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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回x男主控 唯一CP意义，其余自由心证

*请注意：全文3w，请合理安排阅读时间。本作梗概创作于去年，含有大量主观臆断、捏造设定和剧情，因此本作与原作宫变后一切剧情线无关。

我挂在南州寺庙东口大树上的愿牌不见了，我第二次去找的时候才发现这件事。

起初我以为是被风吹走了，又或是被树叶挡住；听起来正常一些，至少没那么难以接受。也许有人问为什么我确定它不见了，原因很简单，我把它挂在了倚在墙檐的一根枝桠上，很高也很好认，没什么人挂在那。

我用了些功夫才翻身上墙把它系在上面，风一过，它被红丝绦抓着左右晃，干干净净孤零零。

但是，它的确不见了，带着我的愿望一起。我很想知道为什么。

我问了在东口洒扫的小僧僮，他说没注意过。我一连问了几个过路的僧人，得到的是相同的答案。

我站在那里，早冬冰冷的气息使我咳嗽了一声，寺庙飞檐下结着露水的蛛网似乎因此颤抖起来。我又听见身后一声咳嗽，寺庙的住持从我身后出来，向我施了一礼。他说，心愿既已决，外物莫强求。

这是垃圾话。要是真的能强求来什么，我也用不着跑来挂愿牌了。我没有说话，离开这里，步行回到南州中央的华街。

主城区间距离并不远，我更习惯一个人走路往返。倘若去皇城官衙一类的地界就需要骑马了，有些麻烦。好在今日休沐，无需去点卯。

刚落过一场雨，华街板砖缝间的泥土味潮湿地反上来，白青相间的苔藓使我想起僧人的头皮。然后我自然地想起要去药铺取走我要的膏贴，是给我的师父用的。雨一下，南州又苦潮，钻得人骨缝难受，不用说受过旧伤的人。

药铺来接待的是个女孩子，长得很高，鹅蛋脸侧有颗沾上去似的红痣。见到我，她就站起来，说之前的药吗？

我说拿贴的膏药。我的药就不用了，那个不吃了。

南下后我病过一阵，具体也忘了什么病症。刚开始是吐血，喝了药就好。不过汤药从六月整整喝到冬月，喝得我厨房都不想去。

她笑，高颧骨上堆起软软的肉，说还有七天的呀，我老头特意说的。之前等你，你一直不来。喝喝掉吧，很快的。

她的话有种华街摆摊卖菜的大娘要人搭两根葱走的活络味道，我叹了口气说好吧。

等她从林立的药柜丛里抓药时，在明明暗暗的光影里，那颗痣看得人想把它拿下来。

她是药铺老板的第二个孩子。第一个也是个女孩子，在去年春天嫁到了西边。我不知道她是否长得也和她妹妹一样高，伸手就碰到黄铜圈环的药屉，笑起来软软的肉堆在颧骨上。但她妹妹和她已经不一样了。药铺老板没有第三个孩子，她马上要继承这间药铺，不会离开。

我看她沉静地用左手拇指抵在戥杆上，圆乌木擦着油亮的颜色。药秤弱不禁风地轻颤，在她黄红的手下逐渐停摆，最后持平。

我没带侍从，自己拿了药包出去。走之前我谢了她，她撑在柜台边笑，红痣在脸侧愉快上滑了一段距离。

进谢府时我以为我师父不在，因为府邸寂静无比，连后院廊下养花石盆的滴水声都隐约听得着。直到我步至他书房外，我才发现是他睡着了。

这倒新鲜，我知道他觉浅，就只是隔着雕花窗棂影绰地看他。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这么睡觉，所以怎么看也没看够。他连不小心睡着都坐得端直，一只手撑在额角上，半边玉似的侧脸对着我的方向，另一半在阴影里，看不清轮廓。各色沉厚的公文积雪般拥在他周围。

我手里提着黄油纸包的膏贴，静静地看。书房墙上挂着残竹墨兰图，右边是一幅他写的隶书卷轴。塞满书卷古籍的黄桐木矮脚书橱。铜漏立灯。据说是前朝宫里流出来的一对斗彩瓷瓶。规矩典雅的装潢，一如他想给别人看的样子，挑不出一点错处。

我知道他这么摆的目的，自然也知道他不是它们的同类。没有一体同心，却要一体同命，真是没办法。

我伸手拂动了一下门外羊脂玉的风铃，它慢悠悠地摇摆，铃罩下的圆球发出叮的轻响。

只这么一声，窗里的时间又开始流动，我的师父睁开眼睛。

我再去推门，他已经理好了衣领袍袖，笑盈盈地来接我。我没有提遇见他睡觉的事，他也没有说。

我把那包膏贴放到他书案公文堆的顶上，颇有些耀武扬威的意思。他压根没管这个，先紧着问我想喝些什么吃些什么，叫下人去弄，得到我不渴也不饿的回答才又说，给师父带了什么好东西来呀？

我说是膏药，贴骨头用的。等会儿晚膳前帮你贴。我没有多余问他疼不疼，我的师父向来是个颠倒黑白的，再疼也说成不疼，倒不如先斩后奏。

他笑了，说还是徒儿大了，会疼师父了。

我说不孝顺师父还该孝顺谁？早和家里分开另立了门楣，不多往师父这跑，心里也无聊得紧难受得紧呢。

他屈指轻敲了一下我的额头，扬起半边眉说又顽笑起来了，就数你活络。前几日刚被我抓着在禁后伐木，怎么那时不无聊？

我横竖说不过他，干脆耍赖扭过肩膀抓着他滚金线的乌袖左右晃，说师父！

他最受不了这样，伸手抚了抚我的背，眼里嘴角都无奈得要命，说好，好，不说这个了。

我就得寸进尺地凑过去要他抱，他也照单全收。按理说他那把檀木椅容不下两个男性腻在一起，何况我不比他矮上多少。可我不太要脸，容不下也得容，缩着脚歪一半身子地黏在他旁边。

他也不批公文，一手揽着我一手握着笔在字纸上信手写了几个字。我伸长脖子去看，以为他要作什么即兴诗，没想到他只是写了娇娇两个字。

我还没什么感觉，他先不好意思起来，把宣纸团作一团丢进底下的竹纸篓里。又哄说让我先起来，去屏风后的小榻上，窝在椅子里不舒服。

人在心虚的时候总装作很忙。他和我小时候不小心打了他个胎瓷茶盏，缠着叫他教我习剑，不让他先进书房一个样。

我说好吧，下来的时候脚不小心踢着了桌底的什么东西。我顺势猫腰一摸，摸出来两本话本子。

我拿起来就没忍住笑，一翻内容是我的同龄女孩子们间流行的那种，和谢世子搭都搭不上边。不过这才像他。

他占不到理，反倒理直气壮起来。说是要多了解了解我的喜好，再者放松也不是坏事嘛。你说是不是啊徒儿？

我说师父，你看我也不会笑话你呀…

他的表情有一瞬的紧张，随后才变回原来的样子。说笑也无妨，毕竟白纸黑字的确实看了。嗯……一边手就若无其事地过来想把话本子抽走。

我一把按住他狐狐崇崇的手腕，把话本子背到身后，说我没收啦，师父就别想拿回去了。让我看看师父喜欢什么样式的故事，刚好探讨探讨。

他被我原样丢回来的话钉得严严实实，也就无话可说地随我去了，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我指侧的皮肤。我被他这种摸法弄得有点发痒，耐不住想把手抽回去。他却不让，反而把我拉近了，嘴上也在调笑：刚刚欺负师父，现在师父作弄一下又不肯啦？小坏蛋一个。

他的手已经摸到我腰侧；这下是真的痒，我一边躲一边从鼻腔里哼哼出笑，抗议说哪里敢欺负您啊！师父倒好、哎，饶命饶命……

瞧我眼眶底湿了，我师父他才志得意满地放过我。我看他狐狸耳朵一抖一抖地笑就没了气，只拿内袖的绢巾抹干净眼再抱怨：谢思深你几岁了？

谢某今年二十有七。他倒一本正经起来。

我瞧你七岁还差不多，我把白绸绢巾攥到手里一下捏紧，我只见过隔壁胡御史他家毛还没几根的小儿子这么和他玩伴耍赖！人家是雪酥糖被抢了两块，你呢？

他笑得更开心了，说我的话本子呢，被谁摸走了？

我把绢巾一甩丢他，说那师父也不能这样，君子应成人之美才是啊。像那个……那个春秋的楚国人不还把剑挂给有一面之缘的人了吗，师父还稀罕两本话本子呀？

他露出一副要提醒人家腰带扣松了的表情，最后还是说，找宝剑和送宝剑的春秋人是两个人……哎呀呀。

……

我沉默了一下，而后说反正扯平了，快点不准说这事了。

他说好好好，听你的。也终于逗够了，把我扔他的绢巾好脾气地抖开，帮我弄平皱褶。

这时他瞧见了我的绢巾里的刺绣，是朵含露牡丹。当然了，这方绢巾虽不是我那位歌楼的好姐姐送的，也是她要我买的。我买了带上去看她。

我自觉我师父再知道得多也不至于凭朵针绣牡丹就认出什么，便由他翻来覆去地看。

我自小就往歌楼扎的事，似乎从未被他注意过。我不知道他是否在意。也许他早就知道，不过不管我这些。我在他的原则边界内总是为所欲为的。前提是他风雨不动的自信心，对我的，也对他自己。

他果然未能研究出什么，只说这花儿不错，也没了下文。

晚膳后我替他贴药，他坐在小榻边上，歪过一点头看我把他中衣后摆轻轻卷上去，露出玉白的腰。

我看见他结出新肉的疤，像瓷器碎痕般横贯在皮肤上，突出一点灰的弧度。我的脂腹落在伤疤上，他微不可察地瑟缩一下，也许更多是痒了。我把四方的膏药贴好，不发一言地把衣摆拉下理齐。

我没有什么机会正眼看他的背。与其说心疼，不如说是想逃。灰溜溜地逃。那些不规则的伤疤组成一张网，像要把我密不透风地包裹，我想逃。它们是永无可能愈合的未知，属于我的未知。

它们是如何出现的，怎样淌下血液，露出黄白的组织，又是怎么一点点重新结痂，增生出肉的。他在那时又在想什么呢。他一个人度过了它们，我却完全错过了。

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我们几乎没有分开过。他会回来的，而我在等。我们在彼此生命的光影里呼吸，交换着起伏。但他离开了一次。仅仅这一次，若无阴差阳错，必是生离死别。

我们的起伏断裂了两年，断了就是断了。我不能为此做出任何努力，这就是命中注定。

他感受到我没有动作，转过来一见到我的表情就知道我不高兴。他以为我怕他那些疤，披着外袍起来找我的肩，把我搂进他怀里，细声细气哄说都没事了，好全了呢。不怕啊。

他身上的熏香是最常见的檀木香，文人士族结个社凑近些通通熏着这个味道的常见。但我总疑心他身上的加过别的料。

因为他不在的时候，我买了一整盒这种香回来点上。拼命闻，怎么闻都不像，还因为闻太急差些被熏得吐出来。唉。明明就这么一种，怎么会不像呢。最后还是老老实实把这盒香用在主厅里全点完了才作结，点了大半个月，毕竟实在买多了。

我把半张脸埋在他前胸的衣服里，闷了半天才出来，说没有怕。

那为什么哭？他叹了一口气，手臂环着我，低低地问。

我听到他的话才想起用手去抹，抹到一手的湿。我流泪了。我不清楚为什么。是我没有和他一样的疤吗，还是我没再闻过他的味道。

我不能哭，至少他不在的时候不能。而现在我可以哭了，我却不知道为什么。

我从来没有和他提过这两年多的我。正式一只脚踏入朝廷后，很多事没这个必要麻烦他。即便我拼命地回想，那些灰色的记忆都不明晰了。我只记得第一天来南州的天是蓝的，一丝云也没有，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我抱着他不说话，他也就等着我，手指一下下抚在我的发间，像摸我养的那只猫一样。

我抬起头问他，声音有一点哑。我问师父，你想知道再见到你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嗯，什么呀？他低下头把嘴唇印在我额头上，很轻的一碰。

我在想，要不是有人冒充你，就是我死了，你来接我了。我说。

他一下子笑了出来，说那怎么会？顿了顿又不笑了，说不许说丧气话，都在这好好站着呢。师父……是我来晚了。

我摇摇头。我没想让他说这些的，对我对他都没用。想想那个晚上本该很黑，灯火却乱七八糟燃红了半边天，照得人眼睛疼。我手里握着剑，剑尖向下滴血，像我最后的念想在一滴滴向外流。

很多人问过我我师父到底是死是活，我想别问了，我又怎么知道。再问我我也不能把他们想要的谢世子谢将军谢大人弄回来。这个朝局已经算完了，再走投无路也别来烦我师父。

后来想想又有点难过，他也不是故意要我等的，只是实在没有办法。别人都不愿意等他，他只好让愿意的我去等。

于是又过了两年。等到那个时候，我终于觉得有必要留下一个证明了。

所以我把愿牌高高地挂起。在宫变前一夜，我把那块木牌挂在最高的枝桠上。它不算一个愿望，是我膝盖左右碰在一起，自己说给自己听的话。这些话本该有人说，可谁都错过了。我就做了不合时宜的那一个。

然后它不见了，带着我有些不平的一部分一起。我说不上心痛，只是寸心千里地茫然。

他紧紧地抱住我，本该是这样的。我也抱着他，我们的嘴唇吻到一起，我攥住他的衣袖。

亲完后我才后知后觉地尴尬，我踌躇半刻，还是说，哎呀都过去了，师父快忘了吧……

他的眉毛还是没松开，揽着我的手也是。他叫了一声我的小名，说你受苦了，不高兴，又怎么过得去。是我不好。

我说哪里又是你不好…再说我又想哭了，快别介，我没事了。他还是不放心，我看着他的眼睛说真的。真的没事了。

刚好入夜，门外侍仆的声音隔着门传来，报说有客来找世子。我趁机松开他，又推他一下，说师父快去，有人找。

他的手指还抓着一点我外裳的布料，偏头问是谁？侍仆回答了一个名字，我知道他是必须去见了。于是我拉拉他的手，又和他对上视线，我说师父去忙吧。他摸了一下我的侧脸，拉平外袍，步履急匆地向外面走出去了。

我站在盛着烛光的属于他的书房里，透过雕花窗棂望着外面的世界。细小的灰尘在灯火的颤动中缓慢下行，我曾经以为他回来就都好了。可惜瓷器碎过再拼起来也不是从前那个了，人也一样。我还是在他面前哭了。

我需要重申，我未想明白的疑虑仍然存在。

我不明白为何人的意志无法使宿命回转，而同时拥有改变它的可能。我在否认物丧的摩灭，试图用自洽的辩论说服自己，说服我他和以前一样。

但他不是。我忘记了他也是宿命的一环。直到我今天第一次触碰到他后背裂痕般的疤，我才反应过来，我对他的变化毫无回应。

我在指缝里漏掉了这个变数，我发现一切并没有结束。句读之后是什么，结尾之后又该是什么，没有人回答我。

我靠近他的铜漏立灯。灯盘下垂落的流苏有些破旧，被火光映得失了色，我轻轻拨动一下它。流苏有一端沾上了火星，很快燃成一团花苞似的火。我静静地盯着它。烧到一半后，火苗小了下去，最终灭了。

我在九岁时还很闹腾，手上也不安生。我曾经问过师父为什么他只有一侧的耳饰。京城风俗，世家长公子都穿双耳洞以示身份，我也一样。只有他穿了一边，长绦的金丝垂饰挂下来，一晃一晃。他一听就大笑起来，抓着我的爪子问，一点不记得啦？我被他笑得莫名其妙，说啊？

他就指着自己左耳说，你小时候在我怀里，老爱扯我这只耳朵的耳饰，怎么说也改不掉。我就干脆摘了，只留一边。说来也怪，你就偏不扯右耳朵，还算给你师父留点体面。

我当时听完腾地脸红了，是不好意思的，把话题扯开也不了了之了。现在想想，我应该问他，为什么我大了后他还不再穿上。他左耳的洞很快就长死了，留下一个淡褐的浅坑。

我转动了一下脚尖的朝向，向房门挪动了两步。但我没有立刻离开。因为我听见一阵幻觉般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迅疾而来。有人在奔跑。我在心里默数，三、二、一。

木门吱呀地尖叫一声，我看见了我师父笑着的脸。他喘着气，说还好赶上，你还没走。

他把自己从门缝里挤进来，又把门关上，一串糖葫芦落进我的手里。我被他这一套比变戏法还顺的动作弄得呆了一瞬，举着根糖葫芦杵在那里。

我还没问他怎么回事，他先倒豆一样说了个完，说走到一半突然就不想办事了，干脆推了见客跑去外面买了根糖葫芦回来陪我。

我把脸埋下去无声地笑，想到什么就做什么，这一点还是从来没有变过的。

我摸了摸他的手，沾过了外头的寒气，一时竟冷得捂不热。我干脆把他的手塞进怀里，他故意像被扯了一把似的踉跄几步，鬓发狐狸尾巴尖一样扫过我的面颊，说别那么急，别那么急。

我咔嚓咬掉半个糖葫芦在那里嚼，一边嚼一边说我可不急，左右有人急。

他就咬着下唇闷闷地笑起来，拉着我的手坐到立灯边的矮竹凳上。我已经吃到了第二个，他在灯下看着我，眼睛像日出时的河。冬季已经到来，南州的天黑得更早了。

我之后过江，去江州找了一次易水寒。

易水寒并非本名，他也没告诉过我真名。自称来自八千年后，顶着一头格格不入的怪异一脚掺和进来。经过若干事件，也算个风云人物，现今窝在对面江州当叛军头头。是个很有性子的人，想和他说话，仅仅等着他来是不可能的，只有我骑马去江边，吭哧吭哧跑过大桥，再跑到他房门前把他摇起来的份。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找他也不因为什么，和上面那个理由差不多。我对于他保守秘密的程度有一种我也无法理解的信任。不过他要说出去也无所谓，我随便他。

总而言之，他算一个意外合格的倾听者。于是我和他说了很多话。

易水寒手里一抛一抛地在玩一个骰子样式的东西，眼睛在上面一起一落，只有肩膀的方向朝着我。我终于忍无可忍，问他有在听吗。

他手里还在抛，眼睛根本没动，说嗯嗯嗯，在听啊。

……我无语，停下了话头。说得也差不多完了，我就不说了，抄起他象征性待客的茶杯，把里面半杯凉的茶喝掉。

我沉默的工夫，易水寒总算从那枚小玩意儿的世界里出来，转过来说没了？

我说没了。

他说哦。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我很平和地问他哦是什么意思。

不予置评呗。易水寒耸耸肩，肩膀连接处宝蓝的衣料泛起一块皱褶。这是你们的破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说嗯，确实如此。主要是旁观者清嘛，用你好用的脑子帮我想想。

易水寒不知被哪句话弄得高高挑起一边浓密的眉峰，说我不是已经说了吗？有这么多话和你那位说去，还能有什么问题。

我说我知道。但有些话总有不能说的理由，你也明白的。

易水寒说我不明白，反正你俩都挺有病。

我说你骂谁呢，你才有病。

易水寒啪地打了个响指，像说书的拍了惊堂木。他说谁先着急谁有病——行了小少爷，不用说，我知道你这堆话就是倒垃圾，倒给我比倒给你那位合适而已。我就不懂，你搞了半天中心思想还在Yesterday once more，有必要吗这……

选择性忽视掉他话中间听不懂的东西，我说一听你就没认真听我说话，我全都解释了。

易水寒说不不不，恰恰相反，我听了才这么说啊。我因为这句话看向他，他双手交叠在脑后，脚尖踮着椅子一晃一晃，在窗外洒进来的白光里露出一个细碎的笑，眼睛弯弯的。

我说什么意思，别绕弯子。

他说哎呀。你不是挺聪明吗，再这样我都要给你推销保健品了。

说了半天还在绕弯子，我说好，知道了，你卖什么我都不会买的。你先说吧。

易水寒停下晃悠椅子，浅色的眼睛看向窗外，天空和他眼睛的颜色一样。他看回来，我倒映在天空里。

他说让我先猜猜，你是不是想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又想说，又藏着掖着不乐意说，还想别人猜，真的是……你对自己人生经历的贞洁也太有占有欲了吧？

我说我只是在后悔，没有那么多心理过程。

他说不，你有。后悔也是一种占有欲，别对自己期望太高，也别对你那个期望太高。人本来就不是靠一瞬间活着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听了易水寒话不像话的话，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奇异的安慰。我说，谢谢你。

易水寒之后还试图和我推销江州特产鲢鱼，忽悠我出钱作东包几亩鱼塘。最后连我师父这么聪明一定是爱吃鱼都搬出来了，我说平常怎么不见你这么关心我师父呢……

他翻了个白眼，说还不是你自己要求的。要不你进来我就偷摸把你的玉佩丢了。

我说好吧，希望你下次在我要求前就自觉一点，何必大费周章。

那你怎么不在去澡堂前先把衣服脱了，横竖不都要费周章吗？易水寒。

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吗？我有点无语。 不就是没推销成功，至于吗。

当然有啊。易水寒。

我反正看不出来光着身子让人看一路和做思想准备间有什么一样。但有一点我还算赞同，精神的对话的确是脱衣服。一件又一件，两厢坦诚，然后面面相觑。

我和他走到江口，上桥前突然想到什么，扭头问他，你有没有见过一块挂红丝绦的愿牌，我写的。

他说没见过，什么大风能把木牌吹过江啊，也是牛逼……边背着手很没样子地靠在桥头石板上。

烈烈江风把他那点短发揉得东拉西扯，我看到他这副尊容，却很不合时宜地福至心灵来了一句：桃叶复桃叶……

他掏掏耳朵说啥？

……我说没事，想起来句诗。

估计是看我一副吞吞吐吐欲说还休的样就烦，他说一看你表情就不是正经玩意，到底讲什么的？

我就停下来很耐心地解释，说挺正经的。东晋有个人叫王献之知道吧，他经常送他喜欢的小妾在河两岸来回，还给她写了首诗，名字就叫桃叶歌。

……他一下子说不出话了。我拍他肩膀，说又没说你是小妾，我说我自己不行吗。走了啊。

往主城区走的时候我居然遇见了我师父。他一个人光着手，没有佩剑，站在一间胭脂铺的斜侧门和谁在讲话。

我才走近两步，他就很快速地回头。我看见一种疲倦从他脸上飞鸟般掠过去，把那张脸变得有些陌生。

随后他看见了我，立刻笑起来，让我去他那里。

见到我，和他说话的官员左右张望了一下，很快向他辞别。他也还礼。我把手从狐毛皮的手炉里抽出来，捏住他的手。

我握到他手心里的东西，看了他一眼。他把手反过来，把东西递给我。我打开了看，是一方素巾，角落散着几枚夹金丝绣的凌霄花。

我把素巾摆给他，问，名字呢？

什么名字？他做出一个生动的困惑表情。

我说话本里风流才子送心上人的帕子，总要提上两句雅词才算又卖了才又表了心吧？好，如今我也不要师父写诗，小时背得够多了——落个款总是应当的罢，别小器。

他被我一本正经的一套一套逗得笑了，眼睛波光粼粼，说那就是才子的不对嘛。本是托情的信物，还卖什么才啊。

我撇撇嘴说哦？那师父是自信得紧了。

他却不与我掰扯，只反问：那徒儿以为呢？

我说师父天纵奇才，自是无须卖弄呀。像话本里那些混不吝的不卖就没人知道了。说到底，卖弄这回事也要看的人心里明白，这才有意思。单个巴掌拍不响，传不到那个意思，卖弄也就没用了。

他捉着我的手塞回手炉里，摇头想勾一下嘴角，却先怔愣了一会儿。显然是想到了其他地方去。

我马上说师父，我浑说呢，没别的。

他还在低头看着我手炉衣上翘边的绒毛，说我知道。

我张了张嘴，最终沉默。实话说，我也没有多想，但我师父的表情明显是听进去了什么。我背着满腔结冰的无助立在原地，我师父在帮我理衣服，我只能从上往下看着他。

只是我看着他，看见他冻得发红的半透耳廓，看见那枚褐色的长死的耳洞，有一瞬间的我被突然击中了。这种无意的降临是无数次刻意的延续，是羊脂玉风铃被拨动时叮的轻响。震悚在我全身迅速扩散。

他把我的袖口也理好，直起腰说好了，外头风口大，先回府里避避。语气很轻松，像涟漪消失后的水面。

师父。我叫他。师父，我又叫他一声。

哎、哎。他声声应着我，指尖勾在我袖边滚下的丝绦装饰上，把玩一样捋了两捋。我知道这是委婉的拒绝。他拒绝我再解释下去。

我的眼睛在他的耳朵上。他站起来，我的眼睛就抬上去。

他看到我的样子就笑了，说怎么还冻傻啦？光叫人不说话。

我向他挪近一步，我没法笑出来。接过他新送的帕巾时，我就该有这种自觉了；他并非一无所知。只是我不告诉他，他也就不问我，仅此而已。

我突然产生了类似愤怒的情绪。我们两年没有见，他不一样，我也不一样，没必要想得太多。这是有人告诉我的，可没人和他说。

他对于我的好奇始终未被满足，像那个雪酥糖不够吃的小孩一样。小孩能耍赖打滚流眼泪，他不能也不会。他可以耍赖的年龄他就在当谢世子了，好不容易当好谢世子，我又来了。他没有机会这么做。他不知道怎么说，他也快忘了为什么会哭了。

所以他不问也不说。看见我绣着牡丹的手帕的时候、遇到我从江州渡口回来的时候、我在他面前流泪的时候，他究竟是怎样的心情？我向他袒露了我的所有，他毫无芥蒂地接受了我的全部，却拒绝我这么做，这不公平。

我怀着这无名的怒火，对他无声的退缩无言以对。

我们站在胭脂铺屋檐的下方，透过青砖的缝隙，能够看见重叠的飞角与南州寺庙边高耸的佛塔。现在该是撞钟的时辰了。

我望过去。噌吰声如潮般推进，波及到边缘的我们。我师父还在等我回复他，神色佛像般贞宁。

我动了动嘴角。然后，我把我自己塞进他怀里。他讶异地抬眼看我，长条金丝的耳饰向后猛地一荡。之后像无数次拨动的结果，一圈又一圈，他伸手抱紧了我。钟声在回荡，他的耳饰在回荡，我们的心跳也在回荡。这是一道永无消失之时的涟漪。

我把他带回我的府上，让他坐在我书房的高脚椅上，我则坐在他旁边。外面开始下雪。先是一阵阵的白点，而后是划裂天空的斜线。

我第一次和他说了很多事。南下，领军，宫变。我认识的人。认识我的人。马蹄踩过伏尸青黑色的断腕，南州从头蓝透底的天，浓稠的橙红烈火。

我顿一下，说起我的一根发带。你的军队回长安的时候，他们都逼我说你死了。我不肯说，他们就来抓我，把我的发带都弄断了。就是你送我的那根，还记不记得？你走之前给我梳的样式。所以我气不过，南下后进宫就把李氏揍了一顿。

发带断的时候，我的头发也散得到处都是。我的表情一定非常吓人，因为来抓我的太监皱脸刷地挺直变白了，手也从我身上松开。我把头抬起来，慢慢地，慢慢地把荡在脸前的头发理到耳后，露出我的脸。我看着前面，说，你给我记好了，想都别想。

我父亲总说我心思重，想得枝蔓，不像个大家子。也许吧，可在这君不君臣不臣的时候，我又想得很简单了。该死的人一定要死。

所以我带着你留给我的剑。这把剑不是文臣作礼数佩的那种吧？刀身很沉，刀镡刻水波纹，简单地一圈圈回环往复，一共六十七圈。我替你保管它，像徐君保管着他的剑一样。我知道它会帮我杀了该杀的人。

宫变那天不是我第一次杀人了。很简单，剑刃进出，温暖的液体溅进我的眼睛里，我一眨眼，一切都是红色。所以我不知道流了多少血，也不知道是谁的。

那个太监人那么猥琐，给他卖命的倒不少，也不知图什么。我把他们都处理掉了，他死前的眼珠瞪得充血，像不新鲜的鱼。被你的剑杀了，他总算也沾了点正气。

直到终于寂静，我听见滴答的一声轻响，随后，一声接着一声，我发现那是从我手指、小臂、全身上下和剑尖流下来的血，我才想起来要呕吐。

可我并没来得及，因为又有人来了。反应过来的时候，我挥去的剑尖已经指在你喉咙前一寸的位置。上面的血一定甩在你身上了。那时候没看清，说不定我师父这么好的脸也被弄脏了，脸上啊鼻梁上什么的，还怪埋汰……

我没有说完，我师父很轻地抱住了我，侧脸贴在我的鬓角上。紧接着，一滴热的东西掉在我眼裂下方。它迟疑了一秒，便顺着面颊的弧度滑下。

我的心却倏地宁静下来。我环着他的腰，在他的背上安抚地拍了拍。窗外的雪下大了。我听见侍女凌乱的脚步声把回廊砸得直响，还有我的近从严肃的斥喝。她们要收拾东西，再把压积的油布同火炭整理出来。这是一场南州二十年罕见的大雪。

他在我脸上的泪很快挥发，无影无踪。但他还没有抬头，我耐心地等着他。他抱着我。

直到他来找我的嘴唇，我闭上眼同他接吻。这段时间他实在太累了，朝中多事，又有老派文官请辞，闹得乌泱泱一团糟。军营运转困难，基本凭他撑着梁柱，我帮不上什么忙。

之后，我用他送我的帕子拭干净他的脸。用爱人的泪痕落款，也算独一份的宣示吧。

今天不会有人来叫他。雪太大，光一会儿的工夫就积了半院子。他和我一起窝在我的书房里。我还和他说了易水寒让我买鱼塘的事，他兴致盎然，直到我问他到底是不是吃鱼吃得聪明时终于笑得受不了，说那得死多少条鱼啊……

我说好吧，天下才分一筐鱼篓，世人分小鱼，师父独占大鱼头。

他说那你呢，我们小乖就不聪明啦？伸手捏我的侧脸。

我说我捡几个破竹筐给你们装鱼啊，有的钓没的装也不行嘛。难不成兜着走？

他抚掌而笑，眼睛都眯起来，说果然还是徒儿灵。

我说那是要灵一点的，否则钱要被叛军头头骗光了。他跟我忽悠了一大堆，什么投资风险小回报高，什么生态旅游两手抓，没太听懂。

他若有所思，说你去看过，江州财政现在怎么样？

我说肯定没事，他光几个驿口盐场就赚得很，纯闲得没事找事。

他手里拿了我的一个紫琉璃貔貅坐件在手里摩挲，是我搁在桌上作装饰的一个。他就说这确实是问题，江州被他占去后我们口袋先瘪了一块……今日碰着的蔡侍郎还在和我抱怨，说他们户部今年难做，税收不齐产点不清，皇帝还只会……咳，他没说，我猜是混吃混喝。还好有长公主撑台子。

我把头歪到他肩上，说那今年又有雪……不过今年也要过了。

他把貔貅放到我手里，没有耳饰的耳朵擦过我的侧鬓。他说是这样。瑞雪兆丰年嘛。

他到第二天晌午都没走成，准确来说，是我没起得来，他陪着我，我们一起躺到了晌午。雪小下去，谢府的家仆就来催了两趟，我仍迷瞪着，扒在绒绸床帐上看他套上外袍，正了发冠，脑里还是他昨晚长发披散挽至一侧的印象。

他转过来，面容逆着窗外的雪光，俯下身亲亲我的脸。然后说他先走了，叫我早饭记得吃。

我实在太困，应完两句又倒了下去。醒来真是实打实的午后了，我没有吃饭没来得及点卯也没能做成公务。我一边想一边爬起来，手在软枕下一摸，摸到一个东西。我拿出来看。

对着斜射进来的光线，我发现这是一块缠着红丝绦的木牌。

炭火在铜盆中噼啪作响，我拎着这块木牌，让它在半空里轻轻摇晃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事情发展到这里，一切都顺理成章。积雪变薄，水分上升，生活还在继续。

宫里那位长公主的政务也在向好发展。她有民心，有野心，再够一够也是迟早的事。她和我说过，这些东西无非是名实已明，则天下之理得矣。我说是刀剑之下出名实吧.....她就对着铜镜笑。

彼时她在梳妆，我在旁边立着等她。她要和我谈南州军中职位变动的事。她没有叫侍女来，降尊纡贵地将一只缠丝钗没进发鬓里。

大早上的我脑子也不清楚，下意识问她怎么在笑。她说没什么，你的话很对。然后她不回头地招手，让我把官贡的浸汁胭脂纸替她拿来。我照做。深红的颜色在我们手间传递，她的脸映在铜镜里，两峰黛色平静地卧在微凸眉骨上。她抿上唇脂。

她一边做着这些，一边说以前她母后让她学仪容仪礼、理妆梳发，她没耐心学。跑到宫门外，跑到假山上，反正跑到没人抓的地方。最后还是被抓回去，按在金线交织的锦垫上。她最后说，那些都是哄人的假把戏，我十岁就不想玩了。权力才是最好的妆扮。

我深以为然。

出宫门后我又搭了谢祯尧的顺路马车去谢府，路费是听他念叨了一刻钟他家新生的女儿，我频频领首。最后到地方，他叫了我一声我才回神，说是讲到半夜哭两次还是胃口好爱喝虾糜粥了？

……他无语，说都不是，是到了，快下来吧。

我礼节性点点头说多谢，施施然下来。谢祯尧的表情精彩到我想画下来后给我师父看，他一定喜欢。

我去找师父没有什么正经理由，谢祯尧还有一大堆。他们谈事的时候我在旁边，不算大事，一些鸡零狗碎的族内婚嫁丧娶的商榷，我就留了下来。

我在底下拿着我师父的左手玩，摸了两下才发现不对：他白净的手背上被我摸出道红来。我终于想起那张胭脂纸。

我冷汗都差点出来，只能想办法去擦。谢祯尧还在絮絮叨叨纠结族内公资该累多少，我师父好脾气地帮他算，把左手很信任地交给我摆布。

我悄悄扯出块不用的白帕子，又悄悄地在他手背的红痕上擦来擦去。怕他发现不对劲，我还握着他的手腕。

但不被发现也不太可能。我师父感觉到我在拼命捣鼓什么，无奈地看了我一眼。我扬起脸甜甜地笑啊笑，他就又转了回去，意思是很吃这套。

我继续擦，好不容易擦得淡了，我师父的手背也被我擦红了。……说真的，这有区别吗。

我师父停下了话头，谢祯尧也停下，掂起茶杯来喝。我师父就趁机把左手抽出来，瞧了几眼，说怎么了这是……帮师父擦什么呀？

我睁眼扯谎，说师父手背上有墨，我擦擦。

……我师父显然也懒得追究墨水硬擦能不能擦掉，又或是这滴莫须有的墨是否存在，说这样啊。那徒儿真乖。

一声不轻不重的闷响中断了我们，我和我师父同时抬头看。谢祯尧把茶杯放到铺着毡布的案几上，眼神带着犹疑在我们中间转来转去。

我说怎么了？

谢祯尧说你们什么时候成亲？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我师父先啊了一声。谢祯尧皱出一脸你添什么乱的表情，说现下时局也还太平，先弄起来吧。

我立马指着我师父说你跟他讲，我还不恨嫁。

……我师父实实在在吃了一记，在底下哀怨地戳我的手掌心，轻轻的像狐狸挠。我想知道他现在的表情，立马去看他。他却只把小半张脸留给我，对谢祯尧说，祯尧啊，你还记得族里的三姨婆吗？

谢祯尧嘀咕说突然说她作什么……一脸不太友善地说记得，特别讨人嫌的老婆子。我就一次外袍和腰带颜色搭得不顺她眼她就又挑刺又拿拐杖揍人的，眼睛瞪得鱼一样，多管闲事。

我师父气定神闲，说你看看你看看，少操点心吧。

……讨人嫌的谢祯尧拿手指着他，憋了半天也没蹦出一个字。

不是为谢祯尧讲话，平心而论，确实该着急一下。但与其说无所谓婚姻，不如说我和我师父都还没这份心情。

再者，婚姻于我们而言，是顺其自然的结果，而非人力的介入。我知道我师父的焦虑来自哪里，他想要一份证明。这种心情和不久前的我一样，所以我明白。然而他又不想逼迫任何人，包括他自己。这种无意识的矛盾使他保持徘徊的中立。

我说没事的呀，再怎么样我和我师父的名字也不会从史书上分开了不是。

我师父接话说可能加上伴侣这一层就更有节目了，救救后世听史学课听睡着的小朋友吧……

谢祯尧本来还在兀自呼哧，一听这话就想笑。忍了半天还是从鼻子里笑了出来。然后我们两个也跟着笑，三个人在书房里因为幻想千年后的事而笑个不停，这件事也够好笑了。

把谢祯尧送走后，我和他依旧待在一起。

再怎么说也还在冬天，再迈出门换个地方的勇气，我已经没了大半。我前几天连挂整夜的油灯把军中公务一一处理掉，现在刚好闲一会儿。如是这般扯了一堆理由，我心安理得缩在他边上。

我师父在看庭院的积雪，透过那扇雕花木窗。他说长安也这么下雪。你那么小一点的时候，他用手往下摸了摸，打雪仗已经很厉害了，有一回还直扔到我脸上来了。

……我说停停停，我怎么记得是师父自己想玩又不好说，只能拉着我一起打呢……我明明在角落好端端堆雪人来着。

所以那个雪球非但没打到我师父脸上，被他躲过去后还是我被他丢的球吓得摔了个倒栽葱，雪顺着袖口领口唰唰掉进去。我当场哭得不行，最后还是他自食恶果下来哄我。

我记得如此清楚的原因，是我当时才七岁多，在换牙。这一摔不知怎么，我的一颗门牙悲壮地飞到了半空。我坐在雪堆里都疼懵了，刚竖着嗓子嚎了两声，发觉上腭嗖嗖冒冷风，才发现一颗牙没了。于是我哭得更伤心了。

