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羡澄】灼灼
架空魏晋 我流封建糟粕
江澄单性转
1.
江澄生得美,全京都见过没见过她的人都这样说。
2.
进入青春期后,踏进莲花坞商议她婚事的人多了起来,这也是唯数不多的坞中没有碎瓷破裂声与争吵声的日子。彼时江澄就在坞后的莲塘里摇一条船,脱了鞋袜把脚踩进水里晃。魏婴会从不知何处冒出来,朝船上扔一枝刚摘下的荷花.带起的水珠还未落到船板上就要被晒干了.他们已经不再玩捡簪子的游戏了——这是一种江澄把头上的簪子丢进水里,魏无羡潜下去捞上来,每捞一次可换得一个吻的游戏,看似残忍,却美丽非常。看似旑旎,却和主人家逗狗的手段没什么两样。——原因很简单,江澄长...
架空魏晋 我流封建糟粕
江澄单性转
1.
江澄生得美,全京都见过没见过她的人都这样说。
2.
进入青春期后,踏进莲花坞商议她婚事的人多了起来,这也是唯数不多的坞中没有碎瓷破裂声与争吵声的日子。彼时江澄就在坞后的莲塘里摇一条船,脱了鞋袜把脚踩进水里晃。魏婴会从不知何处冒出来,朝船上扔一枝刚摘下的荷花.带起的水珠还未落到船板上就要被晒干了.他们已经不再玩捡簪子的游戏了——这是一种江澄把头上的簪子丢进水里,魏无羡潜下去捞上来,每捞一次可换得一个吻的游戏,看似残忍,却美丽非常。看似旑旎,却和主人家逗狗的手段没什么两样。——原因很简单,江澄长大了,头上的木簪子铁簪子换了玉簪子,一摔就要折的。
"你把我衣裳全弄湿了"江澄皱了眉."那你也不许下水来,"没劲"魏无责这样说自然不是怕有危险.云梦人善水,他俩从会走路起就会水,四五岁的年纪就要在荷叶底下捉了青蛙的卵来看,然后再大笑着尖叫游开。江澄九岁时,魏无羡十岁,也就是从这时起魏无羡不再充许江陛同他下水,
起初,江澄把这当作是她剪了他头发的惩罚.那回他俩坐在廊下,玩刚从厨房里看来的杀鸡的游戏——自然没有鸡——两人于是轮流扮演那只惊慌失措可怜无助的生物。剃去多余的毛发自然是最充满趣味的环节——魏婴是第一个。
3.
他们没有剪子,江澄就找来一柄匕首去割他的头发.刀刃很利——这是她父亲去年送的礼物,上头镀了层金,于是魏婴的头发就这样被割下来,中间他还要配合着模仿那只鸡瑟缩的模样,倒也算一派样和。轮到江澄时,她刚把匕首递过去就引来了旁的待女的尖叫,一把将那凶器夺过去之后还不忘颤抖着补充几句"发肤受之于父母"云云之类的话,在清淡盛行的世家里是很常见的,即便是最卑贱的女仆也会耳濡月染几句孔儒圣经。魏婴对此却并无感触,因为他实在是无法将遥远的记忆中那个模糊的男人和鲜卑样的女人与父母这个词联系起来,他毫不在意地耸耸肩,可也并没人在乎他,她们担心的只是江澄的发肤罢了——毕竟主仆有别。
魏婴是江家家仆的儿子,从一生下来命运便已被注定——家仆之子!家仆之子自然还是家仆!即便他的母亲是个神秘的鲜卑女子,可血缘的羁绊是不会被冲淡的,是你一生的轨迹,或者说诅咒,呵!家仆之子!家仆之子!
4.
魏婴将他父亲的出走归结为江父的仁慈,毕竟作为家仆.就连私奔也需要得到家主的首肯,他对于自己是被留下的那一个这件事并没有太多的表示,因为江家家主实在是对他好得不像活,说是家仆,他在坞中并没有半分差事,每日只管上山下水打山鸡之类在五陵少年之间流行的行当,就连吃穿用度也是并江家的两个女儿一样的,一同吃饭,一同上课,甚至一同听经!除开旁人对他母亲与家主的恶意揣度——这也是江氏夫妇大部分争吵爆发的主题,他实在是活得很满意,更何况,更何况他只有留在莲花坞中,才能够见到……
"魏婴,你发什么呆!"江澄在叫他了,魏铿转回思绪,他们两人已经爬上了围梯。日头没有那么毒了,怀着各种心思的客人们蜂拥着向外走去,门口停着的牛车——这时候哪里有马!简直要将那块土地给压塌了!无外乎他们的殷勤,如今皇位上坐着的人跟她拥有相同的姓氏——正如这个新生的王朝一样,她的家族的生命力还很旺盛,蓬勃!富有活力!——像她一样,她几乎可以说是处在生命中最美好的时期了!江澄望着那些穿著宽袍大袖的或胖或瘦的男人们,听见他们低声或高调着谈论以隐晦为名目的政治,却并不去在意——她以为那是可笑的东西,毕竟就连她从史书上看来的所谓改朝换代,也不过是皇帝说一番慷慨激昂的自知失德爱卿贤能愿意退位让贤的鬼话.被提及的臣子就再说一番更加慷慨激昂的臣不敢臣有愧的鬼话,旁的人再好劝一通,如此四五通下来就算是得到了我们的新皇帝——连流血都不需要的。至于旁的,她就更不屑一顾了,无非是得到的土地大了或是小了,掠得的财富多了或是少了,以及关系到她未来的婚姻——这是最无关紧要的,它们既不能让她的琴技在一夜之间神奇地赶上魏婴——她琴弹的烂极了,自从十一岁那年一剑把一床紫檀木的素琴劈了两半,她就发誓不再碰这鬼东西,也不能让她在明日的女红课上少挨先生的骂。于是她把头转回来,眼下正有一件顶重要的事情要她去做。"下面这些人中,有一个将会成为我未来的丈夫。”她状似无意地开口。
5.
她状似无意地开口,眼皮薄薄地垂下去.夕阳照过来了,红叠叠地浮在她的脸上,像一只诱人犯罪的狸。魏婴几乎可以看清她脸上随呼吸而微微颤动的绒毛,他喉咙于是一瞬地发紧,张嘴吐出了几个无意义的音节
"到时候,你找虞夫人把我要去罢,我给你作陪嫁。。"最后,他干巴巴地说。江澄对他的回答感到愤怒,于是头也不回的走掉"不要来找我!"破天荒的,魏婴竟真的没有追上去,直愣愣地钉在原地——他莫名喘不过气来。
六月的水乡,晚间会有一场雷雨。
许多年后,每当魏婴回忆起这个夜晚,总疑心世上怎会有那样大的雨。雷鸣第一声时,他的悔恨开始漫延,于是在脑中将所有可能的回答预演了一遍,却总也不满意——总是要让她伤心的。于是他第一次开始怨恨血管中流淌的某些东西。
6.
思考中的魏婴依然敏锐地察觉到了隐藏在滂沱中的银铃声,他朝门口望去,未待起身门就被推开了——是江澄。她没有妆束,浓密的发乖顺地压在脖颈上,颜色是极黑的墨色,脸却是极雪白的,可偏生唇上是极浓的血红——魏婴无端地想起从画本上看来的摄人魂魄的艳鬼.外头雨势极大,饶是撑了伞她的衣裙下摆也是尽湿了的。
“我要你给我梳头”江澄开口了。并没有人会在将睡时梳扮,就连贵族少女也并不例外。所以这并不是她深夜前来的真正理由。
“我的鞋袜湿了。"
江澄的寝居到这里并不算近。
这话的意思虽软,可语气却蛮横,说这话时少女带着几分不容否定的娇纵,微微抬着下巴,挑起的细眉里满是傲气,但这也不是真正的理由。
7.
说话间,天地忽得亮如白昼——是闪电,一个可怕的东西要来了,少女的圆眼睛在今夜第一次露了怯。"魏婴,我…"被叫到的人把她抱了起来——她的鞋袜湿了的,纵使耳朵捂得及时,待雷声到来时,她仍是抿紧了嘴——是了,这才是她今夜来到这里的真正原因。
没得到预想中的反应,魏婴觉出几分不对。
“江澄?"见人不答。他心下了然似去捏她的下巴。
果不其然,江澄满嘴都是牙咬出来的血痕,"我不是跟你说过…"话没说完,雷声就又要响起了.魏婴只得住了口,极其自然地把手臂伸至她唇下.江澄也毫不客气地狠狠咬了上去。
颇有几分理所应当的味道——怕雷的毛病是天生的,可要找人的手臂来咬的恶习却是后天养成的,每到多雨的夏季.魏婴手臂上就总是青红淋漓地带了几个牙印,远远望去,也是血肉模糊可憎的紧——这也被某些不明实情的好事者所留意,当做是江家恶待奴仆的罪证。
8.
后半夜,雨渐渐地小了,不时地打在地上,发出一种类似女人的呻吟的声音。
江澄仍坐在魏婴怀里,在一种诡异的安逸中突然开了口
"魏婴,我要你娶我。"
话音未落便已是自觉出格,也不再有下文。
魏婴却是又被白日里那种东西扼住了喉咙。他想:"我不能再教她伤心了。"半晌,于是终于开口道:"我给你梳个辫子吧。"
江澄没有作声,像是刚想起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权当是默许,魏婴于是捻起她的发来了,不难理解江澄的顺从——魏婴确实是整个莲花坞最会梳头的人——自从她姐姐出嫁之后,不过也从不肯替别人梳就是了。这也并不奇怪,对于像他这种几乎可以被称作是天才的人——再晦涩难懂的琴谱甚至经文要掌握绝不用超过三遍——要梳出一个令人满意的发髻并不是难事,更何况是专门用了心学过的。
"你给我唱首歌吧"
江澄想了想才又补充到"要一首关于桃花的。"
魏婴于是就开口了
"桃之夭夭,
灼灼其华。
之子宜归,
宜其室家。”
8.
江澄还不懂这首歌里唱的是什么,他却明白的。
9.
这就是江澄十五岁之前的生活,既不像他们想像的那样好,也没有更坏.她渐渐地在父亲长久的沉默与母亲暴怒的咒骂声和不知名的名贵瓷器碎裂声中学会了做一个真正的女人——一个永远把真实想法隐藏起来的女人。
她不再对所有事物都表现得那么怒气冲冲,可骨子里天生的矜傲又让那本该像那双杏眼一样温婉的微笑中增加了一些嘲讽与不屑,但她大部分时间还是沉默的。就像她的鞭子舞得几乎和她母亲一样好,但却只被用来姿态优雅地赶一架牛车。
相比之下,魏婴的成熟就显得那样缓慢。当她在父母争吵的餐桌上努力地保持沉默时,魏婴会朝她扮一个并不那么好笑的鬼脸,再把桌上用吃剩的骨头与藕片摆成的小狗指给她看——这已经是他能为着江澄的喜欢而做出的最大让步,狗是他天生的仇人。
tbc.
【湛羡澄】燕衔春泥
特别好的一篇文章!羡澄湛澄都特别甜!没有隔阂!没有误会!即使三个人之间也是甜甜的爱情!强推!
旧文重发,稍微修改了一下,全文2w5k+,阅读起来需要一点时间。
温馨治愈,双杰+湛澄,基本无差,内容双杰占比多一些,江澄轮回三世,有一世为女子,注意避雷。
happy ending,请放心食用。
[0]
云梦的那位去了。
门生来报的时候,蓝湛堪...
特别好的一篇文章!羡澄湛澄都特别甜!没有隔阂!没有误会!即使三个人之间也是甜甜的爱情!强推!
旧文重发,稍微修改了一下,全文2w5k+,阅读起来需要一点时间。
温馨治愈,双杰+湛澄,基本无差,内容双杰占比多一些,江澄轮回三世,有一世为女子,注意避雷。
happy ending,请放心食用。
[0]
云梦的那位去了。
门生来报的时候,蓝湛堪堪起床,外衣也只披在了身上,甚至连抹额也来不及带。
屋里的魏无羡浑身红痕,正趴在枕头上睡得欢,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嘴角还笑着。
打发走了门生,蓝湛又将门关上,自己好好地穿好衣服,又把被魏无羡抓在手里的抹额轻轻抽离。做好了这一切,他才又成了端方雅正的含光君。
江晚吟死了,顽疾缠身,医石无医。
蓝湛坐在床边看着自家道侣的容颜。昨夜二人做得过火,魏无羡连睡觉都只能趴着,现下睡得沉,蓝湛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把人捞进了怀里,轻声唤着,“魏婴,该起了。”
怀里的人连动都没有动,蓝湛只得又喊了一声,“魏婴,醒醒。”
“唔。”
眼皮挣扎了几下,起床仍是失败。
蓝湛想和平常一样来个深吻将人吻醒,可今日他却做不出这种事了。这本是道侣之间甜蜜的小动作,可今天他心里有些不畅快,便坚持地,固执地,一声声地喊他熟睡的道侣。
魏无羡终于被喊得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地搂住蓝湛的脖子去亲他,嘟囔道,“蓝湛,你干嘛这么早叫我,我好累。”
“魏婴。”蓝湛接受了这个没有情色,只是稍显亲昵的吻,“江晚吟去了。”
“昨晚的事。”
“今日,我们该去参加他的葬礼。”
怀里的人明显愣住了,眨了两下眼,“现在动身吗?”
“嗯。”
怪不得。魏无羡想,怪不得昨晚我竟梦到江澄了,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梦见过他。
原是入梦来向我道别的。
梦中江澄仍是少时那般明丽的样子,他抱着胳膊斜眼瞧着魏无羡,“魏无羡,你又闯祸了!小心阿娘打断你的腿!”
“嘻嘻,那不是有师弟帮我收尸吗?”
两个人歪歪扭扭地躺在一起,小船被风吹得有些晃动,晕晕乎乎地正好眠。魏无羡舒心地用头蹭了蹭江澄的头,“江澄,我真想你。”
“我们每日都处在一块,有什么好想的。”江澄推着他,“走开走开,不嫌腻歪。”
魏无羡像是八爪鱼似的缠在江澄身上,二人又闹了会,魏无羡便困了,将眠未眠之际,他似是听见有人和他说话。
“魏无羡,我们之间,哪有什么欠不欠,是我太蠢了,守着一个口头承诺不肯放手。”
温软的触感落在魏无羡的额头,魏无羡笑得弯了嘴角。
“千万别哭,轮回路上我可不想因为下雨还要打伞。”
到达莲花坞的时候,那里已经一片素白,来了许多人为江澄吊唁。灵柩前跪着的是一身素白的金凌,他为他的舅舅穿上了孝衣。就在昨晚,他失去了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可他一滴眼泪也没流,因为舅舅说不许他哭。
魏无羡有些不敢出现在江澄的灵前,在莲花坞门口站了许久。蓝湛也不勉强他,便陪他站着。
最后还是江澄的大弟子江皈将二人带了进去,却是没有带去灵前,而是去了江澄生前的卧室。
“这是师父留给你的。”江皈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递到魏无羡手里,又朝蓝忘机道,“魏公子从前的银铃被师父一起带走了,希望含光君不要介意。师父说,那是他师兄的东西,他合该像带着父亲母亲和姐姐外甥的东西一样,带下九泉,也好有个挂念。”
魏无羡却是看也没看便将那盒子收好,问道,“他有留什么话给我吗?”
“有。”江皈摸了摸手指上的紫电,“师父说,若是你来了,不必拜他,但一定要按他的意思收下留给你的东西。”
“好,好。”魏无羡急促地喘了一口气,“江皈,我问你,你今年十五了吧,你师父给你取字了吗?”
“取了,我字无衣,江无衣。”
“蓝湛,蓝湛,带我回去,我们回去。”魏无羡几乎是快要站不稳,他本想说带他回家,可他如今站的地方就是他日思夜想的家。
不,不再是家了,没有了江澄,他哪还有家。
皈依。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无衣,无依,故人归来,却是去了别处。
江澄啊江澄,你何时也学会这般拐弯抹角地寄情于他处了?如今这一刀子剜在我的心窝上,当真是狠。
三年后,重得了金丹并完全适应了的夷陵老祖与其道侣含光君辞别了云深不知处,四海云游。
堂燕衔新泥,一期等一会。
[1]
春日里的江南烟雨,总是把一切都笼在薄雾之下,屋外的柳枝发了芽,那鲜绿新芽细细的绒毛之上沾了水珠,看起来嫩生生的。
魏无羡推开了客栈的窗子,一股带着水雾的空气吹了进来,扬起了他有些长的额发。蓝湛从后面走近,手上拿了披风想给人披上,魏无羡却摇了摇头,“蓝湛,我现在已经不怕冷了。”
他自从得了金丹,身体便一日强过一日,就是冬日他也很少觉得冷。江澄把这颗金丹几乎是修炼到极致,魏无羡倒是坐享了这渔翁之利。
他如今仙鬼双修,早已与一般的修仙者不同了些,有了那么几分超然登仙的感觉。可他执念太深,也不知是仙多几分,还是魔重几寸。
蓝湛也不强求,只是沉默着将那披风收好,便与他一起站在窗边,看窗外燕子在那树间飞来飞去,又衔着春泥去筑新巢。
河边有浣衣女已着了纱衣,她们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白嫩的手臂,在已经暖和了的小河边说着笑话,一阵嬉闹间便也该衣服洗净,三三两两的结伴而归了。
风里水气太重,魏无羡的额发湿了几分,蓝湛抬手将窗子关了,又用灵力替人烘干了发,这才问道,“今日启程吗。”
“不。”魏无羡摇头,“今天去庙里拜一拜,让菩萨保佑我,能早日寻到阿澄。”
“嗯。”
蓝湛知道,魏无羡以前是从来不信这些的。可他们已经出来毫无头绪地寻找了两年,加上在云深不知处的三年,如今离江澄过世,已经有五年了。若是他去了地府便马上喝了孟婆汤,入了轮回,如今也应该有五岁了。
街上人多,摩肩接踵,蓝湛是不喜这么拥挤的街道的。他将忘机琴抱在怀里,与魏无羡紧紧贴着走,被挤得有些皱了眉头,终于到了魏无羡说的那间寺庙。
庙小人多,香火旺盛,想必这庙里的菩萨是真的能听到凡人的诉求的。这种事情心诚则灵,魏无羡一撩衣袍,直直跪到了团蒲上,双手合十,闭了眼睛,诚心诚意地开始拜起了菩萨。
若您真的能听到,便我让见一见江澄吧,哪怕只有一面,让我知道他这一世过得好,我便知足了。
魏无羡拜完,磕了三个头,又站起来恭敬地作了三个揖。一连串动作下来,他才拉着蓝湛去给香油钱。
出庙的时候,人已经少了很多,再不像之前那般拥挤,蓝湛松了口气。还没等他把琴背到背后,便听到咚的一声,有个小娃娃一头撞到了他的琴上。
“唔,好痛!”
