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藕饼】全天界都知道我在追你(一)
接封神后,通篇鬼扯。地位尊崇藕×孤僻美貌饼
双失忆,撒狗血,超级无敌大狗血,HE
有抽筋扒皮梗;OOC
本文完成于2019年,篇幅较多,就不每篇都加避雷了。总而言之,请谨慎入坑。
(一)
哪吒第一万三千九百七十八次拿着一副丹青放到杨戬的面前,沉痛道:
“本座真傻,真的,本座单知道天帝那杯酒叫我忘记当下,保留尘世记忆;不知时间久了也会忘。本座一清早起来就回忆,从我们相识回忆到成婚,他的眉眼他的唇,本座突然想不起来了,本座知道,糟了,本座怕是输给时间了。他是很听话的,本座的话句句听;可他也羞涩,本座吻他时他……”
杨戬赶紧道:“打住。”再说下去,怕他说出些扰乱仙根的大逆不...
接封神后,通篇鬼扯。地位尊崇藕×孤僻美貌饼
双失忆,撒狗血,超级无敌大狗血,HE
有抽筋扒皮梗;OOC
本文完成于2019年,篇幅较多,就不每篇都加避雷了。总而言之,请谨慎入坑。
(一)
哪吒第一万三千九百七十八次拿着一副丹青放到杨戬的面前,沉痛道:
“本座真傻,真的,本座单知道天帝那杯酒叫我忘记当下,保留尘世记忆;不知时间久了也会忘。本座一清早起来就回忆,从我们相识回忆到成婚,他的眉眼他的唇,本座突然想不起来了,本座知道,糟了,本座怕是输给时间了。他是很听话的,本座的话句句听;可他也羞涩,本座吻他时他……”
杨戬赶紧道:“打住。”再说下去,怕他说出些扰乱仙根的大逆不道的事来。
于是哪吒又开始对着那副丹青,深深地发呆。
那图画杨戬看了一万三千九百七十八次,棕褐色的画布已被磨出了毛边,是两个简笔的小人在踢毽子,俱是圆圆的圆圈里面两个小黑点代表脑袋和眼睛,手与脚由两根柴棍构成,十足的灵魂。据哪吒自己说,其中一个人是他,另一个就是他要找的人。整幅丹青只有那只鸡毛毽子稍微能入眼。杨戬不止一次认为,若不是哪吒作画水平太差,兴许画里的人物早就寻到了。
还能说什么呢,找了三千年,杳无音讯,现在连哪吒脑海里的记忆也快要消失了。
《汉宫秘史》目录(爽雷全程放飞,屏蔽内容已经全部补齐)
第三十六回 半面妆子上初涉云雨露 一纸隔伯言还疑玉珠胎(叡昭车)
第四十四回 丛生疑窦蒲元几将轻命 待起波澜李恢数度借兵(斗权车)
第五十三回 推陈密令双骄互为高下 算卜连环二士结缘羌中(师叡车上部分)
第五十四回 陈迷惘痴姜维因赚邓艾 仗侠意醉仲达始责子桓(师叡车下部分)
第七十回 陆幼节倾意一请青羊子 曹子桓失志二度芙蓉花(师叡车)
【巴太x李文秀】牧场碎片
标序号的依旧是李娟老师散文集有提到过的内容,文章设定是接在上一篇《过重山》之后,独立看也没问题。
剧中设定萨伊汗布拉克是哈族春秋定居点,但本文借用《冬牧场》中设定,春天转场到春牧场。
最后两句哈语,看过剧的宝贝肯定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不特意说明了。
我写的东西基本都是一发完,不特意标注就是没有后续啦。最后,故事略长,慢慢看🥰
——
突如其来的一场春雪导致进山的公路被封,哪怕有天大的事儿也别想越过关卡。大客车的售票员冷淡地丢出“上面规定”四个字,又“哐当”一声拉下挡板,强硬的态度砸得李文秀眼冒金星。
也可能是气的。
哪个上面又是谁的上面?
神秘莫测的指代斩...
标序号的依旧是李娟老师散文集有提到过的内容,文章设定是接在上一篇《过重山》之后,独立看也没问题。
剧中设定萨伊汗布拉克是哈族春秋定居点,但本文借用《冬牧场》中设定,春天转场到春牧场。
最后两句哈语,看过剧的宝贝肯定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不特意说明了。
我写的东西基本都是一发完,不特意标注就是没有后续啦。最后,故事略长,慢慢看🥰
——
突如其来的一场春雪导致进山的公路被封,哪怕有天大的事儿也别想越过关卡。大客车的售票员冷淡地丢出“上面规定”四个字,又“哐当”一声拉下挡板,强硬的态度砸得李文秀眼冒金星。
也可能是气的。
哪个上面又是谁的上面?
神秘莫测的指代斩断一切猜测,像高不可攀的城堡,不容置疑,肃穆又压抑,李文秀变成被蒙住眼睛的毛驴,绕着城堡转了一圈又一圈,却找不到一点通往顶端的阶梯。
在水泥钢筋构筑起的城市森林中自有一套丛林法则,想在这里挣扎着生存下去,就必须遵守城市条条框框的限制。
李文秀提上大包小裹回宿舍。单位为员工统一安排住宿,两人一个宿舍,上下铺的铁架子床和一张带抽屉的办公桌。不过离原出版社暂时只有一位女同志,李文秀独享小小的八平米空间和一台公用座机。
电话打到小卖部,照常无人接听。
李文秀一连拨了五次才打通,那头是小孩子的声音。
李文秀说我找张凤侠,小孩子说你好你好!
李文秀说你好你好,张凤侠在不在?小孩子回答,我是我是!
李文秀一字一顿,找张、凤、侠!小卖部的女人,两个麻花辫子,叫她接电话!小孩子回答好呢好呢!
李文秀松一口气,说谢谢你呀,却听小孩子笑嘻嘻地跟着重复,谢谢你,谢谢!
根本沟通不了!李文秀崩溃大叫,终于听到张凤侠的声音,“你鬼吼鬼叫啥呀!”
“你干什么去了才接电话……”李文秀问,“刚才是谁家的小孩?”
“就那个谁谁谁家的嘛,”村里孩子太多,张凤侠大概也认不清,含糊过去,又问你打电话来什么事,不是明天就要回家了?
李文秀可怜兮兮地,“我回不去了。妈,县城下大雪,公路封住了。”
“哦!回不来下次,不是什么大事。我挂掉啦?”
“妈!”李文秀急了,又有点磕磕巴巴的,“那个,你帮我给巴太带个话嘛,就说,就说……哎,就告诉他别来等我了。”
张凤侠笑起来,调侃的意味很重,“得罪人的事儿我可不干的!你自己跟他说,我叫他给你回电话。”
李文秀制止的话被生硬地夹断,果然在第二天一早就接到巴太的回电。
熟悉的声音经电波从牧场上传送到百十公里外的县城,显得低沉而黏连。
巴太只叫了声李文秀就不说话了,李文秀小心翼翼地解释,“巴太,城里下了好大的雪,公路不通车。我下次休息再回去?”
“……”
“巴太?你在听吗?”
“在听。”
“家里下雪没有?”
“下了,”巴太还是不怎么高兴的态度,“只有一点点。”
“这个季节不该下雪了,天气好反常啊。你放羊的时候,记得多穿衣服。”
“我知道。”
李文秀不喜欢巴太冷淡到陌生的态度,虽然确实是自己失约在先,但这不是意外嘛。李文秀清清嗓子以示严肃,“巴合提别克,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你生气?我还生你的气呢!”巴太激动起来,“明明是你不守信用,说好了回来的……”对面越说声音越小,“万一下次休息又下雪呢?”
年轻的恋人刚互通心意就面临距离和时间的磋磨,李文秀被问住了。万一下次依旧封路,或者有旁的事情耽搁了,又回不去呢,难道要让期待一次次落空吗?可城市里的生活就是充满意外和未知的,李文秀还没做好充足的准备去适应它,更别提安抚巴太了。
“对不起。”李文秀一时半会想不出办法,只好先干巴巴地道歉,“我也想回去的。”
“好吧。我理解你,理解万岁,对吗?”巴太不甚在意地语气,“其实我也很忙呢,巴特尔家的羊要接生,高勇家的马要包扎,没事,没事,你不回来正好呢!”
李文秀语塞,什么人啊!没事说成没四,普通话没学好,倒学会怎么气人了!
李文秀呵呵呵地假笑两声,说好嘛好嘛,你忙喽,草原上最帅的小伙子,忙死你好了!说完就“啪”地挂断电话。
等了两分钟,对面也没再打回来。
李文秀本就失落,此时更是怒火中烧,除了一通电话拨给张凤侠叫她不许再给巴太赊账外,什么也做不了。
异地恋如此可恨,连发脾气想打个架都找不到人!
没有人不讨厌周一,除了无业游民。李文秀孤独地消磨掉整个周末后,迎来万分痛苦的工作日。刘老师安排了新的工作,叫她把一些手写稿件打在电脑上。
相比于键盘,李文秀更熟悉手机的按键。漫长寂静的三年里,有关阿勒泰的所有风土人情都流淌到李文秀的眼睛里,流淌到李文秀的笔尖,又被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到手机里。时至今日,李文秀还是没学会怎么合理地将十根手指分配到键盘的不同位置。
就在这样一个平凡的上午,刘老师接到打更大爷的内线电话。那座机格外老旧,各项功能都在逐渐退化,唯有听筒的声音越来越大,简直像个喇叭。
李文秀清楚地听到大爷惊诧的语气,“刘老师!哎哎,刘老师!有个小伙子来找人,牵了好大一匹马哇!他想问问,马能不能停咱们停车场啊?”
