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玉/西玉]不作为
(一)
听到钥匙在锁孔里打转的声音时,德拉格正拿着木铲将锅里的肉翻了个面。
他调小火,侧耳听门口的动静。门被轻轻关上,接下来却是长久的寂静。德拉格有些不安,于是他关上火,出了厨房,看见意料之中的来客。
那人的状态也和预料的差不多——不,应该是稍微糟一点。那人无力地坐在门口,支起膝盖,头深深低下遮住了脸。全身黑色的皮衣皮裤黑手套,将整个人包得严实,只有手套和袖子的缝隙间露出一小块白皙皮肤,看上去像终日不见阳光的贫血患者。那人一只手臂垂在身侧,另一只以奇怪的姿势放在身上。
德拉格看到这幅光景,却不意外,早习惯了这种场面。他脸一沉,问道:「受伤了?」
那人抬起头,额前过长的碎发挡住了大部分...
(一)
听到钥匙在锁孔里打转的声音时,德拉格正拿着木铲将锅里的肉翻了个面。
他调小火,侧耳听门口的动静。门被轻轻关上,接下来却是长久的寂静。德拉格有些不安,于是他关上火,出了厨房,看见意料之中的来客。
那人的状态也和预料的差不多——不,应该是稍微糟一点。那人无力地坐在门口,支起膝盖,头深深低下遮住了脸。全身黑色的皮衣皮裤黑手套,将整个人包得严实,只有手套和袖子的缝隙间露出一小块白皙皮肤,看上去像终日不见阳光的贫血患者。那人一只手臂垂在身侧,另一只以奇怪的姿势放在身上。
德拉格看到这幅光景,却不意外,早习惯了这种场面。他脸一沉,问道:「受伤了?」
那人抬起头,额前过长的碎发挡住了大部分脸,德拉格看不清那人的眼睛。
「……右手。」说完吃力地喘了口气,从胸腔憋出一声呻吟。
声音也很沙哑,但依旧清丽。德拉格听到她的回答,突然有些释然。他知道她现在还活着,还有力气跑来找自己,这种凭空而来的喜悦让他心安。
那是两个月没见的小玉。
他发现小玉腿上并没有伤,只是太累而不想挪动,德拉格便拉起她没受伤的手,绕过自己脖子让她撑着站起来,一步一步挪到沙发。她整个人陷入沙发,似乎想和这粗糙劣质的皮制品融为一体永生不分开。不小心牵动伤口,她的眉头微微皱起,喊了声疼。
德拉格打量着小玉的状态。伤在右上臂,没看到血是因为黑皮衣掩盖了它。正反面两个孔,子弹已经穿过手臂。没卡在骨头里真是万幸。德拉格建议道:「我把你袖子剪开?」
小玉埋着头,含含糊糊地应了声。德拉格起身去拿剪刀,又拿了个医用箱过来。他剪掉袖子,露出了一大半被血沾染的手臂。凝结的黑色血纹像个怪异的图腾。德拉格取出医用箱的酒精,用干净的棉布沾湿,在伤口周围擦拭。
德拉格一个人住,没什么钱也不想要父亲的家产,造成他买自己根本不需要的医疗箱的原因就是沙发上这个罪魁祸首。
小玉第一次找他的时候,境况不比现在好很多,而当时他什么东西都没有。没有消毒液,没有手术刀,而德拉格住的地方偏远,坐公交车去超市一来一回要一个小时,小玉等不了。德拉格只好拿出不常用的刀子,用打火机的火烤了烤做紧急消毒,在小玉的指导下挖开她的伤口,刮下腐肉,最后贴上几个创可贴外面再紧紧地裹一层旧衣服,紧急处理就这样将就了。事后他在网上查资料,找医生问,凑齐了必要的医疗设备,学会处理这类伤口,为的是小玉日后也会带着这样的伤来找他时,他不会像第一次那样紧张得束手无策,浑身发凉。
德拉格用酒精消毒后,拿出医用刀拉开伤口切刮腐肉。涂的麻醉药并没什么作用,小玉将脸转向沙发内测死死咬住嘴里的毛巾。德拉格处理好两边的伤口,开始缝线。他也曾偷偷在买来的猪肉上模拟过,还曾暗笑自己看上去太矬,但在真人的皮肤上下手让他有些胆怯。小玉的皮肤很软,针头十分容易戳进去,看着黑线一针一针以诡异的形状布满伤口,这是德拉格无论如何也无法习惯的。整个过程小玉没发出什么声音,除了急促的喘息以外,两人之间保持沉默。
缝完两侧伤口,德拉格拍了拍小玉的头,说已经缝好了。小玉还是咬着那块毛巾不松口,卯足劲要咬出个洞。德拉格只得拿了条毛巾被盖在她身上,手顺着她的背等她缓过来。良久小玉转过了脸,跟德拉格说:「把我扶起来。」
德拉格知道她想做什么。他扶起她后把茶几挪到更近的地方,方便她撑着脚。然后他打开了电视。
电视屏幕还在启动时,小玉仰头嗅了嗅,说这肉闻起来真香,我在门口就闻到,惦记到现在饿死了。你待会儿给我多来两勺,我已经吃了一个星期的狗食。
小玉将美国除了炸鸡和冰淇淋以外的所有食物称之为狗食。
德拉格想居然在身负枪伤的时候还有心思惦记着肉,从小在这儿长大的自己和她果然有很大的文化差异。
德拉格并不喜欢吃中餐,但是小玉喜欢。小玉没来之前他会订一份披萨或者三明治当中晚饭,早上喝点牛奶吃点面包满足的人生就开始了。有时候会去当地的墨西哥餐馆点一份burrito,多加点牛肉和西红柿,放上许多芝士再加热融化,这就是最受年轻人欢迎的快餐。可小玉来的时候,开口第一句是我想吃松鼠鳜鱼。德拉格黑了脸,说这么残忍的菜我不会做也不想做。小玉只好退而求其次说那么就夫妻肺片吧。
德拉格说what the fuck那是啥。
之后在小玉的百般挑剔下,德拉格只得硬着头皮去学做饭。原先出入各快餐店的他逐渐不见身影,而亚洲超市的台湾老板一看到他就亲切地打招呼。
德拉格其实也可以将三明治摔在她面前撂下「不吃拉倒」这种话。但毕竟对方是小玉。除了担心受到肉体上的虐待以外,他也无法忍受小玉像看东坡肉那样哀求地看自己的眼神,那迸射出来贪婪的目光。
他转身走向厨房,准备重新拾掇他的红烧肉。他听到主持人的声音从电视里传出来,于是又转过去。
自从小玉来了以后,他家的电视机也只是在几个新闻台辗转,放的都是国内重大新闻。主持人正播报今日头条,她的脸边是今天刚死去的议员照片,一个瘦巴的老头,面色土灰,发际线高得出奇,像是过几年就要入土为安。德拉格再怎么文盲也知道他是当今的刀龙议员,权势很大,做事风格并不被众多民众接受,说场面话却极为顺溜圆滑。
刀龙是十二小时前刚死的,先是开会的会场爆炸,他坠到楼下又被人一刀刺死,出手干净利落。保镖赶来时碰巧打中刺客,根据录像显示是一个金发的欧洲女人,目测个头5.6英尺,体重100磅左右。
德拉格眯起眼睛盯着刀龙。刀龙的长相非常不讨喜,看上去诡计多端,让人无法信服。德拉格从身体里产生一股强烈的排斥感。他转头去看小玉。
他看到,小玉正微笑着看新闻,安静听着主持人依旧波澜不惊地介绍这起事件的经过。她惬意地欣赏刀龙那张不会再动的脸,眼里的嘲讽到达一个峰值,满得快要溢出来。
德拉格似乎能看见,小玉冲着画面里那个瘦矮的老头笑得泪花迸出,擦干眼泪后再带着那极大满足的笑容对他说,你活该。
(二)
「我干掉了刀龙。」
小玉舀了一口紫菜汤,喝完后说出了如上的话。德拉格正往盘子里添干锅包菜,听到这句话时停顿了下,半晌说了句:「真牛逼。」
小玉伤的是右手,但并不妨碍左手吃饭。她只能用勺子,一勺勺艰难地舀起盘子里的红烧肉,又慢慢地送入口中,期间眼睛一直盯着那盘肉不松懈,仿佛担心被抢了。德拉格一副挫败的表情主动将大半盆肉夹到她的盘子里,自己默不吭声地嚼起鱼香茄子。
似乎觉得自己这么一句简单的评论有些敷衍,德拉格再补充几句:「怎么办到的?」
其实电视上说的很清楚。小玉加了些细节,例如制成炸弹以及逃生路线,十二小时不吃不喝不睡连夜从华盛顿来到德拉格住的这个偏远的村。因为太累她并没有多讲,大部分时间都在努力消灭盘子里的食物,将它们转化为能量。
小玉将一勺勺紫菜汤舀进饭碗里,白米饭慢慢得被浸湿,黏在一起的米粒一颗颗被汤冲散,偶尔有几粒饭被浮在汤上的紫菜覆盖。小玉用勺子舀起一口汤和米饭,不带其他菜直接下咽,倒也吃得满意。德拉格长这么大,每次看小玉吃中餐都是一场文化冲击。他根本不理解为什么好端端的白米饭要遭受如此摧残。
吃完后她咂巴嘴,说了句红烧肉太咸。
德拉格说,我给你做饭你不感恩戴德还以怨报德,真是白喂你了。
小玉笑笑没回嘴,站起来离开,跌跌撞撞地来到卧室,灯也没开,摸着黑直接倒头扑向床上,翻了个身,没过几秒便什么动静都没了。德拉格站在卧室门口看了她一会儿,确认她已经熟睡过去,现在恐怕是火灾都无法把她唤醒。
手臂刚缝了十几针,按理说会痛的人事不省。她这会儿倒像是将所有神经迁到了胃和脑桥上,将痛苦从知觉中剥离,深深地潜进梦境中。
德拉格什么都不做,呆呆地看着黑暗中床上隆起的身影,也不知看了多久,忽然醒悟过来,自己在门口站了足足几十分钟。他回头望了眼凌乱的餐桌,突生倦意,想就这么扔在那儿不收拾。
他也摸黑潜进了屋里。屋子里只有从客厅照进来的灯光,勉强能够看清室内的构造。德拉格小心地走到床边,蹲在地上,看面向自己的小玉。其实他基本都看不清她的脸,只能靠隐约的线条去想象。
房内保持着绝对沉默。德拉格甚至觉得这会维持好久好久,连这黑暗也会永久持续。可小玉带着些吃力的梦呓打破了它。德拉格有些如梦初醒,看着床上被子被压在身下的小玉,只得从柜子里找出很久没有穿的超大号羽绒服,盖住她的身子。
德拉格原地又站了一会儿,最后回到客厅。他没有去收拾桌上的残局,而是转身来到了洗手间,打开水龙头,将水泼在脸上使劲搓揉,然后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
以往他看镜子,感想就只有自己真帅。这回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脸,呆了一分钟才发觉自己又一次走神了。
然后他面对着自己无比珍惜的帅脸,用拇指捏了下,再捏一下。看到脸上的两道红条隐约成型,伴随着轻微的肿胀感,德拉格终于意识到现在并不是该让自己发呆的时候。
小玉回来了。
