过脂肪,进入到了身体内部。
董冬最开始还是在玩手机,但慢慢的,手只是举着手机,没有再点击。
徐凯帮她消毒,却发现这姑娘眼睛红了,慢慢地眼泪流了下来。
“好了好了,我们这边也要开始了。”
听不到旁边的声音了,我的双手摸着那些器官,如此鲜活,由一颗跳动的心脏向外输出。这是一个活人的器官。监狱的生活反倒让老董屏蔽了很多的信息,和不良习惯。很健康。
老董的身体还在起伏,他嘴里念着女儿的名字。
董冬。
董冬。
我听到董冬捂着嘴在哭,但老董听不到了,这辈子,他第一次见到了女儿哭,除了妻子在产房时,就是在这次了。
都是在医院。
7
肾移植很成功,毕竟是血亲,匹配度很高。
术后,老董在监狱恢复身体,他和狱长和狱警的关系都不错,偶尔卖卖烟,做做劳动赚点积分,可以申请减刑。
挺好的。
除了一点,其他狱友逢年过节,都有家里人去探望,他就一人。
过去几年,我会偶尔去看看他,但今年,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监狱的大门。
“你来看你爸么。”
“对啊。”
“我想他会挺高兴的。”
“我小时候逃走过这里,今天不会了。”
我不擅长和人打交道,但职业使然,和器官打交道,总是会遇到这样的世情人情。
偶尔想想,也挺好的。
我的胶片女友
我的女朋友只存在于胶片里,这一切还要从很早以前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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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不善与人交流。中学起就一直坐在角落的位子。
仅有的兴趣爱好是摄影,在角落也很方便,在上下课的时间,经常可以拍到一个邻班的女孩。因为胆小,我从未想过要去搭讪,自然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一般不上课的时间,我都会在一家冲洗店打工。
店长在去国外之前,将冲洗胶卷的技术都教给我了。虽然笨手笨脚,但试过几次后,我也终于能够接手这里的工作。
圣诞节,一个人看深夜节目——《今夜奇妙物语》。
手上的这台老式相机,是在清理仓库的时候找到的,还有一大部分没有冲洗的胶...
我的女朋友只存在于胶片里,这一切还要从很早以前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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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不善与人交流。中学起就一直坐在角落的位子。
仅有的兴趣爱好是摄影,在角落也很方便,在上下课的时间,经常可以拍到一个邻班的女孩。因为胆小,我从未想过要去搭讪,自然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一般不上课的时间,我都会在一家冲洗店打工。
店长在去国外之前,将冲洗胶卷的技术都教给我了。虽然笨手笨脚,但试过几次后,我也终于能够接手这里的工作。
圣诞节,一个人看深夜节目——《今夜奇妙物语》。
手上的这台老式相机,是在清理仓库的时候找到的,还有一大部分没有冲洗的胶片。
闲来无事,我便把这些胶片都洗了出来。
昏黄的暗室里,20°的室温让人直打瞌睡。在定影水的波纹中,我慢慢屈服睡意,柔顺的气息似乎要随胶片一起沉淀下去。
房间里越来越温暖,我似乎闻到了一股好闻的味道,就像是少女的裙摆。
糟糕,我可不是变态啊。
......
啪。
蹲坐在墙边的我突然惊醒,周身一片黑暗。原来是灯泡坏了。
我慢慢爬起来,打开手机光源。刚走两步,嘴唇就被什么东西割破了,是之间洗好正在风干的胶片。我拿起胶片,发现上面出现了奇怪的图案。等看清之后,我差点惊呼,里面有一个我未曾见过的女孩。
过度紧张了,想拿起旁边的相机却错按了拍摄键。
咔嚓。
2
阳光透过帘幕射进来,脑袋清醒了。
我记起了昨晚的事。立马到楼下,果真看到了昨天洗好的照片。
照片中出现了一个少女,十七八岁,倒是异常的清丽,穿着常见的水手服,发型是前几年流行的双马尾。
比昨天的胶片清晰很多。我拿起照片,从这个角度看,她的手指指着我,好像在抱怨什么。
我一张一张翻看照片,居然看到了自己。照片里的我一脸惊慌,女孩在旁边用力掐着我的脸。我摸了摸左脸,好像真的被掐过一样。
是在那暗室,我无意中拍下自己的照片,只是昨晚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一张一张地确认,照片里的女孩连贯的做着动作,好像一个活着的生命。
直到最后一张。她在墙上写道。
【偷窥魔,你还没看够么,告诉你,我可是具有魔法的恶灵,如果不在五天之内,请我吃一顿寿司大餐,我就诅咒你一辈子拍不出好看的照片!】
......
我对于诅咒的内容将信将疑,但也只能让钱包受苦,来孝敬小芊大人。
3
我的面前有两份鲟鱼寿司,一份放在旁边的空位前。
不知道为什么真的来到了寿司店,我甚至觉得自己精神出现了问题。正当我打算动筷子时,旁边出现一个巨大的身影,光是影子都能够将我尽数覆盖。
“服务员,这不是有空位置么。”
我的旁边是一个体重目测两百多斤的胖子。
“不,不好意思先生,这里没有位子了,旁边是我的朋友。”
“现在不是没有人么,我等她来了就会走的,现在先让我坐一会嘛。”
“等下,我朋友她已经......”
他刚坐下,就腾空跳起来,然后又坐下,然后又跳起来。
“疼,怎么感觉有人在咬我!”
他一脸惊慌地跑开了。
4
真是好味道。
好久没有吃到寿司了。
鲟鱼还是很新鲜的嘛。
看着照片,我好像能够感受到她是这样说着。
照片里,我的旁边出现了一个水手服少女,她面对身前满满一大碟寿司吃的不亦乐乎。
眼前的盘子里,寿司在减少。
我很想看看寿司是怎么消失的。但每次寿司消失,都是在我转头,或者不注意的时候。
有一次我故意定了很久。特意没眨眼睛。
但没过几分钟,我的脸就火辣辣的。
我用立拍得,拍了一张照片,照片里,我脸上的肉正被小芊揪着转成了180°,餐巾纸上写着,别看和一个大大感叹号。
自此,我暂时收起了我与她存在规则之间的探索,小芊和我的世界,正以一种奇异的方式,联结在一起。
但对她的探索,从未停止,她对我说自己的名字叫小芊。我们之间的交流靠笔记本,我先把问题写在笔记本上,然后再把笔记本连同自己拍进去。出照片之后,小芊会用写上文字的白纸回答我的问题。因为声音在我们之间是不能互相传递的介质,所以只能靠文字。
感谢冲洗店的胶卷足够......
小芊对我说,她是稀有的胶片族人,之前已经吓跑了好几个冲洗员。看着照片里小芊高昂的头和笑起来神气活现的小虎牙,我似乎可以感受到她的小骄傲。
除了活在胶片里,小芊和普通的女孩没什么不同,她也喜欢美食,总是让我把好吃的东西拍进照片里。
以前除了采购食物,几乎可以数周不出门的我,现在行迹遍布爱知县。小芊想看最新的电影了,我便买两张电影票;小芊想去我的大学听课,我便硬着头皮去上旷过无数节的课;小芊想坐电车了,我会带着她一起去坐。
只是每当这些时候,我的旁边永远都是空着一个位子。
不要看她长的好看,脾气可不小。有一次,我把甜虾明太子味的章鱼烧买成了蒲烧鳗鱼味,结果小芊大发雷霆。洗出的照片里,她双手捏成了拳头,挥动小拳头打在我的脸上。
我用手揉了揉我的左脸颊。
我以为我们可以一直这样在一起。
5
“秀一,晚上一起出来玩吧。”
“可是今天......”
“一定要来啊!有好事!”
话还没说完,朋友阿貉就把电话挂断了,天生不会拒绝人的我也只能去了。
赶去约定地方时,我看到了阿貉旁边坐着一个长发的女孩子。长相甜美。
阿貉对我说这是一个大学新生联谊会。
“秀一,你来的真晚啊,还带了这么大一个包。”
阿貉不拘小节地接过我的包。
“阿貉,我以为今天只有你一个人。”
“她的名字叫做雾岛惠子,可是和你一样的巨蟹座哦。”
我尴尬地与惠子小姐对视了一眼,发现她同样很尴尬。
“哈哈哈,秀一你这家伙出门还带着相机,正好,你和惠子合一张影吧,错过了可再没有和美女合影的机会了。”
在我还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便被相机照了进去。
“不要这样!”
阿貉很出乎意料,他没想过我会发脾气。
“对不起,阿貉,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但,但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留下一众还没反应过来的脸庞,我离开了咖啡厅。
第二天洗出来的照片里没有看到小芊,而我和惠子小姐的合影,惠子小姐的脸上被墨水画成了乱七八糟的图案。就像综艺节目中惩罚嘉宾的手段。
我突然想要解释,但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我努力地找小芊,最后在角落里看到她的裙角。
我想小芊应该是在生我的气了。为什么?
难道,难道是小芊吃错了?
我在笔记本上写上了对不起。
即使是这样,小芊还是不理我。我悄悄拿出立拍得,扫了一圈,她还是不愿出来。
没有办法了。
【其实,那个联谊会上,我对他们说我有喜欢的人了。我喜欢你,小芊】
我特意从衣柜中翻出为毕业准备的西装,站的笔挺。
小芊终于从角落里出来了。
【你是说真的吗?】
【当,当然啦。我是认真的,你,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么?】
【这么突然,我要考虑考虑的】
看着照片里小芊红红的眼睛,我可以肯定她刚才哭过。
【好想你来到我的世界啊】
6
与活在胶片里的人相恋,别人知道的话一定会认为我疯了,但这对我来说只有幸福。后来我问小芊,她是不是只能活在胶片里不能出来,她立刻否认,说自己可以出现在现实生活中。悄悄地,我打算去拜访她的父母,想和他们说请将女儿交给我。小芊不愿告诉我她的全名和老家地址,但是我依旧有办法调查出来。因为她身上的那件水手服就是我们初中的校服。
是的,我和她就读一个初中。说不定,我们还见过面。
周末,我回到了学校,拜托毕业后留校的学长翻出了我那届的毕业照。一千多人,十分钟后,我在某个角落里看到了小芊。虽然发型还不是现在的双马尾,但是应该是她。
星野芊。
花了很大力气从小芊的班主任那里得到了她的地址。现在我正站在一家书店前面,而这里应该就是地址显示的位置了,应该没错啊。
“阿姨,为什么这里的房子变成了......”
我拿着地址递给眼前的中年妇女,她是住在旁边的一户。
“哦,几年前发生火灾,房子都差不多烧焦了。”
“......”
“说到这个真是可怜啊,住在这里的一家三口,父母都被烧死了,而女儿却不知所踪。警察说那天父母双手拉在一起,姿势好像在保护着身下的什么东西,但下面只有一些零碎的胶卷。”
“......谢,谢。”
“你是小芊的男朋友吧。她生前一直提到你的。这里有些东西警方交代我保存着,如果有机会,你替我交给她。”
7
纸盒里最重的是本日记本,带密码锁。我试过了很多次都不成功,这本密码本的锁只有三个数字,我很想打开,但是不知道怎么办。
我大概寻找了一下小芊的房间。
只能发现到她高中为止的生活物体。角落里是她的校服,校服的胸口是学号,也是三位数字。
我没有报什么希望,结果也当然是错的。
我折叠好,归还到原处的时候,发现其实下面还有另一件校服,被压在一众衣服之下。
我拿起来,发现那件校服偏大,突然之间,从手指处传来熟悉的感觉。
直觉告诉我。
这件校服是我的?!437。
就连上面的墨子还记得什么时候粘上去的。
我又把自己胸前的数字,一点一点输入其中。
我将437输入进去。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锁开启了。
我真是笨啊!!!原来密码就写在本子上。437!等等,那好像和我校服上的编号是同一组数字。
【七月十一日,今天他们班级只有青田这个家伙留下来值日。真是好巧,我也是。趁他上厕所时,我从教师后门进入他的班级,然后在值日生那一栏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哈哈,得快点擦掉才行】
下页真的有一张照片,上面是初中黑板上的值日表,在上面并排写着,青田秀一星野芊。
【今天在公园里看到青田拿着罐头喂食那些小猫,和班上人基本没什么交集,但是和这里的小猫却相处的很好,笨蛋】
下一页是我喂食小猫的照片。最后的是个。
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来看这本笔记本,里面全是关于我的文字和照片。原来她一直都关注我。
直到最后的一页还是。
【和朋友在奶茶店太开心了,奶茶好好喝,青田上补习班回来应该会走这条路吧。哈哈好想拍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糟糕,我的相机里没有胶卷了,得回去拿一些】
然后再没有照片和文字了。
等等 ,我想起来了,确实是有一场火灾是发生在我上完补习课之后,这么多年还记得清晰是因为遇难的就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难道是 ......
很多东西都弄清楚了,胶片族人什么的都是骗我玩的,她是消失在了那场大火中,是因为父母想要维护她的意志将她封锁在了那卷胶片里面。
8
第二天醒来,我发现二楼的墙上,所有关于我和小芊在一起的照片都只剩下我一个人。
怎么回事?
突然想到最后一次,我和小芊坐摩天轮,她哀伤的表情,我突然有一些不好的预感。昨天临走前,她给了我一些数字还有一个可以收听过往电台录音的网站。
FM77.3,5.43-5.46 2018 4.12
FM123.4,7.15-7.19 2018 4.13
......
我上了电脑查询,按标记前者是电台兆赫,后者是时间,最后是具体的日子。
【我也想通过你的眼睛来观察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的花,草,和它的风。和你在一起的时间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在我一个人孤独的活在那个世界的时候,只有你的身影是唯一的星辰。感谢这段时间的陪伴 ......】
这是一段关于盲人对挚爱之妻的肺腑之言。
【我想和你在一起,像其他的女孩子一样,挽着他们男朋友的手。一起逛街,一起看电影,一起去甜品店 ......】
这是情感类节目中,女孩子向男孩的表白。
......
眼泪不争气的流了下来,小芊不能出声,只能借着电台拼凑出想要对我说的话。
其实从学校回来那天我就知道,小芊总有一天会消失不见。因为我的胶卷已经所剩无几。里面,小芊的身影一天比一天清淡。
她是只能存在于胶片上的女孩啊。
从第一天发现她开始,我们之间就存在一个看不见的沙漏。
9
我始终没有把最后一把胶卷拍掉,因为总觉得她还活在那个世界。后来,我渐渐适应了没有小芊的日子。人也变得更加开朗。
很多事的变化比我想象更大,也许一百年之后就没有人知道曾有胶片这样东西了吧。
但我却不会忘记。那些曾经一起拍摄的照片。
假如有一天,我老的路都走不动了,却能依稀记得那天的空气。
照片上的男孩冒着傻气,女孩有最好看的笑容。
辟邪大人帮帮我
有东西在追我。
触角,肥大的身躯,底下还有密密麻麻的须。
我是在《汉江怪物2》的拍摄现场?
管不了那么多了,迈开腿就逃,早知道有这一天,大学体育这门课我就多上点心了。
至于我为什么那么晚回家,又刚好在那个时间点路过岭南区。
这一切还要从两个小时前说起。
01
两小时前,家教课结束。
学生家长要交流近况,眼神却一直在我身上打转。之前,他会端着水果和茶,经过我身边时蹭一下。今天明显不对劲,没说几句话,就从后面抱住我。
“小衣,你真的好漂亮,很多人夸过你吧。”
“刘先生......你,放开我!”
“小衣,我好喜欢你啊,让我抱一下,...
有东西在追我。
触角,肥大的身躯,底下还有密密麻麻的须。
我是在《汉江怪物2》的拍摄现场?
管不了那么多了,迈开腿就逃,早知道有这一天,大学体育这门课我就多上点心了。
至于我为什么那么晚回家,又刚好在那个时间点路过岭南区。
这一切还要从两个小时前说起。
01
两小时前,家教课结束。
学生家长要交流近况,眼神却一直在我身上打转。之前,他会端着水果和茶,经过我身边时蹭一下。今天明显不对劲,没说几句话,就从后面抱住我。
“小衣,你真的好漂亮,很多人夸过你吧。”
“刘先生......你,放开我!”
“小衣,我好喜欢你啊,让我抱一下,就一下。我有钱的,有很多钱的。”
“你别碰我!”
我拿玻璃杯砸他,也顾不上教案和包,夺门而出。
等我跑出楼区时,已是深夜十一点。
外面很冷,我忍了好久,最后还是没忍住,喝了点自己带的白酒。
暖意把眼泪硬生生憋了回去。
路过岭南区时,已经没什么人了,这条街总是很偏僻,和一旁的夜市截然相反。
我打算去仅剩的便利店买点东西,推门进入,却发现排在我前面的是一个身高两米的牛头人。
“你在插队!嚒!”
COSPLAY?
哈哈哈,是被学生家长下迷药了还是我又喝多了?
“这是个人类!”
四面八方,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
然后,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沦落到最初的那个状况了。
怪物难闻的气息越来越近,我摔倒在路上,就在我可能要和明天say goodbye时,天亮了。
不,是东方有一处明亮的光,光中走出来一头鹿,但又不是寻常的鹿,长着流线般的菱角,却是马身。
身后的怪物被定格住了。
鹿头马身兽吼叫了一下,追我的怪物便跪倒在地,不敢抬一次头。
“她是我的猎物,你们谁再敢动她,别怪我不客气。”
说完架起我,骑到它的背上,向着天空飞去。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骑在一头半鹿半马的神兽上,夜空明媚的像是一副铅笔画,风将我的发梢吹起,风中夹着它柔顺的毛。
慢慢的,它开口了。
“喂,姜小衣,那把钥匙可以还给我了吧。”
02
闹钟响了。
我顶着一个糟糕的发型醒过来,第一眼看到的是闺蜜的短信。
“啊啊啊,懒货快点过来!今天来了一个超级帅的老师。”
急匆匆赶去了教室,一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正在写板书,等到他转过身时,周围的空气好像被抽光了。那男人是从漫画里走出来的吧,挺拔的鼻梁,纤薄的唇线,还有他的声音,苏到我头皮发麻。
“黄帝之后是尧舜禹的传说时代,禅让制是这段历史让人最津津乐道的话题,那段时间,也诞生了各种珍奇异兽,《山海经》有云......”
他写板书的手,定在了空中:“这位同学,你刚才迟到了许久,名字是?”
“姜小衣......”
“好的,姜同学,下课之后你留一下。”
周围响起男女生起哄的声音。
下课后,我走上前,但老师还是被众多女生包围着。他给了我一个眼神,大致是让我等一会。他是新来代课老师,教授的是《中国古代神话史》,那节课里,他不止一次地开玩笑说,古代世界确实存在着很多现今没有的生物,它们被后世描绘成了妖怪。
我突然想起昨天那么梦。
那些妖怪是否就像梦里追我的那只呢?
远远看去,老师身上散发着让我亲近的味道。等人群散了,我慢慢凑上前,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
“老师的名字一直有写在黑板上。自己找。”
我找了一圈,根本没有找到。倒是有很多神怪的名字,饕餮,白泽,龙女......
他指了指角落里的两个字,我瞪大了眼睛。有人会取这样的名字?
辟邪!
我的历史代课老师名字叫辟邪。
“喂,姜小衣,那把钥匙可以还给我了吧。”
‘嗡’的一声,什么情况!
“你怎么会......”
他靠近我的后颈,在耳边轻声说道:“你比我想象中的沉。”
我本能地推开了他。
“你是昨晚的那只......鹿?!”
“从今天开始,我会一天二十四小时的在你身边,直到你给出钥匙为止。”
“什么钥匙!我家里的钥匙么,你要干什么!我,我会报警的啊。”
我急匆匆跑了。
回家,辟邪老师竟然坐在我的沙发上。看着电视。
“你怎么进来的!我手机拿出来了啊!我打电话了啊,我打了啊......报警电话多少啊!”
“这点小事我还做不到么。你把钥匙还我,我就走咯。”
“什么钥匙!”
“严格意义上来说,是你奶奶欠我的。你昨天误入的岭南区,本是人类和妖怪公用的一段区域,源头就是在地铁一号线,里面有一个入口,连接着人间和妖界两个入口。你奶奶偷走了入口大门的钥匙,导致门再也无法关上。虽然我用了一些手段,做了弥补,但这几十年,封印越来越松动,不少妖怪外泄,也有人类闯入。都是你奶奶!”
这个男人有病?
还是故意耍我?
但屋子里出现了男人却是事实,而且辟邪似乎是刚洗完澡,露珠在锁骨上翻滚。
“你......用我家浴霸了?”
“喂,你有认真听我在说么!”
我还想问清楚一些细节,但‘咚咚咚’的敲门声,让我拉回现实。
“应该是我的同学,她来拿自己的东西了,你快躲到房间里去!”
“不要叫你,叫辟邪大人。”
“皮鞋大人!皮鞋老爷!”
“好。”
我推着他进屋,开门,屋外站的竟然是昨天的家长,身上有酒味。
“小衣,昨晚的事,不好意思啊,我来给你送包来了。”
“李亮他爸,咱们屋外说吧。”
“你这里没别人吧。”
一瞬间我又看到了他贪婪的眼神。
我还没答复,他就冲进来,想要亲我。这次没地方躲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的家庭地址的。我在他家登录过一次淘宝,是那一次么。
“小衣,你好香啊。”
男人的双手在我背上摸来摸去。
“救救我!”
“你不是让我别出来嘛。”辟邪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救救我,皮鞋大人!”
突然之间,辟邪从屋内走出来,那老头吓坏了。
“原来你家里藏了男人。”
他尴尬地想走,却定格在了原地,他缓慢地转过来,下跪在地上,朝着我的方向磕头。
“说,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我,我下,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那老头的表情很狰狞,好像这几句话是从他的喉咙里被拽出来的。
“告诉你,从今天起,如果你再靠近姜小衣一百米的范围,就会自动下跪。不要再出现在她的面前,快滚吧。”
辟邪的话一说完,男人便大口喘气,惊恐地看着我们,然后跑开了。
我一下子没崩住,眼泪掉了下来。
“烦不烦,不许哭。”
“你这人怎么这样,哭都不行啊,呜呜呜。”
他看着我,大概一米九五的身高,超过我一个头。他用手指轻轻往上滑。我的眼泪便往上飘,像是不受地心引力,串起的珍珠。
我觉得没面子,哭得更凶了。
晚上十一点,外面没什么声音了。
我喝了一点酒,心情平复了很多。我偷偷拿出手机,在百度百科中输入辟邪两个字。出现了文字:似鹿而长尾,有两角,也叫做貔貅。有镇宅辟邪的灵性,相传此灵物物嘴大无肛,能够招财纳福,极具灵力————《急就篇》。
还真是......