那孩子被弹得坐在了地上,胖乎乎的小肉手捂着头,身上穿的是上好的丝绸,式样也是时下最流行的。腰上挂了一块血玉玉佩,是一朵莲花的样子。
“小弟弟对不起呀。”魏无羡蹲下去想把人扶起来,又怕这小孩哭闹,便在忘机琴上打了一下,又道,“你看,哥哥帮你打这个坏琴琴,让它磕疼了我们弟弟。”
“哈哈,琴是木头又不会痛,大哥哥你打它也没用啊。”小孩自己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我很坚强,我不会哭的。”
小孩白嫩的额头上琴弦印出来的血痕,还肿了几分,但他却像是小男子汉似的拍了拍胸口,说着我很坚强,我不会哭。
魏无羡几乎是跪在地上将小孩搂进了怀里,他嘴里喃喃道,“不要坚强,太坚强就没人知道你也会痛了……我是说,为了道歉,大哥哥请你吃糖葫芦好不好?你是喜欢山楂还是山药果?”
“我……”他本想说他牙坏了,不能再吃糖了,也不用给他买东西。可魏无羡满眼的眼泪,就那样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汇在下巴尖,然后滴在他的手上,“唔,可以选麻辣小龙虾吗,我的牙坏了,不能吃糖,会痛。”
你看呐,这个人,就算是转世之后,也还是舍不得我哭,一见我的眼泪便缴械投降了。
魏无羡看着那双眨巴眨巴的杏眼,一把将人抱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自己的手臂上,把人托得高高的,看着他脸上的喜色,魏无羡也高兴了几分。
“要更高一点吗?”
“还可以更高吗!”
魏无羡直接将他举着坐到自己肩头,听到他惊喜的欢呼声,便也终于笑了起来。
“我叫魏无羡,你什么名字?”
“魏哥哥,你可以叫我澄澄。”江澄兴奋地在空中挥舞了两下手臂,“这个背着琴的哥哥呢?”
“他是小古板。”
“蓝湛,蓝忘机。”
三个人在江澄的指挥下进了本地最大的一家酒楼,点了麻小和几盘糕点,又叫了一壶茶。等菜上来的期间,蓝湛从乾坤袋里拿出了伤药,细细地涂在江澄的额头上,轻轻吹了两下,看到菜上齐了,这才开始大块骨朵。
江澄很喜欢吃麻小,喜欢得根本不像是一个江南的孩子。他胖乎乎的小手剥得快,看起来是很有经验,却把第一个送到了魏无羡嘴边,笑得很甜,道,“魏哥哥先吃。”
魏无羡一愣,就着人的手吃了下去,又在人满眼期待的目光中夸奖道,“超级好吃!”
江澄这才又拿了一个龙虾剥起来,一跳下去,走到蓝湛身前,举着龙虾肉道,“蓝哥哥也吃。”
蓝湛犹豫了一下,却还是低头将这块龙虾肉含进了嘴里,辣红了一张脸,却强装镇定,“嗯,很好吃。”
等到江澄回了自己的座位上,蓝湛才不动声色地吃了一块绿豆糕,喝了两杯茶,才把嘴里的辣味冲淡。
江澄的吃相很斯文,他虽然手上弄得全是红油,但脸上嘴边都是干干净净的。反倒是魏无羡,吃得脸上全是油,直呼辣得过瘾。
蓝湛手里剥着虾,一个一个的白里透红的虾仁放在盘子里,大约有了一盘,才将盘子递推给了江澄,示意他吃。
江澄惊喜得笑开了花,魏无羡便故意嚷道,“好啊蓝湛,不带你这么偏心的。”
“你也有。”
“我开玩笑的,你给他剥便好。”
吃饱喝足,小二带着给三人送来了水和皂洗手,这才朝江澄道,“少爷,是您交的新朋友吗,要不要再打包一份?”
“不用了,不新鲜便不好吃了。你先下去吧。”
没想到这酒楼竟是江澄家开的,魏无羡这请客的倒是被人请了。但他有些不甘心,他想给江澄留下点什么,好让他别那么轻易忘了自己。
可江澄却说自己没有想要的,什么都不缺,他一直都是不愿拿别人的。
将江澄送回了家,魏无羡站在那大宅门口不愿离去,他看着江澄被他的爹娘抱起,那样幸福的一家三口,他实在不该打扰他此生的生活。
可他却像是被人施了法术定住了一般,连蓝湛出声唤他他也毫无察觉。他想冲进去将小江澄抢过来,想抱着他离开,想带他回莲花坞,他之前发的誓都是狗屁,菩萨要罚便罚他魏无羡好了。
他的眼里漫上了血红色,腹中的金丹灼得他生疼,半披着的发丝无风而动,他将手按到了腰间的陈情上。
是我的江澄,是我的师弟,那么乖,那么好,那么心疼我的人。
“魏哥哥,我还缺两位教书先生。”江澄的声音将他拉了回来,“你们要不要来试试?我爹会开工钱的,包吃包住哦。”
魏无羡这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和着阳春三月湿润温暖的风,他听到自己说,好。
[2]
人人尽说江南好,却不知是个什么好法。找到江澄之后,魏无羡才知道,什么叫一江春水碧于天,画船渔舟共雨眠。
许久不穿的披风被拿出来盖在了熟睡的江澄身上,魏无羡把小孩抱在怀里,用手弯拖着他的头,顺着雨声轻轻拍着江澄。江澄睡得安稳,长长的睫毛卷而翘,白嫩的脸像是刚剥了壳的煮鸡蛋,小胖手还轻轻抓着魏无羡胸前的衣服。
魏无羡越瞧越欢喜,伸手把落在江澄鼻子边的碎发拂开,在那嫩嫩的脸上摸了两下,滑滑的手感好极了。江澄身上有淡淡的香味,像是糖果一样甜甜的味道。
“啵。”
偷亲一口,魏无羡又把头埋在江澄颈边,深深吸了一口气,就像是猫吸了猫薄荷似的,异常满足。
心里胀得满满的,幸福感像是快要溢出来了。魏无羡脸上柔和的笑意很难再将他和令人闻风丧胆的夷陵老祖联系起来,江澄可能是有魔法吧,或者他的存在就是一个奇迹。
小般突然被风刮得一晃,魏无羡一个没坐稳倒进了蓝湛的怀里。他下意识地抬头,蓝湛也下意识地低头,无巧不成书,一个意外的吻便这样发生了。
魏无羡这才惊觉,他虽与蓝湛依旧有着道侣之名,却很少有道侣之实,刚离开云深的时候,他们还会隔三差五做一次,可后来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躺在一起睡觉便真的只是睡觉,慢慢地连亲吻也少了。若说是老夫老妻,倒不如说是像两个老朋友,一起生活,相互体贴,就是少了最开始的那份激情。
“哇,蓝哥哥和魏哥哥在玩亲亲吗?”
江澄揉了揉眼睛,显然是被刚才的晃动给弄醒了。魏无羡把江澄抱着坐到自己膝头,用帕子沾了点水给江澄擦脸,“睡醒啦?”
“嗯。”江澄刚睡醒还带着鼻音,乖乖地闭上眼睛让魏无羡给他擦脸,“雨还在下吗?说好了要放风筝的。”
“可是天在下雨啊,要不然你求求老天爷爷,让他不要下雨了,让澄澄能去放风筝。”
“魏哥哥又在说胡话了。”江澄从魏无羡腿上溜下去,迈着短腿走到甲板上,丝丝细雨落在他身上,带了几分凉意,他不高兴地跺了跺脚,这才又进了船蓬里。
蓝湛看着江澄一脸的失落,将小孩拉进怀里用灵力驱走了他周身的水气,问道,“想飞吗?”
“唔哇!飞高高!”
江澄被蓝湛抱着,兴奋地直挥手。蓝湛将避尘御得又高了些,他的长发在空中翻飞,抹额也不停飘动。江澄的小脸上全是欣喜与崇拜,他捧着蓝湛的脸,吧唧亲了一口,“蓝哥哥好厉害,像神仙!”
蓝湛心头一动,少有毫不惧他与他如此亲近的孩子。果然是江澄啊,不管什么时候,也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胆子大得很。
平时赶路的方式成了逗小孩开心的把戏,蓝湛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不过刚刚江澄的夸奖让他很受用,他愿意再带他多飞一会。
风筝没放成,但被人带着飞了好一会,江澄也满足地将那尾巴上写了“长命百岁”的风筝收了起来,决定下一回天晴了再将风筝带着他的愿望放飞。
玩累了便有些饿了,蓝湛抱着江澄,魏无羡在一边撑伞。江澄挣了两下,“我可以自己走。”
“地上有水,你会弄脏衣服。”
“没关系,弄脏了可以换。”
“可是他。”魏无羡指了指蓝湛,“蓝哥哥有洁癖,看到你衣服脏兮兮,他会很难受。”
“那好吧。”江澄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软趴趴地搭在蓝湛肩头,手也随着蓝湛的走动一晃一晃,一副“随便怎么样,你们开心就好”的样子。
魏无羡看着好笑,伸手去摸他的头,江澄轻哼一声,还是趴着没动。
三个人走走逛逛,随意吃了些小吃,见天色不早,便回了江府。
蓝湛平日教江澄认字的时候是让江澄叫他蓝先生的,魏无羡每回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便忍不住又要逗他,说他以前是小古板,现在又成了大古板,可不能把江澄也教成一个小古板。
江澄很聪明,学东西很快,可却栽到了音律上面。每次蓝湛把他圈在怀里学琴,他总是弹得蓝湛的宝贝忘机琴发出像猪叫的声音,惹得魏无羡在一旁哈哈大笑。
但笛子也没能好到哪里去,江澄第一次抓到陈情的时候,夸了一句陈情真好看,激动的魏无羡直问他,是不是很熟悉?陈情你以前有没有见过?
“魏先生。”江澄一板一眼道,“我以前又不认识你,怎么会认识你的笛子?”
然后将陈情吹得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
江澄认清了自己,决定放弃音律。
好在江澄在练剑方面天赋异禀,拿着魏无羡给他刻的小木剑也能比划得有模有样。魏无羡便教他一些简单的江家入门剑法,江澄很高兴,总嚷嚷着自己是大侠。
夏天的冰镇西瓜很好吃,秋天的金色银杏叶也很好看。蓝湛和魏无羡在这里呆了半年多,眼见便要到江澄的生日了,魏无羡便提前去问了他,“澄澄,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江澄转了转眼睛,答到,“希望爹娘和你,还有蓝哥哥一起陪我过。”
“就这样?”
“嗯……那就,许愿你们明年也要和我一起过?”
魏无羡刚想说这不算生日礼物,江澄便又开口道,“我不缺什么,我爱我的爹娘,也爱你和蓝哥哥,所以你们陪着我比什么都好。”
过了几天,天气骤然降了温,江澄一时不慎便着了凉,他躲在被窝里,脸上还有着发烧的红晕。
“魏哥哥,我的生日礼物还可以重新要吗?”
“我想要一朵花,昆仑山上的冰莲听说可好看了,你能摘一朵来送给我吗?”
魏无羡自是满口答应,说是一定能在他生日前回来。他与蓝湛一商量,二人便收拾了东西启程。一路上风雨无阻,只想赶着在江澄生日前回去。可昆仑山毕竟是座仙山,他们二人在那山中迷失了两天,待摘到那冰莲,回到凡世的时候,魏无羡才惊觉,这人间竟已过了好几年。他满心都是愧疚,明明是想让江澄开心,现下不仅错过了他的生日,还迟迟不归,小少爷肯定得发好大一顿脾气不说,还不知道将他忘了没有。
到了江家,恰好遇到了院中喂鱼的江夫人,却不想她一见二的便红了眼眶,只道,“你们竟真的回来了。”
她带着二人去了江澄的房间,空落落的,再没有江澄的气味。
“澄澄出生的时候算过命,说他前世杀孽重,活不过六岁。我们自是不信的,澄澄聪明又乖,听话懂事,没有人不喜欢他,不管我们怎么宠着惯着,他都没有恃宠而骄。遇到你们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们不是普通人,或许你们陪着他,他便能破了那天命。可澄澄许是感知到了什么,竟将你们支走了。”江夫人抹了抹眼泪,“他很是喜欢你们的,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他一面不希望你们看着他走,一面又希望你们能快点回来见他最后一面。他总是站在窗边等着,看你们是不是踏着剑回来了。生日那天,他还笑着说要和你们生气,竟然连他的生日都没赶回来。”
“第二天,他便去了。许是我无福拥有澄澄这么好的儿子,我早该有自知之明的。”
江夫人已经泪流满面,用手拈着帕子胡乱地擦了脸便出去了。魏无羡从怀里拿出他一直用灵力护着的冰莲,边笑边落了眼泪,他说,“蓝湛,我再一次失信于他,再一次没能陪伴于他,再一次,失去他了。”
他把那朵冰莲放在江澄的床上,趴在床边哭得不能自已。上一回江澄离开的时候他没哭,因为江澄说了让他千万不要哭,这一回,魏无羡哭得肝肠寸断,也仍唤不回他的小澄澄了。
蓝湛解了忘机琴,不管雅正,席地而坐,一曲问灵弹出,无人应答。
江澄这一回仍是走得无牵无挂,狠心绝情。
魏无羡哭得软了身子,他无法接受失而复得却又得而复失。
江澄冷傲的面容,腰间的三毒,手里握着的紫电,一声咬牙切齿的魏无羡;江澄软糯的笑脸,手里举着的虾仁,胖乎乎的小手,一声甜甜蜜蜜的魏哥哥。
蓝湛看着魏无羡将那个尾巴上写了“长命百岁”的风筝放上了天际,松开了风筝的线,越飞越远。
这样的话,心愿才能被老天爷看见。
天空中飞行的燕子又衔了新泥开始筑巢,可这一回,再没有小娃娃撞上的他忘机琴,额头上磕出三道红痕,再喊他一声“蓝哥哥”了。
[3]
红缨长枪,铁骑银甲。护国将军战死沙场,独女江晚吟披上战袍,拿上银枪,跨上战马,瘦窄的肩膀上扛起了整个国家。
出征的那天,将军府的两位先生一个替她系上了大红的战袍,一个替她的银枪上系好了新打好的红缨。
“我的将军。”魏无羡在她脸颊旁落了一个轻吻,“战无不胜。”
“一切当心。”蓝湛伸手替她理了理额发,“待卿凯旋。”
寻到江晚吟的时候,是从江南离开的第六年。魏无羡与蓝湛来了长安,第一日便遇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少年行侠仗义,将一个小流氓打跑,又将摔在地上的姑娘扶起来。那姑娘脸红了,不敢抬头瞧他,只害羞地问他如何称呼,那少年便答,“叫我阿晚大侠便好。”
魏无羡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自称大侠的,当即便觉得有趣,出声打趣道,“阿晚大侠不去这位妹妹家喝杯茶吗?”
那姑娘还没来得及说话,少年便一把放开了姑娘的手,扭头瞪了魏无羡一眼,“女人影响我练武!”
周围的人发出了哄笑。
“我是说,我一心向江湖,只行侠仗义,不谈儿女情长。”少年马尾一甩,跃上街边的一所矮屋子,一下便没了影,可见轻功了得。
魏无羡却是激动地拉住了蓝湛的衣袖,将人的衣袍都扯掉了,“是江澄,他是江澄!”
蓝湛当然也认了出来,但他仍是把自己被扯掉了的外袍拉了拉,才应道,“嗯。”
二人寻了十日,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位自称是“阿晚大侠”的少年。
云深不知处传来了消息,说是蓝启仁病重,二人只得暂时放弃了寻找,回了云深不知处一趟,这一来二去,又耽误了几个月。
再回到长安,便是一丁点儿阿晚大侠的消息也没有了。正当二人有些失望,便又听说护国将军大胜而归,觉得独女天天舞枪弄剑的不像个姑娘家,便要招先生教教女儿音律,让她好好修养一点文雅情怀。
打听的消息千奇百怪,就是没有二人希望的。无聊之中总要找些乐子,魏无羡便在听说那将军府的小姐气走了第十位琴师的时候,带着蓝湛上门应聘去了。
“这一回你要再敢把仙人气走,我就打得你屁股开花!”
“阿爹!”
少女气得撕碎了手里的帕子,用鼻孔对着蓝湛哼道,“我不会怕你的!”