四周没有仆从，我师父赶忙把我捞起来抱上，一见我冒鼻涕泡的惨样又心疼又想笑，拿十金一寸的衣袖给我抹脸，左一句右一句赔不是。

我知道我师父没真想和我打什么，是我自己吓了一跳。所以我不和他生气。只是太后不知从哪儿听说这事，把他叫进宫训了半天，说他师父没有师父样还胡闹，把人家好好的金贵娃娃弄得可怜。

我依在太后膝边用白绸捂着嘴，说这句话时太后的手掌正抚弄在我头顶。

这阵来自权力顶端女性的垂爱并未引起我的波澜，因为我在看我师父。他立在阶下微垂着头挨骂，看着很乖。但我一看他，他那双春水一样的眼睛立刻流出半点颜色，对着我偷偷笑。

他是抱着我出宫门的。我们两个人两只脚地在扫开了雪的白玉宫道上走，靴底和石面摩擦会有轻微的吱吱声响，很有意思。

小孩子体弱，当时我还是染了风寒，整夜整夜发热。醒来喝药时我张着缺口的嘴眼巴巴看着师父右手里的玫瑰糖，喝一口等他给我换一小块。

他倚在我床前，右肩还有未掸尽的雪，片刻洇开一小团深黑的水渍。我在药的蒸腾白气里闻到他潮湿的檀香味道。

这就是我在长安关于雪的记忆。之后我病的次数也不少，像那次要他陪的经历就几乎没有了。这样一直到现在。

我师父也显然想到了那点当年勇，表情瞬间丰富多彩起来。我说师父想笑就笑吧，反正我也觉得当时我挺滑稽的……

他说不是，是我都忘了那时候为什么非要和你玩雪仗了……

我说这都十多年了，想不起来也正常。而且打雪仗还要什么理由，想打就打啊。好不容易下一次雪，雪下得这么辛苦，不玩不白白浪费么。

他于是笑，笑完又摇摇头，手指把桌案上起皱的公文纸抹平。他说也是，不过……他说到这里又不说了。

我能感觉到他没说完的话是什么。雪是好的，忘记别的也行，不过当年那种心情是不可能再有了。

我去握他的手，让皮肤之间产生接触的联系。温度和温度交换，我说没关系的。师父要现在想打雪仗，我也能陪你。

他晃晃我们牵在一起的手，说外头太冷了，要着凉的。现在染风寒好得慢，身体最要紧。

他都这么说了，我只能沉默。外头雪声渐寂，偶尔能听见一两声辽远的脚步，像锦帛衣带断裂的声音。

……

片刻后我问他，所以师父，你被三姨婆揍过吗。

……这回换他沉默。

我一边忍笑一边转过头，说好吧好吧，我不问了。我想吃东门口的甜米糖。

听到这个，他看着才终于高兴了一点，说好，待会儿师父给你买。先坐着歇会儿，瞧这几日没睡好，眼下都是青的.....公务能放就放放。

我摸摸自己的脸，半晌笑了一下，埋怨说师父这活五十步笑百步罢了，这两天还念叨得尤其多.....都说少和谢祯尧玩。

他一下子噗嗤出来，说这就嫌师父唠叨了？师父还要唠叨你许多年，再怎么难看也得忍忍。

我说没有，师父教训徒儿理所应当嘛。也不算唠叨。当然也不是说师父烦……是师父这两天总在想以前的事对不对？我凑过去伸手抻他的眉心。梦做太多就让徒儿陪师父睡呗，抱着我肯定睡得好，我打包票。

他顺势捧住我的脸托起来，左右揉了两下，说小鬼灵精，不做大家少爷做驱邪道士啦？

我翘嘴说什么道士还贴身服务，这种道士肯定是歪门邪道...…我要是道士就先讹师父点钱来，东买点符西买点木再作样念几句咒，说什么须得七七四十九天化去邪崇，每月多少银票供养即可不好了嘛。

他大笑。笑完说那果然还是徒儿好，不骗师父钱，是不是啊？

我说这就对了。师父要天下顶顶好，也要我这顶顶好的徒弟来相配嘛。

他把我抱过来，我们又鼻尖蹭鼻尖腿缠腿地缩在他那张椅子里。他抱着我，低声说，那是自然。徒儿是顶顶好的，谁也比不过。

虽然我很眼热陪睡计划，但我师父火气好，手脚都常暖着。倒是我还在调养亏虚，身体上下就一张天天和文官掰扯的嘴最热乎。真要抱着睡起来，也不知是我陪他还是他捂我。这总不好意思。

我师父却当了真，傍晚还派人叫我来。我磨蹭半天也没想到他来真的，也就欲拒还迎地去了。第一天晚上各自相安，就是我被他捂得满身热，怕他好不容易睡着又闹醒还不敢乱动，只能带着汗盯着黑洞洞的帐顶。

之后也还好，我乐得少烧一个汤炉，他也不用胡思乱想。他如果再乱想，我可以在被子里翻过去挠他痒，方便多了。

相应的是，我回自己府上的时间减少了。这就是我难得去一趟家里，在门口碰见瞻京卫统领会吓一跳的原因。

这位统领是个戴鬼面，身材颀长的男性。与我年龄相仿。我和他很多年前就认识了。

他的背影很有特点，四肢像新抽节的竹枝，在身体上轻柔地构成延展的集合。风是吹不动影子的，对他来说也一样。这种和谐的凝滞是很美的。

我手里还提着一句我师父买的甜米糖，踱过去像随路经过的行人，反倒他更像主家。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他的影子动了，那只鬼面转向我。我很悠闲地踩着我府门口的石径过去，说怎么啦，一个人站在我家门口……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犯事儿了呢。

我猜到他在鬼面下的脸笑了一下。他说也没什么，路过而已。我说噢，好吧，统领大人出巡辛苦了。要不要吃块糖？

然后我从手提的纸包里掰了一块，搞笑一样凑到他鬼面彩绘的惨白獠牙下面。

……他有点发愣，大概我是第一个这么请他吃东西的人。最后还是别过头说你吃吧，我不爱吃甜的。

我看他被逼将得扭扭捏捏，懒得和他废话，干脆一手扒着他的鬼面掀开条缝，使出投壶的眼疾手快把那块糖塞他嘴里。他莹白的尖削下巴在黑暗中一闪。

……他被我噎得说不出话，右手按在剑柄上，左手腾空把鬼面系紧，下边的面颊还在一动一动地费力嚼糖。

我慢吞吞把纸包装好，说进去坐坐？

……他一时半会还是开不了口，鬼面微微颤抖，硬是透出几分尴尬的委屈。他被米糖糊住的嘴动不了，摇摇头，意思是不用。手先从暗袋里摸了一下，把一个东西放进我手里。

我打开看，是一枚鎏金嵌红石葫芦耳环。是我的耳环。我前几日就找不着了，没太在意，想着总归掉在家里，指不定哪天找到了呢。也就忘了。

久别重逢，我捧着它感叹了半晌。他总算也嚼好了，做了个努力吞咽的动作，说巡逻的时候捡到的，我认出来是你的。

我说多谢多谢，统领大人火眼金睛啊。一边把耳环打开往我左耳垂上戴。我今天刚好没上耳饰，由此也可见我不过迅速溜出来一趟。

他正了正面具，闻言大抵觉得我这夸赞压根不走心，无话半天只对我微一颔首，便转身离开了。

我没来得及挽留他。我直起肩好不容易把耳环弄好，他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了，留给我竹枝般柔韧的背影。

我以为他会等我，至少等我把耳环戴上，但他没有。我也就没再叫他。

我进了府门，和中庭廊下抱着木盆的我的近从打了个照面。她也习惯了我神出鬼没不带她，向我遥遥行礼后走过来。

我说抱着这么大一个盆作什么？大冬天也不种花不种草的。

她说家主，你忘啦，府里的小宠洗澡用的嘛。

我说哦哦哦，是这样。我也好久没瞧，是没上心了。对了，我那只嵌红石的葫芦耳环替我取出来。

她细细看着我，目光歪到一侧，说我记着是缺了一只…丢的那只家主找着了？

我说是啊。伸手用食指尖拨了一下我左耳上坠的末端，耳钉的金属针体在我圆滑的耳洞里轻微地摩擦一下，它泠泠地晃动起来。

我回来要耳环是顺便，最重要的还是取一样东西。是我小时候的诗文。我父母保存了它们，替我送到府上来。我师父听说后就催着我拿回去看看。

面对童稚时期的创作，我多少抱着隐秘的羞耻心理。那种少年不知愁滋味的玄虚，我也摆弄过太多。但我师父想看，我就拿了回去。

我师父一边看一边笑得很开心，是真的开心，我有些坐立难安。他摸摸我的下巴，说这有什么，还都是师父一手教起来的呢。

我在他手心蹭了一下，郁闷地把视线别开。我说那还不允许我羞了。

他说哪有不让你羞，只是多早的诗师父都见过了，没什么好羞的。

我想想确实是这道理，把脸转回来。我们并肩翻着这些泛黄的纸张，浓墨水淡，勾画出一个个小小的我。我写春天，写学堂外叽叽喳喳的白雀鸟。今天吃到第一笼菱粉糕，要写首打油诗纪念一下。无聊发呆，在大字纸角画乌龟，把爪子的四个尖尖也很细地描出来。偶尔用些玉啊金啊粉的字眼堆几首快词，酸得掉醋。

看着它们，我慢慢知道为什么我师父这么开心。他很想念小小的我。他在意我，所以当然在意过去的我。

于是我想起来，我和他是一样的。人在缺点上并不孤独。我们抛弃不了一些东西，这是很正常的。

这是很正常的。我不能再尝试逼迫我和他回到某个锚点，在这点上，他和我不同。他从未想过这么做，而我不久前才意识到他的想法。

可是，话说回原点，他真的没有做过吗。这是一个我回避了两年的问题，时至今日，我终于平静地反问自己。

我还想重申，这不公平。我和他的难题放在药秤的两端，一上一下，一下一上，摇摇晃晃。我把眼泪加上去，小拇指轻按住线绳发颤的边缘。只要一滴，再多一滴就好。我可以心安，他可以了解。可痛苦到底该如何衡相平。

事已如此，孰是孰非重要吗？他爱我，我爱他，我们一时契阔，两厢情愿。我从黑说到白，从白说到黑，走着这条话本子一般写好的路。如果每一步都有理，那我的痛苦又从何而来？何为自苦，多忧何为？何为？

我在之前翻覆反刍的每一个问题、每一个答案，它们悬挂在四周，彼此纠缠地碰撞、传播再碰撞。问题对不上答案，答案找不到问题，我自己也说不清哪些有所关联，阴沉沉地把我压罩在声场的叠加里无可逃脱。

我想解救自己。他已经不讲理地改变了我，而我习惯了他的干涉，反过来，我却不能改变他。所以我恼羞成怒，独自完成了所有思考的回环。

于是，一切就发生了。在这个平平无奇的雪后的下午，我和师父像无数个以前一样并肩坐着，在他的书房里。

我左手的手指渐渐收紧，刺进掌心。呼吸加快，心跳变重，耳边作鸣。无法移动。我还没有发现这点，我的身体就提前做了反应。我的右手死死抓着一块素的绢巾，绢巾紧裹在我的嘴唇上，直到无限的声音退潮般走远，我才一点点挪开那块绢巾。

但我没有完全这么做，因为师父在我旁边。他看起来被我吓坏了，手放在我肩膀上按着。我当时意识不到他在发抖，因为我抖得似乎更厉害。

我一下子把手里的布攥成团，想背到身后不让他看见。他两只手都在我肩膀上了。我对他微微笑，想告诉他没事的，咳了咳而已，但我无法开口。血渗透了我的牙缝，倒灌黏在喉咙，铁锈刮满内壁，我说不了话。

他用手臂撑住了我。之后，我终于感受到他的颤抖，那根手指轻轻擦过我的唇角，像我拨动羊脂玉那样轻。我看见他指尖的红色。这回是躲不了擦不掉的红色。

我慢慢地支起上半身，让自己挺直背。我想，真的是。真真是啼鸟还知如许恨了。

我被迅速安排进病患的角色。戏台是府里的卧床，每天沉沉地睡，短暂地醒，再迎接熬得没完没了的药。

这次是病得厉害，我能比较出来，比之前每一次都厉害。彼时，我已无法完整想起病中发生的事。接下来的叙述，是我模糊零散的直觉和在我身边的师父告诉我的内容的大概整理。

让我想想还有什么能再说一说。

很多人来过。形形色色，大半被我忠实的近从赶了回去。她是个尽职尽责的人。只有几个人被允许进入我的房间，包括我的双亲和我的师父。

我的双亲跟着我的近从来，而近从追着我师父进来。她不让他进，说是我吩咐的，现在不见人。确实是我吩咐的。我没有出尔反尔，只是晨时吐血、喝药、再吐，浑身疼得没力气，想来样子也不好看，干脆谁也不见。

我扶着床头雕木的圆柄撑起来，我的近从替我把脸拭净，再用牙梳理齐额发。我估摸大抵像人样了些，让近从去开门。

我的双亲先进来。他们坐到床边，迅速地掉了几滴泪。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我父亲这样，有点新奇，想对他笑笑，却没力气动。我母亲在后面低头掩面。一时无言。他们在悲伤，而作为主角的我本人有些残忍地无知无觉。这种平静是我未曾预料的。我慢慢地呼吸着，牵动喉咙，想叫一声爹娘。

来不及叫出来，他们站起，对我和近从嘱咐了两句，随后离开。我合上了嘴唇。

然后我的师父再进来。他应该在房外的廊道等了一会儿，看见我的双亲出去，相互寒暄，过后才进。

他进来时脚步很轻，铺地的半旧绣毯才被侍女抱出去洗晒，地板沉淡地泛着紫光。我却几乎没听见鞋面与木板相碰的声音。

直到他把指尖拂在我鬓发上，一触即离，我才猛地睁开眼，发现刚刚又撑不住地合眼了。原来他是以为我睡着了。

我叫他师父。他应了我，眼睛在我身上不离开。我看他那样子实在看过不去，想了想又叫他小字。他才笑了，像水面一点波纹，浅浅地浮过。

他把我的衾被边理好，手在边上燃着的银炭盆旁热了热，再握住我的左手，从指尖到掌根地包住。做完这些，他才问，问我今天想吃点什么吗。

我有点想笑，搞什么，一上来不问问我今天感觉怎么样，或者想不想他都行啊，这我都能答。看我脸色都知道我基本吃不下东西，他还问这个。于是我摇摇头。

他嗯了一声，也不惊讶。他又说冷吗，我吩咐人加点炭？

他的手很热，是我熟悉的温度，所以我又摇头。

我接二连三的拒绝并未让他沉默，他偏过头慢慢想了一下，说那，师父陪你说说话？

我点点头。倒不是我不想说话，只怕一说又想吐，遂以行动替之。

他就开始说。室内很暖和，照顾我的侍从也把我衾被与垫褥塞得厚实，我的手被他的手包着，我开始昏昏沉沉。他前头讲的话我还听进去几句，后来语音渐渐模糊、块化，我就睡着了。

再醒来是傍晚时分，我的眼睛在接触到窗外昏黄的夕阳时便沉得发痛。我感到四肢发冷，没由来的恐慌漫过了身体的疼。

我下意识往被子外摸，直到手被什么柔和地抓住，恐慌才泡沫般啪地消失。我轻轻转头。

不是我的师父。是瞻京卫的统领。他握着我的手带着手衣，所以触感是不同的。

我张了张嘴，他对我摇摇头，把一根手指轻压在他丰润的下唇上。他在我房间里，没有带鬼面，露着他的脸。我从善如流闭嘴。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来了。我的病并非秘密，但他悄无声息在傍晚的天色里出现，又在床边抓着我的手，实属我想不到的神出鬼没。

我想好嘛。上次叫你你不等，这回倒不请自来。真像只小狸奴啦，大摇大摆的，爱逛进哪家就进哪家。区别是猫进人家顶多踩翻花盆偷小鱼，他进人家是要财又要命。

他把我的手抬高，覆着手背，让我的掌心贴着他白色的侧脸。我摸了摸他。他的眼睛底部反出来一点雪化掉的依赖。

言语是苍白的，他没有着急的脸色。所有来看我的人都没有着急的脸色，眉毛和眼睛，一样地平坦，如同下过雪的光地。我知道这代表什么，但我不在乎。我只是无法忽视仍旧在乎的人。死生有命，此言不虚。即便如此，依然对生命抱有关切的决心，这种人是很难得的。

他开口，说怎么变瘦了好多。到底有没有吃饭啊。

怎么更好笑了，一个两个都忙着问我吃饭……我费力地咳了几声，勉强把喉咙干涩的黏膜扯开，用气声说，你看我这样像吃得下吗……每天药都喝饱了。

他也想到这个，默默然。我头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说错话的生动表情，五官排列失去了凝滞，像他那个年龄的男孩子了一点。

之后房外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我听出来是谁，把手放下去，在他肩膀上点了一下。意思是叫他先走。

……虽然听起来像偷情被正妻捉奸，但允许我在此处申辩，我师父和他两个人并不适合在这个地点相见。在朝堂上面对面剑对剑的也就算了，下朝在南州督军的内室里彼此瞪着眼，怎么想都有点奇怪吧。又不是结个伴去看戏。

他与我有相通的同感。于是他站起来，像矫健的雨燕一样从我房间的后窗点着木垫条翻出去。随后看不见了。在做这一串流畅得吓人的动作前，我的手被他好好地塞回了衾被里。

然后我才想到，他可以从侧门好好出去，干嘛非要翻窗。这下反而彻底坐实罪名，怪我没提醒他。我按着胸口咳咳笑了两声。

此时我的师父在房门外已站定。叩叩叩。他用食指关节轻敲拉门的竖杆，声音贴着木头闷而温地透进来。他说还醒着吗？

我捂住嘴，一边摸到床帐角坠的一串玉铃铛，用力晃了两下。足够响亮的碰撞，他于是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一个方形的东西。

看到我又在沉默地呕血，他立刻丢开手上的东西，赶到我旁边替我顺气。我在胸腔里发出几声类似锈铁过风的刺耳声响，一只手抓着他红色的衣襟。我的帕巾也成了红色，彼此横流。

我的近从被他叫来。轻轻柔柔擦嘴角、下巴和手指。接水漱口。做完这些，他还尽心尽力地把我的药端过来。苦气弥漫了我的眼睛，我隔着白雾怏怏盯着他，意思是提不起兴趣来喝。

我的不配合没有劝退他。面对我拒绝的棕黑色药汤，他很好脾气地拿瓷勺舀了一点，用嘴吹吹，哄小孩一样凑到我嘴边，说乖乖，多少喝些吧。师父陪着你呢。

换成平常的我，一定要跳脚起来羞他面皮，多大了还搞这一套。但现在不同。他发现了一条好玩的反方向规律，我越像小孩麻烦他闹他他越乐在其中，真的是越活越回去。我确实大了，在他面前也确实是小孩。怎么说也不算矛盾。

我说不想喝，师父你放放呗。他就做出严肃的表情，说不行，一定要喝。否则……我歪歪脑袋，刚好歪到他身上，说否则怎样？他说否则师父就不理你了。

我简直要笑了。这还是我师父吗？我这么想，也这么问出来了。他把举着的勺子搁回去，说傻不傻，你还是我的徒儿吗？

我假装被他毫不留情的反问刺到胸膛，捂着伤口在他脖子边蹭来蹭去。我说怎么还有认不出徒儿的道理，又不是十八年归家薛平贵。我心甘情愿给你做苦守寒窑的王宝钏，师父也算争口气，没给我变个代战出来。也挺好。

这话已逼近刻薄的刺耳，他消化般眨着眼睫毛想了想，说，也不尽然吧。毕竟有得选和没得选还是有差别的。

他在想事情的时候我很自然地伸手把药碗接过，说此言怎讲。

他说想和不想的差别。人是可以反抗的。如果担心能否义无反顾，他就已经失去反抗的自由了。

我问他，那改变不了的东西怎么办？

他把眼睛落在我的脸上。他说，那就不要心甘情愿。

我把药碗凑到嘴边，仰面一饮而尽。勺底和碗壁碰撞出金玉的声响，我把碗放下来，说我知道了。

他把带给我的盒子拆开，我把里面的东西拣起来看。是一套金打宝镶的头面。从簪到钗再到掩鬓耳环，沉重的一整套。

我笑他，说哎呀呀，这么全一套，是谁要嫁人啊。

他看着我也笑了，说嫁妆就这么一套也怪寒碜。送给你解闷玩儿的。你小时候专爱这些，还被你父亲说不像样，训过两三回，关到西南角院子里不许出来呢。你踩着院子角落堆的木箱，趴到围墙边上巴巴地等人过来救你……

……我说好了好了，这不是把我们大将军等到了么。翻个墙的事，我一跳就跳出来了。

他摸了摸我的脸，说那是我拜谒完隔壁中丞大人，顺路过来一瞧，就瞧到你了，实乃凑巧啊。你叫着我，一下子一跳就跳进我怀里，还把我吓了一着呢。

还真有这回事吗……我攥着眉头说。可惜泛黄的记忆翻不出几页水花，我确实想不起来了。

有啊。他说。还好接住了你。把你拐走不说，要把你又摔坏了，你父亲更要气我了。

我那时有手抖的毛病，拿东西不方便。费了半天劲刚拿起一根镶珠攒花簪，左右晃了晃流苏，听他的话终于忍不了了，噗嗤一声笑出来。我说他哪敢生你的气啊？

他一本正经：那自然会。要是当初你抓周抓了别的，没了缘头，如今你我二人之事指不定要被你父亲骂，说我为老不尊呢。

我笑得不行，按着前胸说哎……那师父还得谢谢我。我抓得真是好啊，替你免了一顿无妄之灾。

他握住我另一只手放在手心捏了捏，说是很好，一点也不错。他的掌心干燥，让我想起秋季失去水分的残叶。

我手使不上力，差些把簪子掉了。好容易摆回去，别的放在那里，也不再动。他观察着我的神色，问我，是不是不喜欢？师父再找些别的来叫你瞧瞧。

我说没有，我喜欢的。不过现在不想摆弄，师父送的好东西，齐全收着就很好。

他也就不提了，帮我把首饰箱的盖锁扣好。

我喝了今天的药，撑着过了一会儿就犯困。他准备离开，这时候我的近从匆匆掀开帘子小步跑进来。她带回来一个消息，我父亲突然病了。

也就几日，他休沐回来说浑身疼，便一步两步扎到房间里睡下了，之后就没有起来。大夫看过后说是生了背疽一类的肤毒，好在拖得不久，坏在要好生躺一阵子受苦。

我父亲是个武将。南下那几次战役受过伤，想也是落下残伤病根了。他不许别人提这些，对维护己身的强大有种欲盖弥彰的坚持，对我们也同样要求。

背疽不是小病，看护也麻烦，随时清洗包扎、敷药去脓，会来回折腾得人受不了。我这时才发现，父亲和母亲的感情真的很好。母亲一样在朝为官，公务繁忙，把案牍移到父亲床榻边也要日日夜夜守着他。之前总听母亲说他，看他烦啦诸如此类，到了这时候，反而是她先盯着他最久。

我问近从，既是前几日的事，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她嗫喏着，吞吞吐吐，说情况不大好，夫人怕真坏了事，先通晓您一声。

……我和站在门口的谢回对上眼睛，久久地，我竟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然后我说，是不是真的得请个高人来看看了啊……

我师父走回来，抱了抱我。他说会好的，你父亲是命硬的贵人呢。实在放不下心就去瞧瞧。我过会儿来找你。

我说嗯。然后让近从替我取轮椅来。我躺了太久，也太久没活动，走不了路。我匆匆裹了几件衣服挽干净头发，才让近从推我出去。

我向右转，我师父向左转，和我走了反方向的路。他急着去新上任的中书舍人处送礼递帖，那是他同族分支的某个族姐，方才开了拜印礼宴，不去不行。

我在路尽头没忍住，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他骑在马上，披着绣鹤外袍的背影是笔直的，松一样。我转回去，对近从说走吧。

虽说赶回去看了一眼，我并未真的见到父亲。他在紧闭门扉的堂屋之后睡卧着，母亲来见我。

我的脸色看着大抵不太好，母亲同我在屋外蓄着金鱼的水池边说话时，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我安慰了她。

她告诉我父亲的情况，几个时辰高烧没退下来，胡话说个不停。请了名医施针，这会儿才睡过去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所以我没有进去看父亲。冬末的雪化尽了，在庭院中心抽绿的草径上细细地流淌，散发出香灰的味道。我坐在轮椅上，面对与屋墙避风折门垂直的方格挂䈋，阳光一寸寸点在中央。

我推着木轮转身，和母亲道别。她变得很瘦，脸颊崩得紧紧的，整个人像荡在朝服里。我让她好好保重身体，别太辛苦。说得很委婉。父亲已经那样，我怕她也跟着不行。

她像真正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温柔地看了我一眼，把套着金玉对镯的手抚在我脸侧。她叫了我的乳名，说妈妈会的。

我感觉她看出来什么，却没有说。照顾病人和照顾幼儿一样，相处久了，慢慢地对无法宣之于口的需求就会有一种奇妙的直觉。于父亲如此，于我亦是。她也许遥远地摸到一点为什么我会突然病了，可她帮不了我。

母亲总归是爱我的，我相信父亲也是。但爱的意义是什么，每个人的理解都不一样，仅此而已。

母亲去后院帮忙经手父亲的汤药，留我一个人在院子里。我对着那方沉寂的水池，从因金鱼游动而摇晃的水绿里，看到我的脸。白色的一点，像是眼睛的东西，模糊地在当中涂着。

我靠回轮椅的垫背上，像花去了很多力气。我想不起来我是多久前照的镜子了。休息过，我问一边的近从，有没有带胭脂。

她愣了愣，说有。不过是渣滓拧的寻常次品，家主，您看……

我说不妨事，我就随便用用。她便从袖口暗袋里取了她的给我。

我再次俯下身，指尖蘸着那块红色的膏，在手心研磨般抹开了，对着看不清的水面倒影，从我双颊到嘴唇浅浅拍了一层。

完成了这些，我从胸口呼出一口似乎堵了很久的气。

属于父亲的屋子依旧站在那里，浸没在浅色的午后阳光中，包裹着他。我不能知道现在他的脸色，他的情状，他说了什么话。但过去的事情愈加清晰。

我想起来小时候，还没拜到我师父那里，是我父亲教我习武。我六岁被他叫去堂下学扎马步，我扎不住，就哭。他那时很吓人，竖着浓密的眉，说扎好不许动，一边拎着竹棍子作威慑。

我被唬住，只好满脸泪水地接着站。站着站着，到七岁前，我已经能扎上大半天不动，也再没因这个哭过。所以我师父教我练剑时很诧异，说你小小年纪，根基倒不错。我说我爹逼我练的呢，总被他揍。

我师父抱起我笑，说他是想你子承父志。

后来我的确子承父志，上了战场，拉弓挽剑。我本该像父亲期许的那样，踏实安稳地做官，然后结亲生子。可人把握不了的事太多了，就像他也没想到，我作为他的独子，性格这么古怪，还同一堆皇亲国戚叛军敌主扯上关系，硬是入了天下局，成了帐中士。如今又病殃殃的一个，他肯定是捏着鼻子嫌弃看不得了。

想着想着我就笑了笑。风把他屋子前的竹帘吹得左右晃，打破了垂直的停滞。我突然产生了和他共享着一切的亲切感。这阵风也是我那天离开前，父亲最后留给我的东西。

我回去后发了烧。连续三天人事不知，意识也在死生线来回打转。我太累了，处理不了更多的思考，连梦也没有做。据说师父特意把公务都推了来看护我，我是知道的。因为有他的沉香气过来，暖绵绵地摸着我。

我师父后来和我说，我高烧时也在说胡话。我和我父亲在一些奇怪的地方父子连心，两个人都不安静，闹旁边的人。我问他我说了什么啊？他说嗯……想吃奶糕？

……我说谢思深，想逗我玩早点说。

他大笑，说好了、好了，不唬你。这是师父的独门秘密，不和你说。

我有点郁闷，裹着被子不理他。好在渐渐病好了一些，血慢慢不吐了，也亏我撑得来，一月的血吐下来也没真吐死我。

刚能起来，我就知道我父亲去世了。这消息是后来长公主停辇来看我，带给我的。我父亲没扛过背疽溃烂的发作，在五更时候走了。她说长痛不如短痛，你虽还病着，这事仍得同你说，瞒着反倒不好。她是对的。

她的神色不错，我猜朝堂形势尚可。长公主戴着金镯的手握住我的手，说节哀顺变。你的官职我会替你夺情保着，身子好了，想回来就回来。

我咳了几下，扯着嘴角笑说还以为在家丁忧了，能好好歇上一阵呢。其实就一个没饷的虚职，也就是我心甘情愿做牛做马地办事。

她知道我是玩笑，嗔怪地看我一眼，像很多年前我同她过家家时耍赖那样。随后她又开口，说，你和谢世子……

我说我知道，大逆不道打断了她的话。

她的意思是我和我师父怎么办。下半句她也不好说完。原因是这样：我的父亲顺顺当当走进了鬼门关，走得却不是时候。他领着大宁士兵征驰沙场多年，他的身体是长安的土。偏偏他在暂栖之地悄无声息地去了，埋在一块全然陌生的土里，包容不下，想想都委屈。他来不及看见收复长安，来不及看见改朝换代，也来不及看见我接下来的生活。我为他丁忧，官做不成，喜事也自然办不了。

我没甚意见，之前的讲述里，我提到过我师父的态度。我想他暂时不会改变。

何况现今重点不在这里，我无法对未来做出任何担保。我父亲的去世和成亲这事本就不相影响，所以我说没关系，不着急。

长公主就不多说了。于君臣、于知交，她对我都已尽了心意。我感激她的这份真心，也同样将心比心，希望她能完成自己的愿望。

我虽好了一些，床还是下不了，连同父亲的丧事也一并错过。我盯着床顶新换的销金锦帐，簇簇勃发的线跳跃在布料上。我长久直面的天空整齐狭小，四四方方。我不知道我是否擅长等待，但在和重要的人无法好好分离这件事上，我向来天赋异禀。我无声地向锦做的天空张开嘴，换气，呼吸。心跳和线走的纹路统一起来。

父亲在立春的前三天故去，我穿着丧服坐在轮椅里回本家，父亲的牌位和香已经摆上，静静跟在我家列祖列宗的最后。我师父同我一起去，陪我最后送了我父亲，把燃起的香炉替我放到供案上。

随后我撑着轮椅木扶手站起来，有点艰难，只能抓着我师父的手臂，一步步用力挪到牌位前，膝盖骨磕着团垫跪下来。我仰起头，看着我父亲存在于世上过的证明。

同样是一块木牌，一个载体，被我用来谋划未来，被父亲用来纪念过去。两头相连，一物多用，人生真的蛮奇妙。

我用拇指紧扣着染成赭石色的线香，怕它掉也怕它断。手仍旧抖，我尽量控制了频率，通过加大小臂绷直的力道。我把香举过头顶。燃烧的香像风吹的芦苇杆颤动不已，灰雪似的火烬簌簌飘落，摔在我的手背上、手腕上，悄无声息地滑入敞开的袖口。我侧耳听见旁边的地板突兀地重了一声。大概是师父看到，想上来帮我掸香灰。最终忍下来，在原地不动。于是我继续，把剩下的仪式简单走完。

我正起背，最后给我的父亲磕了三个头。香埋入炉灰，至此，我尽了做子女的缘分，送走了他。

香灰不烫，并不打紧。我师父拿着我的手翻来覆去检查，认真到我觉得有点夸张。他确定无损毫肤，才怔忡地松了口气，推着我出去。一直到府门外长长的墙，沉默也有这么长。

我想找他的手，他立刻停下来，和我牵着手。我慢慢用力，像要在被我丢下不管的混乱中找到一点依靠的秩序。

我说师父，我想起来，还没把剑祭给父亲。他做武将的，不能不和剑一起走吧。

他握着我的手忽然像心脏一样跳紧了一下，我不知道怎么了，说嗯？

……他说没什么。你母亲在丧礼那日祭过了，你当时病着呢，忘啦？

我说噢、噢，我真忘记了。那就好。

其实我有点小庆幸，因为我现在拿不了剑了。之前身体不疼了两天，一时兴起，想让师父把我的剑拿给我，我试试看能不能用。结果手抖得控制不了，刚把着柄拎起来，就听令一下连人带剑摔到地上。我师父在帘外取擦洗的绢布，听见这声响就跑进来。

我当时半坐在地上，样子大概挺狼狈，剑就横在我脚边。我陡然生起一点儿时做错事的心虚，说师父，我不是故意……

说故不故意也是下意识，他从前教我练剑就很严，学抬剑举剑不允许我动一下手腕，更不用说把剑摔掉了。毕竟上战场人的手掉了剑都不能先掉。

这次他却不批评我，只着急把我抱到床上，才把剑捡起来收鞘放好。我看着他忙，一阵骤雨般的悲伤突然淋了我一头一脸。

他又来抱我，之前他就喜欢抱着我，病后他更爱这么干。我看到他瘦下去的侧脸，线条紧紧的，心里也被雨浇了个透。我轻声说，师父，我拿不起剑了。

他环着我脊背的手臂一下子收紧，我的脊柱感受到轻微的挤压。我第一次被他抱得这么紧，我像他生的一样，被他死死地留在怀里。

他说没关系，没关系的，乖乖。别怕。

该怎么形容呢？「没关系」这三个字成了我们彼此间使用频率最高的话，他要安慰我，更要安慰他自己。我也是。好像一贴镇痛汤药，把三个字喝下去，翻滚在肌肉里的痛和苦就会暂时安静一点，给自己多一点心安理得的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我百无聊赖，于是常常回想以前的事，像现在一样。我终于又一次理解了他，理解他一切的怀念，他作出的证明，我和他以惊人的默契重复着相同的行为，像在他的心里一块块翻他挂起的愿牌，从墙头跳到枝头，拿下最高的那一块。它就在半空晃荡，红丝绦飘啊飘。

我握着他的手。早春细麻的凉风吹着，我的脸颊被透明的触角抚摸。南州的梅花开了，梨花也快跟上，银雪换了春华，是个丰润的时节。

……所以，要是父亲看见我连剑都没抬起来，那实在太丢脸，算了吧。我半含糊着说。

……他俯下身用额头蹭一下我，说怎么会，他最爱重的就是你。要是他托梦来骂你，你就叫师父帮忙。

我说这你怎么帮啊，谢世子神通广大到这地步了？

他笑，颇为自得，说嗯……抱着你睡，陪你入梦？

我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我和他手牵手站在吹胡子瞪眼的我家老头他的未来准岳丈前面，怎么样都很好笑吧……我说你可别把我老头气活了就谢天谢地……

他笑得更厉害了。然后我也跟着他笑起来。虽然刚出我本家门，多少有些不庄重，但现如今也没甚意义，我想父亲不会介意的。

笑完了，我说不用晚上，我现在就想你抱。

他垂下的鬓发毛茸茸地颤了我两下。他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我，随后水波荡漾，说好。他拦腰把我横抱起来，我环着他的脖颈。轮椅留在原地，过会儿叫侍从去取，他就这样抱着我走回我家。

一路上，我开玩笑说怎么办，好像有好几个认识的官员在看我俩。会不会被参一本啊。

他一点都不在乎的样子，要是手有空肯定会点点脑袋：那几个老家伙…有点问题，要弹劾让他们弹劾去便是。又没人管。

我头一次听他言辞凿凿地骂同僚，觉得有意思，说也是，婚嫁还一直讲究婚前不见面呢，我们倒各跑各的勤……

他说换作别人是要被说不收敛的，我就不一样。族里长辈还生怕我们生分了，婚事告吹呢。

我的脑袋靠在他肩膀上，随着他上房前台阶一晃一晃，说我和你这么要好，让他们不用多操心。

他偏头亲了一下我的脸，说是啊。师父和你最要好。

我被他像瓷器一样放到床铺上，我刚躺下又觉得不舒服，不想总待在床里，拽着他袖子让他再扶我一下。他任劳任怨当我的把手，我就半坐起来，靠着他。

他身上的气味流动着，我开始昏昏欲睡。他好像想开口和我说什么，最终嘴唇一张一合，又一个字都没说。我等着他，把眼皮打开一条缝。

他做了那么久准备，却只说，睡吧，师父在。

我房间在深冬紧闭的木窗打开了，春时回暖了几天，近从说给我透透气。我呼吸着缓慢流淌进来的空气，看到庭院杂种的海棠抽了一枝新蕾，圆鼓鼓的粉。

我自觉病好了一半，如今最困扰的吐血之症、身体疼也久不见了，医师还不准我停药停针，反倒添了新药方。我甚至不明白个中细由，问医师说为何？

医师长着一张白白的圆脸，他来回摸了几下白脸，似乎很为难。最后找定了合适的措辞，才说大人，您的病怕伤春。

我怀疑地抬高一边眉毛，啊？

医师这回肯定地说：对，伤春。就是……和桃花癫差不多，您能懂吧。

我不懂。

我说好吧。那我继续喝药就是。

反正药喝着习惯了，不嫌多，囫囵咽下去也就完了。我情况好些的日子，我师父在外待的时间就多一些，毕竟事情是忙不完的。

所以生活就那样过。我慢悠悠地捱日子，偶尔在院子里转转，看檐头一只黑色的鸟撑着足停下，海棠舒展筋骨一点点长大。海棠娇贵，我是不会种的。是南下买了这处宅院时本就有，随便给它养着，竟也半枯半荣勉强挨到了现在。

