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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人来.

【恋与深空│夏以昼x你】原来…哥哥是男人啊!

☪︎Summary: 青春期毫无自知的你要把夏以昼急坏了。


最近实在太热了。

你真空穿着短至腰下的草莓碎花睡裙,趴在沙发上打游戏;电子屏里的怪兽满场乱窜,你连身上都开始使劲儿,咬着牙要干掉它们。


沙发上铺的抱枕被你的腿夹住,睡裙布料随着动作被蹭得歪歪扭扭。

“唉!就差一点!”你懊恼地撂下终端,屏幕上大大的“失败”字眼让你沮丧地蹬了下腿。


就这么一下,坐在沙发另一端的夏以昼被你踢个正着。


后颈有些汗湿了,你撩开沾湿的发丝,干脆没大没小地又轻轻踹了下夏以昼的腰:“哥,好热啊,快去给我拿支雪糕。”


夏以昼僵了下,没说话,又翻了一页书,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密密麻...

☪︎Summary: 青春期毫无自知的你要把夏以昼急坏了。


最近实在太热了。

你真空穿着短至腰下的草莓碎花睡裙,趴在沙发上打游戏;电子屏里的怪兽满场乱窜,你连身上都开始使劲儿,咬着牙要干掉它们。


沙发上铺的抱枕被你的腿夹住,睡裙布料随着动作被蹭得歪歪扭扭。

“唉!就差一点!”你懊恼地撂下终端,屏幕上大大的“失败”字眼让你沮丧地蹬了下腿。


就这么一下,坐在沙发另一端的夏以昼被你踢个正着。


后颈有些汗湿了,你撩开沾湿的发丝,干脆没大没小地又轻轻踹了下夏以昼的腰:“哥,好热啊,快去给我拿支雪糕。”


夏以昼僵了下,没说话,又翻了一页书,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密密麻麻的专业术语。

半秒之后,又翻了一页。

不对劲啊,有点反常。


你爬起来凑到他身边,就着他的手去瞧那本专业书,抓夹被你蹭得歪歪扭扭,几缕发丝连带着睡裙下摆都蹭在他小臂上。


夏以昼喉结上下滚动,总算开口了:“坐好。”


少年正处在变声期,本来被你嘲笑奇怪的声线此刻染上莫名的沙哑而变得低沉,恍惚间有些跨过男孩与男人的交界。


你向来喜欢和他对着干,他让你坐好,你偏不,像往常一样趴在他背上去抓他的头发和耳尖;小时候你经常这么骑在他身上,挂着胜利且邪恶的笑容说:“骑大马!”


这次你的台词则变成:“小夏子,快给朕拿上好的巧克力脆皮雪糕来——”

最近你看了不少奇怪的电视剧。


从这个角度,你发现夏以昼被碎发盖住一半的耳尖突然红得好似要滴血。


他不知该怎么和你说,女孩子发育以后蹭在男子背上,会带来柔软又陌生的触感,温热的,跳脱的,偏生你的吐息又随着轻快的笑声扫在他后颈,抓着他的发丝一轻一重地扯,好像小猫抓人。


自以为很有震慑力,其实挠得对方心尖又痒又烫。


夏以昼感觉自己呼吸都发飘了。


好奇怪,在这个夏天,你们都开始长大了。


你满头雾水地看着夏以昼就这么沉默地红着脸和耳朵快步走进书房,整个下午都没再出来。期间你敲了几次门想让他陪自己打游戏,他却总是闷闷地说:“我不玩。”


傍晚时候奶奶拎着要炒的菜回家,你又去敲夏以昼的壳:“哥,快出来,我要吃你做的鸡翅。”

夏以昼总算出门了,只不过很明显地,他的视线左飘右闪,就是不看你。


他烧菜的时候,你像往常一样眼巴巴地站在一旁等着吃第一口,却在弯腰过去夹菜的时候被夏以昼拦住了魔爪。


夏以昼盯着你左侧的空气,声音又变得很奇怪:“奶奶没有教过你吗?”

你没反应过来:“啊?”