用回来这个词也许不太合适,这里只是小玉暂时停留的一个点。这点德拉格比谁都清楚,他最缺乏的自知之明却总在这种事情上跳出来干扰他。可他也知道,小玉并没有地方可以回去。
早在她拿起枪的那一刻,她就很清晰的明白自己毫无归路了。除了刑场。
那么现在呢?他该高兴么。他也的确这么做了,他很高兴。
谁能知道这份高兴能持续多久。一个月,一年,或者明早就会有人追过来,给她戴上手铐,接着就是真正的再见。
德拉格并不想继续想下去。
他回到客厅,饭菜的油腻香味依然飘散在房间里,让饱腹的人闻着有些不舒服。德拉格折腾一番后回到了客厅,躺在沙发上又开始了冥想。到了半夜,他也有些困了,于是打开冰箱看还剩余些什么菜。
猪肉不太够,生菜还剩一些。明天先做牛仔骨吧,带点意大利面,再买些虾仁。
德拉格正这么盘算着的时候,他听到卧室里传来隐约的呻吟。小玉应该是醒了。
「德拉格。」他听见她在叫他的名字,于是走过去。
「怎么?」
「有没有安眠药。」她说。
多半是疼醒的。可这下有些麻烦,他家里并没有这种药。
「没。」
小玉失望地头靠回枕头上,嘴里还嘶着喘气。她刚刚睡了四个小时,睡意终究抵不过疼痛,痛醒后很难再睡着。她带着些怨恨用完好的手使劲捶了下床板,床咯吱咯吱地发出警告。
德拉格在报废一张床和坐半小时车去买药两者之间犹豫了下,只听小玉又开了口。「你困吗?」
「还好。」个妹,眼睛快阖上了。
「陪我聊聊吧。」
德拉格就差没一个踉跄倒地上睡觉,这时身边的人还不肯放过他。
他没吱声,人已经坐在床上,半个身子朝床内挤过去,胳膊横在床背上,眼睛没看小玉却是看向前方,都是晦暗一片也看不清什么。
「我梦见他了。」
德拉格知道她口中说的他是谁。
「我们在悬崖。周围的光线很亮,什么都看不清,只有那一个悬崖。他掉了下去,我抓住了他的手,想把他拉上来。悬崖下面很黑,我看不清,但是我却很排斥那个地方,好像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下面等着我们。」
小玉倒是自顾自地讲述起了自己的事。
「我拼命想拉他上来,可是有什么强大的引力在吸着他,他越来越沉。而我突然觉得手臂很疼。」小玉讲着,下意识地看了自己受伤的手臂。
「我疼得什么话也说不了,可还是没有放手。他一直盯着我看,一直没说话,盯着我努力地去拉他上来。到了后来他突然开了口。他说陪我吧。陪我下去吧。可我突然怕了。我还是没有放手。但他的手渐渐地开始松开了。我感到肺部一阵窒息,马上醒来了。」
德拉格听她的话里有些鼻音,于是朝她脸上摸过去,果然是潮湿的。
「你乱摸什么。」他听到小玉变了语气,还试图抽出手打他。他赶紧缩回手。
「手误手误!别打。」
但这不能阻止小玉打他的决心。背部被不轻不重地打了下后,小玉也抽回手,躺在床上不再说话。房间里静悄悄的,德拉格有点尴尬。他并不知道该怎么去接她的话。其实自从小玉来到这里,他们之间很少直接谈过关于那人的话题。更多时候只是问问小玉的行程接下来怎么样,想要吃什么,更多的时候一起打打游戏。
因为德拉格到现在为止还是不知道该怎样和小玉心平气和地讨论西木。
德拉格想了一会儿,决定不正面接触这个话题。他问:「还剩几个?」
「一个。」小玉说。
德拉格其实是知道的。
「是哪个短命的?」他问。
「塔拉。」小玉说,然后补充道:「现在美洲最大的军火商的老大。」
其危险性不言而喻。
德拉格也沉默了。两个人就维持着沉默,一坐一躺在床上。德拉格听见窗外淅淅沥沥的声音,明白这是半夜下起了雨。他觉得浑身一阵冷,想必床上只盖了羽绒服的人也是。
就在德拉格思索要不要下床披件衣服,小玉又开了口。
「阿德。」
德拉格心脏一滞。
「如果我这次死了,你会有多难过?」
(三)
她问的不是「你会难过吗」,她问的是「你会有多难过」。
小玉赌定他会因为她的死而难过。不仅如此,还知道他一定会非常非常的难过。可她想知道的是,他能为她多难过。
德拉格直盯前方,屋内的晦暗让他失了焦距。他想了会儿,说:「啊,哭一场,翘个几天班,跑去酒吧喝两杯吐个昏天地暗吧。」
他听到小玉嗤笑了声:「你这样的行为对得起我们多年的交情么。」
德拉格想了想,然后又说:「那要不我回去,调动那老家伙的手下和他们火拼。」
「呵。」小玉笑道。过了会儿她说:「不用少爷这么费心了。我会把他干掉的。」
然后她说:「你也困了,睡吧。」说着挪动身子,竟是要给他留出一些空位。
德拉格大惊。他和小玉从幼儿园就认识,一直认识到高中,小的时候性别不分,经常玩累了就睡在一起,睡醒了继续糊对方泥巴这种事常有,但也只到初中为止。
「我还是黄花闺男,姐姐你就饶了我吧。」德拉格说。
「要点脸。」小玉说。
「我睡沙发。」德拉格说。
「总让你睡沙发我怪不好意思的,这不还给你带点福利,年轻人要学会珍惜。」
「你先起来,我把你压身下的被子拿出来。」德拉格最后说。
小玉深叹一口气,酝酿了会儿力气一鼓作气地仰卧坐起来,下床,看着德拉格收拾被子。德拉格开了床头灯,橙黄的暖色调还是照不亮大半部分的房间。他看着小玉身上穿着的剪了一只袖子的皮衣,说了声:「还穿着外套睡觉?」
「你给我件T恤。最好是背心,穿着方便。」小玉说。
「你还真不见外。」德拉格说。
于是他找了件旧的白背心递给她。小玉到卫生间换,褪去身上的衣服和裤子,突然想起自己忘记什么,于是隔着门朝德拉格大喊。
「阿德我干净的内衣裤你给我拿一条过来!」她大声地说。
不一会儿一只手拿着内衣裤从开了的门缝里探出来。德拉格特无奈地说:「小玉你作为一个女孩子能不能矜持些。」
他听到小玉在门内轻笑,随后花洒喷涌而出的水流声窸窸窣窣盖过了门里的动静。
小玉是德拉格家的常客,断断续续已经住了三年。打开德拉格的衣柜,一半是德拉格的衣服,另一半全是小玉的。
碍于家里实在太小,德拉格并没有花钱买床。他和小玉经常轮换着睡沙发,有时为了省空调费搬到一间屋住,拿几把板凳拓宽床的面积,勉强拼凑在一起睡。
小玉带着一身雾气出来,背心堪堪遮掩了某些部位,露出大片白皙的手臂和肩膀,胳膊上的纱布分外明显。黑色头发有些潮湿,一缕一缕凌乱地黏在额头上,眼睛亮亮的,一如多年以前。
德拉格在床上看着她的眼睛,想虽然很多都改变了,总有些事情是不会变的。例如她那琥珀色时时刻刻明亮的眼睛,从小学认识她起对自己的那份信赖,以及他们现在还在一起,哪怕有些人已经不在。
小玉赤裸着脚,一步步小心地踮着脚走过来,表情格外嫌弃这地板。她来到床沿坐下,用脚狠狠地朝褪下的旧衣服蹭蹭,这才躺上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下。
「阿德,我建议你换成席梦思,刚刚睡的时候咯得我骨头疼。」小玉亮亮的眼睛看着他,语气诚恳。
「给我睡觉。」德拉格把被子往她身上扔,关了灯。
屋子恢复黑暗。小玉乖乖地闭嘴,不再说话,身体倒是有些不安份地忽左忽右动一下,蹭够了便保持一个较为舒服的姿势,慢慢睡着了。屋外的雨刚停了会儿又下起来,一阵一阵像是催眠曲。德拉格侧身,腿一不小心触碰到她沁凉的皮肤,激得他一颤,也不管床的狭小往身后退,缩到了边缘。
莫名其妙。他想。从客观角度讲明明是自己占便宜,怎么却像避瘟神一样节节后退。
小玉偶尔微侧身体,动静不大,也倒是很安分地待在原处,睡着的时候几乎听不到呼吸声,安静得不像有生人的迹象。就好像是一具会活动的尸体。
德拉格安静地躺在旁边,看着小玉的方向。房内昏暗,什么都看不清,而小玉什么声音也没有,德拉格一度以为自己仍是一个人独自躺在床上。于是他靠近了些,再靠近一些,鼻子闻到一股淡淡的沐浴露的味道。自己身上也是这味道,西柚味,当初因为闻着清爽才买的。
越是凑近这股香味越加清晰,甚至染上了一丝温度。小玉身体里的暖意从鼻间探出,温热的空气表明她并非死物。德拉格停下,在自己都不知道多少距离的地方,枕着枕头,呆呆地看向前方。他知道前方是小玉的脸,已经熟睡不会摆出喜怒哀乐的脸,虽然他什么也看不清。
而德拉格睡不着。
她在叫自己阿德。
就在他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再一次将这个远久的记忆唤醒。
他听她叫阿德叫了十三年,从幼儿园到高中从不间断,她阿德阿德地叫唤着,和他一起恶作剧,逃课,玩着耻于告人的中二游戏,又一起狠命复习,她考第一而自己只考了中游水平。最可笑最无知也最快乐的日子都是两人一起度过的,至少对于他而言。
她说阿德我们去上课,你把你家的面包分点给我。
她说阿德有人欺负我朋友,我们去揍他。
她说阿德,和我考同一个高中吧。
她说阿德,我们马上要分开了,你在东部的大学好好过。
她说德拉格,我恋爱了。他叫西木。
她说德拉格,阿木他死了,我要给他报仇。
德拉格转身,面朝天花板,望着黑暗的虚空某处,就好像西木在一旁看着他们一样,德拉格得意地朝他笑。
你嫉妒吧。
可他很明白自己的可笑。
(四)
每当小玉回来,她会带着一身伤和给自己放的两三个月假。有时是半年,并不规律,一切都要看给她下手的下一次机会出现在什么时候。
小玉回来的时候,两个人会开瓶啤酒摆几盆小菜,坐在沙发上唠唠嗑,或者打游戏。对于接下来会发生的刺杀,他一概不过问细节,小玉也不会提。
小玉离开的时候,德拉格不会去送她,看她乔装打扮,变成他完全不认得的样子,离开。她离开后房子瞬间黯淡下来,失去了昔日的光彩。德拉格打开新闻台,关注某些新闻。
小玉不带手机,她将所有号码记在脑子里,德拉格也找不到联系她的方式。现在的小玉,被这个社会规划为死者。她顶着一个已经死亡的身份,在这个世界掀起血雨腥风。
而原因只是为了一个人。
这是七年前的德拉格永远都不会想到的未来。