李文秀听见时,脑子里被方块字填得满满登登,还想着都是四条腿走路的,倒是也能停。
刘老师显然也被这虽然古老但在县城里很新奇的“交通工具”搞蒙了,好半天才问,是找谁的啊?
“从萨伊汗布拉克来,找李文秀。”
李文秀在刘老师探究的目光中慌乱鞠躬道歉,飞快夺门而逃。
草原上最忙的小伙子此刻正靠在出版社门前的胡杨树下,牵着匹一人高的黑马,两肩上落了薄雪,却颇为悠闲愉悦。
“文秀。”巴太转过身,站直,“你好。”
“文秀不太好。”李文秀拍拍脸试图清醒一些,“你来县城……?”
“我来找你。”
“不是封路了?”
巴太拍拍珍珠的额头,骄傲极了,“我骑马来,没有走公路。从山里穿过来,大半天就到了。”
延迟了好久的惊喜与雀跃终于涌上心头,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几乎掀起惊涛骇浪了。李文秀按住越跳越快的心脏,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喃喃地唤了声巴太。
“天这么冷,山路肯定更不好走。珍珠累坏了吧?”
“……只有珍珠累坏了吗?”
李文秀连蹦带跳地回办公室,正想着怎么问刘老师请半天假,就发现守着窗台看完全程的刘老师笑眯眯地望着她,“家属来啦?”
周一一点都不讨厌。
拥有半天短暂自由时光的文秀如是想到。
前一天夜里,巴太骑上喂得饱饱的珍珠疾驰在崇山峻岭。哈萨克人生在草原上,长在森林里,他们熟悉脚下的每一寸土地,熟悉每一棵树,每一条河,就像熟悉自己家的桌椅板凳,所以从不会迷失方向。反而是进入房屋林立的城市,常常在十字路口被行色匆匆的人流冲得东倒西歪。
巴太一手牵马,一手拉起李文秀,在水泥路面上慢慢地走,听李文秀讲,曾经有人送马给张凤侠抵账(1),张凤侠不知养马有什么用,差点给文秀牵到城里来,叫文秀骑着上下班。
李文秀当笑话讲给巴太听,却见巴太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这很好啊!马儿只要吃草不用烧油,随便牵去草坪里吃。又不排放汽车尾气,还不会堵车。我来的时候看到也有人在县城里骑马呢,还有骆驼。你怎么不要?”
“我担心它看不懂红绿灯,违章了还要交罚款。”文秀摊手,“你知道的,我那时候没有钱。”
见巴太若有所思,文秀问珍珠会看红绿灯吗?巴太说可以试试训练它,又得意地笑起来,我驯马很厉害。
文秀无言片刻,“你不饿吗?跑这么久肯定饿了,我请你吃饭。”
巴太离开城市不过小半年的时间,已经彻底忘记这里的物价跟草原大不相同。
李文秀忍笑付过饭钱,带巴太到靠窗的位置坐下。珍珠被拴在外面的树上,长长的尾巴晃来晃去。
“好丢人,”巴太捂住脸,声音也闷闷的,“第一次吃饭居然要姑娘请客。”
“没关系,下次请我去你家吃抓肉。你回来那天,我妈去你家吃了抓肉,说特别香。”
“全村人都来了。你怎么没有来?我看到嫂子叫你了。”
“不合适啊。那么久没见,一见面就到家里蹭饭,像什么样子。”
“我跟村子里的人也那么久没见啊,他们都来吃饭。”
李文秀跟他说不清,自己太敏感细腻,巴太某些时刻实在大条,偏偏他还认真地想问一个理由,黑色的瞳仁儿圆润漂亮,满是疑惑。
两碗分量很足的牛肉面端上来,李文秀把碗一推,“先吃饭!”
巴太被分走注意力,道谢,抽出双一次性筷子利索地掰开。李文秀抬手欲接,就见这人抄起筷子专心地吃起来。
靠人不如靠己。
李文秀自我安慰道,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如果不是抽出来的筷子要么掰不开要么掰得犬牙差互,李文秀还没有冒火,直到巴太发现对面斯斯文文的小姑娘还在咬牙切齿地跟手里的筷子较劲。
“你好笨啊文秀。”
巴太一把火点着了李文秀,好在赶在李文秀的引线燃尽前,巴太从她手里救出那双命运多舛的筷子,轻轻一别,两根难舍难分的筷子终于回到李文秀手里了。
李文秀恨恨地吃面,虔诚地吃面,一言不发地埋头苦吃,撑得扶墙而出。巴太惊讶极了,说看不出她瘦瘦小小,饭量倒很大。
李文秀尴尬笑笑,“粒粒皆辛苦嘛。”
春天的雪留不住,太阳一晒就化掉。马路上泥泞不堪,太阳下山后融化掉的雪水又重新结冰,步履艰难。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远处山巅,金丝熊和袖珍兔也看了遍,李文秀不得不提起一个至关重要的话题。
“你晚上住哪里?我宿舍只有我自己住,可以打地铺。我有新的床垫和被子。”
几句话一股脑说完,李文秀垂下眼睛盯着脚尖,却听巴太平静地说我这就准备回去了。李文秀抬头,发现这人远不如表现出来的镇定。
两人对视,各自错开目光,巴太挠挠脸又挠挠头,挠来挠去挠到珍珠身上,惹得马儿打了个响鼻。
“这不好,这太不好了,我们,我们就是,才……”巴太慢吞吞地说,“哎呀!总之我得回去呢。”
看巴太这羞得普通话火速退化的架势,李文秀反倒坦然了,像找到垫底的。
“你走夜路不安全吧,林子里有狼,天黑,又冷,又看不清方向。这怎么走啊?”
“我爸爸杀掉过五匹狼,狼没什么可怕的。”提起这个,巴太满不在乎,张扬的脸上一双乌黑的眼睛在微暗的天色中亮得惊人,“别担心我,没事的。”
“是‘没事’,”李文秀忍不住纠正,“翘舌音,shi,柿子的柿。”
巴太撅起嘴巴一板一眼地重复,“没事。”又说,“我送你回去。没事!”
县城不大,回宿舍的路很短。李文秀担心巴太回去时太晚,又不想这段路转眼就走完。
巴太拿下马背上的小包裹给李文秀,“给。”
李文秀解开袋子,是包装整齐的肉脯果干和干奶酪。就是那果干看起来特别熟悉。李文秀捡起一块杏干嚼嚼,“巴太,你不会是在我妈妈店里买的吧?”
巴太眨眼,不明所以,“是的呢,怎么了?”
“……你知道我妈妈的果干在哪里买的吗?”李文秀无奈叹气。
“……”
“巴太,你也好笨喔。”
年轻人挺拔高大的身影和英俊的黑马在笔直悠长的街道上渐行渐远,只留下小小一个黑点,最终消失在浓稠的夜色中。
李文秀翻开笔记本,给钢笔灌好墨水,留下一行清秀小巧的字迹。
“原来真的有人风尘仆仆而来,只为见你一面。”
哈萨克族逐水草而居,一年之中频繁迁徙。浓浓春意降临在草原上,寒冷的气息终于完全消退,在铺满大地的阳光中疲软、消失。
苏力坦一家从定居点再一次转场到春牧场,张凤侠这种做小买卖的人理所当然地打点行囊,跟随羊群马群骆驼群进入荒野深处继续做生意。
李文秀按照张凤侠口述的地址找到河岸边孤零零的毛毡房已经是深夜。脱掉棉毛裤棉马甲,喝掉一整碗温热的羊奶,往温暖密实的被窝里一钻,倒头就睡。
在市区中统一按北京时间过日子,回到牧场上,手表就要调慢两个小时(2),调整节奏以适应哈族人民的生活。李文秀被蹦上床的小羊羔踩醒,摸到分居两地的鞋子草草往脚上一套就掀起门帘出去。
“早上好。”
巴太把提着的羊奶桶递给张凤侠,迎着李文秀走来,一张俊脸笑得明朗生动,沐浴在清晨暖融融的光里,无限的活力和朝气。
李文秀把小羊羔往巴太怀里一揣,扭头就跑,“你怎么一大早就来堵人被窝啊!”
实在糟糕,脸没洗头没梳,衣服也穿得歪歪扭扭,两只鞋子踩着后跟,流浪汉似的,好不体面!李文秀闪身钻回帐子里整理好衣领,柔软乌亮的发丝束成低垂的马尾辫,仔细洗过脸又擦上雪花膏,对着镜子反复确认过没有问题后才出门。
巴太背对着她蹲在炉子边生火,架起的铁锅里正在煮茯砖泡的黑茶,咕嘟咕嘟的,翻涌出馥郁厚重的香气。
李文秀往火堆里丢了两块干牛粪,“你家的毡房搭在哪儿了?”
“沿着河流往上三公里。”巴太抬手指了个方向,“那边。”
李文秀跟着看,目之所及一片草色苍茫,低矮和缓的山丘连绵不绝,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一家。
正看着,两腮突然被巴太捏住。
这双劈柴御马放羊的手可真是不知轻重,直捏得李文秀缩脖子。扶在下巴上的手指蹭上李文秀的嘴巴,巴太松手,搓捻着指腹上一点淡红。“你涂口红啦?这个颜色不太好看。”
李文秀凝固两秒,愤而起身,一脚踢到巴太屁股上。是下了力气的,奔着给他踢到锅里泄愤,然而这人底盘稳得很,纹丝不动,还莫名其妙的。
“烧火呢!不要闹!”