出门上个课就遇到神兽......
我想感谢一下辟邪。他在外面,我便抱着备用的被子,出去了。
月光下,一只巨大的鹿躺在的客厅里。毛发飞扬,它呼吸均匀,肚子上下起伏着,忍不住要让人去摸摸。因为辟邪的体型巨大,整个客厅都快塞不下,它只能把尾巴蜷起来。
我用被子盖住了它的小尾巴。
对照着维基百科的图片,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还是眼前的更帅气嘛。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松了一口气。
我知道自己是对的了。这个世界确实是有一些妖怪之类的生物存在。
我小时候和爸爸妈妈说起过,说我能够看到妖怪,但是他们根本不相信,让我不要再说类似的话了,整个家族只有奶奶相信我的话,但慢慢的,爸爸妈妈不让我再去见奶奶。
记忆中,家里人对于奶奶都是以一种奇怪的眼神。好像她本身就是不合时宜的存在。
“小衣,没事的,你要不要来摸摸它。”
奶奶坐在藤椅上,她的身下有一只贝壳状的生物,贝壳的表面还有两只眼睛,正怯生生地看着我。
“姜罗,你妈又在说胡话了,还是快点送到老人院吧。”
妈妈对爸爸抱怨。
“闭嘴,知道了......妈,我已经帮你办理好了入院手续,我们下周就去,那里有人会照顾你的,比老房子好。还有......”
爸爸还在喋喋不休,奶奶好像根本没有听他说,她只是看着我,期待地望着我。
仿佛在说,别怕,小姑娘,别害怕。
我知道,那只贝壳生物是不该存在在这个世界的,我看得见,奶奶看得见,爸爸妈妈,以及大部分人看不见。
“看到了么,小衣,它不会咬你的。”
“奶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没看见。”
话说完,我立刻转身,不敢看奶奶的眼神。
再之后,奶奶搬去了老人院,我也甚少与她见面。童年时见到的光怪陆离我越来越远。
我一直都相信,童年的那些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这个世界不存在不该存在的东西。
一直到今天,客厅躺着一只活生生的神兽,我才明白。
原来不是我自己出了问题。
你们一直都在。
03
辟邪作为我的老师,与我一同出门是不对的!是不好的!
这一点,我深刻地明白着。
所以,我会催促他提早几分钟出门,我再出门。
当然,我也想快点找到什么钥匙,还给他,来结束这奇怪的同居生活。
辟邪说,奶奶是送给我了。
可恶!
根本就不讲道理嘛!
以前不找?现在门有问题了就来找钥匙了?那你在施法封印呗。
辟邪双手一摊,一脸我不要,太累了的表情。
一周的时间里,他白天上课,晚上就霸占着我的沙发。
而这一周里,我感觉被人跟踪了。
这种感觉非常强烈,在第三天,跟踪者终于现身了。
“你是?”
眼前的少年看起来不像是坏人,有着一双干净剔透的眼睛,看得久了,能够在他的瞳仁里看出自己来。
“我是秦莲。”
“秦莲学长?”
秦莲是学校表演系的学长,因为大三的时候在校外接了几步比较红的戏,已经很有名气。
“你是被威胁了么?”
“啊,学长你什么意思?”
那一个下午,秦莲对我说了自己的家庭,他是收妖师一族的传人,在辟邪在学校出现的第一天,他就注意到了他的妖气。然后便看到了他和我住在一起。
他给了我一个指环。
“岭南区一号线每天妖门大开,时常会有人误入妖区,受到伤害。辟邪是妖王之王。目前的收妖师没有可以抗衡他的,但是如果有一日,你受到了威胁,可以把这个指环套在他的手上,便可束缚他。”
“他其实还......”
“切记,别看他上课时候装出的温柔样子,他是最残暴的妖兽,千万不能违逆他!”
秦莲走后,我楞在原地许久。
辟邪,他真的很危险么?
今天一整天,我都浑浑噩噩的,上课也心不在焉。还被辟邪点名了好几次。
“姜小衣,你要认真一点了咯,平时分本来就不多,我看你考试怎么办。”
“......”
看着讲台上温文尔雅的他,和家里那个鹿精根本对不上号。
回家时,饭桌上已经有了很多菜。厨房里传出了炒菜的香味。
“你冰箱里都是些垃圾食品,我给扔了,用剩菜剩饭做了点什锦炒饭。”
“谁扔我的杯面,我和谁拼命!”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指环,看着厨房里的男人。
“肚子饿了吧,吃吧。”
他盛了一碗给我。
我缓缓伸出猫舌头,吃下一口。
“哇呜!未免太好吃了吧!”
根本停不下来啊,太他妈好吃了。抱歉爆粗口了,但真的太他妈好吃了啊。
“你慢一点,太久没吃新鲜饭菜了吧。”
当我去喝汤时,因为手忙脚乱,打翻了热汤。
“啊!”
被烫到了。
“怎么了!”
辟邪跑过来,用双手按住我的手,几秒后,烫伤褪去,我的手凉意的。
“还没完全好,恢复可能需要一周时间。”
“你......干嘛突然这么好。”
辟邪眯着眼睛,笑了笑。
“把你照顾好了,你就能想到钥匙在哪儿了吧。”
我突然有一种揍他的欲望。
“现在状态不错吧。”
“嗯?”
辟邪抓住了我的手。
“干嘛!”
“服侍好了,我们现在开始吧。”
“什么开始了!我劝你想想清楚,三年起步啊。”
地面好像要裂开一样,整个房间开始抖动。我抓着辟邪,像是抓着风浪中唯一的船支。
等到一切安静下来,我推门出去,发现外面变成了我以前住过的老房子。
“这里是?”
“你的记忆, 姜小衣你不是忘了苏晓玲给没给过钥匙嘛,那我们就来看看。”
苏晓玲是我的奶奶,从十岁起,我便很少见到她了。所以现在应该是在我十岁的记忆里。
突然之间,一个小女孩跌跌撞撞地向我跑来,她穿过我的身体,哭着跑进了房间里。
“这!这是我?”
“是啊,那么小一点点。”
推门进入,我看到那个熟悉的人。
“外......外婆。”
她还是和我记忆里的一样,虽然表面上很慈祥,但那是她在人前的样子,真实的外婆可凶了。
“怎么啦小衣,怎么又哭啦。”
“有人打我,呜呜呜......”
“啊,是哪个混蛋敢打我的孙女!我当你马仔,带我去看看!”
“呜呜呜,是不第一次了奶奶,是第二次了,呜呜呜。”
看着那个小时候的自己,简直想找个洞钻进去。
“是第二次了,呜呜呜。”辟邪装着我的语气,奶声奶气地重复。
“闭嘴!”
我的奶奶苏晓玲,我们家族唯一的收妖师,牵着小小的我,来到了老屋不远处的田野间。
她插着腰,看着远处的少年。
“就是他,奶奶。”
小小的我,缩在奶奶的背后,耀武扬威地指着他。
我和辟邪跟上去,田野间,有一个长着角的少年,晒红的脸上,一脸的不高兴。
“大人来了也没用,我可不会道歉。”
“奶奶,他还嘴犟。”
“小衣不哭,奶奶给你摆平。”
我奶奶苏晓玲卷起裤腿,走进田野,在长角的少年头上敲了一下。
“说!为什么要欺负我的孙女!”
“她,她本来和我玩的好好的,突然就不理我了。”
长角的男孩满脸通红。
“那你也不能动手吧。”
“我没......”
“安静!小衣,是罗刹小子说的这样的么。”
“......我和他说话,被同学看到了,都取笑我。”
看着小时候的我,我说不出话来,其实长角的少年他并没有打我,只是我害怕他生气,第一时间逃回了奶奶那儿。
我撒谎了。
“好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交朋友本来就是双方自愿的,我会和小衣沟通的,你先离开人界吧。”
我看着少年离开,有点遗憾,那之后,我回家总是绕过那片田地。
“小衣,出来。”
小小的我,怯生生从奶奶裙摆下钻出来。
“如果是认定的朋友,不能半途而废。”
“嗯......”
“奶奶送你一个东西。”
辟邪抓紧了我的手:“喂,是要给你钥匙了么?”
“我记得不是。”
我的奶奶给小小的我一个东西,走近了才能看到,是一个角。
“每个罗刹在少年时期,都会褪去幼角。他会把幼角给予自己最珍贵的人。这是刚才他给奶奶的。如果要做朋友,就真诚一些,如果打算不做朋友了,那也要好好说清楚。好嘛小衣。”
那时候,如果我有好好听奶奶的话,会不会现在就不会这么没用了。
“什么嘛,白跑一趟。”
“干嘛擅自进入我的记忆。”
“你的奶奶苏晓玲拿走了关上人界和妖区大门的钥匙,这本来是我的东西!”
“可我奶奶为什么要拿走?”
“......我不知道。”
自从那次之后,奶奶的回忆如洪水般向我袭来。
我走在路上,却发现旁边走来秦莲学长。
“辟邪他有伤害你么?”
我支支吾吾了一会儿。
“如果他动了杀心,很轻易就会伤害到你。”
“他暂时不会,我有他要的东西。”
“是什么?”
“说是妖区和人间大门的钥匙,”
“大门......我确实听祖辈说起,说这个世界有无数的门,每一扇门都通往其他的世界,这些‘门’有的是橱柜,有的是一面镜子,有的是一个出口,而岭南区的地铁一号线,似乎连接着人间和妖区。”
“对,我就是经过那里遇到追我的妖怪。”
我和秦莲学长并排走在一起,本就压力很大,学校里无数双眼睛看向我。都是由女孩子的醋意组成的。
“我不明白辟邪要拿钥匙做什么,但妖区的大门势必要关上。最近人类误入者越来越多了。”
“要不贴个布告,此路人类禁止通行吧,哈,哈,哈......”
看到秦莲没有被冷笑话逗笑,我略显尴尬。
回到家,匆忙地第一件事是洗手,突然之间,有人从背后靠近我。
“洗手都不会。要搓六十秒啊。”
他的手,绕过我的背,将我环抱着,两只手挤了一些肥皂泡沫。双手均匀地涂抹在我的手背。
“喂,我自己会洗......”我的声音逐渐变小。
“别动。你的烫伤还没好。”
他又把水温调高了一点,用双手涂抹在我的手心里。
有点痒。
我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
“几岁人了,洗手都不会。”
“谁说不会......”
搓完了,他帮我一点一点冲掉,拿毛巾擦干净。
突然之间,我发现卫生间又变成了老旧的卫生间。
“你又跑到我回忆里!”
“嘻嘻。”
推门出去,是人来人往的商场里。我的奶奶看着很焦急。
辟邪问道:“她怎么了?”
“奶奶找不到我了。”
是的,那次在商场里,我走丢了。
我奶奶苏晓玲用自己指尖的血,召唤了一些式神帮着找。她自己则没办法,只能一个人一个人地去问。
最后,商场的广播站播出了我的名字。
“你那时候在哪里呢。”
“我......故意躲着奶奶。”
看着奶奶一边包扎手指,一边一遍遍地问路人,那一刻,我才发现,所谓的收妖人,在人间也不过是个束手束脚的老太太。
“她以前可不是这样的,要来就来,要走就走。”
“你认识我奶奶么。”
“不认识!谁认识这个魔鬼!”
那个时候,又和奶奶撒谎了,其实我是不喜欢奶奶的,我讨厌她给我讲各种神神叨叨的事。
甚至让式神找我。
但现在,我又无比怀念她。
我上前抱住了奶奶。虽然我知道她根本听不到我,看不到我。她只是我回忆的碎片。我轻轻地在她耳边,说了当年的藏匿点。
奶奶愣了一下,去那个地方把我揪出来。
那之后,辟邪经常来到我的回忆里,虽然他说为了找到奶奶留给我的钥匙,但他又不是很心急。
我也渐渐开始习惯了和他一起生活。白天,辟邪穿着黑色衬衫,去海事大学上历史课,晚上他会提早回家,来为我做一顿丰盛的大餐。我也逐渐摆脱了外卖APP,开始和电饭煲交朋友。
认识他之后才明白的第一件事,自己做饭比外卖好吃多了。
我觉得自己正逐渐依赖辟邪。
但是这几天,他回来的越来越晚了,而且看起来很疲惫。
“怎么了?”
“没事,在和几个小毛孩子玩呢。”
一次他洗澡时,进去拿毛巾,刚好看到了他背上的伤。
“辟邪,你背上在流血。”
“叫辟邪大人。”
“皮鞋大人......”
“先出去吧,我没事的。”
一出门,却发现自己又出现在了回忆里。
但是色调和之前的都不一样。
这次很冷清,白色的房间,好像很多都很慢。
辟邪已经穿好了衣服,牵着我的手往前走。
越往前,越是一种熟悉的情绪涌上来。
不舒服的感觉。
从大厅走出来,来到了一片院落,我的奶奶就坐在一张藤椅下面。她已经很老了,眼皮在上下打颤。周围还有不少老人,但没有人和她搭话。
“奶奶!”
我奶奶苏晓玲好像听到了什么,从困乏的梦中醒来,看向我。
“小衣......”
“辟邪,她看得到我?”
“她也是收妖人,可以看到......这是你关于奶奶的最后回忆了。”
我知道,那之后的一年,奶奶得了心梗去世了。
“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害怕什么。”
我最害怕的?
谁都没说,我最害怕的是奶奶一直有意无意地向着旁边说话。
“懂了吧。”辟邪说道。
我突然醍醐灌顶,她是在......和现在的我说话?!
“小衣你都长这么大了。让我瞧瞧。”
奶奶想站起来,却已经站不动了。我蹲下去抱住她。
“我是不是很坏啊,奶奶。”
她想了想,想摇头,最后又点点头。
我眼睛怎么湿了。
“嗯,又烦又讨厌。哈哈哈。你就这么小一点点,怎么那么会闯祸呢。”
我奶奶苏晓玲看了看我身后的辟邪。
“好了好了,你别看我了,老太婆一个啦。”
辟邪看着她,微笑着不说话。
“我老的门牙都掉了,不好看了。”
“你以前也不好看啊。”
我奶奶要站起来打他。
终究是没站起来。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辟邪会来接近我,是因为我的奶奶苏晓玲。他只是想要在我的回忆里看她的影子。
“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妖啊,罗刹啊,这些东西么,我以前不承认,是因为我没有勇气,我想做一个正常的人,我现在明白,其实每个人都是不同的。”
我有好多的话想和奶奶说,但整个空间都在摇晃。
“怎么了,辟邪。”
“可能是之前几个年轻的收妖师,攻过来了。”
我突然想到了秦莲学长,他给我的指环还在我的口袋里。
“那你快逃啊。”
“不用,这种小事没必要费心。这是你关于她最后的回忆了。”
我抱着奶奶,死也不肯松手。
“辟邪,你烦了我那么久,不就是想要钥匙么。”
“对啊,到了这个点该给我了吧。”
“奶奶,你给过我什么钥匙么?”
我看到我奶奶苏晓玲和辟邪两人相视一笑。
“钥匙就是你的名字——小衣。”
“你看,我确实把小不点照顾的很好吧。”辟邪笑道。
“你们在说什么!”
我很焦急,因为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辟邪把手掌贴在我的额头。
一瞬间,我看到我的十八岁时我的奶奶,她趾高气昂地在岭南区走进走出。
“别以为我没看见你,人类,你再敢踏进一步,你就死定了。”年轻一点的辟邪恶狠狠地说道。
“怕你啊,我就来。”
辟邪追上去,我奶奶便跑。追不上了,我奶奶又跑回来。
“来啊来啊,你追不上我!”
我奶奶十九岁,在我爷爷之前遇上了负心汉。来欺负妖怪解气。
“出来,都给我出来,妈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小妖怪们拿着兵器冲出去,却都瑟瑟发抖地退回来,我奶奶双手拿着菜刀。
“你这人怎么又来捣乱啊。”
“你们中间谁是雄性的,出来,杀妖不犯法!”
“你敢!”
辟邪无奈地看着她。
半小时后,我奶奶喝了他们的桃花酒,哭的鼻子冒泡。
“长得漂亮的有什么好的,有我对他好么!”
因为太有感染力了,妖区的好多雌性也都出来叫骂。
辟邪虽然觉得我奶奶吵吵嚷嚷的很烦,但也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曾想过把我奶奶吃了,或者做成梅子酒。
但看她那个泼辣的样子,也觉得很难吃。
我奶奶二十一岁的时候,灵力特别强大,已经把岭南区所有的妖怪都横扫了一遍。明面上许多收妖师,也被她打怕了。她的作风,得到了岭南区不少女性妖怪的青睐。
那些拿妖怪做坏事的收妖师,也不敢再踏入这里。
辟邪倒是乐的清闲。对于她的进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奶奶二十三岁的时候出嫁,辟邪总算是省心了,想把门给堵上,他想去婚礼上和她道个别,说以后别来了。但是那一眼,看到她被掀起红头罩,在那里,辟邪愣了很久。
这姑娘原来也有这么温柔,好看的时候。
人类的婚嫁真是奇妙。能把一个整天邋里邋遢的人,变成另一个人。
辟邪在洞口漆了一面墙,结果隔天就被我奶奶一脚踹开。
“我苏晓玲想进就进,拦我?”
辟邪和她对视,怒发冲冠,但心里却觉得很开心。他们两个打了一架,辟邪让着她,让她赢了。
我奶奶说,既然这里已经没有妖怪是我的对手了,那我也不用来了。
她施了术,将漏洞给补上了。并且告诉辟邪,口诀就是钥匙,但是口诀的名字,自己还没想好,哪天念出来的话,就能完完全全给封上。
再之后,她便很久没有来过了。
我奶奶最后一次进入岭南区是找我来着。那时候我刚满八岁,也修了地铁,就是喜欢往地铁里钻。和各种妖怪玩。
辟邪看到我奶奶,赌气说道,你不是说不来了么,怎么又出现了,把洞给我补上。
他又和我奶奶打了一场,这次是辟邪赢了,我奶奶说,堵上可以,不来了也可以,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
“要保护我孙女一辈子。她......有点懦弱。”
“好!我答应你。这是承诺。”
“嗯,这是承诺。”
“那口诀呢。”
“是她的名字,姜小衣。”
我看着奶奶的一幕幕,眼泪一直都止不住。她一直一直都在保护着我。
“所以,所谓的钥匙就是我的名字对么。”
“嗯,由你自己亲自去那里,念出来,妖区和人间就完全闭合了。”
天地之间的震颤越来越严重,我看到辟邪有些虚弱。
可能秦莲此刻就在外面,攻击他。
“是那些收妖师么?”
“没事的,你奶奶我都打败了,那些小屁孩没事的。”
“......”
我掏出口袋里的指环,扔到了看不见的远方。
“要出去么,辟邪大人。”
我盯着他温柔的眼睛,不想移开半寸。
“再陪我在这个空间待一会吧。”
“待多久都行。毕竟你答应我奶奶的,要守护我一辈子的。”
“嗯。”
异色都市奇谈·易碎品
我的名字叫简茶,简单的简,泡茶的茶。在一家八卦杂志上写一些都市怪谈。
01
我也经历过好多离奇的事情,但从来没有一件事,它如此直接,如此离奇。以至于在那个炎热的午后,我好像身处阴冷的空调间。
那天,我在编辑部接到一个电话,说是一个人找我有急事。我接了电话,喂了两声,却根本无人回应。
挂了电话,过了几分钟又打来了,是个女声,这次对方终于开口了。
“我想简先生能不能来一趟汶水区都市花苑,具体地址我短信发你。”
“请问你是?”
我不确定是不是和编辑部有业务来往的人,也就把‘你怎么知道我手机的’这个问题给憋了回去。
“你的名气很大,在某些小圈子里面很...
我的名字叫简茶,简单的简,泡茶的茶。在一家八卦杂志上写一些都市怪谈。
01
我也经历过好多离奇的事情,但从来没有一件事,它如此直接,如此离奇。以至于在那个炎热的午后,我好像身处阴冷的空调间。
那天,我在编辑部接到一个电话,说是一个人找我有急事。我接了电话,喂了两声,却根本无人回应。
挂了电话,过了几分钟又打来了,是个女声,这次对方终于开口了。
“我想简先生能不能来一趟汶水区都市花苑,具体地址我短信发你。”
“请问你是?”
我不确定是不是和编辑部有业务来往的人,也就把‘你怎么知道我手机的’这个问题给憋了回去。
“你的名气很大,在某些小圈子里面很有名。”
“我?小圈子?”
“到了你就知道了,我不能再多说了,到时候面谈。”
人流繁杂的编辑部,我一个人呆呆拿着电话,里面传出‘嘟嘟嘟’的忙音。随后,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来了一条短信。它清晰无误地显示着一段地址,离编辑部大概三十分钟的路程。
一般这种莫名其妙的电话,我是不会理睬的。但是那个女人的声音非常独特,纤细而脆弱。它唤醒了我体内为数不多的保护欲。
看了下工作进程,似乎没有太多的事情,于是找借口偷偷溜出去了。至少有一点我特别好奇,她是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的。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总是有奇奇怪怪的人知道我的号码。
还有她刚才提到的小圈子,也让我感到不安。
反正这种乱七八糟的邀约,最后都会导致不可控的事件发生。它就像是甜美而腐烂的甜点,对我展现出诱惑又致命的气息。
02
按照地址,我来到了一间普通的老式楼房。六层样式的,外壁粉刷过一次,现下又在陆陆续续地掉漆。
门是虚掩着的,进入,第一感觉地面是软绵绵的,仔细一看原来是包裹了海绵垫。放眼望去,整间房间都被裹上了一层海绵。
难怪会有一种压抑的感觉。
房间里有一个中年女人正钻在桌子底下,帮椅子套上脚垫,我发现她是在刻意让尖锐的地方消失。
“你来了,简先生。”
回头,是一个长得和好看,美丽八竿子打不到一块的脸,勉强在平庸的标准线上,但一旦露出厌恶的情绪, 就能归结到难看的里面。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这位小姐,你是怎么认识我的。”
“我也是听人介绍的,之前就说过,你在我们小圈子里很有名。”
“我不太理解你说的小圈子是指什么。”
“非常理协会。”
“非常理协会?什么东西啊。”吃惊之下,我连鞋带都解不开,差点要摔跤。
“小心!”
女人用极大的声音叫出这两个词,简直把我吓一跳。
“小心别摔伤。”
“没事,没事......”