瞻京卫的首领在我去完本家后又来过一次，在门口等着，半天没有进去。了解一点他性格的人都知道他在犹豫，俗话说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我能明白。如果谁都能和自己过得去，世上就不会有我这种傻兮兮的病患了。作决定是很难的。

我剪了一枝刚开的海棠，花瓣垂着白露，让近从插在白瓷颈瓶里送过去。被他骂了一顿。大意是总来招他干吗，让我天天别管那么多。

我在整理熏香，听到近从的反述，把紫泥香炉的小盖放好，香箸搁到一边。我略略想了想，对垂着头等待的近从说我知道了，你去吧。

你看，就像现在，我作不了任何决定。我知道他本意不是骂我，是想我振作。可是然后呢。我无法轻易因为某个人的希冀就真的好起来，就像他无法因为一枝花就不担心，然后轻松走掉。人在反抗时就这样，要么什么都要，要么什么都不要，没有居中的选择。不为自己的贞洁作出努力，把生的证明寄靠在一个看似能改变的他人身上，这真是一场自我安慰的血腥屠戮。

也不必过多误会。对熟人，我总是会替他们往好处想的，瞻京卫首领也一视同仁。希望是看似矛盾的锚点。我并未有意批评它的坏处，如果可以，还是更多关注它的优点比较好。就像自己和自己搏斗，倘若真的迷失了目的，还是放过自己比较好。

我再次出来放风，我的近从在院内提着水壶，用木勺给海棠小心翼翼地浇水。这丛海棠还在开花，并未因我剪去了一枝而显得稀少。它周围还冒出别的邻居。规整的二月兰，像一团绣布的重瓣角堇，还有叫不出名字的草状绿芽。这天很热，我闻到粘稠的暖意在融化，滴淋在院子里。我看着看着就笑了。

我的近从直起身子，用手背反抹了一把额汗。她问我，家主，怎么了？

我说没事。只是觉得这几天发芽的植物有点傻……三月天孩儿脸，一天一变，今天这么热，过几日必定要冷下来的，那它们发完芽又该怎么办？

她听了，抿起厚厚的嘴唇说：婢子斗胆说两句。该发芽的自叫它们发去，何必理会。一来，做事情哪有不乘东风，二来，自古春天发芽的就那几个草，大家都一样，因为冷了就要死的话以后也活不长吧……

我笑了。的确如此。她看见我笑，也跟着把嘴角弯上去，把木勺丢进水壶里，水面发出啪一声脆响，踩着柔软的步调进里屋去了。我等着她，这段时间，我又一次怅怅起来。只好承认，我果然在伤春。

等过几天，师父抽空来找我。我刚好没事干，说无聊，向他撒娇要他陪我打叶子牌。

他在博戏这方面也天赋异禀，投壶射覆六博都玩得转，叶子牌算简单粗暴的娱乐了。他以前说不唬我，打起来倒忘了，一手牌假假真真把我骗得落花流水。我说这样不行，我不服。再来一局，一局定胜负。

师父很从容淡定地把牌拢到一起，说可以啊，要不要来点彩头？

彩头？我点头，说那就谁赢谁问对方一个问题吧，不许说谎。

他含笑说好。

……

果然是我赢了。我就知道他突然端庄成那个样子一定有鬼。

他把牌放下来，说徒儿好厉害，师父输啦。想问我什么？一定如实回答。

虽然早预判了结局，硬要说问什么，我一下也想不出来。我好像知道他够多，他也教不了我太多了。

他从小开始教我，作诗舞剑，为人处世，起居礼仪，一个世家小孩在这个时代成长起来需要的知识他都告诉我了。我问过他很多问题，那么，是否有哪一个未知显得尤为重要？

香炉的细孔直直推出一柱白烟。我吸了一口气，说师父，为什么啊？想让我做先开口的恶人是不是，太坏了。

他听着我的控诉，把细长的一叠叶子牌理好了，放在桌角，说，别说得那么难听嘛。师父哪里有。

我扛不住他，说好吧好吧。那我问了。

我问他，我当时发高烧到底说了什么胡话？

他颇有深意地沉默了几秒，反倒笑着问我，怎么还记着这事？和小时候一样记仇。

我说我小时候眼里揉不得沙子，那是有头有尾的好品质，行了师父，不要转移话题。

他把手蜷起来形成一个圆，放在唇下轻咳了一声。像要给我讲话本子那样，他说起了我所不了解的我自己的事。

起初一片乱。想想也是，我父亲弥留之际，我烧得不省人事，最后真的有人找上门劝说做做法事。我师父一向对这块持保留态度，到现在实在没办法，请了南州寺的主持来念经。人力不可及，只好拜拜菩萨，聊胜于无。

于是我的宅院里除了满溢的草药味，还有淡薄的线香味，廊下木地板缝散不去的潮气，和上半天耷拉着的灰白太阳，很缥缈的祈福念咒声托在底下，一副神叨叨的样子。这是他每天在我这里见到的情景。

而我也和我的院子一样半死不活，整日昏睡。医师都来过，给我师父调养的神医也来过，反正就是灌药施针，最后等，等着我自己好起来。他在我身边，喂汤药，换降温的巾子，再喂一次汤药。我把药全吐了，他替我擦干净，换好里衣，过会儿还是得把药硬喂进去。这是件招人烦的麻烦事，遑论他还有另外一堆麻烦事。好在这时终于没人敢催他，也许我看着的确快不行了。再让他干别的太不是人了。

我说他憔悴成那样，睁眼看见就是一道烛台似的身形，又长又细，一度还担心过他的健康。原来是把我近从做的那些累活苦活通通揽下，劳神苦思，如何能不清减。

做累活苦活做得再心甘情愿，没有指望也是做不下去的。我好不起来，不能说话，他只好自己找倚仗。开始他攥着我的手。然后变成半搂着我，最后是紧抱着我。我整个人在他怀里，烧得不舒服，只能发出痛苦的一两声呻吟，他就轻轻晃晃我，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背，像一个母亲对孩子做的那样。

然后我开始迷迷糊糊叫他。叫得很急很乱，毫无规章，很难全应下来。他先感到高兴。我终于能理理他了。还怕发烧的我找不到他会难过，一声声追着应我。总之我尽了一切折磨他之能事：我会突然哭，一边哭一边说烧得疼，从里到外都疼。真的很疼。然后又一声不吭地闭眼睡过去，把他吓一跳。这下是真像中邪了。

我发现说话能转移注意力，是唯一排解痛苦的途径，之后胡话就越说越多。我说吃糖葫芦，吃鱼。春天去采花，放风筝。爹背我，往前跑得快一点，娘在后面追着呢。我说金钗，宝珠，闪亮亮的耳环。师父说漂亮，师父送我发带，我漂亮，可是……

我以为我还在长安当那个少爷。其实现在也一样的，逗猫遛狗爱金爱银不务正业，大宁居然要靠我这种人来管军务，这个国家的未来比我想象中还令人忧心。

可是的之后是什么，我师父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了。我师父慢慢地，把眼睛垂到到和我的下颌齐平，接着说。你重重喘气了两下，缓过来，说，不怪……

他把耳朵俯下贴近我，问什么？我说不怪你。不怪师父，不怪师父。他开始没发现我指的是什么，听到这句蓦然想起很久以前的那次雪仗。我也发烧，他也看我，向我赔不是，我就缺着牙笑，说不怪师父啊。我对太后也是这么说的，不怪师父，是我不当心。

他又重复了一遍，不怪师父。你说不怪我。我记得你当时好乖的，小小的一个，做了两个小小的雪人，一个高一个矮，肩膀连着肩膀。你说是师父和徒儿，分不开的两个雪人。

……他把话停下了。那一瞬间，我甚至以为他要哭了，差点连人带小凳猛地站起。可他没有。五官纹丝不乱，只是眉毛压得很平。

他声音带着黏连的哑，说，我当时想，你怎么会这样说。谁都不怪，那你能怪谁？……他又很难地停顿一下。这段话被他断成干涩的片段。……师父没同你讲过师父以前的事，对不对？师父不想你辛苦。也因为没什么好说的。师父遇见你以前的日子里，定点做事，蛮无趣的。唯一的乐趣是看一只鸟，有时是好几只，啾啾喳喳在庭阶前的大树上蹦来跳去。后来它们被族里顽皮的族弟几个用弹弓打下来玩，从枝头跌下，隔膜的黑眼珠眯着缝，过会儿就冷硬了。在正院里打闹杀生，族弟通通被大人揪着耳朵罚去抄书，哭成一排，我站在檐下，看见鸟在角落里被仆从捡走，也是一排。

徒儿，你看。他说，语气很温柔，像想起了世上最美好的回忆。我什么都做不了。去责备弟弟们吗？有人做了。去救小鸟吗？没有起死回生的道理。事情就这么发生，除去我自己，没有任何人知道我的难过。之后，很少有鸟会经过这里了。

所以，姑母和你父母把你交给我的时候，我确实在犹豫。我对这份责任没有把握，我对谁都负不了责。但你在等我。你等着我，在我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已经天然地、无所保留地接纳了我。这是谁都做不到的。所以从那时起，我想，我的人生还没有那么无能为力。

这是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他最终靠近了我，我矮下头，他揽着肩把我搂到怀里。我们像两个相连的雪人。

说到这里，问题和答案都不重要了。就像我的那块愿牌，上面写了什么也不重要了。他的确在某种意义上没有易水寒来得敏锐，但也没有易水寒想的那么直接。共同记忆里的大雪里，个体的反抗是看不见的。他依旧对擦去行为的目的固执己见，可这又如何。我只要他的承认。碾碎他的是世界，解放他的是我。我把他的全部权利给了他。

我侧过脸。我的嘴唇擦过他的脖颈，再抬高到耳畔。窗外开始滚起春雷，明亮的裂缝涟漪一般扩散又消失，干燥的天空流动又平整。我忽然感到一阵真正的睡意，不同于疲惫，不同于喝药的副作用，而是对正常的生活活动确切的渴望。

我盯着他左耳上愈合的浅坑看。从以前到现在，我长久的目光像一柄针，执着地想穿过，留下一个崭新的、永恒的黑洞。小小的洞。这是属于我的出口，前面钻进去，后面再出来，沁出一滴圆的血，带来一阵疼痛。我希望这生命的阵痛和我有所关联。

我轻轻地叫他。师父。谢回。

他说在呢。怎么了？

我用指尖拨弄他左耳耳垂。我说把这个耳洞重新打上好不好？我给你打，你去取针。

他也用手去摸，估计是碰到了我的手，就轻轻笑起来，说好啊。这么多年了也是懒得弄，那就麻烦徒儿了。

我说是因为听人说，这辈子和谁一起打耳洞，下辈子就还是一样的关系。我要抓紧机会啊。

哦……他说。原来如此。那师父也还想和徒儿做师徒。当然爱侣也是。

我嘿嘿笑。不过这个传闻，我觉得在害怕受痛时第一个想起要叫的人本来感情就很深吧……

他又笑了，说有道理。师父要不要假装痛一下，叫徒儿心疼师父？

……我推他一下肩膀，说少贫少贫，去拿针来，就放在侧屋呢。你找找。

他顺势起身下凳，假意躲我没什么气力的推搡，一边说好好好，徒儿稍等，这就去。

我等他拿东西来，在原地深深地打了个哈欠。春雷轰隆惊吓了窗棂，使它发起抖来。我慢慢合上眼，头靠在交叠的双臂上，没什么形象地趴在小桌上进入睡眠。

原谅我把事情后半部分说得干巴巴。从头叙述到这里，我想你该知道的，都已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你。我把这份心情带给你，到现在也累了，需要休息。

但请你相信，目前为止，我说的事都曾真实发生过。这也够了。

屋内的香还在静静挥散。睡眠觉察到我不再抵抗，于是它允许了我。我在等待中渐渐睡去了。

梦与现实的交际，我听见金铁玉器彼此碰撞晃动的声音，层层叠叠。那是钗和佩，也是人和带。断裂有所不同，却回响着相似的震颤，在这冬天过去，春天回来的日子，让所有等待的人都即将得到一个回答。一个马上兑现的回答。

全文完

伦克合志《狼与虫与香辛料》参本文解禁，全文2w+，含有微量宿环元素但是不会构成剧透，没看过宿环也不影响理解

总之就是一个伦纳德以为自己是单箭头但其实是双箭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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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伦纳德独自行走在路上。

中央的主路铺设的是一种陌生的材质，黑色，质硬，带有不明显的颗粒感。道路两旁生长着高大的树木，它们垂下茂盛的深绿色枝叶和气生根，几乎要将天空完全遮挡起来。树下是砖石铺地的人行道。由人行道再向外，一侧是错落有致的建筑，另一侧是红色砂岩砌就的城墙。城墙之下，青碧江水浩荡而过，江面上浮起的濛濛水汽中，遥遥可见对岸起伏的山峦。

他数着自己的脚步，走到第两千四百零一步的时候，马路对面一条小巷的岔路口，黑发褐瞳、带有淡淡书卷气息的克莱恩・莫雷蒂出现在了那里，向他挥手。伦纳德快步穿过街道，走到对方身边，先仔细看了一眼那张熟悉的脸庞，才把目光投向对方手里拿着的东西。

这一次是一个硬纸制的小型圆桶，里面盛着半桶散发出诱人香气的红色汤汁，表面浮着一层芝麻，汤汁中浸泡着一把竹签，上面串着各种食材，有他能辨认的，也有他摸不着头绪的。

“抱歉，临出门遇到点事，本来应该去接你的，”克莱恩解释道，“没走错路吧？”

“要是走错了我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了，”伦纳德顺着他的话吐槽，“但就算我找到了路我也得说，让客人自己找路真是太过分了。”

“所以今天我请客嘛，”克莱恩向他举了举手里的东西，“要不要先来点？”

“好啊。”

伦纳德伸手拿起其中一根竹签送到嘴边，咬下上面的食材。还好，这次是中规中矩的鸡肉，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味觉上的震撼。

“我就说吧，真的不辣。”

“我也不知道是这次真的不辣还是我的味觉已经被你带偏了，”伦纳德面无表情，“你是不是有什么拍着胸脯对外来的朋友保证‘真的不辣’，然后看着他们被辣到的爱好？”

“哈哈哈哈哈……”

愉快的笑声中，两人迈开脚步，沿着街道走去。克莱恩稍稍领先半步，半侧过身体，时不时指点着某些事物，向伦纳德做着介绍：街边售卖特色食品的小店，行道树中格外古老的一棵，城墙上高耸的楼阁，江流对岸山崖上的景观。即使已经无数次经历这幕场景、连步数都烂熟于心，伦纳德仍然像第一次听到、见到这些景致一样兴味盎然，时不时追问两句。

“你哪来的这么多问题，”克莱恩有点无奈，看起来要不是顾虑着竹签会扎伤人，他会直接用竹签上的食物来堵伦纳德的嘴，“我小侄女都没你好奇心重。”

“我可是第一次到你的家乡来啊，”伦纳德“不满”道，“好奇不是应该的吗？”

那也不用这么夸张吧，克莱恩屈起胳膊肘不轻不重地捣了他一下。伦纳德毫无形象可言地往旁边一扭躲过了这一击，抢先开口：“谁先动手谁算输啊。”

“你管这叫动手？”克莱恩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不是以前练自由搏击你把我摔地上的时候了？”

“你摔我也不少吧？”伦纳德一摊手，“不然找个地方练练？我敢说你回国之后肯定没好好练习，现在绝对打不过我。”

“少来，我不吃你这套，”克莱恩嘴上这么说着，却露出那种“拿你没办法”的神色，把抱着的纸桶直接塞进伦纳德怀里，“你还是多吃两口吧。”

很快，空了的纸桶就进了路边的垃圾箱。伦纳德顺着克莱恩的话头，漫无边际地边闲逛边闲聊着。如果不是耳中听到的话语时不时会自动隐去某些关键词，如果不是一路上建筑物的标识门牌都是一片空白，他几乎要错觉，这真的只是一次平常的结伴出游了。

今天既然来到了这片区域，下一步克莱恩会带着他去哪里，他心里大体有数。果然，又走过一个巷口之后，克莱恩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门前停下了脚步：“先吃饭吧？刚才那点就是零嘴。”

很好，赌对了。伦纳德在心里默默地为自己喝彩，点头跟了上去。不用克莱恩说，他已经熟门熟路地找到角落里的桌子落座。慢了一步的克莱恩怔了怔，笑了起来：“巧了，我平时最喜欢坐这个位置。”

伦纳德也笑了笑：“那不是说明我们非常有默契？”

“噫，”克莱恩搓了搓并不存在的鸡皮疙瘩，“行行好，别肉麻了。”

我才不是肉麻，伦纳德有心反驳点什么，那个他已然很熟悉的店老板拿着菜单走到了桌边：

“帅哥，吃啥子？”

“嫩牛肉、肥牛肉、毛肚、蹄筋各一碗，再加个麻辣血旺和粉蒸肥肠，”克莱恩看都没看菜单一眼，就流利地报出一串，“对了，你吃不吃肥肠？”

“……我吃。”

其实一开始是不吃的，但现在的伦纳德已经学会了欣赏这一口味。一旦接受了就会发现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而且……伦纳德望着桌子对面的克莱恩，出神地想，就算是在梦里，既然克莱恩都点了菜，怎么能不吃呢？

这种对话发生过很多次了。出于某些无人知晓的原因，这个梦境中的克莱恩不会记得上一次梦中发生的事。对他来说，伦纳德永远是“第一次”来到他的家乡，“第一次”面对某些食物。这固然给伦纳德的行事带来了不少方便，却也让他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寂寞感。

对正常的朋友而言，互相了解、逐渐深入的环节，在这里似乎无法存在。永远只有克莱恩给他带来新的信息，他却无法给对方留下什么印记，或是带来什么改变。

纵然只是梦境，这滋味也不是很好受。

伦纳德伸出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让自己暂时不要胡思乱想，集中精神面对眼前的情形。他总不能真的把这个梦境当成出门旅行拜访克莱恩——虽然从实际观感上来说好像就是这样——万一捕捉到什么有用的信息，能帮助他们在现实中唤醒克莱恩呢？

……还是算了。他看着眼前蒸腾起一片热气、喧闹不断的小饭馆，决定稍微放纵自己片刻。

就一顿饭的时间，也没什么要紧的吧？

菜很快上齐了。切成薄片的牛肉和白菜叶在澄清油亮的汤汁里载沉载浮，上面撒着一层碧绿的葱花，鲜香扑鼻。克莱恩抓起桌上的调料瓶，不由分说地往伦纳德的味碟里倒：

“这个牛肉必须蘸干碟吃才好吃，来尝尝。”

给伦纳德倒完，克莱恩又豪迈地往自己的味碟倒，红艳艳的干辣椒碎末和其他香料混合均匀，在小碟子里堆得冒尖。他夹起一片牛肉，让正反两面都裹满蘸料，送入口中，咀嚼咽下，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果然还得是这家做的好吃，我单位楼下那做的是什么玩意。”

伦纳德低头看了自己碟子里的蘸料小山一眼，拿起筷子，伸向了那碗牛肉。

克莱恩有点新奇地看着他的动作：“你用筷子竟然还挺熟练，是不是偷偷练过？”

“说不定是我很有用筷子的天赋呢？”伦纳德说着，思考了一下下次是不是应该装出第一次用筷子的生涩僵硬感。在这个梦境里，他因为不会用筷子被克莱恩笑话了一次又一次，直到某一天，他突然发现，自己入梦的次数已经多到足够把如何使用筷子练好了。

这都是小事。

现在，第一次造访的外国人伦纳德要在当地人克莱恩的带领下，好好地领略一番他家乡的特色美食了。从舌尖瞬间涌遍口腔的辛辣感不小心呛进了喉咙，暂时失去非凡能力的高序列非凡者剧烈咳嗽起来，眼前浮起一层泪膜。克莱恩吓了一跳，立刻起身递来一瓶水，过来帮他拍着后背：

“没事吧？”

“咳咳……没事。”

伦纳德一口气灌下半瓶水，透过朦胧的泪眼，依稀能看见克莱恩关切焦急的神情。

他不能把梦境当作真实。但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02

 

“愚者”进入沉睡后一段时间，塔罗会的成员们在南北大陆各处陆续注意到了一些特殊的人。他们都从某件事故中死里逃生，从此就与之前微妙地表现出了种种不同。其中有人不慎表现出自己懂得罗塞尔文，虽然他很快就掩饰好了首尾，但这已经足够引起塔罗会的重视。

顺着这条线索挖下去，各位大阿卡那牌们很快就察觉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世界”格尔曼・斯帕罗，乃至更久之前的罗塞尔大帝，和这群人一样，都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穿越者”。

对于这个消息，伦纳德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样惊讶。毕竟，很久以前，什么事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他就同克莱恩开过时代主角的玩笑。他也没有忘记，让他与克莱恩相识的那起事件，正符合这类“穿越者”的共同特征。

这有什么关系呢？他心想，就算是穿越者，克莱恩就是克莱恩，他认识的克莱恩从一开始就是那个人。这条情报确实能帮助他更好地理解克莱恩曾经的一些表现，但说到底，并不会对他们间的关系产生什么影响。

事后想来，他此时的迟钝未必不是某种潜意识里的自我保护。

获悉这一消息的当天夜里，黑夜家的半神在睡梦中醒来，愕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梦境之中。入目是风格与建材迥异于他在南北大陆各处所见的城镇街道，植被与山川地貌也都不在他知识范围内。各处悬挂安装的门牌、路牌等处都是一片空白，让他无法通过文字标识来判断这里可能是哪里。更麻烦的是，“不眠者”途径的非凡者本该是对梦境掌控力最强的人，他却发现自己在这里完全无法使用非凡能力。

路上有行人，会对我的存在表现出合理反应，这个梦的真实程度很高……伦纳德冷静地做出判断，决定在尚不能明确梦境缔造者用意的情况下保持克制，不做出任何有可能刺激到梦境的举动。

此时应当先去探索一下梦的边界在哪里。他的脚步刚要迈出，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让他忘记了后续的所有动作：

“伦纳德？你这么快就到了？”

他僵硬地、缓缓地转过身，看见克莱恩穿着和路上行人风格一致的便服，正一脸惊喜地看着他。

那天克莱恩在梦境里出现的时候带了两个饼，分了他一个。面饼表皮酥脆、内里绵软，从中对半剖开，填入裹着米粉的牛肉做馅。光是拿在手里，香味就一个劲地往鼻子里钻。他清晰地记得还在廷根的那段岁月里，克莱恩就特别喜欢迪西馅饼。后来有段时间他身陷于神弃之地，需要别人时不时通过献祭的方式转交一些食物，这种肉馅饼也常常出现在点单中。

伦纳德看着手中的肉饼，虽然相去甚远，但他似乎稍微理解了一点克莱恩对迪西馅饼的热爱。

他迟疑了一下，一口咬了下去。

 

身为“红手套”的高级执事，虽然总被帕列斯嫌弃不爱动脑，但伦纳德搜集与分析信息的能力其实并不弱。他小心翼翼地向梦境中的克莱恩套话，很快就弄明白了两件事。

一是这里是克莱恩的家乡。

二是从克莱恩的视角，现在的情况是“伦纳德第一次到克莱恩的家乡做客，克莱恩负责招待”。

梦中的克莱恩兴致勃勃地带着伦纳德在街上闲逛，时不时在某个小店停下来买些小吃，不忘分伦纳德一半。伦纳德有些被动地跟在克莱恩身后，总觉得这位前同事看起来有那么一点陌生。无关外表，是某种内在的、更深处的东西。

他很快就想明白了个中缘由。他从前认识的克莱恩是失乡之人，是身负复仇之责与种种重担的苦行者。眼前的克莱恩，应该才是他真正不曾背负任何阴霾，最纯粹、最自由的样子。

想明白这一点让伦纳德胸口感到一阵滞涩。他没能控制好自己的表情，招来了克莱恩疑惑的眼神。这话当然不能直说，他借口是克莱恩刚刚塞给他的卤油炸串太辣了，成功糊弄了过去，并收获了克莱恩诚恳的灵魂发问：

“这还辣？真的不辣啊！”

第一次的梦境没有维持太长时间。醒来之后，伦纳德立刻申请了一次临时的全员塔罗会，原原本本地描述了自己在梦境中的发现。

“我是不是可以谨慎乐观地认为，这说明‘世界’的状态应该还不错？”讲到最后，他如此发问。

“我们还需要更多的证据，”作为塔罗会另一位心灵与梦境领域的高手，“正义”小姐显然更加冷静，“要是能找到进入那个梦境的办法就好了，这或许对唤醒‘世界’先生有帮助……”

后来的事实证明，能进入那个梦境的唯有伦纳德一人。塔罗会的成员们从方方面面加以尝试，既没能破解其中原理，也没能想明白“世界”为什么要这样做。最后，反而是年纪最小的“太阳”给出了一种猜测：

“如果那个梦中世界真的是‘世界’先生的家乡，‘星星’先生你又是‘世界’先生的老朋友，他很可能只是通过这个梦境来放松自己，调整精神状态。”

他们没有证据来证实或证伪这一点，好在这个梦境总是表现得温吞无害，维持现状似乎是合理的选择。“正义”小姐建议伦纳德保险起见，定期找自己做个检查。这件事在塔罗会的进度也就到此为止了。

起初，伦纳德还会在每月一次的固定塔罗会上通报梦境中的情况，后来就逐渐连这一环节也省略了。无他，从信息交流的角度来说，这些到处闲逛、吃吃喝喝的梦真是没有什么好说的。非要说的话，梦中的克莱恩对两人间关系的认知与实际情况大相径庭，在不会引发梦境强烈反应的前提下，他试探过几次，发现梦中的克莱恩完全不知道超凡世界的存在，在他的认知中，伦纳德是他在国外留学时的同学，他们在廷根，以及后来在其他地方认识的共同熟人，也都被安排了一个可以解释的身份。那感觉就像是……

就像是把伦纳德・米切尔硬生生嵌入了一个本不该叫克莱恩・莫雷蒂的人的人生似的。

这让伦纳德在最开始完全不敢和克莱恩过多交谈。一旦聊多了，这种错位总会遇到难以自圆其说的地方，他唯恐这会给梦境的主人带来什么不良反应，这也让他被克莱恩抱怨了好几次“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闷了”。但几次之后，他就察觉到自己是过虑了，一是当类似的情况发生，克莱恩会自然而然地发展出新的“情节”，替他圆上缺漏之处，以便对话能够继续进行下去。二是即使没圆上，克莱恩也会生硬地忽略掉其中的问题，等下一次再入梦，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或许也没什么，伦纳德很擅长适应克莱恩。

现在，在无数次踏入这方梦境世界之后，他早已熟谙如何扮演“普通人克莱恩的一个外国朋友”这一角色。这其中自然有诸多违和之处，比如和路上行人比起来，克莱恩和他伦纳德才更像一个国家的人，克莱恩自己却对此全无所觉，梦境中的其他人自然也对此全无反应。也就只有这些违和之处才能时时提醒伦纳德这只是个梦，他不至于真的沉迷于此，但偶尔也会有瞬间的恍惚。

时间久了，他也渐渐摸清了梦境世界的一些规律。克莱恩不总是一开始就出现，他经常需要在梦境中探索一会儿，才能在某个地方找到克莱恩的踪迹。久而久之他记住了几个克莱恩最常出现的位置，进而一入梦就可以根据周围场景判断出克莱恩应该在哪里。

而每一次进入克莱恩的梦境，时间、地点、场景都有所不同。次数多了以后，伦纳德大致在心中画出了一张地图，差不多是一座城市的一两个街区。

这就是克莱恩曾经成长、生活的地方。

某次去找奥黛丽做检查的时候，他提起了这件事，这让“正义”小姐有片刻工夫陷入了沉思。

“虽然我们还是没弄清楚其中缘由，但这样听起来也不坏，”她思索着说道，“‘太阳’的猜测可能是对的。毕竟我们之中在故乡有最深刻回忆的人就是他了，哪怕他的故乡并不是什么值得怀念的地方，那也有着非凡的意义。”

“我希望他是对的，”伦纳德说，“否则，就意味着克莱恩有大麻烦了。”

但愿如此，奥黛丽随口问道：“说起来，‘星星’先生你的家乡是哪里？”

“一定要说的话，我的家乡就是廷根，”伦纳德顿了顿，才继续说道，“我是在黑夜女神教会的孤儿院里长大的。”

“如果换成是你来做梦，说不定场景就会是廷根，被拉入梦境的人变成‘世界’呢。”奥黛丽说着调节气氛的话，结束了这次检查，“好了，这件事情我们其他人都帮不上什么忙，只能靠你自己。虽然这话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但我还是要说，注意安全。”

伦纳德点点头，从灰雾之上重返现实。

他不知道下一次梦境会在何时降临，也不知道下一次的梦境会是什么情景，但没关系，他要做的只是做好准备，然后等着那一刻的到来。

 

03

 

这一次进入梦境时的场景是夜晚。

太阳大约刚刚落下不久，天边还残留着一抹淡紫色的余晖。伦纳德正站在一座小小的码头上，江水沿着码头的轮廓打了一个转，浪花碎在消波块上，发出轻轻的声响。一艘大约两层楼高的白色游船静静泊在那里，船上灯火通明，三三两两的人影在其间来回走动。

这次解锁了新场景啊。他甚至有闲心暗自嘀咕了一句，才走向已经等待在码头靠近船那一头的克莱恩。

第一次在克莱恩的梦境世界中经历夜晚时，伦纳德受到了不小的惊吓。此前见到的一切差异，无论人种、服饰、饮食，还是建筑、交通工具，即使再陌生，也在可以想象的范畴之内。然而那一次，心事重重地想着这次要和克莱恩说些什么的伦纳德，一步踏入梦境世界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夜空中悬挂着的那轮银白色的天体。

数年前，一起红月变为银月的突发事件曾引发不小的骚动。个中实情如何，伦纳德至今不得而知，却始终记得那时危险的直觉。面对那轮银月，他条件反射地想要退出梦境，却又硬生生地克制住了自己，因为克莱恩已经从不远处迎面走了过来，也因为他已然察觉到，这轮银月不带任何危险的气息，反而隐隐有着温柔、宁静和淡淡哀伤的感觉。

很快，他从克莱恩那里旁敲侧击地了解到，原来在另一个世界，银白的月亮才是常态。在那里，人们有着赏月的习俗，还有围绕月亮衍生而来的一系列活动和食物。那个梦境中的夜晚，他跟着克莱恩，提着兔子形状的灯笼，像两滴水滴汇入了满街灯火的河流。银白的月亮高高悬挂于天外，灯的河流甚至掩蔽了明月的光辉，他却无暇旁顾，因为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见到过克莱恩毫无顾忌地大笑的样子。

后来他在现实中试图重新制作一盏梦中的兔子灯，又因疏于手工只能半途而废。那盏卖相凄惨的半成品兔子灯一开始被随意地放在他的案头，结果引发了每一个进入他办公室的“红手套”队员的好奇，才不得不藏了起来。

至于在梦里品尝到的，圆形的、像月亮一样的糕点，他没有动过复现的念头。因为在最早的几次尝试之后，他就意识到，即使能够找到合适的替代食材，做出来的也终究不是他想要的滋味。

“我等你半天了，”克莱恩的抱怨把他的思绪唤回眼前，“怎么这么久？”

“抱歉，我不认识这里的路，走错了，”伦纳德熟练地给出回应，“我们现在是要坐船？”

他仰起头打量着那艘两层楼高的游船，并不全然感到陌生，此前的梦境中，有几次他曾眺望到这艘船在江面上航行。从前不能接近的区域向自己开放了，伦纳德心中忽然一动，这是否说明克莱恩从沉睡中稍微苏醒了一点？

“没错，虽然天已经黑了，但夜游也别有一番风味，”克莱恩打了个响指，“先上去再说，船马上要开了。”

伦纳德两手插进衣兜里，没有立刻追问什么，跟在克莱恩身后跨过了登船梯。两人直接登上了船的最高层，露天的甲板上安放着几组茶歇桌椅和处于收拢状态的遮阳伞，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但不难想象白天人们在这里品茶、休憩、观光的场景。

“看，很不错吧，”克莱恩转身面向他，张开双臂，像一位魔术师在展示自己的得意之作，“当然，白天视野会更开阔，但夜景也不错，而且今天是……”

恰在此时，汽笛声响起，打断了克莱恩没有说完的话，船开动了。温柔的夜风从他身后徐徐吹来，发丝与衣摆在溶溶夜色中拂动，看得伦纳德很想动手替他把那些碎发理到耳后。这个念头在他心里转过了不到一秒就被用力摁了下去，伦纳德走上前，和克莱恩并排站在栏杆边，顺着方才的话问道：

“今天是什么？”

克莱恩没有直接回答，指向夜空中的某个方向：“你看。”

当船驶向相对宽阔的江心，岸边遮挡视线的建筑与树木纷纷后退，皎洁的月亮便忽然跳入眼帘。清冷的月光如银纱般将这方天地笼罩，倒影投在江面上，被流水拉扯成一道粼粼的光带，几乎使人错觉那是一条如有实质的道路，可以沿着它一直走到天上去。

“……今天是满月啊。”伦纳德轻轻地替克莱恩接上了那半句话。

游船平稳前行，岸边亮起的灯流光溢彩，却丝毫不能掩去满月的清辉。伦纳德将手肘撑在栏杆上，稍微俯下身体，有些出神地望着这一幕。克莱恩背靠栏杆，半侧过身，看着伦纳德，唇边带着一抹笑意。

“我就说很不错吧。”

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个个头硕大、果皮松软的柑橘，掰了一半分给伦纳德。剥开外皮时，断裂处迸出细微如雾滴的汁液，本来有些单调的夜风沾染上这股芬芳，忽然就令人沉醉起来。

“对了，你知不知道，猫很讨厌柑橘的气味。”

“啊？我不知道，不是，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就是突然想到了嘛。你下次拿一个橘子放在猫面前试试，有一定概率收获猫咪起飞。”

在漫无边际的闲聊中，他们逐渐远离了出发的码头，来到伦纳德此前不曾涉足的区域。江对岸的群山在夜幕中只得一个剪影，难免使人联想到蛰伏的猛兽等等比喻。江面上却是波光澄澈，天上月与水中月交相辉映，上下一片空明。伦纳德几乎觉得，他们不是乘船航行，而是漂浮在一片轻飘飘的光华之中。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梦境。他看了一眼克莱恩，对方即使在和他说话的时候，目光似乎也总不自觉地飘向虚无之中，就像是在透过重重阻隔，凝视着某个无人能说得上来的地方。

江流在前方转了一个弯，与另一条南下的江水汇合，沿着开辟出的道路继续浩浩汤汤地奔流而去。克莱恩眺望着两江交汇处形成的陆地夹角，忽然说：“要是在合适的季节，你可以看见两条江水在交汇的地方呈现出不一样的颜色，要流出很远才会完全混同起来。”

“季节合适我也看不见吧，现在可是晚上。”

“明天白天不就能看见了，”克莱恩自然地说，“明天我带你去看■■■■，那就要过江了，记得早点起床。”

根本不会有明天，我也不会知道你想带我去看的是什么——伦纳德在心里默默反驳。他偏过头，看着克莱恩在夜色中仍然明亮的褐色眼瞳：“或者，你也可以讲点不用等到明天才能看到的事。我可是第一次到你的家乡做客，你不好好介绍一下吗？”

“你突然这么问我还真不知道应该从哪里说起……”克莱恩摸了摸下巴，“不如你来提问吧？你问什么，我答什么。”

伦纳德环顾四周，心头忽然涌起一点莫名的预感。

“那就……说说这条江？”

船开始掉头返程。月亮升至中天，淡光轻柔地将他们包围。克莱恩靠在围栏上，闻言挑了挑眉：“那可说的就太多了。”

“你随便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好了，”伦纳德说，“反正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这里多山，古时候交通困难，人和物资的进出几乎都要依靠江上往来的船只，”夜色中，克莱恩遥遥指点着江岸，“虽然有点黑，但是你能看见那边的城门吗？那就是从前专门用来给货船卸货的码头。”

在装饰灯光的勾勒下，伦纳德勉强能看出那座城门的轮廓。他很容易就从记忆中调取了此前的梦境中路过那一处留下的印象，附和道：“原来是这样。”

“当年，这里的人如果要离开家乡，乘船几乎是唯一的选择。坐船顺流而下，花上好几个月，可以一路航行到大海。小时候，我们这里出过一个新闻，有人想乘坐一艘救生筏，从这里漂流到海边……”

“他成功了吗？”

“当然没有，”克莱恩笑了起来，“那么复杂的水文情况，哪里是一条救生筏能承受的。他好像都没出省吧。而且当时还是夏季。”

伦纳德若有所悟：“夏季涨水很厉害？”

“很厉害——最严重的时候，这边能淹没沿河那条街的街面，对岸能淹到■■■■的脚下，”克莱恩一摊手，“我们那时候甚至能在马路上抓鱼……”

伦纳德默默地往心中某个小账本上记了一笔，低声说：“我都不知道你还有抓鱼的爱好。”

克莱恩似乎是愣了一下，才说：“那确实没有，只是小时候看什么都好玩。”

他眉宇间透出一股沉静的追忆神色，似乎是被勾起了久远之前的往事。两人间的距离明明不足一拳，在某个瞬间，伦纳德却恍惚有一种对方离自己很远很远的错觉。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在指尖即将碰到对方衣袖的刹那间，克莱恩像一只发愣的猫突然回神那样，猛地打了个喷嚏。

“我应该多穿一件的，”他有点尴尬，“入夜了还是有点冷。”

“你今年几岁啊？”就算知道这只是梦境，伦纳德也油然生出一股无奈，毫不犹豫地脱下了自己的外衣递过去，“你先穿会儿。”

还沾染着体温的外衣递到面前，克莱恩愕然地微微睁大了双眼，伦纳德甚至能看清他瞳孔的震颤。但他固执地伸着手不肯收回，反正下一回克莱恩就不会记得这件事了，这种甚至不能算出格的行为做一两回又何妨？