“巴合提别克!你,你——”
即便经常跟文字打交道,但在骂人这方面,李文秀还是词穷,“你真没礼貌!”
李文秀是真的有点生气,气中带着点羞窘。
当月工资拿到手的第一件事,李文秀就到百货商场里给自己买了一支口红。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支口红,正红色,涂在嘴唇上有细腻的质感,柜台小姐连连称赞。虽然它价格不菲,但意义非凡,似乎是从小女孩迈向成年女性的又一步。
那明媚夺目的颜色看起来如此迷人,让李文秀想起刘老师约见过的那位文采斐然的年轻夫人。镜子里带着圆框眼镜,穿娃娃领白衬衫的小姑娘端详着自己脸上新鲜的色彩,难免想象巴太对此的反应——
果然,女人爱上的都是幻想中的男人。
李文秀心说,书上写的都是真的!
“可以喝茶了。”
巴太长臂一伸,绕过板着脸的李文秀捞过勺子,舀了满满一碗茶汤,切一片黄油冲开,“给。烫烫的,你喜欢。”
搞写作的人总是天马行空,思路很容易被带着跑,李文秀被打了个岔,“我什么时候说喜欢烫烫的?”
“好久前,我去你小卖部找你。你倒了杯开水,一口气喝掉了。”
久远的画面变得清晰,已经被遗忘的情绪也鲜明起来。李文秀又想叹气了。
巴太不是一个跟李文秀同样敏感细腻的人,他的确粗线条,直来直去,可不能否认他又实实在在关心着自己。随口扯个谎遮羞,他倒当真了。真是个十足的笨蛋。
李文秀捧着茶碗吹凉,巴太观察着她的脸色,“你刚才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
“因为你说我不好看。”
“我没有!”巴太点点李文秀的嘴巴,“我说这个颜色,不是特别……”他不说了,垂下眼睛喝茶,好半天才出声,“我没跟姑娘相处过,说话很直接。你不喜欢,得告诉我。告诉我,我就知道了,下次不会说了。”
两个人各自捧着茶碗静静地喝茶。
阿勒泰日出晚,天色已经大亮,却迟迟不见太阳。这会儿才看到一团橘红的光在远处连绵的山丘上浮动。
“我确实不喜欢,但没关系。”
李文秀当初决定跟随张凤侠留在牧场,迫切地希望融入这个民族,真是因为看到他们都拥有一颗明净直率的心。相比于冷冰冰的法律规章,人们心中的道德更能约束他们。极高的自我修养和淳朴且不拘小节的社交礼仪深埋于这片草原,也流淌在这个民族的血液中。
时至今日,李文秀才意识到,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极度的坦诚、直率、不拘小节,也意味着粗糙、狂放和头脑简单。
“巴太,这样对女孩子说话是很失礼的,所以我不高兴、不喜欢。你可以对我的变化有评价,但不要这么直接。委婉一点,让人听起来更舒服。”
“对不起。”巴太认真地道歉,“我只是觉得你本来的样子就很好看。我在青岛的街上看到很多姑娘把脸涂得白白的,嘴巴红红的,她们看上去冷漠又不耐烦。大城市的姑娘都是那样吗?你也会变成那样吗?”
“那只是城里姑娘们的生活方式而已。就像你曾经选择留长头发,你想要帅气,她们想要通过化妆变得漂亮。我们都用自己喜欢的方式装点生活,这不关别人的事。而且城市里的生活节奏跟牧场大不一样……清早起床得分秒必争去赶班车,不然错过就得等下一趟,就会迟到,就要扣工资;过马路时要抓紧时间,在三十秒内快速通过;下班回家要分秒必争地买菜做饭整理房间也许还会有没处理完的工作带回来继续做……像被按下加速键,要不停地奔跑才跟得上时代的脚步。他们很疲惫,所以看起来不耐烦。不只是姑娘们,所有人都是这样。”
“你在青岛工作,没有发现时间总是不够用吗?远不如草原上悠闲。”
“其实在那边我的工作还是驯马育马,吃住都在马场。接触最多的也还是马,外出也是参加比赛。那时候,也没什么心情多留意别的。”巴太看向李文秀,是很坚定的神情,“我选择回来,也是因为对更先进地方的新鲜感过去后,发现那里生活也许并不适合我,我爸爸更需要我,落叶归根,我最终还是要回到生我养我的地方。所以合同到期就辞掉工作了。”
捡蘑菇回来的张凤侠渴疯了,夺过李文秀好不容易吹凉的茶汤一口气灌完,留给文秀一个“吾家有女初长成”的眼神和空空如也的碗后飘飘然离去。
巴太把手里温度刚好的碗换过去,“你妈妈好霸道,跟我爸爸一模一样的。”
李文秀乐不可支,捡起被打断的话题继续,“其实我们是殊途同归。我也向往过北京啊上海啊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觉得只有见到更广阔的天地才能有所作为。但人在那种地方待久了,心智不坚定的话,反而会迷失,忘记了为什么出发。还是要选择更舒服的地方,让我更快乐的地方。这样的生活才值得铭记。”
巴太问,“那你现在快乐吗?”
“快乐啊。我能做自己喜欢的工作,能忙里偷闲回到牧场过想过的生活。我幸福死了。”
“我是说,”巴太抿起嘴巴,有点紧张的样子,“你真不生气啦?”
李文秀想了想,“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化妆?”
“就是有点儿不习惯。你这样就很好,脸上干干净净,”巴太摸摸蹭到腿边啃草皮的小羊羔,“像它一样,很可爱。”
李文秀发现巴太跟人正经讲话时总是很认真,直勾勾地盯着人瞧,会流露出一点罕见的侵略性,他还一无所觉。
李文秀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假如我就是喜欢化妆呢?”
“那……那你就涂呀。你真的喜欢?”巴太向她确认,“我在青岛赚了钱,很富有的,你知道吧。我可以送你很多口红。”
“也没有,倒是也没有。”李文秀连连摆手,“我只是希望你能尊重我的选择。至于这个,”李文秀摸摸嘴巴,“也没有那么喜欢,就是好奇,想试试而已。”
烤馕配着茶汤吃完,解决掉早饭和暂时暴露出来的小问题。
李文秀问巴太一直跟自己待在一起可以吗,不需要回家帮忙吗?巴太说爸爸知道你回来,叫我快去谈恋爱不要碍眼。再说我每天都给他打工呢,还不能有一天休息?
还没有与巴太熟识的日子里,李文秀最喜欢跟张凤侠沿着河岸散步,走一会玩一会,天大地大,漫山遍野开着小黄花。
山野的斜坡上有疏落的木头小屋,偶尔穿着长袍皮靴的人修剪羊毛。张凤侠不做电灯泡,叫李文秀跟巴太散步去。
清闲的日子里连衣服都不用洗,李文秀难得空着手跟巴太游荡在荒野上,阒然无声。没有洗衣盆和马儿珍珠做借口,手都无处安放了。
“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巴太吐掉叼着的草茎,一把拉过李文秀的胳膊,顺着小臂滑到手掌,自然地掌心相贴,牵起人就寻着水中伫立的石头桥过河。
巴太身高腿长,站直了的腿快有马腿那么长。李文秀被他拉扯得踉踉跄跄,刚踩稳脚下的石块,巴太长腿一迈已经往下一块石头上蹦了。李文秀连声叫停,重心不稳,不负众望地一脚埋进水里。
四月中寒气透骨的河水浸湿鞋子和裤腿,登时冻得李文秀打了个寒战。巴太听得“扑通”一声也吓了一跳,回头发现人没了。
李文秀一拳锤到巴太胳膊上,“第二次了,因为你我掉水里,第二次了!”
巴太连忙道歉,边笑边抄着李文秀两只胳膊提上来。他动作迅速有力,李文秀只感觉到整个人被拎起来了,跟抱油桶似的提溜着,一路被端到对岸,简直跟浪漫毫不沾边。李文秀从膝盖往下都湿透了,只好先找块有阳光的地方晾晾干。
脱掉的鞋袜一字排开,巴太用力攥干她的裤脚,挽到膝盖上。
“我知道了哈萨克族不喜欢跟其他汉族姑娘结婚的原因。”李文秀望着水中自己狼狈的倒影,“哈萨克实在是一个彪悍的民族,汉族姑娘没有坚韧的生命力很容易就……”李文秀做了个掐脖子翻白眼的动作。
巴太嘿嘿的笑了两声,“第一次是想逗逗你,这回可真的不是故意的。而且不与外族通婚已经是上一辈的事情,我们这代人不讲究这个呢。落后的文化传统会慢慢消失,像新陈代谢一样。”
“是呀。时代和大自然一样,有自己发展的规律,我们只要顺其自然就好了。你之前要带我来这边看什么?”
“野草莓。”巴太揪了朵嫩白的小野花示意文秀,“那片林子里长了好多差不多的花,它是草莓花。结的果子小小的,酸甜的。很好吃。”
“跟普通草莓一样吗?”
“不太一样。野草莓很小,有点像树莓。等鞋子晾干了我们就去。”
李文秀发现巴太的手确实闲不住,之前在小卖部,嘴上聊着天手里就剥了一大把核桃仁,这回两句话的功夫扯了一把花花草草编了个花环,往李文秀脑袋上一扣,大小刚好。
巴太端详片刻,很满意地一点头,“漂亮!”
“不漂亮了,我在牧场上都晒出雀斑了……”
“雀斑吗?”巴太指指因为微笑而鼓起的苹果肌,“我也有。看起来很健康,像你写的,有生命力。”
“你又看到我的文章了?”李文秀惊奇道,“刚见刊不久呢,你在哪里买到的?”