沉默了一会儿,大概是女人觉得自己表现的太夸张了。也不知说什么好,一度很尴尬。
“简先生刚才问的,说实话,我也只是接触了皮毛。非常理协会是一个民间组织,我也没有见过里面的负责人。采取的是会员制,也很能进入,依靠的都是朋友的关系。朋友是里面的会员,她说只要是身边有发生不可解释的奇怪事情,可以向他们求助。”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们给了我你的电话。”
我的电话确实被暴露了,可是什么时候暴露的呢。难怪很多时候,都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电话找上我,但更加让我好奇的是,这个非常理协会又是什么组织,为什么会让别人联系我。我能帮上什么忙。
想问的还有很多,但实在是没什么耐心了。
“那你是需要我帮你什么呢?”
“我的妹妹离家出走了,我希望你可以帮我一起劝她回来。”
“怎么了,她不想回来么?”
“她......”女人欲言又止,“你帮帮我吧。”
“我......我可以和你一起去见见她,但是说实话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没办法办到普通人办不到的事情,你不要有太大的期望。”
女人的声音多少恢复了一些元气。
“我相信简先生自有过人之处。不然,组织不会让我联系你的。”
我有点尴尬地笑笑。这时候推脱和答应都会让我显得像个小丑。
“还没自我介绍,我姓朱,叫朱佳。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我的房间要布置成这样吧。这件事还要从那个时候讲起。”
朱小姐一家是属于市科考队的,从父辈起便是如此,每隔几年都会去冰川腹地进行海洋物质提取的研究。后来,姐妹同样考取了相关专业,进入科学院,每年都会出海。就在前不久,附近的海域出现了蒸汽,深海中可能有活火山的迹象。市里对这个很看重,于是组织了队伍前去探究。
“离开了码头,我们偶尔会感受到从地核传来的震懂。夜晚,城市里的人大概都睡着了,但是阿杏却在黑夜中高兴地颤抖,她太喜欢海洋了,海底的火山喷发出来,在千万万年之后,可能会形成新的岛屿。这就是大自然的生生不息。
当时我妹妹阿杏穿上潜水服,一下子就下去了。我当时也惊呆了,因为还没有到潜水点,但是我们都是熟悉水性的人,也经常要潜到深海处进行采样,检查,所以没觉得什么。但是等她上来后,便立刻躲到了寝室里。再次见到时,我看到阿杏一脸的惊恐,她说自己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当底下有活火山运动时,周围的水温度会升高,会聚拢一些海洋生物,我本来以为她捞上来了什么生物,但是她说自己吃了什么,我就觉得很奇怪,细想又觉得害怕,真的怕出事。但是过了一会儿,阿杏变得很悲伤。她就到处拿毛巾裹着自己的身体,我一开始以为她是感到寒冷,结果好像不是,只是不停地塞满自己身体的每一块肌肤。她将自己反锁在房间。不论我怎么敲门,她都不开。隔着一扇门,我问阿杏到底怎么了,她什么都不说,只是悲伤地哭泣。”
我一直在观察朱佳小姐,这个三十多的女人看起来很壮实,而从房间的合照看来,她的妹妹朱杏小姐却纤细而美丽。两个人的五官,没有一处是相似的,区别之大就像是甜月饼和咸月饼,黑蛋糕和白蛋糕。如此分工明确地区分着。
“朱小姐,我想要打断一下你。”
“你说,简先生。”
“你和你妹妹是拥有血缘关系的么。”
“对,我们是亲姐妹。我们的感情很好。”
朱小姐的脸微微红了,她大概是察觉到了自己和妹妹颜值的差距导致我问出口的。这么一想,我自己也觉得颇为窘迫。气氛稍微变得有点尴尬。
“让我先把故事讲完吧。
03
“船靠岸后,朱佳让所有人先下船,表明自己一会儿就再走。但大家都很担心她。一直偷偷守在外面,即便如此朱杏还是不出来。她就让其他人先走,自己留在船下。一直等了两天两夜,她妹妹才从房间里面出来。朱佳说自己在远处望着,她发现妹妹变得小心翼翼,好像看到什么都害怕,朱杏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姐姐刚要靠近,妹妹就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然后......”
“好了好了。”主编挥舞他粗壮的小臂,“你相信她说的么。”
“你想听实话还是真话?”
“......”
“实话就是,我一点都不相信。”
“嗯......”主编偷偷关上门,外面嘈杂的声音如同包裹了一层保鲜膜,立刻变得微弱。
“怎么说,感觉吧。她说那天自己就没敢上前,任由精神失常的妹妹走远。这就不合常理吧。正常人哪有可能看着亲人走掉的。”
“也许她妹妹威胁她了呢,也许有其他的事呢......总之,她是希望利用我们的资源来帮她找妹妹?”
“大概是这个意思吧。但是我觉得从头到尾都透露着不可信的感觉。”我回想了一些细节,“我进那个房间后,就发现整个房子根本不像是两个人住的样子,好歹地上该是两双高跟鞋吧,还有那张照片,她妹妹的脸,比例,和她站在一起的样子都感觉非常的不协调,走近了看,身为妹妹的人似乎看起来很诡异,像是她从网上随便找的一张美女图给P上去的。”
“这么奇怪......”
“嗯,而且当我靠近她,想要咨询问题时,她下意识地往后退缩一步,好像很害怕我靠近她,触碰她,甚至碰到了尖锐的东西之后发出了尖叫。我觉得她的精神很不稳定,却在极力地压制着自己。”
“你的意思?”主编站了起来,看着我。
“我怀疑她说的妹妹就是不存在的,其实说的是她自己。”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有调查下去的理由了。”
“嗯。”
04
现代社会,消息有一千种方法钻进你的口袋里。结果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朱佳女士确实有一个美貌的妹妹,叫做朱杏。
是真的。
“她和妹妹的关系还挺好的。至少我是她的高中同学,表面上看还是挺好的,那时候上学放学一起回家。”我找到朱佳的高中同学,询问了不少关于她的事情。
确实有朱杏这个人,她身上似乎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失踪不见了。朱佳希望我可以帮她找回来。但是很明显的一点,她并不想让警察介入。
一周后,她重新找到了我。我看到她神情怪怪的,我怀疑她还有很多更隐秘的想法没有说。
“朱女士,你是不是还有一些细节,没有想起来。”
我看到她用手抓着自己的另一只手,随后,听到了玻璃裂开的声音。我看向她的手,惊呆了,居然从手指到小臂居然呈现出透明的质感。
“你!”我上前抓着她的小臂。
如果没有低头看,我以为自己摸到的是一块玻璃。
我陪同朱佳小姐去了趟医院,这是她近一个月来第一次出门,而之前见我的时候,玻璃化还只是发生在手指上。医生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都希望她住院观察。
朱佳极力反对,我看着那些老教授们虎视眈眈的眼神,也觉得留她一个人在这里不是很好。
现在,我终于理解了为什么她不敢出门。哪怕细小的撞击,都会在她身上留下裂缝,如果是巨大的冲击,那她的整条手臂都会碎掉。
“房间里那些泡沫都是为了保护你自己用的吧。”
“嗯。”
泡沫!。
我联想到了精神病医院的保护病房,对于天生拥有杀戮心的精神病犯罪者,会将手脚都束缚起来,关在一间全是泡沫的房间。
我猜想,朱杏在极端恐怖的情况下,想要保护自己,那个地方或许是唯一的选择。
“你们姐妹有认识精神病院的人脉么。”
“妹妹从小就身体不好,医院经常跑,她确实认识一些医生,但是精神科的,应该不至于。”
朱佳没有想象中那么了解朱杏。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她说的话,不能全信。
“要不我去通讯录查查。”
她刚转身进房间,我就用编辑的人脉开始查询。
市里拥有那种房间的精神病院一共只有五家。通过一些朋友,得到了访问的机会。我发现其中一家确实在最近,进来一个主动要求的女人。登记的名字是假的,但是签名的字迹经过朱佳的确认,证实就是自己的妹妹朱杏。
然而我们却晚了一步,一周前她就被人带走了。
“是她自愿的么?”我问医院的护工。
“她说自己得了一种怪病,想要住‘特别病房’,本来这是不能允许的,但是你知道,院长批准了,所以这个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后来走也是她自己要走的。就是一个男人陪她一起走的。我记得的就是这么多了。该不会出事了吧。和我没关系的。”
我稍微安慰了两句,就在笔记本上划掉了几个字,都是最近疏离的线索。
目前线索就剩下一条了。这家精神科医院的院长。
想从院长这边入手,却发现根本没有查找的意义,因为我和朱佳找到她了。
市里的某个路段,每天晚上十二点都会出现一个神秘的马戏团。都是一些畸形人在表演。
据说最近这个马戏团多出来一个成员————玻璃人。
当我走进去的时候,发现朱杏就在里面。在一准防盗玻璃里面安静地站着。美而脆弱,像是雕像,却又是透明的,又是活着的。即便是看着她呼吸,我都被这种奇异的美感而吸引。
现在的朱杏,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件工艺品。
“你这样是不人道的。”
我找到了戏团的老板,对他这样喊道。
“我可没有囚禁她,是她自己选择在里面的。这个透明的房间,外面敲不碎,但是门从里面轻轻一推就可以开了。”
是她自己不想出来。
那时,朱佳一直守在门外,夹杂在人群中,劝妹妹从里面出来。但更多的时候,被喧闹的声音给掩盖。等到所有人都走光了,天已经蒙蒙亮了。朱佳才能靠近一点,流着眼泪规劝自己的妹妹能够出来。
但是朱杏就是不愿意,因为,她觉得自己在外面的世界活不过一个小时。
朱杏美的不可方物,全身剔透而纯碎,连声音都变得像玻璃一样的质感,尖锐而易碎。
在这里,我和她进行了一场对话。
“我为什么要出来。”
“因为你是一个人。不是一件艺术品。”
“死去的人和活着的艺术品,你选择哪一样。”
“如果是我的话,我宁愿相信我可以获得救治。”
“我也明白或许是这样,但是我更相信,在获得救治之前,我就已经散落一地。”
“你打算在这里躲一辈子么。”
“或许这就是我的命,我以前也一直被人看。被人看就是我的生活。大概我本来就是要来到这个玻璃罐子里的。”
我觉得她的心理已经有了扭曲的迹象。
朱杏认为车会撞碎她,人会撞飞她,天上掉下的重物会让她变成颗粒,就算是一片叶子打在脸上,也会有危险。这个世界对她来说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灾难。
只有在这个玻璃罐子里,自己才是安全的。
“今天的对话已经结束了,我想休息了。简茶先生,你回去吧。想和我说话的话,明天再来。”
每当我试图靠近她,她就发出高频的尖叫声。音高已经超过了人类所能达到的极限,我的耳朵感到刺痛,如同被针扎一样疼痛,玻璃的地面出现了很多裂纹。
朱佳与她的对谈,则激烈很多。许多次都撕心裂肺一般,我看到周遭玻璃上的裂缝越来越多。
“我不能出来,一出来我就会被杀死的。”
“阿杏,没事的,姐姐每一刻都陪在你的身边。”
“我不要,我不想看到你的脸。很难看。”她温柔地说着恶毒的话。
“那姐姐把脸给包住,这样就不会影响你的心情了。”
“我不喜欢你的味道,很难闻。”
“姐姐会涂上香水的,不会再难闻了。”
“我不要你靠近我。”
“我和你保持距离。”
“我不要听到你的声音。”
这次朱佳不说话了,我看到她粗壮的脸上满是悲伤的神情。这些话连我这个外人都要听不下去。
“有你这么和姐姐说话的么。”
“你干嘛这么凶,你也要来伤害我么。”她淡淡地说。
朱杏往后退一步,我下意识地捂住耳朵,但什么声音都没有。到底是什么时候,情况变得这么无助的。我经历过很多奇怪的事,但是第一次遇到受难者毫无求生意志。又或者说,拥有几近绝望的求生意识。
“你们随时可以来,也可以随时带走我最美的工艺品,如果她愿意的话。”老板说道。
05
“她为什么这么恨你。”
“其实是我的错。”
“你小时候伤害过她么。”
“不是的,小时候我们爸妈去出海,父亲为了科考,遇到了暴风雨,死在海浪中。母亲过了没多久也去世了。母亲临死前,让我好好照顾阿杏。但可能从小没有父母疼爱的缘故,阿杏是一个很敏感,脆弱的人。但她又继承了阿爸阿妈的美貌。”
我看到朱佳的照片,她父母确实是那个年代的美人。朱杏笔挺的鼻子和杏仁眼全都继承他们两个。但是后面听朱佳的说法,我才知道了她并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朱杏天生美貌,一直享受着自己的美貌和别人的注视。性格却尖锐难处。相反,姐姐却善良淳朴。
我知道,这个世界有一流的美貌的人,也有毁于自己美貌的人。
我的学长说过一句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意思是一个人拥有了与自己不匹配的能力时,便会招来灾祸。比如突然中了大奖的人,大部分不懂节制者会去骄奢淫逸,放之美貌也是如此,没有对自我的自审和聪慧的社交,不懂美的展示与保留。最后一流的美丽却败在三流的为人上。
朱杏从不在意别人的感受,一旦不被拥戴,就将对方抛弃。所以,虽然开始的时候,很受欢迎,但最后却渐渐地被冷落。
相反,姐姐朱佳虽然样貌不佳,但是为人真诚朴实,比她更受欢迎。
进入大学的朱杏,被相恋三年的男友抛弃,后来精神一度奔溃,患了应激性精神脆弱症,后来进入了一家精神病院,却喜欢上了他们的院长。
“所以当时我总觉得你有很多东西没有和我说。朱佳女士,你早就知道她去了那家医院吧。”
“我自己去过几次,但是阿杏都不愿意见我。后来一次机会,我看到全身玻璃化的她,不知道怎么办,只能求助非常理协会。他们专门处理这种事。于是他们让我来找你。”
开始,院长也对朱杏很有好感,但是相处的时间长了,他才意识到这个女孩虽然美丽,但是性格却叫人难以相处。相反,每天来照顾她的姐姐却很温柔。院长渐渐喜欢上了朱佳。
这就是为什么妹妹对姐姐那么反感的理由,但是她又没办法离开她。她早就养成了什么事情都依赖姐姐的习惯,没有姐姐,自己可能没办法活在这个世界上。
“你对她太好了。”
“她从小就没有父母,我只能既当她的母亲又当她的姐姐。”
“即便她恨你也无所谓么。”
“即便她恨我,她也是我的妹妹。”
“作为一个独立的人格,她没有足够坚强的能力。”
“我知道她很脆弱。”
“她脆弱的不是身体,是她那颗心。”
“朱佳女士,那那位院长......”
“他是我的男朋友。”
“只能求他帮忙了。”
后来,我们和院长一起出现。当我见到这个男人的时候,确实也是惊讶到了,大体,‘温润如玉’大概就是形容这种男人的。优秀的外貌,得体的教养,一眼便知是从小在良好家境下熏陶出来的人。相处起来如沐春风。
确实和朱佳真诚的性格很搭配。看到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样子,我就知道朱杏从一开始就败了。
我们定了一个计划。
再次去马戏团的时候,人声鼎沸,大概是来的人最多的那天。两旁是令人作呕的畸形人。穿过熙攘,喧嚣的人群。
我们三个人看到了朱杏。在玻璃罐子里,她在舞蹈,灯光穿过玻璃,照在她的身上。美的像是上帝的手捏得杰作。
我们挤到前排,院长和朱杏四目相对了。
我看到朱杏停下了舞蹈,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那是恋慕的眼神。
“我找了你好久好久,你一直在躲着我。”
“因为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我害怕你。我尝试过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但是不行,我害怕你的声音,害怕突然的哪句话刺痛了你的神经,害怕你突然就不开心,害怕你的尖叫,我不知道怎么和你在一起。”
“我这么喜欢你,你和谁在一起我都不介意,为什么和那个丑八怪在一起!”
朱杏突然就大叫起来,动作幅度开始变大。
我看了眼朱佳,又看了一眼院长。我发现朱杏还没有发现,姐姐混在人群中。
“出来吧,我现在想通了,或许我还是喜欢的是你,我一直在这里等你,等到你认为想清楚了,就出来吧。这个世界,没有你想的那么危险。”
我明显看到朱杏的瞳孔变大了,突然,我感觉特别不好。
我看到朱杏的嘴角露出微笑,轻轻地推开这扇玻璃门。
“笨蛋,不是说现在!”我大声喊道。推开人群,却发现怎么都挤不过去。
看到朱杏从玻璃房间里出来,所有在马戏团的人都拥过来,但是朱杏的眼神里面只有一身白衣的院长。随后,我看到她的期待的眼神破灭了,我看到院长身边的姐姐,两人的手牵在一起。
朱杏也看到了。
我看到朱杏不顾一切地冲过去,这样的眼神我看到过很多次了,目含杀意。
会场一片硝烟,我顾不上人群,想要冲到前面去,保护朱杏,但是人太多了,人潮似是要将人给挤压窒息。
我最后看到的朱杏掐住朱佳的脖子,随后,被蜂拥而至,爱慕她的男人们包围。最后,我听到了玻璃碎裂的声音。
我看着裂缝从她身体的每一寸延伸出去,像是血管一般布满全身,随后,碎成一粒一粒的细碎。最后的时刻,朱杏还是在笑。
人群最后散去了。地上只剩下一片砂砾。我确信看到她的笑容了,不知道是最后活在被喜欢的人告白的瞬间,还是被万千喜欢的目光憧憬下死去的。但是那个笑容,一直都印刻在我的脑海中。
06
再后来,马戏团从这个城市消失了。
我曾问过朱佳,为什么她的身体也玻璃化。她对我说,当天,她趁着妹妹下船后,进入了她躲避的宿舍,在里面找到了一朵花。一朵生在海底的花。
“我也尝试了,只是想要向阿杏证明。她觉得自己太脆弱,没有办法在这个世界活下去。我想向她证明,其实是可以的。”
我看着这个相貌平庸的女人,终于知道,院长为什么会选择她了。
我觉得就算朱杏的身体没有产生变异,她这样脆弱的内心,也很难在这个世界立足。
那之后,她玻璃化的小臂虽然没有完全恢复原状,但是已经不再是玻璃的状态,而是有一些新的肉在长出来。世界有很多治疗的方法。
一周后,我回到编辑部,收到了一个快递。发现是一朵瑰丽奇妙的花朵,同一朵花,却有两条根茎。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张纸条。
两生花,又称为姐妹花,一条根茎依赖着另一条而存活。据说是出现在极地的深海中,食用一些深海生物的污垢而存活。据说人食用之后,可以变得极为美丽。除了这张纸,还有一张航海地图,上面的经度纬度都标志着两生花的海域位置。
纸条的背面这些几个字:经过考核与验证,两生花确实拥有使人体玻璃化的效果。现评定为二级收容之物。
非常理协会。
异色都市奇谈·名词控
可曾想过,有一天,所有的名词都从你的语言体系中消失了。
01
“首先,要确认的一件事是:‘语言’是具有灵性的。”
硕大的大学公共教室,阳光透过帘布撒在阶梯上。
窗外,鸳尾花在风中绽放。
“在‘文字’和‘语言’出现之前。人类不明白如何去界定自己看到的,山非山,水非水。它们只是块状的,长条的,坚硬的,亦或者柔软的。语言出现之后,山才方为山,水也被称之为水。所以,语言最灵性的地方就是‘定义’。”
方小玲撑着头,饶有兴趣地看着讲台前的年轻讲师。
“小玲,我希望郭老师多去山里做研究,你看,来顶替的代课老师还是很帅的。”室友偷偷说。
“嘻嘻。就...
可曾想过,有一天,所有的名词都从你的语言体系中消失了。
01
“首先,要确认的一件事是:‘语言’是具有灵性的。”
硕大的大学公共教室,阳光透过帘布撒在阶梯上。
窗外,鸳尾花在风中绽放。
“在‘文字’和‘语言’出现之前。人类不明白如何去界定自己看到的,山非山,水非水。它们只是块状的,长条的,坚硬的,亦或者柔软的。语言出现之后,山才方为山,水也被称之为水。所以,语言最灵性的地方就是‘定义’。”
方小玲撑着头,饶有兴趣地看着讲台前的年轻讲师。
“小玲,我希望郭老师多去山里做研究,你看,来顶替的代课老师还是很帅的。”室友偷偷说。
“嘻嘻。就是就是。”
两个女生相视而笑。
“而定义,是产生文明的基石。我们区别于那些用气味,舞蹈,触角来沟通的生物。以前,人类没办法体会别人的感觉,见他人之所见,听他人之所听。有了语言,一切都不同了。
这个世界开始变得五彩斑斓,同时也熠熠生辉。让人类这个物种脱离了混沌,向着文明迈步。”
年轻讲师淡淡一笑。
“那今天的课就到这里吧。虽然只有四十分钟,还是很高兴认识你们。”
整理完课件,男人灵巧地窜出了教室。
留下一众学生目瞪口呆,剩下的时间呢?
五分钟后,一个胖胖的眼镜男跑了进来。
“抱歉抱歉,来晚了。我来替郭老师给大家上一堂语言学的课,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睡着了。实在不好意思。”
方小玲一脸糊涂地看着室友。
那,刚才那个男人是?
02
“上次冒充警察,这次是大学教师。学长,你最好往我的银行户头里打一笔保释金!保不定哪天进了警局,我好提前做准备!”
“我在调查取证嘛。”
听着那股子悠然的语气,简茶恨不得把魏氏一从电话里拖出来,揍一顿。有些人仗着家里条件好,根本不知道上班的痛苦。
“好了好了,不说了!我们这儿忙成一锅粥了,有专访。闲聊结束,再打来就不接了啊。”
“哦......”
三十秒后,魏氏一又打来了电话,这次简茶直接给挂了。
简茶是《九龙周刊》的编辑,负责编写一些猎奇的故事。
前段时间,简茶收到一封邮件,是陈申的助理发来的,说要进行一次面谈。
陈申是国内最优秀的男演员之一,代表作《捉猫记》更是获得了十年来的最高票房。为什么指名道姓,要来找自己这个十八线小编辑?
就在他手忙脚乱时,一个女生拍了拍他的肩。
“嗯?”
“简茶先生对吧,我超喜欢看你写的专栏————《都市奇怪谈》是吧。”
“《异色都市奇谈》......”
“对对对对,特别棒。我每篇都看过。”
随后,方小玲开始叙述晴写的故事,甚至按照期刊的编号,一期不落。
“我还真没想到会有人喜欢。”
“真的好吸引人,而且我......”
“打住打住,你谁啊?”
简茶清醒过来。
“啊,我还没有自我介绍吗!抱歉抱歉。我是陈申的实习助理,叫做方小玲。和你联系过的。”
会客室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一张棱角和五官都趋向完美的脸。简茶觉得周身的空气都被对方吸引过去了。
“那么我就开X见X了,我希望你可以帮我找到qu......我无法说出mi……mi。”
“什么?陈先生,我听得不是很清楚。”
陈申又重复了一遍,只是之前没有说出来的话,这次用口型代替。
“名字?什么名字?谁的名字?”