魏无羡在短暂的失语之后极快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好呀,晚吟妹妹,我叫魏无羡,你可以叫我无羡哥哥。”
晚吟妹妹。
十一二岁的时候正是小男孩最涎皮赖脸的时,而魏无羡则是将不要脸发挥到了极限。他那时为了显示他做为师兄的高大,总喜欢把还没开始长高,比他矮了半个头的江澄搂在怀里,一口一个晚吟妹妹地逗他,每每气得江澄追着他打。
最后却是把江澄气哭了,“魏无羡,你那么喜欢妹妹便去街上认个妹妹算了,别老来打趣我,你真的好烦,我不喜欢这样,我再不想理你了!”
魏无羡只能又道歉又保证,以后再也不乱喊了,最后发了毒誓,才让江澄擦了眼泪,乖乖地把床让出一半让他上来睡觉。
后来他就再也没喊过江澄晚吟妹妹了。
“他是蓝先生。”魏无羡道,“以后他就是你学琴的老师啦。”
“你做梦!我江晚吟,就是擦胭脂,涂口脂,学着那些小姐做女红,我也不会叫你哥哥的!”
事实证明,真香。
蓝湛并没有一开始便教江晚吟弹琴,反正是找准了时间在她面前刷足了存在感。终于有一天,蓝湛在亭子里弹琴,江晚吟实在是忍不住,随着琴音跳了段舞。
少女的裙摆像是蝴蝶翅膀一样翻飞,简单扎起的马尾也变得柔软起来。纤腰细腿,细碎的步子在石板上轻点,白嫩的胳膊随着动作从袖口露了出来,脸上的笑意比那新开的芍药还要娇艳。
曲尽舞终,江晚吟脸上还留着一抹红,她轻喘着气,眼睛朝蓝湛瞟了一下,又望向天上,“你弹得,还不错嘛。”
蓝湛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哼。”江晚吟用手背拂开沾到脸上的碎发,“你有资格教我了。”
见蓝湛还是不说话,她又跺了下脚,这下倒真有几分小女儿家的娇俏,“蓝先生。”
蓝湛仍是不答话,只是淡淡地看着她,似乎是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称呼。
“哼!”江晚吟咬了咬唇,声音小如蚊蝇,“忘机哥哥,行了吧,好哥哥!”
“嗯。”蓝湛这才抿着嘴露了几分笑意,“阿晚。”
魏无羡这边捶胸顿足,失策啊,这蓝湛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想不到撩妹这么厉害呢!
我的晚吟妹妹!
不过当蓝湛怎么都不愿相信舞跳得那么好的江晚吟对音律一窍不通的时候,魏无羡便知道,该是他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江晚吟除了喜欢跳舞这唯一件女孩子会感兴趣的事情,剩下的便是像男生一样舞剑弄刀的,并且武功还确实不错,兵法也有自己的见解,不愧是大将军的女儿。
魏无羡以笛作剑,引着江晚吟舞了一段,似是习剑又似是跳舞,尤其是期间二人总会有目光相触之时,他那双看什么都深情的桃花眼便像是一汪水潭,每每弄得江晚吟面红耳赤,他还偏偏凑上来假装不懂地问她,“晚吟妹妹这是热着了?”
“哼!”
少女情怀总是诗,可江晚吟还没来得及情窦初开,便传来了父亲战死沙场的消息。
她拿起父亲亲手给她绘图叫人打造的银枪,那是她十五岁时的生辰礼物。她一身火红的剑袖短袍,进宫面圣,请旨接替父亲,征伐乱贼。
修仙者不能插手朝庭的事,蓝湛和魏无羡便也只能新自送着这位刚满十六的女将军出征。她一身红袍银甲,朝着二人打趣道,“等我守好我的国家和子民,我便回来,求皇上下旨赐婚,将你们两个全都赐给我做媳妇儿。”
战火连绵,恰逢莲花坞又出了事,江皈一人忙得脚不点地,魏无羡便只能回去帮忙,蓝湛一人留在将军府也无事可做,便与他一同去了。
等到解决完莲花坞的麻烦,也过了大半年,期间只能听到从将军府传来的江晚吟胜仗的消息。这一忙完,二人便再按捺不住想见江晚吟的心,彼此作了保证,绝对不抽手江晚吟的战事,只是去看看她。
他们到的时候江晚吟还点着烛火在看战事图,明日便是最后一战,一点马虎不得。
魏无羡给江晚吟偷偷塞了张符,叫她贴身放着,说是仙人作法,佑她明日大捷。
江晚吟本想说她用不着这个,又不想拂了魏无羡的好意,便收下了。
第二日,江晚吟骑着赤兔,银枪一挥,千军万马,奔腾而过。
一鼓作气,两军撕杀,直到日落西山,江晚吟才捡起江家军的旗子,以枪作杆,大力挥舞起来。
她赢了。
回城的时候她一身血腥,对着魏蓝二人笑了,“我赢了,我护住了我的国家。”
突然,江晚吟脱力倒下,被蓝湛一把接住,她的手躲了躲,喃喃道,“啊呀,弄脏你的白衣服了……”
她说着,嘴里耳里全流起了血,她又说,“我怎么……听不见了……你在说什么?忘机哥哥,你在说什么?”
她看着蓝湛的嘴一张一合,看着他那张白净的脸上全是伤痛和悲恨,她又扭头看着魏无羡,看着他双目血红,一言不发却把手按在了腰间的那支黑笛子上,她拉住魏无羡的衣角,小声喊道,“无羡哥哥,带我回家。”
魏无羡这才抖着手将她从蓝湛怀里抱了过来,他说好,我带你回家,带你回去,看看那些你拼了命也要保护的子民,带你回长安,你别睡,你还要求皇上赐婚呢,你不是要把我们两个都娶了吗,你千万别睡啊。
江晚吟慢慢地也看不见了。她知道自己内脏全都碎了,若不是魏无羡给她的那张符,她根本无法走回来,她要死了,她知道的。她早就在进宫请旨出战的时候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古来征战几人回,能死在战场上是军人的荣耀。
半夜魏无羡从梦中惊醒,他满头的汗,蓝湛被他扰醒,问他怎么了。
“她那时该有多疼啊。”
蓝湛垂了眼睫,他坐起来靠着床头,然后伸手搂着魏无羡拍了拍。
他也不知道他和魏无羡现在算作什么关系,因为那天,虽然江晚吟那时已经听不见了,但他确实是说了。
“阿晚,我心悦你,我喜欢你,阿晚,阿晚,我爱你……”
[4]
雪满远山,寒梅傲霜。
姑苏下了雪,云深不知处的兔团团们也被门生从后院抱进了屋里,生了炭火,一团团毛球你压着我我压着你,颇为可爱。
屋外银装素裹,层层积雪下的石阶已经看不清阶梯了。穿了大袄子的小娃娃在雪地里滚了一圈,嘴里啃了一嘴的雪,乐呵呵地挥着小手小脚。
“羡呀……羡……”
江澄如今两岁多,路也有些走不稳,话也说不利索,但瞧了落雪却欢喜得不行,任由魏无羡给他裹成一个棉花团,也要出来打两个滚。
魏无羡不怕冷,依旧是那一身黑袍子,只是身上披了件披风。他瞧着江澄可爱,自己也跑过去在雪地上打了个滚,一把将江澄揽进怀里,在小娃娃的头上亲了一下,问道,“阿澄,冷不冷?”
“不。”
江澄伸手去摸魏无羡的脸,两只小手冷冰冰的,把魏无羡冻得一抖。他哈哈笑了起来,捉着人的小手往自己脖子里塞,好帮他暖暖,“好呀,小坏蛋,骗人呢。回去了,再玩你要冻着了。”
“好。”
魏无羡从地上站起来,把江澄用披风捂着,三两步走进了静室,没几下便打他与江澄的衣服全扒了,只穿了中衣,两个人便躲进被窝里去了。
“暖和吗?”
“嗯。”
这一世倒是没有让魏无羡找太久。他当年带着江晚吟的遗骨回了长安,以江晚吟夫君的名头替她上了朝,领了圣旨。蓝湛悲痛,在将军府陪着,日日抚琴。二人消沉了好长一段时间,又逢蓝启仁故去,蓝湛需回云深不知处守孝。归途中遇到了一位农夫,手里抱着个孩子行色匆匆。
他突然就福至心灵,拦下了那农夫的路,问他是做什么去。那农夫见了魏无羡与蓝湛,瞧着二人打扮便不是凡人,他吞吞吐吐,终于说出了意图。
家里孩子太多,媳妇儿又生了个小男生,养不起,想把孩子丢到富贵人家门口,是死是活,全凭天意。
魏无羡皱着眉,把那奶娃娃从农夫手里抢了过来,蓝湛便掏了一锭银子放到那男人手里。
意图在明显不过,你儿子不用丢了,我们要了,钱归你,以后就孩子是我们的了。
这孩子便是江澄。
那时江澄不过一岁不到,嘴里吐着泡泡,瞧见了人便笑,可爱得不得了。魏无羡总是把他抱着,吃饭,洗澡,睡觉,样样都是他亲手来,偶尔江澄夜间哭闹,他便抱着他在屋内来回踱步,轻声哼曲,照顾得好得不得了。
蓝湛倒是回来之后便去闭关了,等他闭关一年出来,江澄已经和魏无羡亲得不行,做什么都只要魏无羡,连抱都不让他抱。甚至会气乎乎地朝他瞪眼睛,不高兴了就撇嘴让他出去,委屈得含光君夜夜去寒室找兄长留宿。
“忘机,小孩子不认识你很正常,不要气馁呀。”
蓝曦臣虽然不知道这孩子的来历,却也多少知道一些蓝湛近年来的事情。他自己经年孤身,已不打算娶妻生子,只能安慰着弟弟,又想起这一年来看着小阿澄牙牙学语,看着他慢慢地能自己走路,只道小孩子确实可爱。
带孩子麻烦,只是魏无羡很乐在其中就是了。
“羡,糖糖。”
江澄把手里的糖果举到魏无羡面前,示意他吃,魏无羡假装吃了一口,温柔道,“真好吃,阿澄是哪里来的呀。”说着把糖喂到江澄嘴里,揉了揉他软绵绵的身子。
江澄笑得开心,又不知道该喊蓝湛什么,便伸手指着蓝湛。魏无羡瞧了蓝湛一眼,道,“蓝湛,你不要偷偷给阿澄吃糖,他这么小,吃多了糖牙会坏的。”
每天只能吃一颗糖,这是魏无羡给江澄立下的规矩,也是他们约定好了的。幸好江澄有个好习惯,吃东西之前喜欢给魏无羡先吃,像是有什么都要与魏无羡分享似的。
“……”蓝湛没有说话,他本来是想和江澄套近乎,偷偷给他买了糖,准备天天投喂,争取早日能让江澄与他亲近,最起码别排斥他抱江澄。
江澄黑葡萄似的眼睛转了转,哒哒哒走到蓝湛旁边,扯了扯他宽大的袖子。蓝湛不明所以,只能顺着江澄把手抬了起来,江澄便爬到了蓝湛腿上坐好,背靠在蓝湛肚子上,手指着蓝湛正在看的书,糯糯道,“读,啊啊。”
“他是说让你读书给他听。”魏无羡也走过来,“你看,他知道你对他好。”
魏无羡伸手挠了挠江澄的下巴,江澄便把下巴放到魏无羡的手心,抬眼去瞧魏无羡。这是他们两个人的暗号。魏无羡凑近在江澄脸上亲一下,又忍不住说道,“我们阿澄真的好可爱!”
“等春天到了,想把阿澄种到土里长高高!”
“兔子堆里。”蓝湛伸手揉了揉江澄的头,“也能长高。”
江澄歪了歪头,显然没有明白这二人是什么意思。
他听着蓝湛低沉的嗓音如同山间清泉,泠泠作响,不多时便有些困了,抓着蓝湛飘到前方的抹额,窝在蓝湛因为肌肉结实而不算柔软的肚子上睡着了。
魏无羡想伸手把人抱去床上,蓝湛却摇了摇头。
“真是一副爹的样子啊。”魏无羡笑道,“他都睡了你还要抱着,以前我可想都不敢想。”
蓝湛低头把江澄抱得让他能睡得更舒服些,“从前是我多有偏见。”
“含光君。”魏无羡也懒懒地靠在蓝湛身上,“你也有后悔的时候?”
“不。”蓝湛又翻了一页书,“未曾后悔。”
“蓝湛,我也困了。”魏无羡又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你继续念书好不好。”
“嗯。”
蓝湛的声音又轻轻响起,屋里的三个人围着一个小火炉,除了炭火的噼破声,便只有浅浅的呼吸声和蓝湛念书的声音了。
等到魏无羡也睡熟了,蓝湛才停了下来。他把魏无羡也搂进怀里,让江澄趴在魏无羡身上,一把将两人都抱了起来。把二人放在了床上,他的抹额却还是被江澄抓在手里,索性也就破一次家规,陪着这二人一起睡下。
江澄被魏无羡养得好,脸上肉嘟嘟的,身上全是肉。蓝湛没忍住在那小脸上轻轻地亲了一口,眼中是柔和的笑意。
屋外的风雪未停,风声呼啸得像是兽类在嚎叫,江澄睡得不安稳,往魏无羡怀里钻了钻。
一双大手附上了他的耳朵,他下意识用脸在那手心蹭了蹭,嘟了嘟嘴便又睡着了。
[5]
下雪的时候好看,雪积起来了好玩,融雪的时候就不可爱了。
太冷了。
魏无羡给江澄穿了厚厚的衣服,可身娇体弱的小娃娃还是冻得直打哆嗦,屋子里生了炭火,江澄一边往魏无羡怀里拱,一边又想离火近一些。可魏无羡却是不冷的,他搂着江澄烤着火,身上都汗湿了,江澄冻得有些发白的唇才恢复了血色。
苦不堪言。
我要中暑了。魏无羡想。
幸好冷面神含光君的身子不像他那张能冻死人的脸,他把江澄从魏无羡怀里抱过来,解开了外袍,将江澄塞到自己胸前,又把外袍系好。
这看起来着实有些滑稽。
不过蓝湛却是不怕热,他拿了本书坐在火边,轻轻拍着江澄的背,似乎是想哄他睡觉,可刚睡醒的江澄哪能听他的。他被蓝湛这个大火炉拥着,又有炭火烤着,现下暖和起来,又不消停了。
“叽、叽叽!”
蓝湛皱了眉,江澄这是在说什么呢。他把自己的刘海儿从江澄手里解救出来,魏无羡便走到他身后,将他的刘海儿绾进发冠里。
“呀,蓝湛,你有白头发了!”魏无羡惊道,“没事,我给你拔掉。”
一声不用没能出口,头皮便传来微微的刺痛。魏无羡将那根白头发拈到他眼前晃了晃,道,“你瞧,白头发。”
蓝湛伸手接过,垂了眸子将白头发丢进火里,再无影无踪了。
没有得到关注的江澄有些不高兴,他咬上了蓝湛的前襟,口齿不清道,“叽叽!”
“他叫你呢。”魏无羡把江澄的头推开了些,给人擦着口水,朝江澄道,“不能乱咬东西,多脏啊。”
蓝湛拿书的手顿了一下。
“忘机,机机。”魏无羡给江澄擦完嘴,又冲着蓝湛道,“他叫你你不应他,阿澄可要生气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蓝湛拿书点了点江澄的头,“湛。”
“唔?”水汪汪的杏眼眨啊眨,开口学道,“沾?”
“湛,湛。”
“溅,溅?”
“湛,湛。”
“唔。”江澄嘟了嘟嘴,“湛,湛?”
“嗯。”蓝湛轻轻捏了捏江澄的后颈,“阿澄真聪明。”
“哼哼。”小孩儿的尾巴翘上了天,冲着一旁的魏无羡伸了手,“羡,羡羡,抱。”
蓝湛起身,瞧着外边雪融得差不多了,太阳光也暖和,便将江澄交给魏无羡抱着。他整了整衣服,该是去给弟子们上课的时候了。
江澄趴在魏无羡怀里乖得像只小猫咪,他身上暖和了便不想呆在屋子里了。他在魏无羡颈窝里蹭啊蹭,又张嘴在魏无羡脖子上轻轻咬着,一边咬过一边发出“嗷呜”的声音,乐得魏无羡又痒又笑,只能挠挠他的下巴逗他,“你干什么呀,阿澄是猫猫吗?可是猫猫不是这么叫的。”
“哼。”江澄朝着那笑得开心的嘴上咬了一口。
一瞬间,迎春花开了,荷花开了,菊花开了,梅花也开了,连铁树都开了花。魏无羡激动得乱了呼吸,他一手抱着江澄一手摸着自己的唇。
天呐,江澄亲他了,亲嘴的那种!
虽然现在江澄什么都不懂,但是,但是!
“江澄,你亲了我,就要对我负责!”他抱着江澄,把头往江澄肚子上蹭。小孩子软扑扑的,被魏无羡弄得笑得直抖。
“羡羡哈哈哈……外面,玩!”
吸澄吸够了的魏无羡高兴地抱着江澄出了门,仔细给江澄戴上了兜帽,朝后院去了。
兔子们被放了出来晒太阳,一团一团,白的黑的,毛绒绒的,看得江澄直蹬腿,让魏无羡放他下来。
小娃娃冲进了兔子堆,但这些兔子早就已经不怕人了,甚至有些还朝这个小伙伴跳了过来。江澄身上总是干干净净的,之前被蓝湛抱了那么久也染上了些蓝湛的气味,这会兔子们便同他亲近,任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摸头。
记忆中那个眼里夹着泪水瞪他的小江澄又出现在脑海里,他们的初见多么不美好,江澄似乎总是因为他失去了自己喜欢,珍视的东西。从最开始的狗,到后来的莲花坞,江叔叔虞夫人,师姐,最后便是他魏无羡。
他是对不起江澄的,可江澄不喜欢他说对不起,从小便是。若是魏无羡对江澄说对不起,江澄便要给他两拳,再骂道,“你再说对不起试试?”