七年前德拉格和小玉申上不同的大学,他在东部,她在西部,两个人鲜少见一次面。德拉格的家和小玉的家很近,所以每年过年的时候两人会碰面。
但是第三年见面的时候,她身边多了一个人。
德拉格看到那个男人穿着做工考究的深灰色羊毛呢大衣,笑得温文尔雅,站在小玉身边比她高出了一个头。他看到德拉格的脸,第一反应竟有些惊讶,随后继续微笑着朝他伸出手:「我叫西木。」
德拉格在和小玉聊天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他是谁了,偏偏这时小玉又补了一记刀:「我男朋友。」
德拉格没什么表情。这也是德拉格的优点,当他因为智商的缺陷在纠结的时候,旁人会认为他是在进行深刻思考。德拉格在镜子前花苦功夫摆表情,也算颇有成效,至少可以随时随地摆出「哥很酷炫」的表情而被人憧憬。
所以德拉格正在用那副酷炫到没什么表情的脸,盯着西木看。上下打量。
没我高。
德拉格的表情是冷酷的,语气是不屑的,内心是跌宕起伏的。
操。
德拉格内心充满着噪音,脑袋却快当机。他只能看到西木嘴唇翕动,背景全部虚化。
西木自我介绍完,等对方的回答。愣是站了一会儿也没见对方回复,相反,对面那个人仿佛在看病原体一般看着自己,弄得他有些莫名其妙。
身边的小玉抬脚踹了踹德拉格,西木将眼睛向别处瞥去。
德拉格被踢中小腿,身形晃荡了几下,说了句:「cool。」
小玉又踢了他一脚,然后介绍道:「他是德拉格,我从小学到高中就跟他在一起玩,算是交情很好的哥们。别看他表情特严肃,说不定他只是吓傻了。」
「我才没……」德拉格反驳小玉,看她亮亮的眼睛眯起来,笑得狡黠。德拉格愣了一下,视线从小玉的脸上移开,看回西木。
此后这个名字将伴随着他大半部分的日子。就算他并不和西木直接接触,只要想到小玉,西木也会跳出来占据一半的脑容量,阴魂不散。
他也没有想过这个名字很大程度地修改了他和小玉的生活轨迹。
如果有时光机器,德拉格想,他一定会坐上去,毫不犹豫地坐上去,管他什么副作用,也不管会出现怎样可怕的蝴蝶效应,他要回到七年前,在西木和小玉恋爱之前,在西木遇见小玉之前,在小玉还没考上大学之前,他要让西木彻底断绝和小玉相遇的可能性。无论是怎样的蝴蝶效应导致的未来,都不会比现在这个更加糟糕了。
可他没有时光机器。
放弃了自己原先的身份后,他也只不过是能够勉强喂饱自己的人而已。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他想起那一天,小玉得知西木的住宅楼因意外爆炸死亡导致多人死亡,西木是受害者其中之一。她嘴唇煞白,眼里迸射出他这辈子所没有见过的强烈感情,他历历在目。小玉不相信这件事,在匆匆赶到现场确认过后,小玉眼里的光突然灭了。
德拉格吓了一跳。他很怕小玉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或者是自暴自弃。他了解身边陪伴了整整十三年的人,按照她的脾气,是不会轻易自暴自弃的。可这看上去是一场意外,怕是连事故归咎的人都找不到的最不幸的意外。
小玉非但没有自暴自弃,她也没做什么极端的事情。德拉格看到她站在原地,带着理智地思考着。
她很冷静。
德拉格蹙眉看她。事到如今,她并没表现出死者家属应该有的反应。她不吵不闹,不去哭也不找物业询问事发起因。德拉格确信看到她的眼底有泪,眼眶发红,但也只是到此为止。
小玉的思考并不久。当她再次抬起头时,她离开了。
德拉格连忙上去拦住她:「小玉你……没事吧?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吧?」
小玉摇摇头。
德拉格有些慌了,这并不在他的预想之中,他说:「你不用勉强自己,冲我哭又不掉面子……」
小玉看了他一眼,说了句他意料之外的话。
「我……很忙啊。我连谋害西木的人是谁都不知道,怎么会有时间哭呢。」
她的眼眶依然发红,语气低沉,可眼神凛冽。她推开德拉格的手,上了车,发动车子径直离开。德拉格在远远的后面看着她,直到那辆车慢慢从视野中离去。
(五)
西木是个探员。和那些穿梭在枪林弹雨中的人不一样,他运用的是自己的智慧,靠着电脑技术帮助破获一场又一场重要案件。
小玉是个警察。她提前毕业,身手矫健,脑子灵活,幸运值还高得令人羡慕。她是年轻一辈中最有希望的人,如果再待久一点,她也许会加入CIA,在那里她会大放异彩。
可她等不到那一天。她等不了那一天。
小玉费了半年的功夫,终于得知了西木死亡的真相。西木用电脑黑了黑帮成立的表面公司,潜入内部,发现了一项重大的黑幕。A国高官与黑帮和军火商合作,准备制造大型杀人武器,后果无法估计。
而西木为它付出了代价。
起先是安插在西木身旁的卧底泄密,被反追踪,由黑道的人灭口,再由政治家善后,整件事做得几乎滴水不漏。可小玉的交际圈并不是摆设。
参与这件事的主谋有六个人,加上刀龙,小玉前后已经干掉了五个。而真正的老大却不显山露水,一直躲在暗处,逍遥作乐。
小玉为了揪出他,耗尽心血。她先伪装了自己的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断绝了与所有世人的关系。她有时化装成欧洲女性,有时是身材矮小的年轻男孩,她从不以真面目去杀人。
在杀人这方面她拥有着惊人天赋,这也是她从未发觉过的。她能忍耐,功夫一流,人也极为聪明,更重要的还是个影帝。但她单枪匹马,想要干掉六个都不是好惹的人实在不容易。
她第一次下手的时候,就出了意外。
她下手的第一个对象是那个卧底。那个卧底非常警觉,小玉第一次和他接触时他就起了提防,最后在小玉用匕首割断他喉咙的时候,那人用藏在袖子里的微型手枪射穿了小玉的大腿。
小玉一直很幸运,哪怕受了伤,子弹也不会跟她过不去。子弹并没有卡在大腿骨,只是射穿了靠近外层的肉,没伤神经,却留下两个洞。她当时疼得整个人颤抖,还是强撑着保持清醒。她躲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换了装,打的驶向一个偏远的居住区。那里住着以为她已经死了的德拉格。
开门后德拉格那张惊愕的脸小玉至今历历在目,他的表情就像见到鬼一样,眼神充满难以置信,嘴唇张了张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小玉看到他那脸,不知怎的就想笑,想笑的冲动怎么都压不回去。小玉从没见过德拉格还会露出这样难得的表情。她突然觉得诈尸吓他也挺有趣,不知道去吓龙叔会有什么反应。
她看着德拉格,也的确笑了。她想说德拉格你发什么愣,我没死我回来了,什么鬼表情,真蠢。她动了动嘴唇只吐出「德拉格」三个字便倒下了,整个人栽进德拉格怀里。德拉格更加慌了,连拽带抱地把小玉拖进屋子,手上滑滑的,摊开手掌看见猩红一片。
德拉格一边紧张地找剪刀和棉布,一边声音发抖连珠炮弹地问她:「你怎么了?啊?伤哪儿了?你消失了大半年他们都说你死了,我还没调整完心情呢你怎么就出来了?你得给我点心理准备呀。」动作乱得打碎了一个水杯。
小玉还是看着他笑。她躺在沙发上,大腿以怪异的姿势搁在桌上,脸朝向德拉格,就这么看他的背影,疲惫地笑着。除了指给他看自己的大腿,她什么也没说。
她看着德拉格四处翻找,看他替自己紧张成这样,小玉突然有种满足感。仿佛自己的快乐就建立在他替她的担心上。
眼皮很沉重,已经疲倦地一个指头都动不了。双眼欲睁欲合,视野里的德拉格已经开始模糊了。
小玉快睡过去,德拉格却更慌了。他快步凑到小玉跟前,不住地拍她脸,生怕她睡去。小玉被拍得烦了,手往前一扇糊了德拉格一脸。德拉格才意识到,所谓强者,就是连快昏迷的时候扇出的巴掌也是孔武有力的。
小玉是真的累了。看到德拉格的那一刻起,就像洪水决堤,心里堆积的什么沉重的无法名状的情感被释放出来,而自己的躯体被这沉重的情感压垮。她觉得自己倒在一个温暖无比的怀抱,说不出的安心。
醒来的时候,小玉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毛茸茸的头,在阳光下折射出金光。她稍稍侧头,看到德拉格坐在沙发边,头倚在沙发扶手上正熟睡着。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昨晚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她歪歪头,倒挂着去看德拉格的脸。大半年没见,德拉格剪掉原先为了赶潮流装不良的长发,剃成板寸,看上去精神很多。脸上的疲倦显而易见,在睡着的时候眉头还是皱着的。
她盯着面前的金毛,莫名想起一只名狗。而面前的大型秋田,此刻的睡眠也相当不安稳。
小玉伸出手,抚摸上德拉格的头。
德拉格猛地睁开眼,眼神里好像还带着点惊恐。他眨巴眼睛,看到眼前小玉的脸,反应却是惊恐地向后退了几步,背撞到了身后的茶几。
德拉格:「嗷痛!」
小玉:……
小玉:「doge,谢谢你了,想我没?」
德拉格非常不解,才刚见面怎又多了个称呼。他分外想念之前被小玉称作少爷的日子。还有阿德。
德拉格:「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小玉不语,她盯着自己胸前的项链看了会儿。德拉格视线瞟了眼。那其实不是项链,更确切地说是一枚铜币。
德拉格:「你不会去报仇了吧?」
小玉低低地嗯了声。西木是被谋杀的,这个结论她只告诉过德拉格。而面对德拉格,自己也真的没什么好瞒的。