他沮丧地甩甩头,从胸前拿出钢笔,在纸巾上写上“名词”两个字。
“你没有办法说出名词?什么名词?”
他暴躁地走到窗前:“我是说!我无法说出任何的min……”
随即高举那个纸巾。
“你是说没有办法说出任何一个‘名词’!?”
“对!”
“就是和‘动词’‘形容词’相互对应的……‘名词’?”
“对。”
会客室陷入了尴尬的境地。简茶怀疑自己被‘参加’了真人秀。
“这个怎么念?”
简茶一边指苹果,一边看周围有没有隐蔽式摄像头。
“pi,pi……pin。”
“这个是苹果。来,和我一起念,苹,果。”
“pi,pi……”
“不要紧张,陈先生,请放松一下。看着眼前的东西,自然地,有感情地说出来。”
“pi,pi。抱歉,我真的……”
“那我们换一个吧,这个是香蕉。香,蕉。”
“xi,xi……ji……”
没有摄像头。
这不是真人秀。
陈申没办法说出,语言体系中所有的名词。也就是说“的”之后的,他一个都说不出来。
这也是他没有办法接受采访的原因,即便连身边的助理,都一直换新人。
为了不走漏风声,他甚至去欧洲小国的顶级私立医院就诊。得知喉咙和气管都没有问题,所有气音也并无障碍。
“陈先生,你这情况时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并不是某yi……”
大概时耐心快用完了,他提议先把句子讲完,到名词的地方用某一个词汇代替,之后再一起写下来。
替代的词=巴拉巴拉。
“奇怪就奇怪在这里。并不是某巴拉巴拉(一天),而是巴拉巴拉(一点一点)消失的。具体的巴拉巴拉(时间),我已经忘记了。”
“那您是怎么进行艺术表演的?”
“巴拉巴拉(配音)。”
“可是,为什么来找我?”简茶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是我推荐的!就是145期,东方驱魔人那期。”方小玲插嘴进来。
那期的故事是这样的:某个小男孩一夜之间不会说话了,嘴被什么给粘住了,也张不开。最后东方驱魔人来查看,发现是恶魔上身,最后驱魔成功。
简茶扶额,方小玲这个疯子难道还以为这是真实的?
“可能要让你们失望了,其实那个故事......”
陈申一声不响地递来一张纸,上面写了一个数字。
“我尽量找到他。”
03
这段时间,主编怂恿他跟在陈申周围,挖点花边新闻。
所以,他整天在剧组瞎转悠。
今天是一场宫廷戏,满桌的食物,陈申要一个个点评过来。
简茶看了剧本,台词是这样的。
母后,这只烧鸡的味道很美味。
父皇,这只烧鹅的味道真是甜美。
九王,你要不要尝尝这锦绣桂花酿。
郡主,你最爱的荔枝从十八里外加急送来了。
珍妃……
一万头长颈鹿踩过简茶的内心。
果不其然,演出时,画风变成了诡异的形态。
“六场三镜一次。”
场记退下后,陈申开始走词。
“墓猴,这只‘消极’的胃稻很美味。”
“符皇,这只‘下颚’的胃稻真是甜美。”
“救亡,你要不要尝尝这……”
陈申只有把名词念成乱七八糟,没有属性的词,才能继续演下去。
工作人员忍不住捂嘴笑。
简茶没有笑,因为整个场次,他看到陈申不停拿错东西。就好像他根本就不认识那些东西。
看着陈申痛苦的表情,他觉得这一切真的棘手了起来
而与此同时,一条短信发来了,所谓的‘专业人士’找到了。
04
龙武注视着眼前的男人,浑身不自在,好像全身上下有无数的蜗牛爬过。
身为一名神棍,帮着房地产商去去晦气,看看风水就能赚钱。这种事,他也很擅长。
眼前的大明星正在熟睡,神态祥和。
喂了他一点安眠药,再随便弄几个画符,明天问楼下的鱼贩要几条死鱼,编个谎就可以收工了。退一万步讲,治不好是正常,反正大明星也不会声张。
就在这时,外屋的灯碎了。整个房间一下降温了10°。
“怎么能让你去破坏我们的容器呢。”
“嘿嘿嘿嘿,不自量力。”
两个声音同时在房间里响起,有男声,有女声,在这个空旷的医馆显得非常恐怖。
角落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龙武抖了一下,不敢动。
一瞬间,从黑暗中飞出来一把匕首。
龙武用刀子挡住了。
龙武在当神棍之前加入过特种部队,随身带刀是习惯,而对手也是用刀的高手。对方朝向自己挥舞了一个‘十’字,他以脚尖为支点,退后一步,又躲过一次攻击。
“动作蛮快的,这下看你怎么跳。”女声道。
房间里都是瓶瓶罐罐的跌打酒,对手踢坏之后,地板上都是玻璃渣和酒精。
借着月光,龙武赤脚在没有玻璃的地板间跳跃。只是为了找准一个机会,一击即中目标。
只是这次的对手,好像真的只是一个影子。一眨眼,又消失不见了。
“出来陪我玩啊。”
刚想说第二句话,脖子却在一瞬间被掐住了。
“好啊,那就玩玩呗。”
这次换了个成熟男人的声音。
原来自己的身后一直站着第二个人,他和黑影战斗时,这个人一言不发地在观战。
输了。
第二个人将打火机丢在地上,火舌沿酒精一路燃烧。
最后,整栋楼化为火海。
第二天清晨,这栋矮旧楼房已是一片焦黑,里面可想而知。
警戒线外,人群议论纷纷。
“火,火灾!?”
简茶看着身边的方小玲,好久才蹦出这几个字。
“对啊,我也是今天一早才知道的。”
“陈申呢?”
“现在没事,在医院里。”
糟糕了,可别搞出人命啊。
简茶拍拍脸,赶紧去楼下买瓶饮料镇定下。
“老板,来一瓶可,可……le。”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从背脊上爬上来一股寒冷的感觉。
好像没办法说‘可乐’这个词了。
05
“小简,你是说,人不能说出名词属性的词汇?”
“是啊……”
“还具有传染性?”
“是啊……”
“有趣。你来找我吧,记得带上水果。”
简茶骂了一句‘靠’,挂了电话,驱车前往。
都到了这一步,也只能找魏氏一了。
“这个人真的很厉害?能救你们?”
“我只知道,在脑袋和正常人不一样这方面,他真的很厉害......我现在能想到的只有他了。”
魏氏一大简茶两岁,是同高中的学长。在简茶还在看言情小说时,他就已经在翻阅前清时代的古籍了。再后来,他开始专攻简茶看不懂的小语种文字。再之后,听说是去研究洞顶壁画了。
“总之,你见了就知道了。”
方小玲看到魏氏一时,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你就是那个冒充我们代课老师的家伙!?”
“抱歉,你指哪一间大学?”
“语言是有灵力的。”
“我的用词应该是‘灵性’吧。同学。”魏氏一微笑,“我记起来了,本来是郭老师的课对吧,他是国内语言学的权威,所以我就打算去挑战一下。”
三人在一栋古旧洋馆前相聚,跟着魏氏一一起来的,是一位面如狮鹫的老头。
“钟叔好。”
“小简,好久没来玩啦。少爷老是和我抱怨,小简怎么又不来找我说话了。于是我就说,少爷,小简他有自己的工作,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也可以找一份工作的。然后少爷就说......”
“钟叔,要不我们先进去吧,外面有点冻。毕竟有女孩子在。”简茶推了方小玲一把。
“你看我,又老糊涂了,就顾着说话了。”
钟叔拿出十几把钥匙,不同的钥匙对应不同的锁孔。方小玲这才发现,这扇门上居然有十几个锁孔。
“玩的开心小简,方小姐。欢迎来到少爷的私人图书馆。”
“一个人有这么一栋洋楼,他比你说的还有钱啊。”
“他有个好祖宗。”
进入洋馆,才发现里面比外面看起来更大。魏氏一拿过简茶的手机,给陈申打电话。
“中性词能说么?”
“什么?你是?”
“就是类似于‘鼓励’,‘参考’,‘表白’,‘建议’,‘行动’这样的词汇。既是名词,又是动词。”
“请问你......”
“试试看。”
魏氏一不给陈申一点思考时间。
“快一点!”
“表……表,抱歉,我只能念‘漂白’。”
“努力一下?”
“真的不行,不过我倒是想起了曾表白过一个吕生……”
魏氏一笑笑:“果然是在作为动词的时候,才能自然地说出来。看来‘名词’真的从你的发声和语言体系中,消失不见了。”
魏氏一直接挂了电话,嘴里还念叨着有趣有趣。
“学长,你至少和人说句再见吧......”
“语言分为声和形,你们还能记录想诉说的东西,说明事物本身的概念并没有消失。只是【声】这一块消失不见了。”
“你有发现?”
“不能说没有……但在此之前,我先给你们看一些东西。”
沿着走廊走了好久,两人被魏氏一带入了一间大房。里面收拢了很多生物。
“哇!像个小型博物馆”
“哇!上次来还是高中没毕业。这里还是那么神奇。”
“先别激动,下个房间你们再看一下。”
门禁卡刷过之后,门开了。
首先出现的是一尊巨大的玻璃器皿,器皿中的主人却非常奇怪。淡金色的溶液里,游动着一条鱼。但是鱼头之后却只剩下骨头。
“骨鱼,没有身体器官也能支持生物机制维持运作,很有趣的生物。”
“不可思议!”简茶眼睛放着光。
“那这个是?”方小玲盯着一个玻璃器皿,里面是一棵树,一动不动,和平常的树无异。
器皿前有个按钮。
“千万不要去碰那个按钮!”
她的手悬在半空中。
“这是极度危险的生物。笑笑树,如果不讲笑话,可是会变得很残暴的。”
“真神奇。”她一脸兴奋。
“学长,你想表达啥……”
“我怀疑这件事情上,你们思考的方向都错了,并不是魔啊恶灵啊之类的。”
“那是?”
“是某个生物寄生在你们体内。”
“寄生!”
魏氏一笑了笑:“小简,你知道巴别塔的故事吧。”
“当然。”
“巴别塔,或称巴比伦塔、通天塔。当时人类联合起来兴建希望能通往天堂的高塔。为了阻止这个计划,人类被一种神秘的力量驱使,竟一夜之间说起不同的语言。相互之间不能沟通,计划也因此失败。现在公认的说法是,这则神话试图为世上出现不同语言和种族提供了解释。
我的祖上是做航海的……他的船队经过了好望角来到古伊拉克的首都,也就是现在地理意义上的巴格达。确实有看到过类似的建筑,一座拔地而起的巨大石塔,建筑的断裂处穿过了树海,横在天空与树海之间。
我祖先远远地看着,光是目测就可以确认超过了百米。队伍中的地质学家判断这是建造在更为远古的时代。当时的人在科技水平底下的情况下建造了一座高耸的建筑。”
“类似埃及金字塔?”
“类似埃及金字塔。”
“根据我太太爷爷的手记描述。他发现这件事并不是神话故事,而是真实发生的,是一场残酷的部落战争。原初,当地的部落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想要建立一座巨大建筑,但又不知道什么理由,在建造过程中,语言系统在部落中消失不见。最后巨大的工程一夕之间被毁灭,甚至引发了部落之间的战争。”
“是什么原因?”
“利益的不合理分配吧,太太爷爷没有记录的很清晰。”
“你怀疑我的情况和这个有关?”
“中国古代也有类似的情况。隋之前,在西北部曾建立过一个暴政国家,称为‘厘’。古籍上记载,皇帝荒淫无度,但统治手段和意识形态却很超前。为了建立一个不会有起义的国家,他让身边术士夺走了百姓关于‘起义’相关的词汇。虽然国家衰败,但也度过了百年。”
“还有这样的事儿。”
“你们过来看一下。”
不知道什么时候,魏氏一的手里多了一根试管。里面有只类似蚕宝宝的虫子。房间的另一头关着两只猴子。魏氏一把虫子倒出来,虫子在铁笼周围爬了一圈,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原本还很安详的猴子,突然瞪大了眼相互怒视,随即胡乱挥手,最后争吵打斗起来。
“为啥会是这样?”
“还有更好玩的。”
魏氏一按了遥控,墙上缓缓降下了巨大投影仪。他在CD机里塞进一张光盘。是美国经典电影《教父》
马龙白兰度的脸慢慢从黑暗中出来,
魏氏一照例重复了之前的动作,将虫子倾斜地倒出试管,让他爬一圈后,再收起来。
【我们相识多年,这是你第一次来找我帮忙。我记不起你上次是何时,请我到你家去喝咖啡了,况且我太太还是你独生女的教母,我坦白说吧。你从来就不想要我的友谊。】
五分钟后,简茶变成了O型嘴。
他发现马龙白兰度饰演的教父和其他角色一起,只能看见嘴型在动,连字幕都消失不见。
“你是不是把声音给调低了。”
“但是环境音还在。”
“难道说是刚才那只虫!”
“嗯。”
魏氏一开灯,影碟暂停。
“你们脑袋里名词库里的声部,应该就是被这种生物吃掉了。”
简茶愣了半天,脑袋处于真空状态。
“被蚕宝宝吃掉了?”
“这种古生物叫做虫厸。国内少部分昆虫学家在九十年代科考时定下的名字。”
“我没见过这个词。”
“因为是不存在的字。只是在小范围的流传过。那些未被自然界承认的生物,也一并用组合字来表示。”
“怎么读的?”
“单个的‘厸’读mian,加了虫字旁还是一样。与勤勉的‘勉’同音。发第三声。”
“可我并没有看到虫子爬到猴子的身体里啊。怎么寄生的?”
“具体方式,其实我也一直不是特别清楚,但是大约十五分钟后就能恢复原样。并没有太大的破坏性。”
“我和陈申的情况?”
“你们的情况真的很奇怪,虫厸一般不会侵入人类。”魏氏一咬着指甲,“而且吃掉的唯独是名词。”
魏氏一敲了敲桌子,严肃起来。
“而且最重要的是,虫厸生活的环境是今天亚马逊内河流一带,没有人带它进来,他是怎么入境到现代世界的呢?”
06
当晚洋馆内部
陈申和简茶分别被固定在两张手术床上。
魏氏一在周围点满了艾灸,不消一会儿,房间内便大雾弥漫。
简茶发现,这些天陈申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了。之前是名词从他的身体里消失,现在,名词的概念也从消失了。苹果对他来说,就是陌生的东西。
“需要做到这种程度么,学长。”
“相信我。”
“学长,你说什么都行,说这句话,我虚啊。”
“相信我。”
“我不想变成陈申那样!”
“我来救你。”
屏幕上,一些电子数据正显示着两个人的身体数据。
“我需要做什么?”
“只要放松就好。打开你的意识,进入空想状态,什么都不要去想,只要记得呼吸。”
细小的针管连接在简茶的手臂上,一些黄色液体通过输液管缓缓流进去。
壁钟在墙上画着圈,艾灸散发出刺激的气味,像是一双老手在抚摸简茶的脸。
放松下来。
放松下来。
放松下来。
身体的毛孔都张开了,艾灸争先恐后地钻进身体里。
好困啊。
睡一会吧。
再抬头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在一个废弃的操场。
“魏氏一,这是怎么回事啊,我怎么在这个地方!”
旁边的陈申半跪在地上,嘴巴里掏着什么。有东西从他嘴里慢慢地钻了出来。
像是脱离母体的卵。
从里面爬出来的白色生物越来越多,简茶勉强爬起来,却发现四面八方涌来越来越多的虫子。
白色的虫子。
“这个什么啊!”
“这个就是虫厸啊,什么颜色的?”
“白色。”
“嗯,果然是变异体。是人工培育的品种。”
魏氏一的声音很悠闲,但简茶却没有办法悠闲,他发现身后有一只巨大的虫厸在追着他。他拔腿就跑,那大概是他平生第一次跑这么激烈。
“看来是【虫厸后】来了。”
“魏氏一,你在哪里,我怎么看不到你。”
“你当然看不到我,你在陈申的意识里。”
“你玩我啊!你自己怎么不进来!”
房间里,简茶和陈申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心率监测器显示两人的身体状况。
房间的门开了,方小玲端着一杯咖啡,走进来。
“冒牌老师辛苦了。”
“确实蛮辛苦的。”他抚了抚眼睛,开始找着什么。
“小玲啊。”
“在。”
“那天龙武家失火的当晚,你确定没有人从正门进入房间么?”
“对啊,我和简老师吃夜宵去了。”
“我认识小简很多年了,他就是这样,总是会有莫名其妙的怪事找到他。就像这次吧,才认识陈申不到三周,就被传染。可乐可是他的命根子。”
“噗。”
方小玲一直专注在咖啡上,卡布奇诺的表面,奶泡被拉出世界树的形状。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做他的实习助理的?”
“大概三个月前吧。”
魏氏一手上拿起了一样东西,正面看着方小玲。
“那为什么你没有被传染呢?”
方小玲一愣。
房间里都是艾灸的味道,沉默蔓延在其中。
“......和个人体质有关?”
“上周我调查了一下,我们城市卖桑叶的点,一共就那几个。其中有两家,在一个月内,出口出去的桑叶数量是去年同期的十二倍。但是市里并没有建造新的养蚕基地啊。然后我拜托钟叔继续深入调查,发现从这两家购买走的是同一个人。我在不可置信的心情下发现,买家是郭老师。你说他一个大学老师要那么多桑叶干嘛。”
“我不知道你在说啥。”
“然后我发现郭老师每隔一两个月,都会进行一次田野调查。后来才知道,他找到了一个未被文明开化的原始部落。一周前,我亲自去了一趟,发现很多虫厸。他是把那里当做养殖场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魏氏一拿出一叠资料,丢过去。
“郭正雄一辈子未婚,但是却在自己二十一岁那年,领养了一个养女,叫做郭玲。郭玲在成年之后,去民政局改了名字,叫做方小玲。”
方小玲挺直了腰版,歪着头看着他。
“其实啊,我前几天刚好去买提拉米苏,路过那个跌打药酒馆,虽然里面烧的差不多了,但是发现了这个。”
方小玲看去,是自己几天前掉的白色耳机。
“你的耳机在龙五的店里哦。有点巧。”
“不可能!”
“对,好吧,这是我一小时前,从你身上偷出来的,不过你的反应已经很清楚了”
方小玲低下了头,有那么一段时间没说话。
“冒牌老师,你最开始冒名顶替郭老师的代课老师,那时候是不是已经盯上我们了。”
“好像是吧,小简找我之前,就有人因为说话的问题找到我了。你们真的很厉害,把虫厸培育成了特殊品种。”
方小玲笑笑,吹了一个一击口哨,随后,房间里面的一面落地玻璃碎裂了,从外面冲进来一个人。
是龙武。
人到了,刀锋也到了。
魏氏一看了看旁边突然袭击的壮汉,又看看方小玲,无奈地笑。
“这下麻烦了。”
另一方面,简茶像死狗一样拖着舌头,跑圈。
第几圈了?
十一?
十二?
“该死,你这到底是什么法术,为什么他只针对我。”
本以为魏氏一会来吐槽,但是他发现意识世界之外的魏氏一呼吸激烈,房间里充满了碰撞的声音。
“学长,你在干嘛啊。”
“没什么,别担心。”
“可我现在总是被它追啊!”
“看一下你的口袋。”
简茶一摸,发现口袋里有一台录音笔。里面的声音竟然是陈申的。
“我之前在苹果电脑上用软件模拟了他的声音,现在他念的也是我之前录制好的。就是要让它跟着你,打败它,只有找到它自己的名字。”魏氏一虚弱地说。
苹果,雪梨,香蕉,材质,香水,大丽花……
一个一个标准的普通话读音飘出来。
全是名词。
每每从录音笔里念出一个,简茶的旁边就有一个中文字重重地掉在地上。他忍不住回头看,就看到虫厸在啃着那些字。
如果有人俯瞰这幅画面,还以为是真人版吃豆人现场。
“快造词!”
“什么!”简茶一头雾水。
“你要是吃了过了保质期,劣质的食物会怎么样。”
“大概会拉肚子吧。”
“对!就把自己当成是仓颉,造出只有你知道的词,不存在的词。虫母吃下去一定会难受。”
什么是不存在的词?
就在停顿的时候,大虫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后,张开嘴咬下去。
操场的草皮都被咬掉一块。
泥土与碎屑翻滚,硝烟中,出现了两个字。
薯宝。
简茶小时候一直幻想在汉堡中加入薯片,虽然世界上从来没有这项东西。
虫厸后吞下那个字之后,明显动作慢下来了,继而停下,将那个字吐了出来。它的身体都一阵颤抖。
有戏!
简茶发怒了。他开始制造只有自己知道的字。
西红薯:外表是西红柿,挖空以后,里面竟然是马铃薯。
烟狗:上半身是狗,下半身是烟。
电子内裤:可以播放视频的内裤。
……
虫厸后吃下这些字以后,全部身体开始收缩,像是一个不断变大变小的皮球。
魏氏一的眼睛里都是汗,身上被刀划过的地方不下二十条,虽然都躲过了致命部位,但血液逐渐流失。
他的意识产生了模糊。
“那天放火的就是你吧。”
“对。”方小玲坐在椅子上“但不止我一个人,老师也有去。”
“什么事都躲在后面,他还真是不害臊。”
“毕竟年纪大了嘛。”
“他拿那一整个原始部落的人在做实验么?”
“恰恰相反,是他救了我们所有人。二十年前,郭老师跟着他的老师一起对部落进行考察。当时的人已经发现了虫厸,并且,为了考察的必要,他们让虫厸寄生在人体上,这样,原始部落之间的语言就会被剥夺,每隔几年过来考察,文明已经不会因为语言的进步而发生质变。
但是这也导致了,部落发生战争。郭老师觉得这是不人道的,想要反对,但却被当时团里其他十一个人威胁,甚至有几人怕他告发,打算联手杀死他。不过郭老师很幸运,当时发生泥石流,其他人都死了,就他一个活下来。”
“就他一个活下来?”
“是啊,是不是很幸运,就像是天之子一样。”
“你相信吗?”
“相信啊,世上本就有无数奇怪的事,你不看简老师的专栏么,不都是很离奇的都市怪谈。”
“那些都是假的......东方大法师那期,还是我告诉他的。”
“什么!”