“上次去县城找你,回去的时候去了书店。”
“你直接问我要稿件嘛,花钱买它干什么。”
“喜欢看你的文字被印在书上。”说到这里巴太低下头,欲盖弥彰地摸摸鼻子,“而且可以拿给别人看呢。”
巴太在县城费力地找到登载着李文秀文章的杂志,兴高采烈地买回去,成天夹在大衣里,放羊喂马取水都要带着,见人就拿出来叫人家看,也不管人家读不读得懂汉文,就差到村委会的广播站大声朗诵了……但他没好意思说。
“明天我又要回去了。”李文秀说,“你送我去有车的地方好不好?”
“不好。”巴太提起李文秀半干的鞋丢得很远,“你回不去喽。”又一摊手,蛮横无理极了,“花环还我。”
李文秀撞他肩膀,“小心眼儿!库兰的小娃娃都比你懂事!”
“那你找他谈恋爱去!”
“你神经病呀!”李文秀又气又笑,“她的孩子才两岁!还是个小姑娘!”
巴太仰面朝天一躺不理人了,李文秀好声好气地,“你不忙的时候来小卖部给我打电话,我叫妈妈不收你钱。”
巴太横她一眼,“你妈妈现在已经不肯给我家赊账了。”
“……呃。”
李文秀理亏,李文秀闭嘴。
巴太带着珍珠和它的朋友送李文秀回城,在公路口有车辆来往的地方把她放下。这趟线上时常有伐木车往返,可以捎李文秀一段路。
李文秀上车前叮嘱巴太,说记得给我打电话,巴太犹犹豫豫地,说你妈妈一直听着,我有话不好意思说嘛。李文秀捂着嘴乐,问你要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趁现在没人看见,说来听听。
司机师傅受不了小情侣难舍难分的劲儿,催促李文秀快些。巴太深吸一口气,捧住李文秀团团的脸,在对方震惊的目光中飞快地轻啄李文秀的鼻尖。
“走吧,到了地方,叫你妈妈给我带话。”
李文秀晕乎乎地上车,晕乎乎地下车,晕乎乎地开启新的一周新的工作。
听得出巴太确实不好意思当着张凤侠的面说太多,一连几天都是“吃了吗睡了吗身体好不好”,李文秀听着话筒里张凤侠清脆的嗑瓜子的声音,也只好老老实实回答“吃得好睡得好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车轱辘话来回念叨,不时穿插两句村子里的八卦——谁家生娃娃啦,哪家的姑娘跟哪家的小伙子好啦,谁家夫妻又吵架闹离婚啦,反正最终都以“想你”收尾。
李文秀曾经是有些清高的,看不上烂俗的爱情故事,就像托肯说的,成天“爱来爱去”,很无趣。可是爱情就是有这种魔力,最清高的人开始做最无趣的事儿,讲最俗套的话,满脑子都是风花风雪,见落花有情流水有意,什么都能想到那事情上。李文秀只有在工作的时候才静得下心对付黑压压的方块字,一下班就要飞回宿舍等电话了。
但李文秀这天没等来巴太的电话,张凤侠跟她东拉西扯好半天,学巴太那一套,问她吃了吗睡了吗身体好不好,怪声怪调,李文秀气得直呼张凤侠其名,说要找巴太,张凤侠说找他干嘛?你们两个人,想录音机一样来回倒带!一会说巴太放羊没回来,一会又说他家来了客人要招待。
见李文秀真着急了,张凤侠才说巴太去给谁谁家的骆驼治病,回来太晚遇上狼了,被咬了。
李文秀茫然地,“啥?谁?巴太怎么了?”
说着说着声音都飘,慌得厉害,张凤侠赶紧安慰,说不严重不严重,就肩膀咬破了,已经处理好了,晚上取水的时候还看见他呢,好着呢。
“这得去医院的吧?”李文秀问,“怎么就自己处理了?不会得病吗?感染了怎么办,妈——”
“哎哟你个死丫头喊什么,他人高马大一个壮壮的小伙子,恢复快着呢。你别瞎着急,别想着往回跑。也别管人家怎么处理。”
张凤侠高深莫测极了,“你忘了我跟你说过什么?他们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不要试图干预什么、改变什么,就算有一天要变,也是人家自己愿意变。说不准他们当地的土法子更管用。”
李文秀被刘老师敲桌面时,还以为是自己的校对工作出了纰漏,惴惴不安地站起来,却听刘老师说最近要去北京参加座谈会,出版社的一切工作先暂时放放。
李文秀被放了长假,却也不着急回去了。最担心那两天过去,倒想开了——她回去也没什么用,又不是大夫,也不能逮着巴太扎一针狂犬疫苗。李文秀甚至打听能不能作为刘老师的助理一起参加座谈会,刘老师鼓励她坚持写文章,坚持阅读,争取有一天不做谁的助理,而是主讲人来参加座谈会。
李文秀在回春牧场前到集市上买了一只小狗崽,黑白相间的毛色,滴溜溜圆的眼珠,看起来聪明极了。
卖狗的说这是哈萨克牧羊犬,李文秀一听,哈萨克牧羊犬,好极了,正好送哈萨克牧羊人。可惜这小狗只是长得聪明,实际上又笨,胆子又小,在摇摇晃晃的大巴车上拼命往李文秀衣服里藏,两只前爪抱着李文秀的手指慌得直哼哼。
张凤侠说得没错,可能是哈族的土法子的确管用,也可能是小伙子身强力壮恢复得快,李文秀抱着狗找到巴太家的毛毡房时,正看到巴太背对她擦拭弓箭,赤裸的上半身上从左肩斜斜裹了纱布,一直缠到精瘦的腰上。
李文秀轻手轻脚靠近,本想吓唬他一下,手指刚搭上巴太的肩膀,就觉得整个身体腾空,一阵天旋地转后以脸抢地,人已经被按在草地上了。倒是不疼,但着实把李文秀自己吓了一跳,摔得那点担心和心疼所剩无几。
“文秀?!”
巴太看清看人,一嗓子几乎是吼出来的,“李文秀?你怎么回来了!”
“狗!我的狗!”李文秀爬起来,捡起已经吓软的狗崽子,“你真是个莽夫。我有点后悔来看你了,巴太。”
“你咋回来了呢?今天是……”巴太看一眼表,“周四呀。没到周末呢?”
“刘老师出差,给整个出版社放假。我妈说得一点都没错,”李文秀揉揉后知后觉疼起来的肩周,心说再这么来两次自己怕是要英年早逝。“你现在看起来能干掉十头狼。”
“我不知道是你,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我下意识地。”
巴太拉李文秀坐下,“我帮你揉?”
弓箭和小狗被并排放着,巴太整个手掌覆到李文秀的肩颈上,揉得很有技巧,一阵酸胀的钝痛以肩轴为中心扩散到四周。
李文秀躲了一下,又被巴太拉回去,“瘀血的话,得揉开才行呢。哪里来的小狗儿?”
“集市上买的。我妈说你走夜路遇上狼了,本来想让你再走夜路带上它,但它看起来帮不上忙。”李文秀一指头戳得小狗翻了个跟头,“它还不如我顶用呢。”
“你?”巴太笑了,“你是有帮我喊加油的用吗?”
“是啊,你还得先把我举到树上才行。”
巴太笑得花枝乱颤了,说你别担心,我什么事儿都没有,就被咬了一口。说得云淡风轻,隐隐有嘚瑟的嫌疑。
李文秀问狼呢?
“我一刀就捅穿了它的喉咙。”
好,这回嘚瑟得非常明显了。
亲眼看见人没事儿,摔痛的地方也没什么感觉,李文秀这才意识到两个人之间距离过近。
而且巴太没穿衣服。
而且巴太的身材好得大张旗鼓。
这种事你不提我不提,大家坦坦荡荡,就跟哥们儿一样不分你我,再好一点,男女之别都没了。可一旦有人先心虚,尴尬之情就像蝗虫过境,呼啦啦地一时间全涌上来。
李文秀无处安放的目光看天看地看狗,弹珠似的转了好几圈,巴太也感觉到手下的肢体越来越僵硬紧绷,跟着心虚起来,匆匆撒开李文秀的胳膊去找上衣。
里衣不知道丢哪里去了,只有外套挂在拴马桩上。巴太披上衣服,先咳嗽两声清清嗓子,李文秀抬头看他,巴太不明所以,“嗯?”
“领导可以发言了。”
“……”
巴太知道她笑话自己,不欲跟她计较,从内兜里掏出两条黑绳坠子,还真像模像样地讲起来。
“这个吊坠是狼牙,我穿了孔做成项链,送给你。哈萨克人认为狼有无穷的力量,使我们有无穷的力量。可以辟邪,保佑你平平安安,逢凶化吉。”
李文秀望着静静躺在巴太掌心的项链,一时五味杂陈。
陷入爱情的人都喜欢这些有定情信物寓意的东西吗?当初张凤侠是那样充满幸福地一遍遍打磨那两颗弹壳,坚毅沧桑的脸上因柔软的神情而无比美丽。
巴太也是怀着同样的心情做这件事吗?