第一已经没必要,第二她瞒不过他。
两人相处了十几年,彼此都知根知底,也深知对方的想法和决心。德拉格在她身边待了那么久,她什么样子他都见过,编出什么样的谎话他都见识过。
小玉当初诈死,狠心连自己的叔叔和德拉格都骗了,因为不让他们上当,他们演不出自己预想的效果。可大半年过去,她还是硬着头皮跑到德拉格那儿求助。
拖着伤走路的时候,她想着要是能有个容身之所就好了。想着想着就想到了德拉格。结果这个念头扎了根,怎么都拔不出。她想起德拉格曾告诉过她自己的住址,就离这儿不远。
去吓吓他吧。她这样想。
于是演变成现在的场景。
小玉抿着嘴,莞尔一笑。她定定看着德拉格,眼里却没有笑意。
「是啊,我去报仇了。」小玉说。「你想阻拦我么?」
德拉格愣住,盯着她,老半天没出声。
小玉看到德拉格的眼神里有少见的严肃,于是她的声音沉下来。
「你拦不住我的。」小玉说。
「德拉格,已经太晚了。」
(六)
德拉格站在漆黑夜里的一幢建筑物前,楼上只有几间屋子开了灯。他看到二三人背着沉重的包上了楼,灯一层楼一层楼亮起,最后在某楼停下。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抵上后脑,冰凉,僵硬。他回头,看到小玉的脸,手里正拿着一把枪,指着他的额头。
小玉的嘴抿成一条线,目光如炬,沉默不语。
德拉格冷汗直冒,手心已经湿凉。他心底发慌,开口说了句:「小玉……」
小玉扣下扳机。
德拉格睁开眼,看到旋转180度小玉的脸,连忙向后退,结果撞到茶几。
德拉格:「嗷痛!」
他看到小玉沉默了会儿,继续说道:「doge,谢谢你了,想我没?」
德拉格听到那个名字后一阵扭曲。
他手握成拳,发现掌心还是凉的。刚才的梦太过真实,也足够吓人。他望向小玉那张笑意盈盈的脸,一时间有些恍惚。
德拉格盯着那张脸看了会儿,突然想起自己有很多事情想要问她。
「你……到底干什么去了。」德拉格问道。他看见小玉收起笑容,眼睛往下瞥,视线落到自己胸口的那枚铜币上。原本铜币是分为两半,半枚由小玉带着,另外半枚原本挂在西木脖子上,现在也被小玉收起来了。据说小玉刚认识西木的时候分给他半枚,原本代表的是友谊,后来也成了定情信物。
德拉格反应很快。他问:「你不会去报仇了吧?」
出乎意料,小玉抬起脸,坦率地承认了。她扯起嘴角道:「是啊,我去报仇了。你想阻拦我么?」
德拉格少有的沉默。
小玉看德拉格没有回答,低声说道 。
「你拦不住我的。德拉格,已经太晚了。」
一股怒火突然从胸腔点起,蔓延烧至每个细胞。被推延的疑问和愤怒推至现在突然想起,经过一夜的忍耐突然变得更加暴躁。那是一种被重要的人无视的微妙感觉,在她的眼里自己是一种障碍,是毫无价值的累赘。
「很好玩吗。」
德拉格说。
「什么?」小玉睁大眼睛看向德拉格。
「我说,你装死骗我,藏在某个角落,然后回来看我的反应,很好玩么?」德拉格声音低沉,话语很轻很慢。他的眸光暗沉,表情就像是被当成一个笑话,看了让人心酸。
小玉静静地看着他。然后她说:「我没有,德拉格。我迫不得已。」
「那为什么又回来了?」
「我需要你。」
「那当初怎么不告诉我?看我那副反应你开心么?」德拉格突然提高音量。小玉望着他,眼中似乎带着点歉意。
那是德拉格这辈子最不想回想的一段日子。
痛苦和愤怒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感受。他躲在家里狠狠地砸墙,血红的拳头不做处理,他在墙角深深地蹲下。有一些人哭的时候像只丢了家的狗一样,可狗不会发出确切的哭声,它只会呜咽。德拉格也是,他的哭声却哽在喉咙里,大张着嘴巴出来的却是极为压抑的低吼,胸腔闷得快要窒息。然后他确实感受到了呼吸困难,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胸口极为疼痛,像是下一秒就会死掉。
过呼吸。
他有时候会翻阅JUMP漫画,看到这个词时他还在笑那个犯过呼吸的主角真蠢,为了个早就不和他玩耍的基友哭成这样太作。现在他终于体会到这种所谓作的感受。当氧气极度缺乏,胸腔快要炸裂的时候,他想到的不是小玉的死,而是那个蠢主角的过呼吸。
啊,那个主角,应该把那个基友看得无比珍重吧。不然怎么会患这种破毛病。
患着这破毛病的德拉格,仰面躺在地板上,用尽全身肌肉的力量在呼吸,所有的细胞像是耗尽了所有氧气。他的脸颊冰冷,嘴唇毫无血色。他也是第一次体验到几乎休克的感觉。
当他慢慢平静下来的时候,浑身麻痹,麻木感遍布全身,让他很难受。
我差点就殉情了啊。德拉格最后想。估计是太累了,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在地板上从下午一直躺,躺到后半夜突然觉得很饿。
于是他披上衣服,在大半夜的时候揣着钥匙出了门。他现在一想到当初居然深更半夜在没灯的小路上走,忍不住佩服自己当时的胆魄。
可那时候的德拉格没想太多。路上遇到抢劫那就抢去吧,拿枪恐吓他就恐吓吧,他突然不在意了。现在回头想想却又突然怕得要命。我还不应该死啊,他想。幸好那时候没有黑人小哥持着枪冲他比划。
加州的深秋夜晚比较凉,他穿着一件运动衫还是冷。他凭着直觉一直走,潜意识指引他向左拐右拐过红绿灯直走,走到尽头处他看到一家店铺立在一条漆黑大街的中央,温暖的橙色灯光像是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高中的时候小玉半夜打电话给德拉格,说阿德我饿了我睡不着,我们去找好吃的吧。德拉格看了看手表当时就骂出来了,但到了最后还是从被窝里爬起来套上衣裤出了门。两个人走啊走来到了这儿,发现了这家只在半夜开的店。
店主是一个友善的日本人,他的猫拉面做得很好吃,浓郁的汤汁浇在有弹性的面条上十分入味,据说,猫拉面使用猫来熬汤,这究竟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不过味道是无与伦比。小玉偏爱面食,她点了两大碗面条,滋溜滋溜地开始吸起来,连汤都不放过。德拉格也点了一碗,吃了几口,突然有点爱上这来自日本的面食。
从此以后,两人成为了这家店的常客。可这店很奇怪,白天从不开门,晚上却从八点一直开到凌晨,即使如此客人还是络绎不绝,也从没有混混或警察找上门来。小玉曾哂笑过德拉格的脸三个月内变胖了好多,而她自己什么变化都没有,德拉格不得不咬牙切齿地用贫乳来回嘴,然后被狠狠地揍了顿。
做面的大叔看到德拉格走了过来,笑容堆在脸上。他和气地问德拉格,你的那位朋友呢?那个女孩子怎么没一起来。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你们啦。
德拉格愣住,一时间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他咽了口口水,断断续续:「她……」
他突然发现自己说不下去,鼻子堵起来,眼泪差点又要掉下来,他连忙深吸一口气,克制自己紊乱的吐息。
大叔看到德拉格那副消沉的样子,心中有了个大概。他回到厨房捞起面条,浇下的汤汁淹没了白净的面,几片鱼板点缀在面汤之上,拌着番茄和白菜,还有几根海带。他将热气腾腾的面端到德拉格面前,微笑着说,小哥你的面。
德拉格接过面,筷子插在面碗里夹了半天也夹不出什么面。后来他索性用了汤勺,舀起一口汤。
汤汁下肚时,那鲜美的味道顺着喉管至胃一条线滑下来,鼻子被诱惑着深深吸气。味道再熟悉不过。他的脑海里突然闪回好多画面。
巴甫洛夫条件反射,条件刺激在非条件刺激下可以引发条件反应,狗被训练过后在听到铃声时想起肉而流口水。那是在欲望的驱使下久而久之形成的习惯,哪怕那勾起欲望的事物消失,它的影响仍能持续很久,被驯服者仍能够第一时间做出最本能的反应。
而德拉格,在深夜这家温暖的小店里和小玉一起待了很久很久,铃铛是面条的香味,欲望是小玉的脸。
我应该就是那只狗吧。
若是小玉得知德拉格的心理活动,她一定会大笑着拍德拉格的肩,然后说doge何苦如此贬低自己。
可她不在了。德拉格想。再也没有人会陪他一起来吃面了。
他原本曾自私的想过,西木死了,小玉便是独自一人,他们的关系也会恢复到从前那样,小玉第一个想到的人不再是西木而是他。西木在的时候,小玉再也没有找过德拉格来吃面。西木不在的时候,德拉格想,小玉这下会来找我了吧。
可她没有。她去找西木了。
经典条件反射并不是永久的。当原始欲望被迫剥离,久而久之,就算铃声再响,狗也不会再流口水,因为它知道,肉已经不在了,铃声只是欺骗感情而已。
德拉格有些怕这一天。他想,会不会过了很久很久,哪怕闻到猫拉面的味道,他也不再会想起小玉的脸。这样的话,她就真的死掉了,死在自己为她心里留下的空白里。
他留下来活着可不是为了忘记她啊。
德拉格付款的时候一摸口袋,说了句卧槽。他忘记带钱包了。德拉格尴尬地看向拉面大叔,心想完了只能去洗盘子了。
大叔看了他一眼,却通情达理地放他走了。大叔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会有不愉快的事,也会有留不住的人。我请你一碗面,你以后就会记得我,这样也很好。」
德拉格回到家倒头就睡,睡了整整十四个小时。
一星期后,德拉格离开了加州,再也没回来过。
「你知不知道我当时……」德拉格拎起小玉的衣服领口,捏得很紧,语气里好似带点儿狠劲。要凶点,德拉格对自己说,不能让她总以为自己是好驴的。
「我他妈当时可难受了。」德拉格想了半天,挑了个这样的词。