方小玲瞪大了眼,在那一刻,魏氏一还以为她是那个纯真的女大学生。
“天之子,哈哈哈,也许是他杀死了其他十一个人呢。”
“你不相信,那我也没办法。之后他就把虫厸的事情和原始部落中少数掌握现代语言的人说了,制止了战争。并且研究,教会了我们控制虫厸的方法。”
“他养殖在哪里?”
方小玲指了指自己:“在我们的身体里。”
魏氏一倒吸一口气。
“我的父母因蛮荒而死去。是他在我出生的时候,领养我。教会我现代的语言,认知。”
“他只是在利用你们。”
“看到现代人面对其他人种的态度,他对于掌权者失望了。人为什么想要说话,因为有可说之物,有情感,有倾诉欲。而当人心空无一物时,心里的那个盒子变得空灵,一无所物的时候,虫厸就会入侵。”
“所以他把虫子养殖在你族人的身体里,因为原始部落的内心并没有现代的改造,还没有被语言给过多‘定义’。”
“聪明。不过他和你的观点正好相反。他认为语言只是种幻想,人类正在用工具蒙蔽这个世界的真实。”
魏氏一一步步退后。他推开一扇门,是珍藏展品的房间。退无可退了。龙武和方小玲正一步步走过来。魏氏一看着头顶游过的骨鱼。笑了笑。
“有了定义,万物皆有不同。不同便产生了阶级。阶级便是矛盾的开始,而矛盾则引发了战争。这一切就如同多米诺骨牌效应一样,蚕食着这个世界。”
“所以你们就从亚马逊内河流区域找到了虫厸这种古生物。让他们寄生在明星体内,让他们通过银幕这种介质,过渡到千家万户人的身体内。”
魏氏一摸到了墙壁。
“先是名词,接着是动词,接着是副词,然后是代词。到最后,整个人类的语言体系都会如同通天塔一样,尽数崩溃。他花了二十年准备,然后现在是想要把整座城市都变成一个平等的部落。”
“......”
“哈哈哈,杀你可真是可惜,要不是对手,我都有点喜欢上你了。”
魏氏一的身上都是血,但是淡淡的笑意一直都在。
“可惜,你们两个现在还杀不了我哦。”
他按了一个按钮。房间里的一扇门打开了。
“猎人看到天上有只鸟,开了三枪都没打中,但那只鸟还是掉了下来,原来那只鸟看子弹没打中就拍胸脯说:吓死了,吓死了!”
魏氏一大声说。
“冒牌老师,死到临头你脑子坏掉了么。还讲什么冷笑话。”
“一只小蜈蚣心情不好, 他爸爸问:你怎么了?小蜈蚣说:我说了怕你受不了。 爸爸:你说吧,我受得了。 小蜈蚣于是摆动着他那100多条腿说:六一了我想买匡威鞋。”
突然,黑暗中窜出几声咳笑,继而笑声越来越大。
一台玻璃器皿的门打开了。
黑暗中,从里面走出来……
……
……
一棵树!
有两只脚,树干处有一个树洞,里面传出来连绵不绝的笑声。
“方小玲,你上课没有认真听哦。我说过,笑笑树是很残暴的,如果你没有给它讲笑话,我觉得它会挺记仇的哦。刚才只有我讲了两个笑话,至于你们两个……”魏氏一贴着墙壁,慢慢避开笑笑树。
沉重的脚步从黑暗中传递出来,像是巨人的号角。
“88。”
07
恐惧。
惊慌。
失措。
继而平静。
咦,竟然不疼喂。
简茶睁开眼,看到自己在一个纯白的世界,大虫子的肚子并没有自己想象的可怕嘛。
然而周围全是字,真的有好多字,全都是名词。有大的,有小的。
“去找它自己的名字!”
魏氏一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简茶一边游泳,一边穿过字和字的海洋。
“怎么找啊,这么多字。”
“用喊的。”魏氏一的声音越来越轻。
“学长?学长?”
简茶在里面看到一个和自己一抹一样的人。
“你是谁?我在哪里?”
“这里就是你心里的空盒子。你觉得自己是空无一物的人么。”
简茶一下回到了小时候的教室。
他为了融入团体,努力将自己扮演成一个和所有人一样的人,开朗,积极,偶尔冒着傻气。他发现一个高年级的学长一直一个人,虽然很孤僻,格格不入,但是那个人却没有难过的样子。简茶直到现在才承认,自己接近魏氏一并不是因为他是一个多么好的人,愿意和他成为朋友,而是因为自己去和被孤立的人成为朋友,会显得自己很善良。
一切都是假象。
“真正的空无一物的人,是我才对。”简茶发现自己的身体在隐隐的消失。
“你别听他的话,你要相信自己。”
魏氏一的声音再次出现了。
“快点出来,我们不是还有很多事要做么,傻逼学弟,你他妈快给我出来。”
魏氏一大声叫喊之下,简茶再次回到了那一片纯白之中。
“找到它的名字!”
简茶还是努力开始游走。
mian,mian,mian。
一堆同音字来到简茶的面前,全部小狗一样吐着舌头。
不是面。
不是绵。
不是冕。
“快一点,时间来不及了。超过十五分钟,你的意识都会被吞噬。”
简茶闭上眼睛,感受着自己面前的字。
其实你自己反倒其貌不扬啊。
一只虫厸躲在众多同音字的后面,可怜兮兮的,看起来像是被大雨淋湿的流浪狗。
“我找到它了。”
“吞下去!”
简茶张开了嘴。
所有的词汇从这个身体内窜出来,像是划破天际的彩虹,一部分钻进了陈申的体内。一部分进入到了简茶的身体里。
闭眼之前,简茶看到自己回到了魏氏一的房子里,他蹲坐在地上,满身是血,但嘴角还是若有似无的微笑。
你这个笨蛋学弟,又搞得我那么狼狈。
08
“原来都是方小玲搞的鬼。”
“她只是那个组织的棋子罢了。郭老师也是其中一员。”
“学长,你调查多久了?”
“其实在陈申之前,就有不少人出现了这个情况,有的是‘动词’,有的是‘副词’。你懂得,你们比较惨,因为名词用到的情况很多。”
“龙武那个神棍呢?”
“三天之后恢复了记忆,笑笑树是勉强回收了,我讲了六十多个冷笑话,才让它平静下来。方小玲至今下落不明。”
街角的咖啡店,简茶和魏氏一看着窗外。路过的行人如果有注意他们,则会发现,两个人沉默不语,连嘴角都没有动。
“其实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你接触那么早,一点事都没有。”
“我也不知道啊,就像是我,也至今不知道虫厸是如何传染,寄生的。”
在简茶的心里,他大概明白为什么。魏氏一他才是拥有独立人格,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的人。
虫厸没有办法进入这些人的身体。
“不过多亏了你,我这次还回收了虫母。”
风吹过,一本古书在桌面上翻起。
“这就是你太太爷爷的手记?”
“恩,是其中的一卷。”
“好旧的书。”
“关于虫厸,接下去我要说的可神话了,你可以选择当故事听。”
“好啊。”简茶把吸管插入咖啡中。
“上古时代,人与虫分立抗衡。人类在文字没有被创造出来前,没有办法把所有的部落联合起来,所以分崩离析,不同部落日复一年死斗着。死伤惨重。后来部落A的一些人学会了壁画,作为文字的雏形。部落B为了打击他们,就捉来虫厸将这些早期的文字吞噬掉。”
“A部落的首领派手下的左官将虫厸驱逐出境,之后又让这位左史官发明了文字。将部落B击败,并且合并了所有小的部落。创立了华夏中原。而这位功臣左史官就叫仓颉。根据太太爷爷的记载,文字被造出来时,即天雨粟,鬼夜哭。”
“鬼扯。”
“本来就是让你听故事呗。接下来是钟叔查到的。”
“后来,那个部落的一支在境外延续了下来,并且在九十年代被中国的考古队发现,郭老师和其他人对于他们的处理方式发生了分歧,这时候刚巧发生山体灾难,只有他一个人活下来。他得到了原始部落人的信任,自己将它们当做试验田。他不仅培育出了变异体,甚至已经拥有了和虫厸对话的能力。”
“可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开始我也不明白,后来钟叔了解到,这个男人是部落唯一送去现代世界求学的人,从一开始,实验开始时,那便是他的家乡。”
简茶觉得一切都不可思议。
“其实我最大的疑问还是虫厸本身,我并没有觉得自己身体里有虫子在爬啊。”
“普通的虫厸不会寄生在人类身体内,但是这只白色的却可以,并且它并不是寄生在肉体的生物,而是寄生在精神体的生物。所以要让你进入陈申和自己的意识中。”
简茶盯着魏氏一,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以前认识你的时候就觉得学长你不简单。到底是什么人啊。”
“普通的M78星球人啊。”魏氏一调完咖啡,喝下一口。
“那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古怪的东西。”
“都是我太太爷爷的手记上看来的。”
“又来了,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阳光透过咖啡店的玻璃照在这本古书上。
“清朝时,一位姓林的大官拜托我太太爷爷编写一部地图,生物,风土等各方面都涉及的书。我手头上的只是他认为没有必要呈现给上皇的部分。”
清朝……
林姓大官.....
《海国图志》!?
魏源!?
“低调一点,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有多厉害的,但是我低调,我不说。”
“那我们是不是要去会会那个郭老师了。”
“慢一点,急什么,先把咖啡喝完。”
异色都市奇谈·人形水渍
你们有时候走在路上,看到地上的一滩水渍,会不会觉得它像个人呢?
1
我的名字叫简茶,简单的简,泡茶的茶,现在在一家八卦杂志做编辑,写一些奇奇怪怪的都市怪谈。
最近状态很差,总提不起劲儿。可能是和天气有关,十天里面有八天都在下雨。地上满是水渍,这里一团,那里一团的。有时盯着看,我会感到一阵心寒。因为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个小人。
“主编,这次又是什么事件啊?”
“这次这个厉害了!简茶,赶紧收拾一下动身,回来后交一篇特刊。”主编搓着手。
“该不会又像上次一样吧......”
“上次?”
“你忘了?大兴广场地下死婴啼哭事件啊!搞到最后还不是一群鲶鱼在叫。...
你们有时候走在路上,看到地上的一滩水渍,会不会觉得它像个人呢?
1
我的名字叫简茶,简单的简,泡茶的茶,现在在一家八卦杂志做编辑,写一些奇奇怪怪的都市怪谈。
最近状态很差,总提不起劲儿。可能是和天气有关,十天里面有八天都在下雨。地上满是水渍,这里一团,那里一团的。有时盯着看,我会感到一阵心寒。因为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个小人。
“主编,这次又是什么事件啊?”
“这次这个厉害了!简茶,赶紧收拾一下动身,回来后交一篇特刊。”主编搓着手。
“该不会又像上次一样吧......”
“上次?”
“你忘了?大兴广场地下死婴啼哭事件啊!搞到最后还不是一群鲶鱼在叫。在网上被吐槽成马蜂窝了。”
虽然我平日里是专栏作者,但经常会涉及外派。只是社会热点事件或是娱乐访谈永远轮不到我。我去调查的都是一些都市怪谈。
“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啊!”
“......”
“每次你胡扯,周刊都能加印一两万册。”
“......什么事件?”
“人在封闭空间里莫名地消失了。”
“密室杀人?”
“总之你去了就知道了。在龙纹区。”
“龙纹区!”
2
龙纹区说是区,其实就是四条街交叉汇聚的一块地。
这其中,通天楼阁又是最有名的建筑,正如同它的名字,里面的居民在原本的高度上又建造了一倍的高度,直通天空。
进入其中,好像阳光都被隔离在了另一个世界,前面都是窄小的小巷,两人同时经过一定会碰到对方,头顶是已经老化的电线,全部缠在一起。主编和我说,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大概集合了五千多户人家。
受访者听说是一个年纪挺大的老头,他说每天晚上,都会有人拉扯他,每次醒过来,自己都离枕头更远一点。当时没觉得什么,现在在这个环境下,倒是恐怖起来了。
这儿没有电梯,爬了十几层才到14楼层。昏暗的电灯下,我在走廊里看到一个女孩子背对着我,蹲在地上用粉笔头画着一个人形。
这里简直就像是一个迷宫,我走了好久,居然兜兜转转到了原来的地方。这一次,那个小女孩已经画好了,地上那个人的表情。
我突然觉得有点不舒服,再次跨过她,走过去。
二十分钟后,居然又走到了起点。这一次,地上的粉笔人已经被小女孩画好了内脏。感觉每一次都越来越逼真。
实在找不到了,我走过去问那个小姑娘。我推了推蹲在地上的她。
“小妹妹,请问1408号房间在哪里?”
“不就在旁边左拐么。”
妈呀,是一张老太婆的脸!转过来的是一张老太婆的脸!
“不就在旁边左拐么。”
又说了一遍。我一下子腿就软了,是个矮小的老人,穿着或许是孙女的校服,就这么蹲在地上画画。我跟着她指的方向快速走过去,经过后,还不时回头,地上那幅图面越来越真实,栩栩如生。
空气里回荡着粉笔被消磨掉的声音。
原来1408号房间其实就在原来的地方左转一点,因为这里光线昏暗,而这里又是一个视觉死角。
我敲门后,慢慢有人开门了,是个年轻人。
“请问是黄英吉老先生么?”
“抱歉,你是记者或者媒体吧,我父亲瞎说的,根本不用理。抱歉。”
是个三十岁模样的青年,一脸的嫌弃。我都还没说什么,就这个答案。那么说来,老爷子之前找过不只我们一家媒体么。
“其实我想要……”
还没说完,门就关了。
我失落地走出来,又看到了穿着校服画图的婆婆。她对我报了一串数字,然后说老爷子现在在这里的茶馆。
开在楼道里的茶馆?
说是“茶馆”,其实是供人搓麻将、赌博的地方。我看到一个老头端着杯茶,坐在角落里看别人打牌。
“黄老先生?”
“你是哪家的。”
我大声在他耳边说道:“我是《九龙周刊》的记者。”
“我有打过你们电话么?”
“……”
“没关系啦,你快点听我说,这个事情要报道出来的。肯定要!”
“老头子一边说去,又要影响我手气了。”一个赌博的人吐出一口烟,随后,整个房间出现哄堂的笑声。
“出去说。”
我跟着他来到一个安静的角落里。
“快到冬天了,我们老人越来越难过了。”
“难过?”
“我是说日子。”
我给老爷子点上一支烟。
“你见到我儿子了?”
“刚去了1408吧,看到了。”
“小兔崽子就是个混蛋啊……不说他了,我和你说说这里发生的怪事吧。”
“你知道的,老人其实很难过冬的,一些空巢的老人都会熬不到春天。我做了一本本子。”
他递给我一本本子,圈圈画画,有些地方打叉,有些地方是点,我看不懂。
“这是这里的平面图,涂黑的地方是独居老人,打叉的是已经死了的。但是我比较了解他们。我发现这些人不是死了,咳咳,而是不见了。”
黄老伯情绪可能上来了,语气加快不少。
“可是这里并没有人来报警说有人不见啊。房子不是定期有义工和老年人监管单位来统计、慰问么?”
我看到上面打叉的,密密麻麻,少说有五十个。
“如果按你说的,没道理会有这么大规模的老人消失,而没有人报道啊。”
“因为尸体是在的。但是我知道,那些尸体不是他们的。他们在死前的三天就已经不是自己了。比如老姜,我记得他是最讨厌茶叶冷掉。”
“什么意思?!”我觉得对话没办法交流下去了,这是一个有幻想症的老头。
“当然不是,有一次我和老姜一起喝茶,他碰坏了一个杯子,下去捡的时候,割到了手。结果你知道么?”他神神叨叨地看看周围,“下次去看的时候竟然没有了!”
“下次?”
“就是去葬礼上的时候。手上的割伤没有了。”
“这个也不奇怪吧,也许是好了,也许是化妆师补了点粉,黄伯你看不出来的。”
“不是的,你不懂,我当时还上去摸了摸,一点点的痕迹都没有。我们老人哪里还有生长发育呢。”
到这里我才知道,这老头病得真不轻。
“那你打电话来到底是?”
“我觉得我们这大楼房里面有个东西,会把我们这些老头子给偷走。”
“不是说,人会在房间里消失不见么。”
“对啊,就是在房间里消失不见,然后又出来一个新的。”
我再也不想听下去了,想着找什么借口打算离开。刚想开口,老人已经倒在地上抽搐起来。
我和他儿子一起把他送到了医院,老头有心肌炎,属于严重的那一类。不过除去这身体上的毛病,听他儿子说还有精神方面的。路途中,他儿子对我说,这黄老伯年轻的时候是军人,一次任务,出了点意外,弹片的一小部分嵌到了脑子里,一年里总有几天会发疯。
然后着发疯的频率随着年纪越来越长。现在每天都讲胡话。
我笑笑,脑袋在想怎么编这篇报告。
结果回去之后的第三天,我收到警察局的通知,黄伯非正常死亡,因为我是最后接触他的陌生人,所以接受了警察的调查。警察局出来,我浑浑噩噩的,这个时候才慢慢地觉得这个事情不简单。
隔天,我参加黄老伯的葬礼。警察和法医一起来了,我凑上去和法医闲聊,一根烟混熟之后,我问起嫌疑人的身体状况。他说没有什么毛病。我说他其实有心肌炎。法医再三地和我确认说,尸检里面包括了详细的医疗状况,老人的身体非常出色,根本没有出现问题。
听到这里,我一脸呆滞,送老头去医院的时候确确实实是因为这个毛病。他在我面前晕倒,抽搐,然后送去医院,医生拿着报告说是有严重的心肌炎,然后黄老伯的儿子和我在病房外面,他疲惫地对我说,老人脑子不太好,时常会说胡话。
现在法医拿出医检报告和我说,什么毛病都没有。这不是完全否定了那天的事么。
当我再去和他儿子确认,希望拿到那天的医疗单,结果他儿子根本不想再谈论这件事,不论我怎么说,他就不愿意回应。我过去看看尸体,黄伯安静地躺在里面。脸色红润,好像涂了蜡一样。
不忍多看,异常恐怖,我出去一个人抽烟。一直抽到烟头烧到了手指,才从那张脸上回过神来。
这件事远没有那么简单。
3
我拿了一些简单的行李,回到了通天楼阁。
这次倒是没有遇到在地上画着人形素描的老太太。我找了13楼一家招待所住进去。
墙上的裂缝让我怀疑有人可以从旁边轻易偷窥进来,地面上有很多水渍,连墙壁上也有很多。歪歪扭扭的,好像一个“大”字,又好像是一条条蛇缠绕在一起。看得久了,我最不愿意承认的事情也发生了,我近看,那些水渍很像是人形的。
有胖的人,有瘦的人,有欢腾的小孩,有拄着拐杖的老人。
第一晚在招待所里睡得并不好,但是由于太困了,也就没有在意其他的东西。只是睡觉的过程中一直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闻到发霉的味道。半梦半醒间,我觉得好像床沿上站着无数个人正弯腰看着我。
第二天醒来,头感觉很胀,整个人像是泡在水里面,虚弱了不少。我看着墙上的水渍,依旧是深褐色的一滩,丝毫没有一点褪色。
其实有件事谁都不知道,黄老伯给过我一把备份钥匙,他说儿子经常出去,他说自己有时候会发病,发病的时候别人都不管他,他希望我听到声音能够开门进来,帮帮他。
趁着他儿子外出,我开门进入那间房。一进去就看到床上有一团水渍,像是一个巨大的,干瘪的人躺在床上。
我觉得那团水渍和黄伯长得一模一样。
心脏一直在打鼓,拿了那份医学报告就走。回到13楼的招待所,打开看,却发现有问题。
这张纸上面的表格,规格都是那天我看到的,果然是有的,但是!
文字都变成了蝌蚪文,歪歪扭扭。
“怎么会这样!”
与其说是蝌蚪文,更像是被水浸泡过的字,变淡了,也变得扭曲。
黄昏很快就过了,夜晚的通天楼阁非常冷,毕竟这里是这个城市最贫穷的地方,居住着无数的穷人。我睡了会儿,发现自己的手上出现了很多水泡。最开始是小疙瘩,摸了摸还可以掐掉。
醒来后头一次发现房间那么暗,好像是头顶的白炽灯坏了,我打着手机的光亮出去,想找工具修理一下。出门后发现,整个通天楼阁更暗。
似乎连最基本的月光都不见了,只有走廊上面油腻腻的黄色灯泡。
我想走出去却发现永远只能走到二楼,一楼根本就是消失了一样。冷汗直流,我透过窗子看外面,依旧是一幅人间烟火的模样,但是却感觉距离自己特别地遥远。像是隔着一层膜,刺不破。
上头一滴水滴在我的鼻尖,我发现所有的房间都紧闭着,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其实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说是没有人,但水渍却很多。
墙壁上慢慢地浮现出了很多的水渍,人形的。然后走廊里出现了轻巧的脚步声,然后一个笑声传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发现整栋楼正在翻天覆地地变化着。突然之间,墙上,地上,天花板的电线上,所有的人形水渍都长出了一对眼睛,盯着我看。
就这么一刹那,我被一百多双眼睛看着。
我感到胃液在翻涌,最后还是忍不住,全都吐了出来。忽然间,我的肩膀好像被人碰了一下,双腿也动不了,低头一看,地上有一个水渍,是伸出手的人,那双手的位置正好抓着我的脚。
我跌倒后哆嗦着爬起来,立马跑起来。
整个空间都在眼睛里面打转,虽然已经来过了好多次,但现在却好像头一次进入通天楼阁。我能够感受到整个空间越来越潮湿。
电梯已经没有电力供应了,我只能一层一层地往上走,发现扶梯上面都是小水珠。而脚下的楼梯也变得软绵绵的,踩上去好像要融化在里面一样。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一块肉掉下来了,整个人好像是一团泥做的。
第二次摔倒之后,便没有再能站起来,我好像和脚下的地板融合在了一起。然后空间又恢复到了正常的状态。我感觉一双脚踩在了我的脸上。
我也变成了一团水渍。
醒过来了,是梦啊。身上已经全部湿透了,我走到卫生间里去洗脸,突然之间灯泡又暗了,水龙头下面有一只眼睛盯着我看,一转身,背后站着一个黑色的人,借着月光,我看到了那个东西,并不是人,只是一团巨大化的水渍。
它站了起来。
呼。
空气慢慢地恢复了正常,电灯一直没有坏掉,我还躺在床上。一动不敢动,心脏还是狂烈地跳动着。
梦中梦!