李文秀拾起一枚挂到脖子上,就听巴太低声补充,“因为狼的一生只有一个伴侣,所以它也是忠诚的象征。”
巴太养伤期间来探望的亲戚朋友络绎不绝,都带着干酪酒水肉干等礼物。李文秀正好碰上一波年龄相仿的小伙子来做客,其中有熟悉的面孔,是之前跟巴太一起叼羊的朋友。
李文秀微笑着逐一打招呼,听巴太用哈语介绍自己,半蒙半猜加上朋友们挤眉弄眼的神情,也能明白个大概。
巴太招呼大家到毡房里喝茶吃点心,李文秀自然而然被安排到巴太手边。全部是哈族朋友,讲起话来叽里咕噜。李文秀努力片刻放弃,索性专心喝奶茶吃葡萄,握着把锃亮的小刀切肉干,拉锯似的左一下右一下,看得巴太心惊胆战,生怕她给自己来上一刀,就接过来,一面说话一面切。
一帮人笑来笑去,看看李文秀又看看巴太,眼神是打量的,但没有令人反感的成分。
“他们说你长得很有文化,看起来就读过书。”巴太拨开文秀的手心放上切好的肉干,“这些人都读过你写的文章呢。”
“他们怎么会读过?”李文秀惊奇道,“他们看得懂汉语?”
一个瘦瘦高高的黑皮肤小伙子闻言插话,对着巴太比比划划一通,又嘻嘻哈哈一气,惹得巴太扬拳头,吐出一个凶巴巴的词。
“你们说什么了?”
“这两句不想翻译。”
李文秀盯着他,求知若渴。
“就是……他们读你的文章嘛,我那个,我叫他们看的,我翻译给他们嘛。”巴太语速飞快,烫嘴似的。
李文秀重复着刚刚听到的词,“这个呢?这个什么意思?”
巴太拍一下她的胳膊,“这句不要学,骂人的话。不好。”
“那你还说。”
聊天到傍晚,晚霞余晖铺满草甸时苏力坦回来炖肉,宴请朋友们,还拖出一箱在小卖部买的啤酒。
李文秀喝不来酒,或者说不喜欢醉的感觉,那意味着失控,意味着感官变得迟钝而情绪被无限放大。这不好,李文秀喜欢清醒地,敏锐如麦芒一样地活着。
但草原上的男人没有不喝酒的,想到上一次巴太喝醉胡乱叫人的场面,李文秀真想赶紧逃掉。奈何巴太一直紧紧拉着她的衣袖,左一把花生又一把榛仁地塞给她,吃得李文秀上火,猛喝了两口凉茶后实在忍无可忍,拨开巴太的手,随便寻了个要回家洗衣服的理由就跑掉了。
夜晚的风凉丝丝的,带着河面的水汽,扑在脸上很舒服,而且降温。毡房里热火朝天的气氛和大家善意调笑的眼神让李文秀不自在,一张白净的面皮高烧似的,又红又烫,乍一看好像滴酒不沾的反倒喝多了。
李文秀顺着河岸回家,没走出几十米就见巴太追上来,遥遥地喊文秀儿,口齿不清地说别走,画面逐渐与三年前重叠,一如既往的——丢人。
丢人大王边喊边跑,速度还挺快,看见李文秀更是加速冲过来。李文秀站在河边,急忙摆手,“别跑!巴太,不要跑,别冲进河里去了!”
巴太充耳不闻,一枚炮弹似的射过来,那架势看起来活像要投河。李文秀担心他伤口沾水发炎,别无他法,只好张开双臂去拦,整个人结结实实撞撞上巴太紧实的胸口,疼得鼻子一酸险些流眼泪。
好在是拦住了,巴太把李文秀抱了个满怀,“你别……回去洗衣服!你不洗衣服!”
巴太喝了酒,身上温度很高,简直是热气腾腾的,酒精味儿裹挟着动物皮毛和一点点棉麻衣物柔软的味道。
李文秀退了两步,回到一个不那么让人紧张的距离,“你就这么自己跑出来,客人不管了?”
“他们都喝醉了,自己玩儿得开心呢。”
“奇怪了,难道你没喝醉?”
巴太按着脑袋缓了半天,笑了,很孩子气的模样。
“醉了,”他席地而坐,“我头好晕。你不要回去洗衣服。”
李文秀跟着坐下,顺嘴逗醉鬼,“我不洗谁洗?你洗吗?”
“行啊!”巴太爽快点头,又摇摇头,“但得攒很多天才能洗一次,因为我还得喂马、劈柴——”
“周游世界?”
李文秀的嘴巴快过脑子,巴太没听懂,迷茫地啊?
“没事,没事。”李文秀打岔,“你就说得好听,托肯没去县城前,连块儿搓衣板都没有!你和你哥哥,谁都不给她买!”
“我忘记了,我本来要去买的。”
巴太像是清醒了几分,“我之前一直在马场,不知道哥哥对嫂子不好。是后来她要改嫁,总是偷偷哭,我才知道她受了很多委屈。”
“你知道怎么还不记得她要搓衣板?”
“文秀,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如果他的心思都放在一个人身上,那眼睛里就看不到其他人了。”
巴太沉默一会儿,默默问,我这听起来有点像花言巧语地狡辩,是不是?
“没有,”李文秀摇头,怅然地望向很远的地方,“你说的有道理。我全心全意给刘老师投稿的时候,也不记得奶奶老年痴呆,会走丢。人的注意力很难同时集中在好多件事情上。那时候我只是心疼托肯……她跟我差不多大,却要每天洗衣服做饭带孩子,为家庭奉献自己全部青春岁月。连参加拖依都要先安顿好孩子。属于她的快乐真的好少,可她偏偏又活得那么多姿多彩。”
“在哈萨克家庭里,分工就是这样。男人放牧,狩猎,搭毡房,冬天河水结冰,没有水用,就得背几十公斤的冰回来。女人准备好远行时方便吃的烤馕,照顾小孩子,打扫家里……一直都是这样的。我们的生存方式决定家庭分工,那些繁重的体力活儿姑娘们做太辛苦了。”
“虽然游牧民族旅途的终点在哪里,我不知道。但它既然还存在着,就只能依照这样的传统继续下去。文秀,你是生在城市里的姑娘,你不喜欢这样的传统。我知道。那年在朝戈家里,你说的话我一直记着。传统未必就是好的,对的,但它自有存在的道理。如果你不想过那样的生活,可以随时离开。你来决定,我们要不要进一步走下去。”
李文秀一下分不清巴太是喝醉了还是清醒着。
普通话还是黏黏糊糊,尾音拖得好长,可他讲的话又条理清晰,听起来还很慷慨大方。
巴太提起三年前托肯改嫁执意带走孩子的事情,当年的李文秀出于对张凤侠没有帮托肯说话,出于对一个同龄女孩子的同情,没大没小地大放厥词后才惊觉自己何其傲慢。
在回到萨伊汗布拉克的那天张凤侠就语重心长地告诫过李文秀,“不要以为你是城里来的就很聪明,不要居高临下地对这里的人发表看法”。当时的李文秀不懂,觉得现代的文明是先进的,全世界都应该统一步调,以崭新的精神面貌迎接千禧年的到来。
但三年后,见过更多世事变迁,读了更多书的李文秀终于明白,永远保持对自然的敬畏之心,时代自有它更迭的方式。在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面前,不要狂妄自大地试图干预,做一个旁观者,见证者,顺应时代发展的趋势,也尊重没及时跟上脚步的,逐渐没落的古老文明。
巴太显然也在三年里深刻地明白了这一点,他早早预见到这最后一支游牧民族的衰落,看到大厦将倾的那一天,但依然选择回归。接受它,陪伴它一起,见证新秩序,新时代的到来。
“我来决定?”李文秀开玩笑地反问,“我说不想继续了就可以说再见吗?”
巴太整张脸都皱着,浓黑的眉毛压下来,“也稍微听听我的想法嘛!如果以后一起生活,我们可以商量着来呀?你不喜欢像托肯一样洗衣服,那放羊可不可以呢?或者我们可以多买一些衣服,挑着干净的穿,等时间空了一起洗。你来洗,我拧干。你拧过的衣服还是湿淋淋的。要是你想在县城里,我们就还像现在这样,你不忙的时候回牧场,体验生活。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啊,采风,对吧?总之,一切都可以商量嘛,我们能找到一个,”巴太比划了一个天平的样子,“一个平衡点。”
说实话,李文秀没想到巴太这么想得开。
“三年确实没有虚度啊,巴太。现在的想法竟然这么成熟了?”
“三年前我幼稚吗?”巴太回忆,“我觉得你倒是很幼稚,总是笨笨的。”
“是谁跟库兰的未婚夫打架打了一夜,又抱在一起喝酒痛哭?反正不是我。”
“骂人不揭短呢李文秀!你以前明明经常夸我的。”
“那不是没谈恋爱之前看你哪哪儿都好吗,当然要多说甜言蜜语了!”李文秀开始掰着手指头数起来,“你有好多缺点,我都没好意思说!给我垫马鞍的雨衣,直接砸到我脸上;明明说有大事情告诉我,结果转头去追踏雪……好,好,不翻老黄历,就上个月你来县城找我,掰开筷子就自己吃起来,都不知道帮我掰一下!”
“……啊?”
巴太翻着眼睛努力回忆,“哦!哦,我想起来了!那你叫我呀,我不太擅长照顾姑娘。我……我第一次谈恋爱嘛……你理解,你理解万岁。”
李文秀面上不显,心里爽得不行。
“其实我也没有很介意这些。我知道你对我的好,因为这些好,即便我发现了这些不尽人意的地方,也不在意。”
“书上说,喜欢只能叫人看到他闪闪发光的地方,但爱是接纳,是包容。所以如果有一天,我愿意帮你洗衣服,是因为我爱你,而不是出于义务。就像你爱我,才会包容我为了自己的梦想选择在县城工作,不能回牧场时常跟你在一起。”
“文秀,你说话真好听,而且很有道理。你刚才说这些话,就跟三年前帮托肯说话一样,很有魅力。”
巴太缓慢地靠近李文秀,眼神却飘忽不定,一会儿一会儿近的,心照不宣的事情即将发生,巴太试探着抬手摘掉李文秀的眼镜,却忽然被攥住手腕制止。
“所以,巴太!”李文秀严肃极了,“我们商量个事情吧!”
