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记得之前是送了个首饰匣子来着,还以为今年有callback,类似什么宁大人还带着人给的簪子or镯子啥啥的羞涩一下再聊聊院里种的花balabala(结果现在演的是分开之后太忙书信也通得少,这次见面倒觉生分了。还好最后憋出来个虽然小姐看出来这趟来也是有求老宁但梁某人对小姐确实是一片真心pls(流汗
(服了哥们进度比二哥打boss还慢,难道真的要演到最后一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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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娑婆》
陆辛陆正史向:从开禧北伐到崖山海战
章四:别丹词颂
bgm.《Three Worlds: Music From Woolf Works / Mrs Dalloway:War Anthem》
血腥、战争、死亡描写预警。
“呼——”
帘后蓦然一阵带着麝香混着龙涎的香风卷起曳地素纱,默无声息地缠绵悱恻过屏上亭边燕尾,带着十足的木质香尾调扑到辛弃疾的鼻底上,无言煽动起世人对女子芳香的向往。
借着屏风与幕帘的两层不轻浮不笨重的纱,辛弃疾隐隐在那之后,看见了芳丛簇拥着的玄羽女子...
陆辛陆正史向:从开禧北伐到崖山海战
章四:别丹词颂
bgm.《Three Worlds: Music From Woolf Works / Mrs Dalloway:War Anthem》
血腥、战争、死亡描写预警。
“呼——”
帘后蓦然一阵带着麝香混着龙涎的香风卷起曳地素纱,默无声息地缠绵悱恻过屏上亭边燕尾,带着十足的木质香尾调扑到辛弃疾的鼻底上,无言煽动起世人对女子芳香的向往。
借着屏风与幕帘的两层不轻浮不笨重的纱,辛弃疾隐隐在那之后,看见了芳丛簇拥着的玄羽女子,她那些身边的姑娘有伏在身后靠椅上的,有趴在她膝上的,亦有靠在桌案边的,那里头似乎是火炉一派的融融温暖,竟能让辛弃疾看见其间一两个姑娘正给那女子在这大雪纷飞的冬日不紧不慢地用团扇扇着小风。
不知是谁有意无意的魂力,辛弃疾的耳朵微微地动了一动,他只来得及听到甚么“右护法”“不耻”之类的絮语,接着便是几个女子一阵黄莺似的低笑,和不知是什么的更闷更轻一些的声音。
“十二郎,怎的不走了?莫不是在思三娘子和四娘发髻上的玉簪?”
身为非人的祇类,辛弃疾自然状态下的五感自然是要比寻常人更加灵敏一些,于是他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的样子,低下头抿唇一笑,然后转过头任凭簪上搭着的一截红金绸缎抚过旁的人的脸颊,露出一双刚刚从神思中惊醒的眼:“什么玉簪?我分明的是在想昨日词句还有什么可改的地介。我哪有这样的风流,连愣神的当口都在想姑娘家绿云上的发簪?”
此话一出,众人都心照不宣地彼此看了一眼,先是不知是谁噗嗤一声的笑,然后就是一声接着一声的哄笑:这临安城中,谁人不知陆郎弟弟的风流,又有谁人不晓他辛十二整日的快活劲?昔年那已然人老珠黄的大娘子为了绮罗楼里长虹的生意,大摆一旬的曲水流席,盛宴临安几位风头劲盛的官人才子为纱帘后未曾让世人窥得真颜的三娘子和四娘和曲唱词,而未在那些官人才子邀请行列当中,却日日醉倒仙台之下还偶出惊人句的,便是风流临安的浪荡子,辛十二。
重重又层层的素纱帘下,是醉的满脸酡红、发髻散乱的辛弃疾,他有时似狂非妄,恸哭他那一个接着一个交游零落后彻彻底底离他而去的弟兄;有时又在那素纱帘下只一身月白衣裳赤着脚狂歌乱舞,唱的尽是前朝又或者是齐地来的歌谣,他在众人的目光中唱,在临安的讶异中跳,如烟又沉默的素纱被他舞成沙场上凛凛的软枪;偶尔的,他又如沉默的山岳一般,端坐在重重如穹顶云雾一样的素纱下,仰望着帘后缓缓唱弹《风入松》的一对曼妙人影,呢喃低语。
他像是个真正的浪人,足够的风流,又有足够的厚重与神秘。那些或许出自真心,又或许是因为筹谋而展现在世人面前的他,就恍若是那层层叠叠的素纱。他人或以为真,其实为假,他人或以为假,其实又为真,真真假假,或许连那身处山水间的人都无法辨别清晰。
于是他只对那些哄笑报以无言的笑,因为箭在弦上,他也看不清了那些来路。待那些熙攘的人群渐次地散下去后,他对那笑意盈盈前来取帖的姑娘一拱手,然后自袖中抖出两张印着繁花暗柳燕逐流云的小帖悉数奉上,轻声道了一声“有劳”,便莫名郑重地一振袖袍,躬身对着帘后中女子们躬身一拜。
除却腰佩繁花暗柳的活死人教众,帘外没有人知道他这一拜的意义,这些年教中支出,除却前掌教王荆公的劳苦周转奔波来回,便是三娘子四娘在绮罗楼里殷勤求索来的贴补资金,如今还要二位娘子冒着人头落地的危险来为他们筹措宴会 这如何能让辛弃疾不恭敬一拜?
诸人只当这辛弃疾是十足的风雅,竟对区区一对乐伎也喜爱客气如此,于是那些个公子哥们也跟着行了一个不甚正经的礼,便招呼着方才从风雪中疾行而来的陆游与辛弃疾一齐先行入座了。
“陆三郎,十二郎,今个儿吃什么酒?可还要与昨日那样痛痛快快地喝眉寿酒,还是今日新鲜的仙醪酒?”
这二人甫一落座,便有头扎三丫髻,额心贴半劈圆润珍珠的女孩俏俏走来,她先是为二人布了诸如桂花糯米藕、鹌鹑馉饳儿、雕花蜜煎等饭前小菜,接着又端来两碗樱酪冰沙。辛弃疾见她一副人小鬼大的样子,不禁伸出手,用手指点住她的鼻尖定住像早已死去的於菟的鼻尖一样转了一转,等陆游有些忍俊不禁地拍掉他的手,才噗嗤一声跟着笑出来:“劳驾各来一坛,若是抱不动了,叫别的哥哥随你去去,可别摔进酒里。”
“人个哪里有你说的这样笑气力?昨日的酒醒了没,小心喝酒又喝的滚去桌下头,徒遭别人的笑话。”陆游这话虽是对不着调的辛弃疾所说,眼睛却一直温和地注视着那女孩,不过一两句话的功夫便抖出一溜碎银,随意抓了一小撮给女孩:“今日风雪甚大,告知那些姐姐妹妹一声,可切勿去画舫外头贪景,都留在暖阁这吧。”
在这女孩欢心着接过碎银小心翼翼放进自己今日专门接公子哥们打赏的荷包中时,辛弃疾略略皱起眉头与陆游不动声色地接了一下目光,接着他抽调魂力悄无声息地覆上眼睛,四下打量一圈:那些身佩繁花暗柳的劲装男子,正三三两两地分布在画舫内的各个角落,有的面朝屏风之外,有的眼看素纱之内,俨然一副守卫姿态。
来此之前,辛弃疾以掌教红印抽调临安活死人教灰褐监教一、白袍执法一、玄袍护院三,陈同甫与执法现下大抵也应隐入人群,那三名被他遣去甲板的护院不知何时已然在画舫之内,而这姑娘接赏银时他陆务观说的话……思及此,辛弃疾眸光一凛,左手急急在木桌下凭空画流水耳符,接着重重一刺,浑身魂力如涡流旋转一般无声无息凝聚指尖,旋即化为寻常人看不见的月白色细线速速穿透船体与冰层,链接起湖下大阵将整个西湖的动静尽数收束模拟于脑海当中,然而半刻之后,辛弃疾却是忽然嘴唇轻轻泛起了乌,他见陆游仍对那姑娘细细叮嘱着什么,便深吸一口气收回魂力,用筷夹起一片沾着桂花的糯米藕,一改平日里吃饭火急火燎的模样,反而细嚼慢咽了起来。
不过多时,便有小厮三三两两地抱来木架与琴筝,层层叠叠的素纱帘后先是袅袅行出一对大抵二八年华的女子,花一样的裙摆散开又聚合,藕粉色的裙底下伸出一只隐隐泛着肌肤色彩的莲花底鞋,见众人的目光齐齐瞧来,右手边那女子抬手以水袖虚虚捂住嘴娇俏一笑,接着削葱一样的手指轻轻一扬,勾的那左手边的女子咯咯一笑,捻住貌若无意扬起的素纱细细一嗅: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滴答一声,是寂静画舫中不知是哪个小公子筷上西湖醋鱼的清液。姑娘们唇红齿白笑颜如花中,层层的素纱忽地被人拉开,那被簇拥着,一左一右端坐在落日熔金屏风前的三娘子与四娘缓缓慢慢地转过头来,随着后方缓缓流淌出的琴声,四娘手中插着孔雀翎的白羽扇被缓缓放下,露出一张清丽娇俏的绝世容颜,她娥眉一扬,抬手便起,当真是个①飞袂拂如云雨,翩翩如兰盈翠 婉若游龙之举,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的绝世之姿,那双点着红色口脂的樱唇微微一抿,似乎是极满意人群对她容颜或气质的艳羡,接着便张开嘴,和起了姑娘们的歌。
然而即便是四娘如此的娇俏容颜,也掩盖不了身后一身鹅黄衣裳的三娘子的倾城之姿,只见其:②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她起身款款地走到四娘身边,露出掺杂着年长者又像是台下爱慕者的眼神,替她将散乱的鬓发别到耳后,这才施施然地牵着四娘入座,一起将素白手指搭在琴筝之上。
她们在呜咽的琴筝声里,一齐唱道:
③
鹧鸪鹧鸪,谓我心忧。
昔我往矣,滕六依依。
鹧鸪鹧鸪,谓我何求。
北饕之故,靡室靡家。
父兄北狩,亲覆忠勇。
婴贯槊上,舞以为戏。
流血漂橹,山川振眩。
亡无贵贱,同作枯骨。
新妇娭毑,布奠倾觞。
此路斯何,不遑启居。
金瓯缺半,咽泪难欢。
雨霖贯耳,倾火东楼。
奔逃仓皇,碎衣疮足。
燕云诸州,陆沉北虏。
遗民诸姓,奋起燎原。
有严有翼,共武之服。
共武之服,以攘北土。
帝女降兮,温其如玉。
龙盾之合,鍪以觼軜。
言念君子,载寝载兴。
厌厌帝女,秩秩德音。
皇天何薄,喋血纯钩。
惜我道统,辗转百年。
今饕裕殇,尧鼓舜木。
鹧鸪鹧鸪,谓我心喜。
昔我往矣,滕六依依。
鹧鸪鹧鸪,谓我何求。
今饕泣血,尧鼓舜木。
鹧鸪鹧鸪,谓我心喜。
鹧鸪鹧鸪,谓我何求。
清脆的、甜美的、低沉的、清丽的声音被缓缓淌出的琴筝拧至一处,意外的干净,意外的圣洁,宛如颂歌中的雅乐,好似西方神国下的颂音,让人听不太出其中昔年靖康年间汴京城破的无限悲凉,也无法真正遥望歌中帝女的绝代风姿,其中蕴含的,只有滚滚历史洪流穿堂而过的涛声,与俯瞰百年变迁的生灭自然之感,当真无情,又当真宏大。
那琴声仍在继续,一声一声的拨弄,一声一声像是笼罩着月色浅淡蓝白光辉的质感,照彻了两宋之交、宋金对峙的无言岁月。三娘子垂下的羽扇似的长睫轻轻抖动着,轻盈的蕾不过多时便隐进眼里,她偏头看向悬腕在弦上快速摇动着手的四娘,不知是喜还是忧的叹出一口长气:那以蒲柳飞絮之身毅然拉起活死人教横亘南北之间,又决然撞死在赵构剑下的柔福帝姬的意志,竟以前朝易安居士的手,又传递到了自己和四娘的身上,当真不知是荣耀,还是苦难。
然而台下诸人并不知晓其中关节,只当是三娘子编撰的故事来庆贺今日虏人在宋蒙联手夹击之下的颓势,等那呜咽琴筝之声渐次落下,这才响起掌声与叫好声。辛弃疾与陆游挤作一处,虽想扮成寻常人的模样鼓掌叫好,然而这杜鹃啼血似的词,他们无论如何都挤不出笑容,于是辛弃疾低着头,口中不住咀嚼着方才加进口中嫩滑微甜的鹌鹑蛋,他手中的筷子不住地戳着碗中陆游放进的鱼肉,低声问道:“陆兄,这样的故事,真的需要这样的鼓掌和叫好声吗?”
“我们不愿给予掌声和呼喊,是因为我们知道其中无尽的绝望、血腥与悲哀,然而人们不知道柔福大掌教的故事,只能大抵看见其中蕴藏的希望与未来,自然会有这样的反应。况且,他们都是些年轻人,有的还只是小孩子,幼安,你何必与他们纠结这个?”陆游一手撑着脸,一手握着筷子拨开辛弃疾在西湖醋鱼的鱼块上乱戳的筷子:“不要用你的阅历去鸟瞰他人的世界,会烦恼,也会陷入自伤的境界。”
辛弃疾转过头,看向外面乱纷纷的风雪,他的目光已经飞跃了广袤的赵宋疆域,飞跃已如困兽之斗的金国,将他那忧心忡忡的目光放在了陌生而年轻的蒙古草原上。他刚想叹息说上什么,抚在筷子指尖慢点的手指忽然一顿,接着他眉头一皱,看向陆游低声道:“五十尺,有船。”
忽然听到这样的话,陆游眉头也是一皱,他不着痕迹地往辛弃疾那里一瞥:方才幼安的神识分明能够扩散到整个西湖,按理外船甫一有动静便能感觉到,此时怎么距离五十尺才能感觉到?然而陆游并未多言,只是握住辛弃疾的手,磅礴魂力卷着辛弃疾的神识一起浩浩四散,瞬间就将那六艘小舟与当中二十一人的神情一起尽收眼底,于是陆游单手捏作哨,将那微弱却在活死人教众耳中格外清晰的急促乌鸦鸣声传入他们耳中:勿动!速速备战!
“都给我搜!这一艘船里的通通带走羁押!!”
一声怒喝,随着钩爪牢牢抓住前后大小甲板边缘声猛然炸开,为首甩开门帘自屏风后走出的,是个穿着甲衣,裹挟来满身风雪的疤脸汉子,紧接着莫约有十四五个作短甲铁靴打扮的汉子鱼贯而入,骤然间亮出的刀剑冷锋亮抵众人眼,只见一半的汉子团团将那些个已然花容失色的姑娘们团团围住,另一半的汉子们前后夹击齐齐向众人围于剑阵之中。
猛然而起的刀光剑影中,众人神色慌乱,年纪小的赴宴的姑娘紧紧咬住下唇,细声细气地呜咽着躲进了兄长的怀中,兄长如临大敌地将胞妹紧紧护在怀中,那些个平日里只晓得风花雪月的哥儿们也是一团乱麻,筷上夹着的鱼肉半掉不掉,仿佛已然慌乱到不知该如何是好,而活死人教的诸人,齐齐隐入人群之中,皆假作惶恐模样。陆游辛弃疾二人虽也作防御模样,眼中却无恐慌慌乱之色。
“大胆绮罗女,竟敢窝藏盗宝贼人!速速交出贼人,饶你不死!”
只听得一阵琴筝坠地,丝弦崩裂泣血之声,为首粗汉的刀尖便重重划过慌乱去护四娘的三娘子的披帛,一声闷哼,三娘子重重绫罗绸缎下的雪肤便猛然拉出一个血红狰狞的伤口。睽睽众目下,她骤然跌坐在地,眼眶里吃痛的泪水从瞬间发红的眼眶里大滴砸下,她先是微不可闻地向后撇了一下头,然后茫然无措地看向席间众人,几息之间,她臂膀上的伤疤染红了大片长衣,然而她却攥起拳头,在此时倔强地抬起眼,抖着声音却又无比坚定:“绮罗楼,未敢私藏贼人。”
“小小妓子,老子哪里让你多嘴!”
粗汉闻言冷哼一声,随意抬脚狠狠一踹,正中三娘子胸腹,力道之大竟让三娘子横带众女一齐滚落在身后屏风木阶下。三娘子带着伤狼狈滚落几圈,一头狠狠撞上实木梯,头晕目眩心脏好似被人捏住之时猛然呕出一口惨红鲜血径直染红小半脸颊,然而她依旧只是颤颤巍巍撑起身子,抖着声音道:“……绮罗楼…从未敢……私藏贼人……”
他扬起断眉一口啐出,正欲愤愤然上前好生教训这一不知死活的小女子之时,众人只见方才还狼狈伏在他脚边的四娘一把扯下头上的金玉蝶簪,一手猛然拽住粗汉的短打衣摆 另一手高高扬起锋利如长针一般的簪子朝着他的脖颈狠狠刺去:“晏生说,绮罗楼,从不私藏贼人!”
然而未等她手中金簪入肉,长剑出鞘、利器破空声瞬间一齐响起——只见辛弃疾身后猛然暴起一灰褐长衣的陈同甫,他一把掀下自己头上边缘片片如刀一样锋利的玄铁帽擦着辛弃疾陆游的鬓发呼的一声暴烈穿过,径直削去长剑锋芒、握剑之人手掌后,又一个洒然的急弯回身之时又硬生生削开粗汉的皮肉颈骨!霎时之间,还在握着残剑还在跳动的半个手掌随着剑首首先坠地泼下一汪红血,而那被径直斩首的粗汉的人头坠地之时,喷薄而出的腥臭血液也溅了四娘满头满身,让那翠绿色的长衣与脖颈边围着的狐裘吸食的满目惨红!
“滴答。”
四娘眼睫上的血液尚未如泪一样坠落眼眶,她瞪大眼睛,似乎是极不理解方才发生的一切和在自己眼前身边骤然炸开的红,只是呆愣愣地转过头,时间与声音的抽离中,只看到了不顾一切想要拨开人群,满目赤红着想要手脚并用、如坠血泥的鬼怪一样的狼狈不堪地想要爬到自己身边的三娘子。
“滴答。”
迸溅到四娘手指上、不知是谁的血液轰然落地,她好似方才清醒似的,眼中迅速溢满恐惧和惊慌的泪水,她下意识想擦去脸上温凉的血液和滚滚热泪,一双沾满血液的手却越抹鼻中的腥臭味越甚,于是从未见过如此血腥生死的她一下瘫软在地,只是浑身颤抖着呜咽痛哭。
“滴答。”
裹挟一身凉血,忍着眼前阵阵发黑发晕和胸腔剧痛的三娘子抓烂弄断了她精心保养的指甲,抠着地板的缝隙强行抗衡着身体的僵硬慢慢挪移,终于飞身一扑将四娘重重扑倒在自己身下。
这些无根于半壁江山的浮萍,在这一刻终于看见了太平粉饰下曳地青史之中,惨然如白骨,腥染如惨血一般,无名者的轰轰百年命运。历史太过沉重,仿佛只抖落一滴雨、一粒雪、一颗微尘,便能化作终生难以抗衡的高山与深渊,将她们压在脚下,狠狠碾碎。
倘若生在苏东坡的时候,倘若生在李太白的黄金年代,倘若生于霍嫖姚的庇护之下,倘若——她们浑身颤抖,忘记了前夜“朝闻道”的风雅,忘记了“夕死可矣”的风骨,在此刻,她们只是一对纯粹的、畏惧死亡又依偎取暖的人。
“你是何人?!敢杀我朝中精兵!”
但见淋淋红血帽下,陈同甫抱臂傲然而立,一滴又一滴狰狞黑血自玄铁缘上打着旋无声低落,滴滴答答,打湿他那身绣着琳琅诗句暗纹的灰褐衣袍。他见十二三把刀剑齐齐对准自己,那些持刀人群又如潮水一般进进退退不愿先行赴死送命时,重重冷哼一声:“活死人教,监教陈亮陈同甫尔耳。”
未等陈亮语罢,开口那人便自腰上威风凛凛地取下一枚红字牌,高举到众人眼前:“官家亲下红字牌,速取《清明上河图》归朝,违逆者斩!”
“追回朝廷征去藏品中的一幅画罢了,官家竟能亲下红字牌?昔年金字牌追回的是马蹄下的山河,飞虎军帐下的江山,而如今……只是为了,区区一幅画。”
陈亮的表情掩在煌煌灰影下,眼里的烛光明明灭灭看不真切,他像是在皱眉,像是在笑,又像是孩童那样猝然面对陌生事物的无助。
辛弃疾的表情和他大抵是差不多的,只是更鲜活一点,他竟然先是堂而皇之地重重叹息一声,这才翘着他的一边嘴角,迎着似乎更加逼近的十二三把刀剑起身,一手握住剑鞘一手握住剑柄地护在陈亮身前,笑着说:
“何必呢。”
霎时间,辛弃疾眼神一凛,右手握紧的长剑寒光顿起,一种无名的冲动自他的心脏瞬间蔓延向四肢百骸,充盈他的每一寸血肉,叫嚣着的一切让他的笑容有些肆意,连身躯都在不自觉地微微颤抖,伴随着他嘴唇微动长长短短呼哨的几声,他足尖点地,抡起长剑对着那红字牌劈头就砍!
他到底在笑什么?
他不明白,也来不及明白。
长剑肆意劈砍红字牌成两半,毫不收敛的锋芒划伤眼前手掌的虎口,辛弃疾本该顺着剑势一提,却生生止势收剑握着剑柄拦于官兵与赴宴者之间,他另一只手打了个手势,未行礼,但道:“二帝北狩官眷随行,汴京官府及宫中财宝狼藉一空,此画亦卷入金地不知所踪,再次现世乃是柔福帝姬携来南下,帝姬本不愿呈给官家,但不知为何帝姬就撞剑而死,《清明上河图》亦成为官家私有,此后几十年间朝廷亦是对我活死人教赶尽杀绝。至于陈同父杀了另一位官爷,大抵是情急之下所至,毕竟那些姑娘于我们而言已是姊妹。若官爷不弃,何不趁飞雪喝些热酒,回头再告诉小官家其中原委?”
“嗤。”。那汉子不轻不重地嗤笑一声,颇为轻慢地舔了一口虎口溢出的血,一双虎狼似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辛弃疾:“冠冕堂皇地讲道理,却这么跟老子说话,这么横着刀?”
“抱歉,”辛弃疾自凛凛一身岿然不动,毫无惧意地看着那汉子,“有官家作倚仗,各位自然不惧。然我身后皆是临安城中的青年才俊各家小姐,他们因我圈画无辜入局,我自然是拼死都要护着他们的性命,否则毕生都要愧疚难安。”
“装腔作势!”
不知是谁的兵器先亮出锋锐,这大概是一瞬之间的事,辛弃疾身随心动迎头便击劈来大刀,刀剑相撞擦出铮铮嗡鸣,两双眼睛对视瞬间似是已然交锋百次,二人身后人群如两股浪潮一样齐齐亮出刀剑猛然涌上。
陆游自辛弃疾身旁点地抽出随身雁翎刀自下方借着臂力与腕力往上一抬,堪堪止住官军之中一人想要挥向其中一护院的刀锋拨向一旁,然后刀锋急拐接住对方从预设角度袭来的刀刃借力一卸一推,在步步杀机刀刀致命之中,陆游的招式不可不谓颇具儒家君子之风,却也足够让陈亮叹息。
陈亮陈同父素来是个谈王说霸、千古磅礴之人,其摘理学家空谈“道德性命”,布衣奏书之举足见他自负绝代的狂气,而那些笞于脊梁、囚于州府、党政之祸的痛苦与痴狂,皆尽数泼洒于剑锋之上,宣泄在眼底的浅淡血丝之中。于是黑发飞扬双手挥舞间他手中长剑破出无数尖锐刺耳声浪,身上灰褐衣袍烈烈狂舞引的麟甲泠泠摩擦拍打之声,他极快又看极狂乱地游走在防御线上,两手不知为何已然各持一剑一刀,一手抵挡一手回击,几个瞬息之间便已震退了几波人马。
“掌教,后头姐儿要被掳走了!”
混乱之中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刀光剑影中辛弃疾只见人群之外那惶然无措一身血污的三娘子和四娘,破碎散乱的绫罗绸缎和钗簪乌发之中,是两个人交握在一起颤抖的手,和两双绝望忧怖的眼。他快速地侧身转头环顾一圈见周围人群已然混战一团无暇抽身,便拨开人群奋然向她二人奔去硬受了无数轮的擦伤割伤刺伤捅伤砍伤,然而那重重叠叠阻隔在他们之中的众人恍若是一重又一重的无边秦岭,一阵又一阵的刀光剑影、一声接着一声的金戈相撞声像是秦岭不愿消散的缠绵晨雾,可怖地深深纠缠扎根在两地之中。
在这时,一阵铮铮铿铿的琴声随着飞溅到辛弃疾脸上的一滴凉血自人群之后如拔地而起之山一样忽而传来,无声无色的风雪倒灌而入卷起满目素纱轻轻飞舞,除却活死人教之外的诸人这才陡然一惊:这幕帘屏风后,果真藏了一个人!
④但听得那屏风之后那女子素手齐动,右手大指中指甲肉相半,其力穿透玉笋嫩红的指尖,动如风发之清冽,又如金石力发杀伐透甲之气,又左手一指卓立弦中,重如山岳之力劈。两手两厢互佐之下虽是松弛有度,却如箭矢搭弦,一人一琴搅弄起满地风云狼藉。
活死人教诸人闻曲齐齐一振,一股无名的心绪和力量迅速充盈心脏与周身,辛弃疾更是暗自连连叫好,步履手腕保持着自己进攻模式的同时配合着那琴音的激越与清冽随时调整自己的细微姿态。在那些七八九个汉子的围攻之下,辛弃疾竟然在攀着琴音的瞬间硬生生杀退他们一尺之远。
然而战局转瞬之间千变万化,辛弃疾虽离她们又近一尺,却眼睁睁看着那贼汉子一手一个拽着两位娘子的乌发狞笑着将她们拽出自己视线,一股无名的怒火和决绝猝然涌上他的心头:为何活死人教不主动去犯杀戒又本欲和谈保皇,朝廷却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硬生生对帝姬、老弱、妇孺赶尽杀绝至此?!