刚起身,我看到了床下面有一团水渍。
我好像被一股力量推了一下,倒在了床上,随后肩膀被一个重物压住了。水渍里面慢慢渗出了一只手,抓着我的脚,一点一滴地将我往下拖。我像是一个被固定住的标本,被一只巨大的蜘蛛缠住。
只有眼球能够转动。
我看到旁边出现了一滩水塘,一个人正慢慢地爬出来。我被拉进去一点,它就爬起来一点。月光之下,我看到了他的样子。就是最初进到通天楼阁,那个老婆婆画在地上的人,没有人皮,肚子里面透明得连同内脏也可以看到。
而我的身体一点一滴地进入那团水渍,好像被它吞掉一般。那一刻我才明白,所有黄伯说的消失的老人是怎么回事。他们也是这样子被水渍吃掉的。
而最后一眼,我看着墙壁上,天花板上的人形水渍全都发出了笑声。
嘲笑着那样弱小,恐惧的我。
4
我在另一处世界醒来。
这个世界总是弥漫着一股雾气。
我来到一处小巷,看到一个穿金戴银的男人,爬在地上,翻着垃圾桶,他的旁边有几十份空的便当盒子,他的肚子里还有一份,他用手抓起便当里面的鸡腿就啃,然后一口把里面的饭全部倒进自己的嘴里。
“饿,我好饿。”
他的身体快变成一个球了。眼珠爆出。看到这样恐怖的画面,我立刻逃开了。
前面有一家面摊,我想去吃点东西顺便问问,这里是哪里,虽然很熟悉但是没怎么见过。但是面摊排着队,好长的队伍,我排在队伍的末尾,结果我一排在末尾,前面所有人都看向我,怒目斜视。
“你刚来怎么可以排在这里。”
“那不然排哪里?”
“当然是最前面啊,什么人啊真是的!”
我一下子“插队”到了最前面。我拿到了一碗面,然后还拿到了一叠钱。
“不用付钱的么?”
“活得不耐烦了,还想付钱?”
在那个世界待上四个小时,我才知道,我来到的这个空间,一切都是相反的。所以胖的人在那边吃东西永远吃不饱,刚来反倒是要排到最前面。吃东西还会给你钱。
但是钱在这里根本是不需要的东西,我无论做什么都会收到一大笔钱,装在口袋里就会很累赘,于是我就像是街上的其他人一样,把钱都丢在地上。马路上会有清洁工把钱当成垃圾一样扫走。
我发现这个世界和我所在的世界很像,起码建筑物和路标都是一样的。我只记得我最后是被一双手拉到了水渍里面。所以这个什么都相反的异时空是水渍里面的世界么?我看着一脸灰色的人们有气无力地走在这里。一直在想,会不会自己不久以后也会变成这样的行尸走肉。
虽然如此,但是这些人并不只是在街上游荡,我发现他们一起会走向一个地方,一个类似工厂的地方。这座城市最大的一个工厂,远处看就能见到的最高建筑物。
我随着人群一路前进,慢慢走进了里面。发现这里才是一切恐怖的根源。原来这是一家加工水渍的工厂,当刚来到这个世界的人都需要在里面排好队,等待着自己被“制作”成水渍。现在我相信了,原来我的世界里面很多人形的水渍,真的是由原本活生生的人制作而成的。
这些信息都是里面一个经验老道的人告诉我的,我在排队的时候,被他拉了出来。他见到我二话不说,把我带入了一个房间。给我灌了很多水。
“这个世界的空气里面就会有东西蒸发你的水分,你的皮肤暴露在外,便会越来越干瘪,等到你身体里面的水分,完全没有的时候,你就变成了人干。然后他们就会把你的皮剥下来,融到我们原来的世界。”
“你也是从那个世界里面被抓下来的么。”
“是的。”
他给我看他的身体,他的肚子上面明显有一处地方凹陷下去,像是被抽干了一样。
“我之前被抓进去过第三层,逃出来的,我的伙伴都没有出来。”
说着,那个年轻人便要哭出来。我相信他和我一样都是刚进来不久。说着,他把这个水渍工厂的平面图给了我。
“这是我最近画出来的,工厂一共分为有三层,第一层是清洗层,让你的身体洗干净。这期间,你就要带好一块肥皂,因为水龙头里面冲下来的是非常油腻的物质,所以一定要保持干净。你可以自己带着一瓶矿泉水进去。第二层是睡眠层,进入其中,你会很想要睡觉,但是你一定要让自己保持清醒。最后就是第三层,会把你身体的水分都抽取,做成人形水渍,但是逃生的梯子也是在第三层。第三层有一个地方是一团水塘,连通着两个世界,你一定要自己逃进那个水塘里面,才可以爬出去。”
我突然想起了另一个披着我人皮的家伙是怎么爬出来的了。
“你要和我一起去么。”
“我觉得我还没到时候。”
我明显看到他在发抖,可能是因为之前逃出来的,所以心理上还有阴影。
“那我先走了。我不属于这里,一定是要回去的。”
我拿上一瓶矿泉水重新混入大部分的人群中,随着队伍进入到第一层。这里果然是一个浴房,不过像是八十年代的浴房,水龙头都铁锈了。
我们分批进入,轮到我的时候,我的衣服裤子全部都被收走了。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我的心脏要从旁边跳出来了,手上明显拿的是矿泉水。
“报告,我拿的是脏水。”
“是脏水么?”门口检查的人拿过去反复看了又看。
“你看这个颜色,非常地脏。”我指着矿泉水中的水。
“好像是。是挺脏的。”
“是吧。”
“那你拿进去吧。”
我和白花花的人一起站在浴房的中央,水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倾泻而下,但那股味道叫我们在场的所有人都受不了。那个根本不是水,而像是下水道里面流出来的污垢,还带着颗粒物。
但是适应了一阵后,我看到了令人吃惊的景象。大多数人慢慢地伸出双臂,欢迎这些东西。我拿出肥皂赶紧擦拭身体。但是在擦的过程中,肥皂掉到了地面上。
被很多人踩到了,一个人摔倒后,立马有很多人都摔倒了。我趁乱过去捡起了肥皂。在这个污水没有浇下来之前,用矿泉水简单清理了一下身体。但即便如此,因为太过拥挤,其他人身上很多的脏东西都掉在我身上。
我随着人流来到了第二层。
这里是一个很大的空间,有很多病床。我被戴着面具的护士安排到了一张病床上,随后绑上皮带,在脖子上注射了一支针。
刚开始我以为是安眠药,但似乎过了二十分钟后也没有觉得很困。周围的其他人也都没有睡着,这时候广播里面出现了一首歌谣,我听着确实有点困,但是我和自己说,这一点没什么的,我不会睡着。
渐渐地我猛地拿手指甲磕自己的手心。
因为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大厅,广播歌谣,或是其他人。
我猛地醒过来,我只是被绑在一间铁锈的像是牢房一样的房间里。刚才那些是差点进入梦的前奏。到底是什么时候困的呢,而我有没有被护士模样的面具人注射针筒呢,一点都不清楚了。
我的身体大部分动不了,只能用痛感来刺激自己不能入睡。
旁边的房间里传出来无数痛苦的呻吟。我知道他们在梦中,他们的梦又是怎么样的呢。我感到非常地渴,不过自己好像刚才就已经喝过好多水了。
当我到第三层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传送带,人躺在上面,经过一个像是地铁安检口的地方,从安检口出来之后,就剩下人皮了。我现在知道了,这些人皮。
我也安安静静地躺在了那个上面。一点一点地移动过去,安检口有一个强壮的带着猪头面具的男人。
每靠近一点那个安检口,我就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是要被挤压出皮肤。在临近那个之前,整个房间的灯全部停了。
这是我和那个年轻人之间的信号,肥皂不仅是为了保持自身的干净,还要造成大的混乱,而这段时间里,所有工厂的相关人员都会进来制止混乱,他则负责开始找寻三楼的水塘。
而作为互相的帮助,他会将工厂的电力关掉,而此时便是逃跑的时机。
我逃出了移动带,开始在整个三层找。我突然发现这里好大,有无数的房间。如果每一间都打开的话,一定没有办法逃走的,但即便如此,我还是一间一间地找寻这里的每一寸地方,想要把地皮都给翻起来。
我发现整个三层就像是一个迷宫,而帮助我逃跑的青年人居然被抓住了,他赶紧把头伸回来,躲在转角口。
“放开我,我一定要逃出去。”
我身上的一个硬币滚落在地上,突然发现其实地面并不是平坦的,我的硬币最后滚落在一面圆面积之内,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把身上的矿泉水都倒在了里面,这个凹陷下去的平台慢慢地积累成了一滩水塘。
旁边带着面具的人听到了动静全都赶过来了。
我一狠心,直接跳到里面。
扑通。
凉意。
自己好像掉到了海里面,像是从海面上看过去,光纤透过那个水塘射进了海平面之下。我看着上面的人在张望,却没有人探头进来。
借着光线,我看到海平面之下有一个手拉爬梯。
我接着那一口气游过去,却发现那个爬梯通向深邃不可见的海底。恐惧和缺氧让我的脑袋变得飘乎乎的,我知道自己再不去做抉择就会死在这里。于是我一下子爬了下去。
我从招待所里面的那个水塘里面爬出来,全身发冷,躺在床上环抱自己瑟瑟发冷。但是我知道自己逃出来了。赶紧用热水冲着身体。热水让我的体温慢慢恢复到正常,有一种活过来的感觉。
但是我知道这一切还没完,那个冒充我的水渍人还没有被找到。
是的,就是那个在我进入水渍世界里面的时候,旁边钻出来的那个人。替代我的人,我突然想到了葬礼上一切完整的黄伯,那个东西会替代我们在真实的世界死去。虚假的替身!
出门正好看到了‘水渍人’站出来,我跑过去摸了他的皮,一下子把和我一模一样的‘皮’给扯了下来,随后我就看到一个只有内脏皮肤的水渍人站在我的面前。
我的体力明显没有对方那么好,手腕被握住了,只感觉千百条鼻涕虫爬在自己的手上。
我挣脱开后立刻往外跑。走廊里还是一个人都没有。整个空间地动山摇。墙壁上有无数的人形水渍慢慢地显形。我知道,这栋通天楼阁里面所有的人形水渍都出现了。这个空间越来越潮湿。
我从十三楼一路往下跑,我知道,大门的一楼已经不在了。我只能用最快的速度直奔二楼,我在那个麻将馆的里面,找到了一罐灭火器。
灭火器喷出来的气焰只能暂时压制这些人。他们好像拥有穿越两个平面的能力,一旦受到伤害,便躲进了墙壁里面。
最后没有办法,我只能一袋把面粉像是天女散花一样,抛洒在空中。瞬间,这个空间里所有的水渍人都像是遇到盐的鼻涕虫一样,慢慢地缩成一团,然后消失不见。
在飘洒的面粉中,我知道面粉作为颗粒被他们吸收进了潮湿的身体。那个冒充我的人,进来的那一刻,露出了难堪的表情,我们在这个空间里乱打成一团。最后找到了一个吹风机,将它身体内最后的一点水分都给烘干了。
做完这一切,我安静地躺在乱作一团的麻将馆里,安静等待初生的太阳。
5
我确实活了下来,但是那个世界依旧存在。
也许过一段时间,依旧会有很多的老人被吸纳到那个空间。我一直在想,到底自己是如何卷入其中的,这之间的源头在哪里,后来才想到了一个人,最开始在地上画着人形素描的老婆婆。
我想,那个也许是我被卷入其中的一切开端。
再后来,我一直在通天楼阁中潜伏了两周之后,她再次出现了。
“你是第一个从里面逃出来的年轻人。”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儿!为什么要将这些老人给偷走!”
“拿走别人不要的东西不叫偷。”
“你!”
“反正留在这里也没有人会关注,去了解,去关心。只是被人遗弃的东西,我为什么不能拿走呢。”
“那也不属于你的东西。因为他们是人。”
“在自己二十平米的房间里生老病死,即便是身体变得肮脏,腐朽,变得不堪。最后痛苦地离开这个世界。还不如现在就成为世界的一部分。”
“我绝对不认同你的观点。”
“既然逃出来了,我也可以把你重新带回到那里面。”
老婆婆用沙哑的声音对我笑着,我看到她的身体慢慢变大了,变成一团黑色的水潭。突然之间整个空间都变得黏黏的,好像一个巨大的水牢。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一声巨大的声响。
“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吧,这里要被爆破了。”
“其实通天楼阁早在半年前就有计划要拆迁,但当时还没有发生老人的消失事件,后来我在我们周刊上编了一篇特稿,专门针对这个的,虽然被骂得也很惨,不过也在社会上引起了广泛的关注,相关部门终于打算将这里拆除。今天中午十二点,就是这个时刻。”
“你说的是真的么。”
“不信你去看看。”
外面阳光强烈,一辆辆殿后的推土机,正全全待命。
“那你也会死在这里的。”
“我清楚地知道爆破的准时时间,现在只是旁边的几幢。”
我开始在摇晃的楼道里逃跑,我逃到了麻将馆,那个怪物也追赶过来。她的一只手挥过来,将我拍打在了墙壁上,肩膀好像脱臼了,但是接下来的事情一只手也可以做到。
“如果说我是你的最后带走的人,一定会失望的吧。”
“不会的,你很勇敢。”
“不是的,我就是因为胆子小,才敢这么做的。就是怕你们之后还是不放过我啊。”
我和她闲聊,一步一步将她吸引到了我规划的区域,然后拉下开关。然后天花板上藏好的混合水泥流了下来,流到她身上,几乎全部包裹住。
我打开了房间里所有可以加热的东西,混凝土凝固的速度比我想象得还要快。
虽然怪物一直想要挣脱,但是比不过被凝固的速度。最后它就这样被凝固在了麻将馆。
“即便是弱小,懦弱到泥土里面的人,也并不是没有人要的东西,记住。”
然后我在规划好的时间前五分钟逃了出来。
我灰头土脸地从通天楼阁里面逃出来,让工程规划师吓了一跳。随后就是爆破的声音。自此,那个神秘的老太太应该就从这里消失了吧。连通两个世界的空间也不会再有。
听说之后会在建造新的养老院,社会舆论已经不能让相关部门视而不见了。
直到那个时候,我才颤颤悠悠地倒下了,这几天实在是太累了。
终于可以安静地睡一会了。
6
两个月后我重新回到了龙纹区,这边已经比之前好了很多,新的楼房逐渐建造起来。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人变成了一团水渍反倒会更好,不会再有烦恼,不会再有争端,不会再有这样那样的不开心,烦躁。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观察这个世界。
但是这个奇葩的想法叫我个否定了。因为太消极了,人还是要往前走,因为很多未知的可能性就在前面等待着你。
新楼造好以后,我又一次去了。我编了一篇特稿,然后拿着自己的工资买了一些水果,挂在那些孤寡老人的房间外。其实我也知道自己做的基本没什么用,我刚挂完的水果,可能下一秒就被路过的年轻人拿走了。不过现在的情况确实是好多了,因为我写的那个夸张的特稿,被骂之余,也有很多社会福利社,或是民间组织一起会定时来慰问老人。
我从来不相信,那个水渍人婆婆说的,去拿不要的东西不叫偷,因为他们就根本不是不被需要的。他们活到现在的经验,经历,眼界都是丰富的宝藏。好几次去,我都能感受到老人们的倾诉欲,他们还是很渴望和人交流的。
我还是想要做点什么,我想到的是,自己那天双脚被扯进那团水渍里面的绝望,而身边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的老人们可能当时比我更加绝望吧。
我也会去黄伯的坟头上了一炷香,偶尔会想起在反世界里面救过我的青年,他最后没有逃出来,实在是太可惜了。
做完这一切,我安静地离开了那个地方。
不过我打开一楼铁门的时候还是看到了对面一处正对着我的水塘。我跨过去,发现它就安静地待在那边,一动不动。地上一些细小的纹路里面,依旧有无数的水渍。有些像是水果,有些像是牛羊马。
有些看起来像是人,张开了双手,正对着你笑呢。
【后记】
《人形水渍》的灵感来自以前一个编辑朋友,她说有时候看地上的水渍会觉得像是一个个的人。我说是啊,有的时候就是如此,特别是太阳光很大的白天,地上还有一个四肢张开,大大咧咧的人形水渍,叫我觉得不可理解。那个时候就觉得生活就是一张巨大的网。
这时候我就想,会不会每一次像是人的水渍都真的是人呢,他们其实什么都知道,但是不能说话,只能感受一双又一双的脚踩在自己的身体上。那种无助的感觉应该很痛苦吧。
和朋友说起,朋友说你要是想写可以去写一个黑暗系的故事,我说你自己不写么,她说时间不够。后来,我慢慢把这个故事在原来的基础上做了一些增补,如果有一个人替代你出现在你的世界,你却根本没有办法阻止......
而反世界更是对自己混乱的思维的一种恐惧。我在一个什么都相反的世界,做什么都要事先站在相反的立场去设想。变得既诡异又好玩。
像是简茶一样,对我很多东西既胆小,又好奇,总是想要知道为什么的原理。而在了解的过程中似乎是最恐怖的,得到了想要的结局,反倒一切都烟消云散了。所以在每一次的世界里,简茶既是经历者,也是一个体验者。是我文字上的分身,也是内心深处的投影。每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都因为一刹那片刻的思考而延展出真实的气息来。
还是非常的喜欢这种黑色,诡异的故事。
《异色都市奇谈》与其说是都市传说,不如说是主人公简茶的一次次恐怖冒险,虽然大多数的情况是鬼怪、奇谈故事,但是也会有其他的内容。而这个系列也会继续,请大家跟随简茶的脚步,一点一点地深入我们这个真实而又虚幻的奇异世界。
咦,我的头顶为什么出现了对话框!?
当我看到汉字一个个从他们的头顶显现,又一个个地消失。我才知道,自己所在的世界出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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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前的一场大雨让我发烧至40°,倒头就睡,期间噩梦好梦轮番着上演,在意识里打绳结。
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喝水。
室友张伦就在我的对面打游戏。我想对他说水!水!可喉咙却几乎发不出声音。大烧一场让我的身体极度虚弱。
他大概是发现我醒了。去角落拿一瓶矿泉水递给我。
“你是不是真的是白痴啊,就算在雨中淋一夜,孙芷净也不会喜欢你的。”
我没抬头,和他相处了四年,用细胞核思考都知道他...
当我看到汉字一个个从他们的头顶显现,又一个个地消失。我才知道,自己所在的世界出了问题。
1
三天前的一场大雨让我发烧至40°,倒头就睡,期间噩梦好梦轮番着上演,在意识里打绳结。
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喝水。
室友张伦就在我的对面打游戏。我想对他说水!水!可喉咙却几乎发不出声音。大烧一场让我的身体极度虚弱。
他大概是发现我醒了。去角落拿一瓶矿泉水递给我。
“你是不是真的是白痴啊,就算在雨中淋一夜,孙芷净也不会喜欢你的。”
我没抬头,和他相处了四年,用细胞核思考都知道他要说什么。
一边喝水,一边勉强地抬头。就这么一下,我的心脏好像要从身体里跳出来了。
【你是不是真的是白痴啊,就算在雨中淋一夜,孙芷净还是不会喜欢你的。】
我的室友张伦,头顶居然有一个大大的对话框!!!
喝下去的水全部呛出来,我下意识地往床后面退了几步。发现背贴着墙了,才停下来。
张伦弯下腰靠近我。他头顶对话框里面的字开始换了。
【你是不是发烧烧坏脑子了。见鬼啦!】
真的是见鬼了。
喘息,质疑,所以我是还在做梦?
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心中默念我所知道的世界各地神仙的名字,只求醒来,让我回到那个正常的世界。
慢慢地睁开眼,张伦已经坐到了他的电脑前面。戴着耳机打游戏。虽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梦醒了,但至少没有那个诡异的对话框了。
我伸了伸懒腰,走到阳台。
外面的世界,明亮如初。但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真的是翻天覆地!每个人头顶都出现了一块方方正正的格子。
就是电子游戏里,人物说话时候的框框。
向远眺望,校园,街道,以及更远的远方。整个世界好像被对话框给占领了。
我脑袋一沉,几乎要跌倒下去。
回到寝室,我重新躺在自己的床上,翻来覆去,没有力气起来。就在我翻身的时候,手肘碰到了什么东西。
原来枕头下面有一张纸。
上面写了三句话。
·不要说话。
·不要相信穿红袜子的人说的话。
·ora......
第三句话严格说来并不是完整的句子,而是某个单词,但是后面的字母太模糊,不可辨认。
翻来覆去地这几个字,唯一在脑袋里回荡的只有第一句。
不要说话。
2
教室里只有一种声音,是粉笔划过黑板的咔咔声。教授背对着我,写着公式。
教授确实是那个坏脾气的教授,同学是一起念了四年的同学,连同黑板上的字体都是熟悉的。但我知道自己所在的世界已经不一样了。从内核到外在发生了质变。
现在虽然很安静,却还算正常,只要等一下......
【谁在说话!】
教授转过头来。他头上的框框内显示这样的内容,还有加粗的效果。
【你们一说话,我这边反光都看得到的。】
教室里更安静了,粉笔的声音停止了。
良久,教授才转过身去。
又过了五分钟,我发现远处的同学头顶有一层浅浅的对话框,若有似无的一层。好像是用PS加了一个半透明效果组成的。因为公共教室的面积,我无法看清楚对话框内的内容。
我立刻在纸上写下几个字。
17,说话声音小在这里代表着对话框的变淡。
这就很有意思了,因为这张纸的第五条,说话声音大,于是个人头顶的对话框也会相应的变大。
依据?