小玉撑起上半身,直视德拉格。
「我知道。」小玉说。「对不起。」
「你给我个解释,不能让我这么白难过一场。」德拉格说。
「我们关系那么好,如果你没有像当时那样的反应的话,他们不会信我死了。德拉格,看到你那样,我也很不好受。」
「真的?」德拉格扬起眉毛。
「真的。」小玉眼神看上去特别诚恳。
「骗子,从小到大你看我哭你就高兴。」
小玉噗嗤一下笑了,她的手心贴上自己心脏那一块,柔声说道:「是真的,看到你那熊样,我这儿很难受。」
(七)
德拉格幼年时期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他和他的母亲住在一处,隔壁的街道就是小玉所居住的华人街。上幼儿园的时候两个人就碰过面。
那时候的小姑娘都默不作声地挤在一处玩,带着米妮的发箍幻想自己变成公主,对着英俊的幼儿园园长做白日梦。芸芸众生中小玉显得很特别,她幻想的不是公主而是正义的战士,整天做着超人的梦,然后跑去翻墙。
德拉格还是个熊孩子。他和一堆屁孩混一起,过马路时头昂得可高,意气风发。周围小姑娘路过都觉得他脖子有病。
准备翻墙的德拉格就这么遇见正在翻墙的小玉。当看到一个红衣服的女孩从三米高的墙壁另一面跨过来并朝他笔直冲下时,一切就像慢镜头回放一样,德拉格的嘴巴张成O型,当即觉醒了他的语言隐藏技能。
他说:「Holly Shit。」
小玉爬起来的时候看到一只鼻青脸肿的金毛。她慌慌张张地把地上的人扶起,嘴里不住地道歉。「抱歉!有没有伤着你?」
德拉格龇牙咧嘴,平日的嚣张劲突然散了。他半眯着眼睛朝罪魁祸首看去,看到小玉惊慌的眼睛。眼睛真大。
黑头发?
德拉格奇怪地看着她的黑头发。不是黑鬼,这在这片地方不常见。他想起妈妈曾经和他说过的亚洲人。
小玉看他半天没说话,心想这下惨了,我把一个人撞傻了。
但她看到那个金发的男孩甩了甩头,半眯眼睛艰难地看向她,说:「你太酷炫了!怎么爬的?」
啊,朋友,我欣赏你。
小玉喜出望外,说:「这很简单!我可以教你啊,要不要一起来?」
称霸一条街的「混世二魔王」就此问世。它充斥在老师的噩梦里,同学的八卦里,学弟学妹的传说中。
受小玉的影响,渐渐的,连德拉格自己都认为能够拯救地球了。从此他走路更加张狂,抬足间扬眉吐气,路见不平直冲上前,做着救世主应该做的事情。这导致成年后他在中老年妇女中的口碑仍旧很好。
而小玉从她的叔叔那儿学了一套武术,在德拉格的认知里,这套武术简直无敌。德拉格放学的时候常到小玉家玩(tou)耍(xue)。整片地区里,所有的青少年儿童都甘拜下风,除了小玉。
德拉格至今为止打不过小玉,这点让他十分悲愤。偶尔自己的力气占了优势,可小玉在对战时总喜欢和她叔叔一样随便捞过任何东西充当武器。有一次德拉格被双手握鱼的小玉打了个半死。
后来他们被没有晚餐的叔叔训了一顿。
德拉格14岁的时候,妈妈死了。
葬礼那天并没有想象中会出现的阴云密雨。相反,天气好得出奇,德拉格觉得真像个极大的讽刺。
毒辣的太阳刺得他半眯双眼,层层叠叠的光斑下他盯着墓碑上黑白的照片看。妈妈还是很年轻,而她的时间已经永远停止。
他的手紧紧抓住裤子,捏自己的大腿肉告诉自己不准哭。结果倒是因为捏得太疼而挤出眼泪。一旁的小玉却是哭得撕心裂肺,眼泪成串掉下来不见停,哽咽声断断续续,德拉格听着差点被带动了一波又一波想哭的情绪。
妈妈待她很好,德拉格知道。小玉是个极为重感情的女孩子,最要好朋友的妈妈去世了,她看上去反而比德拉格还要难过。
小玉平日最爱穿红色的衣服,显得耀眼,张扬。她偶尔穿着黑皮衣扮酷,那款衣服德拉格也有一模一样的一套。除此之外,他再也没见到过小玉穿过其他的黑衣服。那天小玉穿了件黑色长裙,细瘦的胳膊垂在身侧,在黑色的映衬下显得胳膊白皙。她的眼睛红肿,刘海耷拉在额前,视线垂下,看着前方的地面。她的头发扎成短短的马尾,露出优雅修长的脖子。
那天她失去了往日的笑容。她的嘴抿成一条线,眼睛死死地盯着墓碑。
牧师念完悼词,妈妈的同事好友向德拉格表示遗憾和安慰。人并不多,很快墓前只剩下他,小玉,还有她的家人们。
小玉从葬礼开始时一直哭。她抑制不住自己的哭声,一只手捂着嘴巴不让自己的声音泄露。德拉格看了她一眼,悄悄伸出一只手,握住她的另一只手。她抓着他的手,抓得很紧很紧。
小玉哭着问:「你为什么不怎么哭啊。」
德拉格说:「妈妈说不定在旁边看着呢。我不哭的话,她会认为我可以独当一面了。」
小玉说:「你妈妈要是看到你不难过的话,说不定也会很伤心的。」
德拉格说:「我难过啊,难过死了。」
德拉格说完这句话,突然一抹脸,转身抱住了小玉。他把脑袋搁在她的肩膀上,顿时泪如雨下。
小玉边哭边问:「你的志气呢?!」
德拉格嚎啕着说:「我才没有哭。」
之后,德拉格在小玉家住了三天,一个不速之客登门,要求见他。
德拉格看到面前的男人黑发红眼,眼神锐利,像是捕食者盯着猎物般让人不自在。他看到男人的红瞳,觉得很眼熟。他马上醒悟,自己也有双一模一样的红色眼睛。
德拉格问你是谁。
那个男人说我是你的父亲。
德拉格自嘲地笑了,说你骗人。
自称是他父亲的那个男人说,我的确是你的生父。现在我来接你回家。
德拉格盯着男人的脸看,沉默了一会儿,冷哼一声,说,「那你之前为什么不来。要等到我妈死后才想起要尽父亲的义务?」德拉格的语气冰冷生硬,说完一句话后咬紧牙关,眼里的怒火窜起。看到对方沉默了,他又哂笑道,「你说啊?」
「你的妈妈并不想告诉我你们的下落。她意识到自己快不行了,于是告诉律师在她葬后让我来照顾你。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跟我回家再说。」
那个男人终究开口了。他的样子很冷静,只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回去?」德拉格冷笑,「我哪儿都不去。这儿就是我的家。」
「德拉格。」男人的声音严肃起来。「你母亲希望我能够照顾你,而我也希望我们能够相认。」
德拉格突然伸手指向小玉,视线仍然落在男人的身上。「相认?可以啊。答应我个条件。我要留在这儿,和我的朋友在一起。除了她身边,我哪儿也不会去。」
14岁那年,德拉格失去了母亲,得到了一个名义上的父亲。
19岁那年,德拉格拒绝了继承家族的企业,跑到东部偏远的大学上学。也是他和小玉在漫长的十四年里第一次分开。他还是离开了。
(八)
小玉在德拉格的家住了半年,突然有一天,她说,我要去解决下一个人。
德拉格听到后大惊。
「你不是已经把那人杀了吗?」
「我也没说仇人只有一个。」
「不会干完这个还有其他人吧?小玉你跟我说你到底还要干掉几个。」
「还有五个。」
小玉非常平静地回答,表情看上去像是在说:我去杀个鸡,很快就回来。
可杀鸡和杀人是两种概念,况且小玉挑战的还是各种boss。
德拉格急了。「你为什么不早说?」
小玉表情无辜。「你也没问我啊。」
「我……」德拉格一时被呛得说不出话。他现在后悔得想撞墙。他的确没有问,他不希望再提到这件事。他希望这一切随着西木慢慢地淡忘。所以他现在后悔得想撞墙。
「你……下一个是谁?」
小玉说了那人的名字。看德拉格一脸疑惑,解释了下。「一个政界人物,你去多翻翻新闻台会看到他偶尔跑龙套。这么说好了,刀龙你总知道吧?」
「知道啊,那个营养不良的老头嘛,你说的那什么人和他什么关系?」
「在他手下工作的人。就是他差人调息那场爆炸案,抹去了西木所有的信息。西木现在是一个根本不存在过的人,过去和现在都不存在。」
「够绝啊。」德拉格感叹到。他想了想,神色严肃起来。「那你到时不会连刀龙也……」
「总有一天我会的。」小玉说。
「妈的,不行!成小玉你不准去我警告你。你死了一次不够还想再死第二次?」德拉格双手按下小玉的肩,把她按回沙发。小玉仰起头,拍开他的手。
小玉站起来和他对视。「我想怎么做是我自己的事情。你把路让开,我要走了。」
德拉格站在原地没有动。事情太突然,就在他以为一切都可以安定下来的时候,小玉突然收拾行李对自己说她要走了。也许走了以后就回不来了。
德拉格说:「那我想拦着你也是我自己的事。你管不着。」
小玉盯着德拉格看了半响,叹了口气,拍拍他因为生气而紧绷的脸,笑说:「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
德拉格说:「去你妈的,半年前大腿上的枪伤又算个什么事?」
小玉向左走了一步,德拉格就堵过来了。她走哪儿他堵哪儿,像纠缠的冤魂。
小玉收起笑容,看上去有些失望。她瞪着德拉格,德拉格挑衅地瞪回去。
小玉突然笑一声,摇摇头对德拉格说:「德拉格,你以为就凭你能拦得住我?」
小玉很少叫他德拉格。她习惯给亲昵的人起绰号,她觉得叫全名是件十分拉远距离的事情。她叫德拉格的时候情况无非分三种:介绍给别人,在血拼季和他一起狂扫商场时的远程呼唤,以及任何她严肃或生气的时候。
当下的情况显然是第三种。
德拉格仍然不动。
小玉又是摇头叹气了一番。她低声道:「我就知道你会这样。不过我也有准备。」
德拉格刚在诧异她的话时,就见她一抬手,拿着什么东西朝着他,他看见一片铺天盖地的白色水雾,随后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扒着沙发坐在地上,小玉已经不见踪影。
一个月后小玉回来时两人闹了一场。小玉虽然毫发无伤地回来了,但德拉格咽不下这口气。就在小玉气得想要摔门而去,德拉格拉住了她。
最后小玉还是留了下来。
就在第三次,她出了事。