在此时,那幕帘后的琴声似乎回应了辛弃疾的心声似的,骤然如疾风骤雨一般排山倒海地滚滚袭来,似是卷地顿起的西风,又像是拍岸狂击的千军万马,引得辛弃疾一声杜鹃啼血似的悲戚长啸,陈亮陆游闻声对视一眼迅速收势靠拢在辛弃疾左右持刀剑护法。
“难为难得你这人略懂音律。”
这一伴着些许笑意的声音如是二八少女黄莺出谷、风拂杨柳的声音,引的活死人教众之外的人齐齐暗自惊叹。然而不等他们再生遐想之心,那些个官兵见陈辛陆为首三人竟然主动靠近不再进攻作防御态,便齐齐上前收缩了包围圈。
在此刻,那三人如鹰似虎一样的眼睛紧紧锁定住前方的官兵,帘后音律未绝,只如飓风暴雨来临之前那样呜呜咽声的天。
辛弃疾一手握剑横在身前,另一手成爪状护着左侧的陈亮恶狠狠盘拧着;那左边的陈亮一刀一剑战的狂乱,如今已然乌发散乱半身血垢;陆游则是硬直腰背凛凛持刀站着,雁翎刀身的红血不断滴答在地,敲击出血腥又轻飘飘的催命曲。
下一个瞬间,帘后顿起卷地狂风,暴烈怒吼出杀伐冲锋之音如暴怒鹰狮一般一往无前!重重又层层的素纱帘烈烈狂舞,而那隐在帘后的玄女在落下又扬起的素纱中忽隐忽现,一身绛绡山河日月曳地裙翩跹飞扬,重重遮掩纷飞纤罗黑羽之下绣金缠枝莲荷朱红袖口里是一只佩上紫罗兰玉镯的缀红玉手。但见她额发高束龙飞凤髻,面似莲萼半遮素纱,眉如上挑玉羽,一双微含怒气与杀意的美目上,是两笔饱蘸头绿与红玉末色的飞翼。
那玄女见众人将眼光齐齐投来,手下铮铮杀伐金戈之音不减反增,信手之间尽出乾金之象,谈笑瞬息便是布阵扬兵,紧接着她身体前倾,不可遏止地朗笑又像是嗤笑几声,而后,她竟泪如泉涌,伴随着山呼海哭之琴音嘶哑长啸:
“杀!!”
这近乎是首更加潦倒狂绝的《广陵散》。
杀意、死志、求活、愤愤、不安、躁动、疯狂、恨意、眼泪、磋磨、不公、江山、天下、燕云、汴京、二帝、帝姬、南渡、北伐这些明明轰轰烈烈却注定轻如几笔的一切统统在眼里口中脑中胸膛剧烈炸开!那纵贯穿在汴京与临安命脉上的无数人的无数祈愿在此刻一起随着大雪寸寸下压掩埋拼死反抗不愿拿起老庄不想回归田野的顽固魂灵。
⑤但是绝不!绝不轮回!即使他们已然行至人生尽头趟过的万里银河即将坍缩成注定的因果,即使世世代代迟早堪破离合哭声没有盛世将返中兴再临,即使再不轮回不轮回永远徘徊无常记忆来回拉扯,也绝不轮回!
偏要教诸神意外,偏要无望地答谢,偏要泄尽临别眼泪,偏要灿烂地——
凋谢。
要说那三人之前刀剑之间处处守势,即使教众兵锋凌厉却也只是以拱卫三人与保护身后临安子弟为主,而今得令却是一转两方防守之势,以进为守步步紧逼,丝毫不惧临身刀光与红血,金石相撞爆发出惨烈的铮铮鸣声和耀眼火光,偶尔碎裂迸溅的金属碎片划过薄甲串片又恶狠狠地刮破带起一阵火烧似的镇痛才被另外的力道甩进地上或者哪里。
辛弃疾眼瞥身后众世家弟子皆如失色失魂鹌鹑似的不知躲闪被误伤竟也不敢出声,低声暗骂几句错身一躲劈来凌冽刀风,接着他转身疾退左手手臂一抬护腕抵住刀刃,顺势高高扬起长剑在对方目眦欲裂之中一把斩下第一颗头颅。
头颅与身体差不多一齐落地,带起一阵沉闷扭曲的惊心声。辛弃疾身未转开,身后刀剑破空声便至,陆游闻声急忙手腕一抖从袖中飞展出一把锋锐到过分的剔透骨扇,还未散尽的魂力自扇上溢出带出淡淡拖尾光芒又如长风一般钩着向上削去那人小半个的头骨混着泼出的血一同消散。他像是忘记了辛弃疾昔年的南渡传奇和那些剿匪建军往事似的,竟如惊怒的父兄一样护在那个小半个身子都泼着敌人红血、凌冽如杀神降世的男人面前。
“辛、弃、疾!”
弥漫起血腥味的风雅花船中,突兀又理所当然地响起一声带着十足愤怒与恐惧的吼声,只见那眼眶通红的年轻人死死盯着辛弃疾,他张大着嘴狼狈而急促地喘息,喊出了那一个众人皆知却无人敢唤的真正名姓。
那个名字在几十年前就是英雄浪漫传奇的极尽体现,绍兴三十二年,海陵王死瓜洲渡、中原豪杰并起之时,北来青兕三渡江淮冲天一吼,就兀自拼杀出四十余年独属于主战派的黄金年岁,太多英雄为之折腰,又有太多后来人为之神往。以至于到了今日,这个不死的年青魂灵仅仅凭借一个名字,就足够掀起临安一场激荡的风云,在朝廷的重重围杀下引来一批又一批的追随者。
而正是这个被无数教徒顶礼膜拜,被无数人簇拥,被无数把刀剑、无数双手护着的年青魂灵,现在却踏着举国追赠的荣光,硬生生地踩碎朝廷的颜面,拿同胞的人头去血祭他所谓的康庄正道,去成就他追逐一生的忠臣能臣野望美名!
“金人百年狂妄,而今如泄气之鼓且誓再不南侵,蒙古蛮人西征归来又疲于征夏,这不正是我朝百年来休养生息的最好时机?什么熙宁变法、收复燕云、隆兴北伐、开禧北伐,打着冠冕堂皇为国为民的名头,最后还不是民不聊生屈辱求和?你现如今在这样的局势下想立特立独行的纯臣风头,简直比那些冠冕堂皇的伪君子更甚!”
辛弃疾那双深邃的眼睛在飞舞的发丝后静静地注视着那个年轻人,沾着血的发丝不断地在他眼前摆动,以至于让他眼底混杂在一处的愤懑、疑惑、悲哀和怜悯都有些模糊。他提起剑紧紧握住,剑首直直那人眉心,面色未变,道:“说得好。蔡京、朱勔、邵宏渊、韩侂胄之流确确为蝇头小利祸国殃民以至民不聊生,然而其罪魁却在那块居功自傲的盘固侯,区区糙石之身魅上以至目限艮岳奇观之内,祸下以至诸臣狂妄仗哀兵妄夺燕云诸州,甚至遮蔽临安青天以至于折戟朱仙镇血溅风波亭。我一介小小归正齐人,怎能与‘凌烟’诸君子甚至盘固侯相比?”
“这就是你布衣之身亡魂之实搅弄三国风云的理由?”那年轻人狠狠啐出一口血沫,浑圆的血红双眼怒意丝毫不减,他大跨步上前任由剑尖抵上自己额头,怒道,“你的野望真真是不减,区区一死物太湖石竟在你口中魅上祸下至此,昔年《摸鱼儿》一词怨上不语竟没让官家像治你兄长大胆僭越似的治你的罪,以至于让你在今日还能胡搅蛮缠!眼下朝局一片大好,百年卧榻之侧敌今日如断齿拔爪之虎奄奄一息,不消时日失地必然要叫虏人如数奉还,这不是遂了你昔年的愿了吗?怎么现在变了卦?”
“单凭汴京城破,也是在这样所谓的盛世,也是在这样的君狂臣妄之下!无甚军队依仗仅凭降将郭药师怨军作战马扩周旋三国,妄图驱虎吞狼好坐收渔翁之利,以身入局自以中原正统便可拿下更多筹码,海上之盟贪得无厌畏手畏脚,唇亡齿寒之势熟视无睹劳民伤财却只得城池空空百年哀痛!”
“一派胡言!!!”
这几乎是一个紧紧扣死的死结,将两宋的命运牢牢桎梏其中。无数的人被卷入洪流,站稳立场痛陈利害者面向着纠缠几个朝堂,一个时代又一个时代的人们被命运绑定着攻伐,摇摆如草芥者徘徊游荡,或沉默或疾呼在两党之间,静默者退缩人群之外高挂而起,只保持自身衣袍上的不染尘埃——然而仅仅是枝丫然而草芥之间的交锋攻伐,又怎能荡涤百年积病,仅仅是烧光拔光敌对朝臣,又怎能真正迎来海晏河清?
即使荒诞如徽钦二帝,被掳去异国也被臣下粉饰成傲慢又心虚的“北狩”二字,仿佛巡逻自己的疆土,仿佛屈辱至极的牵羊礼只是一场宾主尽欢的狩宴;即使直将临安作汴州为歌舞升平竟让忠良含恨问天,如此荒唐也无人敢真正发出血泪的嘶吼,只将真正的刽子手高高捧起于德寿宫并尊上“烈”字。这一切的原因,仅仅因为他们是至尊的帝王。
所有人都无法从这样森严刺骨的规则中逃离,即便他们已经从肉体中超脱为精怪神明,手中的剑也无法真正地对准尊位上臃肿的世俗肉龙,他们的愤怒仅仅是呐喊,仅仅是嘶吼,仅仅是死谏,仅仅是僭越,仅仅如此,也只能如此。
然而,谁都没有真正意识到这一点。而真正能够荡涤世间不公的风云,需得七百年后一场惨烈到能够倒悬天地的骤雨洗刷尽累累血泪,才能够真正到来。
“王某承认熙宁变法尚有不足之处,但何至于沦为你口中所谓冠冕堂皇民不聊生野草不如只配和隆兴北伐并驾齐驱的荒唐事码?”
未待摔帘疾步出的那个停稳步子,便听得惊雷一问自风雪中沉沉压来。只先见得来人一身沉沉玄色半臂圆敞领衫子,内搭一件枣红毛绒大袖圆领襕衫腰佩条羊皮革带上扣包边银鞘剑,皂纱短软脚圆顶幞头上缀着的竟是两颗如骨的凛凛玉珠,他鹰一样深虎一样沉的眼随意一扫,竟叫人觉着他嘴上称的并非罪根而是双肩之上沉甸甸的绝世荣光了。
但他于后世依旧毁誉参半,以至于他文墨中脱胎的魂灵竟不是“不畏浮云遮望眼”的王安石,而是被狠狠钉在口舌毁誉里笑着奢望“走鸡斗狗过一生”却一身红色官袍降临于元祐年间西太一宫的王文公,而这个魂灵,也依旧周旋辗转奔波呕血困囚于金瓯残缺注定走向灭亡的半壁江山之上,不知疲倦,不问结局。
“二十七年奔波地方田野,八年拼合天裂,赵宋官家捧我于文谥赐我于旧朝庙庭,又能转身追夺王爵虚名毁我配享之像送我靖难祸患开源之骂名,如今我虽身死,却也周旋了帝姬与诸方势力成就我教二三代明主,如此不堪还似乎尚不配与符离诸位一争祸国高下吧。”
但见那王安石搭在革带上的手缓缓下移握住剑鞘,另一只布满嶙峋青筋的大手反手紧紧握住剑身抽出用力一把捅进脚前船板,在此时他竟舒开眉眼,笑着极轻极快地嗤了一声:“辛幼安,王某真没想到你竟婆妈口舌到如此地步,你南渡时对付义端张安国的手段我记得可不是如此,我想我选你此时接手我教,可不是看重你这一面的本事吧?”
“是是,王大丞相自有一股英明神武堪破乱局的风流气在。”辛弃疾笑着一甩乱发胡乱抹去遮眼的黑血后退半步收剑躬身极尽礼仪朝那青年一礼,接着再退半步抬眼时已然凌厉飞扬,他朗笑出声,手中沾血长剑一下高高扬起又直直掼入船板,喝道:
“世道剧颓波,溅血、唤青天——!!!”⑦
无数刀剑一齐没入夹板的这一个瞬间,无数的光阴、愿力与稀碎的灵魂碎片自幕前五人的身体光芒中逃离散逸开来——
《礼记•祭法》记曰“夫圣王之制祭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是以诸圣贤食香火享愿力供奉而成人鬼之神,墨魂之流虽大都未有如此之待遇,却也在代代血脉传颂中登仙成神,然而商周之后,凡是神鬼皆受制于天,不可干涉人间乃至诸朝国运,过则依律入大小五衰之境如是唐亡孟夫子之结局——于是此时,那些自明灭灵魂身上飞出的,是他们作为人鬼之神、作为文明之子,为这个衰弱已成定局国家孤注一掷出的,天人之命。
在这一瞬间,光阴褪色时间止步,花船内众生像上的色彩被一双双苍老的手斑驳着剥离抛入空中恍如骤然打翻的独属于众神的调色瓷盘,那是非人间话语可以描述的颜色,它介于两种对立色彩之间,并非混合而是皆有之,一时之间一下就给人间的灰白泼上了淋漓彻底的色彩。
光斑色彩熠熠螺旋犹如伏羲女娲两尾纠缠般上升,一下就铺开史诗般的厚重与辉煌,隐隐约约藏着松翠色的乳白碎光自陆游心尖飞升而起,陨星拖尾一般携带起愈聚愈多愈合愈灿烂徐徐升空凝成一颗光华流转耀眼非常的星子,细碎星辰环绕其周,光鸟光蝶飞舞其间,又似有山呼海鸣之声蕴藏其中。所有的一切,所有的光芒照的辛弃疾袖口脸庞斑驳一片照的眼底星点纷飞透亮非凡。
满目雪白之中花船裹挟住人群在迷幻中解构成大大小小各色非凡的方块墨家机关似的向下塌陷,而那词中意象的三千丈白发人仰头长啸呼号:江河西东咆哮前进,漫天星辰明灭忽闪,巍巍青山于迅速枯败的白发下散成沙,胸腔里最后发出的吼声笑声向上裹挟进两宋百年愤懑不甘带起青史高悬的群星之力狠狠向上——
潢污星子中,双翼老龙合超风云忽荒,衔星叼烛而躆颢苍风雪。
赵宋的将相仕马炮在那衔星老龙的腹尾下齐齐长啸,红线一样的光芒自他们浑身经脉中飞腾而出牵连起无限无数的尾光像纷纷扬的旗帜又像飞溅出的红血,隐约之中似有诸朝一个一个或眼熟或陌生佩玉的大夫从四面八方飞奔而来纵身一跃汇入红光,致使那老龙口中的星子一点一点挣扎一丝一丝跳动一片一片震荡一汪一汪沸腾最后鱼龙怒出凌云峥嵘一把凛凛奇峰二水剑来!
辛弃疾抬头望剑眼神灼灼,足尖点地纵身一跃抬手无端一阵狂风裹挟着陆游一起扶摇直上,星辰长风里怒舞的紫与红衫在一层层碰撞又一层层地交叠出他们早就纠缠不清的因果。那个人眼中的笑意实在烫人,竟让陆游一瞬间地怯懦,下一个瞬间他竟又生出甚么类似“今日与他共死亦无憾”的荒诞念头,想着今生一起为家国殉葬,下一世再相逢做对纨绔弟兄。只是可惜他们注定没有来生,今日身死明日魂销,只留空空落落的旁人记忆里的幽魂在活,捉不住一点影。
是以陆游想在此时握他的手,去探他的手心是否又是冰冷和成全他无言中愿同生共死的心,只是辛弃疾不动声色躲开手手只教二人交错着握住剑柄,飞溅着的血线交织着的因果在狂风与亮光中蒙住陆游的眼,他看不清辛弃疾的脸,只觉着他好像莽原上奔腾的火。
大风一吹就怒吼着奔袭往北烧尽路途野草的火,衣袍上早就沾上舔舐的火舌,那是命运,紧紧勒住他们咽喉又将二人细细密密缝成一体的所谓命运。
倘若燎原的大火烧尽了一切只余毫无余温死气沉沉的灰烬,他情天恨海的兄长即使逃得过大厦倾倒的命运,又怎么能再提得起力气面对这样黑沉如海又顷刻间灰飞烟灭的情意?真相到来的那一瞬间,剖心剜肉啜泣呕血出堪比杜鹃的咆哮,恐怕绝不会亚于绝笔里的遗恨吧。
而此时,他们含笑的眼神被编织在一起,各自的手一上一下地一齐握住剑柄虚虚实实碰在一起冲出天人之命逸散时富丽堂皇的霉味,迎着冷硬发痛的风雪在老龙仰头啸天的那一刻如其口衔的明日那般,照彻寰宇:
圣天子啊,你是水渊里的潜龙,莫让星辰遮蔽你的光辉,莫让尘埃掩去你的心气。
圣天子啊,你臣子的魂灵依旧为你周旋奔波呕血舍身在这残缺的江山之上。
我是新党的碑铭,我是死谏的帝姬,我是流离的女儿,我是老死的旧臣,我是故国的遗民,我是含恨的状元,我是千千万万呼应中原的他乡叶,我只是一代一代逆旅蹉跎想要回家的亡魂。
圣天子啊,临安画柳怎比投鞭断流?歌舞升平怎比北方暗潮涌动英雄辈出的风云突变?
圣天子啊,且睁开眼,虏人的死日就在眼前,只待一声令下,就能用他们的头颅告慰同胞!
圣天子!且用仇敌的鲜血、灌溉我们曾经的马场,滋润被吃尽骨髓的土地!
圣天子!
圣天子!!
臣请励精图治!!
臣请来日死战!!
臣请为君驱策,肝脑涂地!!!
光影斑驳中,辛弃疾心口猛然针穿的一痛,微微发颤的手腕被他骤然用力握出蛇一样蜿蜒的青筋强行稳定,腥甜与内里腐烂的气息破开他早不算完满的天命萦绕向上,让他在一瞬间就闻见了死亡的前奏。
他咬紧牙关,一只握到泛白的手默然覆盖在陆游的手背上,莫名酸涩而又不舍的情绪驱使他不容分说地挤进他的指缝紧紧握住,在他灰飞烟灭前,好僭越大胆放肆无理地攫取住疏梅下尚能祈来的余温。
可惜落在肩上曲折千里的江山之重绝不会允许他后撤或顿步半刻。辛稼轩因社稷死,他以江山生,还恩放翁时用巍巍青山换来凛凛死意,于是注定他此生必然片刻不停地骑着疯马狂奔驰骋无法停歇的道路,注定了早已陨落九泉也要奔向北方的归乡命运,也注定了半个世纪后,他在离家乡最远的地方谢幕的惨烈结局。
山川震眩,声析江河。
然而天子得此剑,却依旧纵情声色于权相史弥远挟制之下,蒙尘宝剑十年之远。
绍定五年,蒙古南下攻汴,金用震天雷飞火枪等未果求和又旋逢大疫,死者九十万之众。 蒙复遣使来议假道灭金并许河南地。十二月,金哀宗出汴。
绍定六年,正月金哀宗逃归德,四月汴京降,楚材改屠城之制,汴一百四十万户万户赖以全生。六月金哀宗至蔡州,十月宋蒙军会师蔡州。是年史弥远死,天子亲政,蒙修孔庙。旋出兵攻占邓州,大破金军于马蹬山,克唐州,命京湖兵马钤辖孟珙统兵二万,与蒙军联合围攻蔡州。
端平元年,蔡州城破,哀宗自缢,末帝死于乱兵,金亡。活死人教掌教辛弃疾、左右护法李清照陆游、执法陈亮等旧臣皆在军中,前掌教王安石临安闻蔡州事,折笔大恸。当事时,天子即派使者往拜谒皇陵,奉哀宗遗骨奉于太庙,以告徽钦二帝。恰逢蒙军北撤,河南空虚,守河拒关而进军三京,出兵河南,遇伏。
四十年宋蒙之战,由此年始。
端平二年,蒙古二次西征。
端平三年,宋蒙争四川、江北,十月江陵计克蒙军。蒙发行交钞,赵复讲学于燕京,理学北行。
嘉熙元年,蒙三科取士。
淳祐元年,理宗以周张程子,十月失成都。
淳祐二年,蒙攻淮南,西征毕。
淳祐四年,耶律楚材死。
淳祐六年,元定宗贵由继位。
淳祐十一年,蒙哥立。
淳祐十二年,忽必烈征云南宝祐。
宝祐元年,忽必烈平云南,蒙三征西。
宝祐二年,蒙收吐蕃。
宝祐三年,宋廷以宋蒙战而追究当年宋师入洛之谋。
宝祐六年,蒙古蒙哥汗亲征南宋,分路自北向南一路长驱直入,亲率大军入蜀;使忽必烈攻鄂州,趋临安;使兀良合台北上至鄂州会师。蒙古灭回回国,其势益盛。
开庆元年,二月,蒙哥汗围合州,王坚守城力战。六月,京湖制置使吕文德北上救合,为蒙古史天泽所阻。七月,蒙哥汗卒。八月,忽必烈渡淮至黄坡。九月,得蒙哥汗死讯,忽必烈扬鞭进兵决然渡江围鄂。十月,南宋丁大全罢相,吴潜、贾似道为左右丞相兼枢密使,贾似道屯汉阳以援鄂州。十一月,蒙古兀良合台自广西北上,进至潭州城外。闰十一月,忽必烈得阿里不哥争位消息,决策退兵,诈称将直趋临安以迫和。十二月,贾似假道言鄂州解围。
景定元年,忽必烈立,始用年号曰中统,设官制,蒙汉并立。
景定五年,蒙改元至元,设行省。
咸淳三年,蒙古修大都宫城。
咸淳九年,正月元军陷樊城,王廷屏障皆失,宋范天顺自缢身亡,牛富投火惨然殉国,陈亮所率活死人教众死战力竭无一所余。二月弹尽粮绝无人来援,吕文焕献城投降。此战总历五年,血流成河伤亡难记,自此赵宋腹地尽开。
咸淳十年,六月元诏灭宋亡汉。七月度宗死,其子显四岁继位是为恭宗。九月伯颜出兵襄阳。十二月汉阳、鄂州惨败降元拱手长江,吕文焕于此招降江岸旧部。辛弃疾闻其如此,投笔掷地呕血伏桌涕泪横流,疾呼曰:“轻命家国,系死马足,蚍蜉东南飘乎水火,受制奸党焦然哭埃,以城降以夷此确不得已焉…然为何招诱部曲子侄,凭何毁我社稷,凭何覆君宗庙?吕文焕,乱臣贼子、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德祐元年,伯颜沿江东进势不可挡连下黄州蕲州;一月十三江州降,寿昌知州胡孟麟殉国。二月各地起兵入卫临安,二月七日池州约降,守将赵卯与发妻自缢殉国;二月十八日丁家洲惨败,损十四万主力精锐;二月二十七和州降;二月二十九日建康降。三月二日镇江降;三月五日宁国、常州、平江、广德降;此月复平江。四月七日江陵降,此月两湖降,常州复。六月四川降,李庭之、姜才等复夺平江等城抗元。七月初焦山大败,长江全盘陷落。八月复吕城。十月八日阿塔海围常州。
此月,常州遭困,月末张全率淮军两千驰援常州,文天祥遣朱华广军三千、尹玉赣军五千并入淮军。时辛弃疾奉命随军驻守独松关,宋廷急诏令返临安速率活死人教众、临安乡兵北上嘉兴与张全淮军赴常州战场。
——幼安吾弟,此年岁吾心之愤,无可以寸笔书之,此年岁吾心之悲,或能拭泪再纂国史,然南唐非我社稷,生前只当他处雕栏玉砌,春秋笔法身后细读,竟也生后主七七死生来回惘然命运之自嘲。于此婆娑之境,腥云遍地,狼犬满目⑧,兄诚愿百死谢国而无憾矣。愤懑之余,弟就死之心兄本该甚以为慰,却窃自啜泣、泪墨同下,心不忍吾弟含恨长眠九泉或独立人间苦境。诘责反复探求昼夜,竟惟愿吾弟万岁无忧,央你千秋共笑,祈君风骚不减。此至顿笔,棰心涕零,不知所诉,临书惘惘。临安旧居,购置赠君,庭院疏梅你我手植之树,若逢朗月高照青鸟探看,便是为兄思念难捱,请君恕之。若此生至幸,诚愿与吾弟幼安,梅下剪烛,共话巴山。
——务观吾兄,情长纸短,哽咽难语,楮墨有限,伏惟珍重。是侬春带愁来,且恕我,带将愁去。
皆是急诏回京后落笔的这两封信,一封因为无法遏制的泪水洇了太多的墨,急急的魂力裹挟住想要拭走的泪只留几张自吹“一笑玩笔研,病体为之轻”的字使之依旧跳荡如风,可被眼泪打湿的字即使被魂力修复也已无法真正轻快,惟余一个痴决的魂灵和无数浅浅的无望泪渍;一封急急草草,不顾笔墨工拙难忍血泪萦纡,自知大势已去无力回天,落笔疏可走马密不透风,墨迹枯痕淋漓死意横生,语句却踟蹰缠绵痴心无疆,满腔眷恋只作哽咽啜泣反复珍重。
于是临安萧瑟秋风卷地之中,辛弃疾临安城门之下稳坐马背,哒哒踏踏马蹄声随着下侧声声清脆的银靴落地声重重地响,缰绳被他无数次攥紧又攥紧,似乎混着稀碎铁片的秋风无数次灌进他的心肺却没能教这早已心死的亡灵皱一下眉头。他的眼底似乎只剩临安北去的那一条官道,却莫名地,莫名地思念跟随辛稼轩拜访陆放翁的那一阵在群猫簇拥下让人昏昏欲睡的小风,昏昏的风后有执杖瓢泉的小路,有风月轩里的几张琴,有几框小枣,有其实略显寡淡的葱油面,还有将他当做十二郎的两位长者。
只可惜道路旁送行的人群里,没有人想到兵策奇诡百战难死的活死人教掌教心里念着个甜枣和再有味些的葱油面。褴褛布衣锦缎官袍的众生垂手而立目送这一支且顶着官兵名头的在野军出城,竟比风声还收敛。
陆游在前为他的主帅牵马,仓皇准备的话语尽数哽在喉头,于是他只微微垂眸含着满眼的愁抿着唇笑。一送再送,再送三送,只是朝廷却教他领教众留于行在拱卫临安,否则他必然会决然上马与辛弃疾一道日夜驱策奔赴常州。
“……务观。”
“嗯?”