当然是有的。那天我是在校园里看到两个体育系男生在吵架,每个人嘴唇动一下,说一句话,自己的对话框就比对方更大,更粗放。甚至还有曲面的效果。给你一种要将你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气势。
但是今天,规则发生了改变。尚教授刚才的那句,‘谁在说话!’声音也很洪亮。但对话框却没有变大,只是里面的内容进行了加粗显示。
我在第五条规则下划了一条横线,又打了一个问号。表示这条存在疑问。接着又在空白的地方写下一条内容:对话框和内容的显示效果,是根据不同人的不同特质去表现。
这一条,我是通过刚才的对比和之前的参照,突然想到的。连打了三个问号,同样表示不确定。
是的,我在逐渐适应这里的生活,也在试着总结这里的规则。
我把纸片折叠起来,塞进口袋里。口袋里气势还有一张字条,就是醒过来时,枕头下面找到的那张。
就在这时,我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压迫力
抬头,发现班上所有人都注视着我。
【李贤,你来回答一下这道题。】
我立刻站起来,脑子滚烫,题目不是很难,我刚想开口,突然想起了字条上面的第一条。
不要说话。
嘴巴张开到一半便立刻止住。我只能呆呆地站着,什么都不能做。
这时候,教室里站出一个人。
【郭老师,我从张伦那里了解到,李贤之前在寝室发烧了四十度,现在刚痊愈。嗓子到目前为止还不能发声。】
站出来替我说话的是孙芷净。我暗恋的女孩子,虽然我们从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一直到现在的大学都是同校同班,但几乎没怎么说过话。因为每次盯着她看超过三秒钟,我就会开始哆嗦。
孙芷净竟然在帮我说话。
哦,我突然想到了她是班长,所以了解班上每个人的情况都是应该的。
【是这样的情况么。那你先坐下吧,好好休息】
我坐下来后大口喘息,脑袋还在齿轮一般转动。
蝉鸣从窗户和帘布的缝隙里钻进来,大多数人都累了,趴在桌面上打瞌,便再没有对话框。
我在纸上继续写着。
18,原先声音的颤抖代表的是对话框的颤抖。
写完我也趴了下去,因为实在是很累。
疲惫。
是眼睛的疲惫,过去我们的对话方式可以用耳朵这个器官去消化,但是现在需要眼睛。除了看周遭所有的一切,眼睛还要去注意对话框内的文字本身。实在是很累。
慢慢的,我也趴下去。
下课后我跟着张伦和另外两个室友一起去食堂吃饭,虽然这一切的惊天转变很夸张。但至少除了语言方面,其他都还是正常的。
一进食堂,气场就完全不一样了。每个人头顶都有对话框,里面的内容以极快的速度更迭着。这个画面应该出现在二流科幻电影里。
我捂着自己的嘴,几乎想要呕吐。
我们几个买完饭找地方坐下来,不久,又有几个女孩坐过来了。其中一个马尾辫的是张伦的女朋友。而他女友又是孙芷净的朋友。
所以孙芷净也走过来了。
我和她对望一眼,立马把目光给移开,我们两个的脸都红了。嗯,从小和她认识,我就感觉她是很容易脸红的那种人。
孙芷净刚才切实地帮了我,再怎么说我都要谢谢她。
但这就面对了一个问题。我到底该以什么方式来说谢谢呢?
用唇语说出谢谢的发音?
太刻意了吧。
在手心写上谢谢的笔画?
太暧昧了。
思索的时候,张伦推了推我。
【下午你不是很有空么,要不陪孙芷净去一次更新屋吧,她说想要更新一下青年版本9.4。】
啊?更新屋?青年版本?
我差点脱口而出,什么意思。
赶紧捂住嘴。有一件事谁都没说,其实我的声音已经恢复了。
这让我产生了一种隐隐的危机感。
我和孙芷净慢慢走出校园。上一次靠那么近,似乎还是小学时候的事儿了。那个时候,她是眼保健操的监督,我在做眼保健操时,她亲手替我摆正了位置。
我们两个一路无言。出了校园,我才发现自己这段时间一直没怎么关注外面的事儿。
果然,外面的世界,和三天前我认识的没差,但人与人的对话方式全都改变了。
我开始观察路人。有趣的是,我发现对话框也和人的外表气质互相吻合。
比如孙芷净是干净清纯的样子,她得对话框是舒雅的淡色边框。
而迎面走过来一个酷酷的女生,鼻子上带着鼻钉,那她说话时出现的对话框还有闪电的标志,有一种重金属的风格。
孙芷净不说话,我甚至不敢和她平行着走。一前一后,跟着她。
我边走边想,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情况,起码在这周,这个问题已经想过一千次了。我甚至脑洞出了不下二十种结果。
比如,我所在的地球其实已经遭到毁灭。我被外星人劫持了,现在只是在一个虚拟实景中。
或者我其实已经被某个组织冰冻了很长时间,醒过来,世界已经发生改变。
甚至是我现在进入了一个陌生人的灵魂。我根本不叫李贤,只是一个悲哀的灵魂,转进了一个平行世界的人的身体里。这个世界的人都是这样讲话的。
又或者......
我赶紧制止自己的脑洞,这又不是科幻电影,我就是我啊,活生生的人啊。
【到了。】
孙芷净头顶出现那个素色的对话框,马路对面,是一家拥有极简风格的店面。
从巨大的落地玻璃上来看,像是无印良品和苹果旗舰店风格,不过这个地方连个中文字都没有,整个屋子只有一个logo,空的对话框。
就是一个左下角是一个尖角的矩形。
好多人在外面排队。
那是我第一次去语言更新屋。芷净拍拍我的背,示意我一起走进去。她用会员卡,带我从侧门进入。
进去后,我看到整个大厅全部都是环顾的顾客,却没有一个接待员。
顾客也没有人在喧哗。大厅的中间有一排桌子,上面有一张张半透明的头盔。
【李贤,你,怎么好像第一次来的样子。】
我摇摇头,苦笑着回应。
这时候,大厅里出现了一批穿白色服装的人,应该是工作人员。
我用纸笔在纸上写下一句话:这里是做什么的?
孙芷净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我。
【语言更新屋,当然就是更新你的语言系统的呀。你试试。】
我戴上她递过来的头盔,眼前瞬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菜单。这效果有点像VR显示,但是要真实更多。
菜单的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对话框,但是背景有上千种内容可供切换选择。
包括字体,艺术字,字体的颜色,间隔。每一项下面都带有数字,应该是价格。
我往后翻,居然还有动态效果,甚至有表情包效果。
最贵的是结合当下热点的表情包。其他的像是动漫效果的,写实效果的也非常多,玲琅满目的感觉。我都不自觉地沉溺其中。
还挺好玩的,我这么对自己说道。
不知不觉,突然发现图案的切换越来越快,已经渐渐快过我的手速了。然后我就意识到,我已经没有办法控制这个系统了。
“是否接受修改?”
这次是声音,不过是冰冷冷的人工合成音。
“默认语言更新模式启动,10,9,8,7......”
“不要。”我几乎要叫出声。
“6,5,4,3......”
我想把头上的这个装置给拆下来,却无能为力,但它却在最后的时候,停下来了。
是机器自动停止的。我摘掉头盔,看到大厅桌子上的一整排机器全都停止了。
大厅里有一个人被按倒在地上。
四个身体壮实的工作人员,按住了人群中的一个男人。男人背着一个背包,有人从里面拿出来一个奇怪的球状物。
【异语族!】
【是异语族的,太可怕了。】
【别靠近,这个人,太危险了。】
......
异语族又是什么!一片迷惘。
从大厅的一个角落里出现了一个女人。
手上拿着一根银针。我注意到她的手腕上有那个对话框的纹身标志。她弯下腰,将银针刺进被伏男人的手指。
那个男人发出痛苦的颤抖,却死死地咬着嘴。
我突然意识到了些什么,但是不敢开口。
男人好像在坚持着什么。女人这次从口袋里拿出了打火机和电击棒。
我感到惊心动魄。
女人在两种之间选择了打火机,然后点火在男人受伤的手指上烤着。
男人发出痛苦的呻吟,但是却没有发声。坚持了十几秒后,他才爆发出痛苦的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一刻,我被震惊到了。醒来后的第一次,我听到了久违的声音。那是人通过喉腔和共鸣一起发出的声音。
同一时间,我了解到所谓的异语族是什么意思。
这个男人从别人手中抢回了那个圆球,往上空砸去。
“和这些虚伪的语言一起下地狱去吧!”
爆炸,浓雾,以及滚滚燃烧的火焰。
之后的事,我就完全不记得了。
3
虽然我是个连光合作用都懒得进行的宅男。但还是觉得有必要做点什么。那个最后还是被带走的人,让我知道,原来并不是我一个人面对这种情况。
我打算找人出来。
我的电脑技术还不赖。首先在凌晨四点时侵占了别人的PC端口,在校内最大的公共网站,发布一条信息。内容大致是这几天的遭遇,最后加了一条,能否出来见面。
到了晚上,这条消息就有了上百条的留言。
我说我会穿黑衣服黑裤子红跑鞋,次日下午三点在图书馆见面。
第二天,我穿着衬衫混在人群中,果然有黑衣服黑裤子红跑鞋。这样穿着打扮的不下二十几个,全都用警惕的神色在图书馆大厅徘徊着。
第二条消息,我发的是次日,下午三点,我依旧会出现在图书馆大厅,穿衬衫和牛仔裤,希望同类出现。
第二次,和我穿相同服装的更多了。衬衫和牛仔裤。各自拿着一本书徘徊在图书馆大厅,机器人一般注视着这一切的动态。
而第三条消息发出来的时候,底下的更贴则嘲笑的居多。大多是狼来了的效果。
所有人的兴致都下去了,虽然还是有不少人穿着我说的服装出现,但数量上少了不少。
你好。
那我把那张写着你好的字递给那个戴眼镜的男人时,他显然有点吃惊。
我现在在一楼的阅览室,从这里刚好可以透过玻璃看到下面大厅,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为什么确定是我。
我们两个都相互拿着一本书,里面其实是在用纸条交流。
这三天,我知道你一定会出现。但是信息公开之后,你也绝不会暴露身份。你需要的一个安全的但是可以收集到所有信息的地方。
一楼阅览室是唯一的选择。
其次,这几天我也每天都在这里出现,我已经注意你很久了,每次到三点,都会起身,假装还书,然后从玻璃窗这边走过。其实是在观察。
这样的人至少有四个,为什么是我。
当他把这张纸条递过来的时候,我对他微微一笑。
我猜的。
他楞了一下。我在他手心写下一个赌字。
他看了看我,微微笑了笑。
他只在手心上写下一个字,走。
合上书,我跟着这个戴眼镜的男生走了。我也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里。一路上没有人说话,沉默像是一条蛇,游走在我们之间。
我们来到了一家算得上比较偏远的KTV。走进去,我只看到昏暗的光线。我们定下一个包房,他点开一首歌。
随后音乐充斥了整个房间。
“这座城市藏匿有音波收声装置,一旦你说话在无意识下超过一定数的分贝。就会被发现。”
“我其实想问一下异语族算是......”
“就是我们这些还在选择这种已经淘汰了的对话方式的人。”
我激动异常,第一次遇到可以正常对话的人。一个活生生正常的人在我的面前,让我觉得安心。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时候......更新之夜那天你没有印象么?”
更新之夜,完全没印象。他的意思是这个世界在三天前就一直是这个鬼样子了。
“世界三天前还是正常的么?”
“开什么玩笑,三年前便已经如此了,现在暂短的和平是三年前的语言战争换来的。”
我听着听着,突然发现这个男人穿着一双红袜子。心里有一抽的感觉。我拿出手里的纸条。上面清楚地写着第二条。
不要相信穿红袜子的人。
我开始紧张起来。肩膀开始僵硬地一高一低,手心摸摸出汗。我喝了一口水平复一下。摸了摸口袋里的那张纸,还在。
突然之间,在KTV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到了他手腕上有对话框的纹身标志,虽然很淡,很小,还是可以看到。
这个标志,我在语言屋的那个白衣服女人身上看到过。
我说自己要先去上个厕所,然后借机逃走了。出去的路上,看到了好多穿着白色制服的人向这边靠近。
糟糕,头脑又开始胀痛了。
4
在被通缉了一个月后,我被带入了反叛军的基地中。
当然,我们这群人还有一个称呼,被新政府称为异语族。所有的异语族都是潜在的恐怖分子,每个人都是被通缉的状态。
我一路往前,也不自觉地将衣服裹紧。下面太冷了。
是的,反叛军的基地是在地下。
他们用的是一条已经废弃的地铁轨道,听说刚建的时候,是用作特殊情况运输物资来配置开发的。后来因为资金问题,修建到一半便没有再进行下去了。
底下的车道多少还能见到一些刀斧凿过的痕迹。
“又被拯救出来一个。”
“小哥,你的脸这几天一直滚动在电视上播放啊。”
提着煤油灯,走了一段路,终于到了反叛军聚集的地方。这地下隧道一直向前延伸,嫣然已经成为一个小城市,小国家。
人们不仅安营在这儿,还培育出了无阳光也能种植食物的技术。
这里甚至有以物换物的简单交易中心。
作为一个群居地,一切功能都已粗浅的具备了。
“我带你去见一下大先知。”带我进来的人这样说道。
所谓的大先知,只是一个年纪大了的老人,皱纹在他脸上绽开,如水中的涟漪。
“你这种情况确实是比较少见的,以我的能力或许不能给你回答......因为我们都是从那样一个残酷的晚上经历过来的。我看到了太多有志向的青年变成了他们曾经厌恶的样子。”
地下铁中拉了电线,老式电视中播放的是我的通缉消息,而报道新闻的刚好是那天带着圆球,去往语言更新屋的年轻人。
所以他已经变成了他们的爪牙了?
“三年前,语言学和分子压缩专业的教授孟玛对外公布说,自己发明了语言的降维度方方式,可以将人类的对话方式转换成二维可视介质。之后通过矩形框公司的压缩技术,诞生了世界上第一个对话框人。
人们发现这对身体并没有什么伤害,之后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尝试用新的方式。而对话框的方式好像一夜之间被如同病毒一般散播开来。
孟玛借用矩形框公司的巨大财力,渗透到了国家内部,将他的个人意志注入国家机器,再之后,整个世界都选择了更换语言方式。而不愿更替的人变成了语言罪犯被定义为‘异语族’。剩下的人组织起来,与政府军展开了血与火的冲击,那一晚,我们很多优秀的年轻人都牺牲了。那晚政府军获得了大的胜利,之后的历史课本都给那一晚叫做更新之夜。”
我的双手在打颤,为什么我的脑袋里没有这样一段历史。好像个局外人,在看一场战争演绎下的走马灯。
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我需要时间好好地消化一下。
就在我此时,地铁隧道里发出了巨大的警报。带我进来的人,紧张地对先知说,矩形框公司正带着雇佣兵过来。
而先知在我身上抓出了一条微小的电子小蛇。
“贪婪的栾蛇,能够百分百的追踪你的位置。”
“该死我们暴露了!”年轻人用充满怒火的眼神盯着我看。
隧道里的女人和小孩颤抖地抱在一起,一脸的恐惧。
“和所有人说,准备战斗。”
“让我一起吧。”
“你有你自己的路和战斗方式,你不属于我们,你要去找到你的路。”
先知让我从后门离开回到地面上。
“我该去哪里?”
“去找仓家的人。他们会帮你。”
最后一眼,我看着老人穿上披风,裹上苍老的皮肤。最后被避难人群的洪流推着走。
地面上到处是炮声和火光,像是一场关于声音的烟花,只是听到的人都已经死去了。
我在街上徘徊,等意识回到身体里,自己已经走到了孙芷净的家。我在下面站了很久,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可以做什么。
突然,我在楼道里看到下来的孙芷净。我们就这样互相看着对方。
我现在是通缉犯,我害怕芷净会举报我,害怕面对这种情况。我想跑,但又没有办法离开她的眼睛。
快,跑。
她用唇语对我这么说道,我撒开了腿就跑,也不知道跑去哪里,身后,孙芷净一个人正在阻止矩形框公司的士兵追捕我。
一个女孩在尽全力的保护着我。而我却什么都不能做。
我这样的人,算什么男人。
5
一个月的时间,胡子就长长了。
听说反叛军的精锐离开了根据地。
听说整个围剿是一场有预谋的战争,是某个人带领着他们杀进去的。
听说内部出现了叛徒,导致位置被暴露。
听说......
在之后,连消息都很少听到了。
因为我所见到的人越来越少。
我因为自暴自弃,远离了城市,来到了森林中。吃野果,喝雨露。
衣服被磨得越来越少,身体极度疲惫下,精神却极为透亮。对话框,战争,语言方式。一切的一切都慢慢地从我的脑袋里出来。
现在唯独放不下的只有孙芷净。
就在我意识迷迷糊糊的时候,有一个声音在我脑袋里回想。
你需要站起来。
我猛得惊醒。发现自己面前有一个小男孩,微笑着对我。
你需要喝水么。
他没有开口,声音却传入了我的耳朵里。
“你是谁,为什么会知道我在这里......不对,为什么你不开口,我就能听到你的声音。”
“那是因为我的小蜗牛,找到你了呀。”
什么意思,小蜗牛?哪里来的蜗牛,我在地上扫了一圈,根本没有蜗牛。
小男孩牵着我的手,带我来到了一个像是部落的地方,但是又不一样,里面有很多器具装置都是现代工艺。
很奇怪的一个地方。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道。
“我叫仓极。”
我突然想起来了,大先知之前说让我去找仓家的人,难道他们是......
我再看看整个部落,地上都是奇形怪状的诡异图腾。但又有熟悉的感觉。
象形文字?甲骨文?
都不是,但是都类似。
“你在看什么?”那个小男孩跑来问我。
“我是在看你们画在地上的字。”
“那可不是我们画的,这是长出来的。”
“长出来的!?”
“对,我看你现在满肚子的疑问。”
“我只是越来越不懂,外面发生了什么。”
“你好像一点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他笑笑:“只是人类沟通方式的改变。文字并不是工具,或是任何外在的东西,它只是一种介质,是内在的。是表达我们情感的工具。所以不论怎么变更形式,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人类能不能正面自己的情感。表达自己的情感。这才是比较重要的。”
我有点不清楚他在讲什么。但这些话从一个小孩子口中讲出来,让我觉得很奇怪。
“你对文字很有兴趣么?”
“......”我不知如何回答。
“我带你去真言之屋吧。你去敲门,如果门开了,里面有你所有要的答案。”
我被小男孩带去了一间破破旧旧的房子。我在房子外面敲了三次,然后去推门,结果门纹丝不动。
“那说明真言之屋现在还不打算让你进去。”
这段时间,我吃住都在这个部落,我越发觉得这里的人非凡人。比如他们都可以和鸟雀沟通,部落的门口每天会有松果,果子等食物,都是动物们送来的。
每到黄昏,我都会去敲真言之屋的门,却根本推不开。
而这段时间,我就跟着小男孩学习,他说在教我一种新的看待世界的角度。
“你要不要试着和树沟通。”
“开玩笑。”
一开始确实是这么想,但是后来我尝试着这样去做了。我把自己的手贴在树干上,去感受。最初什么都没有,一个星期后,我的手开始有了潮湿。
两周后,我能感受到树干里微弱的水声。
一个月后,我能听到从泥土里提炼出来的养分源源不断地输送给树木中。每当下雨,树会从身体内发出一种嘭嘭嘭的声音。好像是孩子高兴的时候在笑。
世间万物都有灵。
这段时间,我试着不开口,小男孩说,我们人类远比自己想象的强大,即便不开口,就可以让对方清楚自己的想法。
我说这个就叫沟通。他笑笑说,这是本能,只是多数人都忘了。
两个月后,我再去敲真言之屋的门,门开了。我想让小男孩陪我一块走,但是他说接下来的路,要靠我一个人去走。
我推开门,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有黑暗。好像一段没头没尾的隧道。
我慢慢往前走,前方逐渐有了光。慢慢的,我从一个山洞里出来,来到了一片原始的草原。
看到了许多我未曾见过的东西。人类从原始时代起的事情,我终于知道小男孩在最初见我的时候,所谓的蜗牛。
原来人与人交流依靠的就是这种蜗牛,我们说话,只是一种蜗牛形状的生物,慢慢爬进耳朵里面。声音好听的,蜗牛长得也会好看一些,说话速度快的,蜗牛的速度也快点。
口齿不清的,就是又老又皱的蜗牛。
而多数人看不见这些蜗牛而已。
我在真言之屋中看到了各种世界历史的进程,又有一些人类历史上认为是绝对正确的存在,其实只是偶然的错误。
最后我看到我自己,三年前的自己。
......
6
我一个人走向矩形框公司,也是城市里最大的机构。一座竖立着的矩形框,这个机构维持着这座城市的运转。
当我走进去的时候,每个人上前都会对我鞠躬。
我走进了最高的那一层。孟玛教授在里面。
“你找到仓颉的后裔了么,那些造字一族怎么样了,世代守护着真言之屋。我一直想去看看。”他的脸挤出笑来,兴奋如同孩童。
“你找不到他们的,因为你见不到他们的。他们只选择见他们想见的人。”
他苦笑:“这我当然知道啊。”
“你现在去那座山,山就是空山。”
“所以我一直觉得他们是一帮很有趣的人......”似乎是思索了很久,末了他又加了句,“人真的是有意思的生物啊。”
“好了,orange你出来吧。这样讲话很累的。”
“好的,主人,听你的~”声音变成了一种介于男性声和女性声之间的音域。
孟玛一下子倒下去了。
整个主空间,那台最大的电脑里出现一张脸,一张孙芷净的脸。
不,是一张和孙芷净相似的脸,但是是由像素点组成的。
这一切我当然知道,因为我就是orange的创造者。我制造了这个程序。
当时我暗恋着孙芷净,但是不敢向她表白,表达我自己最真实的情感,于是想到了利用自己最擅长的电脑技术,制造了一款游戏。
就是那种很普通的文字游戏,男主角是我,女主角是她。我希望由游戏里的自己来替自己来说。我在游戏里还设计了一个叫做orange的系统。只要女主角不答应。程序就会控制她的电脑,再进行一遍游戏。
当时这都是为了满足我的恶趣味爱好。所以最后也没有给孙芷净玩。但是orange似乎有了自己的自己的意识。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纸,上面第三个单词,就是orange,只是我写的时候,对后者产生了恐惧,颤抖着没有写完。
是的,这张纸是我自己写给我自己的。
三年前,orange以极致的速度控制了语言学和分子领域第一人孟玛教授,控制他进行语言的一次降维,从三维降至二维对话框。之后又利用科技和能源界的巨头公司,矩形框公司的力量,一步步改造世界。
它是希望将这整个世界变成一个巨大的游戏。它就是这个游戏中的皇帝。三年前,只有我知道这个可怕的计划,我意识到了这个可怕的结果。却没有敢于去阻止。
因为我是一个一感到害怕就会逃避的人。
“主人,你本可以三年前阻止我的。”
“对,很可惜,三年前我怕得不敢面对,甚至通过修改自己的记忆。让这一切都以为没有发生过,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
“你说你要是一直逃避该多好。”
一扇门打开了,孙芷净出现了。我想要冲上前,却被几个矩形框的士兵抓住了。
他们给我的嘴带上了嘴套。这样我就根本说不出话了。
“知道吗,我已经不想再听你的话了。”
“既然是我制造你出来的,我也可以毁灭你。”
我拼命挤出这样一句。之后,嘴套被紧紧地系上。我再也不能说话了。
但是我知道,此刻怎么样才可以打败orange。只要将游戏打通关就好了。
我微笑着看着孙芷净。此刻,时间过得好慢,我才发现自己和她在那么长的时间,根本就没有好好地看过她。
她真的好漂亮啊。
此刻我突然想起自己和仓极曾经的对话。
“你说,就算不说话,是不是也会有蜗牛跑出来。”
“恩,你要记住,语言只是人类情感表达的工具,人拥有传递自己情感更加直接的方式。只是他们忘了。”
我看到从我这里出现好多的蜗牛,它们爬到了孙芷净的耳朵里。
我发现她脸红了。我们从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一路同行,我真的没有这样直视她的眼睛。
其实我内心深处是知道的,她喜欢我。但是我是一个不敢面对自己情感的人,遇事第一个想到的是逃避。
孙芷净,让你等了那么久才和你告白,真是抱歉。
她好像接收到了我的信息。泪流不止。
“不可能的,你已经不能发出声音了。”
我对着大屏幕上的像素点微笑。
抱歉,这款游戏我打通了。
之后,orange这款我设计的程序,便自己瓦解了。
它在瓦解前问了我一个问题。
“最后一个问题,主人,为什么你要叫我orange呢?”