似乎不管他做了什么,江澄都不觉得他对不起他。
“我们两个还说什么对不对得起,你真是皮痒了找打。”
记忆再往后推,便是他见江澄的最后一面,他看着哭得不像江澄了的江澄说着心中的不甘,最后,江澄和他说了对不起。
“羡羡。”江澄站在他跟前扯他的衣服,这才把他从回忆中扯了回来。
“怎么了,累了么?”他蹲下去与江澄平视,“叫我做什么。”
江澄不说话,只是往他脸上亲了一口,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落了泪,想必是吓着了江澄。
他还没有解释什么,江澄便学着他的样子,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不怕不怕。”
魏无羡瞧着江澄这副小大人的样子,一时竟不知做何反应。他把江澄抱住,轻声道,“阿澄,你不用这么懂事,你可以撒娇任性,只要你开心就好。”
他知道江澄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便也在江澄脸上亲了一口,又道,“蓝湛要下课了,一起去接他吗?让他给你做好吃的。”
“好。”江澄让魏无羡牵着,跟着魏无羡一步一步走着,回廊上一大一小两个人影,被落日拉得好长好长。
下了课,弟子们向蓝湛行了礼,规规矩矩地出了兰室。他们最怕这冷脸的含光君了,听前辈们说,含光君比当年的蓝老先生还要恐怖,他又身兼掌罚的一职,真是惹了谁也不能惹含光君。
蓝湛收拾了书本,走出兰室便看见了对面的魏无羡和江澄,他们逆着晚霞在对自己笑。
“蓝湛,你可放学了,我们饿啦。”
“饿啦。”
真是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啊。
蓝湛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他朝那二人走去,眼里却分明是有笑意的。
江澄,吃了我这么多小灶,你可要快快长大才行啊。
[6]
寒来暑往,云深不知处的樱花树开了两次花,江澄也终于开始跟着蓝氏的弟子们一起上学。蓝湛本不愿让别人教江澄,他自己就是蓝氏最好的先生,可却遭到了魏无羡的反对。
江澄的生命里不能只有蓝湛与魏无羡,他应该和同龄人一起长大,拥有自己的朋友。
果然,交到了新朋友的江澄在一群小弟子中玩得风生水起,每天都笑眼弯弯。只是两位老父亲流下了泪水,江澄的时间被他的朋友们分去了大半,剩下与他们呆在一起的时间便少了许多。
唉,不知为什么,竟有了种儿大不中留的感觉。
魏无羡倒还好,他本身性子就活泼,偶尔也能当个孩子王,与江澄他们玩到一起。蓝湛便不行了,他都不用出现,仅仅是含光君这三个字,便让小辈们抖上一抖。
索性时间总是过得快的。几乎是朝夕间,江澄便从一个小豆丁长成了翩翩少年郎。魏无羡瞧着他那张漂亮的脸,总忍不住要摸上一摸,江澄便会打掉他的手,骂他不要脸。
蓝湛的头发在这十年里全白了,真正的鹤发童颜,倒是平添了一股仙气。他也曾尝试着蓄了胡子,只是胡子没能幸存太久,被江澄和魏无羡趁他睡觉的时候给剪了。做坏事的人丝毫没有做了错事的自觉,说得头头是道,气得蓝湛罚江澄倒立抄了一天的家规。
说来也奇怪,蓝曦臣比蓝湛还要大上几岁,满头的青丝仍是乌黑发亮。如今的蓝氏双璧站在一起,倒显得蓝曦臣要年轻许多。
江澄的剑法是魏无羡亲自教的,习了江家的剑法。魏无羡本就剑术出众,教导江澄也收起了那股随性的劲儿,严格得不像是他。好在江澄天资聪颖,学得也快,虽然仍然会被魏无羡取笑一二,但他总会回嘴怼回去。
十五岁那年,江澄结了金丹,魏无羡把随便交给了他。三毒在莲花坞,那是三毒圣手的剑,是江宗主的剑,不是如今的江澄的剑。他希望江澄这一世能活得轻松,只做简单的江澄,不要再扛上那么多那么多的责任了。
“干嘛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魏无羡堵在门口,江澄披星戴月而归。月光下江澄的耳根还有些红,魏无羡凑近一看,好哇,臭小子长大了,会招姑娘了是吧!
脸上那么大一个口脂的红印子也不擦擦,当我瞎吗!
“哟,这是约会回来了?”魏无羡阴阳怪气的,倒是和以前的师弟有几分相似。
“你、你别瞎说,平白无故污了人家姑娘的清白!”
“我什么时候说是姑娘了,公子就不能约会啦?”
这一下不打自招,江澄恼了,气得呼吸都急促起来。他瞪了魏无羡一眼,“不用你管!”
“你!”
江澄不等魏无羡说完,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幼稚地把门关得震天响。魏无羡气得跺脚,也回了自己的房间,似乎是为了突显生气,把门摔得更大声。
旁边屋子的蓝湛叹了口气,心想幸好蓝家的门质量好。他借着烛光,又翻了一页书。
次日江澄见了魏无羡便用鼻孔看他,魏无羡一边戳着碗里的饭一边碎碎念,真是太宠着江澄了,现在才让他这么和自己作对。
蓝湛吃好了,看了眼离去的江澄,又看了看魏无羡,叹道,“阿澄如此是正常的,他已经长大了。”
“他才十五!”魏无羡道,“他还太小了,再说,再说……”
再说,他应该是我的才对,我对他这么好,我看着他长大,他怎么能对别人动心呢,这不公平!
“他若有了心怡的姑娘,是好事。”蓝湛淡淡道,“再过几年,他也可以娶妻了。”
“不行!”魏无羡激动得站了起来,“我不同意!蓝湛,难道你就能眼睁睁看着他和别人在一起吗?我以为我俩才是竞争对手。”
“他是人。”蓝湛起身收拾碗筷,“他是独立的。”
“魏婴,你别忘了,从前你我在一起,他也未曾干预过你我。”
蓝湛的话像是给他当头泼了一盘凉水,从头凉到脚。是啊,他有什么资格干涉江澄与谁好,他不过是把江澄养大,他的角色从来不是爱人。
明明是他说要让江澄有正常的生活,是他说要让江澄自由,现在他又在矫情什么。
江澄应该有娇妻在怀,应该儿孙满堂,他一世一世去寻江澄,不就是希望江澄能有个好的结局吗。
“可是蓝湛,你不难过吗。”魏无羡坐在椅子上低了头,“我以为等他长大了,我便能表明心意,可现在……蓝湛,你说的都对,可是我喜欢他,我难道不应该不高兴吗?”
蓝湛没有说话。他抿紧了唇,拿了空碗出去了。
他怎么会不难过呢,只是自己的性子他自己也是知道的,当年若不是蓝曦臣替他陈述心意,他也不会将心意说给魏无羡听。后来若不是见着阿晚浑身是血倒在他怀里,他也无法将喜欢说出口。
更何况如今……
不提也罢,若是江澄能安稳地过完这一世,他也能安心了,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到了。
从厨房出来正巧遇到了拿着一方帕子发呆的江澄。蓝湛上面唤他,他便把那帕子收进了怀里,应道,“阿湛。”
“嗯。”
江澄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被人家姑娘告了白,自己也是又羞又无措,偏偏魏无羡还要来掺一脚。他本不知该如何回应,现到便有了叛逆的心理,真想答应别人好好气一气魏无羡。
可他又知道不能这样,那姑娘很好,可爱漂亮识大体,却也活泼大胆,他是很喜欢和她相处的。可是他不知道这不是想要在一起的喜欢,毕竟他们除了昨晚她突然亲上来的吻,便再没有过亲密的举动了。
“阿羡他还在生气吗?”江澄鼓了鼓脸颊,“我不过说了两句,他干嘛这么生气。”
蓝湛看着如今快要和他一般高的江澄,只出声道,“阿澄长得真快。”
你小的时候,我盼着你早些长大,现在,又觉得还是小时候更好。
“是吗,我也觉得我长高了好多。”江澄笑着去瞧蓝湛,“其实我老早就有个问题想问了。”
“嗯?”
“为什么我在蓝家长大,却不用戴抹额?”
“抹额为规束自身,在命定之人面前方可摘下。”蓝湛侧目对上江澄的视线,“而你不需要规束自身,我只希望你能开心地生活。”
江澄愣了一下。
“谢谢你。”
江澄伸手搂住了蓝湛。
“阿湛,我现在就去和阿羡道歉。”他把蓝湛抱得紧紧的,“是我太冲了,我应该道歉。”
蓝湛和魏无羡,对他好,将他养大,给了他好的生活,他应该要感恩,而不是一言不合就和人吵架。
“不。”蓝湛伸手在他背上拍了拍,“他也有错。”
江澄松开蓝湛跑了几步才回头,蓝湛也在看他。那风吹得他的白衣白发都飘了起来,像是下一刻就要羽化而归。江澄看得心惊,他又跑了回去,站在蓝湛面前,没头没脑地问道,“阿湛,你不会走吧。”
“你和他,还有云深不知处都在这里,我能去哪呢。”蓝湛又扭头看向远处,天边云卷云舒,飞鸟归林。
后山树木极多,灌草丛生,偶尔能找到一两只山鸡或者野兔。阵阵的笛声从山顶的大树上传来,江澄御剑稳稳地落在了上面。
底下一片郁郁葱葱,天高地阔,江澄等着魏无羡吹完了曲子,才开口道,“还生气呢?”
“我哪敢生你的气。”
江澄暗道一声这脾气好的人真生起气来还真是难搞。
“阿羡,对不起。我不应该那样和你说话。”
“是我管得太多。”
“唉。”江澄伸手去牵魏无羡,将他的手与自己十指相扣,“要怎样才能不生气呢?”
魏无羡哪里被江澄这样哄过,一时间竟觉得无比委屈。风流的桃花眼蓦地红了,好像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
“你以后不许凶我。”
“诶,好,以后都不凶你。”
“那你喜欢她吗?”
“我也不知道。”江澄道,“但你这么不高兴,我回绝了便是。”
“我不是……”
“是我不想耽误她,不关你的事。”
这一瞬间,魏无羡总觉得曾经的江澄回来了,变得有些坦诚却仍是口是心非。他照顾了这么多年的小孩子似乎真的长大了,知道反过来照顾他,哄他,迁就他了。
对不起啊江澄,我就是这么自私。
一直都是。
[7]
入了夏,云深不知处也热了起来,众人换上了轻薄的衣服,额上的抹额也换成了夏款的,轻薄很多,还吸汗。
江澄把蓝湛换下的抹额洗了干净搭在床头,没做他想便关门出去了。他这些日子总想着要对蓝湛和魏无羡好,许是之前魏无羡那通脾气起了好的作用。江澄不是不知好歹的,他将那理解成魏无羡不舍得,换了个角度来想,如果是魏无羡要和别人好,他也会不高兴的。
少年的情窍未通,却是同龄人中少有的懂事体贴。
太阳真大,好热。江澄用手擦了下脸上的汗,又开始练起剑来。这魏无羡教的剑法与蓝氏的剑法不同,多了轻巧与灵气,不像蓝氏的剑法那般注重端正稳重。
不行,太热了。江澄收了剑回了屋,冲了个凉水澡,这才降了温,躺在凉席上不想动弹了。
门口一抹白色出现,江澄懒懒地喊了声阿湛,闭着眼睛听到人走了过来。微凉的大手摸到了他的额头上,这人身上的檀香一直都很好闻。
“热着了?”
声音温柔带着笑意,江澄睁开眼睛,惊讶地眨了眨眼,有些不好意思道,“泽芜君?”
他立马坐了起来,脸也红了一片。他以为是蓝湛,便什么形象也不顾,没想到竟是蓝曦臣。
“阿澄怎么了,在我面前不用这么拘束。”
“我不是……”江澄挠了挠头,“我刚才,有些失礼,嗯……举止不雅。”
“没关系。”蓝曦臣也坐在了江澄边上,“已经很多年没人将我和忘机弄混了。”他又笑着揉了揉江澄的头,“阿澄很怕热?那我告诉忘机去,今晚不要带阿澄出去了,阿澄怕热。”
“什么?”江澄道,“他要带我去哪玩儿?”
“你过会等他下课去找他便知道了。”蓝曦臣笑得有些打趣的意思,“不怕热了?”
“我、我本来就没在怕!”
蓝曦臣就像个大家长一样,比蓝湛还多了几分稳重端庄,却没有蓝湛那些严肃。一冷一暖,蓝氏双璧,一种颜色,两段风姿。
当日傍晚江澄像等到了兰室外,他坐在儿时魏无羡给他做的秋千上,望着兰室里正在上课的蓝湛。树叶遮去了太阳,可夏日的风依旧很燥热,没多久江澄便又出了一身汗,腻腻乎乎的不舒服。心想蓝湛要是随便带我去个地方忽悠我,我就和他生气。
蓝湛出来的时候江澄已经歪在秋千上睡着了。他的刘海儿汗湿了,贴在脸上,蓝湛看了会,还是伸手给他拨开了。
今天是他最后一次给弟子上课,再过不久,他就要去闭关了。
“唔,你下课啦?”
江澄伸手拉住了蓝湛的手,这人手腕凉凉的,一点不像他小时候那样,蓝湛那时可算是江澄的移动小火炉。
“你的手好凉。”江澄捏了捏蓝湛的手,“难道说阿湛还是冬暖夏凉的?”
蓝湛倒是被他逗笑了,他淡色的眼瞳里带了些光,道,“久等了。”
“你要带我去哪?我可是听到泽芜君的话之后就跑过来等你了。”江澄站起来,“要是随便带我去个地方,我可是要生气的。”
说话间蓝湛已经把他带上了避尘,二人同御一剑,朝云梦方向飞去。
前几日魏无羡听说江家出了点事,便急匆匆地出了门,连声招呼也没打。江澄面上没说,心里倒是记上了一笔,看着越来越近的莲花坞,他皱了皱眉,“你带我来找魏无羡吗?”
“否。”蓝湛带着他坐上了小船,江澄这才发现这成片成片的莲。他也曾被蓝湛和魏无羡带着四处游玩,却独独避开了云梦,只知道云梦有个建在水上的莲花坞。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一阵风吹过,莲叶便像水面似的波动起来。小船在蓝湛的灵力之下慢慢驶进了芙蓉浦,江澄摘了片莲叶顶在头上,不顾形象地坐在小船里。水声,风声,荷叶碰撞声,荷花的香味,荷叶的清新,还有水的味道,江澄都喜欢。
他抬头去瞧蓝湛,只见这人的白衣白发被染上了晚霞的橘色,柔和了平日里有着冷面神称号的含光君。
蓝湛伸手摘了一个莲蓬,带着很长的茎。他递给了江澄,江澄便接了,他顺手又摘了一个,像江澄一样坐下,细长的手指灵活地剥了一粒莲子,细心地去了芯,放到江澄手里。
莲子的清甜溢满了口腔,江澄像只猫似的开心地眯了眼睛,低头自己剥了起来。
他不是没有吃过莲子,以前魏无羡会买给他,却远不及今日这般边吃边摘。他甚至在想,如果现在有一坛小酒,那便更美味了。
奇怪,云深不知处禁酒,他从未沾过酒,为什么会想喝酒。
“阿澄。”
“诶?”
“我过几日便要闭关了。”
“要多久?等你突破瓶颈便能出关了吗?”
“嗯。”
“那你加油,我和魏无羡都会等着你出关的。”
“嗯。”
湖上泛舟,夜空里有了星星,天色已晚,蓝湛便带着江澄在云梦镇上住下了。只点了一间上房,二人久违地睡在了一张床上。自从江澄可以一个人睡之重,他就拥有了自己的房间,再没和蓝湛或者魏婴一起睡过了。
他今日玩累了,倒头便睡,又哼哼唧唧地说热,蓝湛便拿了扇子给他扇风,又让他把亵衣穿好,莫要贪凉染上风寒。
一夜过去,江澄没着凉,蓝湛倒是有些咳嗽。他的耳朵一阵一阵的疼,像是有针扎似的,惹得他伸手去摸。江澄便伸手去给他揉耳朵,道,“气脉不和?”
“嗯。”
“那我帮你揉揉。”
含光君的耳朵其实挺软,揉着揉着江澄又笑了起来,道,“我说句玩笑话,你可别生气。你耳朵这么软,旁人都说耳朵软的听媳妇儿话呢。”
蓝湛没有说话,江澄又突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什么媳妇儿不媳妇儿的,真是嘴欠。
江澄闭了嘴,蓝湛也起不了话头,二人便一直安静着。
蓝湛闭关之前,又独自来了一趟云梦,他摘了一把莲蓬,都带着长长的茎。他用抹额扎好,放到了江澄的床头,然后宣布闭关。
魏无羡已经回来了,江澄却有些心慌。他晚间看着那一束莲蓬,再也忍不住心里的慌乱,赤着脚便往魏无羡房里跑。
可魏无羡不在。
他是在屋顶上找到他的。
魏无羡喝了些酒,气味乱糟糟的。江澄坐在他旁边,问道,“酒好喝吗?”