轻声的呼唤,对上主帅微微皱眉的眼,盔胄下连带眼周都暗了些的上庭被碎发掩映,陆游却在那一瞬间紧紧抓住了转瞬即逝的眷恋。
他的身体马上甩下刚刚开始发颤的心做出反应,他将手中牵绳狠狠一提再向外一摔,毫不犹豫绝不反悔地于三军阵前众生眼底临安城下劈手攥住亦然开始俯身的辛弃疾,那只手先是攥住披风的系结,又顺势向上两手都一同紧紧揽住脖颈将脸颊贴在辛弃疾冷硬铁甲内露出的颈窝内。
“掌教,常州战苦,万自珍重。”
——幼安,不要去。
“前线吃紧,务必遣风托书来,勿忧我。”
——你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戴好护心镜。”
——我好恨我们罪大恶极,彪炳汗青。
“我们等你班师回朝。”
——我会等你回家。
陆游的那双眼从不愿在辛弃疾面前掩饰情绪,抬头一瞬间辛弃疾就通过他的眼看见了他那颗发颤发抖咚咚作响的心。
前后绝对错不了一两息的瞬间里,辛弃疾的双臂就从陆游腋下穿过紧紧搂住他的后背也将自己的额头靠上他的肩,脸颊边传来的吐息灌进自己的盔胄内,肩头衣裳里反升的自己的呼吸裹挟起陆游身上的红梅花木香混成温和心安的暖味,让自己藏在阴影里的睫毛和情不自禁张开的唇都在某一刻轻轻发颤。
天地与众人看不清的昏昏角落里,辛弃疾叹息着呢喃几句,又轻轻地、眷恋地蹭了蹭陆游的脸颊和发丝,然后放手抬头起身坐定,一扬缰绳高喝一声夹紧马肚,未再回头,决绝而去。
城门外没有风,寂静到只剩出征送死的声。
云层层积着,好阴的天。
伸出手,又只抓住一掌萧萧易水。
满座衣冠,丧幡垂天。
十一月,独松关破,临安告急。
十一月十六日,常州城破,惟刘师勇辛弃疾乘乱突围,数骑南逃,至平江时惟余十一骑。除四百妇孺外,几无所存。
十一一月十七日,辛弃疾归临安,坠马城门,其皮肉破烂程度,仅可知其为人,却哭曰:“出征数百,尽数战死!我非将帅矣!”
——————
①出自唐李群玉《长沙九日登东楼观舞》
②出自《洛神赋》
③乱写的
④参考自《苍垠古琴|关于古琴演奏技法详解》
⑤改自陈奕迅《告别娑婆》
⑥师从存疑,本文遵从《宋史·辛弃疾传》
⑦改自刘禹锡《咏史二首》及《庆余年2》台词“世间多不公,以血引雷霆”
⑧出自林觉民《与妻书》
——————
章五:草木深深
【辛陆·长松枕夏望】7:00乡村爱情故事(下)
之所以叫这个实际上就是因为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故事()
全文4w+。本章2.3w+。正文部分完结。总计3w。
看得开心哦——。
——
05.
总而言之,自那以后,阿织对待这个曾经自己说得上是最讨厌的先生变得更好了,毕竟人家现在是她最崇拜的人。小女孩就是这样的,喜欢一个人讨厌一个人,转变的速度比南方春天的天气一般。
望着窗外不断滴落的雨水,阿织伸手去接了几滴,却突然发现春天真是个温柔的季节,就连雨水也是带着一点暖意的。
“阿织——。我和婆婆说好了,现在雨太大了,你出去肯定会淋湿,感冒了就不好了。”
阿织看向声源处,门外站着正在收伞的黑发男人,他肩膀上的白衣早就湿......
之所以叫这个实际上就是因为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故事()
全文4w+。本章2.3w+。正文部分完结。总计3w。
看得开心哦——。
——
05.
总而言之,自那以后,阿织对待这个曾经自己说得上是最讨厌的先生变得更好了,毕竟人家现在是她最崇拜的人。小女孩就是这样的,喜欢一个人讨厌一个人,转变的速度比南方春天的天气一般。
望着窗外不断滴落的雨水,阿织伸手去接了几滴,却突然发现春天真是个温柔的季节,就连雨水也是带着一点暖意的。
“阿织——。我和婆婆说好了,现在雨太大了,你出去肯定会淋湿,感冒了就不好了。”
阿织看向声源处,门外站着正在收伞的黑发男人,他肩膀上的白衣早就湿了,从侧面佐证了人口中话语的真实性,但看着渐渐黑下去的天空,阿织还是有些放不下心。
“可是外婆——”
“别担心。婆婆答应了我今天不会随意走动。”
阿织没再说话,她当然知道外婆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是担心自己。但是如若留在这里,虽然不用干活,但一定会被要求一直学字的,想到这些阿织便有些崩溃,虽然认识字了以后读绘本会很有意思,但是每天坐在书桌前,她也不禁会幻想在阳光下奔跑的日子。
“陆医生——现在这个点我应该已经回家了,可以不用写字了对吧——。”
风尘仆仆赶回来的陆医生听了少女的话,有些无奈地叉腰,但是想到,这不过也是个十四岁的孩子,这么多个月以来一直都很乖,也便点点头。
“对了!你还记得你上次答应了我什么吗——”
“你说照片?”
“当然,陆医生你看,现在下雨,天气那么阴沉沉的,如果啥也不做多唬人啊,再一个我要是要待好久的话,说不准又觉得无聊,这大下雨天,如果没啥子情况的话肯定没人来,不然你就趁这时候给我讲讲吧——”
“你答应我了——而且我这段时间确实做的不错对吧,我每天都有在好好练字啊。”
阿织还是用着那双真挚的眼眸盯着陆医生。她知道的,陆医生说到底还是个心软的人,看到她这样的眼神肯定一下子就嘴软了。再说呢,和自己定下好好学字好好帮忙就是他,哪怕到时候外婆知道了也是自己占理儿!
少女这么想着,眸子里的渴望都快要溢出来了,陆医生也如她所想,他似乎颇有些无奈地叹叹气,这样的他阿织只见过两次,一次是自己,另一次便是看着她摔倒的帮忙的那个成年男人。
“……好吧!”
——
06.
当阿织用目光追随着陆医生,看着他从那个箱子里拿出那几张压在底下的照片时内心便有些按捺不住了,如同跟屁虫一样随着陆医生走过来走过去,人刚坐下她便探个脑袋,映入眼帘的不是其他,是一张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照片。
阿织拿过照片,开始细细端模,照片里的两个少年看起来特别亲密地勾肩搭背,两个人的身上穿着一身深绿色的军服,单薄的衣服包裹少年相对来说算得上精瘦的身躯,四肢缠了点绷带,脑袋上半挂的帽子亮着两颗五角星——哪怕阿织没看过那时的场景,哪怕眼前的一切是一片黑白,但是阿织还是能很清楚的知道,两颗红星一定是比鲜血还要红的颜色。
陆医生的身影好认,那双眸子即使在那时也是那般洋溢着笑意,比窗外的春雨还要温和,他微微侧目,望着站在右侧的少年,眼里流露出来的无奈与温和是只有在陆医生脸上阿织才能看到的。而另外一位少年站在那,却比陆医生要高一些,还要壮一些,笑得热情的紧,让阿织有一点儿幻视邻居家的大黄。
但是这依然阻挡不了阿织觉得他帅,毕竟男人长得剑眉星目,五官都深邃醒目,这不禁让阿织想到了前段时间看得小说,里面儿的那位长得好看的男性角色突然就变成了画面中人的脸。这般具有攻击性的外貌,和陆医生这般一看便清弱的男子站在一块的画面不免有些滑稽,胜在养眼。但是哪哪都好,唯独不行的便是两个人的头发。
指尖悬空地滑过两人的脑袋,阿织不禁乐了。少女噗嗤一声,引起了旁边医生的疑惑。他歪着脑袋,疑惑的样子像极了上次阿织找陆游时,发现他正在喂的那只小猫看到她时的神情。
阿织笑够了,把照片拍在桌子上,指着画面右侧的少年甚是笃定地说道。
“他留这个发型儿比你帅。”
少女的杏眼睁大,唇角无法控制地上钩,她直视陆游那双鸢色的双眼,心想着可算让我抓到你吃瘪的样子了。
陆医生不悦地伸出手,微曲食指敲了下阿织的额头,少女便立即捂着脑袋,笑意变成了委屈,不禁说道。
“本来就是啊——”
陆医生叹气。
“本来说是要我主要讲这个故事的,不过看起来有些小姑娘对于我的故事不太感兴趣,不然我还是不讲了——这样的话也免得被嫌弃呢。”
阿织一听人不干了,立马正襟危坐,练痛也不装了,表情严肃地好像面对早上来的几个病人一般,那时的过路人看到她都笑着,夸她新的一年,长大了。
“别呀——你答应是今天要讲的!”
“不——。”
“我错了嘛,陆医生,你就和我讲嘛,我保证这回我肯定不打断你,你讲就是了!我肯定不打断!”
陆游摆摆手,没忍住自己先笑了出来。
他突然之间就想到那人了,那人曾对自己说,这小姑娘来这确实是个好事,总是能给他们带来些欢乐。只是那人现在离开了村子,现在估计也在忙着。而他今天要讲的,也是关于那人的故事。
啊,和阿织讲他们俩之间的故事,多少都有些糗事要一块说道一番,似乎之前从来没有和他商量过这件事,也不知道他知道了会怎么想呢——
陆游想着。
“好啦,不逗你了。我本来就要和你说着。”
——
07.
“务观——”
少年的声音中气十足,就算在人群中也听得清清楚楚。陆游回过头,看着身后向自己跑来的辛弃疾。这是他回国的第一天,自从小时候和父母一块去了外国,他便一直跟着一些私人教师学习那些看起来复杂又难懂的东西,身为医生的父亲想要他继承自己的衣钵,于是时十七岁的他便早早把那些东西学了个透彻。
他是跟着父母回来的。
国内的战报经过鄂雷次克海到苏联,最终进入了父母的耳朵。不再年轻的男人和夫人凑得紧紧的,眉头紧蹙地看着眼前的报纸做下决定。
他们知道的,他们已经去得太晚了,在这这么些年所耳濡目染的文化早就把医生变成了一样的人,有人需要他们,他们自然不能离开。
于是,学了那些东西的年轻男孩儿随着父母离开苏联,经过了曾经熟悉的那片土地上插着不认识的国旗,到达了他们的落脚点。
父母留下了一笔钱,却找不到人,他一个人在这儿住着旅店,也见了人间世事。他曾经的家园变成了充满恶魔的地狱。
乞讨的人不断从街上走来,从老人到少年,再到半个奶娃娃年龄的孩子,为了生计挨家挨户地敲开门,乞讨着一点点吃的。拿不出东西的人却是善良的人,翻找着身上所有的东西,最终从口袋里摸出两枚又小又旧的铜币。还没等人离开多久,街上的东西便消失不见,传来鸣笛的声音,后面站着戴着军绿色战斗帽的军人的车子驶过,静寂充斥了这座城市。
陆游内心中充斥着愧怍。他在旅店里,可那些人呢?如果被发现了会怎样?他在苏联待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五年计划下的国家生机勃勃的样子裹挟了他太久,现在就如同出水的鱼,或是说好不容易从梦中醒来。
他的手中拿着父母给的钱,不知道要怎样抉择。浑浑噩噩地下楼,却遇到了小时候的玩伴。玩伴喊住了他,那亲昵的称呼不禁让陆游心下一松。
“……幼安?你怎的会在这里?”
两个人坐在一片死寂的,曾经属于乐园的公园里。公园中心的老树最终还是在硝烟中死去了,它老朽的身躯站立在那儿,为说着悄悄话的青年们撑起一片阴凉,似是躲进那儿便可以避免自己的一切被泄露出去。
辛弃疾脸上的表情不算好看。
“务观……华北整个都——。”
陆游伸出手,用一只食指抵在辛弃疾唇下,摇摇头,眼神中却充斥了悲伤。辛弃疾向来听年长者的话,他从小也是野惯了,家里面人管得松,便养成了他自由又散漫的性子,说来他们相遇还是因为辛弃疾偷跑出去玩,结果爬了陆游家的院子。
两个少年大眼瞪小眼,最终陆务观作为未来的战地天使——现在的喜欢在过家家游戏里扮演照顾人角色的小毛孩扶起了另一个小男孩。两个人的友谊便始于这一次误闯。
“所以你说——辛先生他性格咋个样呢?”
陆医生看着少女稚嫩的脸颊,说道。
“像你。”
“啊?”
——
08.
从小野惯了的少年却意外的听陆游的话。
兴许是闹腾的性子往往需要一个安静一些的镇着,他们俩就这么从相识到相知,一块成长了很多年,直到陆游登上前往苏联的船。
两家人待在一块儿,偶尔看着待在一块说个没完的孩子们,不禁有些感慨。你说这我们这么两个大人站在这儿,稼轩他谁的话也不听,就只听你家孩子的,真是——哎。
鸢色双眸的母亲一脸失笑着,不知道怎么回答眼前高大女性的话。
反正,旧相识在树下把自己这么久以来想说的话说了个遍,最终还是说着现在的形势。如何的形势他们都知道。陆游学过很多历史,他对战争的认识停留在只言片语上,当战争亲临他时,他才知道这的残酷性远比那些话剧也好,电影也好要更加残酷。
他知道的,辛弃疾的一腔热血,最爱的便是这个国家。他也一样的,爱着这个国家,这片庞大的,如同母亲一般绽开的海棠花,他们都是其中落下的蝴蝶,如同吮吸汁水般吃着蜜长大。怎么可能会对这样的情景不心疼。
他握住辛弃疾的手,明明在劝他冷静一些,这儿可能会有日本人在,万一被日本人听着了,他会有难。但是自己却忍不住,每当看到如隐鼠一般的,寄居在他人领土却还昂首阔步,高人一等发人们,内心的怒火就要将他淹没。他们后来聊了什么陆游忘了,只是最后,他记得辛弃疾问了他一个问题。
“务观,你知道共产党吗?”
陆游紧盯着辛弃疾的双眸,点点头。
——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他去的地方可是苏联,共产党当//权的国家,在那般文化的熏陶下,就连他自己也爱上了那些苏式美学,在看到列宁生前的演讲时,内心那股热血感便涌上心头,他想着那时,自己不过也是个小毛孩,或许还在同辛弃疾两个人打闹的年龄,那些为了理想而奋斗的人们提起枪,为了理想而奋斗的样子时,他的胸口便是一阵跳动。
辛弃疾反握住他的手。
“你知道吗,去年大概这个时候的事情。也就是说,共党不再藏匿于地下,而是形成了统一战线——”
陆游回忆片刻,点点头。很多事情不能明说,但是似乎在这之中也定下帷幕最后的样子。他望着少年坚毅的眼神,内心不知为何有些不安。
“我知道那群党人的……因为,在山东的时候我曾经被那些人抓住过,我知道是谁救了我,他的胸前还带了那个胸徽,即使不能明说,我也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务观……你的理想和我是一样的。现在大家的理想都是一样的,我们总要为了这片土地做点什么,不是吗?”
小他两岁的少年语气里带了点儿悲痛,甚至在提到山东的时候内心染了一片悲伤。他曾经的故土,如今敌人蜗居的地方——他曾承受过比自己更大的绝望,眼见着最熟悉的地方变得陌生。作为曾经的主人被驱赶。
“幼安。我明白你的意思。”
“列宁先生在策划那场变革的之前,在那儿的共产党也才刚刚兴起的时候,在高尔基的笔下《春天的旋律》是海燕的颂歌,有人在鼓舞下站起来,那个队伍也因此得到了强大。”
“那首诗歌讲了什么?”
少年清清嗓子,悦耳的俄语从齿间流转。
“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随着最后一点音语留下,唯留下辛弃疾仍在怔愣。
“我们都是海燕。”
陆游说道。
“而此时此刻,我们都要为了一个共同的理想,去唱响我们的赞歌。我们都知道如何的选择是适合你我的,是适合这个国家的,不是吗。”
辛弃疾点点头。他握着少年的手紧了紧。
“人的一生总是要做些什么的。不然就这么看着这个地方如同散沙一般的,一点点从我们手中流逝吗?我不能接受……”
“该属于我们的,最终还是要属于我们。”
陆游盯着眼前人的双眸,他的鸢色双眸也同样染上了一份相同的坚毅,从当初看到那两枚铜币开始,泛着银光的金属便在他的心头深深留下了一道见光口,而这回谈天成了影响事情结果的终端。
分别的时候便是那样匆匆,夕阳落下,洒满了整个土地。
是啊,土地,他们饱受磨难的土地啊。
——
09.
陆游没想到,第二天有人会敲响他的房间门,虽然他有告诉辛弃疾自己在哪个房间,但是也没想到人会那么迅速地找到自己,一开门却又给自己吓了一跳,十五岁少年的黑发一片杂乱,比那时他们偷跑出去玩攀爬的那个草垛子还要乱些。
“幼安,你这是……”
明明顶着那么滑稽的发型,辛弃疾却特别认真。在他口中,陆游得知了这个发型是如何出现在他脑袋上的。
在昨天做好那些决定以后,勇敢的少年窜去了自己目前的居所,一片贫瘠的土地,他在回到家之前经过了卖东西的摊子,他的头发本是同陆游一般留的长发,这是父母的意愿,他们的思想或许还有些守旧,他们让辛弃疾留长发除了因为一些旧观念以外,也是执拗的认为,留长发能保个平安。
后来父母走了,同华北一块离去,在离去前,父母沉默着,也是同样坚毅地把自己塞在了超载的船上,拿出身上最后的钱付了船费。在那之后便是留着念想,也是铭记他们所说的保平安。
平安平安,多么珍贵的一个词。
当那长黑发高高扎起的时候看起来意气风发,可每当想到战场,想到硝烟时,他便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国不安,他何来安?
下定决心做出来的事情总归不会是什么胡闹的决定,辛弃疾紧握拳头,抬手拦住了屠户的去路。
最终快刀斩乱麻,一头扎起的长发变成了同被狗啃一般的短发。
陆游沉默着将辛弃疾拉进自己的房间,心中不知为何波动更甚。他的手放在胸口,盯着辛弃疾的时候却又有些坚毅——他也是如此勇敢。
陆游这般想着,但还是说着。
“你坐好,我帮你修一下。”
他从包里拿出剪子——本是闲来无事在小铺里买的玩意儿,却成为了断去最后一丝牵挂的利器。
等到给辛弃疾剪完,他便自己跑进了厕所。
辛弃疾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当他看到门板反过来的光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变化有多么大——即使已经被人修整过,却仍旧看起来很滑稽,他突然明白了陆游看到他时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他等了一会儿,才听到门锁咔得一声被解开。
开门所看到的,是同样握着一手头发的陆游。辛弃疾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人的脸,毕竟他也知道少年的头发对他的重要性,当然他也不会出口的,这长发曾经带给自己的遐想。
“务观……”
“都说了要一起去做的。我从来不做不信守诺言的事。”
辛弃疾怔愣地去摸陆游的脸,指尖蹭过后面,一片空。即使是这样,陆务观在他眼里也仍旧是那个美人,曾经是,现在也是。无论什么时候也是。
打动他的,让他们交心的从来不是一副姣好的面容或是显赫的家世,而是两颗相互理解的内心。
——
09.
阿织撑着脑袋,她此时此刻多少有点懵懂,更多的则是震撼,她是经历过战争的人,也就更明白下了这种誓言的人到底是有多么坚毅——将伴随自己人生十几年的长发剪断,对于阿织来说,简直是一件做了就痛等同于要她的命的大事。
“……所以,你们剪头发都是为了方便吗?”
“不知道,或许是或许不是,但是我们那时候都觉得,如果把头发剪掉的话,其实就变相代表了一种决心。我们在那一刻,我和幼安,都是做好了一无所有的准备。”
不知为何,阿织听得有些哽咽,她到现在都没听过眼前人听到过正经战场的模样,她好奇,现在却也不敢问,仅仅是这样的只言片语,那样的海誓山盟,那样决绝的割舍一切,似乎就能从侧面证明些什么了,这件事是那么关键,那般没有退路。听到这里,对一个人的敬仰变成了对两个人的。
“所以,陆医生,你们当时就顶着这样的头发,靠着辛先生认识的共产党员的引荐去参与了宣誓,在一片焦急中成为了共产党员?然后在那时候拍下了这么一张照片。”
“是,不过我们入党的时候,倒是也有些小乌龙。我们俩的年龄太小了,接待我们的是那时的一个区域内小组任务的领导者,在看到我们的时候眼神中流露的不可置信和怜悯都要溢出来。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他说的那句话——”
“这么小的孩子……本来都该在上学的,哎!”
明明是一句简单的话,熟悉的乡音和叹息的语气却让阿织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反正我俩当时坚决的说,我们都是做好深思熟虑的,那时候那儿也缺人,即使是这样我们也还是进了。但我们没碰到一块儿,因为他们知道了我家是医生世家,还在苏联留学,在苏联的那几年还通过家庭教师和跟随父亲去大学里学过医学,便把我归去了后方,要我跟着有经验的人一次又一次训练,但是幼安吧,他年龄还小,但是打架却是一把好手,我们后来的连长看到他啊就喜欢的不行,每次跟着那儿的同志训练完都笑着,说他是个神人。只是可惜说是训练,不过就是教他些最基础的东西,到最后那些摸索会的东西,不过都是在受伤中学会的。”
阿织对了对手指,突然想到了那副画面。鲜活的少年练武的画面,又想到受伤的画面。少女的心思总是细腻的,当她听到一次次受伤时,心中不由得一紧,想到了那时拯救她的姐姐,那时她的手是否也是一片斑驳?她轻易地想出答案,那一定是的,因为就连那时候傻气得要死的自己在摸到那只手的时候,也不忍发出一阵惊呼。
——姐姐,你的手上有好多小山丘。
“所以我经常在后方看到他,说来也巧,我们俩总能碰到一块儿,他每次受伤都刚好赶上我值班儿,本来我们关系也好,所以每当那时候,我们就会忙里偷闲,趁着一片夜深的时候,他从病床上溜下来走到我旁边,我们俩就又是聊天,又是站岗地度过一个夜晚。我不能说那段时间是否快乐,因为听到炮火声的时候,没有人能笑出声。可当我们做成了什么的时候,当我救活了谁的时候,我总能是快乐的吧。因为我知道的,如果能一直这么救下去,救下去,是不是就没有人会死,我们的战争会很轻易的赢?”
阿织望向男人,他的脸上是一蓦然。她知道的,曾经陆医生对自己说过的,救得多,就是因为死得多。她不敢去了解的战争是人曾经最深刻的记忆,哪怕是自己也不敢轻易去涉足。
天不怕地不怕的阿织,在面对那些自己独自一人难以承受的过去时,想到的第一件事是逃避。她知道她遇到了个好医生,因为医生总是看着她或是害怕的,或是难过的神情,隐去了那些她知道了会更恐惧,会更悲伤的事情。只是把人的经历以一种轻松的语气说出来,就如同他这个人一般的,用淡淡的语气讲出来。
可是阿织知道的,外婆说过的,每当讲起自己的父母,就如同用刚夹完木炭的,在火上炙烤过的火钳在心上狠狠地烫一下。
阿织不敢想象那有多疼,对于他们也是的。这样的事情就如同火钳,陆医生每提一次,便是在他内心上烫一下。
人心都是肉做的,怎么可能会不痛呢?
“但是你甭说,幼安他去了那儿以后就当长大了,他那时候正是长个儿的年龄,如同树枝抽条儿一样的迅速地往上窜,本来就比我高些,后来就变得更高了,在战场上那么行走着,虽然因为粮食不够有些瘦,但在那种情况下也依然长壮了不少。”
陆医生看着阿织垂下去的脑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阿织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儿,无论开不开心都能够被人轻易觉察到的性子。他当然知道自己的话对于小女孩来说多少有点儿残酷,于是想着想着,想到了少女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党员证时说的话。
“你看,那样的幼安不就是满足了你对我们这群人的幻想吗?身穿绿色军服,高大,相比起来说身强力壮,你看,我没骗你吧?”
阿织点点头,又摇摇头。
“没有……”
“怎么了?不开心了吗?还是想回家了?”