莫名的短暂僵持过后，克莱恩宣告败北，老老实实接过外衣裹在了身上：“谢谢。”

“所以你说你为什么非要来江上吹夜风呢？” 

克莱恩笑了笑：“因为月色真的很好，不看可惜了。”

他垂下眼，不知想到了些什么，身形在夜色中甚至显得飘忽起来。月光在他的眼睫下方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无端显露出一点疲惫不堪的气质。某一瞬间他看起来简直不像那个愉快地给朋友做导游的普通青年，反倒离伦纳德熟悉的样子更近了。但当他试图看得更清楚些，那种似是而非的熟悉感已经转瞬而逝。

伦纳德心中一动，稍作权衡，向某个边界的另一侧迈出了试探的一步：“我感觉，你家乡的人似乎很看重赏月？”

这是他从少数几次夜晚场景的梦境中总结出来的。银色的月亮不同于红月，即使身为黑夜教会的高层，就算是在女神还没有撤去“绯红之主”的称号时，伦纳德也得承认，红月并不是一个能让人产生欣赏之情的对象。

然而在克莱恩的世界，人们过与月亮有关的节日，品尝以月亮为名的糕点。甚至连“外国友人”初次造访，也会想要邀请他们一起欣赏月亮。

在红月升起的夜里，克莱恩应该十分怀念家乡的月亮吧？

这句话不知触碰到了哪个开关，克莱恩张了张嘴，唇边似乎有千言万语，一时间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梦境是梦境主人内心世界的反应，那一刻，也许是克莱恩心中涌动着过于强烈的情绪，这个梦境世界竟也出现了少许的不稳定。那些正常情况下只会潜藏于潜意识中、不会被梦境参与者察觉到的念头突然失去了束缚，在虚空中无形地涌动。它们中有些甚至像一阵风一样席卷过伦纳德的思维，突破了自动消音的保护机制，让他在并未理解其含义的情况下，直接在脑海中听到了陌生的发音。

那听起来像十个罗塞尔文。

 

04

 

塔罗会的“圣杯二”坐在桌案前，脊背挺得笔直，眼珠却忍不住四下直转。这位隶属于“审判”名下的小阿卡那牌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身处梦境之中，伦纳德下意识在心里和第一次拉克莱恩入梦时对方的反应做了一下对比，随即又因为意识到自己这种行为的无聊而失笑。

伦纳德知道，她与克莱恩来自同一个遥远的世界，甚至使用着同一种语言。这点联系可称淡薄也可谓浓厚，如果不是时机不对，他也许会试着去向她打听更多关于那个世界的事，但现在只能表现出合理范围内的亲切态度。

“我需要你帮我解读一段文字，我不知道具体的写法，只知道相应的发音，”他向对方颔首示意，开门见山道，“我会支付你相应的报酬。”

在“圣杯二”紧张的注视中，他念出了那天在梦里听见的内容。

随着字音一个接一个吐出，面前的小阿卡那牌逐渐愕然地瞪圆了双眼，几乎不等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她已急切地探出上半身，甚至忘了最基本的礼貌：“‘诗人’先生，请问您是在哪里听到这句话的？”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他看到对方掩饰不住的焦灼神色，又补充道，“我仍然在调查之中。”

“这样啊……”“圣杯二”垂下了头，沮丧地坐了回去，“这是一句诗，大意是，‘从今天晚上开始进入了名为白露的节令，月亮还是我家乡的最为明亮’。哦对了，‘白露’的意思是秋天天气转凉，露水凝结。我们认为秋天属金，对应白色，所以是‘白露’……”

她好像怕伦纳德听不明白，也可能是在别的大阿卡那牌那里习惯了被寻根究底，自顾自地发散开来，伦纳德却只捉住了其中一个关键词。

家乡……

他心脏停跳了半拍，某种直觉促使他一挥手具现出纸笔，放在“圣杯二”的面前：“把这句诗的原文写下来。”

“圣杯二”握着笔深吸了一口气，不知是因为心情激荡，还是因为太久没有书写这种文字，下笔竟有些不稳。伦纳德的目光追着笔尖移动，在难以说清是畏惧还是期待的情绪中，在“圣杯二”笔下逐渐成形的文字中，看见了那两个罗塞尔文。

那两个曾经在某次塔罗会上，由“隐者”女士展示、“愚者”先生给予释义的罗塞尔文。

故乡。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所有那些被他有意无意忽视的证据和违和之处，在这一瞬间化作跨越时间的利箭正中眉心，把那个他或许有所察觉，却从未深思的真相摊开在眼前——

为什么“愚者”先生会安排他写诗？为什么“愚者”先生看得懂“穿越者”的文字？为什么他手握沾染了源堡气息的金币，进入的却是克莱恩的梦境？为什么克莱恩必须跟随“愚者”先生进入沉眠？

他感到世界像是在飞速坍塌陷落，而他就身处陷落的漩涡中心，内心的震动反映到外界，甚至连这个由他亲手构建的会面用梦境都开始明显地动摇、失真——

“‘诗人’先生？‘诗人’先生！”

摇晃的场景重新稳定下来，他看见“圣杯二”紧张中带着一点担忧的神色。

“没什么，”他听见自己平淡地说，“一点小状况。你现在可以提出想要的报酬了。”

“圣杯二”犹豫片刻，深吸了一口气。

“我想知道您到底发现了什么，”她的嗓音有点发抖，“我想知道，您是不是掌握了关于我家乡的新情报……”

伦纳德默然看着对面的小阿卡那牌的脸庞。他知道那不是其中寄居的灵魂的真实样貌，就像他至今也仍未知晓真正的克莱恩是什么模样。一瞬间他恍惚将两个身影重叠在了一起，可是她可以向自己、向“审判”、向塔罗会寻求答案，当初的克莱恩又该向谁追问？

那些他追着克莱恩的脚步前进、自以为与克莱恩同行的日子里，对方是不是表面谈笑如常，内心始终深陷于无人可共言说的孤寂之中？

“抱歉，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刚才已经说过了，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他轻声说，“等时机合适，你自然会获取这部分信息的，所以这不算在报酬里。现在没法决定也没关系，等想好以后，通过‘审判’女士告诉我就可以。”

不等“圣杯二”做出反应，他挥了挥手，结束了这个梦。

回到现实时正值黄昏，太阳正不断地向着地平线下方沉落，从窗口流淌进来的光线逐渐转为金红，将周围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温暖又苍凉的色调。熟悉的房间忽然使他感到难以言说的压抑，不知名的归鸟急匆匆掠过，沉重的暮色与思念一道落在肩头，压得一位半神的脊背也不堪重负地弯折下去。

“你不是找人做翻译去了吗？”帕列斯留在他这里的分身发现了情况不对，“出什么事了？”

“老头，”他嘴唇颤抖着，良久方道，“当初克莱恩必须和‘愚者’一样进入沉睡，是不是其实……”

脑海中的老者沉默许久，终是一声长叹：“你发现了？”

“他……”伦纳德感到喉头如堵，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像是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一个人，会觉得冷吗？”

曾经有一段时间，克莱恩独自身陷于神弃之地，为了保持人性，总是拉他到源堡上聊天。伦纳德自问不是什么蹈矩践墨的信徒，他经常忘记这里是神前会议的场所，有几次聊到兴起，差点把脚跷到那张青铜长桌上去。

彼时他尚且自认为十分有义气，能急朋友之所难，别说只是聊聊天，只要能帮克莱恩稳定状态，做什么都义不容辞。直到克莱恩陷入沉睡，他在一个个不成眠的夜里反刍那些时日，才恍然惊觉，灰雾之上的青铜长桌与高背椅，本质何其肃穆冰冷。

还好克莱恩也不用总待在那，不然恐怕要出更多的人性问题。当时，伦纳德是这样自我安慰的。

可如果克莱恩就是“愚者”呢？

如果以“愚者”的身份和视角俯视一切，那些青铜长桌和高背椅会显得亲切一些吗？还是……会更加遥远？

他自以为获得了那张青铜长桌旁的席位，就是离克莱恩更近了一些，可到头来，他们之间的距离早就远到了他根本无法跨越的程度吗？

他艰难地开口：“结果这一次，我还是被他抛下了……”

帕列斯这一次的沉默比上一次更长：“……我看你才是真正的渎神者。”

随之而来的却不是伦纳德预想之中的更多嘲讽，见多识广的“偷盗者”天使在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似乎想开了什么，只是带着一丝感慨说：

“什么时候发现也不晚。你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呢，小子。”

“为什么是我？”伦纳德迟疑了片刻，“不算克莱恩，塔罗会有八个人，算上愚者教会的人就更多，直到现在也只有我能进入那个特殊的梦境。”

“我想不是金币的问题，”帕列斯清了清嗓子，语气难得严肃，“对‘愚者’而言，每一个锚之间并无区别；但对克莱恩・莫雷蒂而言，恐怕有个叫伦纳德・米切尔的傻小子是与众不同的。”

伦纳德苦笑起来。他不是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不至于听不懂其中的暗示，然而他情愿自己没有听懂。

“老头，给别人一个虚假的希望不是什么好习惯。”

“我本来就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希望，毕竟我已经是个老头了，”帕列斯话锋一转，“问题在于，你想好下一次见到祂，不，他，应该说些什么了吗？”

 

05

 

下一次见到克莱恩之前，伦纳德先去见了奥黛丽。

当然，在那之前，他还有些别的事情要做——他又一次申请了临时的、全员的塔罗会，向各位同侪通报了自己的发现。至于克莱恩本人会对此作何感想，他暂且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考虑。更何况，他苦中作乐地想，如果这一手真的能把克莱恩刺激得直接清醒过来上门找他算账……他倒是求之不得。

“星星”带来的消息让灰雾之上陷入一片沉默，沉默之中，震惊、困惑、迷茫……种种情绪无声流淌，即使有雾气遮挡，伦纳德也不难看出大家的神色震动。半晌，“魔术师”搓了搓胳膊，率先打破了这片寂静：

“难怪我一大早就在灵性直觉预警。”

伦纳德不难从她的话音中听出自嘲与消沉，他无言以对。

这次塔罗会没有持续太久，伦纳德带来的消息还需要大家更进一步查证，尽管所有人都知道，一旦挑明了这一点，剩下的几乎也就只是查证而已。

他在代表“正义”的人影离开前叫住对方，提出了单独交流的请求。

以塔罗会成员今时今日的位格与能力，即使不借助源堡，彼此间的交流也根本不需要实际见面。但奥黛丽在听完他含糊其辞的请求后，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在现实中会面的决定。

“这是来自‘心理医生’的专业判断，”她说，“显然，你需要面对面的沟通。”

她和伦纳德约定的见面地点在一条小河边。伦纳德抵达时，她正站在河边的树下，手持遮阳帽，向他露出得体的笑容。卧在她脚边的金毛大狗见到伦纳德出现，友好地摇了摇尾巴，主动起身走到一旁，担任起了警戒的职责。塔罗会的“正义”小姐微笑着看向他：“所以，发生了什么事，让我们塔罗会的‘星星’先生需要专门找人聊聊？”

“太多事了，”伦纳德向后靠在树干上，长长吐出一口气，“多到我不知道应该从哪里说起。”

“那让我来提问吧，”奥黛丽不紧不慢道，“是和‘世界’先生有关的事吗？刚才是公事，现在是私事？”

伦纳德愣了片刻，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我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

显而易见——不用她说出口，伦纳德分明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这句话。

“好吧，好吧，”他颇感挫败地让了步，人果然不应该觉得自己可以在“观众”面前遮掩什么，尤其这位“观众”还是他自己请来的，“我只是觉得心里很乱，想找个人聊聊，你知道的，老头不是个很好的聊天对象……抱歉，你也有自己的任务，我不该为了这点小事就麻烦你……”

“守护塔罗会成员的精神状态也是我的任务之一，”奥黛丽柔声打断了他，“要是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不如先说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吧？”

没想到她会把话题引向这个方向，伦纳德怔了怔，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话头说道：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虽然是他主动约见的“心理医生”，但直到这一刻之前，他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对人说起那些尘封的往事。似乎这些事情最好的安放之地就是他的内心深处。随着讲述的展开，他隐约意识到了奥黛丽如此引导的用意，那些往事，从前他记得它们，怀念它们，却从来没有认真地分析与正视过，何尝不是一种自欺欺人。

从他跟在队长身后敲响莫雷蒂家大门的那一天起，到而今，淹忽近十年。其中真正与克莱恩相处的时间，满打满算，或许一年还不到。即使在知道克莱恩就是“愚者”的前提下，这段时间也显得太短。

但时间的意义不是以长短衡量的。

奥黛丽听得十分专注，态度始终平和，一些伦纳德自己回想起来觉得早该意识到的，克莱恩与“愚者”间联系的暗示，没有在她那里激起半点波动。这让伦纳德不禁怀疑，她是否早对真相有所察觉。

“就是这样了。”最后他说。

奥黛丽给他用了个“安抚”，温声道：“辛苦你了。”

伦纳德摇了摇头：“没什么。”

塔罗会的谁不辛苦呢？他只不过是受到一点私心作祟的困扰，比起其他成员的任务艰辛程度，相去何可以道里计。

“其实你第一次提到‘世界’先生那个梦境的时候，我还没有太多感触。时间太早了。”奥黛丽缓缓说道，“但是前段时间，我路过了东切斯特。”

伦纳德大概能猜到她要说什么。他没有刻意调查过塔罗会“正义”小姐的背景，但也知道她是东切斯特郡人。

“面对曾经熟悉的土地，我竟然心生胆怯，完全不敢迈出脚步。”奥黛丽轻快的嗓音今天第一次低沉下来，“同时我也在想，等所有事情结束的那一天，或许那片土地上我熟悉的人已经一个都不在了。就算这样，到那时，我也希望能邀请塔罗会的同伴们，去看一看我曾经生长的地方。”

“你是想说，克莱恩现在和你是同样的心态吗？”

“我是想说，同样的情况下，我想邀请的是塔罗会的同伴们，但被‘世界’先生邀请入梦的人只有你。”奥黛丽说，“这种区别对待就足够说明问题了。”

她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就让对面墨发碧眼的青年陷入了沉默，是有效果，但这效果也太强了吧——然后伦纳德像是突然被人抽走了全身的力气，肩膀塌了下来：“你这话，和老头说的好像。”

“罗塞尔大帝说过，身在事情之中的人会被迷惑，在旁边看着的人反而更加清楚。我和帕列斯先生都是旁观者，”奥黛丽比出两根手指，“现在我两票，你一票，所以要听我的。”

伦纳德心知奥黛丽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心情稍微放松一点才用了这种开玩笑的说法，不忍拂了她的一番好意，勾了勾嘴角：“到底是要讲道理还是比人数啊？”

“哪个有用按哪个来，”奥黛丽语气轻松，“我很好奇，除了刚才在会议上说的部分，你最近在梦境里还有什么发现吗？那里面也许还藏着线索。毕竟，你很久没有在塔罗会上通报过关于那个梦境的情报了。”

“我能想起来的都说了。之前确实没什么可通报的，除非你们想听我报告他又在梦里带着我去吃了什么，”伦纳德不由得捏了捏眉心，“我本来也无所谓，但‘魔术师’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奇怪了。”

“事实证明，她的眼神不是没有道理，”奥黛丽笑了笑，“她应该愿意花上一本《大冒险家》的全部稿酬买你刚才说的内容作为下一本的素材。”

伦纳德也无可奈何地跟着笑了笑：“不要拿我开玩笑了，而且我记得她的任务里有一条是不得涉及‘世界’的隐私吧？”

“说是这么说，她也没少编格尔曼・斯帕罗和女海盗将军的二三事，”奥黛丽若有所思，“所以，你宁可由着她写些‘世界’先生和不相关的人的故事吗？”

“我知道那不是真的就够了。”伦纳德不甚在意地回答，待到对上奥黛丽笑意盈盈的双眸，才惊觉自己可能掉进了陷阱，尽管他一时半会还没能准确捕捉到陷阱在哪里。

“那么今天能够听到这些是我的荣幸，”奥黛丽微提裙摆，欠了欠身，“我都有点羡慕了，‘世界’先生只想把故乡分享给你，你也只想让你们之间的回忆保留在自己的记忆里……但是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她显然并不期待伦纳德的回答，停顿了不到一秒，就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开始怀念诚实大厅了。如果现在有办法把你和‘世界’先生两个人一起扔进诚实大厅，我一定会这么做的。”

回想起当年诚实大厅里的一幕幕，伦纳德抿了抿嘴角：“我不确定我现在的心声适合被任何人听到。”

“但至少可以让‘世界’先生听听吧？”

奥黛丽的语气并不咄咄逼人，却给人一种无处遁形的感觉。

伦纳德一时没能回答。

从他们身前流过的小河倒映着太阳，水面上跃动着一片熠熠金光。尽管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相去甚远，他仍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个夜晚，银色的月光洒落江上，织成一条光路的情形。

那个时刻站在伦纳德身边的人，思绪中涌动着的是来自故国的诗句。即使无法理解那一刻他心中所想，伦纳德也是唯一能够看见他当时眼中所见景象之人。

他是否有权将之视作某种资格？

“我不知道，”他轻声说，“我有点……害怕。”

他似乎怕着很多事，怕贸然的举动影响克莱恩的状态，怕塔罗会的大局受到影响，怕再也等不到克莱恩醒来的那一天，到头来，怕自己是自作多情似乎反而成了最微不足道的一点。

“这种情况下，我不建议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奥黛丽的嗓音温和下来，“重要的是你的内心，至于应该怎么做，那都是之后才要考虑的事。”

重要的是内心……

伦纳德低头看了一眼脚边随风摆动的草叶，又抬起头看向同样在风中摇曳的树梢，只觉得自己此刻的思绪乱得像风一样不可收拾。

“很多时候，人们拒绝尝试某件事，并不是因为事实上无法达成，而是因为畏惧一旦失败所带来的后果，那是他们不能承受的。于是他们宁可选择不去做，这样就永远不用面对失败的风险，”塔罗会的“正义”小姐慢言细语，声音中带有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这是与生俱来的人性，我并不认为应当被责备，如果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放弃就放弃吧，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猜你接下来要说‘但是’了。”伦纳德叹了口气。

“所以你这不是挺清楚的么，‘诗人’先生，”奥黛丽眨了眨眼，“没错，但是，既然你都为此来找心理医生了，那又怎么能算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她话里的一丝促狭意味让伦纳德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魔术师’到底还要把这事传给几个人知道？”

奥黛丽笑而不答，随手将遮阳帽戴回头顶，那是话到尾声、准备告辞的意思。

“话说回来，既然你更情愿选择‘诗人’而非‘星星’作为自己的代号，有些事情难道不是早就很清楚了吗？”

 

06

 

该如何定义伦纳德・米切尔对克莱恩・莫雷蒂的感情呢？

廷根小队的日子已经遥远得像是另一场梦境，伦纳德有时会想，掐去遥远得已经记不清的最初那段时日，自己在这条超凡的道路上，似乎总在或被动或主动地追着克莱恩的脚步。起初他被复仇的动力驱使，后来他想要帮上克莱恩的忙，再后来，他在南北大陆间忙忙奔走，为的只是克莱恩能够醒过来。

现在回想起来，要他明确地指出，他对克莱恩的感情是在何时跨过了那道线，已经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或许这件事也没那么重要，在向奥黛丽讲述往事的过程中，他已然触摸到了一个从未敢直面的事实：

无论甘愿与否，他的生命中早就留下了太多克莱恩的痕迹。事到如今，早已无法分割了。

帕列斯让他想想下一次在梦中见到克莱恩应该说些什么，他打了不下百种草稿，又一一放弃。无论说什么似乎都显得过于刻意，别说克莱恩听到会有什么反应，他自己都会先掉一地鸡皮疙瘩。

然而他百般纠结的时候忘了一件事，进入梦境的时机并不受他自己掌控。

在仍未得出一个定稿的情况下，伦纳德再度踏入了这个梦境世界。

入眼是熟悉的街道，红色砂岩砌成的城墙一如既往地沉默伫立，流水声隐隐入耳。像是故意不给他留缓冲时间，这一次克莱恩不用他找，直接就在他的视线范围内。黑发褐瞳的青年上半身随意地趴在一段较低矮的城墙上，不知在看些什么。

不等伦纳德开口，克莱恩先察觉到动静，回过头来：

“你到得好快，我还以为自己算早的呢。”

“我让你等很久了吗？”伦纳德走到他身边，轻声问道。

“没有，我也是刚到，”克莱恩摇了摇头，“今天难得天气这么好，晒晒太阳也挺舒服。第一次来我们这就能遇上这种好天气，你运气真不错。”

诚如克莱恩所言，伦纳德在他的梦中很少见到无遮无拦的阳光，绝大部分时候，如果太阳愿意从云层的缝隙中探个头，就可以称得上好天气了。与晴空丽日形成反差的是，克莱恩的情绪看起来并不高，伦纳德眉心一跳，本能地感觉到今天的克莱恩似乎有哪里不太对。

在他犹疑的片刻工夫里，克莱恩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说：“你今天心情不太好？”

我觉得这话应该我问你，伦纳德把这句话咽回去，反问道：“我真的表现得有这么明显？”

“嗯，很明显。我感觉你都快愁眉苦脸成语文课本里的大诗人了。”

诗人。

曾经写下又废弃的厚厚草稿在眼前闪过，伦纳德蓦地抬头看向克莱恩，鬼使神差地，他开口道：“我就是有个写诗的任务，又写不出来，你说，我该怎么办？”

“那就不写，”克莱恩干脆地说，“交给你写的诗能是什么重要的诗，人家肯定是逗你玩的。”

伦纳德一时没有说话。

如果说他对于克莱恩的身份还有最后一丝疑虑，也都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彻底消散了。

“伦纳德？”

克莱恩在他面前招了招手，伦纳德回过神来，勉强勾起嘴角：

“你不给我介绍一下吗？我可是第一次来到你的故乡啊。”

 

他们又一次并肩走过长长的街道。

伦纳德对这条街的熟悉程度或许已经超过了平斯特街。沿街哪家店铺卖什么、同一种食物克莱恩喜欢谁家出品，他没有刻意去记，却已能做到如数家珍。

从前他们这样在街头漫步，克莱恩总会兴致很高地为他介绍这些内容。今天却有些过于安静了，似乎他也隐隐意识到伦纳德并不是真的想要他做导游，只是想找一些明面上的事情做而已。

他第一次感到梦中的时间流逝得这样慢，明明从街头走到街尾，太阳的影子转过的角度和从前并无分别。原来心境不同真的能在主观感受上造成这么大的差异，他想起从前被克莱恩拉到灰雾之上聊天时从来只觉得时间过得太快，心下一片黯然。

克莱恩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们走到了一个此前从未驻足的巷口。巷口的大树下，几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在玩一种伦纳德不认识的细长纸牌。明明天上还挂着太阳，巷子里却起了雾，几步之外就影影绰绰看不分明。克莱恩的视线却似直直穿透了那团浓雾，落在某个伦纳德不能知、不能见的所在。

伦纳德陪他静静站了片刻，轻声问道：

“不过去看看么？”

“什么？”克莱恩像是突然惊醒，摇了摇头，“不……不用了。”

他越过那几位玩纸牌的老人，沿着街道慢慢向前走去，身形看上去与平时并无分别，脚步却沉重得如同夕阳下山峦的剪影。

伦纳德凝视着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又一次感到强烈的情绪如有实质般噎堵于喉头。

在这方梦境世界里出入越多次，他就会知道越多关于克莱恩的事。他知道克莱恩蛋烘糕喜欢加红糖，冰粉喜欢加醪糟与糯米圆子，甜皮鸭喜欢从这里往前再走两个街口的那家店，调蘸料不喜欢加芫荽，却对另一种气味强烈的植物根茎青睐有加……

可他仍有更多不知道的事情。他不知道那山峦背后与江流尽头还有怎样的广阔天地，也不知道街巷中的哪一条、灯火中的哪一盏本该等着那人归去，更不知道那人在与他相遇之前，乃至比那更久远的久远之前，究竟度过了怎样的人生。

奥黛丽说，重要的是你的内心。

从前他曾疑惑为什么只有自己能进入这方梦境世界，并在那个可能性面前畏葸不前。现在他避无可避，只能正视自己内心的声音。

毁谤与背弃都不是渎神，爱与设身处地的共情才是。

而他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稍微触碰到一点对方说不出也放不下的痛苦？

既然这一次的梦境经历并不会延续到下一次梦境之中，那他无论做些什么，都是可以被原谅的吧？

他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一把抓住了克莱恩的手腕。

“喂喂，”黑发褐瞳的青年不满地看向他，“有话好好说，拉拉扯扯干什……”

这句话最终没能说完，因为伦纳德紧紧抱住了神明在这个梦境中的化身。

那一瞬江山若待，风日清淑，汀岸沙洲水鸟扑翼，青空流云飞逝无声。伦纳德几乎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此地此时真的是尘世间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而他就像任何一个被爱之一字蒙蔽了双眼的少年人一样，在冲动的告白之后忐忑不安地等着答复，怀抱之中恰是另一人鲜活的呼吸与心跳。

但那答复是不会来的。

明知没有任何人会看见，伦纳德仍然将脸埋进对方肩头柔软的衣料里，掩盖住嘴角一抹自嘲的笑容。

“克莱恩，”他轻轻地说着，与其说是说给对方听，更像是自言自语，“当初与你相遇，并非我的主动选择，但既然已经相遇，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也没有什么可埋怨的。”

他感到克莱恩的身体僵了片刻，抬起手，落在他的后背上，轻轻拍了拍，像是手忙脚乱中一点善意的宽慰。那么现在就是该放开手的时刻了，这样还可以把方才的行为解释为一时的情绪激动，至于那“情绪激动”究竟是因为什么，随便编一个借口就可以，等下一次再在梦中相见，克莱恩就不会记得了。

他在眨眼间打好解释的腹稿，正准备松手，突然听见那人在自己耳边开口，声音不大，却不啻于惊雷炸响：

“你都序列几了还撒娇啊，诗人同学。”

 

这下僵住的人换成了伦纳德。

有那么片刻工夫，他完全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大脑飞速运转，转不出哪怕一个有效的念头。他唯一能感受到的是克莱恩的体温依稀透过衣物传递到他的神经末梢，除此以外，整个世界都仿佛不存在了。

“好啦，该回魂了，”克莱恩顺着他的脊背，安抚地顺了几下毛，“你还要抱多久啊？”

梗在喉头的情绪陡然化作酸楚涌上眼眶，伦纳德喃喃道：“我不是在做梦吧。”

“嗯……我想这要看你怎么定义‘做梦’。”

克莱恩轻轻从他的怀抱中挣出来，顺势拍了拍他的双臂：“至少我们现在确实都还在梦境中。”

“所以你苏醒了？”伦纳德陷入了语无伦次中，“不对，还在梦中……所以你还没醒？这到底是……”

他最想问的问题在舌尖转了一圈又被堪堪压下——方才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多少？

“我只是偶尔把意识投射过来喘口气，”克莱恩说，“离真正的苏醒还远。”

“慢着，”伦纳德脱口而出，“以前我偶尔会觉得梦里的你某一刻会变得不太一样，难道那就是……”

“嗯，是我。”克莱恩点头承认，“一般都只有很短的一瞬间，来不及和你打招呼……”

结果今天一睁眼就是一个大惊喜，“诡秘之主”在这个梦境之中的投影看着伦纳德的表情，悠悠地补充了一句。

伦纳德感觉耳朵都烧了起来。

“你都听到了。”他说，没有使用疑问句式。

“对。”克莱恩点点头，“我没法停留太久，所以现在请先听我说。”

到了这一刻，虽然耳朵的热度还没有退下去，伦纳德的内心反而平静下来。他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对方，等着最后的宣判。

“我现在没有资格给出任何许诺，”克莱恩这样说着，从江上吹来的清风拂动他的发梢，褐色的眼眸中闪动着一点温润的光泽，“但我仍然出于私心，希望你能等等我。”

伦纳德蓦然偏开头，握拳堵在唇边。片刻后他转回头，开口时带了点鼻音：“什么时候变成我等你了，一直以来不都是你在等我追上来吗？”

“嗯，你要这样说也可以。”克莱恩从善如流，“所以现在我们两个对换了，这叫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但咱们还有另一笔账要算呢，” 新任的“诡秘之主”面无表情地重新扯回不知道多少句话之前的话题，“——我要的诗呢？”

“那些诗……”伦纳德自己起了个头，又尴尬地收住。

“我知道你根本没发表，”克莱恩在这种时候倒是完全不吝于对伦纳德的吐槽，人性浓厚得让伦纳德怀疑自己是不是根本不用担心他和天尊的拉锯，“《大冒险家》都成为热销系列作了，愚者药品公司都铺货铺满南北大陆了，‘红祭司’途径三份序列1非凡特性和唯一性的下落都查清楚了，诗人同学，我要的诗呢？”

“等等，不对，”伦纳德突然反应过来，“你刚刚不是还说要我写诗是逗我玩的吗？”

“我逗你玩和你答应了我写诗矛盾吗？不矛盾吧？”

当对话进行到一位旧日开始耍无赖，伦纳德反而坦然了起来。

“我写不出来满足你要求的诗，”他说，“我下笔的时候没法剥离私人感情。你要是觉得让人认为愚者教会和黑夜教会的高层不清不白也没关系，那我就拿出去发表。”

“我觉得没关系，”克莱恩的嘴角抽了抽，“至少比让人认为‘救赎天使’和‘疾病女王’不清不白要好。”

他的身形出现了一点模糊的波动，伦纳德知道，这一次梦境的时限大概要到了。趁着还有最后一点时间，他追问了一句：

“你说过，我的报酬是一个愿望，还算数吗？”

“当然算。”

“那么，”他凝视着对方，从那双褐瞳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你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

“这是一定会实现的事，所以不用算在这里，”克莱恩说，“你换一个愿望。”

这番对话听起来似曾相识。伦纳德微微仰起头，山城的一角在他眼前铺开，江水依然不知疲倦地奔流，他忽然就知道自己该提出怎样的要求了。

“等你醒来之后，陪我回一趟廷根的黑夜教会孤儿院看看吧。”

“好，”克莱恩微笑起来，“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07

 

细粉似的雪花纷纷扬扬地洒下，伦纳德脚步匆匆地越过街头往来的人群，风衣后摆荡起一道弧线。

末日决战仿佛还在昨天，人们的生活已经像野草一样顽强地复苏了。也许秩序的重建还需要相当长的时间，但在那之前，日子也要继续过下去。

他嘴角带着一点不明显的笑意，弯腰钻进了街边一座门口挂着红色灯笼的不起眼房屋。热气扑面而来，那不至于遮蔽一位天使的视线，却因梦境往复中体验过无数次的熟悉感而使他动容。

在旧日遗民们可以放心大胆地放飞自我之后，这种名叫“火锅”的食物悄然在南北大陆各地流行了起来。亲朋好友围坐一圈，在一口大锅内共同烫煮各类食材的进餐模式，似乎格外能安抚人们在末日之战中遭受的离别与创伤。

因各地原有的饮食风俗不同，新纪元的火锅迅速发展出了各种流派，各派之间互不相让，伦纳德曾偶然听见某知名不具黑皇帝感慨，简直大有纪元之前甜党与咸党不共戴天之势。

当然，这和伦纳德没有关系，因为他此刻踏入的店面乃是某支柱严选，口味绝对正宗。

“这边——”

角落里的桌边，克莱恩向他招手。伦纳德大步走过去落座，顺手脱下外套挂在椅背上：“抱歉耽搁了一会儿，等了多久？”

“还好，没多久。”

两人，或者说一天使一旧日心照不宣地在街边一家普普通通的火锅店里演练凡人间的普通对话。克莱恩拽过一张纸质菜单，探身递过来：“你看看要点什么？”

伦纳德接过菜单，随意瞥了一眼就丢到一边，深吸一口气，开口道：

“破碎的内脏，凝固的鲜血，缠绕的触手，无神的眼珠，扭曲的植物，干瘪的肢体，残缺的大脑，猩红的果实。在红与白的对立中翻滚，在黄与褐的交融中沉寂。为我扫清这片迷雾，让我得以窥见真实！”

他每说出一个字，克莱恩脸上表情就古怪一分，到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支柱级的“小丑”能力也没能阻止他的表情彻底裂开，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咳咳咳咳咳——不、不是，你等等，这段是谁教你的？”

伦纳德心情愉快地扬起一侧眉毛，笑着答非所问：

“我早就想试试跟你玩这个梗了。”

 

 

END

 

 

Freetalk：

 

本文又名《一个猪肘子引发的血案》，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你们亲爱的主催问我要不要去她家吃饭，我欣然起行，干掉一个香喷喷的红烧猪肘子之后她向我展开了燕国地图——吃了她的肘子就要给她写稿。

我能怎么办呢我只能老老实实地写啊.jpg

或许有人看出来了，文中小克的家乡是以乐山为原型的。没什么特殊理由，单纯就是从原作的一些细节能看出周明瑞同学是川渝人士，而我又刚好去过乐山旅游，对那里的印象很不错。写这文的时候我又开始怀念乐山的跷脚牛肉粉蒸肥肠钵钵鸡三鲜冰粉，尤其是在压死线赶稿到凌晨三点的夜晚……如果说这文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没找到机会玩一下“兔兔这么可爱怎么能把兔兔做得这么难吃”的梗……

文中马赛克掉的那四个字是乐山大佛，主要是这么明确的指称出现在文中实在显得有点违和，还是等末日之后的新纪元再让小克带小伦去拜拜吧。

以及，最后一段的“克苏鲁火锅”梗来自网络，在此向原作者特别致谢。

 

 

以下是一些因为太啰嗦所以没写进ft的废话：

 

最早拿到“食物”主题的时候其实我第一反应是火锅来着，而作为一个合格的诡人，说到火锅那必须是红祭司三合一锅……但克莱恩吃红祭司三合一锅这种神经病一样的想法当然是不可能实现的！于是在我磨磨蹭蹭动不了笔的时候收到消息：火锅主题已经被别的老师选走了。

好吧。

火锅写不成了，那写什么呢？

有一天，我脑海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场景：小伦和小克在阳光下彼此相拥，身后背景是凝伫的青山与流动的白云，即使只是一刹那，也像是永恒——是的，虽然位置相当靠后，但那段文字是我最早写出来的部分。写出来之后我才开始思考，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一个场景？怎样才能将故事导向这个场景？这个场景中的小伦和小克又各自是怎样的心情？

由此，我像拿着答案倒推解题过程一般，慢慢构建起了全文的脉络。

写不了火锅，那就写些别的川菜吧，正如我在ft里说的，恰好我去过乐山，乐山又真的很好吃，就这么定了下来。

当然我写到一半才忽然发现乌贼自己也是乐山（峨眉山）人，算是个有趣的巧合。

正式动笔之后我才发现这个选择简直是天才，文中多次提到小伦小克走过的那条街道，在现实中，旁边就是嘉州古城墙，城墙下是大渡河，河对岸可以眺望到乐山大佛和它所在的那一整片山，几乎完美符合我最早写出来那个桥段的场景需求。而因为场景中有了河流这一要素，我自然而然地可以使用一些经典意象来为全文定调，像什么“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汉之广矣，不可泳思”“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涉江采芙蓉……所思在远道”“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更妙的是，这种在古典文学中吟咏了数千年的，追逐恋慕之人的脚步、却始终一水之隔的宛转心绪，简直完美符合我理解中小伦对小克的心态。

所以说伦纳德你作为一个外国人（？）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和西大陆古典文学这么契合你自己反思一下【。

当然，以上种种加起来导致了另一个问题，那就是我完全没克制自己过于中式的文风。照理说诡秘是一篇西幻克苏鲁，同人文风格应该偏西式一点比较好……总之现在回头再看，感觉这篇问题还挺多的，核心问题仍然是我一如既往地控制不住字数，枝枝蔓蔓的部分太多，下次我再学着做一个言简而意远的写手吧，下次一定，下次一定.jpg

 

 

以下是一些关于合志的想法，只想看文的可以不用往下看了：

 

十几年前，我刚刚成为一个拥有上网自由的同人女的时候，无论哪部作品、哪对cp，大家热爱的都是出本。哪怕只是很薄的、完全谈不上工艺的小册子，其中承载的，对作品、对cp、对角色的爱，也是什么都比不了的。

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情况就逐渐变了。我第一次听到“谷子”这个说法并眼看着它日渐取代了原有的“周边”一词，眼看着一次次展子上谷子越来越多，而本越来越少。前几天更是看见首页转发“产出算不算厨力”的争论，我瞳孔地震之余只觉得像个笑话。大环境固然难辞其咎，但我私底下仍然不免唏嘘，或许现在搞同人的真的已经换了一批人。

所以作为一个也曾当过大型合志主催的古墓派同人女，我非常清楚现如今还愿意做合志的人究竟要付出何等的热情与精力。我去展子总会提前搜索我吃过的每一个坑是否有人出新本，因为我真的会担心，如果少了我这一本的销量，那位作者/主催就会因为受到冷遇而从此放弃出本的想法。

想想还挺有点自以为是的，笑。

收到样刊那天我特别快乐，许多年前第一次收到自己喜欢的作品合志时那种心情似乎又回来了。那之后又陆陆续续收到一些读者对我这篇文的repo，没想到能收到那么高的评价，我在死线前为了赶稿连续熬到凌晨三点的那几个夜晚，似乎在这一刻终于获得了切实的回报。

我对朋友说，真希望我的每一对cp都有这样一本合志，我甚至已经在琢磨着要为我新入手的另一对cp也搓一本。

但现在，我不敢了。

最后，提前祝大家端午节快乐，希望我们还能有缘在下一个故事相遇。

 

伦克合志解禁，1W3字全文释出，请预留时间。

末日背景。

-

勿呼神名

东拜朗边陲，教会联合行动小队临时据点。

“伦纳德！伦纳德·米切尔！”