她要去杀下一个人的时候德拉格并不是没阻止过。事实上自从德拉格回来后他天天明里暗里在劝她。有一天小玉烦的很,突然指着德拉格大声喊:「你懂什么?死的是西木,他对你又不重要你当然无所谓,可是我呢?!」
如果接下来你死了,那我呢。德拉格心里说。
他突然在想,如果我和西木对换,他还在你身边,你会怎么办。会给我报仇么。
可这些德拉格问不出口。
小玉第三次离开时什么招呼都没打,德拉格从外面回来时发现小玉已经不见了。他以为她只是出去散散步。结果等到半夜,外面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雨,他才意识到她已经走了。
再一次见到她时,德拉格经历了这辈子仅次得知小玉死亡外最心慌的历程。
他先是听到门口的动静,像是大块物体撞击在门上,随后门外一阵寂静。德拉格直感不对,快步走向门口,透过猫眼看没人,再拉开门是已经昏厥的小玉。
德拉格赶紧抱起小玉,却发现地上全是血。他低头拉开她的衣服,发现她的腹部有很深的伤口。
德拉格彻底慌了。这样的伤口是他无法处理的程度。再拖下去小玉会死。可他不能送她去医院,她现在是已经死亡的人,身上还有几桩命案。
怎么办。他颤抖着手翻箱倒柜。怎么办。简单的处理设备完全不够,他需要去医院……医院。凭他自己做不到,除非是小玉曾经的上司布莱克……可若是小玉被救下来,布莱克也会秉承警长的职责送她去监狱。怎么办。
德拉格最后翻出他的手机,打开通讯录快速地浏览,血迹沿着他的拇指一道道划花屏幕,越抹越脏。
翻到某一栏,他颤抖的双手突然平静下来。他想了想,按下了那个号码。
十分钟后,急救车赶来,将小玉送到某个私人医院。德拉格坐在救护车上,紧紧握着小玉的手,看旁边的监护仪的心率在40到50之间跳跃,有时更低。德拉格紧张地冒出冷汗,一旁的医护人员正努力维持她的心率。
德拉格拨出这个号码时很犹豫。这是他最后的办法,也是万不得已时最有效的方法。他竭尽全力避免和那个人产生交集,最后还是得借助他的力量。
小玉被送进抢救室后,德拉格坐在外面的座椅上,胳膊肘抵着膝盖十指相交,头深深低下。他活了二十几年,没心没肺地活下来,却是把大半的不安担心和愧疚给了她。太没志气了。他想。我这样单方面的担惊受怕,好歹让她也体验一下。
可她把她这辈子努力得到的一切都砸在了西木身上。她现在什么也没剩下。
他听到走廊另一端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一双穿着高跟的脚停在他面前,他抬起头望着那女人,逆光下他看见那人湖蓝色的波浪长发。
「巴莎。」德拉格开口,发现自己嗓音沙哑,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巴莎坐在德拉格边上,轻声询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德拉格眼神躲闪,抿了抿唇不说话,不安份地搓揉着十指。巴莎看他这样,叹口气,也不多说什么。她转移了话题。
「就只有这个时候,你才会来找我们。其实有困难的话,跟我们说,我们都会帮你。」
「不。」德拉格说。「我尽量不会打扰到他。」说完他转过头,诚恳地对巴莎说道:「这次……谢谢你了。」
巴莎摆摆手,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烟盒,扫到医院某处的标志又放了回去。她拍拍德拉格的肩,问:「吃饭了么?」
德拉格点头。巴莎也不再问他什么,靠向背椅,等着手术室外的红灯熄灭。
德拉格摸摸自己空荡荡的胃,发现自己根本没什么力气站起来。就算站起来,身体的某处也感到很虚。但他知道那不仅是他的胃。
巴莎端详了德拉格的脸很久,突然开口。「你爸爸其实挺想你的。」
「哦。」
「他已经拟下一份遗产,你知道吗。」
「我不会要的,替我谢谢他的厚爱。」
巴莎撇嘴,说:「你真以为他会写你的名字?」
德拉格顿时惊讶了,他目瞪口呆地问:「艹,他还有别的私生子? 」
「不,我刚刚驴你的。」
「你真幽默。」
「呵呵。」
德拉格的父亲有一家私人药材公司,表面上是做着正经生意,其实内部在研究生化一类的项目。德拉格并不想介入这件事里,他的父亲成天在神神叨叨着有关“符咒”或“超能力”一类的事情,德拉格觉得这人简直没救了。
他的父亲名叫圣主。德拉格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时私下里觉得真怪异。当初德拉格提出要留在小玉身边的时候,圣主最后同意了,临走前给他买了个别墅,还配了佣人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德拉格一夜之间变成了土豪,这也是小玉叫他少爷的原因。
圣主年轻的时候还在社会上混,那个时候结识了一些朋友,他们互相称对方为兄弟姐妹,加上他一共八人,在那个区域闹得鸡飞狗跳。德拉格当年和小玉在幼儿园腥风血雨大有沿袭圣主当年的作风。而到了最后,兄弟姐妹各自散去,只剩下巴莎还留在身边和他混。圣主建立了公司后,巴莎自然成为了身边的助手。
德拉格对圣主一直都没好感。在读完高中后,他便再也没有和圣主联系过。他打算自力更生,不再去动圣主的钱。但隔了这么多年,他终究还是因为小玉而不得不借助圣主的权利。他直接联系了巴莎,但圣主估计也知道了。
我建立了这么多年高冷的形象,现在不得不低头,真是……如果在平时,他估计早埋怨起来了,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他将心思放在生死未卜的手术室里,大脑里一片混乱。
巴莎陪他坐了两小时,后来打着哈欠拍拍他肩起身回家了。病房外只剩下德拉格一个人。
小玉也真是命大,或许冥冥之中有某种力量在庇护着她。德拉格看到小玉呼出的气化成雾结在氧气罩上,又马上消散,再凝结,规律又平稳。德拉格跌入病床旁由椅子拉伸形成的单薄床板,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看到小玉睁着眼,侧脸向他微笑。
她在家休息了半年之久,准备朝第四个人下手。
这次的争吵是前所未有的激烈。德拉格死死地按住她不让她走,小玉逼急了跟他打起来,却发现德拉格的抵抗异常地顽强,自己都有些抗不过。难道说这人之前一直在让她?
小玉侧身大抬腿朝他踢去,德拉格一个格挡挡下来,小玉紧跟着一记直拳加扫踢,德拉格全是一一躲开,倒是殃及到屋内的家具。
经历了九死一生的事件,德拉格再也不会任小玉逃开了。他盯得很紧,才在她又准备偷偷溜走的时候逮住她。可小玉也不是一般人,招招毫不留情地对他使出,那股狠劲真当是把他当做一种障碍来消除。
德拉格非常气愤,一般怒火攻上心头的人脑子都是空的,什么话作死他就挑什么说。德拉格在小玉一拳从下颚打上来时紧紧抓住了她的手,使出来的力道大到小玉都经不住吃痛地叫了声。他手背上的青筋爆起,死死捏着她手腕,吼道。
「西木死的那天我就在现场!」
死寂。小玉突然凝在原地,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定格。她睁大双眼,盯着德拉格,半张着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刚刚激烈的格斗突然销声匿迹,像是从武打片场瞬间切换到另外一个严肃沉重的片场。
过了半响,她说:「你……在那儿?」
德拉格的怒火也被浇灭了一半。他当时口不择言地说出这句话,根本没有经过什么思考。他本来准备一辈子瞒下去,可他还是开口了。此刻他紧张地不知道说什么,一堆话没经过大脑全部吐露出来。
「我看到了,那些要加害西木的人。我没有去阻拦他们,我甚至还给他们开了楼下的门。我眼睁睁看着他们走上楼,安装炸药,而我所做的只有在楼下看着他们。某种意义上我帮了他们。小玉,你想杀的人还有一个我。」
小玉没有动。德拉格最后又加了一句。
「你明白么!你现在要是想踏出这个门一步,你就先——」
德拉格剩下半句话没有说完。
小玉开始行动了。
她一掌劈向德拉格的肩膀,德拉格松开手,被小玉踢中小腿跪了下去。抬起头时却看见小玉拿着一把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咫尺之遥。
有那么一刻,德拉格突然觉得自己离死亡很近。
小玉的唇抿成一条直线,愤懑和怒火溢满她的双眼,似乎变得赤红。持枪的手微微颤抖,但枪口笔直地对准着他,最后贴上了他的额头。
多么熟悉。就像那无数个夜晚带着忏悔和害怕的梦境。而今噩梦变成现实。
两个人之间只剩沉默。
德拉格等了很久,看到小玉开始深吸气,咽下许多复杂混乱的情感和即将倾斜而出的话语。她开始大口的喘息,胸膛因灌入的氧气大幅度地撑起,下落,呼吸声像是绵延呼啸的风。
他还在等。
不知道等了多久,小玉放下持枪的手,将枪塞入后腰的裤子里。德拉格单膝跪在地上,没有动。
小玉看了德拉格一眼,拎起包裹,打开门直接离去。
德拉格还留在那里。
(九)
「♪I'm lucky I'm in love with my best friend, lucky to have been where I have been, lucky to be coming……」
德拉格愤怒地关掉收音机。
德拉格开着车在大街上四处逛,看看有没有好吃的餐馆。往常他会和原先的小伙伴们找家酒吧,看看球赛,趁一窝死忠粉闹起来时混入其中打群架。有时他会和小玉组团一起打。如今时过境迁,小玉也很少再和他一起胡闹了。
都是西木的错!