少女的脸上强硬地扯出一个笑容,随即又沉了下去,脑袋越埋越低,手也不受控制地放在大腿上相互抠搜着。
“只是我想着,辛先生上战场的时候,也只不过比我大一岁而已……我和他在一样的年龄里,我却可以找外婆胡闹……偶尔麻烦乡里人,但是你们却在那时候就走向了一个我这辈子都无法涉足的地方……感觉有些——”
“蒋阿织。”
阿织听到了自己的全名儿,她几乎没被别人叫过全名,从小到大都是阿织,阿织地叫唤,如今天这般的全名,让阿织的内心不由得紧张起来,她有些慌忙地抬头,与陆游对视着,才发现陆医生的眼神早就变得认真,如同平时面对来看病的那些孩子们,家长们。
“每一个人有每一个人的人生,而我们的人生就是那样的,我们或许生来就属于那样的,要做那种事的人。我是谁,我要做什么,从来都是我们自己决定的,我和幼安选择了这样的人生,选择了这条道路,我们从来没想过如果我们没有这样做会过着怎么样的生活。我没有想过我去医院成为一名标准的外科医生,辛幼安也没想过去打工,或者拿着那笔钱继续上学,成为一个学者。我们都是自己选择的道路,因为我们想要为这个社会做些什么,或者说得自私一点,我们都出于一片内心深处的渴望做一件事,只是拥有这份渴望的人很多,渴望变成的愿望与希望凑在一起,最终成为了一份愿景,愿景顾及每个人,所以才显得我们做的事那样伟大。
可是我们在做这件事,真的完全是为了别人吗?不是的。其实归根结底,就是我们内心当中那点最私人的,对这个国家的眷恋与希望。从来不是因为别的。选择也好付出也罢,不都是我们自己选的吗?所以……没有任何必要为你的青年时代幸福而我们没有而悲伤,也不要因此觉得对我们不公,因为如果再来一遍,我们依然会选择这样的道路。”
“我即是我,我们的人生是我们自己选择的。我们存在的意义是随着世人对这件事的看法的不断变化而不断改变的。因为我们做的事情是正确的,重大的,所以是伟大的。反之,如果我们做的事情没有意义,当我们的反抗失去意义时,我是谁,我做了什么,也同样不重要了。人的一生本质就是追求一份自身的意义,如果我们做的这件事没有意义,我们的人生也就毫无意义了,没有意义的我是随时可以被替代的其他人,我的存在与否对别人也没有影响。同样的,对于你来说,哪怕当年战争没有我,也会有别人,总之绝对不会空下来。和你对话的人可以是我可以不是我,说出这些话的人也同样可以不是我,如果你今天没听这些,这些话也是没有意义的。但就是因为后来这件事的重大有了自己的意义,所以我们最终也有了意义。存在的本质就是有意义。”
少女半懂不懂得点点头,她没听过这些论述,这般复杂的逻辑她是第一次接触,对于女孩来说有些过于难理解了,但她仍旧听得很认真,也同样在一阵消化后明白了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她望着陆医生的眼神变得正经,弯着的腰慢慢直起,笼罩在她身上的乌云也消失不见。
“可是你们做的事都很有意义……”
少女低下头,用着最快的语速喃喃道。陆医生盯着她,却诡异地没有回话。轻声问了句“什么?”
阿织抬起头,她的脸颊通红,加大了音量。
“可是,你们做的事都很有意义!!”
“意义永远是他人认可的,不是吗,你觉得这是有意义的,他便是有意义的。它就是值得存在的。”
“所以,没必要因为我质疑你自己的人生。没有必要因为我们做的事情的重大与否来对比你自己。你自己的经历同样也是的,因为有自己的意义,所以它才存在,也总会有人认可你的经历,你的故事,认可你的意义。”
陆医生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小女孩的头。
“好啦,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或许有些过于难理解。但是我总要和你说清楚这些,因为这对于你的成长来说也是有帮助的不是吗?”
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如同少女波澜起伏的情绪,在一处归于平静。天黑了,如同被鞭炮赶走的雪怪又吞噬了,没有星星月亮的夜晚一片朦胧,稀碎的一点儿振翅的声音扇动少女的心。
“雨停了。现在也不晚了,我送你回去?”
少女点点头,她跟在眼前人的身后,明明毫无月光,挂在路上的,残存雨拉出银丝,泛着光泽,似乎又把那人点亮了。
家门口亮着灯,一阵暖黄色的灯光宛若进入了白昼,同太阳般温暖着她。阿织知道,外婆在那儿等她。
她回头,陆医生摆摆手,似乎是在向自己告别。
阿织怕黑,但她这回没有回到灯光旁,而是飞奔去陆医生的身旁,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谢谢。”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回到家中,阿织望着在床榻旁等她,半倚着床睡着的外婆内心一阵暖意。瘦小的少女长大了,这一年的时间她变得更强壮。
她抱着老人的肩膀,将瘦削的老人扶到床上,为老人掖被子,如同小时候她对自己那般。
熄灯的时候,阿织发现今天的日历还没撕。
她抬手,才发现今天的特殊。
想起窗外那场大雨,她心下了然。
是惊蛰啊。
都说惊蛰是激起万物生长的时候。
有一颗名为成长的种子也在少女的内心生根发芽。
——
10.
又是一年惊蛰过,家家户户要耕作了。
阿织爬起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她这两天依旧每天动不动往陆医生那儿跑,随着天气的变化,雨天变得越来越多,受到春雨的呼唤,才种下的那些种子发了一点点嫩芽,邻家前后,一片新绿,刺得人心痒痒。
只是今年有些特殊。
这已经是惊蛰之后的第五天了。可是外婆仍旧没有起来种作,她只是半倚在床边,和阿织说。
乖啊,织织,外婆这段时间太累了,外婆想多睡会。
阿织心疼外婆,于是也没叫外婆,从第二天起便没去诊所了。小小的少女学着长辈扛起锄头,对着一片地学奶奶的样子松土。
即便脑袋上带了干活用的草帽,但如春雨般的汗水还是一次次从她额头上滴落。看着工作了一整天,太阳又要下山了,而这片地也才垦了一半不到,她不禁有些着急——别人一天就能做好的事情,她也做不完。
无助感催生,胳膊已经累到抬不起来了,却还是高高扬起。
忽的,感到手头一松,一抬头,是老熟人了。
陆医生从他手中接过锄头问她。
“今天怎么没去诊所?”
阿织偏了偏头,轻声道。
“外婆说她这段时间很累,但是惊蛰都过了,要是这段时间再不赶着种东西,到季节了就啥也没有了。我和外婆会没吃的。”
陆医生抬起头,不知为何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而后又僵硬地放下,他对阿织说。我刚刚锄地,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阿织瘪瘪嘴,她突然发现陆医生耳朵不太行,但还是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却没想到陆医生听后只是沉默,啥话也没说自己继续锄地。
少女消耗体力快,但恢复的也同样很快,她很快从一旁跳下来,小心地避开要重种子的地方,走到了陆医生身边。她看着眼前人娴熟的动作,不禁问道。
“你好熟练啊。我还以为你不会。”
“我一开始是不会啊,但后来有人教我。”
阿织歪歪头。
“是辛幼安先生?”
陆游点头,半开玩笑似的对阿织说。
“不错啊,都学会抢答了。”
“没错,就是幼安。你要知道,我们没打仗的时候也是要学习的,尤其是像幼安,他要上的课可多了。那时候的我们几乎说得上是把《红星照耀中国》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翻了个遍!可以说,我们那时候的偶像啊,不是主席,就是保尔·柯察金,哪怕这些都不是,最起码也会是朱赫来那样的革命行者。——对了,我记得我房子里的书柜还收着那两本书,你还没看过这两本书吧?到时候我给你取过来。”
“有趣吗?”
“都是和党有关的,一本讲我国的,一本讲苏联的。”
阿织想,那样的两本书简直是戳在了她的心上,她几乎说得上是不能拒绝。
“当然,除了看书学习,咱们也是要学习劳动的。那时候我们在乡村啊什么地方守着,目的就是不让那里的村民有什么危险,毕竟那些鬼子们总是做些小动作,不守着不行。平时换班的时候呢,我们就跟着连长啊排长,去那边和当地的村民学习种地。学会了再去帮别人种。
我那时候可笨,怎么学也学不会,锄个地啊总是把土翻得到处都是,这边挖个坑那头要锄的时候就把土又填上,说白了就是白忙活一场。”
——
11.
“噗……”
陆务观抬头,有些恼羞成怒地盯着在一旁笑出声的辛弃疾。他当然知道自己种得不好,但在听到他对自己着像是嘲笑的声音时却还是忍不住说道。
“笑啥啊!人不都有自己不擅长的吗,再笑下次不给你包扎了,也不在你闲暇的时候偷溜下去陪你下棋了!要是……要是有机会,下次再受伤,我一定把你包成粽子!”
辛弃疾抬起双手,示意着自己投降。他倒是有些坏心思,从小除了喜欢逗比自己还小的小孩儿以外最爱做的事情还有一样——逗猫。
爱猫人士陆务观曾经在很小的时候强烈谴责过辛幼安,但是到最后发现似乎没什么作用,于是每一次在辛弃疾要得手之前就上去先一步把猫抱走。跑得飞快的同时也没注意到怀里的猫都被他俩吓炸了毛。
虽然这没有真的猫可逗,但眼前人——其实偶尔也会逗人家,却发现人和猫生气的时候简直说得上一模一样,要么鼓着嘴,要么揣着手,做出一副生气的表情,说着一些一点儿威慑力也没有,甚至称得上可爱的话。
眼看那人笑意依然收不住,陆务观气不打一处来,扔了锄头就要伸手往人身上来一下。辛弃疾往旁边一闪,最终笑着念叨。
“我错了我错了!别生气啊务观。”
陆务观深吸气,又随即有些失落。从地上扶起锄头。帽子下留的长了些的头发落了下来,和主人一样的低垂。
“你说是不是锄头对我有啥意见,不然怎的不听我使唤?同志们都去帮别人了,我到现在都还没学会呢!”
辛弃疾知道陆游脸皮薄,所以才会不好意思去问别人再教一遍,他或许真的是在种地上天赋算不上高,所以那阵儿没听懂。不过换个角度来讲,或许是天赋全在医学上了,不然怎么做到的在十岁开始短短九年就可以学到大学博士级的东西了?
“简单啊,没关系,务观,我来教你就是了。”
陆游点点头,游戏如释重负地把东西给了辛弃疾,站在一旁认真学习。两个人在那儿掰扯一下午,开始自己尝试的时候却发现无论如何那个姿势总是有点问题,到最后似乎是学的有些无奈了,在他再次出现问题的时候,辛幼安直接从自己身后围过来,调整他手的摆动动作,借着少年人的神力,成功做出了第一个正确的动作。
耳旁是一阵热源,点红了他本就单薄的皮肤,从耳间开始一点点向上晕染,最后就连脖子和脸颊也蒙了点红。务观抬头,羞赧地扯过工具,说话却有些支支吾吾。
“我……我自己试试。”
不那么敏感的青年才注意到自己刚才的动作有多么的亲密,再回头一看,身后是在不同田地里,似乎是倚着锄头休息的同志们玩味的笑容,起哄声没响,但看着一个二个做出的嘴型,那声音哪怕没有出现也深深烙印在了两个人脑海中。一瞬间顶着西红柿脑袋的从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平时相处起来动手动脚的朋友此时此刻隔了一段距离,都不知道是羞得还是窘的。
但是总归在那之后,也算是学会了如何种地了。
——
12.
“反正那时候蛮尴尬的,被一群人看到我种地笨成那个样子,辛稼轩他就在那不停教我,我们俩都快羞死了。”
陆医生挑拣着曾经的事迹,把这事说得搞笑了一些。阿织在医生幽默的故事和幽默的语言的共同作用下咯咯直笑,似乎是有些幸灾乐祸地说——你也有这么尴尬的时候呢——。
不过两个人一块儿干活总是要轻松一些,阿织想着。随着天色完全暗下来,剩下的地也被他俩快速的处理完。两个人就在那儿一边聊天儿,一边撒种子,到最后趴在地上一起埋土。陆医生的白大褂沾满了土,看起来脏兮兮得,却让阿织觉得亲切极了——原因无它,原来有一段时间自己天天没事了就找朋友到处玩,那时候自己的衣服上总是脏兮兮的,但是自从跟人干活了以后,这样的日子说得上一去不复返,如今看到了会觉得甚是亲切。
可等到种到最后一排的时候,房门突然开了,外婆倚着房门,看起来却仍旧一副疲惫的样子。阿织想去看看,却又想到一旁的是医生,便也想着要不叫陆医生帮外婆看看,结果她还没开口,陆医生便自己走了过去,两个人聊着聊着就走进了房子,锁上了门。阿织撇撇嘴,啥也不让他听,两个大人真是的!
她有些恨恨地,埋土的力度变得更大了。
等到把最后一个坑填上,陆医生才从奶奶的房间里出来。他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看,那股子悲伤从他的脊髓里透露出来,那是她在第一次聊天才从陆医生身上感受到的情绪。
她上前拉拉陆医生的衣角对了个口型。
“怎么啦?”
“织织——”
外婆叫她。阿织听到外婆的声音,便小跑到外婆面前。她一年长高了很多,现在已经比外婆高出去很多了。外披伸长手,摸了摸阿织的头。
“刚刚陆医生和我说,你一个人把地种了,真的假的呀?”
阿织回头,却发现陆医生狡黠地和自己眨眨眼。她回头,看向外婆的脸,那张脸上的沟壑变多了,逐渐难以抚平,到最后走向了全身。她点点头,外婆就笑得眯起眼睛,幸福得不得了。
“我家阿织长大啦,真棒真棒……”
听着外婆的夸奖,少女红着脸,却又有些骄傲。
“这样的…阿婆这段时间感觉呢,怎么样也休息不好,想一个人待会儿,刚刚和陆医生商量了一下,他那儿有两个卧室,你这段时间去他那住两天,可以吗?”
阿织听着外婆的话,心有不安。
“外婆……我可以打地铺的,你咋了你和我说说嘛……我担心你!”
外婆摇摇头,直说自己太累了。
少女支吾几声,到最后也拗不过婆婆,但她还是拉着外婆的手说道。
“我会每天都来看您的……”
她跟着陆医生回去他的住所,陆医生在她一侧轻声道。
“我那个地方很久没回去了,那里有一个没人住过的卧室,我到时候收拾一下,你直接过去就行了,我今天晚上去诊所休息,也别太担心。婆婆这么和你说一定有婆婆自己的道理。”
阿织点点头,她没敢和陆医生直说,她总觉得内心有点不安。到了最后她还是拉住了陆医生的衣袖。
“陆医生,你会拼尽全力去救所有人吗?”
陆游一听少女提出的疑问,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
“当然。”
——
13.
外婆走了。
在阿织去看望她的第五天里,她安详地躺在床上睡着。阿织看着外婆起伏的后背,想着这么多天以来她给外婆做饭,外婆总是说她不饿,她真的不想吃。就想到小时候自己不吃饭的时候,外婆和自己说,不能不吃饭,不吃饭身体会受不住的。
少女烧着一锅水,大米和玉米混在一块儿,不过一会儿便散发了一阵香气。阿织挺会做饭的,虽然一开始炖粥什么的都做的不好,但是后来看着外婆做,看多了就慢慢上手了。她有些开心,想着外婆马上就能喝到自己亲手炖的粥了。
当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走到外婆身旁时,却猛然听见了一阵急促的呼吸声。
单薄的被子下身影不正常的起伏。
“外婆?外婆!”
阿织这么含着,外婆却一言不发,什么话也不说,就只是盯着她,呼吸越来越急促。从未经历过这种事的少女慌了神,她想要帮外婆,又不知道该怎么帮,她掀开,被子,感觉手上突然多了什么,刺得她一阵发凉。——是外婆那只曾经温热的手,此时此刻却变得冰凉刺骨,明明只是抓着自己,阿织却觉得自己的骨头也别冻得不行,她看到外婆的盯着她,眼神里不知是什么。那双眸子的颜色淡,眼仁的颜色逐渐变深,又慢慢变大。
阿织都要急哭了,她想把手从外婆的手中扯出来,明明是毫不费力的事情,但是她看到外婆那张不停落泪的脸却又不忍心。
“外婆,你先放开我,我去找陆医生……我保证我很快就能回来,您就在这等着我好吗?”
那只手没松,斑驳的脸上除了点表情,是阿织读得懂的不舍。她真的哭了,泪水顺着眼角不断地滴落在鞋上。
阿织顺着床铺双膝着地,对着外婆便跪了下来。她的脑袋磕在外婆的手上,呜咽混着抽泣道。
“外婆……求你了……我去找医生……您先调整呼吸,我保证我会回来,您就等我三分钟好吗……我真的…真的……”
眼下一片冰凉,似是什么抹了自己脸上的泪水。阿织才意识到外婆松了手。她一下冲出去,像小时候找同伴玩那般迅速,从一处跑到另一处,把原本十五分钟的路程硬生生在三分钟跑完了。她走到陆医生面前,也说不清楚什么话了,泪水鼻涕呛得她如同溺水,她只记得自己又支吾了些什么,就拉着陆医生陪自己跑到家门口。
陆医生反应也快,它一下明白发生了什么,同着自己的步伐跑得飞快,甚至比阿织还要更先一步到家里。
一到家门口就能听见外婆过重的呼吸声,吸气,呼气的感觉让阿织觉得很糟心。陆医生单膝跪在外婆的旁边,他带了一个急救箱,却发现自己似乎派不上什么用场。
他听着婆婆的呼吸声,吸气的时间远远短于呼气,她似乎把自己剩下的气息要排干净似的,起伏慢慢由急促变得平缓。他知道的,他救不了。
因为这压根不是什么疾病,而是时间到了尽头了。
陆游有些凝重,他拉起阿织的手轻声道。
“外婆需要你。你去她旁边多陪陪她。”
阿织听着话,她走到外婆身边,外婆便一下抓住了她的手,在阿织的脸蹭到外婆的脸时,她似乎感受到外婆的嘴角抽动的一下。
她开始和外婆下各种各样的承诺,比如以后一定乖乖的,不让外婆操心,比如家务活以后不要外婆干了,全部都交给她就好,比如她不恨她的父母了,比如外婆你快好起来。
陆游的手搭在婆婆的身上,突然看到婆婆的另一只手也蜷起来,似乎想要握着什么。当陆游的手放在一旁时,婆婆松松地,用指尖挠了下她的手。
酸涩感由眼前冒出。随后不受控制地,如涨潮的水般溢出。
他原本以为,辛稼轩离开以后,他不会再落一次泪的。可是看着婆婆,那种亲昵感油然而生。他想起婆婆曾经一次次为了阿织找她,又想起自己平时受到的照顾,婆婆对他太好了,好到他回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他想到老人热络地拍着他的手,请求他帮忙照顾阿织,免得自己以后不在了,阿织没地方去,又啥也不会。
他也想起前段时间的对话。
“小陆啊……”
“婆婆,咋了,您有事直接和我说就是了。”
婆婆斟酌了片刻,最终像是放下了些什么,轻声说着。陆游听不清楚,他弯下身子,盯着婆婆的唇,观察着那的一举一动。
“我啊,我感觉我快不行了……”
他当时被吓了一跳,慌张地说。
“婆婆这是说得什么话?今天您都能站起来,拉着我手和我聊天,怎么能说这种话呢?!”
婆婆却摇摇头,脸上挂着一副释然的笑容。那双因年长而逐渐变浅的双眸里倒映着医生慌张的身影,一急一缓,同当时相反。
那时候的自己的眼睛里倒映着婆婆的身影,慌张的婆婆请求自己照顾阿织。作为党员的自己要帮忙不说,其实还有一个特殊的原因——他认识阿织的父母。
“人呐,可能这就是命吧。我的命到这里,也很长很长了。我也……差不多时间,要去看看孩子爸孩子妈了。”
“小陆啊,这段时间就把阿织接到你那边去住可以吗?住诊所啊啥的都行……总之还是不要和我待在一块了……我怕她……哎,沾了晦气。”
那时候什么感觉呢。觉得明明作为医生,却要又一次看着生命从自己手边流逝。觉得明明很受人照顾,到头来却没有帮成什么忙。总而言之怎么也好,愧疚也好,完成任务的心也好。陆游看着婆婆那双恳切的双眸,点了点头。
手忽的抽动一下,滚烫的泪在胳膊上留下一个泪痕,随即散发着寒凉。他抬头,看到婆婆正用那双和蔼的眼看着他。他贴近婆婆说道。
“婆婆放心……阿织,我会好好照顾阿织的。”
婆婆的呼吸缓了又缓,如同剧烈滑动后的波纹,从波澜到平稳。她的眼睛从自己滑倒阿织,望着阿织,她笑了。
带着笑脸,闭上了眼睛。
她的波纹停止晃动了。
感受不到生气的阿织抬起头,看到了外婆对着自己,安详地比起双眼。一旁的陆医生抬手,握在外婆的手上,随即对自己摇摇头。
“对不起,阿织,我不能……我做不到救她。”
说话的语气是自己也想不到的颤抖。
陆游感到自己耳朵突然一阵耳鸣,随即什么也听不见了。但他看到了阿织长大了嘴巴,痛苦的泪水再一次从她眼中滑落。
如果沉默有声音。那此刻一定震耳欲聋。
——
14.
村里的人合力,把外婆安葬在了后头的小山里。小山上嵩着一个一个小丘,同外婆脸上的皱纹,那片不平的沟壑,外婆就躺在那里,安详地像是回到了她母亲的怀抱中。
阿织坐在立着碑的坟旁边,不哭也不笑,就是和外婆有一搭没一搭的讲故事。
她想外婆。没有人会比她更想外婆。此时此刻的悲伤也没有人可以理解。她坐在那就如同一座雕像,仅仅几天时间便因为悲伤过度瘦脱了相,过细的四肢抱在一起,秃如同一只断了翅的蝴蝶,在曾经最爱的人身旁驻足。
忽的,阿织听到一片草地摩挲的声音。
回头一看,发现陆医生坐在了自己身旁。
“阿织。”
阿织对他笑笑。
“陆医生,我不怪你。我也知道的,其实找你的时候我就知道,外婆这不是什么病,她原来和村里人一样很健康,怎么会突然生个什么病呢?那进气多出气短的样子,我自己也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儿,只是——”
少女的头埋得更低,声音带了哽咽,变得越来越小。
“只是我不想相信而已……”
阿织没说话,却感到肩膀上突然传来一阵热源,混着朦胧的泪水抬头一看,发现是陆医生用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
“阿织……你知道人的长大意味着什么吗?
阿织摇摇头。
“人的长大,一个是身体上的,一个是心理上的。有的身体随着心里一起,有的心理要慢一些,有的心理则要更快一些。婆婆为了保护你,在原本应当是第三种情况的你,靠着一次次沉默变成了第一种。”
“阿织,你想知道你父母为什么会离你而去吗?”
阿织撇撇嘴,她不想知道,因为那是自己不愿意回忆起来的东西。她想到父母内心只有排斥,因为每次提到父母就想到他们留她一个人在这里,留给她一个不完整的童年,外婆提到他们老是会变得心情不好,所以讨厌他们,排斥他们,但有的时候也会想,如果自己的父母真的在会怎么样?她也曾在深夜为父母的离去找理由。
“阿织。其实,我认识你的父母。”
阿织抬起头,眼中流过震惊。
“你知道吗,他们也是共产党。也就是你最敬佩的那一批人。当年敌人经过沿线的途径,那时候打了败仗,他们挨家挨户搜查残存的共产党。那时候刚刚好,你父母在婆婆家驻足,临盆的那天晚上听到你哇哇大哭的声音,你的父母都很开心,婆婆手忙脚乱地接过你,你在父亲,母亲,外婆的簇拥中嚎啕。阿织不是随便喊的姓名,是父母深思熟虑后决定的。
阿织阿织,缝补人生。
织出来的布可以是各种各样形状的,各种各样图案的。他们也希望你能够活出自己的人生,活出自己有意义的人生。”
“那他们后来为什么又要走?”
阿织的嗓子有些沙哑。说出来的话如同残破的玩具,眼珠转动,如同木偶般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因为敌人来了。他们除了要杀共产党,还有他们的后辈。为了保护你,他们在你走之前用印泥给你改了个小手印,在敌人来的前几个小时叫大家一块藏了起来,随即便骑着马走了,这样你们才能活着。
后来你母亲被抓了,在被俘虏期间英勇就义。你的父亲牺牲在战场上,他的上衣口袋里是你母亲和他的结婚照,以及你那只红色的小手印。那之后有人去看情况,那照片和手印保护得特别特别好,一点折痕啊也没有。”
阿织听着这些,那些曾经的质疑,曾经的怀疑一下子全被否定了。她错了,她一直以来都错了,她误会了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视他们为仇敌,可是他们以自己的性命为赌注,赌自己能不能活。
“你知道吗,我们那个连啊,人人都知道,宋同志她啊生了个女娃娃,那女娃娃漂亮得跟洋娃娃似的,大眼睛黑眼珠,嘴巴一张一张地会吐泡泡。可爱的紧。每当同志们说着嫉妒的话,蒋同志就说,去去去,要女儿自己生去,那是我家宝贝儿——”
“他们的坟在那里。”
阿织打断了陆医生的话。
“他们的坟在哪里……”
陆游摇摇头。
“在无名山坡上,葬在一块,立了两个无名的碑。没人知道他们是谁,但他们却始终在一块。连带着照片一起在大地里相拥。”
眼泪如同决了堤,阿织捂着双眼,不停地啜泣。陆医生看着她,最终还是上前,抱住了哭得惨烈的女孩。他听不清女孩的呢喃,看着那个有些过分明显的表情,也明白了。
对不起……对不起……
她这么说。
随即她便把脑袋枕在医生的大腿上,任由陆医生摸着她的脑袋安抚她,任由她的泪水浸湿了医生的裤子。
她在那儿哭了好久好久感受到霞光的同时睁开了眼。
这回。太阳真的落下来了。
“陆医生。”
缓过来的阿织轻声道,随即想起来陆医生耳朵不太好,于是加重了音量。
“陆医生——”
“嗯?怎么了?”
“你之前和我说,人的存在本身就是因为意义,没有意义就不再存在。我想起我的父母了,他们做了这么多,大多都为了我,那我就是赋予他们意义的人,可是我却什么都不知道,让他们的行为存在都不存在了……”
陆医生垂眸,怜爱地抚摸过阿织的脑袋。
“可是现在记起来,也不晚哦。不是所有的东西都会在生前被记住,就如同画家诗人,他们在生前大多郁郁不得志,直到死后才被人赞颂,可那样能说明,他们的诗歌画作没有意义吗?——并不能。即使人们后知后觉那些价值,但只要想起来了,那它不就有意义了吗?它们不就在人们的精神世界里永存了吗?”