埃姆林·怀特捏着鲁恩王国传来的电报，抓着木质扶手直奔二楼。老旧的地板被踩得咯吱响。

“怀特阁下，请慢一点！”“红手套”的新晋小队长鲍勃紧跟在埃姆林身后，跑得有些狼狈，“您这样会打扰米切尔队长休息！”

“他一个‘不眠者’还需要休息？”丝毫没有放缓步伐的埃姆林微抬下巴，轻哼了一声。

我当然知道他不用休息，但是……！鲍勃竭力不去回忆上一次走进那间休息室的情景。

他仿佛又看到自己的直属上司、黑夜教会高级执事、南大陆联合特别行动领队之一的伦纳德·米切尔躺在沙发椅里，双腿搭在茶桌上，那双饱受女性信徒夸赞的绿眼睛半阖着，似乎正准备享受一场久违的安眠。

离开了鲁恩王国，这位行事散漫的阁下更放飞自我了：他长了一大截的黑发垂到腰际，最上面两颗纽扣没扣，衣领随性地敞开，这让他看起来像极了浪漫诗歌中的主人公，随时会拐带富家千金逃婚的那种。

——前提是他躺的不是愚者教会“救赎天使”的大腿。

金丝眼镜后，格尔曼·斯帕罗锐利的眼神扫过来，鲍勃顿时大气不敢出，攥紧卷宗的手微微颤抖。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被灭口时，他目睹格尔曼竖起食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啊，晚了。

在鲍勃惊恐的注视中，埃姆林猛推开二楼客房的大门。

门开了，没有枪声，也没有预想中的血腥画面。壁炉边，伦纳德一边翻动膝盖上的资料，一边疑惑地问：“有事？”

在他对面，流浪魔术师打扮的梅林·赫尔墨斯同样转过头来，好奇地看着两人。

那位不在，赞美女神。鲍勃在心里快速画了一个繁星，但他很快发现自己高兴得太早了。

“大地教会发来的电报。”埃姆林毫不客气地占据了一张椅子，将一沓纸质资料放在桌面上，“……你们在干什么？”

他的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双手上。

“我在给米切尔执事看手相，你们感兴趣吗？”梅林笑吟吟地作答。一番话成功让鲍勃把刚喝下去的红茶咳了出来。

“当然是开玩笑的。”梅林适时递来一张干净的纸巾。清脆的响指声过后，狼藉的桌面立刻恢复如新，“米切尔执事声称最近自己的灵性过分活泼，怀疑可能受到了少许污染。”

“什么症状？”埃姆林并不买账，上下扫视了伦纳德一圈，“这种问题不找‘药师’，找‘占卜家’？”

神秘学的事情不要搞得那么清楚！鲍勃险些脱口而出。

“你知道的，‘占卜家’是一群灵感很高的……神棍。”伦纳德咳了声。

话音刚落，他的手心被不轻不重地拍打了下。

“梅林·赫尔墨斯，电报里那位‘愚者教会特别派遣的外援’？”埃姆林总算抓住了重点。

“神谕指引我来到这里。”梅林摘下装饰有浮夸羽毛的礼帽，对几人行了一礼，笑吟吟地说，“希望我们在这段时间里相处愉快。”

趁着那边两位讨论中途，鲍勃快速退到上司身边，用只有他们能听到的音量问：“米切尔队长……”

他咽了口唾沫：“‘救赎天使’阁下知道吗？”

“格尔曼？”伦纳德歪头想了一会儿，“他有其他任务，暂时没法来支援。”

惊爆！堂堂疯狂冒险家竟是恋爱脑！鲍勃苦中作乐地想，如果这条消息传出去，五海恐怕会被海盗的尸体填平吧。

和潮湿、多雨的鲁恩王国比，冬季的东拜朗算得上气温宜人。壁炉里零散地烧着木头，橘红色的火焰将人们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房间里偶尔响起一两道火花爆开的动静。

梅林将牛奶、两勺黄砂糖倒进烧开的茶汤里，用汤匙搅拌开，略带苦味的奶香逐渐充盈了房间：“伦纳德，你的星灵体确实不够纯粹，这是你在南大陆的第几年？”

“第五年？”双腿翘在桌上的伦纳德摇了摇脑袋，失笑，“记不太清了。”

“教会规定南大陆值守的半神每隔半年进行一次轮换，你上次回贝克兰德的时间是？”

“……去年秋天？”伦纳德抓起梅林调好的南大陆风味奶茶猛灌了一口。

流浪魔术师仍然笑着，语调却带上了责怪：“这样很危险，你还在消化恐惧主教魔药的关键阶段。”

伦纳德在胸前随意地划了个繁星，“相信神灵会庇佑祂虔诚的信徒，赞美女神。”

“好吧。”克莱恩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拿起桌面上的帽子扣在头顶，“有空记得祷告。”

“你指的是哪位神灵？”

克莱恩起身的动作一滞。

“都可以。”他对镜整理仪表，小声嘀咕，“如果帕列斯还没解除寄生，真想知道他现在会说什么。”

“你要走了？”伦纳德放下杯子。

“不只是我。‘神孽’斯厄阿已经得到了‘欲望母树’的启示，这里将变成战场。带值夜者从灵界离开吧，伦纳德。”梅林按住礼帽，露出极有风度的笑容，“——不祝我好运吗？”

伦纳德面色一僵，翘着的腿也放了下来。克莱恩跟随“愚者”先生陷入沉睡后，他身在南大陆为围剿“玫瑰学派”奔走，却也私底下收集了更多关于夏洛克·莫里亚蒂、格尔曼·斯帕罗、梅林·赫尔墨斯的资料，因此清楚他的前同事是“玫瑰教派”……或者说是背后“欲望母树”的特别关注。如果把仇恨整理成文字，那克莱恩和“欲望母树”的纠葛简直可以在“魔术师”小姐那里出一套书。

伦纳德看了看天花板又看了看脚尖，想要说什么又闭上嘴。

“你在担心我？”梅林眨了眨眼。

“或许我可以和你一起……吗？”

梅林托住下巴，显得有些苦恼：“你很清楚，死亡也是魔术师逃脱秀的手段之一。”

“我当然清楚。”伦纳德说，“你等等。”

抵达东拜朗后，魔术师把自己窝在摇椅里，就着炉火看完了伦纳德提供的报告。他一起身，几缕柔软的白鸭毛黏在他的衣领上，被眼尖的伦纳德伸手拂去。

“嗯？”梅林面带迷惑地侧过头。

属于那人的气息扑打在伦纳德的手背上，湿热的，鲜活的。他的手指停留在对方的脸侧，僵住。

在廷根共事时，他就注意到克莱恩不习惯身体接触。一次随队出勤回来，他大汗淋漓地从克莱恩手里接过毛巾，无意间手指相碰，对方立刻借口泡咖啡起身离开。后来他故技重施，可惜成为非凡者的莫雷蒂先生再没有如他所愿，给出像小猫被踩到尾巴一样有趣的反应。

他才意识到这个姿势过于亲密，故意动作粗鲁地拍了拍梅林的肩膀：“嘿，我是说，顺利的话我们还能赶上一起吃晚饭。”

他等着梅林不动声色地躲开他的手，像过去一样。

“好啊。”回应他的是流浪魔术师的笑容。伦纳德在那双眼中照见手足无措的自己。

-

在周围邻居看来，夏洛克·莫里亚蒂是一名无可挑剔的鲁恩公民。从调查婚外情到找猫，大小工作委托他都能胜任；他会给附近的贫穷孩子介绍简单的活计；他还是警局的合作伙伴，去年年底拿到了地方警局发放的见义勇为奖。

这天下午，夏洛克的住宅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戴着红手套的访客从二楼窗户翻进起居室，冲在沙发椅上午睡的侦探先生打招呼：“好久不见，克莱恩。”

夏洛克放下盖在脸上的侦探小说，嘟囔道：“昨天你不是刚和‘我’吃过晚饭吗？”

在克莱恩谴责的目光中，伦纳德大摇大摆地在他对面落座，裹着长靴的腿架在他精心挑选的雕花茶几上。“一杯红茶，不加糖和奶，谢谢——”伦纳德说，“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还要保留‘夏洛克’这个身份？”

“没有‘占卜家’会嫌自己的身份多，你可以当作是我们途径巩固人性的手段。多在现实行走，重温人类时期的过往，有助我锚定自己的认知。”夏洛克把茶杯放到伦纳德面前，“还有，你的梦境拜访也让我想起很多。”

“听起来你被入梦调查过不止一次？”

“不止一次。”夏洛克强调。

“好吧，那现在你被逮捕了，夏洛克·莫里亚蒂。”伦纳德话音刚落，一副手铐凭空出现在大侦探的手腕上。

“理由？”夏洛克顺从地抬起双手。

“私下进行非法传教活动。”伦纳德难得神情严肃，“根据教会调查，这一片新生儿超过三分之一改信‘愚者’。”

“我只是向他们展现了‘愚者’先生的威能和仁慈。”侦探先生小声辩驳道，“事实上，愚者教会已经作为正神教会被准许传教，本月议会结束，鲁恩王国就会公布这个消息。”

“也就是说在公示前我们仍然可以邀请你到教会喝茶。”伦纳德理直气壮地说。

“喝茶……”夏洛克扶住额头，油然而生一股无力吐槽感。

伦纳德低头盯着前同事被手铐箍住的双手，好一段时间没有挪开视线，盯得后者浑身不自在。

“你……”他忍不住开口。

伦纳德低低地笑了，笑容落在夏洛克眼里有些森冷：“你知道吗，我想这么做很久了。”

“？”这下夏洛克脸上的迷惑变成了惊恐。

伦纳德没注意前同事的表情变化，嗓音缥缈：“我经常想，如果我到贝克兰德后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你，会怎么样？”

“咳。”大侦探咳嗽一声，端正了坐姿，“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

“你知道贝克兰德有多少常驻人口，又有多少没登记在户的流动人口吗。”夏洛克说，“况且……”

“况且？”

“‘占卜家’总有些小手段，使我们能免于窘境。”他含糊地说。

“可我没法这么想。”伦纳德把汤匙往碟子里一扔，往后靠在椅背上，声音低沉，“贝克兰德确实很大，但实际上我们好几次前后脚错过。”

“命运就像小说剧本。人们总会以为角色A在关键时间点努力一把，配角B就能获救，剧情的发展就会产生偏移。但实际上，A的一系列努力只是将B的死亡往后推迟了一点。一条主线纵横分出无数支线，每条线始终为大纲服务。——诗人先生，你应该比我更明白。”

被称作“诗人”的男人不自在地别过头。

侦探先生继续说：“你明白的，即使克莱恩·莫雷蒂没有在邪神子嗣降临事件中丧生，他也不可能一直待在黑夜教会的庇护下。”

没有庇护他的存在。即使有，也只是为了把他推上更艰险的命运舞台去。

你会不甘心吗。伦纳德哑然失声。

克莱恩拿起手杖，将手枪塞进大衣内侧的口袋里，对着镜子穿上风衣，将双排扣扣得整整齐齐。

“不要向后看，值夜者先生。”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气，“别美化那条没走过的路。”

“你在透过我注视谁呢，值夜者先生？”他轻声问。

-

又是一个周五傍晚，周明瑞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冲进地铁闸机，在车门关闭的前一秒成功上车。

“呼——”他来不及喘口气，忍受着晚高峰的拥挤从裤袋里摸出手机，准备回复上司的讯息，一时没拿稳，手机摔了出去。他在心里卧槽了一声，一边低头道歉一边挤开人墙，终于在角落发现了幸存的手机。

下一秒，一名高大的外国友人捡起了它。

“我的手机！”周明瑞下意识地发出哀嚎，“Excuse me？What you picked……”

好在外国人看上去能听懂中文，没等周明瑞组织完语言，他就将手机塞回了周明瑞手里。

经过一个大站，乌泱泱的乘客下去半个车厢。周明瑞眼疾手快地抢到一个座位，有人紧挨着他落座，热度贴着衣料烘过来。现代人太没边界感了吧。周明瑞忍不住瞪了旁边一眼，正好和对方对上视线。

像绿宝石一样通透的虹膜，在灯光下微微泛着光，明亮，很有记忆点。

这会儿他终于看清了对方的长相，黑头发，深邃的西方人长相，肩膀很宽。这么张脸应该出现在选秀节目、某贵族公学的马场上，或者娱乐周刊头版，而不是在下班高峰的巴蜀地铁……周明瑞一时看呆，直到被一声轻笑拉回现实，脸腾的一下烧红了。

见鬼，我真的不是GAY啊！怎么其他人都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地球颜值进化没带上我吗？他在心里咆哮。

不知道为什么，意识到身边坐了个超级大帅哥后，周明瑞忽然觉得车厢里过分安静，周遭的声音仿佛一下子离得很远，空气也凝滞下来。为了打破尴尬的氛围，他抓抓脑袋，开始没话找话，“你好，来旅游？”

对方看上去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周明瑞看了看身上的POLO衫短袖，又看了看对方不合时宜的黑色双排扣风衣，默默把槽咽回了肚子里。

好在绿眼睛帅哥没让尴尬持续太久，他爽朗地冲周明瑞笑了笑：“被你说中了，我来找朋友。”

“哦哦。”周明瑞低头摆弄起手机上的视频软件。

《惊！街边饮料贩卖机混入三无产品 发现市民请立刻联系……》《网友声称喝完会获得神秘力量的饮料 PO主在线测评》……周明瑞津津有味地刷着“X音”，冷不防耳边又响起了外国友人的声音：“如果有天你获得了神奇力量，你会怎么办？”

……这人怎么光明正大地窥屏啊！周明瑞一手按住屏幕，在心里咆哮着，面上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哈，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啊，都是营销号编出来骗流量的。”

外国帅哥眨了眨眼眼睛：“如果呢？”

周明瑞反客为主：“你呢？”

对方答得不假思索：“写诗的才能。”

周明瑞八卦之心骤起，“为什么？”

“咳，我有个朋友……”外国帅哥眼神飘忽，“他想看我写的诗。”

“女朋友？”周明瑞在心里啧啧感慨，小情侣的情趣啊。

“不是。”对方飞快回答，“好了，轮到你了。”

“超能力的范围太大了，我没想过。”周明瑞打着哈哈，试图蒙混过关。

“比如说，你可以操纵其他生物变成你的样子。”

“那我岂不是可以让招财帮我我上班。”

“招财是？”

“我刚捡的流浪猫。”

“又比如说你能实现愿望。”

“那我许愿不要上班。”

“就只这样？”

不然呢？被这么一问，周明瑞不禁迟疑了：“那……世界和平？”

一阵诡异的沉默过后，绿眼睛帅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塞到周明瑞手里：“如果你真的发现了可疑的饮料贩卖机，请及时联系我们。”

周明瑞看着名片上端正闪亮的警服帅哥证件照，以及下面的“某街道派出所”标志，一时间好像有无数福根之犬在星星高地上呼啸而过，带来滚滚的生草。

卧槽，这年头官方反诈骗宣传也搞钓鱼执法呢。

地铁驶进站台，周明瑞跟随人流下车。在“我在乌托邦很想你”电子广告屏下，一名漂亮姑娘将“鸢尾花CLUB”的传单塞到他手里。不远处有自由乐手在地铁口弹琴，四周来来往往无人停步，唯有乐手陶醉在音乐中。

列车缓缓开动。他鬼使神差般回看了一眼，陌生的外国帅哥隔着玻璃冲他做口型。

“克莱恩。”那人在说，“我很想你。”

-

“这个玩笑不好笑，梅林阁下。”

伦纳德率先打破了沉默。

半刻钟前，高级执事伦纳德·米切尔回到黑夜教会行动据点。他拾级而上，穿过走廊，途经的每个房间都在演绎一支交响乐，“红手套”成员犹如音符嵌在该在的位置上，工整、有条不紊的旋律一直流向走廊尽头。

他推开门，演奏者梅林·赫尔墨斯坐在原本属于他的位置，聆听一位“红手套”汇报今日非凡战斗的收获。

“这不好笑。”等值夜者走后伦纳德开口，视线落在梅林手上。一双红手套红得晃眼。

“别这么小气，各种意义上我也是女神的眷者。”梅林乖顺地褪下红手套递给原主，小声嘟囔道，“他们看上去很着急，我只好暂时代你处理一下。”

伦纳德没有接，任由红手套轻飘飘地落在木地板上。

“你早就不需要消化诡法师了，我也过了消化梦魇的时候。”

“开个玩笑，别太认真。”梅林说，“你管这叫噩梦？”

“这样的梦境，我经历了不止一次。”伦纳德耸了耸肩。

拜朗的傍晚时分，窗帘被风撩开，疏漏的光线照得昏黄一室，模糊了黑夜和白昼的界限。冬日的阳光算不上温暖，落在身上反倒隐隐发寒，梅林·赫尔墨斯站在窗户另一头，面容晦暗不明，像一座正在剥脱金箔的神像。

伦纳德慢慢呼出一口气，“‘愚者’先生是‘占卜家’途径的顶端，那你当时是怎么晋升序列一的？”

“你找帕列斯验证过了？”梅林反问。

“这是恩赐，也是交换。‘愚者’先生的位格远在序列之上，并不需要三份序列一特性，我用终生的忠诚和自由预支了这份报酬，这也为我扮演主的地上代行者提供了便利。”

“只是这样？”

“不然呢？你觉得我应该……”

他轻飘飘地吐出几个字，“被制作成神降容器？”

日光西移，微弱得像将熄未熄的烛火，屋内仿佛随时会沉入黑暗。

“我和‘偷盗者’打过很长时间的交道，他们能窃取钱财，也能窃取人的命运，取代他人的身份。这段时间我偶尔会想，会不会我的认知也被修改过？”

他嗓音艰涩地说：“末日即将到来，但我的日子却能称得上安逸。我努力写诗，帮助我的朋友从沉睡中醒来，教会没有人追究我私下兼信‘愚者’，我绕过前辈拿到了序列3的晋升资格。太顺利了，顺利得让人害怕……”

“克莱恩，你还有多少是我认识的你？”

“我就是克莱恩。”梅林慢慢地说，“不要让我否认自己，这会增加我失控的风险。”

“即使代价是……”

“这是我的选择。”梅林打断了他，“我愿意为此支付代价。”

——选择。

重要的是不同时间节点上的选择。伦纳德当然明白。

康斯顿城边郊。

淡淡的酒香、刚出炉的黑麦面包香弥散在空气里，砖瓦、木头就地搭成了简易的置物架。持续一天的康斯顿狂欢节游行结束后，兴犹未尽的人们围坐着大声交谈，手里的杯子碰在一起，酒沫飞溅。正中央的大型篝火熊熊燃烧。

他们之中有的打扮朴素，有的穿着更为考究；有戴眼镜的学者，有不事生产的庄园主，有干体力活的工人。在这一天，任何人都可以喝兑水的麦酒喝到饱。他们的脸蛋被酒精熏得通红。战后的阴霾从这座城市短暂退去。

“玩得很开心嘛。”

琴声戛然而止。正在为孩子弹奏的流浪魔术师放下六弦琴，回头望去，穿着黑风衣、戴着红手套的伦纳德·米切尔从土坡一跃而下，也不管衣摆上沾的灰尘，大喇喇地挤到了孩子中间。

克莱恩拍拍离得最近的小脑袋，从礼帽里掏出一把糖果分发给孩子们。拿到好处的小家伙作鸟兽散。

“好久不见。”

“明明刚在塔罗会见过。”克莱恩无奈地说。

“那不一样。”伦纳德对此很固执。

这是伦纳德成为高级执事后接到的第一个任务——调查“全自动许愿机”。他和队友追寻流浪魔术师梅林·赫尔墨斯抵达间海郡一带，无奈他们此行的目标是一名捉迷藏高手。梅林一路留下痕迹，向“红手套”释放他正在远离间海郡的讯号，最后又狡猾地绕回了康斯顿城边陲——然后被英勇的伦纳德·米切尔单枪匹马逮个正着。

克莱恩把礼帽重新戴好，露出一个营业微笑：“要许愿吗，新晋的黑夜教会高级执事阁下？”

“你很关注我嘛，克莱恩。”伦纳德揶揄道。

“……”克莱恩说，“占卜，谢谢。”

伦纳德掏了掏风衣口袋，递上一沓印着国王头像的钞票：“忘带零钱了，这个行吗？”

克莱恩的表情有一瞬间变得古怪，然后立刻变回招牌式的神棍笑容。变脸之快，像伦纳德的错觉。

“下次不要忘带了。”

一枚硬币险些打在伦纳德毛茸茸的脑袋上，被后者灵活躲过。

伦纳德嘟囔了几句，将硬币高高抛起，啪的一声按在手背上：“那我许愿……”

“抓住‘全自动许愿机’和它背后的罪魁祸首。”

一记响指声后。梅林·赫尔墨斯朝他伸出了手。伦纳德注意到克莱恩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浓密的阴影盖住了眼睑，他的头发也很柔软，被劣质酒精、糖果的香气浸泡过，闻起来像一朵蓬松又的甜蜜的云。

“好了，现在你拥有‘全自动许愿机’了。”

人群后头的大石头旁，两道背对着的人影缠在一起。伦纳德辨认出那是一对拥吻的情侣，连忙扭过头去，却发现克莱恩正一脸好笑地看着自己，只好干咳一声转移话题：“托你的福，这里现在有了一个新外号。”

“‘奇迹之城’？”克莱恩嘴里嚼着烤肉，含糊地说。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那当然。”克莱恩把烤肉咽下去，啜饮了一口麦酒，“地底的老鼠、地上的昆虫，都是我的耳朵和眼睛。”

“那现在和我对话是本体吗？”

“你猜？”

面前的篝火静静燃烧着，薪柴被烧得爆开，发出哔剥的声响。

“你之前问我的问题，我想好了。”伦纳德目不转睛地盯着火焰，“一周前，我向圣堂申请了单独行动的调令，我很快会中止对‘全自动许愿机’的调查，前往迷雾海找回遗失的圣物……”

他清清嗓子，“迷雾海是一片很容易迷失的海域，每年都有上百名非凡者在那里失踪。”

“……抱歉。”克莱恩沉默了一会儿，“你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不眠者”的晋升已经被卡死，教会之外找不到魔药配方；知道女神不会放任帕列斯离开祂的注视，知道黑夜教会对我和帕列斯都是最安全的庇护所……伦纳德紧紧地盯着后者，绿眼睛亮得像淬火。

那你为什么还要提出这个建议呢？

克莱恩闭上眼：“那是……”

“我的问题。”

——在你心里，他仍然是那个需要你保护的后辈吗？

身体里有声音发出嗤笑。

-

“老头……帕列斯经常说我活得比他还像老头。转到贝克兰德后，我拒绝工作外的所有交际，一门心思扑在晋升上，队友换了一批又一批，九成连名字都没记住。帕列斯说好歹他还看报纸，我连这点爱好都没有。”伦纳德自言自语着。

“我小时候喜欢看冒险小说，书里有个通灵体质的角色很固执，觉得看不到到灵的人不能和他成为朋友，所以他从小就活得很孤独。”他没给梅林插话的机会，接下去说，“后来他死了，为了他承认的朋友，为了一段几十天的友谊，死得坦坦荡荡，心甘情愿。”

友情的门槛有多高呢？一顿饭？一把斗邪恶？还是一场生死？

克莱恩是他唯一能交心的朋友，他曾以为反过来也是……其实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塔罗会、传闻中的“死亡执政官”、生命学派天使，帕列斯口中的某位“怪物”途径大人物……他的朋友还有很多除他以外的朋友。

当他终于走出那个廷根的午后，才发现所有人都往前走了，只有他留在原地。

伦纳德扯动嘴角，笑容有些苦涩：“你现在在哪里呢？我好像离你更远了。”

梅林叹了口气，握住伦纳德的手。天使的手掌干燥、温暖，所有设定恰到好处，“我就在这里。”

伦纳德从口袋里拿出一枚硬币、眼熟的硬币。

“还要许愿吗？”梅林静静地注视着他，“哪怕代价是毁灭？”

“我愿意为此支付代价。”他向上抛出硬币，“让我再见你一面吧，克莱恩。”

什么也没有发生。梅林仍然安静地站在那里，目光低垂：“伦纳德，你曾进入‘愚者’先生的梦境，知道人类需要氧气，但未经稀释的纯氧会杀人。”

“真相是能接受的解释，你应该学会挑选。”

“不，我宁愿要痛苦。”伦纳德沉声回答。

我要焚烧一切的火焰，要摧肝沥胆的痛苦。

叮。

无人问津的硬币落在地上，轱辘滚进角落里，再也看不见了。

“好吧，这样的回答也在我的预料中。”梅林叹了口气，眼神中透出淡淡的怜悯，这让他看起来简直像个活人了，“我不会向你索取代价，你的愿望本身就是代价。——伦纳德，我不会骗你。”

祂说的是不会，而不是不想。

“如果你要找廷根时期的克莱恩·莫雷蒂，那个人已经不存在了。”

-

步入乌托邦的愚者教堂，光线顿时黯淡下来。伦纳德·米切尔循着回转阶梯向下，地底是一座空旷的大厅，厅内没有多余的装饰，只在正中间摆着一副棺材。

各种意义上来说，这都是伦纳德第二次撬前同事的棺材。罗塞尔大帝说的，一回生二回熟嘛……绘有繁复神秘学图案的棺木轻轻抖动，他才意识到是自己的手在发抖。

他深吸一口气，把棺材盖用力向上一掀。

一具尸体。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保鲜，皮肤还带着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质感，嘴唇看上去也是水润的，仿佛触手还能摸到体温。

无数看不见的灵体之线缠绕在这具身躯上，灵性向四面八方延伸，支撑起了这座不存在地图上的幻想城镇。

精巧的、运转有序的乌托邦小镇，城镇的主人编织了完整的货币体系，让四季日夜更替和外界同步。在末日即将来临、战争迭起的当下，乌托邦成为了许多无家可归之人的避风港；而那些富有旧日都市色彩的传闻，也指引“穿越者”们来到这里。

伦纳德行走在乌托邦街头，清晨，街边的商贩起来忙碌，蜂蜜馅饼的甜香、刚出炉的面包香气弥漫在街道上；山毛榉下的流浪乐师拿出乐器试音，孩子们打闹着穿过他，笑声渐行渐远……无数的人生轨迹交错聚集于此，这就是乌托邦。

那人不在这里，那人又无处不在。

晨光中，伦纳德仿佛见到头戴礼帽、穿着绅士四件套的故人走在身侧，歪头含笑问他：你说，这是一座美丽的城市吗？

幻想像镜子一样碎裂了。伦纳德半跪在打开的棺材旁，双手掩面，全身不停地发抖。

可那些人知道吗？

知道谁恩赐了他们，谁曾拯救他们……知道是另一个无家可归之人给了他们“家”。

仿佛一根尖锐的钢针刺破太阳穴，狠狠搅动他的脑浆。一股从未有过的痛楚贯穿了伦纳德。他手背上的青筋一寸寸暴起，粗而坚硬的毛茬顶破他的皮肤疯长，每一个细胞都在愤怒地躁动着，想要撕裂身边的一切。

不行。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按住棺材的手指死死攥紧，用力到将木头捏碎，断裂的木碴刺进他的手心，血滴滴答答地流下来。

必须要自救，立刻。

“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愚者，”

“灰雾之上的神秘主宰，”

……

他摇晃脑袋，按捺下其中澎湃的破坏欲望，磕磕绊绊地念完了“愚者”的尊名。

“我向您祈祷……”

祈祷、什么？

“我希望再次见到您的眷者——克莱恩·莫雷蒂。”

他仿佛被另一股意识操控，话说口连他自己也愣住了。

光线如洪水般从棺材里倾泻而出。乌托邦在震动。

一道金色光芒凝聚的人影落在伦纳德身前，身影背后十二对赤红火焰组成的羽翼向四面张开。死寂的地下室因祂的降临变得温暖。

绿眼睛的男人跪在天使身前，怔怔地注视着面前熟悉的面庞，浑然未觉眼泪夺眶而出，打湿了地板。

十二对羽翼，多么圣洁、虚幻的存在，多么像传闻中的——

“是奇迹！”

伦纳德曾便衣渡海前往拜朗，在途中遭遇一场巨型暴风雨。乘客们躲在船舱里瑟瑟发抖，船长和船员们在船头祈祷。非凡能力让伦纳德的听力格外好，因此能听见他们念诵完毕“风暴之主”的尊名，又低声念起了“愚者”的尊名。

海面不再动荡。满脸劫后余生的船员们跪倒在甲板上，一边亲吻木板，一边流下眼泪。

“是奇迹啊！”“神灵在眷顾我们！”

如果真的有人被神灵眷顾着……

“伦纳德。”他听到故人暗含无奈的声音。流动着光芒的羽翼将他包裹其中，极尽温柔地。

男人缓缓抬起头，指缝里透出一对仿佛滴血的绿眼睛。

——那个人，绝对不是你。

他无法控制地伸出手去，想要打捞水里的月亮。

理性、耐性……一切都被打碎了。巨石如骤雨般簌簌落下，在他们身侧砸出一个又一个坑。承重柱发出令人牙酸的解体声，是教堂在坍塌，还是乌托邦在崩溃？无人在乎。

我不会被宽恕，不会得到谅解，不配再得到他的友谊。

即使如此——

他低下头，一时间幻视自己满手鲜血，瞳孔骤然紧缩。仿佛又回到了废墟中的黑荆棘安保公司，他颤抖着跪坐在那人的尸体前，血红色，冰凉的，克莱恩的尸体。

在他身下，高洁的月亮被人类的网捕获。月光打散了一地，阴影将他整个罩住，他看不见任何事物，只能感受到那截柔软的脖颈被他拿捏在掌中，好似一只垂死的天鹅，安静地望着面前的刽子手。

他很痛苦！克莱恩很痛苦！你感觉不到吗？

你给我闭嘴！他恶狠狠地反驳，我也很痛苦，有谁能来听听我的愿望吗？

一直以来他都被他的前同事甩在身后，目睹那人不断前行、最终消失的背影，他只是看着，什么也做不了。他能做什么呢？按照叮嘱的，写诗、变强、献祭，祈祷神灵眷顾祂的信徒，

他早该想到的，获得了多少，就要付出多少。

相信神灵的威能，不要相信神灵的仁慈。

细细的哭声响起来。起先是很轻的抽噎，然后慢慢变响，通过大厅四壁不断折射，越来越宏大，越来越厚重。他听得心生惧意，俯身捂住那双蜂蜜色的眼睛，捂住那人的嘴巴，但哭声仍然在响。

他后知后觉发现是自己在哭。

施暴者在嚎哭，受害者在怜悯。

——你有什么资格苛责他？他被因斯·赞格威尔杀死时你像废物一样昏迷不醒。愚者赐予了他死而复生的奇迹，你又为他做了什么呢？

——你想要和他同行，想要让他免于孤独，却在他向你发出邀请时退缩了。你幻想他能回到教会，幻想回到邪神子嗣降临事件之前的廷根，你仍然是黑荆棘安保公司的一名“午夜诗人”，处理过最凶险的案件是非凡者失控，天塌下来有队长带头顶上……你是个不愿意面对现实的懦夫。

“克莱恩、克莱恩——！”他流着眼泪，一遍又一遍地喊克莱恩的名字，渴望听到一声回应。哪怕接下来是辱骂或者斥责都好，但他什么也没听见。

直到一声叹息响起，仿佛来自无穷高处。

他失去了意识。

-

一双绿眸慢慢睁开，熟悉的古老穹顶映入他，或者说祂的眼帘。祂保持着不完全的魔狼形态，流动的灰雾钻进祂的身体，将细小的污浊的光粒一点点剥离出去，碾成齑粉。

伦纳德呼出一口气，感到自己的身体逐渐轻盈，尝试着动了一下手臂。

“安静。”有声音从青铜长桌的上首传来，带着上位者的低沉和威慑，落在伦纳德耳边如同惊雷一样炸开。

他僵住，好久才结巴着开口：“‘愚者’、先生……”

“我为你清除了污染。”依旧是波澜不惊的声音，“你应该更早地向我或者黑夜祈祷。”

“没有下一次了。”

“赞美‘愚者’先生。”伦纳德犹豫再三，忍不住追问，“您的眷者……

“他很安全。”“愚者”简洁地回答，“你还有问题吗？”

风声，撞击声。

青铜长桌的上首，无人敢窥探的地方，“愚者”被信徒按在桌面上。虚幻的面具后头，那双眼里既没有被冒犯的愠怒，也没有属于高位者的冷酷，它不带情绪地注视着伦纳德，又像越过他望向更远的地方。

神灵的身躯单薄得惊人。被魔狼粗壮有力的爪子牢牢按住，仿佛轻易就会被折断了。

面具落在了地上。

乌黑的头发，柔软的褐色眼睛，书卷气的面容。克莱恩的脸。

——现在你的愿望实现了。

很长一段时间，灰雾之上没有生灵说话，只有魔狼的喘气声越来越大。

“克莱恩……？”他嗫嚅着，“我……对不起……”

“不必在意。”

那双绿色的眼睛蓦然瞪大了。

“你遭到‘欲望母树’的污染，这让你变得冲动、易怒，不像平时的自己。”

伦纳德艰难地平复呼吸，胸腔像破旧的风箱似的不停出气。

“……我在南大陆和玫瑰学派打了5年交道。”他嗓音苦涩地说，“我对他们的了解不比任何一个半神少，‘欲望母树’的权柄会诱发最深层的欲望，放大人心的贪婪……前提是他心底有这份欲望。”

接下来的话语让他极度难以启齿。他做了几个深呼吸才决心开口，像是剖白，又像是自首：

“不是‘欲望母树’让我堕落，而是我自己，是我想这么做。”

灰雾涌动的地板上，“愚者”再度给予了回应。

“伦纳德。”他说，“忘记我交给你的任务吧，稍后我会转告黑夜。”

伦纳德一时忘记了呼吸。

“……你在说什么？”

然而克莱恩看上去并不准备回答。

“你甚至连这个都要夺走吗？”

魔狼的爪子深深犁进神灵的肩膀，关节用力到泛出青白色。绘有神秘学花纹的透明蠕虫从神灵的伤口里一茬茬脱落，普通人只看一眼就会爆成一朵血肉烟花。

伦纳德抓住友人的肩膀，双目瞪得发赤，像随时会流血。

那声音还在从无穷高处落下，“如果你无法控制你的思想，那你更容易在和玫瑰学派的交锋中受伤。”

你明明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拜托你……”

他在求救，他不知道该向谁求救。

大脑突然一片空白，回过神的时候，一把透明触手正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庞。神灵目光柔和，宽恕信徒的不敬。

“伦纳德，我忽略了你的人性。”克莱恩说，“即便你已经成为半神，但你仍然拥有一颗不折不扣的人类的心。这是很宝贵的特质，不要放弃。”

“那你的人性呢？”伦纳德喃喃道。

“你和曾是周明瑞的‘我’交流过，听到了我的答案。”克莱恩说，“……现在也是。”

“但是，但是你还许愿不去上班。”伦纳德哑然。

“那不重要。”克莱恩轻声说，“起码和世界和平相比，那是微不足道的。”

如果说守护是克莱恩的本质，那这些“杂质”就是属于周明瑞的小私心。周明瑞是普通人，有他的烦恼，会偷懒，希望天降好运，希望一夜暴富。

而现在他说，那些不重要。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克莱恩解释，“你不需要怀疑，我依然是你认识的克莱恩。”

他拉出甜冰茶的历史投影，低头喝了一口，“我可以模拟大脑发出的任何信号。甜冰茶的味道已经不足以刺激我的味蕾，但我还记得过去喝甜冰茶时的

‘信号’。按下它，我就能重温甜冰茶带给我的快乐。”

“但情感不行，人的情感是更加复杂的东西。小时候我很喜欢打一款电子游戏，但家里人不让我玩太久电脑。等长大后再重温，我却不觉得那款游戏有多好玩了。其实游戏并没有变，变的是我的脑子。”

“我仍然记得我们之间的过往，记得加入黑荆棘安保公司时的忐忑、领到第一笔薪水时的兴奋，记得面对因斯·赞格威尔的愤怒。”神灵把手放在心口上，“我只是有点感受不到它了。”

“你很悲伤，还有一些愤怒？”神明的双眼洞察一切，“你在愤怒自己的弱小，哀恸自己没能拯救友人？唯独这点是没必要的，伦纳德。”

他抚摸着魔狼毛茸茸的脖颈，对两名人类来说过于亲昵的举动，由成为神的克莱恩·莫雷蒂来做却那么自然。很快，失控的神话生物形态在他的掌下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富有浪漫气质的人类青年的外形。

伦纳德·米切尔绝不是一名合格的诗人。但此刻，诗人绿色的眼睛已经胜过世间一切令人心碎的诗篇。

他的声音轻盈得像咏叹调：“从我被源堡投放开始，命运的轨迹就已经确定了——或者成为‘诡秘之主’，或者死。”

伦纳德低声说：“克莱恩，你在沉睡前许诺过我……塔罗会一个愿望。”

“是的。”克莱恩温和地说，“但这是做不到的。”

“诡秘之主”能毁灭一颗星球，却不能实现他渺小的心愿。

这回伦纳德几乎是在哀求了：“……不要再窃取我的想法了。”

“抱歉，我的时间不多。我必须让我们的交流更有效率。”

“你已经骗了我很多次，为什么这次不继续骗我？”

克莱恩沉默了一会儿，“……我不想骗你，谎言也是人性的一种。”

伦纳德猛地望向面前的克莱恩，仿佛试图从那张素白的面庞上找到某些证据。“占卜家”擅长伪装，“偷盗者”擅长欺骗，“学徒”擅长逃离，如果三条序列的顶端存心欺骗，那世上没有任何人能看破祂的谎言。