他转过身端起盘子返回餐桌,留下你举着筷子跟在他身后。可无论你怎么问,他都没再继续解释。


夏以昼也很烦恼。

他本以为你动作幅度大毫不在意是因为你还不懂这些,可后来他发现,你在和同学邻居交往说笑时,也会压裙角亦或是弯腰时捂住低领口。


所以……

你是根本没把他当男人啊?


不只是夏天的小睡裙,还有早上睡得乱七八糟的领口,玩笑着踢他腰间和腿,趴在他后背撒娇,以及更过分的——


洗完澡湿着头发真空穿他的T恤,还要钻进他被窝偷吃零食。


夏以昼认命地把你从被子里挖出来吹头发,动作轻柔耐心。


你眯着眼睛靠在他身上,昏昏欲睡时,听到他几乎掩盖在吹风机声下的话。

“长大了以后不可以再这样了。”


你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热风吹得他细碎的发丝扬起,好像载着你骑车穿梭在大街小巷里那样。

“和你在一起时,我也必须要长大了吗?”

你问。


夏以昼手指一拨。吹风机的轰鸣声便止住了;他坐在你身边,卧室里安静得让心跳声如擂鼓。


“每次你躺过我的被子和枕头,我夜里会一直闻到你头发和身上的香味,连续几天都睡不好觉。”

你一怔。


夏以昼的目光在柔纱般的床头灯光里熠熠发光,锐利又温柔,矛盾得让你想起纪录片里的雄狮王。


“我希望,除了哥哥,你也能把我当成一个——”


他顿了下,换了个说法:“即便是面对我,你也要有保护自己的意识。”


你突然觉得很难过,但连日来奇怪的地方都说得通了。

夏以昼是对的,你心里也明白,只是似乎最快乐的日子都被打包寄出,彻底回不来了;你第一次对人的变化和关系的流动感到恐慌。


这一晚你还是和夏以昼睡在一起,并向他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夏以昼答应了,于是你最后一次成功地把他的被子卷到自己身上睡了一宿。


第二天一早,夏以昼被空调房冻得鼻尖发红,而你身上卷着两张被子;两个人面面相觑,你突然感到一丝青涩的别扭。


没再像小时候那样嘲笑他抢被子抢不过自己,而是突然红着脸抓了两下睡乱成鸡窝的头发,你眼神竟也下意识地飘忽不定,不敢看他被冻了一宿可怜兮兮的样子,也不敢看自己身上那件属于夏以昼的T恤。


这件衣服似乎带着陌生的,青年男子的气息。


啊啊啊啊啊——

怎么一夜过后一切都变了!


你几乎是落荒而逃,趿拉着拖鞋跑回自己卧室,甚至没敢回头去看夏以昼的表情,慌乱间丢下一句:“T恤一会还你。”


等你把门拍上后,夏以昼才慢悠悠地收拾好被你丢得乱七八糟的被子和枕头,还有那条你包头发的毛巾。


“不急。”他轻声说。


那之后你仍然为了舒适穿着吊带短裤小睡裙在家里晃荡,只不过面对夏以昼的时候莫名地生出些腼腆来。


相反地,夏以昼却再不复前一阵被你无心撩拨到面红耳赤方寸大乱的样子,变得游刃有余起来,你经常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一夜之间,你从女孩变成少女,他却已经从少年变成男人;


你总是如此慢他一步。

就连知晓心意也是如此。


晨曦明光

【乔基】百年人间

摸了1w+(伪)追妻火葬场,是许多年后阿乔占据阿奇身体的故事线,致死量剧透预警!!(涉及5.0主线以及下半阿奇角色故事传说任务)

尽量贴合了文本里面两人的性格,是很恶劣很恶劣的阿乔,虽然后面会改变(虽然不多?)。想写一个两个人潜移默化相互影响相互改变的故事,cpcb理解均可。

俺只看了解包剧情所以依旧ooc预警!!

以上,祝食用愉快~


——

人类天生惧怕孤独,龙亦然。

——



       在纳塔的危机解决的十年后,伟大圣龙库胡勒阿乔终于夙愿得偿。

     ......