“因为我从小和孙芷净一起长大,知道她最喜欢吃的水果是橘子呀。”
我笑。
尾声
“孙芷静,这款我自己设计的游戏怎么样啊。”我红着脸,坐在她旁边。看她打到最后。
腰好酸,毕竟连续坐了八个小时,但是我却根本不敢站出来。
屏幕上是一个YES,和NO。
如果选yes就代表游戏通关,如果选NO,则又要重新进入那个被对话框统治的世界。
从我这个角度看她,看不到表情。
“你个白痴,做游戏就做游戏,干嘛做那么长时间的。大白痴。”
她转过来了,眼眶有点湿:“把我名字拼错啦,我叫孙芷静。”
“我是故意的, 我以为这样就不会太明显。”
“你是白痴啊。”
“那么,孙芷静,你要做我的女朋友么?”
她沉默了一会儿。
“算啦,为了地球的安危,先答应你吧。”
C位战争
01
经纪人只是来让我参加一个寻常的综艺节目,可没想到情况会变成这样。
眼前黑压压的全是漂亮小姐姐,大多二十岁出头的样子。拥有可爱的脸庞,漂亮的五官,或者线条柔美的曲线,修长的身体被包裹在军用背心之下,所有人都沉默不语,有的眼神坚毅,有的沉静,但剩下的大多是看起来是紧张。
二十分钟前,我跟着队伍进入一家飞机,然后蒙上了眼睛。
拆下布条,就是这样的画面了。
我想打开手机问经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一个大汉来到了我的面前,把我的手机没收走了。
“放心吧,结束了会还你的。”
然后他给了我一个金属外壳的手机。上面有节目组的标记。
“只能用这个。”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的情感波动,听不出来...
01
经纪人只是来让我参加一个寻常的综艺节目,可没想到情况会变成这样。
眼前黑压压的全是漂亮小姐姐,大多二十岁出头的样子。拥有可爱的脸庞,漂亮的五官,或者线条柔美的曲线,修长的身体被包裹在军用背心之下,所有人都沉默不语,有的眼神坚毅,有的沉静,但剩下的大多是看起来是紧张。
二十分钟前,我跟着队伍进入一家飞机,然后蒙上了眼睛。
拆下布条,就是这样的画面了。
我想打开手机问经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一个大汉来到了我的面前,把我的手机没收走了。
“放心吧,结束了会还你的。”
然后他给了我一个金属外壳的手机。上面有节目组的标记。
“只能用这个。”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的情感波动,听不出来是怎么回事,但胸前的标志确确实实是节目组的徽章。我看像四周,确实人手一个配置。我怀疑这款手机的信号被限制在岛的范围内。
头顶螺旋桨声已经听得麻木,所有人坐在海拔几百英尺高的上空,即将要被投放下去。
想起来了。
一切都想起来了。
这既是一场游戏,也是一次战争,关于未来。
我是果冻娱乐文化有限公司旗下的一名练习生,所谓练习生就是立志成为偶像,却还在接受训练,未被公开的学员。经纪人说现在有一个节目放在你的眼前,参加就一定会火,但是火多久,能吸粉多少,能不能一下脱变成为人气偶像,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因为将会有99个少女和你一起竞争。
这档真人秀节目叫做《C位战场》,是将100个偶像少女空降到一座荒岛之上,进行厮杀,一直到最后一位存活下来的。
胜者将会获得直接出道的资格。
我则是作为我们公司唯一被推荐的女团,天使心的团长,带着另外两个姑娘,一起参与这档节目。
我心脏的剧烈震动刚好被飞机的颤动给掩盖了。
我悄悄把手伸向了口袋。
没错,我还有另外一台手机。平日里是非工作用的,联系家里人时的备用。
飞机上并没有多少人说话,经纪人发来一条微信,说这档节目的热度已经炒起来了。要我好好表现,而我的粉丝通道也已经开启,当报到具体数字的时候,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飞机摇晃得更激烈了。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是快要进入到了荒岛的领空了。
与我同场竞争的,有许多是已经有非常多人气的选手。比如在我斜对面的美莲,微博粉丝数是六百五十万。
还有她旁边的Dwa,之前已经参与了《宇宙舞者》的节目,是公认的跳舞达人。
飞机又是一阵跌宕,我发现仓门已经打开了。
“现在开始,你们已经进入了荒岛领域,可以各自选择想要降落的区域。”
广播从机舱内出来后,我站到门边,气流将我的脸弄得扭曲变形。
每隔几秒,就有人从机舱里跳下去。最中心的地段,至少20人同时下落。
我看着跳下去的他们,心里极为害怕。
我的团员走了过来。我想和她们两个说一些对策,但不知道是谁,从后面踹了我一脚。
我从人潮拥挤的舱门里掉了下去。
这场关于出道的争夺战,也正式打响了。
02
失重撕揉着我的心脏。
眼睛因为风压而几乎睁不开,依稀可以看到天空中密密麻麻的人影。
我本想掉在正下方的一个小城镇,但是抽出降落伞包时,控制不好,摔在了不远处的一个森林里。
我亲眼看着两三个女孩跑进了一栋房子。
好几次想要迈脚,却停滞了,房间里已经响起了枪声。
我看了下手机,两个团员还在一公里外的地界。
我不能停下脚步。
我冲进一间双层楼的房间。
小心地关门,尽量放慢脚步,房间的地上有一件一级裙摆。
我躲进厕所间,换上一级裙摆,节目组发的手机提醒我的可爱度增加了3%。
我立刻拿出自己的备用手机,查看信息,但信号很差。
窗外,天空中是无人机,这座岛上到处都是无人机,他们会将影像传递到每个观众的电子屏幕上。
穿好裙摆,我再次出门,却发现进来的那扇门已经开了。
角落里突然窜出来一个人。
她靠近我之后,手机上显示出她的信息来。
东华之星娱乐公司的张天天,cosmos lady的团员,是七人中的搞笑担当。
那张有点逗趣的脸,现在变得极为恐怖,我的脖子被她从后面掐住了。就在这时,外面有车子驶进来的声音。
张天天一个松懈,我挣脱开来,将她击倒在地。
我用尽一切力气跑去二楼,毕竟手上没有武器,什么都不能做。
楼下很快响起了杂乱的枪声,我不知道是张天天赢了,还是新来的两个拿下了她。
底下特别安静。
我捡起一把P1911小手枪,躲在房间的死角。
整个过程特别安静,心脏好想要罢工了。
就在转角口有人出来时,我填装好子弹,跑出去,结果看到了文雅。
“队长!”
“小文!”
小文是我的团员,也是我们天使心的伴舞。虽然并没有那么出众的脸蛋,但是性格很好,我还记得她有一次来到公司前,偷偷买了一块鸡排,为了快点在楼下吃完,一口把整个鸡排塞进嘴里,是个可爱真实的姑娘。
我:“你怎么来了。”
小文:“我,我一直躲在柜子里,其实我刚才就在了,但我看到了你被张天天威胁住了,也不敢来救你,呜呜呜,对不起。”
“傻瓜,我还不知道你么。别哭了,我们去找小萌。”
“团长,你受伤了。我帮你包扎。”
我那时候没注意,原来手上有血液流淌下来。
手机上目前还有五万的数值,这些数值是粉丝数,如果跌到一千以下,就会显示自动失败。
这座荒岛上的所有枪支,都由一种特殊的材质完成,伤害的是你的所谓‘粉丝数’。将101个美少女一起放在岛上,互相残杀,就连流血和痛感,都极为仿真。在保持其安全的最大程度上,做到刺激。
这就是这个时代,一个娱乐至死的时代。
我想当偶像,想出道,我就会尽力去拼杀。
小文帮我包扎得很好。
我:“楼下刚才是怎么回事?”
小文:“我一直躲在柜子里,然后你逃上二楼之后,我就看到两个人冲了进来,他们也是大团的人气团员,然后和张天天对抗在一起,但响了三声枪响之后,她们都倒下了。我实在太害怕了,就上来了。”
我牵着小文的手,下去,看到他们三个都是‘死’于一颗子弹,被爆头,显然,在我们这栋房子的对面,还有一名狙击手。
我赶紧蹲下来,不敢呼吸。我能闻到到房子外面的芳草味。
我的心跳得更激烈了,我记得小时候,自己有过这样几次经历。
好像整个世界都是破碎而无意义的。
“别打我妈了。”
“你是不是外面有男人了,说!”
“别打了,爸!”
我蹲在地上,想着如果这是一个静音的世界该多好。
03
“团长,我记住了!”
我的思绪竟然回忆起了小时候,我努力集中精神。
“那我们就开始吧。”
“还是......别出去了吧!”
“一定要有人出去的。”
我和小文打手势。
当房间里的秒针转到12的时候。我就冲了出去,我能够明显感受到对面有一个狙击手在找位置。风驰电掣间,我仍未找到她。
我只能不停地跑,不停地切换位置。
子弹从我的身边擦过,我在一辆废弃的车子前,趴着,然后慢慢地潜伏在草丛里。
时间好像冰箱里的果汁,已经凝结成块。
我丢下烟雾弹的同一时间,另一声枪响出现了,我知道,小文一定是拿到了狙击枪。
在我逃窜吸引火力的时候,她借机观察对方的位置。
应该是发现了。
对面的枪响立刻消失不见了,于是,我借机再次往对面的楼跑。
但不一会儿,对面再次响起了枪声,是对方换了位置。
两方在相互狙击,当我冲进大楼,刚好看到一个双马尾的妹子被一颗子弹穿了左肩。
她倒在地上,惊恐地看着我。
“我......我想出道。”
她趴在我的脚上,祈求我。
我认真看了她的脸,好像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清秀稚嫩的脸蛋上,写满了渴望。
双马尾妹子:“我,想当明星,求求你了,好不好,不要杀我。”
双马尾妹子:“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爸妈都不要我了,我只能去当明星了。”
双马尾妹子:“你说话啊,你为什么不说话啊。”
屋内响起了枪声。
她倒在地上抽搐,额头上有一个孔洞。
我淡淡道:“没有谁会不要谁的,你年纪还小,以后会懂得。”
即便知道这并不是真的,几个小时后,就会有工作人员进行‘回收’。我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小文气喘吁吁地跑到我面前来,我看到她的双手在发抖。
这姑娘连鱼都不敢杀。以前在公司,春节过年时,大家每人要贡献一个菜,她被分配到一条鱼,结果弄得满身鱼鳞,却还是下不了手。
最后那顿饭,真的缺了鱼。
小文:“我做到了!”
我:“棒的很,回去我请你吃烧烤。不和经理讲。”
小文一直抱着我哭。
我们两个惊魂未定,却发现要缩毒圈了。
跑是来不及了,现在只能找车。我们在最开始的闯入,和张天天枪战的那两位少女那得到了车。
小文:“去哪儿,团长?”
我:“去中心城,最后毒圈一定会缩在那里,我们快点出发。”
我能感觉到一道蓝色的屏障在自己的身后逼近。这辆越野车也在用尽一切奔跑着,即便是浑身酸软,我还是把握住了方向盘。
有那么一刻,我希望自己就‘死’在最开始的那间小屋里,现在还剩下43人存活。
毒圈缩的越来越快。
我和小文都被它后来居上的包围了。
我本以为我的数值会被耗光,却发现自己的血条甚至还涨了。
我调出后台统计,发现刚才自己出去当诱饵,给小文机会的时候,粉丝数涨了两倍。
我有足够的时间,来抵抗毒圈。
但是另一边,小文的脸色并不好看。
我们的车在经过大桥时,被几对人马疯狂攻击了。
之后操作台失灵,不得不在它毁坏之前,跳下来。
但那个距离,离安全的区域只剩下几百米了。
我:“我们可以的,小文!”
一转头,发现她已经匍匐在地上。
小文:“团长,我一直在拖累你,你一个人走吧。”
我看着她年轻的脸,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加重了。
我真的很想当场就跑,什么都不管不顾,但是双手自己却动起来了。
“团长,你来这边是要干嘛的!”
小文的话,点醒了我。
小文:“你自己逃吧,一直以来,你一直在照顾我,你一个人的话,一定能活到最后的。”
我来这边是为了干嘛的。
我是想向某个人证明自己。
可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我能看到自己的血量在减少,但却蹲下来,选择帮小文包扎。
最后扶着她,走进了安全区域。
04
谢天谢地,我们还活着。
我打上所有能打上的绷带,并且开始搜刮别人的残骸。
我穿上了三级粉色制服,捡起了一把98K,换上了4倍镜。现在还缺少一些绷带。
粉丝数一直在飞速增长。
经纪人疯狂地发来消息,说一定要想办法挺进前十,前十都是人气选手,都会有好的未来,也因为这档《C位战争》,我和小文一次次逆风翻盘的过程,让人看得很过瘾。因此,连带着我们的小公司,都受到了关注。
经纪人断断续续的声音还在发来。
我关上了微信,去找绷带。
发现旁边伸出一只手,递来一些绷带。
“感觉你们会比我更需要。”
眼前的女孩是朱蚊正,已经是现在市面上超人气的偶像,外号蚊子,甚至有自己当女二的一部电影上映过。
我:“你......”
朱蚊正:“别担心,我暂时不会和你们为敌,对面那栋楼,应该是下一个缩圈的位置,但是现在被四人团Beat4占据着,我一个人过不去,要不要暂时和我组队。”
我打量着她,一头干练的头发,五官却极为立体,这样的女孩既是留长发,也一定美的惊人。
我:“好。下一个圈子出现前,我们是朋友。”
朱蚊正:“我看了对抗狙击手的视频,很棒的勇气。是我,也不一定敢冲出去。”
和蚊子在一起时有一个好处,就是至少可以保证有很多镜头可以扫到我。这也是我的私心。原本经纪人只是希望我来这里可以增加十万的粉丝数,但现在这个目标早就完成了,我有更想做的事————拿到C位,成为最后的幸存者。
我们匍匐在草地上,慢慢靠近大楼。
蚊子:“郑荔,你的眼神在告诉我,我应该提早把你解决了。”
我:“你不会的,这样你钢铁直女的人设就会崩,把这么大的代价花在我这样一个小人物身上,不值得吧。”
她眯起眼睛,盯着我看,我的手里始终握着枪,过了几秒,她坏坏地笑起来。
蚊子:“哈哈哈,你绝对不是小人物。”
我:“暂时,先联手吧。”
蚊子:“嗯。”
靠近圈子后,我们不再说话,蚊子在屋外丢了烟雾弹,等到BEAT4有人下楼的时候,小文从远处扣动扳机,蚊子和小文在前面打配合战,我则从门的后方偷偷溜进去,打乱了里面人的步调。
等我出来时,那栋楼已经让我们给占据了。
我们三个等着缩圈。坐在一起,等下,剩下的人一定会一起攻过来。
小文很搞笑,因为见到了偶像,甚至还要让她签个名,然后我们就在房间里找笔。
忙了一圈,什么都没找到。
“你为什么要来参加这个节目啊,蚊子。你已经这么有名了。”
我问她。
蚊子:“我只有不断地争取,才能不失去现在有的。你呢?”
我为什么想成为偶像?
我:“为了我爸。”
蚊子:“你爸?”
我:“嗯。”
很小的时候,我就想成为偶像了。
并不仅仅是因为她们光鲜,靓丽,拥有无数人的关注,而是因为我的父亲。
父亲每次酗酒,都会打骂我的母亲,但一旦电视打开着,里面又恰巧放着一些歌星的歌曲,他便会停下打骂,忘记了自己的失败,盯着电视一起唱。
所以记忆中,好几次父亲打骂我的母亲,甚至是我。那时,我都会立刻在遥控机中切换出唱歌,或者跳舞的节目。
再后来,母亲受不了贫穷的日子,跟着一个商人跑了。
父亲一直活在追悔中,不可自拔。再后来,我听说母亲客死他乡。他就一蹶不振了,戒了酒后,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我成为练习生,参加这档人气活动,是为了让他看到。
看到他的女儿正在努力。
蚊子听完之后,一直没有说话。末了,她淡淡道:“这些故事,别让经纪人知道,别然它们成为你吸引粉丝的地方。”
“我明白的。”
就在我们闲聊的时候,小文从外面走进来,眼神涣散。
小文:“外面的其个人都被我杀死了。”
我:“啊?”
我还没反应过来时,她就拿出手雷,扔在我的方向。
蚊子一瞬间反应过来,把手雷踢走,却被炸伤在地。
小文:“团长,我把你当做姐姐来的,我要什么,你就给我什么。我一直都在团里不起眼,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了,你把C位,给我好不好。”
一路打拼过来,我没有注意到小文的精神状态,她已经和之前判若两人了,这是我身为团长的失职。
而且她拿出了一把刀,并不是荒岛上的特殊手枪。
这不是开玩笑。
我:“小文,放下刀,太危险了。”
小文:“对不起,团长。”
她在发抖,我知道,这女孩是害怕了。
她的神情,我非常的熟悉,我在以前醉酒的父亲那里看到过,都是被欲望操控的人,父亲在打骂母亲的时候,身体也是发抖的。我知道他也同样在害怕。
我:“小文,这只是一个游戏。”
小文:“我想赢。”
蚊子叫道:“郑荔,你把枪打了我之后,再打自己,没必要和她在这边争执,她手上拿的是开过刃的刀,不是改造过的枪。第一让她得吧。”
小文:“团长,让我的第一吧,求求你了。”
你为什么要当女团,成为明星呢?
因为我想给我父亲勇气,我想让他看到我努力的身影。
自从母亲离世之后,父亲就得过一次肺炎,后来好了以后,身体也差了很多。我知道他现在,此时此刻正开着电视看着眼前的一切。
我不想让他看到我退缩。
“小文,我什么都让着你,但是这次我不会了,因为我想要这个C位。”
05
当我去医院看望父亲的时候,蚊子带着口罩和墨镜,酷酷地站在门廊上。
我爸抱着我,像个小孩子一样哭。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哭,其实是高兴的事情,但他好像要把这些年的不如意全部一股脑地发泄出来。
我抱着她的头说:“没事的,人生就是很难的,爸,我和你一起走。”
我和蚊子不能停留太久,因为医院已经有太多认出我们的人。
一个月的时间,我的人气比之前翻了一百倍。
而蚊子,还有另外几个比赛中获得关注的人气女生,我们将会组团出道。
蚊子:“老郑,要走了,你看看楼下,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我看了下楼下,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
我:“跑吧!”
蚊子拉着我的手跑开了,经过座椅的时候,我看到一个护士正在用手机看我们的那期节目,就是最后我和小文决定胜出者的那一段。
那个时候,小文一步步逼近我。
我举起手枪,射向小文。而小文的刀也向我袭来。
子弹擦过小文的脸,射向她后面的男人,一个拿着电击棍的工作人员,想来将她麻痹。
而小文的最后一刀也没有捅向我。
她最后还是收手了。
三年的时间,我了解我的姑娘,我知道这一结局。
小文:“团......团长,我害怕。”
我抱着她:“人生就是很难的,我也害怕。”
刀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她哭的像一个瓷娃娃。
我:“小文,我真的害怕。我怕我一辈子碌碌无为,我怕我爸的身体越来越差,我怕未知的未来。但我们还是要走下去。”
直升机来接送最后的生还者们。
我和蚊子相互扶着对方,走了出来。
这场游戏没有赢家,因为不论我们获得什么,都要面对下一个战场。
成为偶像,正式出道。
我的战场,才刚刚开始。
尾声
摄像头暗了,再也没有人会从镜头里看到我的生活。
一切都结束了。
我打通了经纪人的电话,谢谢他在关键时刻把我和我父亲之间的过往散布出去。
他笑了笑,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
我大概知道他想说的。
我和父亲几十年没见过面了,我们之间只剩下利益在关联。参加C位战争之前,我专门去拜访了一下父亲。他想要拥抱过来。我客气而自然地躲过了他的拥抱。
我:“爸,我拜托一件事呗。”
于是,我和父亲达成协议,让平庸无能的他来扮演一个凶狠的父亲,在我的生长经历中,扮演一个施暴者,而我是受害者。他的表情很失落,我看到了一桌子菜。他说了一个价钱。我没有还价。
在记忆里,父亲是一个懦弱的人,被激进的母亲不论怎么对待,都默不作声。这种逆来顺受的性格,让我极度厌恶,这一点父亲也知道。后来,母亲患了食道癌死去,我们父女两个反倒觉得轻松了一些,但母亲的死,也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切断了我和父亲的联系。
我知道赢得C位战争的关键是活的粉丝数,而我只有利用人的同情心来获得这一切。
我知道小文的弱点,激发她一步一步内心崩溃。最后在观众面前,上演姐妹情深的大团圆结局。
人类始终会喜欢拥有悲伤过去的人。通过镜头的放大,我和父亲和解让他们有一种吃了一顿大餐的饱腹感。
偷偷地带入了备用手机就是我的试探。
即便我带着第二个手机,组委会的人也并没有阻止。他们对于我的违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最后的‘大团圆’为这个节目取得了收视率。
就在我沉溺在空虚的满足感,自我复盘时,经纪人打来了电话。
经纪人:“郑荔,第二季《C位战争》马上就要开始了。”
我皱了皱眉,略感不快:“这么快么。”
经纪人:“你被组委会指名道姓要去参加。”
我:“是啊,毕竟我是第一季人气最高的选手。”
经纪人明显有些紧张,说话磕磕绊绊:“你听我说,第二季的赛制完全变了。”
我:“嗯?”
经纪人:“第二季依旧将会有100位参赛选手,除了地形会更加危险,分为风火雷冰四个区域外,所有的参赛选手要获胜都只有一个方式。”
我清了清嗓子,认真问道:“是什么?”
经纪人:“猎杀第一季第一名的幸存者,也就是你。他们其余的99人将会一起来猎杀你。直到游戏结束。”
我放下电话,久久呆滞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