德拉格愤愤地想着。没了小玉我们胜率就少了!
德拉格自认为不是个很逗逼的人,但是他的朋友似乎都不这么觉得。他想起一句话,我的逗逼只是为了武装自己,当自己受挫的时候不会太尴尬,没想久而久之成了真逗逼。德拉格想了想,觉得真挺对,特别适合现在的自己。若不是他总拿能把自己逗乐的借口当做理由,他还真不知道自己怎么像平常一样面对。
今天去哪儿吃饭呢。
德拉格在某条街停下车,刚开入库,他便瞧见一个熟人从街对面走来,似乎也在斟酌晚饭去哪儿解决。
德拉格下了车,朝那个人招手。那人也瞧见他了,打了个招呼回去。
「嘿,德拉格。」
那人是西木,正宗的大不列颠式的穿衣风格和长相,礼仪素养也是高的,但他并不像传统英国人那样守旧孤傲。大多数时间德拉格觉得此人特别心脏,只有机智如小玉般的人才能不被他的语言陷阱所坑。
刚开始德拉格看西木各种不顺眼。他会拿自己和西木比,但发现除了身高和体格以外,两个人差得好像并不多(德拉格认为)。
直到有一次,他亲眼目睹了西木是如何运用一个手机和一台电脑抓住了打诈骗电话的犯罪团伙后,德拉格隐约觉得,西木是除小玉以外,第一个让他感受到来自智商的巨大威胁。
我们应该能成为好朋友的。德拉格想。
当然也只限于想想。
归根到底,德拉格对西木的负面情绪,大多是在他死之后,小玉诈死之后,以及小玉性命危急的时候大面积爆发的。在这之前,德拉格觉得西木真的是个好人。若是小玉跟着这样的人交往,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不好。虽然有时候他很不好受,但不满归不满,有些情绪他看得开,也放得开。
所以在这之前,德拉格什么都没拦。他设想的未来与现实天差地别。
过去西木第一次请德拉格吃饭,德拉格感到很诧异。当两人坐下点了一杯冰水,西木盯着德拉格,手指搭上冰凉的杯壁,缓缓道:「你和我的大哥很像。」
德拉格「嗯?」了一下,显然也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开头。
德拉格:「 亲大哥?」
西木笑着摇头:「不,他是我认的大哥,很早以前了,那个时候我们兄弟姐妹一共八个人,一起在自己的地盘上胡闹。现在已经过去了那么久……」西木又望了德拉格一眼,继续说:「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觉得你的眼睛真像他。」
德拉格也想起西木初次见他时表现出的明显的诧异。
德拉格咽了口冰水,问:「你大哥叫什么。」
西木摇摇头,说:「那时候我还很小,一直跟在他后面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管他叫老大。但每次干坏事的时候,他们都会遵从我的意见。哈,真是,我明明是最小的……」
西木看着德拉格,却好像看得很远。
德拉格盯着他的眼睛,那是相当漂亮的深棕色,能把人给吸引进去一样的眸子。
之后两个人也会偶尔联系,而小玉也并没有起到纽带的作用。她只是一座桥,两个人通过她看到了对方。结识,联系,构成一面网。他们三人更像是只有两两之间的互相联系,所以小玉也并不太清楚西木和德拉格的关系是好是坏。
德拉格也曾试着把西木拉到酒吧里喝(da)酒(jia)。没想这个人所有的技能点点在智商上了,当看到德拉格干架落下风时,他巧妙地拉起酒吧内除两方球迷以外的第三方和球迷之间的仇恨,趁乱带着德拉格跑路。
跑到后来还是德拉格拖着气喘吁吁的西木,看他吃力地撑着膝盖,德拉格笑了:「我说你这人怎么战斗力那么渣啊,这才跑了几步?」
西木光顾着喘气没说话。歇了半响他说了句:「哈、我这、这方面不如你们,要是换小玉,估计她也就、就跟你一起打上了。」
说着说着他也笑了,脸上虽是疲意,眼睛却很亮,和小玉一样。
他说,你们真有意思。
德拉格愣了下。
直到现在德拉格还是觉得西木每次笑他就发毛,温和更像他的伪装,他可以和任何人谈得来,其实私下里早已经将对方分类,再决定要不要深入交往,他看得有时比小玉还明白。德拉格直觉这个人没办法深交。但只有那一次,那个夜晚星空璀璨,路灯明亮,西木的笑容不加掩饰,他的话语坦诚,眼里似乎落满星光。
德拉格突然在想,他这个大不列颠的,这种条件,居然会有女朋友。
回到现在。
德拉格回应了西木,一边走向他一边问:「饭吃了么?」
西木摇头。
德拉格头朝酒吧那儿一点,说:「一起?」
西木此时却没有往常那般爽快。他犹豫了下。德拉格真切地看到他犹豫了下,后来西木还是点头了。
两个人坐在一处隐蔽的角落,灯光晦暗,一切都是冷色调。服务生快速端来了他们的晚餐——一份蘑菇汁浇上炸的酥香的鸡排,旁边摆着花椰菜和金黄的薯条。还有一份是红烩意大利面拌上嫩虾仁,爽滑可口。
主食端上来后,又来了两小杯精致的水果冰淇淋。西木摸着盛冰淇淋的酒杯,半饷没说话。德拉格疑惑地看他,见他一直犹豫的样子,忍不住开口。
「怎么了。」
西木抬起脸,瞧了眼德拉格,摇头撑起嘴角。「没事。吃饭吧,看上去挺不错的。」
德拉格被西木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弄得有些不痛快。他搅拌着酒杯里的冰淇淋,这个小动作被西木看在眼里。西木笑笑,说:「怎么,今天不看球赛了?」
「今天两个弱队没什么好看的。」
又沉默了。
德拉格想制造一个话题。他说:「这星期小玉的叔叔生日,他们准备办个趴。你准备送些什么?」
西木的神色有些不自然。他抿了口冰水,说:「我去不了了。」
「啊?」
「我明天就要离开这儿。」
这难道就是让他今天闷闷不乐的原因?
「是工作?」德拉格问。
「对。」西木很快答道。
今天的气氛不同往日,尴尬也曾有过,但那都是西木自主化解。今天的他看上去很疲惫。
而之后的事平常得和往日没什么不同。但他记得点了酒,而西木也喝了两口。德拉格才知道之前西木以酒量不好来推脱其实是真的。西木喝了几杯,眼神已经不怎么清晰了,总是迷离着看向远处,表情却像是卸了枷锁有点不受控制。德拉格自己也微醺。
到了最后,德拉格送西木回了家。路上两人很平静,德拉格也关掉他的摇滚音乐。西木安分地躺在副驾驶座上,明明眼皮都快撑不起却还没忘记系上安全带。他的手搭在安全带的腰带上,窗户拉下一半,风涌进车内刮着两人的脸。现在是春天,不冷不热,夜风凉飕飕地灌入袖口领口,发烫的脸感到很舒服。
「……德拉格。」他听到西木喃喃。
「嗯?」
「如果我……以后,出了什么事。小玉她……」西木慢慢地吐出这些字,仍是一副欲言又止。他闭着眼睛,像是斟酌,很犹豫要不要继续说下去。德拉格瞄了他一眼,将注意力放在面前的马路上。哎哟我去差点闯红灯,看来醉驾还是不行的。
德拉格没回应,西木也没继续说下去。
到了西木家。
德拉格扶着行西木上楼。他的家并不高,而电梯不知何故突然坏了,德拉格只好扶着他一步步走上去。到了门口已经累得快瘫下。
西木凭着最后的直觉掏出钥匙,打开门。室内一览无遗,行李都已经收拾好堆在客厅,看来早就做好了准备。西木缓缓地躺在沙发上,疲倦让他连待客之礼都忘了。
「德拉格。」西木说。「我可以相信你吗。」
德拉格皱眉,今天他这是怎么了。想不出个所以然,他回道:「你愿意信么。」
西木闭着眼嗯了声,说:「但愿吧。」
德拉格临走时,他听到西木用很轻很轻地声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讲给他听。
「我希望她一切安好。」
德拉格下了楼,看到两三人背着黑色的包正要走进来,德拉格顺手给他们开了个门。那几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谢谢也没说,直接上楼了。
德拉格被他们瞪得有些莫名其妙。他站在楼下往上看,看到西木的屋子灯光亮着。而楼层的灯慢慢地从一楼开始亮起,二楼,三楼,有规律地往上爬。
德拉格有种奇怪的直觉。他觉得某些他不敢去想的事情要发生。可他摇摇头,回到车上,离开了西木的家。
就在半小时后,他得知了西木死亡的消息。
所以,德拉格那天说的并没有错。他也的确眼睁睁看着他们走上楼,他甚至还给他们开了门。就看他是用怎样的表达方式,结合当时的情况,就能将当时的情形导向完全不同的方向。德拉格当时完全就只是想拉仇恨,用其他的方式把小玉留下来,所以口不择言,遮去了不少信息。
他想,如果是小玉在的话,她一定会查出什么不对劲。例如黑衣人的包,他们奇怪的神色,以及电梯连试都没试过而选择走楼梯。再例如灯光恰巧停在西木所居住的那个楼层。总之德拉格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是这样的发展。
西木想说的话,他也大致理解了。这个对谁都提防的人,在面对小玉和德拉格时,居然放松警惕。对她也就算了,对自己,这对于西木来说真是个极大的过失。如果那天西木再谨慎些,他或许早就离开。
可德拉格再怎么想也没用。