巴太挫败极了,眼角眉梢都往下垂,缩回去老老实实坐好,洗耳恭听的样子。
“刘老师说下次去上海出差,参加座谈会要带上我一起,也许十天,或者半个月才能回来……”
不等李文秀说完,巴太一撑地已经要走了,种种柔情也消失不见,整个人气鼓鼓,刺毛撅腚的。李文秀见状不妙,急忙拉住起身要走的巴太,“最多半个月,打个商量嘛!”
“这是什么商量!”巴太委屈得要命,又不舍得甩开李文秀,“两个人各退一步叫商量,我自己退退退个没完叫妥协!”
好逻辑清晰的两句话。李文秀分心地想。
“你不是爱我吗,巴太?你爱我呀,你包容我,对吧?men seni jaksi koremin?janem?”
李文秀练了好久的两句话终于派上用场,巴太果然停住了,板着的脸肉眼可见地舒展一些,但碍于面子还是硬邦邦地,只拿眼角余光瞅她,像要看看她还有什么哄人的本事。
“你知道什么意思吗就乱说?”
“没有乱说。你教我的,我不会忘。你看见我的好,我也看见你的好。我爱你呀宝贝。”
那个称呼太陌生了,从舌尖过一遍都汗毛倒竖,李文秀讲出来的时候差点咬了舌头。汉族人民从古至今都讲究含蓄委婉,这么直白的字眼真是吓人,平时听巴太叫小动物们完全不觉得如何,可它落在巴太头上就……
好在这两个字的份量还是有的,胜在巴太讲得多却听得少,几乎没人这样叫他,刚好给李文秀占了第一名的便宜,听得巴太醉意更深,头重脚轻,想拔腿狂奔,又想大喊大叫,像给汹涌的情绪找一个倾泻的出口。
可是李文秀还轻轻勾着他的手指,像一枚小巧精致的锁头,于是巴太只能软脚虾似的摔倒李文秀身上,像被顺毛的大型动物,温驯地埋头下来。
“妥协就妥协好了。但你不能老这么欺负我。”
“men seni jaksi koremin,janem.”
原来这两句话用标准的哈萨克语调讲这么动听。李文秀飘飘忽忽地想,还这么好用!
【巴太x李文秀】过重山
是短剧《我的阿勒泰》巴太和文秀的同人饭。
其中标序号的部分都是李娟老师散文集中出现过的内容,就扩展一些拿来写了。
大碰瓷了给李老师道歉私密马赛🥺
01
冬天实在是太冷了。
来商店买东西的小孩子左右鼻孔挂着长短不一的鼻涕,清脆地吐出并不标准的哈语词。接二连三的,我越听不懂越屏气凝神去专注地听,结果越晕头转向,只好搬出我妈,“张凤侠!”
我妈夹着缝到一半的马甲花样走过来,抓了糖果瓜子杏仁干塞满小孩的衣服口袋。他转身要跑,我眼疾手快拦住,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我,怯生生地。
他没钱。一块钱而已,我指着给酒鬼们喝酒增添的长条桌椅,“坐着吃完再走吧,暖和暖和。”我听不懂他的哈...
是短剧《我的阿勒泰》巴太和文秀的同人饭。
其中标序号的部分都是李娟老师散文集中出现过的内容,就扩展一些拿来写了。
大碰瓷了给李老师道歉私密马赛🥺
01
冬天实在是太冷了。
来商店买东西的小孩子左右鼻孔挂着长短不一的鼻涕,清脆地吐出并不标准的哈语词。接二连三的,我越听不懂越屏气凝神去专注地听,结果越晕头转向,只好搬出我妈,“张凤侠!”
我妈夹着缝到一半的马甲花样走过来,抓了糖果瓜子杏仁干塞满小孩的衣服口袋。他转身要跑,我眼疾手快拦住,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我,怯生生地。
他没钱。一块钱而已,我指着给酒鬼们喝酒增添的长条桌椅,“坐着吃完再走吧,暖和暖和。”我听不懂他的哈语,他却听得懂我的普通话,吸溜着鼻涕坐下吃杏干。
张凤侠说,是因为我离开这片土地太久了。
逃离什么似的,挂着石膏孤身一人离开那仁,却也寻找到新的生活。汇款单攒了厚厚一沓,攥着它仿佛找到回来这里的勇气。
张凤侠说苏力坦不要我的钱。他可以不要,我却不能不做。我长长地叹气,萎靡地趴倒在透明的玻璃柜台上。
吃糖的小孩看着我,眼珠儿透亮澄澈,黑沉沉的,干净极了。巴太漂亮年轻的脸就这样理所应当地浮现在眼前,同样浓密的眉毛,纤长的眼睫,温和多情的眼睛。
时至今日我仍然清晰记得他被苏力坦扇巴掌后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却忍不住委屈的神情,睫毛湿润,水雾蒙蒙,美丽的脸却变得寂静而哀伤。那时我才十九岁,羞涩却大胆,触碰那些暗红色的指痕。巴太读懂我的心痛与怜惜,于是我收获到世界上最纯真最珍贵的表白。
三年已经是足够长的时间跨度,如果不是再一次相遇,这个哈萨克男孩在我漫长的生命中经过一次又一次时间的冲刷打磨,会慢慢变淡,最终凝固成一道永恒的影子。
02
近年来牧场上的汉人越来越多,汉族的新年变成所有人聚会的日子。除夕夜电视信号太差,雪花点和画面交错出现,相声节目听一句断一句,偏偏都断在逗哏上,一晚上停下来灌了满耳朵“哎!”“嘿!”“您猜怎么着?”
张凤侠出门踹了两脚天线锅(1),电视机索性罢工,连雪花点都没有了。初一早上想看看重播,这回断在捧哏上,好歹听了个全乎。
外头下了大雪,寒风呼啸而过,有小孩子攒了雪球砸到我家玻璃窗上,“嘭”的一声。我追出去,他们大笑着跑开,厚厚的积雪上留下杂乱的一对对脚印。
出来了就不想再回去听那让人昏昏欲睡的节目,我找到一块干净簇新的地方,两手插进去,大把拢起雪堆,拍实,又继续团小雪球做雪人脑袋……蹲得太久,从雪地起身顿时眼冒金星,站也站不稳了。
摔进雪里不疼,我仰面朝天直接躺下,凉丝丝的雪粒顺着衣服领子划进脖子里,我终于感觉到冷,两只手已经冻到失去知觉。
挣扎着坐起来时视野里忽然出现一只手。
在牧场上生活过那么久,已经对忽然出现的陌生人失去防备心。我握上去,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提起来。那只手实在有力,我心说他简直能把我从牧场抡飞回乌鲁木齐。
我正胡思乱想着准备道谢,却发现好心人面带微笑,静静地注视我。
是巴太。我一时失语。
昨天零点,最后一根焰火燃尽,绚烂的火花坠落在无边夜色中时,巴太牵马走来。
他长高了,变得更加结实健康。
人群中他捕捉到我的目光,被设想过一万次重逢的场景都不如此刻更令人心擂如鼓。
“文秀。”
他缓步而来,以熟悉的口吻叫出的我名字。我来不及回应,人群中已经爆发出阵阵欢呼,洪流一般纷纷涌向巴太。
先是同他交好的年轻人,随后是女性亲属,最后是苏力坦。他们围着巴太拥抱,将人密不透风地裹在中间,像欢迎国王凯旋。
我隔着他们远远看着因高大而格外突出的巴太,对他颔首示意。
巴太被簇拥着回家,托肯却逆着人群来拉我,“文秀你去呀,你傻站着干嘛在这里!快去,文秀!爸爸家里做抓肉,一起去,走了!”
我谢绝托肯的好意,她水润的大眼睛里流露出不解,嘀咕着噢呦搞不懂你们汉族丫头离开了。
我扶着奶奶回房子里,却发现张凤侠不见了。我问奶奶我妈呢,奶奶伸手一指那喧闹着远去的人群,“吃肉去啦!”
于是三年后的第一面,我甚至没跟巴太说上话。
“你不冷吗?”
巴太突然说话,打断我的思绪。我沾着满身雪花,半长的头发湿漉漉地贴着脸颊,摇头傻笑,跟没有眼睛鼻子的半成品雪人如出一辙的狼狈。松开我的那只手又重新握上来,两相对比下,巴太体温简直有了高烧的效果。
我惊讶地回握,“你手好热!”
“是你冻太久呢。”
巴太拉着我往回走,我转头看雪人,有点依依不舍的意思。
“先回去穿件衣服再来,你的脸通红了。”
不说还好,他一提,我冷得都快牙齿打颤,偏偏巴太走得不缓不急……最后变成我拖着他在雪上大步狂奔。
一气跑回小卖部,张凤侠惊奇地瞧着我,问我被狼撵了呀,我哆嗦着把棉衣帽子围巾通通往身上裹,只露一双眼睛出来。
我冻透了,缓了好一会儿才停住颤抖。
张凤侠在跟巴太聊天,问他青岛是什么样子,工作待遇好不好,有没有遇到漂亮姑娘——我顿时紧绷起来,若无其事地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喝。
巴太慢慢地回答她,青岛嘛很大呀,海边美得很,就是夏天太热啦……工作很好,同事都对他好,带他出海打鱼,吃鲅鱼饺子……姑娘呀,嗯……他说到这里停住了,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眼神飘过来。
我收回目光,灌水,一口滚烫的热水烫得我眉毛飞出房顶,舌头和上牙膛通通麻掉。
“没认识姑娘呢,”巴太笑笑,“工作太忙啦。”
刚刚的交谈里,巴太的普通话听起来口音轻了不少,只是还跟以前一样,喜欢说语气词。
张凤侠横我一眼,敲敲桌子,“只顾着自己喝,不给客人倒水的?”