阿织点点头,握住了陆游的手。
“这回不会再忘记了。”
一定不会了。
“陆医生,你说,如果我娘还在的话,她会这么抱着我吗?……这样被抱着,躺在亲人的腿上,感觉好幸福……”
“会的。一定会的。”
她回忆起从第一次见到陆游。那人便总是很温和的对待自己,哪怕自己讨厌上她的那一次,在自己惹了麻烦找回去时,陆先生从来没有生气,只会热切地望着她,眼神里的担心曾经被她忽略掉了,但是现在却又被她捡回来了。她想到那个表情,又想起了十岁生日的时候,约了别的小朋友们彻夜疯狂后,他们的娘也多半是那样的神情。
再想想,偶尔的拥抱,教她读书写字,带她学各种东西,在遇到困难的时候帮助她。
原来。她已经体会过一份来自父母的爱了啊。
少女笑了笑。
“会啊。那就好。最起码在现在,我感受到了。最起码也还有人能让我感受到。”
“陆医生,谢谢你。”
阿织说道。
“陆先生,给我讲点儿故事吧。辛先生的事情还没讲完,你曾经承诺过我的,要和我说的。”
陆游看着枕在自己膝上的女孩,轻声道。
“阿织,你知道吗,你之前开玩笑说我耳朵不太行,我的耳朵是真的不太行。”
“什么?”
“曾经啊。说起来好像就是近几年的事情。那天是一场大仗,我们那时候已经入伍很久很久了,那天的雪下的很大,但我们知道那场战争至关重要,也因为他关键就关键在于,敌人会不会威胁到我们的军事中心。所以几乎那一块军区的所有兵力,能上的都上了。
幼安就在其中,我深知这场战争的危险,他也知道的,但是我们都没有劝对方,只是在顶上去之前,对视一眼,算是给对方一个照应。
我在后方站不住,到前方去看,隔着战壕看到了敌人想比我们不知道先进了多少的武器,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的。我看着他热血奋战的样子,又看到身旁一个个倒下的同志。脑子里满是,如果今天这人不够了,就轮到我了。
我就看着那个身影从我眼前出现,又在我的视线当中消失。但是他们能干。同志们牺牲的很惨烈,但是把敌人打推回去了,算得上是阶段性的停战了,我们军医啊说是不上前线,可是偶尔也是要打。趁着休战期间去抬伤员。我抬的最后一个伤员就是他。
那时候,敌人的战斗机声突然在脑袋上方响起,我听到身后是炮弹轰鸣的声音,辛幼安在我背上,他自己本身受了伤,满身是血,把我的红白袖套染成了全红,脸上确实灰,却还是硬撑着,叫我快走,别管他。
可我怎么可能不管他呢?我和他那么多年的感情了,怎么可能不管呢…
我就背着他,背着他找各种掩体藏着,直升机从在我脑袋上响,嗡嗡嗡的声音像是把蜜蜂的嗡嗡声用村喇叭扩大了。到最后发现没有地方躲了,我说,莽吧,要不一起留在这,要不一起离开这。就冒着那个落下来的炮弹不停地躲,把他送了回去。”
阿织的心随着陆医生的言语一上一下。
“说起来,那也是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受伤呢……后来他醒了就开始责怪我,说我不顾个人安危,万一我出事了怎么办呢?我就和他说,说好了要一起上来,一起下去的。你要是先走了,他下回打架要人包扎我就不帮他了!”
“所以耳朵是因为,离炮弹太近,被声音震到,影响到了吗?”
她看到陆先生点头,随即垂眸,轻声道了一句。
“对不起……。”
“没事,这从来也不是事。”
阿织听完了,如释重负地笑了。
“那就好。话说,陆先生,你之前一直和我说,我见过他,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
“你确定吗——你没见过那个在你摔倒那天,笑你那个男人?”
阿织身体一震,忽然想起了那天自己听得不太清楚的称呼。
“辛幼安,别逗孩子了。”
——辛,幼,安。
恍然一下,似乎想起了很多很久远的记忆。
阿织想起来了,陆医生来的那天,实际上来得不仅仅只是陆医生,有个高大的男人和他一块儿来的,他们两个人作伴,看起来好不亲密。
那时的阿织被外婆拉着去找陆先生了,自然没注意到在一旁的新村民。
——后来,还没认识新村民,新村民就要走了。
听说是边境那儿对他们的需要,他是个坐不住的主儿,想到保家卫国便停不了,便马上就去了。
记得那天算得上是锣鼓声声起,阿织忙着洗衣服,没注意到远方的一片喧嚣。还是后来听村里人说得。乡里的人一听人家是要去打洋鬼子,保家卫国的,有马的牵出马,说什么也要把人送到车站,周围的人们握着他的手同他道别,有的眼眶里还含着热泪。
她去的时候已经晚了,赶上的只有逐渐移到门口的马和背上的一个背影。她看到了一旁除了牵马的第二个人。那人的长发在后头松松盘起,只留了一个倩影,那般秀气的身形,一看她便知道是陆先生。
陆先生的手上拿着绣起的红花,马背上的青年人弯下腰,任由陆先生把那花挂在自己的身上。那红花看着那么鲜艳,比夕阳还要红些。阿织突然想到,他们俩在挂完红花时那对望的场面,即使看不明白,却也能知道两个人的亲密。
她望见陆先生抚了抚辛先生的脸,牵着马的人把马拴着自己跑去上厕所了,两个人的身影靠得无限近,近到贴合,随即又迅速的分开。
少女那时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只是知道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一定很好。不然怎会送行时,陆先生又是缝红花,又是贴面颊的呢?
回忆完这些,阿织抬头,点点头说还记得。
她说道。
“他前两年,应该是去参加抗美援朝了吧?打洋鬼子去了吧?”
陆游点点头。说道。
“是啊,呃一开始也想去的,不过因为耳朵的问题,到最后也没去成。他不同意我去,因为我的身体啊,听力啊什么的都不支持我最后在过去了。所以他和我承诺,他肯定会来。不回来的话,我再过去找他。”
“怎么听都像是生死的诺言啊。”
“是啊,有的时候想想,他明明写情诗,写得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有的时候说话却有些笨拙。不过即使那样的诺言,我依然同意了。”
听着温和的语气,阿织沉思了片刻,问了她自知道那个带着红花的背影就是陆先生口中的辛幼安以后便想问的问题。
“所以,先生,你们在送别的那天突然一下靠得很近,到底是在干什么啊。”
没想到少女会问这样一个问题,阿织看着陆先生的脸,突然就五彩斑斓了起来,一阵白一阵青的。她的内心突然有了个可怕的猜测,不过这个猜测太过可怕,还是不要说好了。
另一头的陆游也在思考,他应当如何和小姑娘解释这段关系,因为好像怎么解释也解释不清。那天或许是怕之后见不到了,所以两个人就趁着没人的时候接吻,算是他俩在战争时留下的习惯——凡是第二天要去做危险任务的,做任务前就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接个吻,留给最后作念想。
正思考时,突然感到自己的手被拍了两下,看到了阿织笑的柔和的脸。
“我想,是挚友情吧——”
她看着点头如捣蒜的陆先生,心想真好啊,自己这个台阶给的。
忽的,陆游问阿织。
“阿织,其实我也有个忙想请你帮我。”
“什么?”
“和我一块儿,等辛先生回来,让他给你讲故事,他讲故事可比我好听多啦。”
少女笑了,笑颜比任何时候都漂亮。
——
15.
今年的夏天格外热闹。
也不是新年或是啥别的节日,村头就如同被点燃了的炮仗,忽然地就热闹了起来,家家户户点了花灯,黄昏下是踱步而归的英雄,哼着小调儿的医生用目光迎接着他,身后是乡民抬着二缸酒的背影。
张罗声,吵闹声,欢笑声此起彼伏,跟赶集的街道似的。把热火的夏翻炒得更热火了。
阿织陪着陆先生站在大门口,等待一个归来的身影。
“怎么还没来?”
“再等等。”
“哦……”
直到暮至夕归,远方才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
她可算是看见了,那个陆先生口中无数次出现的辛幼安。
他确实要比陆先生高上不少,陆先生在他旁边站着宛如一位漂亮的妇人——对不起她最起码不该这样想陆先生的,虽然在知道一切以后,有的时候面对陆先生的关怀,真的有一种过着娘还在的日子。
她看着两个人拥抱在一起,眷恋的样子让她觉得,哇,今天的夕阳怎么这么刺眼啊。
暗道不妙,阿织先一步离开了那。
看着匆匆离去的小女孩的背影,两个人偷偷笑着。陆务观轻声说着,好像在讲谁的笑话似的。
“你别说,那小姑娘是真的挺好逗的。”
“有意思得很——”
陆游笑够了,就半挽起辛弃疾的手。
“走啦。今天的宴会可专门就是为你办的!你已经来得够晚了,大伙儿可都在等你。”
夕阳西下,这回是两个人影走回那个村落了。
——
16.
缓缓降落时,如果回看。
远处日边云深,
两行青山,
村落在她怀中,灯火尚暖。
多少岁月都彼此为伴。
我猜那里的人,很少落单。
烛光映红的 那个夜晚,
年轻的人约定 永不离散,
看她盘起长发 他笑得羞赧,
烟火初升 久久弥漫。
——
17.
太阳落下了,总要升起的。
蒋阿织这么说。
—END—
正文部分完结啦,还有一个番外。
怎么说呢,这篇文我想了很多,想过要不要用他们两个人中一个人的视角去写这个故事。后来想想,最终决定以蒋阿织这个姑娘的视角去为主题写。
我想写的,想感慨的,想赞颂的人啊,事啊,想表达的话很多,都在这篇文里了。
感谢观看。
《告别娑婆》
陆辛陆正史向:从开禧北伐到崖山海战
章三:祝英台近
Bgm.《cracks invisible》
未至入夜时分,御街上便亮了满眼灯火,酒楼欢乐处,笙歌四起,欢笑满溢;门口招客的姑娘们水田长衣,额发高束,或插银莲小簪,或别西湖畔花,皓齿明眸,笑语盈盈迎客来。
这酒楼欢乐处里头的姑娘,虽不是做甚么皮肉生意的,被吸引到此处的却也是不少:有贫的,有富的,有穷酸书生,亦有达官贵人,红紫华服里混着黑灰布料,肥头大耳的大肚腩里尚有拿着新词曲儿偶失龙头望的落寞才子。草鱼蛟龙,皆汇此处,因此这里正是熙熙攘攘中,上探社稷,下听江湖的极佳场所。
...
陆辛陆正史向:从开禧北伐到崖山海战
章三:祝英台近
Bgm.《cracks invisible》
未至入夜时分,御街上便亮了满眼灯火,酒楼欢乐处,笙歌四起,欢笑满溢;门口招客的姑娘们水田长衣,额发高束,或插银莲小簪,或别西湖畔花,皓齿明眸,笑语盈盈迎客来。
这酒楼欢乐处里头的姑娘,虽不是做甚么皮肉生意的,被吸引到此处的却也是不少:有贫的,有富的,有穷酸书生,亦有达官贵人,红紫华服里混着黑灰布料,肥头大耳的大肚腩里尚有拿着新词曲儿偶失龙头望的落寞才子。草鱼蛟龙,皆汇此处,因此这里正是熙熙攘攘中,上探社稷,下听江湖的极佳场所。
穿过层层的熙攘人群,借过高台上三五个身着水红半袖,橘黄百迭的姑娘,便能见一位身披墨绿披风,身着红色半袖,半抱琵琶,袅袅坐于莲花祝鲤石凳上的三娘子。她指下生风,垂眸含情,袅袅婷婷,风风韵韵便奏出一首《祝英台近》来: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倩谁唤、流莺声住。
鬓边觑。试把花卜心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呜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将愁归去——
“哥儿,哥儿,且醒醒。”
宝庆元年。
临安,风雪压城。
“哥儿,哥儿,醒醒,你要的酒来啦。”
小厮所在茶间设大堂内,不似独室清雅静耳,隔着几方屏风,依旧能听见周遭窃窃之声。他将怀里抱着的坛酒放在桌上,弓身对眼前烂醉如泥的汉子道。
醉汉闻言,纤长的睫毛在烛火下的浅色投影微不可查地动了动,他听见声音,似乎是笑了,又似乎是没笑,只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俊丽感,要问这醉汉是谁,正是闲居临安十五载,整日浪荡风流处,厮混快活地的辛弃疾。
“小哥,别唤他啦。他呀,已经喝死了!”隔着一片茶桌,有一汉子见辛弃疾迟迟未醒,拍案起身大笑道,他此话一出,周遭茶桌的汉子皆哄笑起来,就连一些姑娘家,都捂嘴偷笑了几声。
仿佛这是甚么快活事似的,邻桌又一粗汉站起,指着辛弃疾道:“哈哈,小二,你叫这个醉鬼作甚!他平日里头不是说了么,说什么,醉后无妨死便埋,如此还能风雅一回!你便随了他的愿,让他醉死吧!”
“唉,”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举扇掩嘴,太息道,“可惜他家兄长,做教书先生的月钱,全都被这人拿去花销风月酒菜了。一个外姓兄弟,能做到这个地步,真是……唉!”
烛火跃动,风雪声烦,在一片窃窃讨伐声中,辛弃疾终于睁开他那双薄情又锋锐的琥珀色眼眸,露出两腮酡红的一片。
他打了个酒嗝,旋即摇摇晃晃起身站定,那本半束的黑发随着他的动作如瀑散下,加之衣衫凌乱,便更显得有些魏晋的风流意味了。
辛弃疾似乎是缓神了半晌,也像是呆愣了一会,那惺忪的双眼还有些朦胧,脸上手背上因睡觉而压红的印子也还没有消去。只见他依旧一只手撑着桌面,微微倾斜着身子,摇摇晃晃扫视了一圈周遭人物,毫不避讳地打了个酒嗝,接着便睨着眼,笑着看向那歌舞盈盈处的三娘子,问道:
“嗝——三娘子,琵琶可借某一用?”
“郎君请便。”三娘子露出个浅浅淡淡的温柔笑容,玉臂缓缓一伸,便将琵琶递给了辛弃疾。
辛弃疾接过琵琶,道谢一声,便坐于凳上。他闭上眼睛,甫一抬手,嘈嘈人群便瞬间安静下来,若还是有什么说话的,必然只会放出极轻的声音。于是在此时,脚步都变得悄没生息起来。
他转紧琴轴,拨动琴弦,试弹了三两声,那仿若大珠小玉一般清脆润滑的声音都让那些极轻的声音都消失了。
紧接着,那急急切切如暴风骤雨一般的声音排山倒海般袭来,仿若疾行军阵嘈嘈之声,又如兵刃相接金石之声,恍若让人置身古战场,他就像是在万军丛中恣意游走的少年将军,乱发纷飞,骄艳如阳,那把即将横扫草原的环首长刀在他的手里搅弄乾坤,令天地都为之失色!然而下一瞬,箭矢破空,烈火熊熊,一切的一切都如玻璃碎裂般,忽地坍塌下去。
他在清冷的月光中睁开眼睛,那颤抖着的睫毛上像是落了霜,雪白的一片,他的眼底印着高挂着的月亮,也印着无边的黑暗,像是白天再也不会到来的永世寂寞。
要甘愿忍受这样的寂寞吗?不,绝不,他绝不要在这月光中沉沦下去!辛弃疾猛地起身,在这一片黑暗中倏忽拔出了剑:一把藏在音节飞纵之间的剑。仅有此时,四弦足可呐出媲美斫匣青霜的清啸,黄云为之震颤,飞攀而举,倒倾鲛室。干戈寥落之际,听百里开外,烛龙陨落,拟想亿千干戈止步于此,烟尘一清。
①他终于在乱纷纷的月光中重又舞起了剑,凛光长剑将那翩跹衣袂照成月白,他青衫落拓,剑眉轻敛,青丝飞舞间,似是边鸿翻月,陇覆寒雪,更似沙场点兵北风啸切,疆外绵延号角之声。只是一切都回不到从前,他再也拿不起他那把横扫草原的长刀,似乎也再也做不回那最明亮、最恣意的少年。
最后,只闻其声乍然一收,众人猛然惊醒,原来无兵、无刀、无剑、无月,惟一人,一琵琶耳。
辛弃疾垂着眼,借着飘摇的灯火,似乎能瞥见他眼底隐隐的泪光,只是他的脸上没甚么表情,只让人觉得肃穆庄重如西方无言流泪的英雄石像。
周遭众人见他仍将一双大手覆在琵琶上,却也不像之前那样窃窃私语。今日他这一首苍凉磅礴的无名琵琶曲震撼了太多人,使得众人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一个传说,难道……他果真是那位的魂灵?
然而辛弃疾并不知道他们的想法,他忽地大笑一声,猛的举起琵琶狠狠向地下一摔。接着,他单脚一踏,旋身轻巧登上木桌,一把抓起桌侧的毫笔,沉吟一声,挥笔书于壁上——
②只见他尽兴狂草,经子百家便行间笔下,千古兴亡纵横驰骤,气势排荡,锋颖淋漓,如是金笳成器,枥马悲鸣;信手挥斥,龙蛇飞舞间,似有昔年辛稼轩独步千古之势!
纵然他心中万千沟壑,笔头所书却也只寥寥几十字。然仅仅是这几十字,却也书尽了他作为归正人的一生忠愤。辛弃疾想到此处,手中原本尽意皴洒的一尾管萧,忽而也像是浑如无物了。
此词一出,满室皆是寂静之音,这有如千万兵士仰天长啸击戟悲歌浩大声势之词,当世除他辛稼轩外,无人可作得。作出这曲词,十几年来容貌半分没变的少年的身份,似乎呼之欲出。
于是席间有一人豁然起身,指着辛弃疾的那根手指不断颤抖:“你、你、你果真是……”
“他果真是什么?”
随着一声清亮的疑问,酒楼紧闭着的大门便被一只骨节分明的素手推开。但见来人身着一身淡紫衣裳,脚踏一对银靴,乱发遮盖不住的眉眼中,是如朗月入怀的盈盈笑意。
陆游并没有收束起手中的红伞,而是握住伞柄,就这么抱臂倚在门边,他无视了眼前一众人马蠢蠢欲动的表情,只用他那双温柔又多情的琥珀色眼眸望向辛弃疾,扬声唤道:
“弟弟,时候不早,我们明早还要赴三娘子的画舫之宴呢,且随我家去。”
辛弃疾闻言,咧嘴一笑,仿佛方才的苦难娑婆之境并非出自自己之手似的。他抓起披在凳上的衣裳,纵身一跃,甩开众人目光,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陆游面前。
他站定了,伸出手极自然地搭在陆游的大氅上,然后他垂下眼,迷迷糊糊地望进陆游那双只属于江南子弟的眼眸。
雪悄无声息地飘落着,落的二人在这一瞬间发上、睫上、肩上都落了雪,辛弃疾的睫毛颤了颤,那雪便簌簌落下,落在他放在陆游大氅的手背上,只那么一瞬间,便化了。
似乎是体会到辛弃疾这一瞬间复杂又无言的情绪,陆游回望着他,亦伸出手来,将手心缓缓覆在辛弃疾的手背上,然后轻轻握住,慢慢地、缓缓地向前拉了拉。
这是想带他回家吗?可是他的家从不在临安,也不在上饶铅山,他迷迷糊糊地想。辛弃疾回过头去,看方才被他摔在地上,落寞了许久的琵琶,又望向桌上摆着的、还未喝尽的江南甜酒,他想他的家乡该在国境之北,那里好像有他的爷爷,有他已忘记的父亲与母亲,有他的老师,还有他的前辈给他许过的那个叶落归根的好梦。
既然他的家在国境之北,在那个或许再也回不去的地方,那他现在的家,又在何方?辛弃疾转过头,踉踉跄跄地在风雪中随着陆游走,他看向二人交握着的两只手,心里朦朦胧胧的似乎就有了答案。
辛弃疾似乎是真的醉了,他歪着头,几乎是一步一顿地跟着陆游在走,嘴里还含含糊糊,嘟嘟哝哝不知道唱着甚么曲子。
陆游手中的那把红纸伞覆在二人头上三寸位子,然大雪还是从四围空隙中落下,不多时已然如柳絮般沾满了二人耳下落发与肩头。
“幼安,”陆游偏过头去,轻轻唤了一声辛弃疾的名字,“今日的曲子和词,是你故意写下的罢。”
“喔?”辛弃疾口中哼着三瓜俩枣的《祝英台近》慢慢缓缓地停了,他掀开眼皮,睨着陆游笑道:“陆兄,我记得你不是在我词作完之后才来的么?你怎么连曲都听到了?莫不是在雪里淋了一会?”
“你那首无名曲弹的极好。”陆游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将辛弃疾的手握的更紧了些。
“个人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铺陈其中,悲怆大气,磅礴无二——我恐怕,明日临安城的人都要知晓你我的身份了。幼安这一步棋,走的不可谓不高明。”
“高明?我可不屑于世故罗网之事,这步棋算是我随心而走,正好瞎猫碰上了死耗子罢了。”
闻此言,辛弃疾喉中乱七八糟的曲子果然停了,一瞬之间,他便收起嘴角的轻浮笑意,挺直了腰板;朔风冷冽,他步伐凌厉,于风雪之中上下翻飞的衣袍却是更加恣意狂狷。
“不过陆兄说的不错,你果然明了我的心意。”辛弃疾道,“其实你我,包括那诗仙李太白都明白:长生如墨魂者,于现世本就不妥。然而我们先生的诗词都不是笔墨写就的,而是被家国大事③挤压、扭曲、拧绞、烧炼、捶打而成的,它飞翔、燃烧、炸响,我们被九蒸九晒,被水煮油炸,被千锤百炼,若我们真的隐居世外,那些正邪的翻腾、爱恨的激荡,真的甘心于落空吗?”
“幼安,无论汉武唐宗,都难逃一死,而他们的王朝,终将也会走向泯灭。纵观史册,我们与我们王朝的结局——”
“你是想说,我们与国家的命运只能是眼睁睁地看着它不可避免地走向覆亡么?”
语罢,辛弃疾那双明亮如少年的眼定定地看着陆游,仿佛此刻天地间唯一的光,都落在了他的眼底。
他笑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千万不要为了所谓的规矩而辜负了自己的心。陆兄,二位先生与你我,其实都是这样的人。”
自己的心么?陆游先是凝望着辛弃疾的脸,接着便垂下眼,楞楞地盯住二人紧紧相扣的手。他的心意无非是要守大宋江山百年千年,无论它将以何种面目踉跄着走向覆灭,他都已经做好了与其一同相拥黄泉的准备,只是……只是这个人,他实在放心不下。
无论是谋局、断事、洞察力、先见性还是领导力,辛弃疾都在他陆游之上。他与诗家相处的那几年光阴太过深刻,深刻到连他陆游这个诗歌的魂灵见到他的第一面,下意识的反应都是像诗家那样,想拭去他眼边的泪水。他多想将这个孩子永远藏在他并不丰满的羽翼之下,多想在这乱世中让他只做个只知走鸡斗狗的少年;然而辛弃疾是高原上永不服输的雄鹰,并非是母鸡后头步履茫然的雏鸡,他已然在临安蛰伏了数十年,只待明日,便可再不回头地一飞冲天,到那时,他将作为活死人教的掌教,在这金瓯残缺的江山上奔忙辗转,至死方休。
“别把心思放在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上了,陆兄,我们回家。”辛弃疾见陆游眉头将将皱起,忙道。
陆游抬起眼,此时恰好一片雪花落在他的睫上,随着他的眨眼与睁眼,那一颗雪便化作了一滴泪,蕴在了他的眼下,盈盈地泛着小小的水光;他的鼻子冻红了,是一股透亮的嫩粉色,显得有些可怜,又有些滑稽,只是辛弃疾盯着他唇上和鼻子上未化掉的雪,想道:真是好一个冰肌玉骨的陆务观。
这二人未有提灯明路,一步一履皆要小心下脚。只见江南远山横亘,有十万长松,千万风雪,俯首去望,惟有天地间一抹缓缓前行的红色明丽亮眼。
回首去望,只见大雪模糊来路,只剩下一个不可捉摸的影子。
“宝庆元年冬,辛稼轩公魂灵现世临安,作无名琵琶曲,并配词《贺新郎》,时人争传之。”
——《临安异志》
冬季给予临安的,不止只有千黄落尽,万绿凋零的灰色美。
北街还留着靖康以前的屋子,说老也不老,年轻的也大略只有十大几年光阴。那房子屋檐高高低低的错落,各路也宽窄不等,但定是马车进不来的,大多数的道路至多容二人并排地行走。
主路上有许多味道,这里有许多年轻的房子,也就有这座诚中真正年迈的老屋。平常日子里,老人们腾出家里些的屋子来,卖些东西赚些零钱,面店酒家最多,混着些味道,却不比斗香店的浓。步入这座城里最古老鲜活的地方,便能闻见临安的生活气息。
或许是因为二位先生都来过临安,又或是因为他们的墨魂真真切切地在北街生活过十几年的缘故,当辛弃疾陆游并肩行在这西北巷间,一个一个地穿梭过那些当铺与老屋时,心中竟油然而生一股不舍之情: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重返临安,若他日率军勤王,临安还会是这个风流歌舞的美人吗?