你也在迷茫呢？你也想向谁求助吗？神像后头的你……在哭吗？

伦纳德跪坐在神躯上，抓住虚幻的黄黑色斗篷。他抓得那么用力，手臂上的青筋一根根爆起，关节咯咯作响。

他像一个赤手空拳的搏击手，满腔怒火却找不到对手。他该向谁宣泄愤怒？他该向谁诘问？透过源堡投影的星空，密密麻麻的眼睛从宇宙深处张开，迸发出让人作呕的恶意，伦纳德只看一眼就流下了血泪。一整个星球的重量压在他肩上，他仰起脖子，费劲地攫取空气。

……克莱恩一直在对抗的就是这样的东西么？

良久，他终于松开手，把脑袋埋在“愚者”的斗篷里。

“……还给我。”他的声音很轻，像一朵灯芯慢慢在夜里燃尽了。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愚者”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

“神啊，我向你祈祷……”

“请把克莱恩·莫雷蒂还给他的家人……”

相信神灵的威能，不要相信神灵的仁慈。

一层外壳脱落，帷幕已经降下来了。来自星空的恶意猛地膨胀，妄想穿过屏障染指地球，被“愚者”投去的注视屏退。但这样的平衡不会太久，星界的战场需要支柱支撑。

“回去吧。”他低声说，仿佛自言自语。

“愚者”前往星空后，源堡再度安静下来。留守灰雾之上的“灵之虫”人形站立良久，突然抬手抚上自己的脖子。刚刚被伦纳德·米切尔眼泪打湿的地方已经重新变得洁净、干燥，没有留下痕迹，此刻却开始隐隐发烫。

the end

算是一个开放式结局吧……

看了马贼的更新后又心碎了我为什么要写这样的故事……

马贼我恨你你把我猫还来

喜闻乐见的见父母 8k+ 祝食用愉快

  

  

  

民间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逝去之人在喝下孟婆汤，走过奈何桥前，若是意愿强烈，可以魂魄状态回到人间故地重游一番，去看一看挚友亲朋，去了一了生前夙愿。

可毕竟人非草木，倘若心怀期望，却见物是人非，那无数残魂喝下孟婆汤，步入轮回的态度便会带着绝望的麻木，或是孤注一掷的决绝。

但即便如此，依旧有许多人怀念生前，也依然有许多人选择在忘却一切前留下纪念。

  

（一）

顾慎和李彤睁开眼时，在短暂的晕头转向，眼前熊熊燃烧的业火淡去后，便意识到自己如今真的以残魂之态身处人间。

看来民间传说似真非假，倒也不全是无中生有。

正处在初春时节，街道上残雪未消，苔痕掺杂这雪水，踏上去有些许湿滑。侯府外的石狮子仍旧如记忆中的模样，却是围上了一圈红绫，似乎与府上主人一同刚过完热闹的除夕，意犹未尽。

二人有些恍惚，都说人间一日，天上一年，看来地下也是如此，甚至更长。他们站在侯府门口，目光描摹着牌匾上的镏金字，但久久未曾挪步。

十几年转眼即逝，近乡情怯不可避免。

“进去看看吧……也见见小十六。”李彤率先开口，拉着犹豫不决的顾慎先朝侯府大门迈出了一步。

二人是残魂，自然不受人间障碍制约，轻飘飘的穿墙而过，在熟悉又陌生的侯府里转来转去。

侯府变化不可谓不大。一眼望不到头的勾连长廊，每拐角处都放置着顾李二人毫无印象的物件。或是素胚青花瓷，三三两两的插着些红艳的梅枝，或是理石生肖兽，面朝过道，像是严肃的迎宾客。

许是太久未归，二人的脚步都生疏了些。直到看见后院一个躺在摇椅上的人影，这才及时停住。

院中有一梅树，纵使刚入春，花骨朵也遍布枝丫，时不时随风吹下几朵，落入泥间。

椅上的人一身薄衫，颜色虽素，却能看出来料子极好，袖上暗纹流光。鼻梁上架着的琉璃镜花纹繁复精美，称得上是巧夺天工。腰间挂着一支漂亮的白玉笛，上边用鎏金刻着顾字，手边摆着几碟糕点，精致小巧，瓷制茶具更是一看就价值不菲。

二人停在不远处，静静的看着坐在椅子上的顾昀。

他闭着眼，一手轻轻摇着折扇。神色是顾李二人少见的放松与惬意。

李彤眼眶酸涩，还未开口，就听见顾慎恨铁不成钢的声音：

“这臭小子，还真是一副纨绔做派！”

李彤一愣，还是没忍住偏头一笑。

顾慎总是这样，用冷硬的语气掩盖着对孩子的关切。仿佛让他说句软话，就要了他的命一样。

“可看起来，小十六过的挺好。”

“只是……”李彤环视一圈，忧心到，“府上依旧没有一个女主人，能陪着小十六啊。”

“就他这样，哪家姑娘会看上他！”顾慎冷哼道。

话虽如此，但视线依旧停留在院中晒太阳的顾昀身上，审视中带着自己都不曾发现的柔情。

顾昀坐起身来，还未伸个舒舒服服的懒腰，似是感觉到了什么，偏头往院门看去。

二人一惊。

见顾昀表情不变的转过头，无奈一笑，随手拿起块梨花酥，“还真是有点草木皆兵了。”

毕竟是在沙场军营里混了十余年，如今真能如醉酒时随口说的愿日后能泡在锦绣丛温柔乡中，反倒有些不适应。

话虽这么说，他也没再坐下，眯了眯眼，视线望向天空。

进入后院准备添茶的王伯抬头一见顾昀站了起来，急忙放下手中的茶水，着急道，“哎哟喂侯爷，快躺下吧，您的腰伤还未痊愈就别总站着了……陛下知道又该说老仆侍奉不周了。”

顾昀还没说什么，闻言一噎，只得先坐下，埋怨道，“这小兔崽子还真把我当娇花了……”

王伯撇了顾昀神色一眼，弯腰笑着添茶，“都知道侯爷战功赫赫，一身硬骨。当年江南水战，便是不知情人也明白侯爷功勋。只是如今天下太平，十几年殚精竭虑，侯爷也早该好好养养身体。”

“这样陛下也更放心。”

顾昀挑了挑眉，抬手举杯抿了一口花茶，满口生香地戏谑道，“王伯，有时真不知道你到底是侯府的人，还是陛下的人。”

“这有何区别？侯爷的人不就是陛下的人嘛。”王伯笑眯眯道。

王伯是侯府老仆，不爱随意夸大其词的直性子顾慎李彤是了解的。

沉默许久的顾慎李彤二人听着这段他们所不熟悉的对话内容，倒也能从这寥寥几句话里拼凑出如今的状况。

“啧，你听听。咱们小十六才不是什么纨绔呢。”李彤掩面笑道。

战功赫赫，四字就像定海神针一般扎在顾慎心头，酸楚中夹杂着骄傲。“哼。倒也算没负老顾家几世盛名。”他不太自在的承认。

他回想起顾昀年少时，自己对他毫无手下留情的磨炼，铁傀儡持着的永远是真枪实棒，小顾昀满身伤依旧强撑着站起来的身影，竟逐渐与这站在院中的青年重叠。

他有些恍惚。

当年侯府里小小的少年，终究是长成了顶天立地的大梁脊柱。

“只是……”李彤的声音打断了顾慎对过去的怀念，她神色复杂道，“为何说是……小十六的人就是陛下的人？”

顾慎这才注意到王伯话里总带着的“陛下”。

他们并不知晓当今陛下是何人，但听王伯语气，倒也不难猜出，许是一位盛世明君。

但这话说的，即便如今天下清明，君臣同心……也未免太过了点。

顾慎曾常年在沙场与朝堂驰骋，更是明白功高震主四字的重量。

二人还未想明白，就见视野一暗，一架轻甲玄鹰自空中落下，扬起一片尘埃后单膝跪在顾昀面前。

“怎么了？可是北大营出了事？”顾昀一把收起折扇，皱眉问到。

“回大帅，无甚大事。”那玄鹰汇报道，“只是灵枢院又送来一批研制完成的新甲，各方性能相比旧甲提高了不少，但同时也会更烧紫流金一些……再加上北大营的士兵扩招，军饷可能稍有些紧缺。”

顾昀听罢沉思了几秒，摆了摆手，“正好，进宫。”

（二）

顾慎李彤二人跟在马车后边，毕竟是生魂，飘着飘着倒也跟得上。

他们二人跟在顾昀身后，迈过百级长阶，缓步走入大殿，却见顾昀站在大殿最前端，只是弯腰行礼，在一众行跪拜礼的臣子中显得格外瞩目。

顾慎皱了皱眉，和李彤二人一同看向坐在大殿之上的当今圣上。

那是个二十出头左右的青年人，头戴旒冕，一身华贵的黑金蟒袍，眉眼锐利，容貌中带着些许异域色彩。他表情不变的扫过众臣，不知是不是女子更为敏感，李彤总觉得那九五之尊在看见顾昀时眼前一亮。

“顾卿有何事上奏？”

顾昀一扫方才在侯府懒散做派，严肃的同陛下提起关于军饷的相关事宜。他站在前端，腰背挺直，声线朗朗，丝毫不见散漫模样。

长庚听完，倒也不觉得是什么大事，玄铁营是国之利器，将士们死生沙场，守卫国土，只要是不瞎养冗兵冗将，军饷再怎样也不为过。这么想着，他朝身旁的公公吩咐几句。

待圣旨下妥，长庚随手处理了几件不痛不痒的小事，无非就是税收盐铁，贪官污吏相关，这些并不会因为盛世在即而消失，但也远远不到前朝那样威胁国事的地步。故随着公公高昂的一声“有事启奏，无事下朝”后，满朝官员纷纷行礼退下。

但顾昀依旧在原处不动。

站在他身后的二人愈发奇怪，顾慎作为武将，并不乐意常年混迹朝堂，这点他相信顾昀与他并无不同。但……要事已经解决，顾昀还停留在原地，似乎毫无离开之意。

待到殿内逐渐冷清空荡下来，顾昀才挪动脚步，却不是朝着殿外走。

“小十六这是作甚……”李彤心中疑惑，望向身旁人，见顾慎也摇摇头，便拉着他加快脚步跟上顾昀。

顾昀步子不快，比在侯府中更像是闲庭信步。他在弯弯绕绕的连廊转了几圈，终于在那数月前建的避暑纳凉的亭子那逮着了陛下。

长庚站在那，目光遥遥不知在望向何处。

“陛下这是……在等臣？”顾昀缓步靠近，笑眯眯道。

顾慎李彤一惊，脱口而出，“成何体统！”

殿上不行跪拜礼，殿下相见竟还是这般随意。二人只觉心口一滞，紧张的望向长庚。

却见那方才在殿上正经严肃的皇帝在转头看见顾昀时，面上丝毫不见冒犯，甚至露出了一丝明显的笑意。长庚走上前去，将先前准备好的正搭在手臂上的袍子披在顾昀身上，顺手整了整那厚厚的貂毛披肩，语气略带责怪，又透露出一些黏糊和亲昵。

“子熹，怎么又穿的这么少。”

话音落下的瞬间，顾慎李彤近乎是同时在对方眼中看见了难以置信。

“这这这……”顾慎不知如何形容眼前这君不君臣不臣的画面，还没等到他拉住李彤的手，面前两人反倒是先他一步。

长庚伸手捧住顾昀袖外的那只手，凑近呼了两口热气，语气不满道：“手这么冰，怎么也不知多备两个手炉。”

“这不等着陛下给臣吹吹吗。”顾昀弯了弯眼角。若是知道身旁有人，他绝不会以如此大不敬的模样，伸出另一只手随意揉了揉当今圣上尊贵的龙头。

长庚笑意更深，不顾头顶发丝蓬乱，一边低下了头方便他揉，一边凑上前去，在顾昀唇角轻轻啄了啄。

这一幕给了顾李二人心里一下重击。

顾慎常年握割风刃，上阵杀敌从未抖过的手此时止不住的颤抖，李彤死死捂住嘴以防自己忍不住爆发惊呼。二人的观念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创，一时不知是顾昀好男风，当今圣上是断袖，或是这二人竟是伴侣哪件事更让人震惊。

顾慎后退一步扶住门框，感觉自己呼吸急促了些，竟也是不愿再看，一甩袖子朝着殿外飞奔而去。

李彤难以言喻的回头看了眼凑的极近的二人，也加快步子跟了上去。

夫妻二人随着殿外台阶上许许多多的朝臣一同往下走，却是长久的沉默。

“……怎会如此……”

顾慎声音颤抖，紧紧握住李彤的手。

“小十六……陛下……这……”

李彤也不知能说些什么，只能继续沉默。

他们二人从未见过如此惊世骇俗，天理伦常外又如此匪夷所思的情愫，更别说其中一人是他们的独子，另一人却是万人之上的天子。

李彤犹豫片刻，正欲开口说些什么时，身旁有人打断了话音。

二人看去，身旁那两人身着朝服，其中之一较为年长，似乎品阶不低。另一人看起来十分年轻，眉眼中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味，正朝身边人问到，“爹，为何这安定侯在殿上不行跪拜礼？”

这应该是为官不久的年轻人。

年长的老臣一听这话，急忙道，“小点声！这可不是我等可以乱嚼舌根的。”

可对上儿子迷惑的目光，这老臣却还是叹了口气。虽说有些事情都不约而同的闭口不谈，但还是想着提点他两句，以免某些时候坏了规矩。便轻声道：“陛下登基之时，便下旨说过，安定侯可不行寻常臣礼，可不上早朝，甚至连那三块调动兵权的玄铁虎符都未曾收回，也近乎从不过问军中之事，对安定侯那是放权至极。”

那年轻臣子倒吸一口凉气，低声道，“这是为何？陛下……竟如此放心？”

身旁正侧耳听着都顾李二人同样心惊。要知道，玄铁虎符在大梁过往数十年间从未完全合并过。毕竟兵权与君权自古以来便是相互制衡，君将之间的无数猜忌在史上各朝中并不少见。

老臣叹了口气，悠悠看向前方那绵延不绝的万里山河道，“且不说先帝在时，安定侯半生鞠躬尽瘁，征战沙场从未让大梁国土为那蛮族占去一分一毫。不仅在军中，甚至在民间，安定侯在百姓眼里依然积威甚重，看那西北，江南的数战告捷，几乎所有大梁臣民都认为安定侯才是大梁的根基。此等功勋，自当名垂青史。”

“再说陛下，登基两年有余，不纳妃不立后，别国觐见所得珍奇财物，除去给先帝留下的女眷那份，剩余的哪些不是流入玄铁营和安定侯府？甚至，陛下极少夜宿宫中，每每下朝，哪次不是摆驾回侯府？如此这般，你还当这二位是寻常君臣？”

年轻臣子顿时一惊，低声道，“这……竟是伴侣？”

老臣意味深长看他一眼，“此事并不鲜为人知，只是各位都装聋作哑罢了。也曾有人进谏纳妃一事，陛下表面不说，同那些人打太极，可你注意没，少则几时，多则数日……朝堂上哪还能见着那些人的踪影。”

“这……确实如此。”

“陛下乃百年难遇贤明之君，广开言路虚怀纳谏。可若是此事涉及安定侯，陛下可就不是那样好说话咯。”

老臣看向儿子，却见那年轻臣子沉思片刻，反倒笑出声。

“但这也并非我等该考虑的事。”那年轻臣子笑到，“入朝为官，我等面对的无非是天下，家国，百姓。陛下在位至今，大梁可称得上是天下太平，海清河晏。如今的盛世繁华，我辈与有荣焉。”

他看向父亲，“陛下与安定侯，飘摇半生，为身份地位所禁锢，为国家鞠躬尽瘁。倘若爱恨都要被世俗牵绊……”

他眸中明亮，“那此生又有何意义。”

爱恨痴缠与家国天下，本就难以两全其美。

但若海清河晏，盛世太平下，这近乎罔顾人伦的深情也能择一安稳处，落得心安吗。

老臣一愣，随即一把拍向儿子的后背，险些给人拍一趔趄，放声笑到，“果然还是年轻人，不迂腐，看得开啊。”

（三）

倘若爱恨都被世俗牵绊……那此生又有何意义。

也许是身早已去，除了顾昀了无牵挂，二人那混杂这愤怒，悲哀，不解的心绪反倒诡异的平复下来。

他们在那对父子朝臣身边听了许多，直到朝晖逐渐落下，他们才缓步离开。

天色已晚，直到二人转转悠悠又回到侯府门前时，注意到门口的车驾。

一只筋骨分明的手拨开帘子，走下一个笑意吟吟的青年。

夫妻二人看的分明，是那陛下。再结合了解到的“陛下从不夜宿宫中，总是回安定侯府”，也不免心绪复杂。

他换了一身素色私服，头发简单束起，手里拎着两个纸包，里面的香气扑鼻而来。看上去倒是烟火气十足，举手投足像个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丝毫没有身为皇帝的矜贵气。

王伯闻声迎了出来，“陛下回来啦。”听他熟稔的语气，想是早已习惯这圣驾光临侯府。说着接过那两个油纸包，“又去给侯爷买小黄鱼了？”

长庚笑着点头。

他熟门熟路地走向后院，脚步也轻快起来。顾慎夫妇跟在他后面，竟从他那急匆匆的步伐里品出些思念出来，险些跟不上。

直到看见一直在心里乱撞的人安安稳稳坐在后院逗鸟，长庚才放轻脚步，慢慢靠近，从后边悄无声息的抱住顾昀。

“回来了？”

顾昀手上逗鸟的动作没停，身体却放松下来，头也没回地靠在长庚身上。他那糊了大半张脸琉璃镜被摘下放在一旁，长庚直直地望进那双动人心魄的桃花眼里。

“想你了。”他倒是直接。

长庚低下头在顾昀颈窝处狠狠吸了一口，直到熟悉的浅淡药香充满鼻腔，这才满足的喟叹一声。

追上来的顾李夫妇只是站在梅树下看着这腻歪的二人，许久无话。

一旁的顾昀笑起来，促狭道，“陛下，多大个人了，小孩似的这么爱撒娇。”他抬手捏了捏长庚的手指，状似不经意的在指缝轻扫了一下。

长庚口鼻正捂在顾昀的长袍上，有些痴迷的闻他身上的味道，声音闷闷，“都说了不要叫我陛下。”

顾昀回头看见长庚眉眼下垂的委屈样（🥺），又想起这狼崽子小时候死倔的模样，不由得失笑，毫不留情的给了长庚一个脑瓜崩，“好好好，小长庚。”

正想着说些什么腻乎情话来逗逗这大美人，但他这狗鼻子似乎先是闻见了什么味，靠近长庚拢在他胸前的手仔细嗅了嗅，惊喜道，“去买那家的小黄鱼了？”

眼见这人见小黄鱼忘自己的样子，长庚无奈叹了口气，松开手，顺带系紧了外袍的带子，“在厨房呢。”

顾昀倒也是实在嘴馋，嘴唇匆匆忙忙在长庚手指上贴了一下敷衍了事，冲他眨了眨眼就三步并作两步地飞向厨房。

“诶——”

长庚无奈摇了摇头，正欲收起顾昀随手扔在茶案上的琉璃镜，却奇怪的感受到了两道若有若无的目光。常年乌尔骨养成的敏感几乎是瞬间让他感觉到了不对。

他蹙眉转头，猝不及防跟站在树下的顾慎李彤二人视线交错。

三人俱是一怔。

李彤与顾慎对视一眼，似乎是在犹疑。二人视线交流了半晌，由李彤率先走出一步，出声试探，“……陛下？”

长庚瞬间直起腰，握住手中的琉璃镜，往树下迈了两步。他的视线扫过二人，仅仅片刻后，他抬手躬身行礼：

“晚辈见过老侯爷，长公主。”

（四）

顾慎倒是惊讶于长庚的敏锐，明明面前这位陛下从未见过他们夫妻二人，至多听过相关事迹，却也能在瞬息中识破二人的身份。

顾慎走上前去与李彤并肩，微微弯腰行礼，“陛下。”

长庚表面看着冷静，实际还是有些手足无措，这两声生分的陛下更是让他心跳都停了两拍，“不必……”

待三人重新站直，面面相觑之下，竟无人先开口。

出于一种见老丈人和丈母娘的诡异心情，长庚握了握手中的琉璃镜，试图从顾昀的物件中吸取一点勇气，开口道，“敢问您二位……何时回来的？”

“在小十六进宫前。”顾慎答到。

长庚顿觉呼吸一停，接着他开始极速回忆自己在这段时间里是否做了什么在顾李二人眼中大逆不道的事。

给子熹披外袍，给子熹暖手，背后抱了子熹，亲……亲了子熹一下……

想到这，长庚恨不得马上躲进那梅树的树缝中。他眼角抽了抽，小心翼翼对上面前二人的眼睛，只是瞟了一眼又瞬间低下了头。

李彤见他不敢看向自己，反倒稍稍缓解了自己同他一样紧张的心情。她捂嘴靠近顾慎，“这孩子是不是有点放不开？”

顾慎看她一眼，高深莫测的点了点头。

长庚见夫妻二人正凑近咬耳朵，讨论的事明显与自己有关，便更加局促，手指一下一下的摩挲着宽大的袖子。虽说他不知道当下是怎么回事，为何早已故去的两人又出现在了侯府，但纵使是乌尔骨余毒的幻觉或是一场不知何时醒的春秋大梦，他也认为自己不能松懈对待这与顾昀父母的会面。

不知他们商讨确定了什么，李彤轻轻叹了口气，朝长庚走了两步靠近他，笑容温婉，轻声问道，“我听小十六这么喊你……是叫长庚吧。”

长庚僵硬的回答，“是。”

“不必那么紧张。”李彤犹豫了片刻，伸手扫去长庚肩头的落雪，想让这孩子放松些，“我二人早已故去多年，今日能回来看看也是因为某些不可多得的机缘，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要走了。”

长庚猛的抬头，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纠结了片刻，还是开口问道，“那……您二位要不要去见见子熹？”

李彤看他一副刚过门小媳妇的模样，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

长庚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又闭嘴了。平日里不论任何事都风轻云淡的太始帝此时执着的在李彤面前选择当个只会回话的木头人。

“小十六看不见我们。其他人也是。就这一天下来，似乎只有你能看见。”

顾慎在一旁仍旧没说话，也许是因为无话可说，只是点头。

李彤没理他，兀自继续道，“我们走了这么些年，独自一人，小十六估计不太好过。这偌大的侯府，除了这些老仆外，也没人陪陪他。”

长庚没说话。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子熹的苦。

李彤的视线转向长庚，柔声道，“我同老侯爷毕竟故去多年，你们年轻人的事，也没什么好纠结的。身为父母，我们最后的愿望只希望有人能爱他，待他好，至于这人是谁，男女也好，身份也罢，早已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事了。”

说着，李彤见长庚肩膀不在如方才一般紧绷，这才继续道。

“是谁都好，小十六喜欢就好。”

一旁许久未出声的顾慎抬起头，审视的目光扫向长庚。眼前的青年身材高挑，模样出挑，身份更是尊贵……但这也是顾慎最担心的事情。

他也上前一步，沉声道，“你二人的事，我们不干涉。只是，你如今毕竟身为天子，诸事并不完全由自身掌控，你如何能确保，将来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将小十六置于两难的境地。”

顾慎还是说得委婉了。

长庚闻言抿了抿嘴唇，微微后退一步，再次向顾慎李彤行了一个郑重的礼。

“多谢二位信任。”长庚抬起头，目光坚定了许多。他朗声道，“自先帝传位于我之时，我就说过，我只是个代皇帝，不会纳妃，不会立后，更不会有子嗣，这点朝上百官皆可作证。储君之位留给了先帝遗孤，我不过是替他暂守。待到四海彻底太平，社会安定下来，子熹同玄铁营不必再死守边关后，我便会传位太子，然后……”

长庚回忆起了顾昀同他勾画的将来，笑意不由得蔓延，“和子熹去到处看看，他想下江南，去西北，见奇技淫巧，观百花斗艳，驰骋草场，熬鹰驯马，去看他守住的大好河山……我陪他一起。”

话音落下，李彤和顾慎定定的看着他。仿佛透过寥寥话语，窥见了那锦绣河山下得以见光的灼灼深情。

“好。”

顾慎走近长庚，拍了拍他的肩，许久绷着的脸终于绽开了一个笑，“你这孩子，可比顾十六这小子靠谱多了。”

长庚一愣，顿时心里弥漫着被认可的愉悦但也没被冲昏头脑。他看向顾慎，神色前所未有的认真道，“不，子熹才是。”

顾慎一愣。

“他曾说过，他封侯安定，就是为大梁打仗的。四境军队，大梁山河全凝成一线扛在他身上。当时因被先帝猜忌，玄铁营被削，人心惶惶下，他在面对北蛮突袭和西洋武器时依旧未曾退却，甚至是……敌军攻打到了城门外。”

长庚回忆起当时城下战火纷飞，骨血满地，如同修罗地狱的那一日，默默握紧了手，干涩道，“当时……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

往事如烟云，却浓烈而炽热，热的究竟是洒落半身的鲜血，或是少年时期青涩又滚烫的心。

顾慎只是沉默地听着。

他不知到底是什么造成那险些国破家亡的危难，但他知道，这么些年，顾昀从未让他失望过。

封侯安定，四境主帅，是他的小十六，是如今的顾子熹。

“他扛住了大梁，带来了福泽绵长，太平盛世。”

“大梁的气运在我身后，而我身后就是子熹。”

“他没有让您失望。”

李彤听着鼻子发酸。

这样的顾昀，陌生又熟悉。他们在顾昀身上看见了曾经期冀的模样，但也希望他依旧是那个侯府无忧无虑的小公子。

李彤揉了揉通红的鼻尖，张开手臂轻轻抱住长庚，拍了拍他的后背。

仿佛能感受到温热的触感，长庚怔怔抬头，却发现顾慎李彤的身影在视线中逐渐模糊。

“也该走了。”

李彤揽过顾慎的手臂，眉目柔和地冲长庚笑道，“我们本就是生魂，无需为我们难过，也别告诉小十六了，没必要徒增伤悲。”

“他只要知道，他一直是我们的骄傲。”

长风一吹，梅树下顾慎李彤的身影慢慢淡去，如星点般缓缓消散。

长庚眨了眨酸涩的眼，直到眼前身影彻底消失，似乎只是吹落了一地尘埃。

他站在梅树下，伸出手，只接到一朵正好落下的梅花。

“长庚！还傻站在那做什么？”

长庚回神，在朝着刚从厨房出来笑吟吟的顾昀走去前，最后望向了那株梅树。

仿佛依旧有两人还站在那，冲他挥手，笑语吟吟。

他笑起来，在心中默默向夫妻二人保证。

我的将军，不会功成骨枯。

他会青史留名，流芳百世，他不会在停留在滚滚红尘中，他会在史书上留下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会永远骄傲，永远意气风发。

要不是援军赶到，京城铁定守不住了。

顾昀第一次醒来的时候，没有力气睁眼，浑身剧痛。

没死。

那京城呢？京城沦陷了吗？现在是在什么地方？

他迷糊中剧烈的挣动了一下。

可惜实在是气力不济，意识支撑了片刻，再次陷入了昏迷。

昏迷前，顾昀模模糊糊地往房门方向看了一眼，虽然什么都看不清。

昏昏沉沉好几天，顾昀才真正醒过来，药效早就过了，他又是个听不见看不清的睁眼瞎。

顾昀有些吃力的眨了一下眼睛，什么人都没看到，下意识地皱了下眉。

他脑子里乱哄哄的，一堆问题不分先后涌进了脑子。

援军、北大营、皇上、西洋军，都怎么样了？倒是来个人跟他说一说啊。

可惜他醒的不是时候，这会儿想必城内乱的很，太医也不见一个，现在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

好不容易外面好像有动静了，顾昀却又躺了回去。

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有点怂……

他下意识的以为来人是长庚，于是闭上了眼睛装睡。

——没有闻到那股熟悉的安神散的味道。

不是长庚。

也没人进来。

到了晚间，来了一个小药童给他送汤药，见他醒了又惊又喜。

小药童年纪太小，说话语无伦次，他又看不清听不清，不知道那小药童说了些什么。

但大抵能猜出来，八成是援军到了，京城没有沦陷——不然自己也不会还活着。

顾昀自己把现状想了个七七八八，倒是比之前心定了些。

“我好着呢，这么晚了，就不要去打搅别人了。”顾昀对小药童道，“去休息吧。”

身上受着重伤，动一下都疼，顾昀只能躺在床上。

他冷不丁地就想到城楼上那事儿。

——谁能想到自己还要活着面对这个啊！

顾昀一个头两个大。

可是过了好几天，都没看到长庚。

心里又堵得慌。

期间沈易来了，他俩对话全靠吼和比划，把援军和京城的事大概说了一说，顾昀心头的大石总算是落下了，其他的东西又冒出了头。

“咳。”顾昀状若无意地问，“那什么，长庚这几天过的怎么样，好几天都没看到他了。”

“四殿下……”沈易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四殿下被皇上派出去办事儿了，这会儿忙得很，估计有段时间不能来看你了。”

又聊了一会儿，顾昀聊着聊着就睡着了——顾昀刚从阎王那拉回来，精神头不太好，说会儿话又昏迷了。

沈易轻轻带上门退了出去，眼神里有些沉痛——四殿下的事儿，能瞒住多久呢？

又过了大半个月，顾昀总算精神头好了点，虽然一身伤，肋骨断了不能动，但是一天中能清醒大半了。

晚间顾昀睡得不安稳，半夜醒了。

“长庚？”顾昀试着冲门外喊了一声。

没人。

他竟以为长庚会在外头给自己守夜，就像在侯府里一样。

我这是魔障了吗？顾昀想，真是混账！

又过了几日，顾昀忽然有些不安。

其他人……好像都在有意回避有关长庚的话题。

——

迷迷糊糊间，顾昀好像闻到了安神散的味道。

顾昀抬头一看，果然是长庚来了。

顾昀从床上坐了起来，一时有些拘谨，手都不知道怎么摆：“来了啊。”

长庚点了点头。

顾昀拍了拍旁边的床榻：“坐。”

长庚微微一笑，坐在了顾昀床边。

顾昀原本话就多，一见长庚更是打开了话匣子。

这小子，半个月不见怎么不爱说话了？

顾昀：“怎么不说话？”

长庚仍然微笑着，看着人的眼神，让人想到了城楼那天。

“难为你那天……”

顾昀刚一说话就停下了——长庚将一根手指轻放在了他的唇上。

“你……”顾昀还想说什么，长庚摇了摇头，那眼神像是对他 说：义父，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顾昀原本想把事儿摊开来说，情不自禁是情不自禁，但以后怎么办？他不能看着长庚继续这样误入歧途断子绝孙下去。

但一看到长庚那哀求的眼神，顾昀说不下去了。

“手怎么这么凉。”长庚的手冷的像块冰一样，顾昀把被子拉过去给长庚盖上，长庚笑了笑，对他说了声谢谢。

自从知道长庚对自己的心思，他们俩就很少如此亲近了。

这会儿看到长庚全胳膊全腿的，顾昀心里忽然就有些软了。

“说说，皇上派你干什么去了？京城的事儿你打算怎么办？”

京城的事儿长庚自然是有打算的，将这些年的想法都说了出来。

顾昀笑了：“你这些想法都什么时候有的？”

长庚：“这些年瞎琢磨出来的。要是都能实现，大梁或许就有救了。”

当年的孩子，已经成长到了如此地步吗？

顾昀看着眼前的长庚，终于意识到长庚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简直令人刮目相看。

只是顾昀听的有些费劲：“你等等，说慢点，我看不清你在……”说什么了。

顾昀一顿——他不是在听长庚说话，而是在看长庚的唇语。

忽然，顾昀意识到了什么。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顾昀去拉长庚的手

长庚摇了摇头，说不冷。

“长庚，你怎么……”顾昀像是呼吸困难似的，艰难地开口，“怎么……”

长庚微微垂下了眼眸，看着顾昀。

顾昀心神俱震，假装没发觉一切异样。

他人生头一次回避，回避一种可能——自己本应又瞎又聋，这会儿怎么能看得清，听得清？这么多天，长庚怎么可能不来看自己一眼？就算、就算长庚他受了重伤，也必放心不下自己。

难道长庚他已经……不、不会的！

“长庚！”顾昀用力抓紧长庚的手，脸上平时处变不惊的镇定漏了一丝裂缝，顾昀几乎用尽了全力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急切，“太晚了，别麻烦了，今晚在这儿住，和义父一起睡，好不好？”

长庚没说话。

顾昀抓紧长庚手臂的力气更用力了一些——长庚的手极其的冷，比冰还冷，冷的刺骨。

顾昀抓紧了，不敢放松一分：“长庚？”

长庚把顾昀的手放进被子里，脸上露了一丝促狭的笑意：“这床就这么大，我要是挤着你怎么办。”

——长庚说话没有发出声音，只有口型

顾昀努力分辨长庚的唇语：“我不怕挤。”

长庚的动作毋庸置疑，将顾昀整个人用被子结结实实的裹好了：“伤患要好好休息，不许作妖。”

长庚给人裹好了被子，想把手抽出去，抽了两回都没抽动，笑道：“子熹，你抓我抓这么紧，我可就……”

顾昀：“你就怎么？”

长庚有几分局促，愣是没敢说，只是一个劲儿地看着顾昀。像是看一眼少一眼似的，十分地不舍。

忽然，长庚转头看向某个未知的地方。

“长庚！”

顾昀一把抓住长庚的肩膀，企图把他拉回来。

“子熹……”长庚的眼神中似有千言万语，终是叹息了一声，“义父，我该走了。”

“不！”

顾昀紧紧地抓着他，好像这样长庚就不会消失。

可是，长庚的身影还是渐渐开始消散。

“长庚，你回来！回来——！长庚——”

——

四殿下身亡的事到底没瞒住，沈易也不知道顾昀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哪一天知道的。

顾昀那原本就重伤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不过一月，顾昀又重新上奏返回西北战场。

——顾昀终是死在了战场上。

安定侯死后，原本就千穿百孔的大梁在皇帝李丰的治下摇摇欲坠。

安定候上奏过的那封写着大梁未来举措厚厚的折子，早就被李丰烧了，等李丰想起来时，已经为时已晚。

没有了安定候，没有了四皇子李旻，大梁终是塌了。

——

这就是黄泉路么？

旁边有个鬼魂嫌他走得慢，撞了他一下，顾昀赶忙把路让了开来，走到一边去了。

也不知，这黄泉大不大。

顾昀离开鬼魂大队，专心致志地找起人来，哦，不是，是找鬼。

远处，一道鬼魂飘来，不过刹那，就飘到了近前。

那鬼魂还和生前一样英俊，眉目锋利，笑起来却很甜。

“子熹。”

雁王丢了。

雁王府的管事赵伯是玄铁营退下来的老将，于是第一时间把这件事通传进了安定侯府。

顾昀得了霍郸的传话，快马加鞭从北大营赶回来。赵伯说，七天前，殿下告诉府里想去京郊游玩散散心，至多三五天便归，但如今已是第七天了，殿下还是没有踪迹。

顾昀沉声问：“他可有带什么小厮？”他心中不安，知道此问无益，却还是不死心，“堂堂一国亲王，出门竟然独身一人，像什么话！”

雁王府的仆从并不多，他也没有带亲随出门的习惯，赵伯悔道：“那日他只独身一人，架了辆小马车，便出城去了。”

 

安定侯府的府兵鱼贯而出，四散去京郊寻人。京郊有一大片树林，只是如今方才二月初，枯枝败叶，前几日又落了点小雪，实在称不上是什么美景，又哪里能散的了什么心了。

“这小兔崽子！”顾昀咬牙，但这一点点怒气却轻飘飘的没什么着落，更大的一片惶恐不知从何升起。“难道是世家的残遗来寻仇？”可如今大梁蒸蒸日上，一切都已于四年前慢慢走上正轨，雁王本人更是半年前就已称病退出朝堂做了一个闲散王爷，还能有什么政敌不成吗？再者……再者长庚那小子，师从钟蝉老将军，一身武艺虽不能说是顶尖，但也很是了得，即使不幸碰上什么山野匪徒，也该有身退的能力。顾昀实在想不到还能有什么事能让长庚这么悄无声息的消失不见。

霍郸带领着府兵继续搜寻，顾昀却拍马赶回了京城。

自多年前至今，虽然大家各有各的前程要奔，却不约而同地在正月十六这天抽出了时间聚集在安定侯府给顾昀过生辰。现今是二月初，半个月前曹春花从江南赶了回来为顾昀庆生，还没离开京城。

顾昀在灵枢院找到了曹春花，他正和葛晨一起。

“大哥不见了？怎么会！七天前我们还一起吃了酒，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曹春花吃惊道。

“七天前？小曹，七天前发生了什么？”又是七天前。

葛晨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说：“七天前上午，大哥过来找我和小曹，说是要请我们去酒楼吃酒，我们一起吃了晌午饭，就分开了。”

顾昀：“他可有说什么不同寻常的话？”

曹春花皱眉回忆道：“就话了些家常，也没说什么别的，就是喝了两杯小酒，难免说起了一些从前的事。葛胖小两杯酒下肚，就醉得不成样子，之后散开的时候，大哥说他还有些要事要出城一趟，让我帮忙把葛胖小带回去他就不送了。”

顾昀蹙眉，问道：“他有说什么要事吗，喝了酒还出城办事？”

曹春花摇头：“大哥没有喝，他……他只以茶代酒。我问他出城办什么事，需不需要帮忙，但大哥没有告诉我，只说是一些私事。离开的时候，大哥目送我们，但什么话也没说了。”

 

顾昀转头又去了沈府，沈易十六之后第二天就回了西南，但陈轻絮和沈嫣留在了京城，暂时还没有离开。

陈轻絮面色有些苍白，但也只说不知长庚去向，八日前长庚曾来过沈府，只略微坐了坐就离开了，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事。