我抱着暖瓶,翻出一只玻璃杯倒上水推过去。
巴太端起杯子又立刻放回去,疑惑地看着我,“不烫吗?”
“烫啊,”我说,“你慢点喝。”
巴太的表情更古怪了,“那你刚才,”他学着我的动作一仰头,“一口就喝掉了。”
他看到了。
我平静地胡说八道,“对,我喜欢喝烫的。”
巴太靠着玻璃柜台喝完水,“还去堆雪人吗?”
我已经把雪人的事儿忘干净了,“你想去?”
“我?”巴太眨眨眼,又笑了,“我想吗?……可能,我应该是想的。”
我偷了张凤侠两颗蚕豆和一根火柴,带着一身厚重的装备出发给雪人安上眼睛和鼻子。巴太跟在我后面,突然轻轻扯住我的辫子,“头发长长了。”
“你的剪短了。”
我侧身打量他。
巴太的头发理得短短的,独属于少数民族原始的、野性的气质被三年的城市生活消磨掉好多,只有略长而柔顺的刘海看得出往日温和柔情的模样。
“城市里工作,不喜欢我们留长头发,只好剪掉了。”
“还回去吗?回青岛。”
“不去了。”巴太停住脚步,望着很遥远的地方,又转过头看向我,“游牧民族,最终还是要回到牧场上的。这里才是我的家。”
03
当牧场的积雪融化,河流上的碎冰浮动时,我和巴太之间由时间和往事筑起的高墙也似乎坍塌了一点。
万物复苏的季节,托肯抱着一盆衣服来找我一起洗。我跟她一起往河边走,托肯神秘地要给我看个好东西。
托肯是整个草原上最可爱的姑娘,她就是这样带我走进阿勒泰,给我分享这片土地赠与这个民族的一切。但这次,她给我看的好东西颇具现代色彩——是一块崭新的搓衣板和立白牌的洗衣粉。
我俩放声大笑,托肯说县城里什么东西都有,朝戈给她买了洗衣机,不过她总担心那东西不如手搓得干净。
我问朝戈对她好不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的托肯依旧是一脸少女的娇羞表情,嗔怪地瞪我,叫我不要问,又轻轻点了头。
刚化开的河水还是冰凉,我和托肯洗完衣裳,四只手像又红又肿的萝卜,两个人合力拧干湿衣服,搭到晾衣绳上还是滴滴答答地滴水。托肯说这次是来找我告别的,孩子们马上开学,过几天要回城里了。我说记得给我打电话,托肯叫我得空去县城找她玩。托肯又问,你什么时候回去上班呢?要不是托肯,我差点忘了自己是有正经工作的。假期在牧场玩得忘乎所以,以为自己又回到无业游民的身份。但刘老师迟迟没打电话叫我回去,我说这要看领导安排的。
托肯又抱着一盆水淋淋的衣服回去,我想等它们再干些。坐在河边吹风,已经闻到春天的味道。
草原上人烟稀少,因此马蹄声格外鲜明。巴太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的山坡,羊群像天上落下的云团,从半山腰滚落。
他看见我,压低身体策马奔腾,马蹄声渐近,放缓。剩下几步路,巴太一跃而下,牵着马走来。是除夕夜那天的黑马,额头上有星星点点的白色斑纹。
“托肯刚刚回去。”我说。
“我看见她走才来。”
巴太回头跟马儿低语了什么,我一点也没听懂,就见他拉着很正式地给我介绍起来,“文秀,这是我的朋友珍珠。你跟他问好。”
复杂的情绪汹涌而至,甚至有恐惧。血红色仿佛再次充满视野,我下意识后退,巴太却攥住我的手腕,“别怕,文秀,不要怕。”
珍珠垂下头,小幅度地蹭上我僵在半空的手掌。黑马美丽沉静的眼睛跟他的主人如出一辙。手下的皮毛光滑粗糙,却很温暖。巴太把牵马绳递给我,“你牵着它。”
他不管不顾地往我手里一塞,转头去摘我那些湿漉漉的衣服。我和托肯龇牙咧嘴也拧不干的衣服(2)到巴太手里轻轻一攥就流出好多水,他手背上的静脉微微凸起,延伸到手臂内侧,消失在挽起的衣袖里。
我这才发现他穿了一件做工精致的丝绸衬衫,外面是绣着暗纹的马甲。巴太英俊漂亮是我很早以前就意识到的,但明显用心打扮过的巴太,俊得有些出人意料了。
他把那些衣服放进盆子抱起来,“回去吗?我有事跟你说。”
如此相似场面和对话,我很难不紧张。好在珍珠比踏雪热情亲人,先我一步察觉主人的意思,慢悠悠地朝巴太走去,于是变成我被手里的缰绳牵着走。
“后天爸爸要办拖依,庆祝我回来。大家都来,你来吗?”
“来。”
急急答应下来,我才想起万一刘老师临时叫我回去可如何是好。巴太见我答应后又犹豫,蹙起眉毛,“怎么呢,你要反悔?”
“没有,”我解释,“我是担心突然有工作。”
“你有写出好文章吗?”
其实三年里陆陆续续发表过零星几篇散文,登在不同期刊上,也算不得写出什么成就。我斟酌着回答,“不算好吧,但还在坚持写。”
巴太看我一眼,吐出一句哈萨克语。
“什么意思?”
“说谎。”巴太说,“我买到了你的书,在青岛。”
“我的书?”我惊讶极了,“我怎么都不知道自己出书了?重名的吧?”
“不是的呀,”巴太有点急,“就写我们阿勒泰的,写你们的帐篷漏水,用塑料袋子接水,还有女人们在澡堂里唱歌,小鸟牌香烟……”说到这里他停住了,声音变小,“还有舞会。我看到了,你写我呢。年轻,漂亮——”
我羞疯了,跳起来捂住他的嘴,“别说,别说。”
“是你写的吧?文秀,”他拉开我的手,“李文秀?在好多杂志上。”
“……那不叫我的书。是我的稿件,好多人投稿给刊物,不同的人的文章被刊登发表。”
“你实现梦想了。”巴太肯定地看着我,语气里有赞赏,“你成为作家了呢。”
“还在努力中嘛……”
珍珠陪我们沿着河谷走了很远,像当年的踏雪一样。
我遇见巴太的同时遇见踏雪,我们分吃同一个苹果,我骑过的第一匹马也是踏雪。因为是第一个,是最开启对这种动物所有认知的那个,所以再见到其他的马儿,也总是想起踏雪的样子。
不知道巴太是不是同样怀念踏雪,我们从未提起这个名字,像盘桓在我们之间、永远无法消除的沟壑、无法愈合的伤疤。我们聊过三年来各自的生活,各自的变化,也知道对方未来的人生将去往何方,却独独跳过那具有转折意义的节点。
十九岁的我认为应该向巴太道歉,尽力弥补,可如今却明白命运无常,造成一个悲剧的原因是如此复杂,是一系列的因果关系的叠加。
我们已经走了太远,回首张望,发现走过的路已经模糊不清。
“走错方向了,巴太。”我拉住他,“已经走过小卖部了。”
“我知道,我知道。”巴太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地,“跟我去见一个老朋友,好不好?”
几乎瞬间我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那棵树的方向——挂着踏雪马头的方向。
巴太是有意带珍珠来找我的,他故意带我走这条跟踏雪走过无数次的路。总要面对的,那落满灰尘的,被尘封的一页。总要直面它,亲手翻过它,像翻过生命中起伏绵延的一山、又一山。
一路无话,巴太伸手过来,我把牵马绳给他,他连着牵马绳一同,牵住我的手。这是一个令人安心的举动。
远远的一点白色虚影在视线中逐渐清晰,被风化侵蚀的马头只剩下骸骨。第一次来到彩虹布拉克,从天而降的马头和奔涌而过的羊群险些把我吓疯,而这一次注视着巨大的骸骨只觉得怀念和难过。
我从一个冒失的外来者变成这里的一员,这片土地上的生灵与我产生联系,上演着只属于我们的故事。
巴太从怀里掏出个苹果放到骸骨下面,“踏雪,我回来了。我一切都好,只是很想你。”
他摩挲着骸骨,抬头与它额头相贴,“谢谢你带给我的快乐的记忆,我的朋友。”
也许是为了我理解,巴太用普通话讲完才用哈语又念了几句话。像是祝福祷告一类。
“怎么哭了?”
我疑惑地摸脸,才发现两行眼泪都挂在下巴上。巴太翻遍口袋也没有找到纸巾,粗糙的指尖抹掉我的泪水,“别哭,文秀。它会伤心的呢。”
我擦干净脸,努力踮起脚搂住踏雪。
我好想你。
“事情总会过去的。”巴太的手掌覆上我的发顶,轻柔地揉搓着,“没人怪你。这是踏雪的命运,是上天的旨意。我们无法违背,只能面对。像你文章里写的,去生活,去爱,去受伤。这是命运赐予我们的伤痕。不要再给爸爸寄钱了,也不要再自责了。”
“只要我们一直想着踏雪,它就永远活着。活在我们的记忆里。”
04
三年来攒了一点钱,在参加拖依时终于不用朝别的姑娘借裙子穿了。草原平坦宽广,一望无际,绿色海浪中亮起星星点点灯光和跃动篝火的地方就是舞会的中心。
库兰远远地呼唤我的名字,一个团子似的黄头发小姑娘抱着她的膝盖啃手指。我抓了把葡萄干塞进她的口袋,“这是你的女儿吗?”