不,不会的,美人终究有老去的一天,曾经将大宋打入深渊的金国虽然已经奄奄一息,然而更北面还有横扫草原的蒙古,南北虽无定势,然而孱弱如此的宋国,碰上如此年轻的蒙古,真的会有胜算么?恐怕这位美人,还不知道她的命运终究是被囚禁在高高的金丝笼里,日复一日地为新主歌功颂德罢。
胡思乱想至此,辛弃疾抬起头,望着被浓云遮蔽的天空,缓缓慢慢地长出了一口气。他看着那雾气上升、飘摇、散开,最后变成抓都抓不住的一抹烟。他眨了眨眼,压下心头莫名其妙升腾起的异样感与钝闷感,转过头看向陆游。
今日陆游仍旧身着他那身绣着风月梅的淡紫衣裳,只是身披月白狐裘,一头墨发用一陆家所赠的镶绿松石白玉冠束起,没了往日清颓模样,只余下江南名门子弟的矜贵清雅,颇有种插花走马醉千钟的风流气韵。
而辛弃疾,穿的与他少年纵马驰骋汴梁时一般无二,只见他一身红衣在风雪中烈烈舞动,黑发高束,额上刘海松松遮了小半的眉眼,细观之下,当真是个朗朗皎皎,肃肃灼灼,风流歌舞丛的明媚少年。
这二人一面走,一面听着周遭路人的谈论:王家的新妇实在是贤淑聪慧;李家的侍妾又学得了一门新的手艺;陈家的大儿子昨日在西湖边摔断了腿,家里人正满临安的找医师;三娘子和四娘的画舫之宴今日要在西湖上头开宴,不知道今日能弄出什么新曲儿来……
无非都是些市井之民的闲聊罢了。辛弃疾抬起头,看向远方自无名庭院中探身出来,自左而右笼罩了整个小巷的梅树,只见得那梅:④疏疏淡淡,堪比天真颜色,朱朱白白,雪里温柔,水边明秀,不借春工力,骨清香嫩,迥然天与奇绝。
陆游抬起手,捻住落下的一片红色,他指尖魂力微转,那片落红瞬间便化作了齑粉洋洋洒洒地落在了青砖缝的泥土里,化作了来年的一抹春色。
“陆兄,你可是喜欢这株红梅?”辛弃疾回过身来,对陆游问道。得到陆游的肯定之后,他运起魂力灌输双腿,纵身一跳踩上空中花瓣,借力跃上了极细小的梅枝,再由此踏上那家墙头绿瓦,他站定了,没有理会梅下中年男人错愕的目光,反而是回过头来,对陆游朗然一笑:
“既是喜欢,那我便为你摘一枝来。”
“晋安。”辛弃疾在绿瓦上倚着梅树坐下,一双少年目里盈满的是意气、肆意与张扬。他看着苗晋,笑道:“明日我便要南下了,今日摘你一枝花儿,你可有意见?”
“你踩我的瓦摘我的花,哪次问过我了?今日倒是客气,莫不是改了性子?”苗晋微微一愣,旋即挥手道。他摇摇头,自梅下石凳上起身向着北边儿的方向走去,行到一半,他转过头,看着辛弃疾嘴唇抖了一抖,终究还是问道:“……先生,你已然为朝廷燃烧尽了肉身,现在还要为它散尽你的魂魄么?”
“我从始至终为的从不是朝廷,而是天下,”辛弃疾垂下眼,他毫不掩饰自己眼里的野心与傲气,“我辛家自秦以来追随的就是历代贤君明主,自然有一份骄傲在。若逢明君,我们自当肝脑涂地;若非贤主,那便一心系于社稷。为人臣者,自然有一份为万世开太平的凌云壮志,然而虏人式微,北方强敌蠢蠢欲动,太平之世对我而言已然是不可得——晋安,我生前自困枷锁,死后不愿再拘泥这一方天地,我想试试,去做个英雄。”
“那你的那位兄长陆放翁,也是如此想吗?”苗晋问道。
辛弃疾叹息一声,道:“他现如今为了几分薄钱奔波来回,见稚童从牙牙学语到能颂诗书便能喜上眉梢,我本以为他能真的放下,真的甘心放浪尘外,只余我一人行走此间婆娑天地。然而、然而——他酒盏中的眼神,诗篇中的那抔血泪,无时无刻不在告诉我,他亦不甘……我不该将他困死在我自己为他设想的天地里。”
苗晋闻言,这才真正转过身,他向前踱了一两步,踩的雪声闷声的响,然而不过五步,就又停了下来。他用那双已然开始苍老的眼看向已然被命运囚禁其中的辛弃疾,心中突然泛起一阵酸涩,于是他抬臂躬身,朝着辛弃疾深深一拜。接着,他便转过身去,遁入茫茫风雪之中。
辛弃疾何尝不明白这一拜的意义,然他只是敛眸轻哼一声,让吐出的白气随着风雪升腾散开,接着随手摘下一枝手边儿的梅花,然后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陆游,扬了一扬手中开的正艳的红梅枝,朗然一笑:“你说这梅花放翁,簪的是白梅,红梅,还是腊梅?”
“白梅清雅别致,红梅碧血丹心,腊梅高风亮节——不过让我选,我自然是选幼安手中这一枝红梅,因为这像我们剖出的心,像我们流下的血,也像我们蹉跎过的一生。”
“不过相当大一部分的原因,是我为陆兄折了一枝红梅罢?倘若我摘其他的花儿,你恐怕也会面不改色地选择我再摘的那一枝。”
语罢,辛弃疾扬眉一笑,他轻轻将手中的红梅向雪中风中一抛,素手一翻,唤来一阵天风,便教其裹挟着漫天落梅蓦然卷地而起,那正处正中的花枝散成无数朵瓣,飘飘摇摇地落在陆游的发冠上,只一阵风的功夫,那顶绿松石白玉冠便成了嶙峋崎岖的一段梅枝,其上搭了一段泼墨山水金丝日的紫绸,当真是风雅无边。
接着他脚底一蹬墙面,极轻巧地落在了陆游面前,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踏雪声。辛弃疾极潇洒地一甩刘海,伸出手紧了一紧陆游的披风:“风月梅配风月轩主人,倒是真正好。陆兄,我们走吧?”
“我是风月梅,那幼安是什么?松竹人物?”
“松挺竹立,傲然人间,倒是也不错?”
朱红花瓣落下的瞬间,一切声息便也消失了,来时的脚印,归去的痕迹,通通都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抹消干净,只余下此间天地里的,朱朱白白。
一双人影渐行渐远。从昨日便开始下起来的雪到了第二日还未减分毫,扑面的大雪一片片或柔软冰凉地擦过人的发梢,或如冷铁般划过人的面颊,江南的风雪并不算恼人,故未有多少人撑着伞来赏雪。
是妇人,臂弯间还挎着装了蔬菜与新鲜点心的竹篮,她的步履并不匆匆,身下的裙摆左一摇又一晃,在雪地里摆出一道又一道的涟漪来;是未出阁的姑娘,玉石雕的手于宝马雕车上掀起帘角,探出一颗戴了雪柳与黄金缕的头来,她笑着送出一只小盏,接下最适合温茶喝的雪水;是嬉笑着打闹的少年,只着单衣,亦不戴手套,所到之处留下一个又一个歪歪扭扭的小雪人,新雪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深深浅浅的脚印,那是少年们纵情欢乐享受青春不可磨灭之印记。
那些粥香、茶香、饼香、斗香香,和熙熙攘攘的人们混杂在一处,织就出一个临时安脚的天子行在。乱纷纷的雪为即将风起云涌的百年变局拨弄起无声之弦,大雪之下的人们,正在等待着大雪化后明日的到来——可是大雪之后真的会迎来太阳吗?那必然会迎来的,恐怕是化雪后肮脏污浊的人间吧。
那发冠上的紫绸在风雪中烈烈作响,一朵一朵的红梅一瓣一瓣的红瓣在雪地里被踩的嘎吱作响。
天雪在落,红梅在飘,像是文士去召对官家,又像是武将即将横兵阵前,二人皆作凛凛状,仿佛是寂寞了五百年的旧臣终于破土而出,去赴一场昔年的离亭宴。
“掌教,护法。别来无恙。”
氤氲远山之外,断桥残雪之边。
陈亮半倚木桩,长眉入鬓,鬓发沾雪,一双掩在帽檐阴影下的眉眼是比辛弃疾更为锋锐与飞扬的豪士眼,他见等候的二人已然来到,便一振袖袍,一双嶙峋骨立布满刀枪痕迹的大手将欲横在脸前,然而还未等他躬身下拜时,便被大跨步而来的辛弃疾攥住手腕一把托起:
“好你个不肯过河便斩落马头的陈同父,如今见了我,也要如此恭敬的行礼吗?”
陈亮闻此,这才抬起头来,他的眉梢与睫上都落着零星的雪,轻轻一抖便化为了细小的水流沿着脸颊缓缓下流。那双蕴着无限天地与不羁的眼望着辛弃疾,他轻轻扬唇一笑,然后对着陆游拱手一拜:“右护法,对于你,我还是要行一行礼的。这一礼,谢你如此尽心尽力地帮我照顾稼轩。”
“不必言谢,”陆游笑意盈盈地还以一礼,自袖口中摸索出一块被包好的小点心递给陈亮,“幼安早就期待与同父今日的会面了,闹着让我给你带他最喜欢的点心,怕你不喜甜,只带了一块,尝一尝?”
“无怪稼轩每每与我传信,都要盛赞你陆放翁。这点心我先放在心口捂着热,等今日事毕再食——今日画舫之宴,幼安走的这一步棋又奇又险,斋主已然于湖心岛发船前来,万望二位,多加保重。”
那一身灰褐布袍的陈同父话语至此,便觉不消再说多少,他一压帽檐,让帽上磨得锋锐的尖檐都闪着零星的寒光,压在帽檐后的几缕坠着黑铁的云纹鹤冲天暗纹细布条在空中悠悠地晃,两相碰撞时将恍然间让人听见金戈对冲之声。想来,也只有他陈同父会如此恣意狂妄了。
不待二人接话,那陈同父便转过身去,自岸边兀自地蹚入西湖结了薄薄一层冰的湖水之中。俄而,那寒天冻地里的风雪猛然疯狂而又激烈地围绕在他身边:缠绕在他的脚底,便成了踏水而行的实地;缠绕在他衣袖周遭,便为他灰朴的劲装上覆盖了一层坚实而又薄的冰甲;缠绕在他的扁帽上,覆盖在他扁帽尖檐上锐利的碎光便更加寒冷。
似乎是一眨眼的功夫,陈同父便踩着一池西湖寒冰,遁入了茫茫风雪之中。身后,是拱手送别的一双人影。
踏着一层一层白石阶梯,踩着一捧又一捧浸润着西湖水的雪,断桥残雪边的一对人已然施施然地沿着一路的枯荷薄冰行至了旁侧的一树红梅之下。挑开几丛的玉骨,便见有一乌蓬小艖蹚破一池清客,仿若随风逐波的一片枯叶轻盈而至。
⑤那船头侧躺着一个半束乌发的人影,斗笠虚虚掩着清丽非凡的张脸,来者一手撑脸,一手执竿,他似乎并不在乎飞雪覆上他水绿色的长袍,也并不介意那随船而动的无饵钓竿不会引来任何一条鱼,他只是静静地侧卧着,恍若天地都与他无关。等到那小舟飘飘摇摇地荡临岸边,他才呼出一口白气,噙着清浅笑意,抬头用那双温和的眼看着来人:“务观,幼安,别来无恙。”
“斋主,该是我们有失远迎了。”
已然经历过离乱与战乱的长者笑而不语地应下了小辈的客套,他依旧稳稳捻着竹削的鱼竿,那本该什么鱼都钓不来的竿突然微微一动,接着他素手一抬,一只有两掌长宽的大鱼猛然自冰水中被拖出,那魂力凝成的鱼钩在这时也化为一阵小风,稳稳拖起鱼身将其投进了杜甫身侧的竹篮中。
那杜甫施施然起身,手中的钓竿陡然一松便化作一片雪花汇入旋转徘徊的风雪之中,那随着主人行礼而在飘摇的缎子闪着细碎的水光,再抬眼时,他已然微微侧身,为二人让开了一条上舟的小路。
猛然间,记忆的阀门忽然开闸,那细碎的回忆忽如漫天风雪一样轰轰袭来,小舟最后隐隐浮现出一个老者的身影,他抱着一只小白猫颇不安稳地坐在那里,耳上正别着几束晨间带着露水、蓝白相间的小花。
辛弃疾垂下眼,按下胸中忽然起伏的心绪,然后接过舟中陆游递来的那一只手,稳稳跨步而上。他只没来由地叹息一声,抬起眼看向那已然无任何人影踪迹的船尾,然后默不作声地移开目光,与陆游一道一左一右分立篷边。
见二人已然入船,杜甫颇为随性地翻手一扬,魂力纷纷扬散入水中,化做一条又一条的游鱼破开薄薄的冰层,顶住船尾,托着船头缓缓向湖心岛去。
“坐吧,勿用担心船翻。我给二位备了些茶点,今晨雪水泡的西湖龙井,还有梅花小米糕,尝一尝暖暖身子?”
“多谢斋主,那我就不客气了。”
陆游抿唇一笑,揽着辛弃疾一道坐下半倚篷边。二人中央是几块氤氲着腾腾热气的糕点,还有一壶温着热茶的陶瓷小壶,待二人皆持了盏,杜甫右手持壶耳,左手护壶,颇为斯文风度地为二人斟上一盏热气腾腾的茶。
盈着些绿意的茶在手心盏中晃荡,清晰可见杯中嫩滑光润的几缕绿也在其间浮浮沉沉,一片又一片的大雪缓缓慢慢地融进茶中,化成一滴冰凉汇入热源。
“稼轩,”忽而,杜甫挂在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被他轻轻撂下,他放下手中茶盏,唤了一声辛弃疾,“昨日你醉时所做《贺新郎》,我已然在来路上有所听闻,只是无奈那酒肆前被来观百姓围的水泄不通,我无法得瞻你亲迹,不知你能否为我手书一阙赠与我?”
“既是斋主来索,我若狠心不允,陆兄怕是会气愤地今日就克扣我的三餐,撤掉近日为我新做的糕点吧?”
“我哪里会这样苛待你,幼安又在胡乱侃我。今早我还特地给你加餐了玉米虾仁小饺子,你现在怎的又在斋主面前信口抹黑我?”那正小口啜饮的陆游猛然一听这话,忽的呛出一口热茶,他幽幽地抬起头,以一种颇为哀怨的眼神瞥向辛弃疾,然后又轻轻别开脸,就像有了小小脾气的狸奴一样闷生生地坐在一旁。
见陆游已悄然挪远了些距离,辛弃疾便俏生生地贴上去,默默然地将下巴垫在陆游毛茸茸一片的狐裘上抬起头,眨了眨眼做出一副全然信赖的卖乖姿态道:“可是哪里有吃饺子吃这样素的道理,我的嘴里都要淡出鸟来了。好兄长,下次你且做些猪肉羊肉馅的,我保证什么话都不说。”
见这二人已然旁若无人地腻在一起,杜甫右手虚虚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一声。于是陆游伸手胡乱抚了抚辛弃疾的头发,却并未将他推开,而是下意识一歪头,对杜甫露出个朗然的笑意:“斋主还有何事?”
“确有一事。”杜甫看着二人,眼中的神情不免肃肃起来,他道:“稼轩,务观。我明白你们一颗拳拳家国之心,只是我们已然非人,留存世间已然是大幸,再如此张扬于人间,我怕这是忤逆苍天之举。”
闻言,辛弃疾便悠悠然地自陆游身后直起身子,左手的小拇指无意识地敲了敲船板,接着挑起眉毛,以一种莫名轻快的语调应道:“苍天又是一个什么东西?天道与神鬼本就出自于人,何来这等说法?更何况,若我与务观不入世,二位先生的文章诗书岂不白作,那些雄心壮志、苦闷之言岂不白书?斋主,我知道您的心是好的,只是昔年大唐厦倾,您与太白也不是入世救国的吗?现在我们与您当年一样身处历史洪流之中,也都做出了一样的选择,斋主其实是没有立场指责我们的吧?”
辛弃疾说的是如此漫不经心,却又如此锐利,这样忽然毕露的锋芒却也是被杜甫温和地轻轻捉住,他垂下眼,抿唇一笑,接着他重又抬起头来,郑而重之地说:“想必务观也是如此的罢?我明白了,我不会再劝。那就预祝二位——得偿所愿。”
“多谢斋主成全。”
然这三人心里皆似明镜,若真的能如此轻易地一往无前地得偿所愿,二位先生何必为此蹉跎七十余年?那历代的先贤,又何能在这心灵暂歇之地留下如此之多的苦闷言语?大宋已然在徽钦二帝的手中覆亡成了陆沉神州,南逃的也无非是苟延残喘的半壁江山,而这样耽于江南烟雨的社稷,真的能抵抗得住更远的远方的骑兵吗?
答案或许已然呼之欲出了。若向来刚拙自信的辛弃疾若有大半的把握大宋能抗衡得了远方的敌人,他或许并不会如此煞费苦心地在身后也要经营一支勤王性质的队伍。这样殷切地求索,无非只是沿着二位先生的老路倔强地向前走吧,而他们的结局,或许一定会要比二位先生来得更加惨烈,更加悲壮。
于是那已然经历过尸山血海山河破碎的杜子美已然轻飘飘地堪破了二人沉沦深渊的结局,然而谁都明白,身处历史洪流中顺流而走的人是无法回头的,他们只有被历史浪潮恶狠狠地拍打在岸边,被甩出人潮,才会真的停下脚步。
于是他抬起手,袖中自出一阵小风,卷起袖袋里的十八枚铜钱迎着风雪颠倒着翻转,接着他素手一挥,那十八枚铜钱噼啪着散落在船板之上,歪歪扭扭地显露出一个卦象来。
“火上水下,未济卦。水火不交,阴阳不正。”
杜甫话语将将脱口的一瞬间,那歪歪斜斜的卦象在辛弃疾眼中忽的泛起一阵血红的光芒来,周遭一切景物都似乎被那血红的卦象吸入其中,瞬息之间,辛弃疾瞳孔紧缩,金戈交接声、哭声、喊声、水声、大火噼啪声一齐传入他的耳中脑内,那令人窒息的无措、绝望与悲凉感皆让他呼吸发紧,紧接着,在他感觉自己脖颈边猛然一阵钻心蚀骨的疼痛时,便如坠深渊似的猛然清醒——
山高水冷,烽火灼天。
辛弃疾垂下眼,并未将自己所见所闻与脑海中忽而出现的八个字托出,他只是沉默不语地看向自己的右手手腕,那是一截青筋明显凸起的腕子,不算白皙,也不算得太黑。他想如此有力的手腕曾经撑起了如今雄镇一方的飞虎军,而他现在还有先生的能力,还撑起救国勤王的活死人教吗?他不明白答案。
这时,一双纤细而骨节分明的大手覆在辛弃疾手掌之上,他抬头看去,但见那陆游于风雪中,对他微微一笑,接着两双手便交握在一起,紧紧的,似是互相依偎,又像是不愿分离。于是那铁血风流的辛弃疾,在这一瞬间竟有想带着他的陆兄不顾家国与社稷,奔逃出人世,管山管竹,但他的喉头只是滚了滚,然后默无声息地,攥紧了陆游的手。
“哪怕阴阳不正,哪怕功业难成,我们也不会忘记我们的理想。倘若是生,我们便渔樵耕读,垂手江湖;倘若是死,我们便相随黄泉,来世登场。前辈,多谢您惦念着我们,只是我与幼安,早已做好了必死之决心了。”
陆游并未挣开辛弃疾的手,他左手举起茶盏,朝着杜甫的方向遥遥一敬,接着大手一扬,将那已然冷了的茶连同着茶叶吞吃入肚。
“时辰将近,烦劳斋主掌船布阵。今日起的早,容许我与幼安先进舱中小睡一会,真是告罪了。”
在西湖中央地带一圈一圈被游鱼托举着的小舟晃荡着向外驶去,一捧又一捧常人难以察觉的银白色魂力随着风雪乱纷纷洒入湖中。那水色衣衫的杜子美依照着先前的模样侧躺船头,虚钓着一湖寒水。
舱内空间狭小,连陆游这样骨架有些偏小的江南子弟弯下腰都略略有些施展不开拳脚,更勿提辛弃疾这北地的汉子了。于是他们两个挤作一处,锦衣华服都皱巴巴的一片,连小小的动作都能带出衣物碰撞摩擦之声,二人呼出的热气在这昏暗的空间里暧昧又明显,于是陆游莫名得了趣,他攀住辛弃疾的肩膀,屏住呼吸,挑着眉笑着凑上前去。
那辛弃疾一见他凑的如此之近,立马如临大敌似的浑身僵住,不过半刻,他的眼神便虚虚移了半寸,似乎不敢再看眼前人的模样,陆游笑着挑起他散落在耳边的鬓发,让那已然覆上薄红的耳朵暴露眼前:“对饮五三钟,颜如玉呀……幼安少时风流浪荡,后来又有无数红巾翠袖愿意揾你的英雄泪…怎的到了我这里,便不堪一击了呢?嗯?”
似乎是陆游的尾音太过温柔旖旎,辛弃疾耳上的薄红竟蔓延至两颊,接着他垂下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抬起眼,深深地望进了陆游的眼底。那无名又炽热的眼神像是领悟了某种天命,却又为此凄绝潦倒,于是只在此一瞬间眼神失控似的奔逃而出之后,辛弃疾便收敛了目光,一下便重重地栽进陆游怀中,瓮声瓮气地言困。
大抵确然是困了吧。陆游闷笑一声,一手圈住他的腰肢,另一手垫在冰冷似铁的船板上,轻轻使力便教二人蜷作一处,那半眯着眼睛的辛弃疾也不顾落下时触碰到的是温热肉骨还是冰冷木板,只被小舟摇着抬起下巴心脏扑通扑通地闭眼,那双唇抿着,最上头的一层皮微微有些干裂,于是陆游心神一动,手指尖上魂力聚集凝成一滴带着红梅清香的口脂膏,轻轻抹开在了辛弃疾的唇上。
“嗯……真的困了吗?那就睡吧。”
陆游闭上眼,静静感受着紧贴着自己的那人胸膛里重重跳动着的心,在这样的影响下,陆游的心与呼吸竟渐渐地与辛弃疾同频了起来,他揽着辛弃疾的腰,漫无目的地想:我的幼安,他不像雪,也不像梅花,他该像红枫,萧萧杀杀,苍苍茫茫,永远恣意张扬,永远明丽热烈。想到这里,他放在辛弃疾腰上的手轻轻一挥,吹入船篷纷纷扬的白雪拐着天风,齐齐绕到吹向湖面,篷内只余一隅的温热与沉静。
“呼——”
那半坎在杜甫脸上的斗笠在此时被主人用手往上推了一推,年长者侧过头,见舱内二人已然抵足相眠了,便吐出一口白气,笑着转过头去任凭小舟晃荡着向前漂去。
莫约是午时一刻的时候,湖心岛周遭的人声逐渐起了来。
借着朦胧的睡眼,辛弃疾自篷中向外探看而去,掌船的杜子美已然不见,惟见那船头之外,青白的衣摆间交错着的,是一地的软绵白雪和落花,细微的破冰声断断续续地在他耳边响起,接着便是鞋底踏上雪地的嘎吱声和交谈的人声。能在雪后的冷气中依旧风度翩翩摇着羽扇登岸的,大抵都是些才子文士,故不消仔细去听,便能晓得他们谈笑间的都是些什么词赋,什么佳人了。
辛弃疾悠悠收回远眺的目光,侧过身用手背撑起脸颊,垂眸眼含半分春来尽融的雪水看着陆游:他的容颜真的未曾更改,一如昔年梅枝初见时的清丽俊朗,恍若是难以琢磨的神子仙人,却又真真切切地留存在他的身边。一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辛弃疾的心头,那是好像苦尽甘来的一点酸,莫名其妙的无数点甜,还有那无法言说的想要落泪的冲动。
他很少有过如此强烈的情感,自稼轩先生去后便是如此,他未曾为二位先生流下一滴眼泪,却在一夜逢春的梅树为他陆游洒下第一滴眼泪。那他陆务观……也如此情真意切地待自己吗?不消说,答案必然是肯定的,因为即使是旁的人,也能看出这十几年来陆游待他之深深情意,更勿提身处当中的辛弃疾了。
“务观啊务观,我当真是对你……”
“当真待我如何?”
陆游未曾睁眼,却是挑着嘴角侃了一句,辛弃疾垂下眼,深吸一口气,掩去眼中汹涌的情愫,然后哼笑一声,颇为自然地重又抬眼,看向陆游那噙着笑意的唇,抬手点了点他有些冻红的鼻尖,道:“平日里都是陆兄叫我起床,今日莫非是忽然觉着我丑的惊世骇俗,当真是冰肌玉骨的陆务观都不肯赏我以青眼?”
听得这话,陆游便悠悠然地睁开了眼睛,他那双点着泪痣的桃花眼弯弯笑着看向辛弃疾,然后凑身过去,以鼻尖那一块小小的皮肤蹭了蹭辛弃疾的指尖后便翩然后退,他仰着头颇为认真地看着辛弃疾,过了半晌才道:“我又不是阮嗣宗,何必刻意在你的面前都要这样标榜自己?况且幼安的俊俏,临安上下都是有目共睹的,你说说,这么些年来究竟有多少姑娘家对你暗送秋波,偶尔居然还有好南风的来找我探问你呢。”
似乎只要是陆务观,就总能将他辛弃疾噎的无言以对。辛弃疾乱七八糟地从船篷中起身,一身红衣皱巴巴成一团,似乎彰显着主人此刻的心情。过了半晌,似乎是方才反应过来似的,他拍了拍身上的衣裳,回过头来伸出一只手,缓缓地从篷舱中牵出了已然用魂力整理好面目的陆游。
这二人甫一自船篷中俏俏钻出站定,堤岸人群便发出一阵或讶异或了然的惊呼声,那些个或风雅或本真的男子们皆齐齐站定,湖上雪上的衣袍一起猎猎作响。无人有言语,无人敢先有动作,那一双双的眼睛看着辛弃疾与陆游,眼中是属于后辈小辈掩饰不住的神往与热切,于是辛弃疾洒然一笑,抬脚顿步上前,抬手虚虚一礼:“今日起早,故与我那兄长在船中小睡了一会。如此贸然地就出来,真是让诸位见笑了。”
“不不不不不,不见笑,不见笑。”
话音未落,只见是默然还礼的人群当中一个稍显年青的少年,他亮晶晶着一双好似小幼犬的眼睛,下意识地便摆手否认,不待诸人将眼光投向他,又猛然地想起什么似的,忽的一下捂住嘴巴,逃也似的躲到了身后与他同着一种衣衫的老成男子背后。
于是在这时候,原本一派肃穆的人群中也溜出几声细细的闷笑和憋笑声,紧接着便是一阵颇为轻快的哄笑声。这人群一闹着笑起来,辛弃疾也跟着笑,陆游亦看着他笑,经此一笑,众人似乎重又找回了他辛弃疾风流浪荡时候的那些快活劲。那方才小幼犬似的青年在此时也试探着探出一颗毛茸茸的头颅,猛然举起手臂朝着他们挥了一挥手臂,然后继又躲在那男子身后,絮絮叨叨地不知道轻快地说了什么。
“幼弟顽劣,万望辛侯陆公切莫计较。”
那少年的兄长朝着二人深深一揖,脸上显出一些惴惴的不安神色,闻周遭诸人的笑声渐次又弱,他又欲说些什么,却被跨步上岸的辛弃疾一把拖住手腕稳稳扶起:“不必如此拘谨称我。你我皆是喝过酒的朋友,如往常一样唤我辛十二便可。”
辛十二。男子心中咀嚼着这个名字,心中翻来覆去地疑惑莫非辛稼轩在家中莫非真排十二这个问题,辛弃疾见他依旧是一副垂眸行礼的模样,顿觉死板无趣,便将眼光投向在他身后眼神灼灼的少年。
“今日你穿的这样好看,是为了赴三娘子的宴,还是为了等候西王母降下的玄女?”