摸了1w+(伪)追妻火葬场,是许多年后阿乔占据阿奇身体的故事线,致死量剧透预警!!(涉及5.0主线以及下半阿奇角色故事传说任务)

尽量贴合了文本里面两人的性格,是很恶劣很恶劣的阿乔,虽然后面会改变(虽然不多?)。想写一个两个人潜移默化相互影响相互改变的故事,cpcb理解均可。

俺只看了解包剧情所以依旧ooc预警!!

以上,祝食用愉快~


——

人类天生惧怕孤独,龙亦然。

——



       在纳塔的危机解决的十年后,伟大圣龙库胡勒阿乔终于夙愿得偿。

       他的仆从,维茨特兰的猎龙者,[回火]之名的持有者基尼奇,终于如深渊的使者所言的一般,与[回火]的先辈们一样,年纪轻轻便在无休止的征伐之中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他向来命硬得狠,参与过十余次巡夜者战争,有两次几乎就要让伟大圣龙得偿所愿。可惜第一次他获得的神之眼救了他一命,第二次在奋战的同伴的努力下,在还魂的仪式上再度复生。流泉之众的少女阻止了他立刻要占据基尼奇身体的行为,充耳不闻他的咒骂,眼眶泛红告诉他,他们会赢的!

       “库胡勒阿乔!”她眼里含着泪大喊,“你太过分了!你真的太过分了!”

       阿乔并不觉得履行契约的内容,拿回属于自己的价码有什么过分之处,他只觉得可惜,太可惜了,真的太可惜了,就差一点点,本来他能在几年前就得到这具身体,得到一具更年轻,更有活力的身体。

       当然现在也为时不晚,他的仆从正值壮年,肌肉的曲线比起少年时更为流畅。阿乔对自己即将得到的身体十分满意,体能充沛,容貌俊秀,一双类龙的眼瞳闪烁着锋锐而机警的光。历经多年激烈又残酷无比的战斗,即便那些致命伤和极端的险境都没能夺去年轻的猎龙人的生命,却依旧在他身上留下数不清的痕迹,深渊的污染自其间侵入,缓慢地侵蚀着他的生命力。

       如今他也早已到了极限,战斗与穿梭林间已经没了过去的敏捷。他开始连续半个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接任何委托,甚至也不让阿乔进来。

       真是过分,仆人怎能如此对待自己的主人?阿乔忍不住想。算了算了,看着他要死了的份上,伟大圣龙心情正好,不和他计较。

       终于在阿乔等得有些不耐烦之际,基尼奇走出了门外,坐在了悬崖边的瞭望台上,远眺着渐沉的落日。赤色瑰丽的云霞,宛若燃烧摇曳的圣火。

       阿乔当然对这落日不感兴趣,他不止一次对人类欣赏日出日落的爱好嗤之以鼻。在远古龙裔尚且行走于世间的年岁,他见过太多震撼的奇景。臣民进贡的黄金珍宝远比日出更灿烂,流淌的艳红果浆远比日落更鲜艳。

       “你要不要再跳下去一次,像你之前一样?”阿乔邪笑着飞过来蛊惑他,“你不是很喜欢这些极限运动吗?受伤以后就不能做了吧,可是你快死了诶,再不来一次,就再也没机会啦。”

       快跳下去吧,阿乔心想,他就可以再早几天得到这具身体了。可是基尼奇依旧没能让他如愿,“你应该再有点耐心,离那一天还早着呢。”

       是吗?可他的仆从明明脸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声音也明显中气不足,深渊对他的侵蚀随着时间的叠加愈发强烈,他应该已经撑不了多久了。可是基尼奇依旧行动自如了半个月,去逐一拜访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们。

       他先去拜访了玛拉妮和卡齐娜,昔日半大的小丫头已经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优秀战士。基尼奇如同交代委托一般平淡地告诉了她们自己将死的消息,两个女孩听完早已泪流满面。

       阿乔再次被基尼奇关了起来,以防他说出什么不合时宜惹人生气的话来,因此他只能乖乖等着他们结束一大段在他看来夸张又无聊的告别仪式。

       人类真是脆弱的生物。阿乔忍不住想,他跟着基尼奇见过太多次的牺牲或死亡,因战争因病痛因灾难,和人类缔结契约果然是个明智的选择。

       之后他去拜访了伊法,那位恐怖的龙医生。阿乔毫不留情嘲讽,“劝你不要有无谓的幻想,人类医生都救不了你,你是打算去龙的医生那里碰碰运气?”