魏无羡没有回答。他喝了好大一口酒,拉着江澄吻了上去,给人渡过去,像是有些醉意。
“你觉得呢。”
“我觉得很难过。”
江澄说着,眼泪哗地落了下来。他舔了舔唇上还留着的酒渍,拿过酒坛喝了一大口。
“阿羡,我们以后是不是都见不到阿湛了。”他泪眼朦胧地看着魏无羡,“他不是闭关对吗,我记起来了,蓝家祖上是僧人,僧人都是圆寂。”
“为什么呢,泽芜君好好的,为什么阿湛……”
魏无羡伸手去给江澄擦泪,他想到蓝湛身上那么多的戒鞭痕,又闭上眼睛吸了好长一口气,才缓缓睁开眼睛。
“因为他是痴情种。”魏无羡皱着眉头笑了笑,“他好固执,还挺傻。”
蓝湛的葬礼是在冬日举行的,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去的,蓝曦臣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打着坐僵掉了。
十几年前蓝曦臣送走了叔父,如今又送走了弟弟,一夜之间光风霁月的泽芜君老了许多,亦开始着重培养起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家主的几位弟子。
江澄没有哭,他连给蓝湛带孝都没有。床头的莲蓬早就枯了烂掉,抹额他却贴身收好了。
蓝湛到底是因为他喜欢吃莲子所以送了莲蓬,还是因为想给他抹额才送了莲蓬,他已经不能知晓了。
魏无羡作为蓝湛名义上的道侣,是入了蓝家族谱的,他为蓝湛穿了白衣,又披麻带孝。说起来他应是习惯了失去的,可他与蓝湛生活了这么多年,虽然很早便不再是爱情,却也已经不再是单纯友情。蓝湛就像是魏无羡的至亲,甚至是重生之后带给魏无羡第一束光的人。
他是不灼人的太阳。
是他把魏无羡重新拉到了光明之下。
蓝家喜静,并没有多少哭声,只偶尔听到有人吸鼻子的声音。蓝湛很严厉,可也招人喜欢,大家总是一边害怕一边爱着他。
今年姑苏没有下雪,也没有很冷。江澄早已不是那个怕冷的小娃娃,他坐在秋千上,看着兰室里讲学的人换成了蓝思追。
等到过完新年,开了春,燕子又飞到了堂前。
“我们去别处生活一段时间吧。”江澄道。
“好。”
[8]
十七岁的江澄在做什么呢。
他与魏无羡在蜀中的某个小镇上租了间小院子,两个人平日里帮忙除除祟,捉捉鬼,也算是小日子过得舒坦。
此地喜辣,姑娘们也都是泼辣豪爽的性子,长得也漂亮,经常对江澄这个少有的漂亮男人抛媚眼。而魏无羡便更是顺风顺水,全镇的姑娘都被他撩了个遍。
江皈来的那天,江澄正耍赖不肯去洗碗。修仙之人大多驻颜有术,江皈已年过半百,却依旧看起来不过二三十岁。他看着江澄的时候没表现出什么,只是朝魏无羡行了拱手礼,接着他便和魏无羡去了院子里,江澄撅着嘴老不高兴了,只能去洗碗。
他们的谈话似乎并不愉快,魏无羡生气地说了什么,将人赶走了。
一身的低气压,江澄用手肘撞了撞魏无羡,问道,“怎么了,你和那个叔叔看起来闹矛盾了?”
“他乱说话,我不高兴。”魏无羡接过江澄手里的碗,在清水里洗着,“以后再不许他进家门了。”
江澄便笑话他只有三岁。
江皈是带着紫电来的,他想把紫电交给江澄。当年三毒随着江宗主江澄入了棺,却是将紫电交给了江皈。
如今江皈已经是将江家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宗主了,他从未想过魏无羡真能找到江澄的转世。可前两年蓝湛还在的时候,他是真的看到了蓝湛带着一身白衣的少年江澄来摘莲蓬。他当时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那段时间江家不太平他也无法分心去管这件事,后来蓝湛又仙逝了,他又不好在这种时间去打听蓝家的事。之后不久魏无羡便和江澄离开了蓝家,他也是打听了很久,才找到这里。
紫电是他师父的东西,他看到江澄便肯定了那就是他的师父,他想将紫电还给师父,有错吗?
“他已经不是莲花坞的江宗主了,他有自己的人生,这一世他与你无关。”魏无羡的眼睛漫上了血色,似乎下一秒便要与江皈打起来,“紫电也与他无关,请你不要再来了,否则我会不客气。”
本以为江皈还要多说什么,没想到他只是湿了眼眶便转身走了。魏无羡说得对,他不能把上辈子的东西强加在现在的江澄身上,他也是希望他的师父好的。
河边有姑娘在洗衣服,江澄坐在树下,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有姑娘叫他,“阿澄小哥,你哥呢,怎么你一个人在这?”
“他?他在屋里长蘑菇呢,我出来晒太阳。”
姑娘们一听,魏无羡不在,衣服也不洗了,跑过来和江澄聊天。江澄从来没有被这个多姑娘包围过,一时有些无措,脸都红了。
“唉,你们这是干什么?眼睛里都发光了,打什么鬼主意?”
“阿澄小哥。”中间的姑娘被旁边的推了两下,她嗔了一下旁边的姑娘,“你和你哥,一直在一起吗?”
“嗯,我们从小就在一块儿了。”江澄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怎么了?”
“啊呀,果然是青梅竹马,真好!”“两个都这么好看,真是羡慕死了。”“你们不要怕,我们这里很开明的,你们一定要幸福呀……”
几个姑娘叽叽喳喳,弄得江澄头都晕了。她们怎么净说些奇怪的话……
“你们在说什么啊,什么乱七八糟的……啊!不是不是,你们别误会啊!”
那几个姑娘一个个笑得让人脸红,一副我们都懂的样子,嘻嘻哈哈的,又一群回到了洗衣服的地方,根本不听江澄的解释。
江澄叹了口气,这是被误会了。
他还没摇完头,突然便被人从背后抱住,头搁在他肩上,嘴里迷迷糊糊甜甜腻腻地喊他,阿澄。
那一声喊得又甜又腻歪,气息喷到了江澄耳边,惹得他抖了一下。
“别离我耳朵这么近说话,好痒。”
江澄缩了缩脖子,肩膀颠了颠,想要把魏无羡弄下去似的。
耳朵被人轻轻含住,湿滑的舌头舔了上来,江澄腰间一软,猛地把人推开了。
“你干嘛呀,痒死了。”
躺在地上的魏无羡笑得花枝乱颤,他道阿澄真是一点没变,耳朵太敏感了,像只受了惊的猫。
江澄气得牙痒痒,扑过去把人压在身下,压低了嗓子在人耳边道,再笑试试。
魏无羡被江澄这突然的一扑弄得有些惊住了,说话也结结巴巴,“阿、阿澄,光天化日的,不太好吧。”
“什么不太好,我看好得很。”江澄非但没起还朝魏无羡压得更近了。
“你先起来。”
“我、不、要。”
魏无羡脸上升起了可疑的红晕,他闭了眼小声道,“阿澄,有人看着咱们呢!”
唉呀,夷陵老祖的老脸还是要的嘛!
回了家,魏无羡还在因为刚刚的事情有点害羞,却被江澄按在了墙上。少年目光灼灼,看着他带了十分的认真。
他说,魏无羡,你一直带着我,没想过要过别的生活吗,认识别的人什么的。
“不用认识别人,有阿澄就足够。”魏无羡伸手搂住了江澄的腰,“我想就这样和阿澄过一辈子。”
“不娶漂亮姑娘?也不要可爱的孩子?”
“哪有姑娘能比阿澄漂亮,孩子可爱也没有阿澄小时候可爱。”
江澄把额头抵在魏无羡额头上,轻轻笑了一声,“你以后可别后悔。”
低头吻上那软绵的唇,不像儿时那样只是轻轻一碰。这一回,他把这个陪着他长大的人抱在了怀里,细致地扫过他的牙关,又勾着他的舌轻嘬。
怀里的人面上起了两朵红云,眼尾也红了起来,溢出了些晶莹的泪花。
魏无羡脑中不停地闪过曾经的画面,他与江澄比试剑法,与江澄偷偷去接莲蓬,与江澄一起上学,与江澄并肩作战……所有的一切,全都和江澄相关。
他不敢和江澄表白,他怕江澄会喜欢上姑娘结婚生子,他是万万不能阻拦的,所以他便任由这过分亲密的关系继续。
“魏无羡。”二人像是交颈鸳鸯似的相拥着,“我也喜欢你,也心悦你,也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
“阿澄……”
魏无羡想,他早就已经是好几十岁的人了,只是因为仙鬼双修得了副半仙的身子才看起来与江澄差不了太多,竟被江澄这十几岁的毛头小子给弄得快要哭了出来,也太没面子了。
“你真是……”魏无羡道,“你干嘛这么说话,肉麻兮兮的,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我爱你,阿澄。”
被泡在蜜里长大的江澄,说了这般甜蜜的话,魏无羡没出息地想到,这辈子都值了。
“那我今天想吃担担面,你不许放太多辣椒。”
“好,我保证不多放,都听阿澄的。”
你做饭,我洗碗,这般生活,也挺不错的。
[9]
人生究竟有多长,大抵也就几十年。修仙之人驻颜有术,寿命皆比普通人要长一些。
可终究不是神仙,总有一天会离去。
蓝曦臣走的时候是一个春日,江澄和魏无羡都回了云深不知处。当年因为蓝氏双璧长相太过相似,总会让江澄不时地想起蓝湛,徒增伤感,便离了云深不知处,一走便是十几载。
他们那一辈,除了魏无羡,全都已经仙逝。魏无羡在这世上便真的除了江澄再无一人可以依靠。金凌也早已将宗主之位传给了儿子,自己则是带带曾孙享清福。泽芜君是他小叔叔的义兄,也是一同当过多年的宗主共事,葬礼那日,他也来了。
金凌也老了,他的头发全白,胡子也白,眉心的朱砂却还是那么鲜红。他穿着暗金色的衣袍,给蓝曦臣上了香,转头便瞧见了人群后的魏无羡。
这个大舅他是不再恨了的,背着手去与人打招呼,他才看到了大舅身边的青衫小伙。他当了那么多年的宗主,从十几岁到几十年,到底是经过了大风大浪,再不像少时那般浮躁。
“近来如何?”
“甚好。”
得了肯定的答复,金凌又看了江澄一眼,朝人笑了笑,便转身去找蓝思追与蓝景仪说话。他们三人也算是多年的至交好友,生死看淡,甚至是有些为蓝曦臣高兴的。
云深不知处对蓝曦臣来说,是家,是责任,也是枷锁。
他的一生全都给了家族,亲人离去,故友欺瞒,他都没有时间去好好收拾心上的伤口,因为他是宗主。
回了家之后,江澄躺在床上问魏无羡,为什么你一点也没有变,就连头发都没有变白啊。
魏无羡说,因为我是魏半仙啊。
江澄掐他的腰,说他不要脸。
他其实想说,魏无羡,你都不会变老,我们永远都没有办法一起白头了。
他们又一起经历了几十载,小院子没有继续租,反而去云梦泽边买了套房子,二层楼,站在楼顶就能看到莲花坞的校场。每天每天,江家的门生都会在校场上修炼,他们穿着紫色的校服,剑法练得整齐,偶尔也会嬉闹成一片。
“他们真好。”江澄道,“他们真开心啊。”
魏无羡从后面抱住他,道,是啊,他们真好。
就像曾经的你我一样。
“阿澄。”
“嗯?”
“你会觉得不甘心吗。你这辈子从出生到现在,一直都和我生活在一起,会觉得枯燥无味吗?”
“不会。”江澄梳着自己的头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满头银丝,只笑了笑道,“我觉得遇见你很幸运。”
说书先生将夷陵老祖的生平翻来覆去讲了几十年,已经将这个鬼道祖师说成了大英雄。但街上的小孩却更喜欢来听魏无羡讲故事,他会告诉小孩子们,鬼道也不好,有毁心性,会让人会错事,夷陵老祖也不是大英雄,他伤害的,是身边最亲的人。
可是亲人是不会怪他的,所以他护了外人,当了英雄。
英雄不是这样的,他说。
“英雄以天下为己任,先生是这么说的。”
“不对,英雄首先要保护自己在乎的人才对。”魏无羡道,“然后再在自己的能力之下,去保护其他的人。”
“可是这样是自私的英雄。”
“那被英雄喜欢的人可真可怜。”魏无羡摸了摸小孩的头,“被那样的英雄喜欢,可能是上辈子造了孽。”
“呸呸呸,你和小孩子瞎说什么呢,别教坏小孩儿。”江澄敲着魏无羡的头,冲小孩儿道,“回去吧,别听他瞎说了。”
魏无羡伸手搂住江澄的脖子,凑在人耳边轻声道,“怎么?我说自己不是英雄你不高兴了?”
“我不高兴啥?少臭美了。”
你本来就是我的英雄啊。
魏无羡以前从未想过如此平淡地过完了这一生,他却觉得异常满足。江澄某天躺在他身边睡觉了便再也没有醒来,他竟也没有像之前那样痛彻心扉。
他看着江澄嘴角还有笑意,只俯身在那已经失去了体温的唇上亲了一下,便开始给江澄穿衣洗脸。
后来他再也没有去找过江澄的转世,他觉得自己的疯病好了,被江澄一日日的陪伴治好了。
何苦生生世世都去纠缠江澄。
江澄应该有不一样的人生。
魏无羡学着改名换姓,这里住几年,那里住几年,做着各种不一样的工作,最后连他最不敢想的官职也去做了。
时间对孤身一人的他来说并不宝贵,他也不知道是过了几十年,还是几百年,他路过一家武器行,弟弟清脆的声音喊着哥哥去吃饭,哥哥从柜台后站起来,露出了一张清冷的脸。
他看着门后的弟弟露出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明显是看到了店外的他,朝他笑了一下。
有妇人出来拉哥哥,嘴里说着,“你弟都饿得直嚷嚷了你还不快来。”
他抬头看了看有些模糊的天空,心道,今天天气真好啊,燕子又回巢了。
[10]
人死之后会先走黄泉路,再过奈何桥,然失渡过忘川河,听完判官的判词,最后喝一碗孟婆汤,前尘尽忘。
江澄随着众魂行过黄泉,一白衣人拉住了他的衣角。
他看着眼前的魂笑出了声,打趣道,蓝先生,你是在等我吗?
嗯,信物呢。那人答。
他从怀里掏出那条绣着云纹的抹额,仔仔细细地绑在了二人紧握的手上。
“阿羡说得没错,你好固执,还挺傻。”
他听见鬼差松了一口气似的对蓝湛说道,这下能走了吧?等了这么多年,真是有你的。
“这一回,你就别放开我了吧。”江澄摇了摇二人紧握的手。
“嗯,抓紧了。”蓝湛答。
现在的藕饼文我真是看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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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仙骨无死生 (这个巨好看,超甜,本来都已经好久没磕藕饼了,这个文一下重新给我拉入坑)
[政聂] 修道。终章
【卌九】
月神殿中玄镜突然裂了。
清脆的声响在月神听来却犹如噩耗。她连忙执起卦盘,指针摇晃着的指向东南。
盖聂一步一步的缓缓走在宫道上。
那是他已经走过太多太多年的道路,熟悉到就算蒙着眼,哪怕是睡梦中,也能从宫门口走到山海殿。
可是他现在却在离开。
御灵佩灵力汹涌,盖聂不仅看到了在咸阳宫内丽姬痛苦孤寂的时光,他还看到了很多以前与荆轲的记忆,除此以外的还有,咸阳宫外的,甚至是秦国以外的,百姓疾苦。
那些苦难而苍茫的脸不停的在盖聂面前闪现,他不认识他们,但芸芸众生的痛苦却深深的嫁接在盖聂身上。
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天下吗?
盖聂听到心中有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在质问自己。
这就是...
【卌九】
月神殿中玄镜突然裂了。
清脆的声响在月神听来却犹如噩耗。她连忙执起卦盘,指针摇晃着的指向东南。
盖聂一步一步的缓缓走在宫道上。
那是他已经走过太多太多年的道路,熟悉到就算蒙着眼,哪怕是睡梦中,也能从宫门口走到山海殿。
可是他现在却在离开。
御灵佩灵力汹涌,盖聂不仅看到了在咸阳宫内丽姬痛苦孤寂的时光,他还看到了很多以前与荆轲的记忆,除此以外的还有,咸阳宫外的,甚至是秦国以外的,百姓疾苦。
那些苦难而苍茫的脸不停的在盖聂面前闪现,他不认识他们,但芸芸众生的痛苦却深深的嫁接在盖聂身上。
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天下吗?
盖聂听到心中有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在质问自己。
这就是你一身绝学十余年换来的盛世吗?
盖聂摇摇头,先乱而后定,此为大法!
可那些苛税、峻法,还有徭役又如何解释?
你看看这天下苍生——
——究竟是谁在笑?!
盖聂突的站定在原地,他无法再前行。
他抬头看看已经昏黄的天空,有飞鸟掠过,再回头,身后是宫苑深深,却犹如深渊巨口,将人吞噬。
盖聂内心痛如绞割,此时除了御灵佩的记忆,还有更多更多的回忆向他席卷而来。
盖聂好似变回了少年,重新经历了一次出山、登堂、入仕,红尘滚滚,白驹过隙,时至今日,如梦初醒。
盖聂觉得自己一下子就老了。时光从他的指缝中悉数流走。
何为最强之剑?
盖聂遥遥想起榆次与荆轲的相逢,那人笑着,面对着只想比武切磋的盖聂,突然问出了这个问题。
盖聂当时就没有回答,岁月辗转,他竟还是没有找到真正的答案。
仿佛有泪从脸庞划过,盖聂伸手去碰,触摸到的却是一片干涸。
[盖先生!]一声熟稔的呼唤使盖聂回过神来。
他面前是风尘仆仆终于归来的扶苏。
公子扶苏此时已经长成犹如松柏般清秀挺拔的青年了,他虽身份尊贵,仍然对盖聂十分尊敬。
盖聂恍惚想起,扶苏此番游学已有数月,而自己就在刚才还去了他的房间,替他擦拭佩剑。
[盖先生?]扶苏偏头担心问道,[为何面色这般差?]