“是的呢,叫阿伊娜。”库兰提起小家伙夹在胳膊底下,圆润了许多的脸上泛起幸福的红晕,“叫阿姨好,宝贝。”
阿伊娜含着葡萄干嚼得口水都流下来,浅棕色的眼睛又圆又亮,懵懂地望着我。
我亲亲她软乎乎的脸蛋,就听到有人大叫,“文——秀!”
巴太哒哒哒跑来,跟库兰打了招呼就抓着我,“爸爸找你。”
我心里一紧。我至今记得仙女湾他的飒爽英姿,颇觉敬畏。
我不安地跟着巴太,“你爸爸找我什么事呀?”
“好事呢。”
苏力坦一个人在帐子里,长条桌子上摆着各种吃食和酒水。见我们进来,招手叫我们过去坐。巴太欲走,被我反手一把按住。
巴太小声说爸爸只说找你,我也小声说,“我听不懂嘛,你留下来翻译。”巴太知道我又胡说,两相对视,他妥协,跟着我坐下。
我跟苏力坦恭敬地点头,用哈语问好。这位年迈的老人肉眼可见地苍老许多,帽子下的两鬓藏不住日益见多的白发。
看得出他不擅长跟小辈寒暄,简单地问过近况后,一个厚实的信封被递过来。
我认得上面的字迹——是我的字。
“爸爸说,你寄过来的钱一分不少,都在这里。你拿回去吧,他不需要。”
“我知道您不需要,这只是我的一点心意,也没有多少。请您收下吧,送出去的东西没有往回拿的道理。”我小心翼翼地,“也当这么多年,您对我们一家的照顾。”
巴太不翻,不赞同地看着我,嘴巴微微抿起。我戳戳他的胳膊,无声催促。
巴太叹气,飞快地翻译给苏力坦。苏力坦立刻皱眉,脸上有不满,凶巴巴地讲,在这里生活的人都会互帮互助,没有对谁特殊照顾一说。
巴太不等我出声,直接替我收了钱,一手拿钱一手拉起我,跟苏力坦一点头就推着我出去了。
“收好哦,不要再说别的了。”巴太把钱塞进丢在一堆的其中一只挎包里,“再说爸爸要生气了。”
我刚要开口,又被他打断,“你再说我也要生气呢。”
“……不是,我是想说,”我捡起另一个绣着小羊图案的毛线背包,“这个是我的包。”
舞会在说话的功夫已经开始了,今年弹琴的是库兰和她丈夫。明亮的节拍清晰又熟悉,漂亮的衣裙在草甸之上,自由热烈的舞步交错穿梭,比灯光更耀眼的是情人眼里闪闪发光的浓稠视线。
我向巴太伸出手,是一个邀请的姿势。
巴太愣住,嘟囔着明明是小伙子该做的,却还是将手搭上来。熟识的或陌生的脸庞围绕着熊熊篝火走来走去,食物的味道和姑娘们裙子上的香气交融,令人头晕目眩的不止充满激情和喜悦的气氛,还有眼前柔情万分的双眼。
其他人兴高采烈的面孔变成模糊不清的抽象画,唯有巴太高挺的鼻梁,深邃的轮廓依旧清晰。他托着我的背随着音乐旋出一个又一个圆满的圈,我脸热得要炸掉,宽广的空间好像被压缩得很小很小,让我呼吸不畅。
“刚刚你爸爸给我的酒,是多少度的?”
巴太歪头想了想,“三十八度大概?不到四十。”
闻言头更晕了。
巴太问我一句什么,嘈杂得根本听不清。他只好低下头贴近我耳边,“怎么又搞得脸通红?”我后仰脑袋,努力镇定,反问他你猜呢,他贴得更近,说这就醉了?眼里有调笑的意思。
酒壮怂人胆,我退无可退,便恶劣地笑起来,不要脸皮一样说不是呀,这是害羞的,心上人这样抱着我,我害羞死了喔。
人不要脸确实无懈可击,巴太果然被噎住,老老实实继续转圈去了。
“在青岛就学这个?跟大城市的人学来怎么逗弄姑娘?”
巴太虽然普通话不利索,但脑子是清楚的,立刻反击,“你在县城里学得也不差嘛。”
一曲结束,我实在晕得不行。什么破舞,转个没完,像两只大风车似的吱嘎吱嘎。
巴太问我不跳了?我说转圈没意思,头晕得很。巴太说我以为你喜欢转圈呢,第一次来玩,就一直跟托肯转圈,像个发了疯的陀螺。
我俩走到远离舞会中心的地方,席地而坐。
“那天我是在生气。”
巴太啊了一声,“为什么?生气。”
“我以为你要和库兰结婚。”我第一次跟巴太说起这些,“托肯带我去看新娘子的裙子,我在帐子里听到他们说你要跟库兰订婚。”
“喔——”巴太点头,笑起来,“你吃醋啊?那天你吃醋,不高兴了。”
“对的呀。你说要告诉我一件事的时候,我真想把你嘴巴缝起来。”
巴太有点惊恐地捂住嘴,小声点评,“凶悍。”
“那你怎么不直接问我?”他又说,“这些你以前都没跟我说过呢。”
“喜欢你的时候,不好意思说这些嘛。”
巴太沉默,好一会儿才低声问,“现在好意思说了,是因为不喜欢我了?”
我一时没能理解这是个什么逻辑,把刚刚两句话仔细想了想,心说逆向思维是这么用的?好吧,大概我的话确实有歧义,只好解释说当然不是啦,当时是年轻,小姑娘矜持么,害羞么,心事不好直接讲。这都过去那么久,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了。
“可你还是没说喜不喜欢我了。”巴太仰面躺下,有点哀伤的样子,“你不一样了,文秀。你以前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星星一样。可你现在看着我,没有星星了。”
一个好高深的话题。
我没办法说三年后的李文秀跟三年前的李文秀对巴太的感情是一成不变的。十九岁的李文秀没有遭遇过重大的挫折磨难,没有直面生死的恐惧,没有品尝过愧疚的滋味,她足够勇敢,张开双臂拥抱生活给予她的一切,满心想着爱情的事,所以那第一份怦然心动显得如此可爱热烈。
巴太的变化也很大,三年前的巴太只会在踏雪跑开时丢下李文秀追马,但如今的巴太已经懂得在李文秀不安时紧紧握住她的手。
变化有好的,也有坏的,没办法拒绝,只能接受,面对,适应它。但现在,巴太想听的不会是这些玄而又玄的“变与不变”的命题,他只需要我坚定地告诉他,依然喜欢他,像三年前跟他奔跑在河堤上的李文秀那样。
“我一直很想你,三年来,每一天都是。”
我抚摸上巴太长长的刘海,像小马的鬃毛一样光亮粗硬,“我期盼在阿勒泰某个角落与你重逢,又害怕这一天到来时,你还没有原谅我。”
“我从来没怪过你,我只是需要时间消化踏雪的事情。”
“我明白。这一篇需要我们共同面对,然后翻过它,像爬过生命中的高山一样。翻过它,才能放下它,有新的开始。也许我们可以从明天起,有新的开始。”
巴太坐起来,纯净黑亮的眼睛盯着我,“为什么不从现在开始?”
我沐浴在他沉甸甸的目光,俯身上前。
05
刘老师是我的贵人,他总在特别合时宜的关键点出现。比如当年我心灰意冷时,他极大地肯定了我的文字。比如,那天晚上我差一点点就亲上巴太的嘴巴时,他打来了电话。
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我俩被刺耳的彩铃声吓了一跳,然后手忙脚乱地接电话。
刘老师叫我明天回去上班。
巴太背对我坐在一边搓头发,有点生闷气的样子。我笑了他好一会儿才道歉,说真是对不起,我领导好没有眼色,这种时候打什么电话呢,巴太说他叫你明天就回去!明天!他干嘛不现在就让你走呢!我抱住他搓得乱糟糟的脑袋说理解一下嘛,巴太,理解万岁……
“什么时候休假?”他从我怀里探出头,又是受了天大委屈的表情。
“周末!”
大不了买周五晚上的火车票,坐五个小时再到客运站倒车回村子里,借一匹马骑回来……
“那周六还是周日呢?”
“周六晚上吧?这得看有没有车到牧场来呀。”
巴太点头,很慷慨似的一摆手,“周六晚上我在小卖部等你。”
我答应下来。
“去工作吧,要多写文章。”
我点点头。
“多写写我呢。”
我继续点头。
“有空打电话回来。”
我说好的呢,还有什么要求?
巴太贼似的瞄一眼我的脸,又瞄一眼,“刚才……还没……”
有点那么心照不宣的意思,我利索地关掉手机丢得远远的,朝巴太张开双臂,“来。”
尾声
牧场的生活确实赋予我很多创作的灵感,而巴太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篇文章拿给刘老师审阅时,他正啃一只酥脆金黄的炸鸡腿。
虽然我的桦树皮草稿上留下两个油油的手指印,但好在它顺利发表了。
这是一篇写给巴太的文章,希望巴太和读到这些文字的所有人,都拥有直面生活苦难的勇气,接受它,翻过它。
去生活,去爱,去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