小玉走了半个月后,德拉格来到市中心的酒吧,喝着喝着有点想笑,没想到咧开嘴一笑却停不下来。他弓起腰笑得人打颤,捂着胃觉得很热很热。他笑得很累。可他仍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笑。他想起那天的西木,只有喝了酒以后的表情不像过去那样假,甚至有些滑稽。他一想起西木的脸,笑得更加厉害。
等到酒吧越来越热闹,德拉格却不想再逗留了。他起身回家。他搭上二路汽车,下了车站离自己的公寓还很远。他慢慢地走回去,路上的风很冷,而他觉得面颊滚热。
公寓楼层的灯都是自动的。快走到家时灯哗地一下开了,德拉格没注意突然吓了一跳,他看见家门口蹲着一个红衣服的女人,此刻把头深深埋在撑起的膝盖里,看样子是睡着了。而德拉格一靠近,那女人立刻抬起脸来,半睁着眼迷糊地看向他,立刻精神了,站起来拍拍屁股抱怨道:「你怎么才来。」
这人还是小玉。
德拉格非常震惊。他已经做好了友尽的准备。可她又出现了,而且毫发无伤。
德拉格问:「第四个人……?」
小玉说:「当然。」
德拉格说:「你不想对我……那啥?」
小玉说:「德拉格你真流氓,就你这样你还想让我对你哪啥?」
德拉格说:「我哪里长得不如人意了……不对,我是说,西木那件事,我……」
小玉说:「得了吧。就凭你还干不出这种事。我信你。」
她信我。
德拉格想起那天西木躺在沙发上时,闭眼对着他问我可以相信你么。而面前的人笃定地说我信你。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突然从心里炸开,沿着血管传递蔓延,最后全涌上头,挤得他话都快说不出。
他咳了两声,掏出钥匙说:「你赶紧给我进去。」
小玉干掉刀龙后,目标只剩下一个塔拉。她的时间突然变得闲暇起来。她也不再没日没夜地盯着新闻台,或者整理自己的武器和道具。她就像之前一样过着放松的生活,比德拉格这个每天上班的还要自在。
一日,德拉格来到客厅,小玉正在看一场演唱会。屏幕上是一支乐队,所有人都穿着黑T恤,画面黑白,白色耀眼的闪光灯晃过屏幕亮瞎一片。台下是疯狂的粉丝跳跃,高呼,大声跟唱。台上的男主唱弹着吉他,闭着眼抬头向着天空和头顶的光,声音撕裂却低迷。
「我不在身边的时候,想要你注意到我」
「你是那么特别,我也希望自己是特别的」
「而我是个懦夫,是个怪人」
「我他妈在这里干什么,我根本不属于这里」
「啊,她又离开了」
「离开了,离开了,离开了.......」
德拉格有些听不下去,嘀咕了句:「这是个什么鬼。」
小玉在一旁听到了,回道:「电台司令。摇滚太帅了,我以前也想当摇滚歌星。」
德拉格原先没反应,小玉这提示说出后德拉格立刻想起来,在很久以前,他有个同事暗恋着女神,没想到女神早就有了归属。一日同事拉着德拉格进了酒吧痛哭流涕了三小时,拼命灌酒,最后差点喝到医院。
同事身上一股酒气,带着泪眼特颓废地对德拉格说,你听过电台司令的creep么。
德拉格推开同事靠近的脸,带着嫌弃瞪他说,没。
去听听吧。同事突然笑得惨兮兮的,说,去听听吧,特虐。
(十)
小玉的时间已经停止了,而德拉格还没有。
他们年幼的时候曾经讨论过长大以后想要干什么。
「我想当个坏人!穿着一身黑进出国家博物馆,所有的刑警都要抓我,但是他们抓不到!」小玉特别地兴奋,还手舞足蹈地试着做后空翻。德拉格双眼冒出亮光,大声附和:「这也是我的梦想!我以后要当个黑手党,杀遍碍事的人,还有隔壁的小胖!」
「还有一仓库的武器!」
「胸大的姐姐和十几辆跑车!」
「其实我觉得摇滚歌手也超棒,披头士太帅啦!」
「一点都不帅,他们看上去像个傻子。」
「阿德你才是傻子。」
他们曾无比天真地讨论过自己的未来。
而事实是,小玉当上警察,在二十多岁的时候还诈死了。德拉格也没当成他想当的黑手党。德拉格想,如果不是因为小玉叔叔的教育,小玉也许会去试着当一个坏人,因为那样很酷。
一次德拉格下班的时候路过一个广场。那一片小小的空地上,由三个老男人组成的乐队在表演,两个弹吉他,一个敲架子鼓。七七八八黑色的电线扭成一团盘在地上,几只鸽子偶尔落脚在他们身边踱步。其中一个老男人弹着吉他,靠近话筒弹唱着一首歌。周围并没有围观的人,大家都只是纷纷路过。
德拉格也是路过的人之一,他并没有停留。他听的音乐不多,这首歌他从未听过,也许是老男人的原创,却非常好听,契合他的嗓音和音准,以及随性的节奏感。老男人也并不在乎没人为他们停留,他们只是用心地唱着歌。
也许他们曾经梦想过当一个有名的摇滚歌手。显然他们只履行了一半,另一半随着时间已经给他们判下死刑。他们的未来已经定了型。
德拉格还年轻。他也畅想过无数未来,而每一个未来都有小玉。小玉以后可能会和自己结婚,也可能会和别人结婚,生两三个孩子,教他们武术,告诉孩子们他们的妈妈曾和自己一起长大,冒险,他们曾是最好的朋友。以后也会是。
像现在这样的未来,他想都不曾想。
而他现在什么都不敢想。期望越大,失望越大。不如一开始什么都不想,也好过日后落差带来的难过。
他隐隐觉得,自己可能要开始计划着不再有小玉的未来了。
因为小玉计划的未来里,已经没有他。
德拉格一日问她:「你那么多的情报都是从谁那里得知的?我不信你谷歌就能搜出这些。」
小玉扬扬手机,说:「瓦龙,一个黑手党老大,我拜托的他。」
德拉格说:「你个警察怎么会和他有联系?他凭什么帮你。」
小玉说:「啊,我帮了他个忙。」
德拉格说:「哈?」
小玉一点都没有保密人该有的素质,说:「他和我叔叔是旧识,而且俩人有些纠缠不清。啊对了,瓦龙是大不列颠的。」
德拉格:「我去……你不会帮忙撮合了他们吧,小玉你太坑你叔了。」
小玉说:「没,我帮他切断了和叔叔的联系……还是换个词好了,羁绊。」
德拉格说:「我愣是不懂这个大不列颠人的心思啊。」
小玉说:「按他的话说,斩断了他们的羁绊,瓦龙才能继续没心没肺地干他的千秋大业。」
这个事情,小玉对自己也做过。
小玉用德拉格的爱马逊买了许多顶假发,化妆品,而最后一次她选了个紫色的。德拉格看到她顶着一头紫发出来,脸上的妆容连德拉格都差点认不出她来。
「什么颜色都往头上套,你干脆顶个彩虹算了。」
「傻不傻。」小玉撇撇嘴,收拾着自己的包。这次她的行李很少,背包里几乎是空的,除了现金,武器,和一些苏打饼干。
德拉格在她背后看她整理东西,一句话都没说,盯着她收拾妥当,穿上鞋子。
小玉走到门口,德拉格还是没有动。
他说:「祝你这次平安回来。」
小玉笑了,转身面对他,说:「借你吉言。」
她说完这句话,想了想,把系在脖子上的那半枚铜币项链套在了德拉格的脖子上,然后用力地抱住了他。
片刻之后,她松开了手,转身,手搭上门把。
德拉格一直盯着她,嘴唇抿成一条线。他的脑海里不知为何响起那首垃圾摇滚,那个男人悲伤又绝望地喊着:「她又离开了」
她又离开了。她离开了,离开了,离开了......
就在她按下把手,打开门时,德拉格突兀地开口了。
「你回来以后想做什么。」
门拉开了一条缝,外面金灿灿的阳光透进来,照到她的脸。她的脸上都是光明。
小玉微微侧头,德拉格只能看到她直挺纤细的鼻子,和被碎发半遮掩的黑色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一如既往,明亮地让人心颤。
那首歌还在继续。
「我不在身边的时候,想要你注意到我」
小玉停顿了会儿,开口道:
「能回来的话,想和你再去吃一次猫拉面。」
她微笑着说。
最后她拉开门,室外一片光明,她顶着那光走了出去。
德拉格动也没动,还是维持着刚才的姿势,靠墙站立,头抵着墙壁,双手交错置于怀前。
他最后什么都没有做,没有吵闹,没有阻拦。
他曾经试过。再激烈的都试过。可小玉像他一样倔强,他拦不住她。
他明白自己是留不住她了。
「我他妈在这里干什么,我根本不属于这里」
他听见楼下的安全门被打开、关上时锁啪嗒扣上的声音。他听了很多次,而这也许是最后一次。
脑海内的歌声越来越响,几乎没过他心里呼喊的所有话语。他摸着那串项链,突然想起很多事情,有关她的,全都是最琐碎的,杂七杂八地层出不穷,甚至都不值得在心里腾出个位置存放这些记忆。她吹着半湿头发时额头上的汗珠,吃到烤鸭时满意嗅着鼻子像贪婪的猫,小时候她看见隔壁小胖欺负人时鼓起的涨红的脸,还有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她的眼睛。
那应该是这世上最美的风景。
「你是那么特别」
「而我是个懦夫」
他走向厨房,透过窗户看到小玉渐行渐远的背影。那头刺眼的紫发堆在头顶,慢慢和她融为一体。
德拉格盯着那个背影慢慢走向远方高挂起的太阳。
他恐怕要开始试着去适应接下来的生活。
「嗯。」
他回应道。
The End
当时写完后,被曾经的吧友批评了一下,说是价值观和他的很不同,三观不正,这点我蛮同意的
不过今天翻出来又看了一遍,总觉得应该把它放出来
我个人真的挺喜欢
我也很喜欢笔下的德拉格,小玉,还有西木
虽然有些贵乱www
PS:里面少量地引用了一些话和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