盖聂摇了摇头,他沉默的看向扶苏,又像是透过那星眉剑目的根骨凝望嬴政。
天色越来越暗了,暗到连扶苏的脸也看得不甚清晰,盖聂终于还是开口,声音却沙哑不堪。他伸手抚过扶苏的肩头,[三月一别,公子越发成熟了。]
扶苏向来喜欢盖聂的夸奖,他笑了出来,[吾游历在外,途经桑海,所遇皆为贤士,一路下来,受益匪浅。]
盖聂点点头,[公子日后可取贤能纳之。]
扶苏其实还想再与盖聂分享一些途中见闻,但他又着急着向父王请安,再看盖聂已面露疲态,心想着来日方长,出门前盖先生承诺要教的剑法也还搁置着,日后再一面学一面聊。
正欲告别之时,盖聂突然又开口,[敢问公子——心中所念盛世是为何态……?]
虽然唐突问道,但这却是扶苏所见盖聂最为犹豫踌躇的一次。
扶苏心中有疑,却仍妥帖笑道,[法之天下,儒之教化。]他答道,[这是父王于先生之允,扶苏一直铭记在心,未敢忘怀。]
盖聂听后心酸不已,却又十分欣慰。他最后看了一眼扶苏,[聂已无憾。]他说完,便行礼转身离开了。
行至宫门,一道无形紫光拦住了盖聂的去路。
盖聂骤然转身,却发现四下竟无一人,无声对峙片刻,只见月神从阴影之处走了出来。
[你设了结界?]盖聂冷声问道。
月神不置可否,[你,恢复记忆了?]她反问。
盖聂不答,而是握紧了手中的渊虹。
月神看在眼里,内心叹息,说出口的话语仍然清冷,[盖聂,生门无数,你却偏挑死路。]
听至此,盖聂似乎笑了一下,他的眼眸之中恢复了些许少年意气风发的色彩,[何谓生,何惧死。]他如此说道,转身拔剑,一道凌厉白光带着剑吟不止,竟生生将月神的结界划破。
渊虹当真天下神兵。
月神心中惊讶,面上反笑,他知道此时盖聂不动杀意,便是报答当日送走荆天明之恩。
夜风凛凛,盖聂最终还是踏出那道宫门。
月神站在原地,她依稀想起取走盖聂记忆的那天,也是这般如水凉夜,嬴政寂寥而偏执的笑意,他说寡人之所愿,便是盖聂常伴身侧。
如今看来,即便是未来能够一统天下的帝王,也未必能够事事顺于心意。
月神感到风携眷着尘埃从面前吹拂而过,在那一刻,她看见了盖聂的未来。
【圩】
承王恩无数的盖聂,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消失了。他再也没有随着第二天的朝阳一起来到山海殿。
嬴政在派人四处搜寻无果的第七天,下令放火烧了咸阳宫内所有的桃树。
在一片灼热火海中,扶苏这才恍然确信,那天自己所遇到的,便是与盖聂的最后一次相见。
燃烧殆尽的桃树灰烬,宫人们花三天三夜才清理干净,自此深深的咸阳宫内只剩下一片望而生畏的肃杀玄黑。
盖聂自那日离开秦宫之后,便直接去了城郊那对老夫妇所在之处,却发现那里早已是荒芜一片。问了附近的村人才知,这里着过一场大火,那一对老夫妇双双葬身火海。
而荆天明究竟是死是活,无人可知。
那孩子是盖聂离宫以后最大的念想。随着盖聂四下寻找的身影,全国上下却粘贴满了对他的通缉。
秦王首席剑术教师,天下第一剑,剑圣盖聂,曾经是六国无比忌惮的绝望与憎恨,如今却叛逃出宫,赏金十万两黄金,就算是十恶不赦的凶犯怕也不值此等悬赏。
一时之间盖聂这个名字被坊间加上了各种传奇色彩,关于他那些真真假假的传闻径自传得满城风雨。
而事实上此时的盖聂一人一剑,形单影只。
他兜兜转转躲躲藏藏,最终在城西的巷尾找到了正在奋力啃着半块烧饼的荆天明。他似乎已经流浪多时,身上的衣服早已破旧不堪。
察觉到有人靠近,荆天明马上警惕的把烧饼往身后藏。在看到来人仅仅只是呆立在原地不再上前的时候,荆天明眨巴眨巴他大大的眼睛,[大叔,你不要吓我嘛——]
如此说完,便马上把身后的烧饼两口并作一口吃完,生怕再被人抢了去。
[你这人,好生奇怪。]荆天明伸手抹了抹嘴角的残渣,跑到盖聂身前,[哇呜,大叔你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好丑!]
是在笑吗。
盖聂以为自己在哭。
那些被掩埋的岁月,被辜负的期许,寻遍不获的绝望,还有失而复得的欢喜,这些东西,那时候荆天明全部都还不懂得。
往后的几年间,齐楚燕赵相继灭亡,嬴政终于赶在不惑之年以前完成了他统一大计。他不再自称寡人,号始皇帝,祖龙在世。以玄为本色,水为德,收天下兵器聚集咸阳,销铸十二金人,此时的咸阳城便成为了世人向往的人间天堂。
不过这些都与盖聂再无关系,往后岁月,他距离嬴政最近的时候便是在残月谷窄窄的峡道上,相隔着万里风沙与三百精锐铁骑,盖聂看到他们背后全部都是嬴政的眼睛。
后来,盖聂听闻嬴政开始求仙问道,欲与天同寿,长生不老。他便也在某个路过的庙宇中点上一柱青烟,愿故人长命百岁。而身边的荆天明倒是自顾自的把心愿全都说出来了,什么我和大叔要一直平安,可恶的秦兵不要再来,诸如此类的。盖聂听后不由感慨,如今连菩萨都如此难做,世间心愿何止千万,本就矛盾丛生,又何以能够意意顺遂。
再后来,嬴政修建万里长城,抵御匈奴,又被术士所骗,怒极则下令焚书,坑杀儒生四百,一时间咸阳城又成为了人间炼狱。盖聂听说为焚书坑儒之事,公子扶苏曾进谏力阻,却因此而惹怒了皇上,被贬至上郡当蒙恬的监军。那日最后一别,他心中的理想盛世,不知实现之日又是何夕。
嬴政如今四十九岁了,再过一年便知天命。
此时他座于高台之上,且听着臣下为他筹划的第五次出巡。从咸阳出发,登庐山,下浮江,观籍河,渡海渚,过丹阳,至钱塘,临浙江。上会稽,祭大禹,望于南海,刻石颂德。憩于阼湖,游会稽,渡江乘。并海北上,至琅邪,后绕平原津折回。
嬴政眯起眼睛看着殿上展开的巨大地图,路线皆以朱砂勾勒,浩浩荡荡又周折的一路。
[此路,可经云梦?]嬴政突然问道。
李斯一听便知其意,伸出手指向地图上的东南一点,[此为云梦山,绕行半日即可到达。]
嬴政点点头,如今朝堂之上,李斯已经变成了最了解他的那个人。
现下眼前的云梦山与嬴政记忆中的样子并无区别。仍是松柏苍苍,高耸无垠。沿途仍有白鹤飞过,却不会再在嬴政身边驻足。正如山中西面的那片竹林,不会再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眼眸清亮犹如谪仙的少年一般。
嬴政已到知天命之年,却越发不懂命数,他一路巡视游历,极尽人间繁华与享乐,也曾遭遇大大小小的刺杀,但都全身而退,如今他身边已经有太多人保护了,以至于现在嬴政根本想不起来当初的自己是拥有何等决心与无畏,只随一人便跋涉千里。
行至琅邪,北上荣成山,在芝罘围猎,嬴政在众人的欢呼与簇拥下,射杀一巨鱼。李斯带头赞
称此鱼这般巨大,世间罕见,应为鲲鹏,一时间恭喜皇上天佑大秦的赞美声响彻耳畔。
在一片欢腾之中,嬴政却觉得疲乏了,最近他总是很容易就感觉到困顿。
在睡梦之中,嬴政久违的梦见了盖聂。
梦境之中的盖聂还是年轻的模样,拥有一头及肩的青丝。他趴在山海殿的长案上睡着了,窗外蝉鸣鸟叫,有阳光洒落,将盖聂的脸缓缓照亮,那是一张明亮而洁净的脸,有着青涩的温度,像冬日暖阳中空气的微尘,纯粹而美好。嬴政止不住上前一步,却因为自己随之笼罩过来的阴影,将盖聂面上的光全都悉数抽走,最后只剩下一张苍白而惨淡的脸。
嬴政惊醒过来,睁开眼,自己身处的是南巡的行宫,四周一片寂静,身边早已无故人踪迹。
嬴政挣扎着起了身,两步之后,却见屋内那面铜镜,昏暗之中,他看到的那苍白而惨淡的,原来是自己的脸。
【正文完】
写在最后的话:
正文至此完结了,这么冷的圈子,感谢一直为我点小红心的姑娘们>3<
所谓修道,其实就是王与侠,嬴政与盖聂本就是一条路上的两端之人,从相识相伴到生离死别,是把人间至真至虐都经历了一遍。
会有一篇番外,讲的是嬴政将死,与盖聂的最后一面,也算是我最后的意难平。这个会收录在本子里面,作为独占就不公开了。
最后再次感谢这个夏天大家的陪伴,以后山高水远,江湖再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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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羡澄】莲花坞日常〔一(上)〕
点梗文: 莲花坞日常
愿得君心似我心(上)
江澄和魏婴初次见面时,江澄八岁,魏婴九岁。
第一次见面,江澄就失去了他心爱的小奶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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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梗文: 莲花坞日常
愿得君心似我心(上)
江澄和魏婴初次见面时,江澄八岁,魏婴九岁。
第一次见面,江澄就失去了他心爱的小奶狗。
“你还我妃妃,你还我茉莉,你还我小爱!”
当时江澄是真的很委屈,这个又脏又臭又讨厌的小孩一来就让他失去了妃妃茉莉小爱,父亲一个月也不会主动抱他几次,而他一来就讨得了父亲的欢心……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可是师弟,我怕它们啊……”外面的臭小孩吸了吸鼻子,一副可怜相。
最讨厌有人装可怜啦!!!
“谁是你师弟!你再不走,我就放狗咬你了!”
“我走。。。。你别放狗……”
外面那讨厌的声音终于听不见了,江澄心满意足的回去睡觉。可当躺下了之后,他的脑海中老是闪现出魏婴那可怜兮兮的声音。江澄越躺越睡不着,越躺越害怕……
他能去哪儿呢?莲花坞这么大,他肯定会迷路的……要是他不见了怎么办,父亲一定会怪罪他的……
江厌离像往常一般洗漱完毕便早早睡了,迷迷糊糊时,她感觉到有人轻轻推她的背。江厌离揉了揉眼睛,柔柔地问道:“阿澄,怎么了~”
江澄道:“阿姐……”
江厌离有些疑惑,但毕竟是自家弟弟,她想了想,试探问道:“是阿婴怎么了吗?”
江澄道:“我把他赶走了……阿姐,快去找找他……”
江澄小嘴瘪下去,眼里隐隐有泪光,江厌离立即安慰他:“阿澄别担心,姐姐立即去找,你回房间里等我们。”
江厌离披衣下床,急匆匆就走了。江澄晃悠悠不知该去哪儿,想回房间又害怕得不得了,最终还是打着灯笼去找魏婴。江澄想喊人来,又怕被父亲知道责骂。
江澄脚下忽然踏空,他惊呼一声便不见了踪影。黑暗中,他感觉到自己的头磕到了一块硬硬的东西上,他忍不住“撕~”了一声,小手往上一摸,便被那含有血腥味黏糊糊的液体吓到了。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江澄从小便心思敏感,对事物观察入微,特别是有关家人的事物。只听了一会儿,江澄便知道是江厌离走过来了。他特别害怕,努力地挣扎着出来,声音已经有些哽咽:“阿姐……”
江厌离惊道:“阿澄?!”
江厌离和魏婴小心翼翼地把江澄救了上来,当江澄拽住魏婴的手忍不住想,他的手怎么那么瘦小?江厌离被江澄头上的血吓到了,连忙拿手帕去擦。
这是魏婴第一次认真去看江澄,他看到小小的人儿明明很疼,偏偏眼泪留在眼眶里,怎么也不肯流下来。
不知怎的,魏婴偏偏很喜欢江澄那瘪着嘴,眼里含泪的模样。很好看,很可爱……
江厌离背上背着一个魏婴,怀里抱着一个江澄,一步一步艰难地走着。
“你们这样,要我怎么办啊。”
江澄和魏婴吸了吸鼻子,把江厌离抱得更紧。他们无意识中对视了一眼。
魏婴:好好看,好可爱……阿澄。
江澄:看上去也不讨厌……魏婴。
只这一眼,或许就注定他们是要一辈子纠缠在一起的,是彼此一生的缘分。
时光总是匆匆如流水般逝去,魏婴从一开始的小心翼翼变成了混世大魔王,而江澄永远是跟在他后面一边骂一边帮他收拾烂摊子的。
“江澄,江澄……有狗狗狗狗啊啊啊啊!!!!!”
江澄无奈扶额,不就走快了一些……
还没等他感叹完,魏婴如一阵暴风般冲到他身后,双手死死抱住他的腰,头埋在他的后背,身体像筛子一样抖阿抖。
江澄看着脚下那小不点,摇着尾巴,水润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小尾巴甩了甩。
江澄:“……”
好可爱哦……
“江澄,江澄他走了没?你回答我,你回答我啊啊啊啊!!!”
江澄骂道:“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子!”
江澄:“三,二,一!”
魏婴听到那个“一”字,立即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了。
江澄叹了口气,把小狗抱起来走了一段路程,把狗狗撸得很舒服,下一刻却把它放下去了。
江澄蹲下来与狗对视,好像从狗狗的眼睛里看到泪光。江澄伸出手又摸了狗狗一把,从怀里拿出魏婴硬塞给他的吃食分给这条小狗。
这是一条流浪狗,江澄看得出来。
江澄站起来,不忍心地看了小狗一眼,道:“我也想留下你,但是我身边有个胆小鬼。”
江澄离开了,去找他那个胆小鬼师兄。果不其然,魏婴还在附近的树上瑟瑟发抖。
江澄:“......你他妈给我出息点!”
魏婴:“狗走了没?狗走了没?!!”
江澄:“..……我不是说了会帮你赶狗的。”真没出息,这么小点狗都怕,还是那么可爱的小狗……
狗走了,魏婴跳下来又是一条好汉。魏婴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快速凑在江澄的脸颊上特别响亮地亲了一口,发出“波~”的声响。
江澄的脸一下子就黑了,很快就给了魏婴后脑勺一记,怒道:“魏、无、羡!”
“江澄,你脸好红啊哈哈!”
“魏无羡,你找死!!”
……
魏婴最近特别苦恼。
江澄十五岁生辰要到了。
十五岁生辰很重要,要取字的,江澄期待了很久。
他想送给江澄他最喜欢的。
魏婴觉得他可能病了。平时黏江澄黏得太紧,上一次江澄跟着虞夫人去眉山省亲,魏婴一下子就失去活力了。江家弟子看到魏婴天天支着下巴看着莲花坞门口,作妖的心情都没有,一个个如临大敌。
他们的大师兄不会是被夺舍了吧?!
等江澄回来后,魏婴不顾虞夫人那要杀死人的眼神一把就搂住了江澄的脖子道:“江澄,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我想死你了!”
江澄:“……呵。”
从此之后,魏婴心中便一直存着个念头:
他想和江澄一辈子。
每一年江澄最期待的生辰礼物就是魏婴的,那小子每一年送的东西都很别致。以前他送给他的东西很多,有自己做的纸鸢,给他吹笛子,把他哄到一个地方送惊喜……每当他那么用心时,江澄就只能更用心去想他的生辰礼物,总不能叫他给比下去。
一来二去,二人都心照不宣把生辰那天当做过年那天来期待着。
但这次好像有些不一样。
魏婴手中拿着一个篮子递给他,他的手一直抖阿抖抖阿抖,脸色惨白一片,仿佛手里拿的是什么烫手山芋。
江澄:“……你手抽筋了?”
魏婴:“江,江江澄……生生生辰快乐……”
江澄:“魏无羡,你怎么了?”
奈何魏婴脸别开,一眼都不去看篮子,仿佛看一眼就要折寿十年。他紧紧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君子不夺人所爱……”抖。
“爱屋及乌,爱屋及乌……”再抖。
“俗话说要抓一个人的心就要抓住他心中所爱……”抖抖抖。
江澄脸黑了,一把就抓住魏婴的手去探脉,一边骂道:“魏无羡,你又在作什么妖,哪里受伤了?不过是,不过是一个生辰而已!这礼物我不要!”
江澄已经自行想象出魏婴为了给他弄这个生辰礼物翻山越岭上刀山下火海,还被什么伤了的一大串情节,伸手就把篮子打落在地。
“嗷呜……”
江澄愣了。
魏婴脸色白得不像活人。
盖住竹篮的布打开了,一只雪白雪白的团子从篮子里用小短腿爬了很久才爬出来。
是一只雪白的小狗。
小狗弱弱地叫了一声:“汪~”
魏婴:“……江澄……”
两眼一翻,不省人事。
————————————
给 @语诺 的点梗文,还有个(下),各位看官高兴就好😂😘
各位应该能从江澄那句“……呵。”上感觉到一大推内心独白的。。。。。
【也青】数九
选了前三位点梗的同学的点子,攒成一篇,我流乐队paro+(四舍五入)一起过年+南方人和北方的雪w
乐队的设定之前已经跟阿数蹭吃蹭喝了好多张图,本来是随口一说的脑洞居然看到这么多成品粮,必须疯狂赞美阿数QUQ 这里的背景大概就是成立没多久之后的年底,灵玉/碧莲都回家了老青一个人剩在北京混吃等死(?)。之前没说的设定还有他们驻唱的酒吧是北京土著王老板的,王老板和小师叔是音乐学院的同级校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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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吼得厉害,后间儿哐地一响,零下五度的空气里那尾音拖得发干。王也正擦杯子,...