眼见少年搔了搔脸颊,眼神轻飘飘地游移开来,辛弃疾长眉一挑,便知他是晓得了前些日子玄女的艳名,这才精心装扮了一番。
九天玄女妙相庄严,头绾九龙飞凤髻,身穿金缕绛绡衣,昨日自西湖枯荷中抱龙泉剑出语浣女曰不日水龙衔泉,此句之后如何云云浣女却一并忘记,只记得那玄女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翩然似洛水之神,庄然如香案上女——思至此处,辛弃疾垂下眼轻轻一笑:诸天神明已然凋敝至此,世上哪里还有什么显迹祥瑞,无非是活死人教一飞冲天前随手的一步稳棋而已。
愚弄世人并非良策,然而为谋大局的愚弄,或许是可以被世人允许的吧?
“哈哈,十二郎说李郎君盛装,却不想自己却确是这人群里穿的最为风流彻骨的人物。十二郎,莫非你对那三娘子有意?只是颠倒众生的三娘子似乎只会将她的眼光放在她教出来的小姑娘身上,十二郎可是会心伤?”
那风流天下的辛弃疾背着手看了一圈周遭人群,轻描淡写地便应下了这句奉承,只是他从来都不会对任何常人有意,不死者与普罗众生,只不平等的生命长度就注定了他们的结局绝对会以悲剧收场吧?然而他并非绝对理性的人物,或者说绝对理性的、斩断红尘的已是非人,某种角度来说,他辛弃疾亦是悠悠众生,那么若有一日,他的心中也诞生了无可动摇的爱欲,那当如何处置?
冲动可以唾弃,喜欢可以抹杀,那么爱呢?那样热烈的,那样义无反顾的爱呢?在三千尘世中,他或许终究要为那片最澄澈的弱水坠落人间,他的目光郑重高悬,身子却已渡过长河,奔向他的彼岸。想到这里,辛弃疾只觉得一阵迷茫与惆怅,就像行走在茫茫雪原之中,举目皆是茫茫白雪,没有人会给他一个指引,也没有人会给他一个答案。
像是忽而触摸到了甚么他未曾登上过的心弦,辛弃疾突然无意识地回过头去,看向于风雪中笑着向他走来的陆游,他那颗莫名抖动着痒的心驱使着他张开嘴,却只是呼出了几缕白雾,便消了下去。
“素日里我这兄弟,便不风流彻骨了吗?”
似乎是察觉到辛弃疾又难平的细微心绪,陆游上前颇为自然地将一手手掌放在辛弃疾肩上抚了一抚,另一手自袖中抖出一把魂力凝就的剔透骨扇,笑意盈盈地放在嘴边敲了一敲。
那陆务观笑的温文尔雅,手中骨扇的光芒也是玉器翡翠一般的醇厚,却偏偏无端让人觉察出一股淡淡的袒护与威胁的意思来,见无人应答,陆游挑起长眉,眼中的笑意更加漫不经心:“画舫早已抵岸,诸位怎的还与我二人干耗在此?”
于是众人应声望去,只见茫茫雪雾中,有一画舫已悄然抵岸,乍眼看去,当真是个“何必淡妆浓抹,一空色相见天真”的江南秀色。
画舫甲板侧面,背对着众人站立着几个玄铁冰寒的劲装男子,衣上暗纹皆是隐约的云纹鹤冲天样式,陆游见了那几人,笑而不语地挑起眉毛,轻轻一睨那些人与自己二人腰侧上繁花暗柳的纹饰,便撇开辛弃疾独自上前,伸手用袖袍替他们挡住阵风道:“三娘子可是遣你们几个来守船了?外边儿风冷,等人齐开宴后便都进来吧,和弟兄们一起吃些酒暖暖胃。”
“右——陆先生。”当中一男子见是陆游,抬手便是一礼,“今个将要登场的都是姑娘家,且有一位贵客,不消三娘子多言,我们这些做护卫的自当尽力。”
“确是位不出世的贵客。”说至此,陆游倒也不管身后那议论纷纷的轻语,自顾自地地自袖中掏出几包原本预备给辛弃疾垫一垫肚子,尚用魂力温着的软糕,他不由分说地给一人塞了一个,然后背对着众人,悠悠敛去嘴角笑意,沉下目光,以一种近乎命令的口吻道:“风雪太冷,还是人多的地方暖和,是吗?”
“多谢先生关心。”话既至此,那些个人便大抵明白了陆游的意思,皆齐齐抱拳行礼言谢。
陆游所处护栏边莫约十多步远的地方,辛弃疾正被一群哥儿围在正中。那些个哥儿皆是十五六岁的年纪,有些成了家,有些还是独身人一个,耳上发上却都齐齐簪了梅花或是绒花,那一双双独属于少年人的晶亮的眼巴巴地看着辛弃疾,无数张嘴一开一合隐隐约约交织出辛弃疾在汴梁或济南的少年往事。有些仗着素日里和辛弃疾关系好便大着胆子拽着他的手腕向前跑,有的吃了味便气鼓鼓地上前来抓,辛弃疾弯着一双瑞凤眼,被推搡间左一句右一句地应着这些孩子们的话。
跨下几层雕着群花的木阶,绕过设在正视处的一快燕逐飞蝶的屏风,便见得前方台上花后,又设一台题着《离亭燕》的小屏,屏风之后,似有女子细语声、衣物摩挲声、金银碰撞声缓缓流出。然而辛弃疾定眼再瞧时,只觉那些女子身后,隐隐约约的似乎斜斜躺着一个身披羽衣的影子。
还未等辛弃疾琢磨出什么米糕豆子时,那人影的方向传来一声极细微的笑声,像青梅,又像风霜,怕是他辛弃疾愚钝至极似的,斜躺着的人影漫不经心地伸出一截手腕,露出其上辛稼轩所赠的一只三环绞丝玉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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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词侠》
②来自稼轩词古评
③出自《把栏杆拍遍》
④出自辛弃疾《念奴娇·梅》
⑤灵感来自墨魂柳宗元同人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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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塞北江南
《告别娑婆》
陆辛陆正史向:从开禧北伐到崖山海战
·预警:本章内含两位诗家死亡与部分血腥描写
章二:塞北江南
BGM.《雪满山中》
秋风习习,凉风阵阵,鉴湖暮色正深。
船上酒盏交错之间,杜甫李白共坐船头,同看小舟穿梭枯荷,缓缓破开又聚合起满湖金光。杜甫听着身后三人欢笑嬉闹声,心里亦不自觉跟着高兴,他抿抿唇摁下笑意,便转头看向李白道:“太白,不去与兰台畅饮么?”
李白不答此问,反而举起酒盏朝杜甫一敬:“昨日大雨,李易安只几声招呼便走,子美不担心?”
“活死人教事,我...
陆辛陆正史向:从开禧北伐到崖山海战
·预警:本章内含两位诗家死亡与部分血腥描写
章二:塞北江南
BGM.《雪满山中》
秋风习习,凉风阵阵,鉴湖暮色正深。
船上酒盏交错之间,杜甫李白共坐船头,同看小舟穿梭枯荷,缓缓破开又聚合起满湖金光。杜甫听着身后三人欢笑嬉闹声,心里亦不自觉跟着高兴,他抿抿唇摁下笑意,便转头看向李白道:“太白,不去与兰台畅饮么?”
李白不答此问,反而举起酒盏朝杜甫一敬:“昨日大雨,李易安只几声招呼便走,子美不担心?”
“活死人教事,我亦不便过问的。”杜甫握紧拳头,与李白酒盏虚虚一碰,“但易安离开前拜托过我…她想让我问一问,幼安是否愿意坐这掌教位子。”
“掌教?活死人教现任的掌教不是——”说到此处,李白眉头一皱,放下酒盏坐正低声道:“那位真的亲自指了幼安?他的眼光大家都是信得过的。若是几年前,我自然赞成,但如今他的状态……”
“他总有一天会找到路,给他一些时间,活死人教掌教在未来百年只他一人可担——万物自有他们自己的道,不是吗?”
漫天鸦雀冲破天风,肆意往来于天地。杜甫手中方才降落的山雀听得召唤,旋即一振羽翼,高飞而去。
王安石是相才,辛弃疾是将才。国势尚可时,李清照需要一位相才四平八稳地来托住这明面上的异教,顺手轻描淡写加些猛药来敲一敲偏安南国的大宋;但若战事将起,江山飘摇,活死人教就需要一位既能练兵又能谋局的将军来统率他们在保全自我的前提下,乱世勤王,谋求生路。
从前王安石奋力振翅,未曾飞出天空,如今他虽预见了辛弃疾的结局,却仍将权力交接,大抵是希望他这位后辈未来能挣脱天空囚牢,率军北上,收拾山河吧。
但…这又有多大的可能性呢?杜甫与李白对视一眼,皆作沉默:未来百年里,辛弃疾先是会如飞鸟一般自由,他将挣脱世俗枷锁,驰骋塞北江南;但若放眼他漫长寂寞的未来,无论成或不成,辛弃疾的命运终究也会和这些鸟儿一样,永远飞不出天空之外。
那四散在天空的鸟雀不知自己命运已定,喧嚣着驰骋天空。
晚霞天光撒在辛弃疾手掌,在这沉睡的少年手心悄无声息地投下一只孱弱的鸟儿。那只鸟随着云彩轨迹,似倔强地站起身,它挪着步子,带着无数点光柔和了辛弃疾手上的老茧与痕迹。
行到最后,辛弃疾浑身一抖,他猛的睁开眼睛,手心处的点光与梦里手腕上的触感忽的化作无形之风,齐齐地归入了风中。
“先生!”
让他枕在膝上的老者察觉动静,慈父似的摸了摸辛弃疾的脸,然后又温和地将人扶起,叫他枕在自己肩头。陆游攥住辛弃疾的手,用当年对付小儿子的口吻轻声安抚道:“不怕,乖乖。我在呢,他也在呢。”
辛弃疾眨眨眼,默不作声地回握住陆游粗糙的手,他乖乖枕在陆游肩头,却也依旧神情低落。陆游感受到他的情绪,低声道:“乖乖别怕,回去就做葱油面给你吃去。”
似乎是这葱油面诱惑太大,又或是被这哄小儿子一样的语气噎的无言以对,辛弃疾被顺毛顺的立马坐直身子,极为正经地对面前的三人一拱手:“见笑了。”
杜甫早知稼轩是个随性洒脱的汉子,如今见这一老一少来往,才晓得原来他还有些好面子。但杜甫对外是个极稳重的人,他摁下嘴角笑意,抿了口茶,接上方才才说到一半的话:“太白,兰台已然耄耋,邀来周游九重,实在不妥。”
陆游摸了摸辛弃疾发顶,道:“能与诸位前辈泛舟一游,晚辈倒要叫天下无数士子文人艳羡了。与太白周游九重一事……这,不若就叫幼安替我去罢?”
“这小子,”李白像是想起了什么旧事,又好气又好笑地指着辛弃疾,“兰台有所不知,这小子在铅山时候,早就夺了我的飞剑,拉着他家先生周游八百回九重天了!”
“他们爷俩当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个夺我飞剑,一个就去偷自家好酒,两个人晃晃悠悠飞到松竹里头去,下来后皆是大醉,满嘴刘伶渊明!”
这话说的辛弃疾也跟着笑起来,他眯着眼睛,挑起嘴角,笑的比杜甫还要克制。众魂见他神色,反应过来,多有不忍:庆元四年时候,他还是个多恣意飞扬的孩子,不消几年,怎么就这么规矩起来,甚至连笑都不会了呢?
李白察觉到杜甫快要皱在一起的眉头,便伸手一把揽过辛弃疾,故作认真地看了半晌:“不带你,不带你,这次说什么都不带你这混小子了。”
语毕,他转过头去,静静地凝视着陆游,片刻后这才重又飞扬起来。李白放开辛弃疾,猛的起身,满头华发在彩霞的照耀下忽然焕发出无与伦比的神采。
“既然不能同游九重——那我便要这九重天,为兰台落下人间!”
这个李白的确不负世人的热爱。
他举手是仙气,抬眼是傲气,他衣袂翻飞间便已叫了天上的星子心甘情愿的落下人间,散落在鉴湖的枯荷之上。
李白拍起手,踏着脚下北斗星辰左一脚右一踩,踩的浑身神气劲都出。紧接着,那股盛唐的气派便从确确能听见的星辰声里传出来了,李白踏星的脚步开始越来越繁,繁的叫人眼花缭乱;愈加叫人眼花缭乱,李白眉眼的笑意便愈大,他左旋右旋,踩着北斗不知疲倦地舞。
他舞起来时,像乱纷纷坠落的雪,也像迎风飞舞的蓬草,脚下的星辰之声哒哒地响,无数模糊不清的面容就在李白脸上快速闪过,雍容者、庄严者、自傲者、窃喜者…那些盛唐的一切,都在李白的胡旋舞里一并鲜活起来。
他高歌起来,唱起了不知是哪里听来的曲,像是从长安来的,像是洛阳的,也像是扬州的。不管了,那股气魄与神采,总该永远是盛唐的,也总该是他李白的。
能与李白和的,该是苏轼。
这人既不起身,也不调了坐姿,只摸摸下巴,朝李杜二人龇牙笑笑,不知道从拿掏出支破烂竹笛,放在嘴边一吹——这苏仙,竟生生在满池萧瑟中,织就成了幅清明上河图的美梦。
在这画里,一切都是鲜活的。有嫁人的新妇,有叫卖的小贩,老人牵着孩子,孩子抱着猫狗,鲜衣怒马的少年郎策马奔腾,身着布衣的文人不知咏着哪位大家的新词。虹桥上人来人往,苏轼驾着小舟,带着众人穿过人群,自虹桥上缓缓划过,他笑着到处指点,带着李白也一起笑,他们勾肩搭背地说着这一家那一家的旧事,引得陆游也跟着笑,陆游一笑,辛弃疾也跟着笑。
这梦实在太漂亮。陆游揽着辛弃疾,笑着说昔年稼轩也曾策马京华,他戴过那里的牡丹,见过那里神采飞扬的姑娘,他在那里放过马,他——陆游说着说着,旋即释然一笑,最后说,这梦真美啊。
不会只存在于梦里的,辛弃疾压着嗓子对着他说,惹得陆游一阵大笑。
“兰台年事已高,太白与子瞻此番是希望兰台不必因是初次溯源而紧张,”杜甫微微一笑,终于道出这二人的心思,“…真正的杜少陵初次溯源时,可是比兰台还紧张呢。”
“好好好!盛唐歌舞,大宋风流——今日我陆放翁能得二位先贤如此青睐,真是不枉此生!”
陆游端起酒,朝着杜甫李白苏轼三人一敬,又朝那画中北宋诸人一敬,枯手一扬,喝的面红耳热起来,紧接着,他极豪爽地一扬手,拎起辛弃疾起身便欲往船头走去。
“陆兄,慢些走,慢些——我的领子被你拽住,我都起不来了!”辛弃疾在陆游手底下打了个滚,这才一骨碌起身,他忙不迭地朝身后众魂一拱手,接着便尽心尽力地搀扶起陆游,先他一步踩上了虹桥最高层的阶梯。
在这一瞬间,巨门崩塌声与风雪轰鸣声骤然响起,而杜甫在同时也霍然起身,他收敛起清浅笑意,手掌翻飞,严肃道:
“幼安心结颇多,投入印记恐是难为,我担心兰台和他皆在溯源受创。太白、子瞻,请为护法。”
溯源当中,二人互相搀扶,一路说笑,沿着山路青砖缓步而上。行至别居正门之前,陆游一振袖袍,对其俯首一拜——
甚矣吾衰矣!
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
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
宋宁宗庆元四年,铅山瓢泉。
云霭有楼,婆娑有室,信步有亭,涤砚有渚。停云造卧南麓,中以青径款竹扉,锦路行海棠;是日来者荷笠棹舟,风乎玉溪之上。①
稼轩自停云辍食迎门,抬头一瞧,只见此人轻甲薄裳,高大健硕,弱冠年纪,生的副公子哥模样,眉目虽被乱发遮掩,但依旧遮不了他眉宇中的英雄气概。辛稼轩定睛再看,只觉得那少年样貌——竟与自己青年时颇为相似。
少年欲躬身再拜,却被一把扶住。辛稼轩紧紧攥住少年年轻而有力的手腕,他想起那些鬼神传闻,便慢慢俯下身,细细端详那张熟悉而陌生了四十余载的脸庞。他不自觉屏住呼吸,颤声温和道:“孩子,你是…来找我的吗?”
“…是!”辛弃疾猛地抬眼,灿然一笑。他眨眨眼,手腕轻巧一翻,极灵巧地挣脱了老人枯手后,又珍而重之提起衣摆直直跪下,叩首朗声道:“我乃先生墨魂,幸先生《贺新郎》一词,才得以凝魂现世。若先生不弃,愿侍奉先生左右,自此不离!”
“好…好好好——!”
辛稼轩见此情景,情不自禁便老泪纵横。他深深凝望着远方无数青山翠意,仿佛已然望见了风雨背后的千古兴亡事,他垂下眼深吸一口气,忽然便将辛弃疾拉至怀中紧紧抱住:“我见青山多妩媚、我见青山多妩媚……我的确很喜欢它,但孩子,我不愿你因此诞生啊。”
“不是我选择了先生,”辛弃疾回抱住老者,彼时他还不明白稼轩言外之意,只闷笑道,“先生有英雄之才,忠义之心,刚大之气②,是黎明苍生,选择了您。”
溯源至此,开禧中人已然有些分辨不清其中情景。模糊当中,只见这一老一少携手归进青田云水。他们行过泥泞潮湿的山间小道谈笑共与前朝圣贤,看过停云阁高处的山抹微云,也一齐在嘉泰三年推开婆娑堂的大门,驱车行进向了莲叶接天的无尽远方。
嘉泰三年,越州山阴。
山间路上,有一马车正缓缓行于其中。握鞭的是个小的,手里正握着车里老的写的个新词,正皱着张脸帮那个老的逐字逐句推敲。
“你真的要去前线么?”
忽然,山间苍翠绿影之中,有一头戴斗笠,怀抱长剑而着淡黄衣裳的女子忽然出声。她望见坐在车头眉头还未舒开的辛弃疾,朗笑一声,侠客似的旋身飞来,坐至辛弃疾身边轻轻一笑。
辛弃疾捧着张新词,叹息一声,极自觉地挪了个屁股。他一面直接靠上马车的木头,手里缰绳慢慢甩着好叫这俩人聊的尽兴,一面歪着头细细观察李清照面纱下若隐若现的绝色之姿。
毕竟他真没见过这位婆婆的脸,每当问起稼轩时,那个老的总是满脸满嘴的不可说不可言——如今正对上,当然要光明正大地盯一盯了。
“是婆婆啊…好久不见,近来可好?”辛稼轩撩开窗帘探出头来,他拿着书直接对眼神灼灼的辛弃疾当头一打,接着便凑到李清照跟前,笑嘻嘻地眨眼问,“我确要去前线,婆婆想跟着一起来吗?”
“多大的人,还不像话。我来是想告诉你,若此番北伐事安稳了了,我定亲自驾车带你回济南看看。”
辛弃疾大声地叹了口气,直接就把他家先生那要写给敬重前辈改了三五回也不怎顺眼的词一巴掌塞到了辛稼轩怀里。
辛稼轩笑眯眯地接过词稿,团吧团吧随手就往车厢里头一扔。然后,他顺势趴在车窗栏儿上,姿态做的像对前辈卖乖的少年。 他笑着凝望着那姑娘——若非他已白发苍苍,若非北伐事太过难成,他倒真的想一口应下,给自己许一个叶落归根的好梦。
但辛稼轩并未说破,只笑着应道:“好呀,届时便要烦劳婆婆了。”
李清照挑眉不语,不由分说伸手给这爷俩一人发配了个摸头,待将那个小的头发揉的惨不忍睹了,她才缩回手,笑意盈盈道:“晓得你要去见放翁,我已替你爷俩探了路了——他就在那里,且去吧,记得走慢些。”
三山鉴湖于县九里之外,自山间路上拜别李易安后驾车来此,也只消了辛稼轩一眯眼儿的功夫。
此夏稼轩起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北伐战事欲起,知晓当代大儒陆放翁此时正在山阴,便决意改道来此拜访——只不过山路太过难走,做魂儿的又不愿顺着老人的意策马狂奔,于是行至陆宅前时,那个老的已然攥着皱纸团睡的昏天黑地了。
辛弃疾将至宅前,暗中把那车架敲的震天响亦得不到任何回应。他心里一阵无语,却也只好呼进一口气平复心情,他压低斗笠,旋身落地,抬手朝来前的小童行礼递帖道:“先生铅山辛弃疾,起知绍兴府任上闻放翁在此,略带薄礼,冒昧来访,烦劳小先生通报一二。”
小童恭敬接过拜帖,抬眼之时却撞上那人明亮凌厉的眼,他看着来人英武不凡的面庞心中微微一动,顺嘴问道:“郎君眉眼气度颇似辛公,敢问可是辛家哪位公子?”
“我么?”辛弃疾听闻此言,咧嘴一笑,“我只是个仰慕先生许久的侍从。”
“原来如此,都是郎君太俊了,可勿怪我。”小童挠挠头,咧嘴一笑,他哒哒地从石板上跳下,踩着大小的水坑兔子似的蹿到家门口的小山坡上,他深吸一口气,扯着嗓子朝下头大喊道:“先生——且回来!历城的辛稼轩公来找你啦!”
片刻后,竹林稀疏处缓缓走出一灰袍老者。
来人行的缓慢,也可以说是步履从容,他手上拖着一根竹制的鱼杆子,攥着几束路边新摘的野花,耳朵上甚至还别了朵大红的——如此看,精神头似乎也算是非常不错的。
“阿季啊,客人就在门外,你怎么不迎一迎?”陆游撂下竹竿,嘴上虽这么说着,手上还是颇为熟练地给两个孩子分了些花。他看起来像招待老友一样稀疏平常,却还是在背后伸来手时被吓了一吓。
辛稼轩自他背后探出一只手,抽走陆游手里剩着的所有的花后就高高举起。他非但不反省这样的行为,甚至还挂着笑脸,从容不迫地问:
“陆兄的花儿,有我的份吗?”
即使有份,现在也是顾不得了,这二人执手相看,用的皆是恍若重逢的欣喜眼神。那一个身着轻甲,神采奕奕,这一个身披道袍,白发苍苍。这二人既欣喜初见,又不免感慨落寞。但他们紧紧握着对方的手,相拥着大笑时,一切家国与个人的苦难就都不重要了。
因为赵宋诗词流域之上高悬的一对双子星,终于相逢在此。
溯源至此,开禧中人已然恍惚唏嘘。辛弃疾借着自己的眼睛继续要看,忽觉耳边一阵莫名轰鸣。他抑制不住的操纵着溯源里的身体勉强错了几步脚步,背对众人蜷缩在一旁的门槛里,他望着眼前不知道在交谈什么的二人,眼前又是一阵模糊与晕眩,感觉像是被什么鬼怪摄住了魂魄,他咬着牙,不知过了多久,身上陡然一轻,脑袋里却明晃晃地印出一句极为诡异的话来:
幼安,我心头洞里的血都要流干了。
让人心中恐惧的血肉剖声自他耳中骤然炸起,他皱起眉,皱起鼻,那不知为什么令他绝望悲戚的血腥味却依旧是兀自蔓延。突然,辛弃疾浑身一颤,闭眼后的重重黑暗里,他好像终于拨开了迷雾,见到了那个似乎令他魂牵梦萦,却又肝肠寸断的人。
那人瘫软在辛弃疾怀里,心里头是空荡荡的一片。他惨白断裂的骨头下漏出一个令人心悸的空洞,那洞里是黑的,红白相错的血腥里还藏着稀烂了大片的坏肉。他的脸是模糊的,又是万般熟悉的,然而辛弃疾用力看去,却只能看见一地的残酷月光。
正当他陷在月光里时,背上忽的遭了一掌。辛弃疾一个激灵,如获新生的清醒了。
“我此次前来,还有一人要介绍于陆兄,”辛稼轩端坐席上,顺了顺他发颤的背脊道,“臭小子,进了人家屋里头还不肯摘笠,生怕人家不猜测你身份?”
“你又未与我说过。”辛弃疾勉力观察了一遭周遭景色,未待他确认此便是三山最北之居室时,身体便自顾自地开了口:“晚辈是稼轩墨魂,真是疏礼于先生了。”
辛弃疾抬手一礼后,迅速便摘下了斗笠朝陆游朗然一笑,眉目间自成的一股风流叫陆游都微微一愣:“稼轩,四十年前,你便是这般模样?”
“或许,”辛稼轩合掌微微一笑,“不怕陆兄笑话。我昔年是一屁过江来,而这小子,不出意外,可是要八风吹不动了。”
这样的对话实在乏味,若当做茶馆里新出的故事,可是没什么看客的。一个当年万里觅封侯的文人,和一个壮岁旌旗拥万夫的将领,他们的话题难道只是这些儿女子孙事,又或是文坛不见刀光的风花雪月?
不会的,等到华灯初上,在烈酒里,那些功名和心事,就会统统出来了。
这酒不知道是辛稼轩从哪弄来的,烫的人胃都跟着烧,烧的人跟着笑。碰杯之中,辛稼轩侧过头,听着陆游说不尽兴,了然回道:
“若是在散关,陆兄可还会觉得无趣味?”