顾昀同陈轻絮告别，转过身，没有看见陈轻絮的欲言又止。

 

天渐渐黑了，府兵搜寻了大半天，并没有带来什么好消息。顾昀牵着马，在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中穿行，没有了方向。

长庚……长庚他究竟在哪里？现在还好吗？

根本不应该放任长庚搬出侯府。可是当年……当年发生了什么呢。

七年前，隆安七年，城破之时那一吻，顾昀抱着一颗必死之心没有推开长庚，可谁能料到他竟在在那样的绝境里活了下来，养伤之时，既忧心国事，又放不下长庚。他始终愧疚那一时的心软没有躲开那一吻，却也不知该怎么面对，于是借着养伤，在长庚来时以昏迷避而不见。他还记着那时，长庚伏在他塌边，轻叹道：“子熹……子熹，我知道你醒着，你睁开眼睛看一看我吧，求你了……”那样颤抖的哀伤，于是他抖了抖眉睫，睁开了眼睛，看着面前的人骤然亮起的双眼，心里却溢出了苦涩。

家国，伦理，生前身后名，他有那么多的理由，但如今看着这双眼睛，却什么都不忍心说。“子熹，若是城门那一吻……”长庚的声音被扼在喉咙里，他看着顾昀复又闭上的双眼，深吸一口气，将哽咽藏住，轻声道，“那便什么都没有发生罢，只要你能好好的，只要你好好的……子熹，我别无所求，唯愿你平安。”

半月后，顾昀拖着病体回西北，在路上遭遇沙匪作乱，为首的匪徒自称火龙，被一小队玄甲快刀斩乱麻地解决了，传到他这里的时候，已全部被就地格杀。顾昀听着传信兵的通报时，莫名碰碎了一只杯子，心跳乱了一拍，却不知为何，于是转瞬便抛在脑后了。

四年前，隆安十年，李丰被世家挟持，在宫变中丧生，十岁的李铮登上大统，雁亲王摄政。三日后，江南大捷。再五日，顾昀在安定侯府从重伤中苏醒，长庚伏在手边已经睡熟，看着他眼下的青灰，顾昀感觉好似回到了三年前。只是这一回醒来的长庚，即使看见清醒过来的顾昀大喜，却也只道：“义父，你终于醒了！”

是了，前不久，长庚已经搬出了侯府，他唤他：“义父，从前是我不懂事，成年了还赖在义父身边，现如今军机处事物繁忙，我也是时候有自己的府邸了。”顾昀不知自己作何感想，带上一点老怀欣慰地点了点头，并从侯府指了几个人送到雁王府照料着，外人看着，无不叹一句义父子的情谊。

 

雁王府的府门气派，安定侯亲手题的字，可也不愧是从安定侯府出来的雁王，同侯府一样，除了门口两个石狮子外，没有什么像是一国亲王府邸的样子。不过长庚太忙了，过了在侯府侍药的那一月，几乎是驻扎在了军机处，新帝上位头一年，没有机会回过府，每日早朝之后留在皇宫教导皇帝，晌午过后再回军机处处理事务，一待就到了月上中天，眼看着不足一个时辰又要上朝了，便和衣宿在了军机处。这样连轴转了一年多，终于也将这破烂山河整理出了一个可期的明天。

 

又过了两年，江充、徐令等人带领着提拔上来的寒门士子撑起了朝堂，以小蔡将军为首新兴武将也在顾昀的带领下茁壮起来，百姓摆脱了战争的阴霾，江南也在缓缓复苏。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但雁亲王却突然告病辞官。顾昀心中一紧，踯躅了几息，还是敲响了雁王府的大门。

来开门的竟然是个眼熟的人，还是昔年从侯府派到雁王府的仆从，年纪也大了，但身体不错，顾昀同他问了几句雁王的近况，被知悉一切如常。这些年，两人碰面的机会实在不多，并非有意，只是一个忙着朝堂，一个依旧常去西北坐镇，有心往来却也实在是抽不出时间。

顾昀坐在堂厅喝茶侯人，一时间也是百感交集，四年时间呼啸而过，那些埋藏在时间里的情谊，无论多么惊世骇俗如今咂摸起来也不过只是时光的一角。这些年来顾昀很少去想那些“不合伦理”，但他很想念长庚，十二岁时被他从狼吻下救出来的那么瘦弱的一个孩子，仿佛还是跟在他身后不情不愿去抢雁食的倔强模样，却悄然长成了顶天立地的君子，力挽狂澜于危难之中。

他长得比他当年想过的最好的样子还要好。

 

一盏茶后，长庚裹着一股安神香出来了，他披着一件玄色的披风，略带一些病中的苍白，但总体气色尚可，甚至比前两年在朝堂之上夙兴夜寐的气色更好些，顾昀忖道，放下了一些心。安神香里杂糅着些脂粉气，顾昀没有多想。

甫一看到顾昀，长庚便急急两步，将身上的披风披在了顾昀身上，略带一些责备：“义父怎么还穿着如此单薄！如今深秋时节，天气也凉下来了，义父也该多加些衣物，不要着凉了才好。”顾昀看长庚披风之下穿得还算厚实，便笑呵呵地接下了小义子这带着体温的披风与关心。

“义父放心，不过是前些日子感染了风寒，算不得什么大病。”长庚安抚道，“也连累义父多跑了这一遭。”

“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我来看看儿子，天经地义。”顾昀皱了皱眉，“现在好些了吗，要不要再请陈姑娘来看看？”

“区区风寒，哪里还得劳驾陈姑娘了。只是趁这个机会想要休息休息罢了，这几年有些累，大夫同我说让我好好静养一阵子。如今陛下渐渐大了，朝堂之上又有寒石和明瑜，我能躲个懒又何乐而不为呢。”

“陛下被你教养地很好，他十四岁了，将来也会是一个明君。”顾昀本不是置喙君主的性子，但看着长庚略带苍白的嘴唇，“铮儿他仁义。”就像你一样。

但长庚动容了，他垂下眼睫，掩去眼底的潮气，看着茶盏中沉浮舒展的叶子：“陛下和他父亲不一样，他会是个好皇帝。”

他会是个好皇帝，在他这里，你一定可以安安稳稳卸甲归田，我的将军。

那日他们畅谈了许久，像是要把这匆忙的几年里没有说完的话一股脑的说出来。临别之时，长庚相送至门口，顾昀在马上遥遥向他挥别，看着月下他沉静但柔和的面色，感受到了久违的欣喜。

 

雁王的尸体在京郊三十里外的一间破庙里被发现。

破庙门口的老槐树上拴着来时的那架小马车，缰绳被挣脱了，于是老马识途，一路奔回了雁王府。接到消息的顾昀跟着马儿的足迹一路追寻到破庙，看见了长庚的尸体。

昔日光风霁月的雁王殿下静静地躺在佛祖前的蒲团旁，他向来勤俭，平日里一身袍子穿旧了也混不在意，只要干净就好，可是他死时，浑身都是可怖的伤口，衣服碎得一缕一缕的，沾染着血和地上的尘埃。

原来这样神仙一样的人物，死了也和旁人没什么不同。

也许还是有些不同的，他的脸色平静得很，仿佛全身的惨烈同他毫无干系，细细看来，嘴角甚至还带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就好像做了什么此生难得的美梦。顾昀曾经打趣他小小年纪沉稳得仿佛一个小和尚，丝毫没有鲜衣怒马的少年气。他今年二十八岁，已不再是少年了，于是这些年来更加静笃，温和的面具像是镶在了脸上，任何事也不能动摇其分毫。

包括死亡。

雁王死于他胸口的一把短刀，普普通通的一把短刀，像是从街边铁匠铺上随手买的，也像极了多年前他深陷狼群手中紧攥着的那把刀。短刀稳稳地插在雁王殿下的胸口，他的手，甚至还放在短刀的刀柄上。

长庚死于自戕。顾昀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顾昀不信任太医，他觉得那都是一群饭桶，他找来尚在京城的陈轻絮。陈轻絮近来一直心神不安，侯府的老仆来请的时候，她知道第二只靴子终于落了地。她闭了闭眼睛，吐出一股浊气。

“侯爷。”陈轻絮看过了尸体，向顾昀回报，“节哀。殿下他……确是自戕。”

他的指缝里都是自己的血和肉，刀的角度也证实了是他自己扎下的。太医也这么说。刑部来人看过，破庙里没有出现第二个人的痕迹。

也就是说，他的小长庚，在那间破庙里，无缘由的发了疯，狠狠伤害了自己，然后自杀。

顾昀不信。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一个好好的人，怎么突然就疯了呢。

“陈姑娘，你告诉我，长庚他是不是中了什么毒，让人神思不清，不然……不然他怎么会……他怎么敢！”

陈轻絮不敢抬头，她从未听见过安定侯如此哀切的声音。这个仿佛是重甲铸成的人，是大梁的脊梁，是海晏河清的基石。可是重甲也会被炮火炸得粉碎，更何况是肉身凡胎的人呢。

但她什么都不能说。里面躺着的人的身上的一切秘密，都该随着他的死亡烟消云散了，说出来也只能徒增伤悲罢了。她在七年前答应过他的，她要保守那个不能说的秘密，生前不能说，死后更不能说。

绝对。不能说。

 

顾昀坐在院中的梅树下，茫然地看向长庚躺着的那间屋。他想起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他想起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是今年的正月十六，是个好日子，月亮很圆，映得院中一片白。长庚说：“将军，万望珍重。”他这么些年再也没有喊过子熹，他一直都叫他义父，唯有这一句，他叫他“将军”。这是一场告别。

可那天分明应该是他的生辰。将军三十六岁，无病无灾，生辰那天收到了亲朋好友的祝福和礼物，还有他最珍重的小义子的一碗面。他久违地喝了三杯美酒，吃了一碗长寿面，觉得这世间再美好的日子也不过如此了。

曹春花和他的铁傀儡是每年的固定节目，葛晨加了些许的调动，让这些铁傀儡舞得越来越像一个个花枝招展的舞娘，一时间竟分辨不出混在其中的曹春花。沈嫣咿咿呀呀的同曹春花一起跳，陈安站在一旁紧张的看着妹妹生怕她摔了。沈易陈轻絮夫妇并着长庚顾昀，围在石桌旁，好不热闹。

闹过了三巡，旁人各自去了客房，仆从们年纪大了，也陆续歇下。院中只剩下耗尽了紫流金的铁傀儡和长庚顾昀二人。顾昀嗅着空气中还未散尽的酒香，笑道：“年纪大了，只三杯，就醉了。”

长庚给他倒了一杯清茶，也带着笑意说：“义父堂堂西北一枝花呢。年前我去了一次江南，姚大人还同我念起义父您。他托我请您下江南，再在女儿红里醉一次春风。”

“小混蛋，就知道臊我。年轻时候瞎闹说的胡话不能当真。”

长庚微微敛起了笑意，认真地看向顾昀的桃花眼里：“义父，您上次回来，路过江南了吗？”

顾昀微微一怔，慢慢回道：“我去岁下过一次江南，那是江南的好时节，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十万人家。”

他伸手拍了拍长庚的肩膀，郑重点了点头。

 

长庚起身告别。

他向门口方向走了几步，突然又回首，顾昀坐在侯府的梅树下，披着暖和的狐裘，沐浴在银白色的月光中，噙笑正目送他的背影。于是长庚也跟着笑了，他遥遥一拜，最后对顾昀说：“将军，万望珍重。”

☆骑士帝

☆如题，全文8k+，一发完

☆是不想留下任何的鲁路修和想留下一切的朱雀

旅馆里老旧的风扇在幽闭的前厅里嗡嗡作响。女人懒散地窝在沙发椅里，搭在桌子上的双脚漫不经心地晃着，尽管那把椅子已经摇摇晃晃，仿佛下一秒就会散架。

"嘿，我跟你讲﹣-"

女人的肩膀与耳间夹着一部手机，边摆弄着手中的指甲刀边和电话那边的人闲聊，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咯咯笑了起来。

"到夏天了，找ji的油腻男人越来越多了，刚才来的那一对真是……"

吱呀——

话音倏地被刺耳的开门声打断，她循声望去，两个男人出现在门口。本来这点小事不足以减弱她继续调侃的欲望，但是那两人的姿势实在过于诡异。

栗发男人戴着一副墨镜，面容紧绷，仿佛踏进的不是旅馆而是 

战场前线，只是手上的动作十分可疑。

他正单手死死抓着黑发男人的手腕。

黑发男人扣着一顶鸭舌帽，再配上口罩，将整张脸挡得严严实

实。他正小幅度挣扎着，也不知是因为栗发男人禁锢得太死还

是在欲拒还迎，嘴里似乎还嘟囔着"枢木卿我命令你……"

具体的女人还没来得及听清，就被栗发男人打断。

"一间双人房，谢谢。"

女人疑惑的目光穿梭在二人之间，不久后一副恍然大悟的模

样。

原来是第一次，还有些害羞。

良好的职业素养让她会心一笑。女人清了清嗓，开口道"只剩

大床房了。"栗发男人面色闪过犹豫，女人见状，循循善诱道："只需要一个人的证件哦。"这句话明显打动了他，栗发男人

空闲的手抽出ID卡放在桌子上。女人拿起扫了一眼，心里暗暗惊叹。

嚯，才十八岁，玩得还挺开。

她手上登记着信息，嘴却闲不

住： "搞得这么神秘，你俩有什么身份啊？"

本来只是一句不指望得到回答的玩笑话，出乎意料的是一直沉默的黑发男人突然开口。

"我们……是……皇……"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浑身剧烈颤抖，字一个一个地往外蹦。还没说出更多的话，栗发男人抬手迅速捂住他的嘴，力度之大险些将他推了个趔趄。两人动作幅度过大，以至于栗发男人的墨镜往下滑了不少，露出那双满是阴翳的绿色双眼，仿佛无数毒蛇潜伏在其中，危险地吐出蛇信子，令人全身发麻。

"别提问，快点。"

阴沉且饱含威胁意味的命令响起，女人迅速低下头不敢再看，手上动作几乎快出残影，一时只剩下键盘敲打的噼啪声。

"您的房卡，左转有电梯。"

女人颤颤悠悠地递过去，小心地抬眼瞥了一眼，黑发男人颤抖得似乎更剧烈了。栗发男人侧头，伏在身旁人耳边低声说了句"闭好嘴。"便松开了捂嘴的手接过房卡，接着连拖带拽地将黑发男人带离了前厅。

女人站在原地愣了片刻，直到方才随手放在桌子上的手机传出的声音逐渐变大才回过神。"妈呀……"她拿起手机放在耳边，视线仍然停留在两人消失的走廊尽头。

"我跟你讲，现在的年轻人可太会玩了...”

上电梯后鲁路修迅速扯下了脸上的口罩。

"帝和第零骑士——"

半截话吐出来后，他才开始大口喘气。长时间缺氧让他的脸颊通红，双眼染上粼粼水光，紫色双眸里闪烁着不正常的红，可怜的模样很难让人联想到这是那个凭一己之力掀起腥风血雨的恶逆皇帝。艰难地顺过气后，鲁路修来不及生气，因为眼前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枢木朱雀，我以不列颠尼亚皇帝的身份命令你，放开我！"充满怒气的声音里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样情绪。恐惧，绝望，亦或是...乞求？想到这里，枢木朱雀抓着鲁路修的手的力气又重了几分。

“放开你，你能去...”

他突然想到现在的质问只能换来鲁路修一板一眼毫无意义的回答，话语在嘴边转了个弯化为肯定句:“没有假ID卡你只能回宫。路上可能会有人认出你，回到宫里可能会被有心人发现利用。到那时你什么都反抗不了，一切都会功亏一篑，包括零之镇魂曲。”

果然零之镇魂曲一被提起，鲁路修瞬间就噤了声。直到电梯门开的声音响起，他才找回自己的立场。

"那也用不着你管，滚！"

强势的语气下掩藏着什么，枢木朱雀一清二楚。一个把世界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骗子面临如此境况，世上最荒诞的笑话不过如此。

"除了我以外，还有谁能管。"

开门，关门，把人甩在床上，动作一气呵成。在不停的叫骂声中，枢木朱雀仿佛听不到般自顾自找了根绳子把他绑在床头。

“不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有人能顶替我的位置吗？”

在鲁路修咬紧牙关前枢木朱雀用力掐住他的下颚。被钳制住的人眉头紧锁死死瞪着施暴者，疯狂闪烁的红光像警报一般刺眼。

“没...有...”

从口中泄露出来的简短话语让枢木朱雀十分满意。他松开手，站在一旁沉默看着鲁路修徒劳挣扎着，苍白的面容上泛起红痕，因运动过量而流下的汗濡湿了黑发，仿佛一掐就断的纤细脖颈微微扬起。

狼狈，脆弱，美丽。

像一枝弯了腰的罂粟。

“鲁路修，你只能依靠我。”

12个小时前。

清晨的阳光洒在皇宫里，青砖白瓦，草长莺飞，仿佛这里只是一个充满希望的乐园，每一寸土地下都隐藏的暗涌血河似乎成了皇宫里每个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陛下，所有皇室成员及其余党已清点完毕，只有一人尚有疑问。”

闻言，鲁路修从成山的文件中抬起头，轻轻皱了下眉。

“谁？”

“尤菲米娅皇女。”

许久未现的名字突然被提起，汇报的人一直颔首低眉，自然错过了鲁路修一时的怔愣。

一个又一个明日将历史向前推，明明没过去多久，却已然成为了一段都不足以成为百姓人家茶余饭后的闲聊内容。

“尤菲米娅皇女的骑士勋章下落不明，可能存在逃离的余党。”

显然负责这个任务的人都不知道第九十九任皇帝继任之前的事，又或者知道的人已经死得所剩无几。修长的手指无意识转起了手中的笔，鲁路修只是思考片刻，便回复到:“知道了，她的骑士勋章明日我会派人送过去。退下，让第零骑士过来。”

待那人走后，一直坐在角落里的CC才悠悠出声，语气里掺杂着一丝期待好戏的兴奋感。

"突然被告知要上交尤菲米娅的骑士勋章，以他的性子，估计会直接把零之镇魂曲的最终内容提前吧。"

"他不会的。一切未完成前他一定不会杀我。毕竟我们现在在做的，也是尤菲的遗愿。"

“那你觉得他会乖乖交出来？”

颇具嘲讽意味的反问让鲁路修一时语塞。他是个优秀的战略家，是个冷血的指挥家，对国际象棋得心应手却对人的感情一窍不通。

"不要勋章，直接宣告不用再查尤菲米娅不就好了。你独裁的事情多了，还差这一件？"

不管怎么看，CC的提议都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但那只笔依然在转，鲁路修也一直没有吭声。CC见状，也明白了鲁路修的心思。

"你还是对他和尤菲之间的情谊耿耿于怀。哼，占有欲爆表的小鬼。"

回应她的只有一阵沉默。

作为自己的零之骑士，却拥有着另一个人的骑士勋章。

这个想法在他心中扎根已久，原以为会随着时间流逝，随着零之镇魂曲的推进而渐渐被淡忘。但现实与理想截然相反，两人对对方的逐渐理解，有回温趋势的关系，以及为同一目标而并肩作战的日常。朝夕相伴互相支撑，本不该被唤醒的感情开始失控，本该被淡忘的想法也愈来愈烈。

但一切美好都是假象，实际上二人的隔阂丝毫未减，表皮光鲜亮丽的果子，内里早已烂透。

CC深知鲁路修的本性，他决定好的事哪怕天塌了也改变不了，只是摆正神色叮嘱道:"谨慎一点，别在这时候再加深你们之间的矛盾。虽然理性分析上他不会做出格的事，但枢木朱雀做出超乎你意料的事情还少吗？"

“嗯，我知道。”

啧，真是别扭死了。

"啊﹣﹣皇宫里的披萨都吃腻了，我去外面尝尝新口味。”

眼不见心不烦，CC从凳子上跳起来，边说边朝门口走去，随着开门声响起的还有她接下来的话。

“如果需要帮助的话随时给我打电话，让我带情  qu  toy回来也是可以的。"

鲁路修手中那只笔终于停了。

被重重砸在了门上。

只是几秒，敲门声响起。

“是我，陛下。”

枢木朱雀来得太快，鲁路修立即坐正，深吸一口气，恢复平常从容。得到进入的允许后，门外人才恭敬打开了门。战斗训练让骑士的听力格外出色，枢木朱雀一进门就目标明确地蹲下捡起滚落在一旁的钢笔，单膝跪地呈了上去。鲁路修出神地盯着那只笔，直到枢木朱雀开口询问才回过神。

“恕属下多言，您是和CC吵架了吗？”

“没有的事，枢木卿今日陪我出宫逛逛吧？”

“CC对您而言还很重要...欸？”

话题转移之快让枢木朱雀措不及防。他错愕地抬头，试图从皇帝脸上看到有关他真实意图的蛛丝马迹。但鲁路修完美的笑容显然没有如他的愿。

“如果这是您的意愿...Yes,my  majesty.”

于是两人各怀心思地并肩站在街上。

哪怕零之骑士的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拥有的薪资远超日常花销，但枢木朱雀依旧穿着那件蓝色风衣，一副墨镜完美的挡住眼睛。为了不引人注目，鲁路修的穿着更简单，只是一件白衬衫，鸭舌帽和口罩把整张脸遮挡得严严实实。

“所以陛...鲁路修，我们要去哪？”

“别急。”

我想想关于和暗恋对象出去玩应该做些什么，夏莉之前是怎么教的。游乐场？商场？不对，这些好像是约会应该去的地方。

鲁路修的心里话自然没有说出口，但他捏着下巴低头沉思的模样还是暴露了一些。枢木朱雀静静等了一会，见身旁人仍没有什么想法，无声轻笑。

鲁路修也有不擅长的领域啊。

“现在正是鲜花盛开的季节，不如去公园看看？”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

沐浴在阳光下的鲜花鲜艳夺目，满目生机盎然，与皇宫内被刻意营造出来的生机截然不同。鲁路修惬意地咬着吸管，冰凉的果汁顺着喉咙滑下，让人在炎热的夏日里重新焕发。他们慢悠悠地逛着，身上没有繁重的礼袍，肩上没有沉重的责任，仿佛只是两个普通的高中生结伴而行，或者再亲密一些，是一对新晋的热恋情侣。

“朱雀，我们似乎好久没有像现在这样一起看看这个世界了。”鲁路修侧过头，露在外面的紫色双眸里是罕见的轻松愉悦。枢木朱雀身形一顿，良久，闷闷地嗯了一声。鲁路修不甚在意，目光落在不远处正在玩闹的孩童身上。

“如果零之镇魂曲后的世界可以处处如此，如果娜娜莉可以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我也算不白死...”

话音未落突然被打断，鲁路修疑惑地回头看向抓住自己手臂的人。那副墨镜挡住了枢木朱雀的眼睛，可他浑身散发的低气压还是没有影响鲁路修的观察。

也是，这么好的时刻不应该说这种毁气氛的话。

但是枢木朱雀的手在颤抖。

隐忍，压抑，痛苦地颤抖。

为什么？为什么会颤抖？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情绪从他的骑士身上迸发？

一阵微风吹过，鲁路修下意识望向远方，大片的黄色映入眼帘。

是一片向日葵。

鲜艳的黄在日光渲染下熠熠生辉，随风轻轻摆动着。眼前场景与儿时记忆瞬间重合。

“鲁路修。”

被唤的那人目光重新落在枢木朱雀的脸上。与儿时不同的是，他的面庞更加锋利，面容更加坚毅，满是岁月和痛苦留下的痕迹。

这其中大部分是由鲁路修亲手造成的。

“在一切结束前，我们好好谈谈吧。”

有什么可谈的，除了误会和怨恨还有什么可谈的。

鲁路修后退一步，漂亮的眉毛拧起。

不可以，不可以再给活在明天里的人留下痛苦。

一切争端应该在他身上结束，他就应该在这世上消失得彻彻底底。

枢木朱雀摘下了墨镜，露出那双翠绿色的眼。

那双本应充满活力与希望的眼，此时正闪烁着痛苦与偏执。

他再一次成为了天衣无缝的计划里那个最大变量。

不应该和好的。

与其这样爱恨交错痛苦不堪，不如一直恨下去，恨得彻彻底底。

“哈，那让我们现在先谈谈正事吧。”

鲁路修伸出手，在枢木朱雀不解的目光里说道:

“把尤菲米娅的骑士勋章交出来。”

转眼太阳便要落山。

哪怕枢木朱雀的怨气几乎化为实质，他还是恪尽职守地陪鲁路修逛完了整个公园。其实在把所谓真实目的说出来后，这一天对鲁路修来说已经结束了。但他实在不敢开口提出回宫。

在宫里砍人明显要比在外面方便许多。

两人站在今日的起点，谁都没有说话，诡异的氛围在二人之间弥漫。

“所以您今天叫我出来，只是为了让我心情好点以便更容易交出尤菲的骑士勋章，是吗？”率先打破死寂的是枢木朱雀，他没有任何动作，声音没有起伏，仿佛只是在问“今晚想要吃什么？”

“啊，是啊，不然让你交出来的可能性也太小了些。”鲁路修状似无所谓般耸了耸肩。他本以为还要迂回一段时间，甚至做好了挨上几拳的准备。正估量着以枢木朱雀的力气和此刻的愤怒程度能忍下几拳时，那枚骑士勋章蓦地出现在眼前。

“如您所愿，陛下。”

平淡的语气，再平常不过的敬语，在此刻却仿佛一把锋利的剑，瞬间斩断了两人间所有似是错觉又似是真实的温情。

不知为何，鲁路修感觉自己的手好像被灌了千斤水泥，怎么也抬不起来。他张张嘴，试图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焊死了发不出一丝声响。两人就这么僵持着，直到枢木朱雀忍无可忍，粗暴地抓起皇帝的手硬塞给他。

“想要就拿去啊！”

冷静的伪装终于被撕碎，枢木朱雀粗喘着气，竭力压住身体的颤抖。

“看着我一次又一次相信你的谎言，一定很有意思吧？”

不是的。

“亏我还真的以为这是我们新的开始，来之前暗暗激动了好久。”

不是的。

“鲁路修，你是皇帝，我是你的骑士你的棋子，你大可不必在我身上浪费如此多的精力。”

不是的。

“不论你生还是死，我永远恨你。”

...

不出所料，再一次达到了目的，鲁路修在玩弄人心上从未失手。但当枢木朱雀的身影渐渐远去，一阵巨大的绝望感瞬间席卷了他，紧紧缠绕在脖颈上，令人窒息。

他仿佛失了全身力气，缓缓蹲下去。

“您还好吗？”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鲁路修僵硬地抬头，陌生的面孔出现在视野里。那人友好地伸出手将鲁路修拽起来。

“我看您不太舒服的模样，所以为什么那么多人会瞬间服从您的管理？”

“因为我对他们使用了...”一连串字符从嘴里吐出，速度之快让鲁路修直到快全部说完才意识到反常。他迅速捂住自己的嘴，脑海里警铃大作。

遭了，geass！

强行反抗geass无疑是痛苦的，鲁路修死咬嘴唇，传来的刺痛感也不足以维持理智。

“说啊，为什么，是因为对他们使用了可以控制人心的geass吗？”

“呃...”鲁路修的手腕被抓住强行从嘴边脱离，和精神力对抗让他浑身颤抖。正当他快撑不住的时候，一阵劲风从身边吹过，接着面前人就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态被踹飞好几米远。

“...geass——朱雀，杀了他！”

怎么敢，怎么敢对他使用这种geass！

枢木朱雀自然不可能下杀手，只是将那人抓住后交给了后来的士兵处理。迅速解决完后枢木朱雀疾跑到鲁路修身边跪下。

“抱歉，是属下失职让陛下遇险，还请陛下责罚。陛下有受什么伤害吗？”

“我...中...了...geass。”鲁路修每说一个词都仿佛承担着巨大的痛苦，枢木朱雀见状皱起眉，不等鲁路修命令便自顾起身握住他的双肩。

“什么geass？”

“...”鲁路修又忍耐了很久，或许是因为方才为了忍住不回答那人而耗去大半力气，末了他自暴自弃地说道:“似乎是面对提问必须说真话的geass。”

不是错觉，枢木朱雀的眼睛绝对亮了起来。

于是就有了开头的那一幕。

霞光丝丝缕缕，紧密交织，像一匹丝绸虚虚笼罩着整个房间。鲁路修被晃得几乎睁不开眼，视野被迫缩小，世界里只剩下枢木朱雀那张因背光而模糊不清的脸。

"枢木朱雀，你要是趁人之危，我一定会恨你一辈子！"

枢木朱雀仿佛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低声笑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放肆。

"我以为我们早就是一辈子的仇人了。"

他踱步到鲁路修身边，面容因偏执而扭曲。

"还差这点仇恨吗？"

"为什么要对尤菲使用geass?" 

果然第一个问题是这个。鲁路修对于这场单方面审问的开端丝毫不意外，他也深知眼前这位怨恨自己的朋友不可能只满足于得到这一个问题的答案。东方人总喜欢循序渐进，更可怕的问题一定在后面。所以他没有任何反抗，尘封已久的答案脱口而出。

"是无意的。我在给她解释我的geass时举例，说到最后一句话时geass突然失控了。"

与鲁路修的坦然冷静截然不同，听到回复的枢木朱雀石化在当场。原本容纳了诸多种情感的眼睛现在只剩茫然。

“为什么...为什么之前不解释？”

三个预料问题的其中之一。鲁路修听着枢木朱雀颤抖的声音，内心毫无波澜，仿佛只是在玩你画我猜的小游戏。

"事情已经发生，逝者已经离去，解释这些没有任何意义。而且如果在当时跟你解释，你会信我？你的偏见，固执，一意孤行又何尝不是我们间隔阂的一部分。"

正逆位颠倒，紫色眼眸里视线锐利，如同针芒。

"枢木朱雀，我也同样恨你。"

多么荒唐的现实，三观不同，性格相反的两人却被命运系在一

起，一辈子纠缠不清，互相折磨又互相依靠。

一阵死寂后，宕机的大脑才重新工作，回忆起脑海中早已规划好的几个问题。浑浊的绿色变得清明些许，枢木朱雀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

“为什么今天要求我陪你出宫？”

“你的心情好了更容易要回骑士勋章。”

预料之中的答案。

“为什么要回勋章？”

预料之中的问题。鲁路修不甚在意，准备把早上汇报的那人的话重复一遍。

“因为我的骑士有别人的勋章...！”

他瞬间咬住自己的舌头。

不对，不对，为什么我会回答这个？

话说一半自然没有收回的道理，枢木朱雀单膝跪地，如往日给他行礼一般。如深渊的绿色陡然凑近，里面的疯狂之色一清二楚，让鲁路修下意识后退，却被床限制了退路。鲜血顺着嘴角留下，还没能留下更多，瘦削的脸庞就被枢木朱雀用力钳住，迫使身下人张嘴。

“继续说完。”

“我...嫉...妒...咳咳咳！”

呼吸自由后鲁路修被舌头流出的血呛到，猛咳嗽两声，生理泪水从眼眶涌出。不过很快他就调整好，狼狈之色几乎消失殆尽。

唯一异常的是他没再去看枢木朱雀的眼睛。

“我还以为你会问出什么高大上的问题，不过如此。”

哪怕处于弱势，不列颠尼亚的恶逆皇帝也依旧能凭借优越的大脑让自己不那么被动。此时的他被绑的双手落在耳侧，面色从容，气势丝毫未减。多年相处足以让枢木朱雀知道床上的人在思考什么，于是他轻声笑了一下。

“你在猜测我下一个会提的问题。说说看，你觉得我会提问什么？”

果然枢木朱雀永远是他计划里的最大变量。

“...为什么嫉妒？是否喜欢你？要回的骑士勋章准备怎么处理？是否对尤菲的死心怀愧疚？”

简直是作弊，只要他说一句“那你的答案是什么？”他就要把所有问题的答案全盘托出，一次又一次！

想到这里，鲁路修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枢木朱雀也不恼，只是举起双手做投降状。

“我不会问出你想的那个问题的。”

所以只是恶劣的玩一玩吗？！

枢木朱雀不理解为什么他的陛下看起来更生气了，他也不觉得自己能理解。

“做过后悔的事是什么？”

“我从来不对自己做的事感到后悔。”

“哈”

提问者一声意味不明的气音让鲁路修感到不解。不过很快当事人就做出了解释。

“我以为你会后悔没有杀了我。”

“怎么会...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因为零之镇魂曲？”

只是枢木朱雀下意识的一句自嘲，本没期待得到答复，但他突然反应过来现状。果不其然，鲁路修在他的注视下不愿的开口。

“不是...因为你可以迎接充满希望的明天，生活在和平的世界里。”

两人所有的防御都在此刻溃不成军。

鲁路修偏过头，不愿再去看他，颇有一副摆烂的架势。

“喜欢那片向日葵吗？”

又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

“喜欢。”

“那就好。从几年前刚到不列颠尼亚，看见那片向日葵起，我就一直想和你一起去一次。”

床因上面的人剧烈翻转而急剧抖动。错愕的眼睛里倒映着枢木朱雀认真的神色。第零骑士在此刻露出一晚上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不枉我等了好几年。”

“最后一个问题，陛下。在此之后任您惩罚。”

鲁路修注意到了，枢木朱雀的手在小幅度颤抖，也不免跟着紧张起来。

“如果我们生在零之镇魂曲后的和平世界里——”

“会是恋人吗？”

...

顺着窗户偷跑进来的风，隔壁电视放的恋爱喜剧，走廊里吱呀作响的风扇。

一切声音在此刻被放大千倍万倍。

鲁路修看到了那片绿色。

隐忍，痛苦，又饱含热忱。

于是他被溺死。

“我...”干涩的声音响起，还没等鲁路修说出下一个单词，床边人却“腾”地站起，踉跄后退几步。接着枢木朱雀逃一样飞奔出房间，只留鲁路修一人在房里。

“所以你是怎么让他交出勋章的，色诱？”

待杰雷米亚解除完geass离开后，CC在一旁幸灾乐祸地出声。

“你满脑子装的都是什么...他作为我的骑士自然要听从我的命令。”

重新穿上皇袍的鲁路修出神地看着公文，钢笔被无意识转动起来。

“虽然闹得不太愉快就是了。”

仿佛能看穿一切的金色双瞳盯了他良久，直到把桌子后的人盯得头皮发麻才罢休。

“随你吧，我又发现了两种好吃的披萨，记得让厨房去学。”

“嗯。”

或许也应该种一片向日葵。

算了，一个过客就别留下什么痕迹了。

后来zero整理不列颠尼亚最后一任皇帝的遗物时，发现了一张纸条。平平无奇的白纸上字迹清秀又张扬。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可能会有其他的误会和芥蒂，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们一定会有更多的机会去好好聊聊，而不是任由这些成为爱的枷锁。”

“很可惜现实里没有如果。”

“在和平的世界里和娜娜莉好好生活吧，勿念。"

#虚假的ntr让诗人先生压力很大

“我可以帮您......”

伦纳德看着灰雾之上端坐的神明，低声道，“只要能让‘世界’苏醒，我做什么都可以。”

一个个半透明的滑腻触手向他蔓延开来，玄黄长袍的神明用行动回应了他，伦纳德闭了闭眼，近乎献祭的任由自身的衣物被层层褪下，全身只留下代表黑夜教会小队的那一双红手套。

......

第一次伦纳德从源堡回来是那样的沉默，他先是发了会儿呆，又卷起袖子看自己手腕，好像是在确定上面有没有留下被束缚的红痕，看到肌肉流畅皮肤细腻的皮肤光洁如初，伦纳德似是庆幸似是低落的叹息一声，瘫倒在书房的安乐椅上。

脑海里一个声音响起，“愚者先生苏醒了吗？”

伦纳德没什么精神的回答，“我不确定，应该算是半梦半醒吧。”他视线落到了自己的红手套上，不自觉回想起不堪入目的画面，手上好像还残余着黏黏糊糊的液体，一个激灵猛的把手套脱下来丢到一边。

帕列斯看着他这激烈的动作，“......你们说了什么？”

伦纳德动作一僵，打了个哈哈，“没什么，就是讨论了一下愚者先生什么时候能够苏醒的事情。”

帕列斯嗤笑一声，“比起愚者先生你更关注你的前同事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吧？说吧，愚者先生要你做什么？或者是......”祂停顿片刻，“对你做了什么？”

伦纳德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右手手指轻轻在左手的手背上摩挲片刻，“老头我问你啊，如果你有个朋友......”

帕列斯打断他，“你这个朋友是不是你自己？”

“你好烦，”伦纳德气道，“都说了是我的一个朋友。”

你还有什么朋友是我不知道的。

帕列斯没有揭穿他，“好吧，你的朋友怎么了？”

伦纳德道，“我朋友他喜欢一个人，很久了，但是他一直没有告白，主要是也没必要告白，反正作为朋友相处就挺开心了，但是最近，他这个朋友的上司好像看上了他，我就，不我这个朋友为了他的朋友，就半推半就的和他朋友的上司那什么了......”