选了前三位点梗的同学的点子,攒成一篇,我流乐队paro+(四舍五入)一起过年+南方人和北方的雪w
乐队的设定之前已经跟阿数蹭吃蹭喝了好多张图,本来是随口一说的脑洞居然看到这么多成品粮,必须疯狂赞美阿数QUQ 这里的背景大概就是成立没多久之后的年底,灵玉/碧莲都回家了老青一个人剩在北京混吃等死(?)。之前没说的设定还有他们驻唱的酒吧是北京土著王老板的,王老板和小师叔是音乐学院的同级校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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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吼得厉害,后间儿哐地一响,零下五度的空气里那尾音拖得发干。王也正擦杯子,掀起半拉眼皮瞥了眼外头的天,灰黄,小而圆的一颗白太阳遮在云层后头,闪闪烁烁地发着冷光。这天色与其说冷清不如说是无聊,他收回目光,头也不回地招呼诸葛青上后门看看去。后者抱着吉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划拉,闻言颇不以为意。王也再招呼一声没人应,撂下毛巾,隔着一排锃光瓦亮的玻璃杯看那一位按弦的手指,说这位爷劳驾高抬贵手上后头溜达溜达,仔细门吹开了把您冻成棍儿。诸葛青老大不情愿放下拨片,琴搁在帆布沙发上,余音还在颤巍巍地响。不多时琴的主人拖着步子晃悠回来,说没事,刚后头小孩乱跑撞倒一垃圾箱。诸葛青上吧台倒了杯水,一面喝一面歪着头看王也擦酒杯。头顶上一盏小灯光线夸张,他索性眯了眼不说话。
玻璃叩在台面上声音很脆,以极规律的节奏、不紧不慢地发生着。老胡同里暖气一向走得足,近墙壁的铁片内细听能听见哗楞楞的水声。近年关的酒吧,又是白天,遂与外头的天色一般无二地无聊。吧台干燥而温热,擦玻璃的手也干燥而温热,干燥温热的空气浮动在四周围,正像北京的每一个深冬的室内。王也擦完了杯子,见面前这人毫无动弹半分的趋势,顺手给他续了半杯水,说你今年真不回家了?诸葛青咬着杯缘点点头,补充一句其实往年也不大回。北京土著闻言有些诧异,问那你都跟哪儿猫着呢。诸葛青扳着指头给他数,他有一双弹吉他的手,纤细、白净,灯光底下明晃晃刺着人的眼:念书那会儿在学校,毕业头一年公司宿舍,后来驻唱酒吧过年关张正好缺人看场。他斜觑一眼吧台对面的王也:今年有福气,遇着了你。
王也垮着脸扯起半边嘴角,那模样显然不为所动。他抽身收拾背后的酒柜,瓶瓶罐罐,叮叮咣咣,白的红的棕黄的此起彼伏。诸葛青看他忙了一回不得其旨,吹声口哨招呼人回神:我说王老板,没生意您瞎忙乎啥呢,聊五块钱的不好?王也回头冲他一伸手:行,先交钱。诸葛青往兜里一摸,正好排出五枚大钱,说你在此地不要动,我去给你买几个橘子。王也咬着牙发笑,主要还是折服于这位堪称游刃有余的自来熟。他一介打小深受卫嘴子荼毒的京油子,贫嘴程度往往遇强愈强,顺嘴就跟人白乎上了:别介,留着我买棵枇杷树苗给你种。话一出口他有点后悔,这玩笑开得有失水准,当年他跟张灵玉也没这么闹过,认识诸葛青的时间不长,谁知道怎么冒出的这个话。被他咒死的那位倒不在意,下巴一抬演出几分君要臣死臣欣然赴死的慷慨,行行行你是老板你说了算。王也瞥他一眼,心说没劲,当初您哥几个死乞白赖非要借我这地界儿玩摇滚我说话了吗。然而他再转一念就没法理直气壮下去,毕竟他确乎说话了,说的成。
他不接话,诸葛青便懒得逗他。他们旗开得胜的主音吉他手潇洒凯旋——重新窝回沙发靠垫堆,正了正把位接着拨拉。外头天光暗淡,屋里只吧台开了一盏灯,诸葛青没插电故而格外微渺的吉他声从一团晦暗中飘出来,和几个月前提琴上台一段solo几乎掀翻房顶的浩大声势迥异。事后好几个大爷捂着心口跟他抱怨小也子咱不带这么玩儿的啊街坊邻居多少年了今儿好悬跟你这儿交待喽。后排看戏的张楚岚张灵玉一脸事不关己,事不关己里透着幸灾乐祸。说是精彩绝伦的演奏不错,说是扰人清静的飞来横祸也可以,王也跟张楚岚不熟,人是张灵玉领来的,可张灵玉说得又不错:你难道就不心动?王大爷揣杯胖大海装傻充愣驴驴街头巷尾的邻居还成,要驴知根知底的老校友张灵玉够呛。旋转灯泼开的彩斑洒得漫天遍野,台上的人抄着吉他站得二五八万,光从他的头上身上往外溅。王也就知道完了,他的中国特色清吧从此不保,注定要由着这帮孙子祸害。眼下一鸣惊人的乐手漫不经心地弹着一首改了调的《2002年的第一场雪》,上岁数的老歌,和着外头呼啸的北风,既倦懒,又仿佛格外惬意。沙发旁边就是他们表演用的舞台,现而今那上头只剩张灵玉的一组搭着防尘布的架子鼓。张楚岚已经把琴背走,台子一侧是诸葛青拉开的琴套,软垂着摊在他的贝斯上,挨挨挤挤,倒很有些亲昵的意思。诸葛青一曲终了,听见背后荒腔走板的呱唧呱唧,居然一本正经地站起来朝王也行了个绅士礼。王也说您还挺应景,今年雪可不下得晚。诸葛青活动手指之余叹口气:冷。王也乐了,说知足吧这还不到化雪天呐。说到雪他又想起一件事,特意伸长脖子隔着吧台问沙发里那人听说你们南方人特稀罕下雪?诸葛青啧了一声,正色表示王老板有所不知,本南方人属于大写的高尚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那一挂。
嚯,王老板象征性称了个奇,那你注意防寒,我看这天色今晚就得下雪。
铅灰的云像冻得发硬的棉絮,远近黢黑的枯枝勾住了云脚,浓云便愈发沉甸甸压迫着四九城。贴地风飕飕地吹,钻过窗玻璃缝硬往屋里挤。诸葛青仰头听了一阵风,由衷感慨你们北方这妖风是厉害,刚来北京那时候直接给我吹到发懵。王也脑补了一回英俊潇洒一小哥风中凌乱的惨状,到底有点于心不忍,说数九寒天不是闹着玩儿的,你们年轻人非不信老黄历,怎么样傻了吧。充其量也就小他一岁的年轻人打鼻孔里哼出一声不以为然,两步打墙头摘下三弦诚邀他老人家布个道。王也接过去,调了弦,略想一回慢悠悠开了口:正好,前两天瞎攒一调调,您上耳。
诸葛青抱着水杯咕噜噜喝水,圆滑轮转的音阶跟着往他耳朵里灌,三两声挑长的尾音好似撩闲。他看着灯底下这人顶着一张万年不变的没精打采的脸,想起他们第一次排练《钟鼓楼》那光景。正想,王也的弦走得酽了些,北方口音跟着调子半唱半白地拐:
一九二九不出手
三九四九冰上走
……
正处在四九尾巴上的天色更黑,外间街上匆匆掠过几个路人,缩脖耸肩,脚步如飞。远未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的时候,七九河开、八九燕来就更说不上。王也唱完“九九加一九,犁牛遍地走”,胡同口的路灯刚点上亮。白亮的钨丝射出的光线发脆,经寒气一滤,散作非烟非雾的一团。诸葛青支着耳朵愣了会儿神,这时候才想起来表态,说有点儿意思,回头给你配个和弦。王也说挺好,又说晚饭煮面条,我上后头揪把葱去。诸葛青深谙吃人嘴短的道理,趴桌子上痛心疾首:面条就面条。王也嘿然一笑,出门薅葱,回来时见吧台跟前这人脑袋埋进胳膊里一丝不苟装死,约莫还在拒绝接受吃不着白米饭的事实。天冷,俩人都懒得出门,恶果就只能自食,事实上头前儿买的咸菜也见了底。诸葛青呼吸均匀一动不动,王也一手拎着两棵葱一手拧后厨的门,语气十分轻描淡写。
他说老青,外头下雪了。
诸葛青抬头时正好对上王也一双憋坏成功沾沾自喜的眉眼。
他干咳一声,脸上有点挂不住。王也没给他往回找补的机会,一侧身已经晃进了厨房,剩下一声“出门裹严实点儿”怎听怎气定神闲。诸葛青酝酿了半分钟按捺住抄起三弦锤人的冲动,索性破罐破摔披上羽绒服,冲厨房里喊我去买点儿东西。里头半晌没人应,大概水烧开的动静盖过了他这句自爆式说辞。诸葛青脸一热,跺脚顶风出了门。
王也端出两碗清汤寡水的面条,热腾腾白茫茫一片,配着几截不知是切的还是揪的葱叶,怎看怎可怜。他前脚布上筷子,后脚诸葛青呼着白气打外头进来,头上身上细细地闪水光。冒着寒气的塑料袋撂在桌上,里头花花绿绿不知道是什么吃食。诸葛青翻出一袋泡椒凤爪,又拎出两罐燕啤冲他一挑眉,像要证明什么似的。王也看得好笑,伸手替他拨拉头上的雪粒,嘴上须得恭维一二句:舍生忘死,雪中送炭,您这大无畏的献身主义精神实乃我辈楷模。他咽下没说出口的那句其实咱开的就是酒吧你没必要买酒自证真的,又接过这人脱下来的羽绒服抖开一地水珠雪沫。诸葛青鼻子冻得通红,搓着手拿筷子端碗。热气糊在脸上,他喘过来半口气,说还别说,雪下得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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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中国特色清吧=bgm是三弦/大鼓书的清吧(什么鬼
【双杰】江湖未老
*背景:《苍山暮云》(链接为第一章)
*推荐bgm:《鼓与花》戴荃版
*给@江晚吟的紫电电 的以粮易粮小甜文,爆字数,八千字一发完……爱您!
*十六七岁走江湖往事,重度OOC预警,我流魏哥有一点点怂
*大量突如其来的回忆杀、描写流文笔预警
*打滚求评论
*相关汇总见tag苍山暮云,感谢阅读
01.
江澄怕冷。
你别说,他看上去骨头硬得很,还真怕冷。儿时与魏婴同床共枕,分明是他自己一脸嫌弃要分两个被筒睡,半夜一看,却已钻进魏婴怀里抱得死紧。这一点是值得魏师兄沾沾自喜、自豪一番的,即便寒冬里,他的身子也还和火炉一样融融地暖着,不像江澄,就算裹上十层毛茸茸的裘皮衣裳,也还是手脚冰...
*背景:《苍山暮云》(链接为第一章)
*推荐bgm:《鼓与花》戴荃版
*给@江晚吟的紫电电 的以粮易粮小甜文,爆字数,八千字一发完……爱您!
*十六七岁走江湖往事,重度OOC预警,我流魏哥有一点点怂
*大量突如其来的回忆杀、描写流文笔预警
*打滚求评论
*相关汇总见tag苍山暮云,感谢阅读
01.
江澄怕冷。
你别说,他看上去骨头硬得很,还真怕冷。儿时与魏婴同床共枕,分明是他自己一脸嫌弃要分两个被筒睡,半夜一看,却已钻进魏婴怀里抱得死紧。这一点是值得魏师兄沾沾自喜、自豪一番的,即便寒冬里,他的身子也还和火炉一样融融地暖着,不像江澄,就算裹上十层毛茸茸的裘皮衣裳,也还是手脚冰凉。
后来两人年岁渐长,也分了屋,不过冬季里,魏婴依旧时常要抱着被褥跑到江澄房里去,问他要不要一起。说是问,其实这人吧,不由分说的就自顾自进里边去了。江澄撵他,撵不走,拗不过魏婴脸皮厚,只好勉勉强强同意,再加上几句“多大的人了还怕黑”云云。
怕黑不过推说之辞罢了,魏婴自然是想同江澄一块儿睡得暖些才来的。但若真说出来意,以江澄的性子,怕是死活不会放他进去了,只好改托其他缘由。
次日醒来,也免不了叫江澄斥责一通:“魏婴,你他娘的……睡相真差!”
这是真的。魏婴睡觉时不太规矩,手脚乱摆乱动,江澄给他折腾得够呛,一觉睡下来腰酸背痛,一面说,一面还揉着腰。只是他此时披着长发,仅着一件里衣,衣襟随意地敞在那里,露出大片雪白的皮肤与一双锁骨,再揉着后腰。这场面,在魏婴眼中,实在有几分……
咳咳。不宜再想下去了!
现如今,大火西流,天气渐凉。
天涯羁旅途中,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于客栈窗内、枕衾之间,仍同那时一样,紧紧相偎。
02.
时值金秋。层林尽染,梧桐似熔化了一整树的焦糖。迎着习习的风,落叶在枝头瑟瑟发抖,时有叶片如扑腾着翅膀的飞鸟般打着旋儿落下。
这日行至钱塘,魏婴却并未拉着江澄去西子湖,反而到了另一处地方。
湘湖。
此地有残荷花红枫,亭台水榭,和风一吹,湖面涟漪荡漾,也算一处美景。大抵因西湖风头太盛,才鲜少见着游人。
初日曈曈,朝暾明晃晃。魏婴轻飘飘落在长桥上,剑尖一扬。江澄身形轻巧,自岸边直接跃至魏婴对面,掣出三毒,剑光如目光,锐利而明亮。长桥桥面狭窄,曲曲折折在湖上蜿蜒开去,两人对立,暗流涌动,倒颇有些大侠过招的气氛。
然而少侠毕竟是少侠——江澄一剑挑来,魏婴下意识往后一避,而长桥并无护栏。脚下一滑,噗通一声跌进水里。
03.
“你是傻子吗!”
江澄恶声恶气咒骂,一面用勺子舀了碗里的药,凶巴巴地吹凉,凶巴巴地往魏婴嘴里送。
魏婴先偏过头去,打了个喷嚏,又吸了两下鼻子,才转回来衔住勺子,将药饮下去,扁嘴说:“师兄我都这么难受了,还要喝这种苦药,阿澄你还骂我!”
江澄把碗往桌上一撂,啪的一声响:“还不是你自作自受!”
魏婴一看,江澄这样子就是真恼了,忙改口哄道:“是是是,劳烦师弟多费心了。”附加一阵挤眉弄眼。
江澄给他逗得笑了一笑,复又勉强绷住了表情,把碗端回来,再舀一勺,肃容道:“别嬉皮笑脸的。喝药!”
这样一勺一勺,将一碗极其之苦、又苦中发酸的中药灌了下去,魏婴的脸已皱成一团,看上去好不痛苦,大呼要白水、要吃糖。江澄给他递了水,后一句当没听到,只是看着魏婴的表情,想笑,又觉得不太厚道,便抿住嘴角,端走瓷碗,扭头走了。
直到入夜,魏婴睡得迷迷糊糊,意识已经在梦与现实的边界上游走之际,突然发觉,被子里的手被握住了,稍稍清醒一些。心说师弟果真又怕冷了,还来牵他的手——却又感觉江澄塞了个什么东西到他手里。魏婴忖度着,江澄大概是以为他睡着了,便不敢暴露自己醒着的事实,忍住了没动,等江澄的手偷偷地又退了回去,才悄咪咪动了动手指,触摸感受着那样小东西。
这……!
他在黑暗里无声地低低一笑,压不住上扬的嘴角。
——似乎,是块饴糖。
04.
魏婴病来如山倒,病去却不似常人那般如抽丝,睡了几个囫囵觉,趁着病返老还童成三岁小孩,同江澄闹了一闹,没几天便见好,卧病在床端着药吸着鼻子也能和江澄抬上半天的杠。
自魏婴不慎把自个儿弄病后,写家书给家里报平安的事儿便落在江澄身上。江澄写信不似魏婴,较他的絮絮叨叨而言简洁许多。但江厌离每每来信,叙述家中事宜,动辄洋洋洒洒不少,他也不好意思寥寥几字了事,只好冥思苦想,也多填上一些近况。
魏婴出门折紫菊,刚踏着花香归来,推门一看,便见江澄一手提笔、一手支颐坐在案前,脑袋似小鸡啄米般一点一点的,上下眼皮打架,已差不多会周公去了。
魏婴将紫菊搁在一旁,轻手轻脚向他师弟走去,待离得近了,伸手在他面前晃了一晃。
毫无反应。
魏婴玩心顿生,大着胆子抽了江澄手中毛笔,在看江澄面容,如方才一般兀自睡得香甜,这才嘴角一扬,眸中闪亮,信手一挥,刷刷几笔扫上江澄光洁的前额。
末了收笔,微微退后些端详——嗯,一朵墨花儿,还挺漂亮的。很衬江澄白得跟细瓷似的的皮肤。
魏婴再瞧了一瞧,江澄似乎较往日更白了些。是有些憔悴的苍白。
他在案边坐下来,一手托腮,想到另一个秋冬之交。
05.