说中心事,陆游不恼,只大笑一声,长袖一挥,便叫那些已然空了的破旧瓷盏通通落地粉身碎骨。他闭上眼,枯瘦苍老的皮囊只剩两腮上异常鲜活的酡红格外引人注目,他的睫毛和胡须抖动着,喉咙里用力发出拖沓无力的自嘲:“稼轩可知我…稼轩知我——意气流霞间…狂笑杂嘲讴,共谈平生旧,只欲苦死留!若在散关,若能战死沙场,我又何须留在这里!我又为何……不能出将入相,快意此生呢……”
辛稼轩坐在榻边,默不作声地听陆游酒中狂言,他弯下腰,一点一点地用手捡起那些被掼在地上的尸骸。他听着陆游的声音渐渐下去,回头一望,只见得那长了他十五的老者手里攥着不知道什么东西,正疯疯癫癫地瘫倒在被褥间,脸边拖条泪痕地笑,辛稼轩低头看了看着稍有些破败的被褥,忽道:“陆兄,我想给你修一修房子。”
“我这住的不是挺好的么?”陆游摇了一下头,“给他留着…都给他留着,我老的握不住弓了,他还可以,他还有…无穷无尽的未来。”
“我是要给你修屋子,哪里又提到这小子了?陆兄,只要你想,我明日便遣人来——”
“我有老宅,有余钱,还有侍奉我的儿女子孙。不需要,不需要,我要你这钱作甚,倒不如拿去到前线,你亲自替我看着…替我看看他们练的勤不勤,好不好……这就够了,够了。”
“……陆兄勿用如此。北伐在前,我已草拟了些许计划愿献朝廷,陆兄既是元老之臣,定亦能参与其中,共商讨伐之策。”
陆游看着辛稼轩被烛火印的晶亮的眼睛,伸手一拽,便将这人也拉倒在了破旧被褥里。辛稼轩看着他笑,陆游也看着他笑,笑真想少时便能识得这北地来的豪杰人物。
“稼轩果毅之资,刚大之气,真乃一世之雄也。③但如今黑白杂糅,贤不肖混淆,佞谀满前,横恩四出,国且自伐,又何以伐人…我知稼轩非势利之人,富贵危机犹言在耳,你又为何,非要蹚这浑水?”
但他早就老了,早就老的连英雄都做不了了。韩侂胄也只能说是叶公,或许连叶公都算不上,陆游打量着辛稼轩,抛出了一个他们都有答案的问题。
“陆兄所言,我都是清楚的。然有言是,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我如今……”辛稼轩顿了顿,继续道,“我如今,已经没有四十年的时光可蹉跎消磨了。它是真也好,是幌子也罢,那对我来说,其实都不怎么重要了。况且,陆兄也不一样,怎么又得来教训我了?”
“陆兄,”辛稼轩不待陆游接话,便朗然一笑,“朱夫子斥我离经叛道,你定是能理解我的。”
陆游偏过头,将手中物什甩至辛稼轩怀中后,也跟着他笑了起来,离经叛道嘛…他熟。
借着幽幽烛火,辛稼轩将那银牌拿起,细细反复看了一遭之后,面色竟是有些个古怪:“这东西,陆兄怎的会有?”
“午后,李易安来过…”陆游看起来浑不在意,摇着头依旧醉醺醺的样子,“她不由分说,就把这东西塞我手里,还说…说若你绝口不提北伐事,便不给你了——这到底是什么?”
“活死人异教,掌教印信。”辛稼轩道。
虽不明白婆婆是怎个想的,他还是替那小子收下了这一枚印信。辛稼轩心中琢磨了半晌,最后只幽幽然叹息一声,道:“我担心那小子。”
“我担心我去后,因我笔墨而生的那个小子无处可去,收下这银牌,婆婆自会替我照拂他一二,”辛稼轩深吸一口气,“他承我一生的诗文记忆,无论如何,终究还是要走我的老路,他也终究要替我看到终结的,我担心——”
“你怕你不在,他就无人照顾?”陆游翻了个身,打断他的话,“稼轩…你看的明白,他也会看的明白,你看得透,他或许会看的更透。你要担心,叫他来我这便是。”
辛稼轩在被褥里点了点头,手中摸索着从怀里解下枚温热的佛牌递到陆游手里:“我亦如此。”
陆游嘴边动了一动,缓缓的就将那些生生死死的事丢到了一边。他上了年纪,极易困倦,此时烛火昏暗,陆游双眼将闭不闭,他却还是继续问:“北伐事……稼轩,是怎样想的?”
“兵出沭阳。山东为中原形易势重之地,不得山东则河北难取,不得河北则中原难复。关中、洛阳、京师等地,正者扬兵恐吓即可。至于详细,我拟有四条:招兵要择,屯兵应分,军事须张,谍侯得明。”
“先下陇右,再进中原多好。”陆游也不知听进去了没,只含糊的驳他。辛稼轩不和他这困鬼计较,伸手拿起床边散着的扇子,轻轻缓缓地替他摇了起来。
“臭小子,”陆游笑了一笑,“词写的好听,扇子也摇的不错……我叫你臭小子,你叫他臭小子,若我有墨魂,我也要喊他臭小子…可叫我好羡慕。”
“好,我回去便问他,愿不愿做我辛家儿郎。”
陆游嗤他一声,“做你家排多少的好儿郎?你这老头儿…忒自恋,忒自恋……自恋呐,连自个儿都不放过。”
“做最小的那个,做我最喜欢的那个。”
辛稼轩手中的扇子不过多久,也停了送风。它掉在人的胸口,抵在破旧的被褥里,见证了二人睡姿凌乱,却异样安稳的一夜好眠。
④
嘉泰三年,稼轩起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疏奏州县害农六事。欲为务观造舍于山阴,陆辞之,共酒言欢,互议国事。冬,应召赴临安,放翁有诗《送辛幼安殿撰造朝》为送之。
嘉泰四年,正月,得上召见,稼轩言盐法、北征事。三月差知镇江府,跋高宗《亲征招草》云:“使此诏出于绍兴之前,可以无事仇之大耻;使此诏行于隆兴之后,可以卒不世之大功。今此诏与仇敌俱存也,悲夫!”且以谍报所得敌情图示程珌,言虏不可易,并上计曰,招兵要择、屯兵应分、军事须张、谍侯得明,此与侂胄意背。
开禧元年,三月,坐缪举,降两官,为朝散大夫。六月改知隆兴府。遭言好色、贪财、聚敛、淫刑、聚敛,罢官与官观。同月,内外诸军,密为行军之计。秋,归铅山,稼轩有词《瑞鹧鸪》曰:“郑贾正应求死鼠,叶公岂是好真龙。”
开禧二年,五月,宋军正式北伐,溃败,程珌《丙子轮对劄子》记曰:“一出涂地,不可收拾——百年教养之兵,一日而溃;百年葺治之器,一日而散;百年公私之盖藏,一日而空;百年中原之人心,一日而失矣。”其败因无一而非稼轩预言于二年之先者。
秋,起知绍兴府、两浙东路安抚使,辞免。九月,进宝文阁待制,封历城县开国男,稼轩有诗曰:“西山病叟支离甚,欲向君王乞此身。”
十月,金兵九路南下;十二月,前锋抵江北,江南大震,同月稼轩知江陵府,进龙图阁待制,令赴行在奏事。
开禧三年,春,在临安,试兵部侍郎,上章再辞。三月末,叙复朝请大夫,同月宋金议和。夏,归铅山。九月,议和难成,四日进枢密都承旨,令速赴临安奏事,稼轩辞曰:“侂胄岂能用稼轩以立功名者乎?稼轩岂肯依侂胄以求富贵者乎?”
初十日,词龙魂归青史。家无余财,仅遗诗词、奏议、杂著、书籍等。
在此刻,辛弃疾搀扶着陆游,也终于走到了这溯源的尽头。他僵硬地站在门前,站在傍晚将阴不明的天空下,最终是推开了门,掀起衣袍,木着脸跪坐在了床帐外边。
稼轩今日好不容易从昏迷中清醒,交代的却是子孙事。辛弃疾看着一切慌张忙碌的众生,听着床帐里老者的咯血声,听着夫人与子孙辈们布料相撞又匆匆错开时的闷响,只僵硬地调转头颅,望着站在身边其他人不能看见的陆游露出一个笑:“今天外边儿没有风,好安静。”
“别害怕,”陆游回他,“幼安,别怕。”
不知道跪了多久,林氏拨开帘子,深深望着辛弃疾:“十二郎⑤,且进来。稼轩唤你。”
“是。”辛弃疾闻言一点头,他以手撑地,站起疾步行至辛稹身边稳稳接抱过了辛稼轩坐于床上。
“十二郎,且陪陪他。十二郎是他的墨魂,你们爷俩儿应是有话要说的…”林氏凝望着丈夫条件反射般安抚辛弃疾的手,淡笑道,“我们便先出去罢。”
待林氏与辛家诸子退至屋中,辛弃疾就感觉到老者怀抱自己的一双枯手猛然收紧。他既不挣扎,也不反抗,只回抱住人,尽可能地放轻声音询问道:“先生…还想对我说什么?”
辛稼轩艰难转过头,深深看了一眼将要继承他所有悲剧的孩子,眼中忽然盈满老泪。他紧紧抓住辛弃疾的手腕,用尽最后的力气嘱咐道:“杀贼,杀贼,杀贼——”
是清缴内贼,还是斩尽外贼?
他已然分不清了。
愤恨、不甘、寒冷与疼痛一齐猛烈袭来,辛稼轩呛出几口血,突然便感觉浑身一轻,紧接着,多年未触的畅快淋漓充盈他的骨骼血肉。辛稼轩缓缓松开手,感觉自己正逐渐步入一种奇妙的境地:
那是极奇妙的空境,一切十恶烦恼皆出离奔逃,他耳边似乎是佛国颂音,眼前却又尽是虚无与混沌;迷糊当中,他已不晓得身处这万象之中的自己到底是痛是乐,是苦是悲,于是他只静静漂浮其中,任由一切寂静沉默。
他的手彻底垂下了,而落在辛弃疾衣襟上的血,也才刚刚冰凉。
令人发倦的天光投至帘上,似乎拨起了粼粼一点水光,但不消片刻,那光便湮灭消散成了一团灰。往外望去,床外跪着坐着抽噎呜咽不停的众生,好像也难逃此天光之命运。
辛弃疾闭上眼,忽然感觉到自己似乎已然捉摸到了些许宿命,也看见了那座名为娑婆的流动牢笼。
他将沿着先生的路一直走下去,一直走到千百年后最后一个人忘记他的那一天。未来的岁月或许也将永远如今天般,浸满离散悲哀吧。
陆游沉重的步履声渐渐靠近,他拨开帘帐,毫不分说地就将这个孩子紧紧揽在怀中。辛弃疾不说话,死尸似的,他不光面无表情,泪水竟也无有一滴,陆游摸了摸他的脸颊,哄着说:“跟我回去吧,幼安?”
不等他反应过来,陆游便温柔地牵起他的手,慢慢轻轻地要将他从这溯源里带出。辛弃疾踉跄着回头,却见那破碎散落的天光聚合又成,温柔又小心翼翼地,已跟随了他一路。
溯源至此,一老一少睁眼在船。
天色依旧,飞鸟依旧。
“甜羹,山药饼,酸果,”陆游坐在廊下桌边逆光处,接过小童递来的碗碟一一布在桌上,“前几日溯源,辛苦诸位前辈,也辛苦幼安了。”
杜甫伸手拿了几块山药饼,对半分给了辛弃疾与苏轼:“帮助兰台打理斋务,本是我们分内事。兰台初次溯源不成功,说来也有我们的责任。”
辛弃疾摇头道:“是我心结未解,心关难开,斋主切莫自责。”
“幼安心里能明白,老朽就很高兴了。作为兰台,更作为你的长辈,我与诸位前辈,甚至是稼轩,我们都希望——”
“希望我,听到我的心吗?”辛弃疾笑道。
“稼轩给你的,只是他自己的心。”陆游道,“毕竟从今往后,你还有百年千年的时间。但无论幼安如何选择,陆兄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无论是我,还是那未出世的混小子。”
辛弃疾此刻不再反抗这哄小儿子似的手法,反而顺着说道:“希望那位墨魂能早日来拜见陆兄。”
“好啊,早日见我,早日叫他与你做兄弟。你日日拘在老宅里估计得发倦,等他来了,就叫他带你打马射箭玩去。”
见这爷俩其乐融融的模样,杜甫实在是不忍心开口下面的事,他低着头,不自觉换上一副悲悯神色,双手缩在袖中,将要有些如坐针毡时却被苏轼一把扶住了身子。
苏轼朝他笑了一笑,清清嗓子正准备替人开口时,却被杜甫猛然伸来的只手攥住,他转头见杜甫紧锁眉头,眼里无数光都暗,又见那爷俩投来的好奇眼神,一时间竟也踌躇为难了起来。过了片刻,苏轼才缓缓从杜甫手里抽出胳膊,道:“幼安,介甫很早就想问你,愿不愿意从他手里接过活死人教?”
“王丞相竟也在?”辛弃疾楞了一楞,但瞬息之后,他便缓缓站起,郑而重之地朝苏轼行了一礼道:“我明白了,晚辈定不负王丞相期望!”
“易安早就料到了。活死人的掌教印,就是你前日拜访递上的银牌。”苏轼敲了一敲碗,“她还说,知道你们爷俩的性子,你们两个不可能放下,更不可能放弃一切机会。”
“既然是此事,子瞻与斋主为何还要犹疑沉默?”辛弃疾沉默片刻,忽而话锋一转,颇为严肃凌厉地望向苏轼。
“幼安好眼力!”苏轼一哂,旋即便用胳膊顶了顶杜甫,“斋主,拿出来吧,瞒不了多久的。”
杜甫望着三人神色,皱眉摇头,重重一叹,他挥不去他眉间的春愁气,更抹不消他眼里的悲悯气,他抬起手,袖中轻飘飘地落下一张被他攥的有些发皱的纸。那纸上盖着王介甫的私印,盖着李易安的私印,更盖着活死人教硕大一枚血红的公印。
陆游上前一瞧,脑中便轰鸣一片,他勉力紧紧攥住辛弃疾递来的手,又仔细地,不死心地将那几个小字和印章看了一遍。到最后,他难以遏制地颤起身子,眼里砸下泪水,嘴里喷出红血。
因为那薄薄一张纸上,写着他们挣扎过后的最后结局:
玉津园有变,韩侂胄遭斩,函首安边。
他们为了媾和,为了区区半壁江山的几年安稳,竟甘愿下作,甘愿为人侄到如此地步!
辛弃疾抱住咯血不止的陆游,小心翼翼又用力的像抱住了昔年最后一刻的稼轩。他哽住喉头,咬紧牙关,绝望暴怒地像是走投无路的雄狮,他死一样地沉默了片刻后,红着眼睛带着已接近昏迷的陆游霍然起身:“劳烦斋主代我转告王丞相,活死人教事,辛某必不负重托。然眼下——”
然眼下,他只想待在山阴,小心翼翼地陪伴这个老人,陪伴他直到生命的尽头。
而那一天,也终将在一个雨夜到来。
那一夜屋外风狂雨乱,屋内烛火飘摇孱弱。药味熏天,血气冲天,昔年被陆游无比珍惜的书册长琴也都积灰一旁,戚戚然地与众人一同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辛弃疾跪与陆家儿郎一齐跪在榻前,他们身后站着的,也皆是沉默不语的先代圣贤。他们一个个不是面带凄色,就是已然啜泣流泪了,众人之中,唯有他辛弃疾一人木着张脸,死尸似的直挺挺跪着,仿佛已是座流动的墓碑。
陆游被裹在冷硬如铁的被褥里,手边卧着一只白雪漂亮的猫,它极安静地舔了舔陆游的手,又极倦恋地蹭了蹭陆游的脸颊,紧接着,它便转过身来,狠狠地看着辛弃疾。
然无论於菟是何种目光,现在已无人注意了。
放翁先生已是八十有五的年纪,诸人本该是要欢喜。然社稷飘摇如此,放翁先生这一去,定然要带走一个时代——从此之后,中原神州的志士将彻彻底底地失去希望,而他们的北伐梦想,也将随之粉身碎骨。
真的要粉身碎骨了吗?不,不会的。
陆游睁开双眼,他用深沉又难舍的目光抚过每一个孩子的脸庞,用向往的目光与每一个先贤告别,最后,他看向辛弃疾,颤抖着伸出一只枯手:无论这个孩子作何选择,只要他还带着他们的血泪诗歌存在在世上,那他们的梦想,都不能算是彻底粉身碎骨。
“…我在,我在,陆兄。”辛弃疾连忙上前,握住陆游的手,主动将其覆上自己的脸颊,他木然的面具猝然间就裂开巨大的缝隙,摇摇欲坠中露出无言的痛苦与不舍。
“……”
可他不甘心,为什么要把一切悲怆,一切命运都要交付给这个孩子?若他再寿长些,若他能力再大些,若他们能再在其中周旋一会,那结局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了?
那个临终的老人张了张嘴,喉咙里飘出破碎断裂的气音。辛弃疾紧紧咬住下唇,强迫自己露出一个笑,他凑近陆游,说:“我都听见了,陆兄,别担心…别担心,我都记得,我都会记得的。”
“……”
他不甘心啊!
陆游的虚弱的气息在这时陡然一变,他紧紧握住辛弃疾的手,呼吸急促,眼神发狂地似要从床榻上冲出。他喉咙里破碎的气音一头撞死在外面的风雨里,如此惨烈又密集地堆叠了一地死尸后,他才终于运起最后的力气从被褥里冲出一半身体,直直撞到辛弃疾面前。
那颗不安不甘的老心剧烈地抖动着,陆游死死地攥住辛弃疾的手,眼里掉出泪,喉咙里放出似野兽穷途末路的绝望嘶吼。
辛弃疾回握住陆游的手,回抱住陆游剧烈抖动的身子,心下一横,运起浑身的魂力便将陆游与他一起拉入了幻境之中。
幻境里,陆游真正发了狂。
他愤恨,他发狂,他痛哭,他不甘心!
他狂歌痛饮,他剖心研墨,他不甘心!
他长刀做笔,他不甘心!
他摔碎酒杯,摔碎琵琶,他不甘心!
他满头枯发寸寸回青,他干瘦的皮囊重又青春,他不甘心!
他被漫天红梅裹挟着飘然北去,他不甘心!
但他终归还是平静了下来。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自红梅中笑着奔逃而出。
他张开手臂朝辛弃疾狠狠扑来。
他最后一次将这个孩子紧紧抱在怀里。
最后一次和他道别。
最后一次作诗示儿。
最后一次和这个孩子说:
“别怕,十二郎。我和稼轩一起保佑你。”
红梅卷地,
徒留一地泛着金光的绝笔: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嘉定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夜,陆放翁含恨而终。
屋外雨声狂乱,屋内众生哭声一片。
辛弃疾跪在抽噎不止的人群中,看着本该卧在陆游手边的於菟跌落在地,他顺手伸手将小猫儿抱起在怀,忽而便想起开禧三年时,於菟对他不甚寻常的态度。
“菟菟,是不是我没救回陆兄,你就讨厌我了?”辛弃疾将手放在於菟柔顺的毛发上,缓缓顺了顺,那属于弱冠男儿的手依旧没变,反而是於菟浑身雪白的猫毛,不再像幼猫时那样细软了。
於菟蜷在他的怀里,死气沉沉的本不再挣扎,然抖了一抖耳朵之后,却自辛弃疾怀中挣扎起身,它一双猫眼直直看着屋外死寂的夜,忽而大张开嘴发出一声凄厉叫声。辛弃疾怕它跑出屋外,受了凉,便拽住於菟的后腿不敢松手,哪只这猫回头便是恶狠狠的一口,惊的辛弃疾下意识便松开了手。
它撞开屋门,直直地冲进黑夜。
辛弃疾放心不下,告罪一声便追着於菟而去。
他在雨里追着,一路接近老宅中的那树枯死老梅,一路地上雨中被打落的红梅便愈多。直到真正接近那株老梅,辛弃疾顺着於菟迅捷上树的白影抬头一望,心跳猝然便短了一拍。
一夜逢春的老梅树上,有一紫衣仙人抱猫执伞而坐。他看见辛弃疾,粲然一笑:
“幼安,你又欺负我的猫了?”
辛弃疾瞪着眼睛,一时间望的愣了神,瓢泼的大雨兜头而下,弄得他倒像是个失魂落魄的水鬼,他仿佛是很不可置信,竟缓缓地向后退了两步,但紧接着,他猛的上前,一张嘴还未张开,滚滚热泪便先混着冷雨流了下来,因为他不知此时该喜该悲,更不知要怎样面对如此一个陆游。
绝笔凝魂!此夜凝魂!
陆游不晓得辛弃疾心里诸多复杂想法,只抱紧了他的猫,举着伞自树上一跃而下落在辛弃疾身前,银靴打到地上,在雨声里带出一对清脆的响声,惊飞一地的红梅。
“别难过,也别怕我,”猫儿跑进袖里,陆游抬起雨伞笼住二人,伸出手在辛弃疾脸上抹了一抹,“人高马大的汉子,哭什么哭呢…欺负我的猫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说清楚就好,说来这还是我们的初——幼安!?”
“陆兄,陆兄,务观…”
辛弃疾将他紧紧锢在怀里,痛哭流涕着呼唤。
绝笔凝魂,此夜凝魂,这是何等悲凉?陆放翁刚被梅花带去了北方,他的墨魂便跟着逢春的枯树来了。他不久前才明了释然自己的命运,如今却还要推着陆放翁的墨魂和自己一起万劫不复!
那个溯源里断骨剖心,流干了心头血的男人的脸,也不正是这个刚刚出世,一无所知的墨魂的吗?
悲哉!悲哉!
辛弃疾抱着陆游,想起他走的不安稳的两位长辈,想起陆放翁的临终绝笔,想起辛稼轩告诉他的未来,想起那句王师北定中原日——
渐渐的,他面上平静了下来,而他心里酝酿出的那个念头,也正从方才平静的潮海里冲天而出。
“我…我失态了,陆兄。”辛弃疾胡乱抹了一把眼泪,松开陆游,颇不自在地站定:“我想送你一件礼物。”
“什么礼物?”陆游握住他的手,问。
“凝魂词,贺新郎,山意,”辛弃疾咧嘴一笑,“‘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我没什么好回报先生的,既然他托我照拂你——”
“我就想把我最重要的东西托付给你。”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若王师不能北定中原,若大宋无可救药地滑向深渊,怀揣着这样梦想的墨魂,又该是什么结局呢?是像陆放翁一样发狂痛哭,恨不得剖心研墨,血笔锻刀,还是像溯源里的一样,真的断骨剖心,真的以身殉国呢?怕是要真的以身殉国,且拦都拦不住罢。
不如从一开始就换走这样的死局。
他有活死人教,还有王介甫,李易安…甚至是他昔日的挚友陈同甫都能供他驱遣,他信他能扭转颓势,力挽狂澜;即使失败了,他也有足够的把握不会以身殉国,毕竟他有理智,有墨魂不能轻易身死的保障,而且他这也算是尝试过努力过,败给天命,他也算不亏。
当然,辛弃疾对此间盘算绝口不提,他只在伞下笑着看向陆游,等着文人习以为常的礼尚往来。
三日后。
“护腕,信,酒盏,发冠,银钱…大哥们要守孝,可能还觉得有些个别扭。啊,还有您最喜欢的於菟。”
陆子聿坐在床榻边,看着自包裹里又吹胡子瞪眼的於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抬头望向这个看起来比他还年轻的父亲,继续道:“各类集子,松风琴,您没事捣鼓的那些玩意儿,还有日常需用的,需勤换的衣裳,大哥们都替您装在马车上提前运往临安了。您…”
“怎么了,怀祖?”陆游接过包袱起身,顺手伸手拍了拍陆子聿的肩,关切道。
“临安毕竟天子城,活死人教事虽有龙川与稼轩二位先生在,怀祖依旧恳请您,务必再三小心。”
陆游闻言微微一笑,他温言应了声好,便与等候了多时的辛弃疾一齐走出屋外。陆子聿坐在榻边,看着二人白衣翻飞间风流凌厉的股气度,竟想起了诗书文墨里记载着的,少年时意气飞扬的父亲。
他追出门去,望着陆游的背影,脱口而出的竟是一声父亲。
陆游回过头去,他记忆里的那个总叫人担心的小儿子转眼已然而立,他心中忽的一酸,脸上却不自觉地展开笑颜,他微微一颔首,便揽过辛弃疾的肩,大步走向院外:“阿季,备马罢!”
“十二郎,行在外头,可小心些个。”
小童牵出宝马,慢慢缓缓地陪二人穿过老宅。
“十二郎,行在外头,记着歇息,小心着凉…莫再在雨里来风里去的了,生病了记着要给小先生看看。”
小童将缰绳递给二人后,便在老宅门口站定了,他不知道说些什么,竟嘴巴一撇,嗫嚅道:“小先生,你可得照顾好十二郎…十二郎…十二郎两位长辈都去了,现在只有你能照顾他了。”
辛弃疾坐在马上,听的哭笑不已,他伸手敲了敲人的头,大声应了句好,接着长鞭一扬,便与陆游双双绝尘而去,直向临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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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宋洪迈《稼轩记》,有改。
②出自宋谢枋得《祭辛稼轩先生墓记》。
③出自《勉斋集》。
④年表出自《金戈铁马辛弃疾》。
⑤稼轩共九子二女,其中小儿子辛穰生于开禧元年。故称墨魂辛弃疾为十二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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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排安利辛陆的《东流去》,真的好看,我从头看到尾,已经疯狂彩虹屁了。对家都哭了。
听我一言,入股不亏,亏了我一个星期内写出第三章。
下一章前半部分应该是临安日常,后半部分应该是济南二安画舫初见,顺便争取一下看能不能带进宋末副本,毕竟章节名字叫“长哭九州”嘛。
11.9
想了一下,应该还是主剧情的,可能实在没有什么日常向。下一章前些部分是临安日常,中段儿是画舫剧情,下半段就恐怕得是金亡了。
宋末的历史剧情实在是密又复杂,我得好好琢磨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