伦纳德感觉自己说的乱七八糟，但是帕列斯好像还是听懂了，祂沉默片刻，难以置信道，“愚者先生把你给睡了？！”

“......”好难堪，不过在老头面前本来就没什么颜面了，伦纳德自暴自弃道，“嗯。”

“不应该啊，”帕列斯上下打量着伦纳德，“虽然你小子长的是很不错，但是愚者那种层次的神明怎么还会对美色感兴趣，还是你这种徒有外表大脑空空的傻小子。”

“喂，不带人身攻击的。”伦纳德道，“我也不知道啊，之前愚者先生从来没有表现出这种倾向，他对我和对塔罗会的其他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帕列斯道，“那只有一个解释了，愚者先生和你那位‘前同事’关系十分紧密，他陷入沉睡之后想要靠你刺激你的‘前同事’来巩固人性从而在与那位的争斗中占据上风。”

不愧是老头，等等！伦纳德敏锐抓住了重点，“所以我在和愚者先生那什么的时候克莱恩一直在眼睁睁的看着？！！”

“＊！”他难得的骂出了一句脏话，捂住了脸，耳朵烫的通红。

帕列斯幸灾乐祸道，“以后你的‘前同事’恐怕会对你很尊敬了，毕竟你可以在愚者先生耳边吹枕边风了。”

“可是我喜欢的是克莱恩不是愚者先生，”伦纳德有点想哭，“那我的暗恋不就肯定无疾而终了。”

帕列斯呵呵笑道，“你还想能和你那位‘前同事’修成正果？在你和他上司♤了之后？”

伦纳德沉默片刻沮丧道，“对啊，我已经不配和他在一起了。”

这一下给帕列斯整不会了，祂没想到自己这捡来的大孙子这么纯情，干巴巴道，“你也是为了让他快点苏醒，而且你们又不是真的情侣关系，你也不需要为谁守贞，况且愚者先生的命令没人可以违背......”

“不，”伦纳德颤声为愚者先生澄清，“是我主动提出来的，是我自愿的。”

“......”帕列斯张了张嘴，“那就别想了，与其痛苦不如享受吧，和旧日♤可是难得的人生经历。”

伦纳德吸了吸鼻子，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池绿的眼睛凝起了一汪水汽。

伦纳德本来以为只会有一次，没想到是很多次，又一次从源堡回来之后，他精神的疲惫甚至让他向教会请了假，毕竟伺候一位序列之上的神明实在太费神了。

他躺在安乐椅上一点点揉着腰部，身体残留的♤甚至让他有些震颤，但是没办法，总不可能让老头出来帮他吧，而且即使提出要求，帕列斯大概率也只会说“我只是个又老又弱的天使还能干什么呢”。

“唉，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伦纳德脚尖点着地面让安乐椅一点点摇晃着，“我现在已经无法直视愚者先生了。”

他脑海里的帕列斯放下手中的报纸，好奇道，“所以都这么多次了你有看到愚者先生的真容吗？”

伦纳德翻了个白眼，“怎么可能啊老头，就我？看到愚者先生的真容还不当场失控啊，到时候愚者先生只能玩弄一只疯掉的毛乎乎的魔狼维持人性了，我可不觉得他是那么荤素不忌。”

帕列斯笑骂一声，“你没有发现你对愚者先生没那么尊敬和有距离感了吗？有了另一层关系就是不一样啊，以后我这个愚者座下时天使都要老老实实听您的使唤了。”

“啊——”

伦纳德大叫着揉乱自己半长的黑发，“别提这个了！让我有一种良心受到谴责的出轨感觉！”

帕列斯道，“事到如今就不要挣扎了，我看愚者先生就比你那个狡诈小气的‘前同事’好。”

伦纳德反驳道，“哪有，虽然克莱恩的确在金钱方面有些在意，但关键时刻他从不吝啬，而且幽默又温柔，还很善良。”

帕列斯丢下一句，“没救了你。”就缩回去继续看报纸不再出声。

伦纳德的“附属任务”就那么一直持续着，他也在一次次的♤有些习惯，适应，甚至有点享受了。

当然这是正常的♤反应，身体沦陷不代表心里沦陷，清醒一点啊伦纳德！

他无数次这么提醒着自己，又无数次陷入迷惘之中，活过漫长岁月曾经子孙满堂的帕列斯对此不予评价。

终于，几年后事情迎来了转机，愚者苏醒了。

很快愚者先生举行了苏醒后的第一次塔罗会，大家都很兴奋，在“正义”小姐的带领下向愚者先生问好之后，伦纳德的视线瞬间黏在了“世界”身上，但是很快，他又被烫到似的缩回了视线。

一直关注着大家的奥黛丽微微挑眉，她脑海里迅速过了一遍星星伦纳德的表现：

他的确很为愚者先生和“世界”的苏醒开心，但是一向尊重愚者的他久违的见到愚者先生对其打招呼的时候竟然有些随意，这可不是期待已久的神明好不容易苏醒的表现。

还有他打过招呼之后立刻看向“世界”先生的表现也很奇怪，虽然奥黛丽知道伦纳德和“世界”先生关系非常不错，但是在看了一眼过后就低下头可不像是对老友的态度，这是......心虚？

嗯，有意思，伦纳德肯定在私下里和愚者先生和“世界”先生发生了什么。

奥黛丽下了结论，继续笑眯眯的看着塔罗会的成员一个个向愚者先生交代各自任务的完成情况。

到了伦纳德那里，他动作僵硬的拿出了一本厚厚的诗集，塔罗会很多成员眼神里都带了些期待和戏谑，尤其是“月亮”埃姆林直接笑出了声。

伦纳德硬着头皮念了几首，连最严肃的“隐者”女士都勾起嘴角转移视线不再看他，本以为这种低水平的诗集肯定达不到愚者先生的标准，没想到愚者先生竟然温和道，“写的不错，你可以得到一个愿望，可以现在提出也可以私下里告诉我。”

伦纳德干笑一声，“我还没想好，私下，呃，之后再说吧。”

“星星”先生好像有点排斥和愚者先生私下交流啊，奥黛丽更加好奇他们到底发生什么了，但是她告诫自己，不要窥伺神明，咳，应该说是不要打探愚者先生的隐私才对。

等所有人都汇报一遍，大家都被愚者先生表扬了一番，兴冲冲晕乎乎的行礼回去了，伦纳德却发现只有自己被留在了灰雾之上，不，还有“世界”格尔曼。

“世界”干脆挥散了自己脸部的灰雾，露出克莱恩那带着书卷气的柔和面庞，“伦纳德......”

伦纳德头皮一麻，迅速道，“哈哈，有什么事吗克莱恩。”心中碎碎念着，千万不要知道那件事！千万不要提那件事！

克莱恩难得有些局促的样子，”我，我其实在梦中是有意识的......

“所以你都看到了？！”伦纳德再次打断了他，恨不得自己当场去世。

克莱恩诚实点了点头，实际上，他还是参与者。

伦纳德支支吾吾道，“我，我只是为了让你，呃，让你们快点醒来。”

“我知道，”克莱恩上前一步，“谢谢你，伦纳德。”

“不用谢！”伦纳德后退讪笑道，“你不用放在心上！那个......让我回去吧？”

“不是，”克莱恩再次逼近，“我的意思是......”

“你什么也不用说了！”伦纳德逃避的伸出手挡在他的面前，“我都知道！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崩塌了。”

诗人同学，你本来在我心里就没什么形象。

克莱恩腹诽一句，本来紧张的心情反而在看到几乎无地自容的伦纳德之后平静下来，含笑问道，“那你对愚者先生什么看法？”

伦纳德结结巴巴道，“我，我没什么想法，我就是纯粹的，尊敬，敬仰。”

克莱恩保持着让他舒服的距离，“那你就这么平静的接受了？没有生气，没有反感，没有抗拒？”

面对他的咄咄逼人伦纳德咬唇，“我还不是......”为了你。

可恶！这种诡异的负罪感是什么？

伦纳德干脆摆烂道，“其实这也没什么，虽然对于一个鲁恩人不太能接受但是如果是一个因蒂斯人就乐在其中了，哈哈其实我一直都还蛮受欢迎的。”

克莱恩脸色阴沉下来，“你还找过别人？”

“......”伦纳德咽了咽口水，小声道，“没有。”

克莱恩这才阴转晴，“那不说愚者先生了，你对我感觉怎么样？”

伦纳德有些不知所措，难道我的小心思被看出来了？但是克莱恩怎么一点都不生气的样子，如果他对我有好感，那么看到......知道我和愚者先生那个了怎么还这种态度。

他果然不喜欢我吧，正好可以借此机会甩掉我。

伦纳德声音冷下来，“你什么意思？以为我是那种随便人都可以连朋友都不放过的放荡之人吗？”

克莱恩连忙道，“我没有那个意思，”他小心翼翼的组织起语言，“其实我和愚者先生一起沉睡之后，也拥有愚者先生的一部分权限，就是我，和你，”

他脸皮着实太薄，全靠着无面人的能力才没有露怯，“和你♤的那个其实是我。”

伦纳德猛的睁大了眼睛，嘴巴微微张开。

克莱恩看他没有很抵触的样子继续道，“所以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对我感觉还可以的话，要不要改变一下我们之间的关系，和我交往。”

他想起了什么匆忙解释，“啊我当然不是说做了就要交往！就是那什么，”他摸摸鼻子，“我喜欢你嘛......所以才在梦里情不自禁......”

“可以。”

伦纳德斩钉截铁道，克莱恩一愣，惊喜道，“真的m......”话还没说完就被绿眼睛的美人扑倒了怀里，伦纳德头上还冒出了两只毛茸茸的狼耳朵，身后的魔狼尾巴一晃一晃的，骄傲又得意的样子，

“看在你这么诚心的份上，这次就勉为其难的答应你吧！”

克莱恩温柔笑着回抱起他，“那真是谢谢米切尔大人的垂青了。”

伦纳德一仰头，“那当然，我就知道你暗恋我很久了！”

这是实话，伦纳德毫不心虚的补充道，就是主语和宾语需要替换一下位置。

重刷了一遍闺蜜，好家伙，越刷越上头，讲真的！！！！！！

                      10000＋

  不要觉得我死了，我还没有退坑！

  

时间线改了一下，不要太过较真！！！！！！

控制不住我蠢蠢欲动的心，这边搞个狗血文学

                  可能会有ooc，EA

克E伦A，没办法，感觉两个都很攻，但是我还是觉得疯p的冒险家更攻一点！

        “正义”上大分，观众就是最屌的！

话不多说，我们直接开始↓

   ————————正文————————

  “伟大的主人，您最卑微的奴仆阿德罗斯应您的召唤而来，您是要考验您的仆人吗？”

  

  克莱恩盯着面前这面浑身上下散发着谄媚的镜子，竟有一种不知道该怎么吐槽的想法。

  

  “是的…伦纳德·米切尔住在哪里？”，他问道，毕竟要让信使小姐给诗人同学送信还是得知道地址。

  

  画面开始显现，视线跟着秩序之钟挪到了一个门牌上－－平斯特街七号，黑发棕瞳的冒险家点了点头，“那么该到你提问了。”

  

  “伟大的主人，伦纳德·米切尔藏着很大的秘密，您想知道吗？”

  

  好家伙，这也算问题，克莱恩有些好笑的看着窗外的红月，盯着波光粼粼的海面思考了两秒，“好，我想知道。”

  

  哒哒哒，无线电报机在昏暗的视线里吐出了一截新的白纸，“伦纳德·米切尔体内寄生着一个索罗亚斯德家族的天使，祂曾经篡改过我的答案。”，坐在桌前的冒险家挑了挑眉毛，诗人同学身体里寄生了一个天使吗？要不要用“愚者”的权能…或是再看看…他有点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对这件事情分外的上心，呵，可能是因为他和对方产生过那方面的关系吧。

  

  “伟大的主人，我还没有说完，伦纳德·米切尔还有一个秘密。”，阿德罗斯小心翼翼的探出一截白纸，克莱恩些好笑，示意对方继续讲下去。

  

  过了一秒，两秒，三秒，当他几乎都要以为阿德罗斯是卡住了的时候，那辆灰色的电报机又开始慢慢吐出一截白纸，“伦纳德·米切尔有一个亲生血缘的孩子。”

  

  他得承认，这个消息比对方身上寄生了一个序列一的天使还让他感到惊讶和不可置信，他几乎是第一时间的看向了波光粼粼的海面，似乎要透过那遥远无边的海洋看到贝克兰德的街道。

  

  “有一个…孩子？”，平日里冷静又理智的冒险家头一回露出了不敢置信的扭曲的表情，阿德罗斯小心翼翼的将刚刚那截纸缩了回去，虽然这对于一个电报机来说属实是有点超出能力范围。

  

  披着格尔曼外表的克莱恩开始头脑风暴，他从没有这么失态过。

  

  “诗人同学有个孩子？不可能…不对，有了也正常，伦纳德是个A，因为队友的牺牲而找了一个能够抚慰他心灵的O也是正常的…不是…这速度也太快了！”

  

  疯狂的冒险家有些头痛的闭上眼睛，诡异的酸涩感涌上心头，他到底在难受些什么…

  

  阿德罗斯小心翼翼的离开了这间房间，并没有注意到平日里机智冷静的主人由于太过震惊完全忽略了一些很容易就能注意到的问题。

  

  比如说：它的主人跟那个绿眼睛的黑夜教会的红手套分开了不到八个月，就算那个红手套再厉害也没可能在半天之内找到一个老婆，并且在八个月内生下一个孩子；它的主人也没有注意到他提到的那个孩子是否出生，甚至震惊到忘记问他那个孩子的另外一个亲人是谁…以及它的主人似乎忘记了自己是一个E完全可以让A怀孕这个事实。

  

  阿德罗斯想不到，他快快乐乐的回到了原本的身体里开始等待下一次召唤。

  

  贝克兰德，平斯特街七号

  

  伦纳德在检查完房间内没人入侵之后小心翼翼的将脖子上的项链取了下来，这是来自于女神提供的一个可以伪装外形的项链，这样东西的负面作用非常小，毕竟他也只是拿来伪装那不太正常的腹部而已，而平日里的不良反应则是被那位偷盗者序列的天使偷走了。

  

  坐上椅子的安魂师条件反射的想将腿放到桌子上，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又放了下来，绿眼睛的男人叹了一口气，泄气似的摸了摸已经有些许弧度的腹部。

  

  “老头儿，你知道因斯赞格威尔现在在忙些什么吗？”，帕列斯用精神体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占卜家序列的天使，还有，对方是个半神，还拿着那支羽毛笔，小子，不管是为你还是为你肚子里的那个东西着想，你现在别管这件事…”

 

  伦纳德也知道这个事实，仅仅只是序列六他根本没法跟一位半神对抗，哪怕对方没有拿上那恐怖的0－08，他也没有任何胜算。

  

  “就先这样吧…因斯赞格威尔，我迟早要找你复仇…”

  

  “砰！”，近日来经常在小巷子里响起的响声让所有的海盗全部落荒而逃，独属于格尔曼·斯帕罗那把奇特的左轮手枪的击锤敲击声简直是可怕的催命符，疯狂的冒险家捡起已经析出的非凡性质，擦了擦脸上的鲜血，脸色平静的把黑色的左轮手枪塞进了腋下的枪袋里。

  

  距离上次他得知那个让他将近一周没有平静下来的消息已经过了两个多月，新的身份道恩·唐泰斯已经在贝克兰德有了一座庄园。

  

  他以为自己能够保持平静，可还是在看见那个安魂师熟练的用梦魇的技能翻窗进入他的梦境时产生了些许波澜，好不容易用小丑控制着面部表情送走了某个不敲门的红手套，心情有些郁闷的克莱恩选择到海上狩猎一些海贼，顺便给“蠕动的饥饿”找些食物。

  

             礼貌海贼：我谢谢你哦

  

  名扬四海的疯狂冒险家闭了闭眼睛，用旅行的能力重新回到了贝克兰德，披着道恩的样子倒在床上。

  

  突然，他的灵性直觉有些浮动，开启灵视，提着四个脑袋的信使小姐拿着一封信递给了他，“是谁的？”，他习惯性的问了一句。

  

  “你…喜欢…的那…个笨蛋…”，金发的天使手里的四个脑袋依次说，随后便进入灵界消失不见。

  

  道恩·唐泰斯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这位有名的富豪静静的盯着手里的那封信，叹了一口气。

  

  又回到了海上忙碌的克莱恩还抽空关注了一下伦纳德那边的情况，看见对方似乎在关注原来他还是夏洛克·莫里亚蒂这个身份时操心过的一个案件，当时的他没有无面人的技能。

  

  嗯…应该发现不了吧？毕竟夏洛克·莫里亚蒂跟我格尔曼·斯帕罗又有什么关系？

  

   但是显然，某位冷静的冒险家头一回低估了自己前同事的智商，也低估了伦纳德对那个仅仅和自己有过一夜关系的青年的关注度。

  

  伦纳德躺在一把舒适的椅子上，一只手里拿着好几张照片，另一只手则是习惯性的搭在了小腹上，刚开始还有些不习惯那个小东西的存在，每次触碰到都会有一种触电的错觉，但这已经将近九个月了，非凡者总是要学会习惯的。

  

  他有些时候看着一些爱玩的小孩到处乱跑，就会有些发愁，毕竟是一位“小丑”和“梦魇”的孩子，会不会因为带有非凡性质的原因而变得特别闹腾？是男孩还是女孩？不过更多的确实期待，期待这个孩子拥有和他父亲一样的眼睛，期待这个孩子的一切，因为这个他还被某个老头儿调侃过不知道多少次。

  

  那双绿色的眼睛在很多张照片里来回扫视，突然，他坐直了身体。

  

  “老头儿…你看这个人眼不眼熟？”，帕里斯悠悠的声音传来，“确实有点眼熟。”

  

  伦纳德皱起了眉头，“你看他像不像我那个前同事…克莱恩…格尔曼…这是一个人？！”，绿眼睛的安魂师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内心激荡的情绪。

  

  他头一回采用了奔跑的方式，提上铲子冲到了公墓，挖开了那座经常被他递上花束的坟墓，他盯着空空荡荡的棺材，竟有一种今天是愚人节的错觉。

  

  他还活着？！克莱恩还活着？！腹部的剧烈刺痛让他被迫停下了乱七八糟的思绪，“呼，冷静冷静…也许他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也许对方也只是假冒的…”，他开始四处找补安慰自己，可脑子里面还是萦绕着一个挥之不去的声音。

  

                 “他丢下你了…”

  

  如果现在某个冒险家在这儿的话一定会大呼冤枉，他也不是故意的，但凡是个死而复生的正常人都不会想着去找前情人吧？把对方吓到了怎么办？

  

  伦纳德有些难受，但却还是接受了这个现实，毕竟这个孩子本就是一场意外的产物，甚至大半都是他自己主动的，易感期的自己遇上了醉酒的克莱恩，而等到上床了他才发现压住自己的那个青年力气大的可怕，刺鼻的硝烟味让他有些招架不住，等到他发现自己一个a竟然被另外一个a吸引时，他才意识到对方可能是极其稀少的Emigan。

  

  而他甚至还在一夜情之后安慰了一下某个愧疚的占卜家，那时的他们正走在去黑荆棘安保公司的路上，他们说笑着打开了门，一个拥有着金色头发的孕妇回过头，朝他们笑了笑。

  

  他没想到那个女人的肚子里藏着一个可怕的恶鬼，几乎夺走了他的一切，不过命运真是神奇，克莱恩没死…可他却又有些畏惧，害怕对方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他明白那个温柔的青年不会做什么，但那空空的墓穴却让他想要隐瞒这个事实。

  

  …

  

  伦纳德现在是500个后悔，他承认因斯赞格威尔时时刻刻挑战着他的神经，所以他再一次犯了自己还是低序列时的错误，谁家红手套打架肚子里还揣一个？不人不鬼的因斯赞格威尔嘶哑着嗓子，恶毒的诅咒着，一边想要杀掉在场的所有人。

  

  伦纳德有些失神的倒在地上，又是这样，又是因为自己的弱小导致一切都没有意义，腹部的抽痛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在呼唤多次某位沉睡的天使无果后，他条件反射的选择闭上了眼睛。

  

  “砰！”，一声枪响，一道金光带着神圣的火焰穿透了因斯赞格威尔的后腿，一粒火星在他面前燃起，从火焰里走出来了一个穿着礼服的绅士，黑发棕瞳，绿眼睛的红手套先是惊喜，随后便条件反射的捂住了腹部。

  

  他看着已故的邓恩队长拉起戴莉女士的手起舞，看着一样样奇怪的材料变成了一瓶金色的药水，看着刚刚还正常的克莱恩变成了他无法直视的模样。

  

  “神性”，他的脑子里突然冒出来这样一个词，现在的我连像以前一样注视他都做不到…他闭了闭眼睛。

  

  “要离开吗？趁此机会脱离教会。”，那个熟悉的温柔的青年问他，他张了张嘴，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冲动的做一次决定，跟他走，跟着他，可到了嘴边却变成了－－“我习惯呆在教会。”

  

  对方点了点头，拿起了地上的帽子向他行了一个告别礼，随后向远处走去。

  

  “等等，你能回来吗？”，伦纳德不受控制的想要留住对方，远去的身影顿住了，随后，对方的声音飘进了他的耳朵里－－“回不去了”

  

  他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对方的身影，直到消失不见。

  

  “小子，你怎么不告诉他？”，帕列斯在伦纳德的脑海里发问，“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绿眼睛的安魂师神色复杂。

  

  “不是我说你，小子，你生那个小东西的时候最好有你那个前同事陪在你身边，哪怕是一点信息素的安抚也行，不然我可没办法偷走你死亡的命运…”，帕列斯用着嘲讽的语气说着事实，想要让这个脑子里面缺根弦的人意识到他刚刚想的是个多么危险的决定。

  

  “对了，还有那个“愚者”，你已经被对方拉去过了一次对吧？”，帕列斯询问，伦纳德在这方面遵从了“愚者”先生的嘱咐，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了他体内的这位天使。

  

  “好，我知道了，这段时间我可能会沉睡，没事情不要叫我。”

  

  贝克兰德时间，周一，下午三点

  

  亘古不变的灰雾上闪起一道道红光，勾勒出了不同的人形，让原来平静的宫殿显得有了些生机。

  

  “正义”奥黛丽正准备起身向“愚者”问好，却发现了塔罗会似乎多出来了两个新成员，一位男性，一位女性，由于位置的原因，她把大半部分的注意都挪到了坐在斜对方的那位先生身上。

  

  “观众”的职业病让他迅速的分析起了对方的特征，嗯，绿色的瞳孔，黑色的长发，看起来相当的散漫，衣服应该也没好好穿，平日里似乎很不习惯这种正式的坐姿…嗯？

  

  她注意到对方似乎正在四周打量，这种行为本来应该是正常的，毕竟任何人到一个不熟悉的聚会上都会条件反射的打量四周的人，然后以达到把握更多信息的目的，但是…对方视线的移动速度太快了，没有任何停留，那么只有一种情况，那个先生在目的明确的找人。

  

  会是谁呢？奥黛丽有些小小的兴奋，那个先生的目光飞快的掠过了“月亮”，“太阳”，“倒吊人”，最后停在了长桌下方的“世界”格尔曼·斯帕罗身上，然后就再也没有移开目光。

  

  等等…那个先生是不是刚刚条件反射的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奥黛丽有些不确定的想。

  

  不对，她没有看错，新加入塔罗会的那位男性成员刚刚隐晦的摸了一下小腹，但是又好像怕别人发现什么一样迅速的将手缩了回去…

  

  奥黛丽脑子里存在着些许疑惑，但还是站起身来向上首的神灵问好，那位先生明显是在想事情呀…毕竟比别人慢了一秒钟可是相当的明显。

  

  佛尔斯也注意到了某个新成员的异样，这个人认识格尔曼？格尔曼在现实生活中也有朋友的吗？被疯狂冒险家的形象吓得不轻的“魔术师”小姐打了个冷战，把脑袋里面乱七八糟的思绪丢了出去。

  

  奥黛丽则是在忙着交易的同时隐晦的观察者刚刚表现出异样的那位男士，对方的目光一直若有若无的在往“世界”先生那边飘，导致他旁边的“月亮”先生都有些别扭了，这位新成员似乎完全不准备掩饰目光呢。

  

  克莱恩当然也注意到了诗人同学那实质性的目光，哪怕世界位置上坐的是个假人也让他有些别扭。

  

  奥黛丽在结合了将近半场塔罗会的观察之后总结出来了一大堆可能性，新加入的那位男性成员跟世界先生认识，似乎关系还很好，不然也不会这么注意，应该是很久很久没有见过面，不然不会出现那种舍不得挪开目光的情绪，但是…那些隐晦的小动作是怎么回事？奥黛丽开始思考…

  

  突然，她想到了一个极其离谱但又合理的可能性，怎么可能？一向善于维持自身情绪的“正义”小姐差点在“愚者”面前失态。

  

  罗塞尔大帝说过一句话：“当把一切可能性排除之后，剩下的那个再离谱也是真相。”，奥黛丽用手捂住嘴巴，脑子里面的思绪开始到处乱窜。

  

  有抚摸小腹这个动作的无非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胃痛，一种就是怀孕，而新加入的那位“星星”先生的动作是缓慢而轻柔的，却又带着些小心翼翼，这绝对不是胃痛，那么就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对方是一个怀孕的o或者b，而对方的目光又时不时的朝世界先生那方飘，再结合对方有意识的掩饰动作的行为，她非常有理由怀疑…

  

  “星星”先生和“世界”先生是那种关系！并且“星星”先生已经有孩子了，而且那个孩子90%以上的概率是“世界”先生的，而且对方似乎并不想让“世界”先生知道这个事实，为什么呢？

  

  “世界”先生内心应该是个很在意家人和朋友的人啊？毕竟哪怕是在海上的传说里格尔曼·斯帕罗也是个有着古老的英雄主义的人物。

  

  那只剩下一种可能性了，“星星”先生对自己在“世界”先生心里的定位不太了解，或者是对方认为这个孩子算是一个意外，会拖累到“世界”先生…

  

  怎么可以这样想！奥黛丽内心有些震惊，天呐！要这么下去，可能等孩子出生了“世界”先生都不知道有这回事，而“世界”先生可是个非凡者，非凡者的孩子出生的风险性可是高的很，如果有爱人的安抚的话那就另当别论。

  

  于是平日里稳重平和的观众序列6做出了一个让她以后想起来都觉得有些突然的行为。

  

  “＂星星＂先生，您有什么物品要买的吗？”，直接问对方怀没怀孕实在是太没礼貌了，得循序渐进。

  

  伦纳德愣了一下，似乎没有反应过来一位塔罗会的成员在向他提出交易邀请。

  

  “嗯，也许，但我好像没有想好。”，伦纳德有些不确定的想着，“也许你需要一些安抚或者让心情宁静的东西。”，奥黛丽拿出了一个像是熏香样式的小东西，伦纳德有些不理解为什么对方要向自己推荐这个东西，不过对于现在的他来说确实比较有用。

  

  “那么我可以冒昧的问一句…“星星”先生，如果你的孩子出生了我可以送你一份礼物吗？”，毕竟她还从来没有参加过新生儿的满月礼或者是为新生儿送上礼物，况且这还有那么一种可能是“世界”先生的孩子。

  

  在理智崩断的一瞬间里，克莱恩飞快的把自己和坐在下手的密偶换了位置，坐在世界位置的冒险家撑着桌子“唰”的一下站了起来。

  

  “什么？！”，他再也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哪怕是半神级别的小丑也不行，所有人都有些惊讶的看着失去了所有冷静的“世界”，克莱恩在脑子里面飞快的回盘起了阿德罗斯的话

  

  等等，算算时间的话，他从死亡到现在刚好九个多月，如果是伦纳德的话不太可能找一个伴侣，那么现在，他的理智把一切的信息排列在了一起，得到了一个结论。

  

  伦纳德压根就没有找其他的人结婚或者相爱，怀孕的人也不是其他人，就是他本人，而那个孩子的父亲有99%的可能是他自己！

  

  顶着格尔曼斯帕罗外表的克莱恩理智回笼，朝着上首的愚者先生鞠了一躬，“抱歉，愚者先生，我有些失态了…”，端坐在高位的神灵笑了笑。

  

  “似乎我不太适合留在这了，半个小时后，你们将会离开这里，接下来的时间，你们自己安排吧。”，说完，位于上首的身影立马消失不见，整个塔罗会处于一种奇怪的寂静里。

  

  伦纳德从刚刚开始就僵直了身体，密密麻麻的冷汗涌上他的额头，他条件反射的看向那个已经失去了所有冷静的冒险家，看着对方不敢置信的问出“什么？！”，看着对方因为失态向着神灵道歉，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还在担心对方会不会被上首的神灵惩罚。

  

  看来“愚者”先生是个比较仁慈的神灵，伦纳德心想，他还没松一口气，就看见坐在离他不远处的克莱恩慢慢的把手从脸上放了下来，随后快速的朝他这边走来。

  

  他几乎有一种想要站起来跑路的冲动，他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些什么，对方会质问他为什么要隐瞒吗？会质问他为什么要留下这个孩子吗？会不会质问他…

  

  “对不起…”，一个沙哑的男声传进了他的耳朵，他陷进了一个仅位于精神和星灵体层面的拥抱里，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回到了延根，关系很好的他们偶尔也会在休息的时候躺在沙发上，而克莱恩也会抱住他，时不时的关心他两句。

  

  说不清的委屈和奇奇怪怪的情绪涌了上来，他条件反射的搂住了对方的腰，将头死死的埋进了对方的胸膛里。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现在他说的话有些不大过脑子，毕竟在这种汹涌的情绪下他也没办法控制住。

  

  “抱歉，伦纳德，抱歉，我没有第一时间想到这种可能…”，墨发棕瞳的冒险家快要被那种淹没的愧疚感折磨疯了。

  

  当他看到那飘荡在阶梯之上的三个甬时他是崩溃的，因为他没有了他所珍视的一切的家人，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去死，他甚至没有想起他现在的所有，他忘记了自己也有朋友爱人，甚至现在还有了孩子。

  

  他算是有些理解当年的罗塞尔为什么会写下那么几篇日记了，到了现在，他才有属于这个实在的真实感，他有了他所珍视的一切。

  

  奥黛丽用手挡住了已经张大了的嘴巴，天呐，“世界”先生对待爱人原来是这样的吗？向来冷静强大，序列5想杀就杀的半神级别的冒险家弯下了腰，把“星星”先生死死的抱在了自己的怀里，看样子感觉都要哭出来了。

  

  ＂不不不，我在想什么？世界先生怎么会哭？＂奥黛丽打住了自己的脑洞，不过嘛…那股愧疚的味道她隔了这么远都能闻到，看来这两人确实是有些误会啊…

  

  ＂做的好，奥黛丽，“世界”先生果然很在意自己的伴侣。＂，金发的贵族在心里给自己点了个赞，坐在伦纳德旁边的埃姆林则是被惊讶得窜到了两米远的地方，“隐者”女士则是静静的盯着对面的场景，思绪放空，想起了那个曾经像母亲一般的神秘女王。

  

  佛尔斯则是整个人处于一种呆滞和不敢置信的状态。

  

  那个“世界”，那个格尔曼·斯帕罗，那个半神级别的疯狂冒险家…有！孩！子？，这简直比她听过的最恐怖的恐怖故事还恐怖。

  

  “为什么不跟我说呢？诗人同学…”，克莱恩有些挫败的问。

  

  “我…我以为你并不希望他的出现…”，伦纳德自知理亏，只能说他自己想的太多了，明知道克莱恩是个温柔又重感情的人，却还是想东想西，连老头儿都明白的道理他却没弄明白。

  

  “没受伤吧？有没有什么问题？因斯赞格威尔有没有对你有什么影响？等会结束了我来找你？你…”，克莱恩还准备继续说下去，却被一双手捂住了，“别说了…我没事。”，伦纳德这才后知后觉的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这算是被围观了吗？

  

  奥黛丽眨了眨漂亮的绿色眼睛，在心里暗暗偷笑，原来，“世界”先生关心起人来是这么一副罗里罗嗦的样子吗？话一下子多了好几倍呢，果然，再冷酷的人在心爱的伴侣面前也会变一副模样其实并不是

  

  可能是格尔曼·斯帕罗扮演的有些久了，他把乱七八糟的怨念一股脑的全部堆在了已经被他挫骨扬灰的因斯赞格威尔身上，众人就听见刚刚还在关心伴侣的“世界”站直了身体，哪怕不是实体都能感受到那宛如实质的杀意，嘴里似乎还在碎碎念些什么。

  

  “因斯赞格威尔…早知道我就把他定钉死在墙里面，烧成碎片，不应该让他死的这么简单…（省略鲁恩脏话）。”

  

  伦纳德听着对方的碎碎念，莫名其妙的笑出了声，随后又憋了回去，克莱恩有些无奈，却又感到无比的庆幸。

  

  

  在这次令人难忘的塔罗会结束之后，奥黛丽因为这件事情持续兴奋了一晚上，甚至穿着睡衣的金发贵族半夜爬起来寻找有什么能够送给小孩子的玩具。

  

  睡不着的还有某个被疯狂的冒险家形象洗脑的佛尔斯，天知道她脑海里面为什么会总是蹦出一个抱着孩子满脸慈祥的格尔曼·斯帕罗，想想那种场景就让他觉得可怕。

  

  不过克莱恩确实对这方面有些不太了解，常年握枪和战斗的手上布满了伤疤和老茧，明明宰一个半神都不带手抖的冒险家现在根本克制不住紧张的情绪，硝烟味充斥在并不大的房间里，安抚着某个疼的已经失去了部分意识的红手套。

  

  “伦纳德，诗人同学，坚持一会…都是我的错。”，他倒是显得有些紧张兮兮，甚至比正在生的那个还要紧张的多，于是某个心大的红手套就被这莫名其妙的笑点给逗笑了，疼的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过那个小占卜家并没有舍得折磨自己的母亲多久，在大海上杀天杀地的格尔曼·斯帕罗有些新奇的盯着那个正躺在摇篮里的婴儿，伦纳德则是在为对方这副不值钱的样子感到无语，不过…这已经是他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了。

  

  又一次的塔罗会，奥黛丽精准的捕捉到了看起来明显有些虚弱的“星星”先生，对方身上散发出那种若有若无的喜悦让她意识到了什么，更不用说平日里阴沉又冰冷的“世界”先生嘴角根本压不下去，那位疯狂的冒险家看起来已经高兴的快要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掌控了。

  

  “恭喜您，“世界”先生，还有“星星”先生。”，奥黛丽喜悦的祝福道，伦纳德笑着回了一声“谢谢”，而冰冷的冒险家也勾起嘴角道了一声感谢。

  

  “是个男孩，”，坐在青铜长桌末尾的“世界”带着无法忽视的喜悦说道。

  

  “希望我儿子不要继承你的棺材板脸。”，伦纳德知道了克莱恩目前的身份就是格尔曼·斯帕罗，于是就就着这个身份调侃了对方一句。

  

  克莱恩也没反驳，只是微微摇了摇头，“不会，肯定像你一些。”，奥黛丽笑眯眯的盯着两位讨论会的成员旁若无人的聊天，她甚至已经能感受到月亮先生的“怨念”了呢。

  

  于是在这一次塔罗会结束之后，他成功的收到了来自“正义”小姐的一整套婴儿装及婴儿用品，来自星之上将的一套儿童读物，翻了翻目录，看见了好几个他耳熟能详的故事名字。

  

  来自佛尔斯和休的一大本书，上面写着七个大字——《育儿经验三百条》，他甚至都能想象到对方送他这本书时的表情，看了一眼作者，罗塞尔·古斯塔夫。

  

  大帝，你这特长涉猎的也太广了吧？这怕不是把养大贝尔纳黛的经验全部写在了里面，难不成他还能再养出来一个神秘皇帝？不对，他的儿子是个占卜家…

  

  还有来自某个好不容易靠谱一次的血族送来的可爱玩偶。

  

  不是等等，埃姆林你是不是对我儿子有什么意见？谁家男生玩芭比娃娃？克莱恩挑了挑眉头，最终还是在伦纳德有些奇怪的目光里把那个玩偶放进了柜子里。

  

  “假如，我是说假如，所以这个玩偶还是留下吧，毕竟是对方的心意。”，克莱恩有些头疼的说道。

  

  最后则是来自倒吊人的一个儿童非凡物品，他可能是觉得五海最强冒险家格尔曼·斯帕罗的孩子也应该从小玩非凡物品，仔细一看，盒子里装的是一个能骑在天上飞的小扫帚？？？

  

  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穿越到了《哈L·波特》里面，不用说，这百分之八九十都是某个叫做罗塞尔的人干的，小太阳则是表达了口头的祝福，毕竟白银城里的东西好像都没办法给小孩子玩…毕竟一个小婴儿逮着人皮幽影到处捏也不太现实…

  

  克莱恩很忙，在跟自己的伴侣和孩子表达了抱歉和愧疚之后就披上了格尔曼·斯帕罗的外壳重新回到了海上，而伦纳德则是在平时里忙的时候把这个孩子交给自己的队长索斯特。

  

  一向严肃的队长直接变成了孩子王，偶尔还能吸引来某个为老不尊的安东尼主教，这位圣者美名其曰培养黑夜教会的新生力量，实则只是想玩一玩小孩而已。

  

  他们的队长索斯特刚开始知道他有孩子这件事情的时候是很惊讶的，这位序列五的队长义正言辞的要教训那个把他们队员拐走的人。

  

  直到索斯特对着伦纳德讲他要把那个拐走他不知名男性怎么样怎么样时正好撞上了从海上归来准备看看他的克莱恩，这位红手套的队长直面了一位半神如有实质的杀气，早就名扬四海的疯狂冒险家就那么静静的盯着他，似乎在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噗嗤…”，伦纳德笑得弯下了腰，克莱恩最后看了一眼那位红手套队长，以不容拒绝的姿态从对方手里接过了那个已经出生了几个月的婴儿，认识自家老爹气息的小占卜家用不知道什么语言开始说话，顺便还拽下了某个冒险家脸上的眼镜。

  

  从那以后，索斯特再也没有说过任何关于自家红手套队员伴侣的话，只是时不时用敬佩的目光盯着某个已经晋升为序列五的伦纳德，并时常引得对方投来疑惑的目光。

  

  如果这个时候索斯特在城市大厅的话，他们就会听见这位队长周围回荡着。

  

  “真厉害啊，伦纳德，连格尔曼都被你拿下了…”

  

  至于以后在红手套内关于他们的那位恐怖主教和那个惩戒天使乱七八糟的八卦传遍整个教会的故事，这都是后话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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