那会儿他和江澄尚未分房,天气甚寒亦甚燥。
他秉烛夜里出门去,寻白日藏好的春宫,不不留神,把半座藏书阁点了个着。
次日兴师问罪,有好事者称起夜时见火烛自他们二人屋内出。魏婴心中连连叫苦,直发怵。
不料一旁的江澄蓦地踏前一步,道:“是我,我想找一本古书。”
接着前因后果说了一通,横竖半座楼已成飞灰,没得对证,江澄自由发挥,听得魏婴这个大说谎家都呆了。
我的乖乖,这身扯谎的本事,他几时从哪儿学来。
转念一想,许是和自己相处耳濡目染所致。哎,罪过。
人散时,他偷偷拉住江澄:“师弟,你为什么……”
江澄好像自己也说不出缘由,没好气道:“不知道!”
便自去领罚了。
至于魏婴偷偷给罚跪祠堂的江澄送莲藕排骨汤,却被看守的金银二珠逮个正着,连带做汤的江厌离也一道挨罚,腊八那日连粥也没得喝……那都是后话了。
06.
魏婴歪着脑袋,把重量依托在手掌上,打量江澄尚显几分稚气的睡颜,越看越欢,不觉微笑。
他喉结上下动了动,屏住呼吸,一寸寸挪向前去。江澄那双淡粉色的嘴唇紧抿着,薄薄的,形状很好看——和他的嘴唇之间,距离越来越近。
但到了仅剩咫尺时,魏婴还是一个急刹,停住了。他猝然退远,深呼吸几口气,要把一切绮念甩出脑海似的猛摇头。
江澄并没有要苏醒的迹象。
他一把抓起桌上的紫菊,拎走花瓶,逃也似地一气奔了出去。
——好险、好险。
就差那么一点点。
07.
江澄睫毛轻颤,睁开双目,眸光清明。
他先摸了摸额头,果不其然沾了满指乌黑的墨汁,脸一黑,腹诽魏婴无聊又幼稚,一面掏了块帕子出来擦,一面心道,不知魏婴突然凑得那么近,连呼吸都打在他面上,原本是想作什么妖。
……脸颊似乎有些烫。
错觉吧,他想。
08.
魏婴捧着换过水的花瓶,盛上那枝紫菊回来时,双方都十分默契地当作无事发生。魏婴仿佛外出初归,江澄走笔专心致志。
魏婴将花瓶搁在案上,一声轻响,惊得伏案的江澄抬头。
魏婴的脸掩在层层叠叠的花瓣后边,含笑说:
“明日重九。不如……咱们登高去?”
09.
断桥不断,长桥不长,孤山不孤。
是为西湖风物。
孤山畔,江澄被魏婴哄去给名士之墓上香,眼下魏婴一人独坐在放鹤亭沿上,一手托腮,想到思及重阳。他带江澄出去爬山,不御剑,只步行,美其名曰锻炼身体。江澄比他小上那么一点,体力亦不如他,却走得汗如雨下也要咬牙硬撑,愣是没停步子,也没开口说要歇息。最后还是他看不下去,请求似的说,师兄累啦,我们歇一歇罢,才在山腰一处小亭上停了一停。
江澄就是这样,从不服软,倔得要命。
他不禁笑了一笑,又容色一变,心道,江澄在时,他眼里唯见江澄;江澄不在时,他又满脑子想江澄,这可如何是好。
迟早得一个人出门走江湖一趟,世间尚有无数花月美人在呢。他虽已被拴死在名为江晚吟的这一根桩上,但野马偶尔也该脱一脱缰,就当是见识见识也好。
正胡思乱想时,目光随意向下一瞥,见亭台下山泉湉湉,缓缓流过之处,忽然冒出来一个小小身影,向溪中放了一只纸船进去。
这溪他来时便留神看过,心中还生出几分亲切。
他小时候和江澄常在莲花坞后山的溪涧间玩闹,翻开石块、徒手摸鱼(用网兜抓将被视为技艺不精,是会被嘲笑的),端一只白瓷碗来,将那些个未足指甲盖大小的小鱼儿盛回去,还要在谁捉得更多这一点上较劲。到了捞水草、捉田螺、拣石块去布置个适合的环境时,两人又一面相互嫌弃,一面同心协力起来了。
若是运气好,连螃蟹也能逮着,未及巴掌大,但也算难得一遇,不惜被那钳子上几下也要奋力擒住、装入竹篓,押回家里去的。只是养在家中大缸之内,与乌龟打架不说,两只钳还不安分地将莲花的细茎也给掐了,又显得面目可憎起来,只好将这位祖宗再放归山林。
或逢山雨,树梢百重泉滴,便折一片宽大的芭蕉或莲叶作伞,看雨打在瓷碗中,惊得里边的小鱼——或初春时才捕得到的蝌蚪四散而游,也便是狼狈中的一件趣事。
溪流曲折,那船折得简陋,太小太窄,淌出去不多时便翻了。魏婴如梦初醒——刚刚怎么又想江澄了。
于是一个打挺起了身,步下亭去,到溪边站定。定睛一看,方才那放纸船的原来是个小姑娘,面庞清秀而稚嫩,顶多十岁出头年纪,一双乌眸嵌在白皙的脸上,又圆又灵动。她被魏婴的到来一惊,即刻转身,却听魏婴道:“今日是重阳,又不是七夕、元宵,小妹妹,你放这个作甚?”
魏婴生得明俊,说起话来活泼泼的,甚是讨人喜欢,奈何对于这女娃娃来说是年纪大过她的生人,故对方并不吃这一套,反而警惕地退一步,却也并不胆怯,只脆生生问道:“你是谁?管我做什么?”
魏婴出门游历以来,搭讪无数(多半是江澄没有拦住或者不在的场合),此刻气定神闲道:“我见姑娘生得玉雪可爱,却一人在此放纸船,好奇而已。”
语罢抛个媚眼,变戏法般从袖中翻出一朵嫩黄绢花,轻轻簪上对方乌发。
女童眨眨眼,微微赧颜,却望向那翻倒而逐水远去的纸船,又恼恨地一跺脚,一把将绢花除下,掷回魏婴怀中:“夸我也没用,我可是有意中人的!”
魏婴江家混熟到现在,凭借一张巧嘴与一副好皮囊,撩天撩地撩姑娘,无往不利;没想到竟在个甚至连姑娘也算不上的小女孩手里吃了瘪,下意识接住绢花,愣了一愣,才笑道:“这么巧,我也有!”
那女童听了也一愣,再看一看流水,沉默片刻,问道:“那人喜欢你么?”
魏婴思索一阵,苦笑道:“有时喜欢得很,有时又突然不喜欢了。”
“啊呀,这样。”女童听罢,垂首绞弄鬓间垂下的一缕青丝,轻轻地说,“那年重阳,我在这里遇见他,就喜欢他了,但他怎么想的,我也还不晓得。”
一番话,听得魏婴是万分惆怅——他十岁的时候还半点没往这方向上想呢!
不过,说到初见……
魏婴摸了摸下巴,刚想说“我和我家那位初见是在三月二十六”,却听得上边传来喝声:
“魏婴!你给我过来!”
抬眼一看,江澄两手支在放鹤亭栏杆上,向下大喊。声音听得魏婴浑身一颤,心说师弟在这方面怎的越来越像他阿娘,太凶了可不好。便对女童再一笑,提气纵身,衣袂翻飞之间登上亭栏,一手扶住屋檐,在栏杆上站稳,笑道:“我这不是来了嘛。”
江澄半是冷嘲半是笑:“又在拈花惹草了?”
魏婴道:“我可没有。那么小的,我哪里下得去手,况且人家都有心上人了!”
江澄摆明了不信,别过头去。魏婴翻身入亭,正想再说两句,信目向下一望,却见又有一青衫小童出现在溪边,牵过那小女孩子的手,两人并肩走了。
魏婴没忍住,笑起来。
江澄一脸的莫名其妙:也许他师兄今日又忘记吃药。
10.
待登了并没有那么高的山顶后,两人再下山去,魏婴专门挑了邻近那条山泉的路,有意无意,时不时将目光瞟向琤琤作响的清泉。
终于,走到山脚下时,在溪头一块青石上,魏婴发现了那只被挂住的纸船,足尖一点,伸手一抄,便将那小舟捞了回来。
江澄见这玩意湿答答的,不住滴水,蹙眉道:“这是什么。”
魏婴道:“情书!”
江澄:……
这回是真无话可说。
船身的纸吸饱了水、已经软烂,原本该写着字的,但已漫漶不清,只剩墨迹一团。魏婴轻轻一拨,却露出乌篷船造型的小舟之中,还有一样物事,四方扁平,用油纸包得严实。
看不出来嘛,小姑娘心挺细。
魏婴将细绳扯开,(在江澄反对与谴责的目光中)把沾了水的手直接在衣摆上抹干,便去勾油纸里面包着的那张纸,慢慢悠悠将之抖开,忙唤江澄:“师弟师弟,你快看!”
江澄不得已,凑过来一看,稚拙的笔法爬行纸上,大体看得出共四个字,他却一个也认不得。并非他见识短浅,而是这字写得实在奇怪,每一个字都由数个字拼成。单个的他都认得,凑起来却不晓得是什么了。
便道:“这写的什么玩意。”
魏婴眸子滴溜溜一转,笑得狡黠:“师弟,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像这类字谜一样不在正道的东西,魏婴一向比他精通,较他先想出名堂来也是情理之中——话是这么说,但被人压一头,心中不免有些窝火;再看魏婴洋洋得意的表情,不免觉得他有些欠揍。
想到就做,江澄一脚踏上魏婴靴面,还狠狠碾了一碾。
“哎哎哎疼疼疼,我不闹了师弟你松开!松开!怎么能一言不合踩你师兄呢!”
江澄冷眼看他连连讨饶,心中气已消,面上却仍恶狠狠道:“少卖关子,要讲快讲!”
魏婴展开纸张,又笑起来:“哎呀,其实很简单的啦。你看,这儿‘青气’合起来是个天字,‘万丈’指长,‘山水土’凑起来是地,最后‘多年’是久。合起来,天长地久嘛!”
江澄见他故弄玄虚的样子、还以为要道破什么天机,没想到这般幼稚,斥了一句“你可真闲”,转身就走。魏婴忙把纸叠起来收回去,结好绳子,重新搁进纸舟中,再把它放回原处——即便再眼疾手快,做完这一套的时间,也够江澄走出老远了。
他只好一边追,一边喊道:
“师弟——等等我呀,师弟!”
11.
时隔多年,再游湘湖。
两人依旧佩剑轻袍,江湖人打扮,但这一回却未再度切磋湖上,某个傻家伙也没有再一次不小心跌落湖中、害好几日伤寒。
他们租了条画船,徐徐行于湖上。
浓云蔽日,此时湖上氤氲一片溟濛的水雾,天公不作美,自雕窗向外望去,只能隐约看见远处或赤红或灿金的秋叶与亭台,再便是缘处含黛而起伏的山丘。景致虽好,只是一成不变,未免令人审美疲劳。
江澄昨晚半夜爬起来批文书,自以为瞒魏婴瞒得很好,但魏婴只消一看他脸色与眼下乌青,还有什么不知道?只得看着江澄此刻昏昏欲睡的容颜,自个儿心疼上一阵。
江澄困得迷糊,把脑袋歪着靠在魏婴肩膀上。他唯独意识不清时才会这样,无意识地流露出对魏婴的信赖来。
细眉微拢,抿着薄唇,似乎小憩得不太安稳。
魏婴伸手,揽住江澄的肩,动作轻柔。接着,悄悄地,他把自己的唇探过去。
离江澄嘴唇还剩寸许距离时,空气似乎已经凝滞。却见江澄两扇垂着的睫毛蓦地颤了颤,最终露出其下一双杏目。
——糟了。
他忘了现在早已比不得当年,以江澄如今的实力,一点点动静足以令小憩中的他立刻清醒。
偷亲未遂、被抓包现场,魏婴进退两难,不知该豁出去亲了再说,还是退后装无事发生过,一时僵直在那,气氛有些尴尬。
而未等魏婴动作,江澄见魏婴那一瞬间错愕又傻愣愣的样儿,竟是勾唇笑了。
他旋即扬起下颚,吻住魏婴半张着的唇。
12.
孤山仍是那座孤山,放鹤亭中几块碑石上铭文也没改。
旧地重游,魏婴颇觉得感慨。他心悦他师弟,当真如草蛇灰线铺陈千里——一切早有痕迹。
魏婴仗着轻功,一跃而起登上亭顶,放眼望湖山,在尖顶上玩儿金鸡独立,直到下面的江澄实在看不下去魏婴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他们家的脸,一把把人拽了下来。魏婴随他拽,哈哈笑着,一面说“罢罢罢,我都听你的”,这才算罢。
魏婴下至亭内,也不安生,向亭下溪流张望,眼睛忽地亮起来,飞身拔腿往下跑。
那溪边正站着个年纪约莫二十的姑娘,亭亭玉立,一双妙目又圆又灵动,五官轮廓依稀看得出当年那个小女娃娃的影子。
她俯身下去,向溪水内放下一只折得精致结实的纸船。
魏婴步过去,朗声含笑道:“今日重阳,又不是元宵,不知姑娘在此,又放这个作甚?”
那姑娘回身盈盈一望,蛾眉略蹙,迟疑道:“……你是谁?”
魏婴只是笑,腕子一翻,一朵嫩黄绢花已自袖内滑到手中,朝她眼前晃了一晃:“多年前曾萍水相逢,姑且算是故人吧。”
姑娘盯着绢花,似在回忆,须臾便微微睁大了眼睛:“你是……”
魏婴笑道:“不知姑娘与那意中人,如今可还安好?”
姑娘听得此问,红霞转瞬便飞上面颊,含羞低眉之态一如往昔,轻声道:“承蒙问询,我同他……我同他已成亲好些年了。”
魏婴:……
为什么别人家的青梅竹马开窍比他早成婚也比他早啊啊啊!
他这厢才一抱拳,恭喜的话未来得及出口,忽地一阵风刮过,一青衫男子猛冲过来,强硬地挡在那姑娘面前,一手揽她肩膀,将其护在身后,生生将魏婴与之隔开,眼神充满戒备,问道:“你是什么人,缠着别人的妻子!”
一旁的姑娘忙摆手:“夫君息怒,他不是……”
魏婴脑中冒出第一个念头:娘的,老子好冤。
第二个念头:娘的,啥时候才能听江澄叫我一声夫君。
第三个念头蹿上来,他才抱拳向前一送,道:“祝二位百年好合、天长地久!”
趁着这位兄台还没把拳头往自己脸上招呼,魏婴脚底抹油,跃上放鹤亭去,溜了。
何况江澄犹且在那儿候着他呢。
13.
江澄双手抱胸,冷冷道:“怎么,会姘头回来了?”
魏婴笑嘻嘻去牵他手:“天地良心,我要有姘头也仅江师弟你一个。又吃酸啦?”
江澄冷哼一声,啪的一声拍开他的手,提步子便走。
同当年一样,魏婴笑着追了过去。
追上了,便再不放手了。
14.
回了莲花坞,魏婴这日百无聊赖起来,看什么事儿都有趣,案头的木纹也能研究出朵花儿来,独独对批牍文提不起劲。闲了便找事儿做,竟在家主屋内翻箱倒柜,寻起旧物来。江澄上校场指点门生去了,此时并不在,因而他才敢乱来。
别说,还真叫他自不知哪个角落旮旯里找着了一只黑漆漆的盒子,藏得甚深,做工又细。
魏婴把它搬到案上,对之摩拳擦掌一阵,心说不知能窥得江澄什么小秘密,抚上锁扣。本已最好费一番功夫撬锁的准备,却不想他的手一碰到锁头,盒身便泛起一层淡淡的灵力紫光,接着锁中发出嗒的一声响,径自便开了。
魏婴大为惊讶,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个可设灵力禁制的盒子,咂咂嘴——不愧是云梦江宗主,高级货。
这才开始看内里的物件。最底下摆着一沓整齐的信纸,上边则散着各种杂七杂八的玩意儿:通红的枫叶、一碰就要碎了的梧桐树叶、一朵腊梅花、几片藕荷色花瓣,甚至还有一块树皮……
他是在看见最后一样时,才恍然大悟地想起,这些东西都是他从前写信时捎带着一起给江澄的。
他每每闹着玩儿似的往信笺里塞这些,没想到江澄居然把它们收得这么妥当。
兴致上来,他又将信纸一张张捡起来看,当年的信件往来中不乏他讲给江澄的奇闻趣事,还有那些个故意抄来逗弄江澄的闺怨情诗,至今读来犹觉得津津有味,不由得哈哈笑着看了半天。
江澄尚未归来,他便把压盒底的那最后一张也揭了起来。
江澄写字多是行书,笔下凌厉桀骜,锋芒毕露。他们说人上了年纪,字就会越写越圆润,但他觉得江澄是不一样的,那个人肯定不会如此。到老到死,他都该是傲骨嶙峋纵横恣肆的样子。
但他在手中这张已经泛黄发脆的纸上,所看见的却是极其端正细谨的字迹。
写的是天长地久的那个字谜。
15.
江澄回来时,魏婴朝他笑,说:“师弟。”
“作甚。又惹祸了?”
“没。我……我就是,特别喜欢你。”
16.
一代家主、一位豪侠,共是一双璧人。
传奇不尽。
少年子弟,江湖未老。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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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充说明:
1.苍山正文是春与夏里的少年故事,番外就写了秋冬。杭州真的不光有西湖,湘湖也很漂亮。
2.孤山上确实有放鹤亭,但亭上是看不到山泉的,要往上走才看得到;也确实有名士之墓,葬的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作者林逋。
3.我真的不是来打旅游广告的……
4.手稿录入得我肝肠寸断,给个评论抚慰一下成吗,给您比心了!
5. 我说的停更永远是假停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