       基尼奇没有回答,只推开门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要不你也进来看看?说不定能治好你话痨的毛病。”

      阿乔立刻噤了声,乖乖等在了外面。

      接着是纳塔的火神,这位亲切的神明并不吝于接见战斗中的英雄。基尼奇出来的时候,阿乔注意到他左耳上的耳坠不见了。

       “英雄们的遗物上留有维持圣火的角逐之焰,把它留给我们的神明,它会派上用场的。”基尼奇看出他的疑惑,淡淡解释道。之后他便再次回到了自己的房子,吃饭睡觉,只是不再处理任何委托,好好休息,积极吃药。

       “挣扎是没有用的!你改变不了结局,你还能撑多久?一个月?半个月?”

       基尼奇并不理会他的聒噪,只专心摆弄着面前的篝火。阿乔见他一直不将自己关起来更加为所欲为,时不时上手捣乱,基尼奇也不阻止,只默默收拾好残局,收拾不好的也由他去。

       出乎伟大圣龙的意料,基尼奇撑着强弩之末的身体很顽强地坚持了半年,甚至他的朋友都来看过他好几次。阿乔觉得他之前的告别仪式简直是浪费时间,这家伙果然是,就剩一口气还不让他省心,真是命太硬了!命太硬了!

       再硬的命也有走到尽头的一天,基尼奇已经连着几天吃不下东西,往日清澈的瞳孔也已有些涣散。一日清晨他终于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倚着门框缓缓坐下。

       阿乔已然有所预感,他飞到基尼奇身边,不再说话,只静静落在他肩膀上。

       “伟大圣龙终于词穷了?”基尼奇声音沙哑着淡淡道,阿乔立刻飞起来由黄转红,“好你个仆从!本圣龙好心想让你死得安详一点!你竟然敢嘲讽我?”

       他叽里呱啦控诉着基尼奇这些天对他的无视,拖了这么久还不死,他等得有多不耐烦。基尼奇只望着他,唇边是很淡很淡,几乎看不出的笑意。旁人大概是看不出来的,只是阿乔太熟悉他了,因此认得分明。

       这种时候他为何还笑得出来?难道是在嘲讽伟大圣龙?

       阿乔骂了好久好久,直到嗓子干得再也说不出话,突然有些怀念仆从身体健康,可以给他供奉美味果汁的时候。可这也没什么可怀念的,他马上就可以得到自由,想喝多少果汁就喝多少。

       他的身体晃来晃去,却忽然发现基尼奇的眼神已经不再随着他的动作移动。他伸出像素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没有任何反应。

       “阿乔。”基尼奇忽然淡淡叫他的名字,声音很轻很轻,轻到阿乔恍然觉得似乎有些温柔的意味。

       “阿乔,我不想死……”

       阿乔张了张嘴,想得意洋洋告诉他已经无力回天,他的身体一定会是自己的。一句话却梗在喉咙里,迟迟说不出来。

       他对古名的持有者,那些出生入死的英雄还是有那么一丝丝的敬佩的,虽然他绝对不会承认。他的过去与纳塔的英雄息息相关,即便那些记忆已经随着他的本体被封印而所剩无几,宛如缥缈的残影,无法触及。所以在基尼奇第一次即将死在巡夜之战的时刻,他才会说会为他们报仇那样的话。

       他唯一的不满,就是他的仆从,伟大圣龙的仆从居然会死于深渊的渣滓之手,他本该由圣龙这般伟大的生灵亲自取走他的性命。

       阿乔愣了片刻,忽然想问他的仆从为什么不想死,还有什么未完的愿望。看在他将身体贡献给伟大圣龙的份上,他或许会勉为其难帮忙实现的。

       可他的问题已经得不到回答了,猎龙人空洞的眼眸望着升起的日轮,在晨曦的光彩中停止了呼吸。

       ……

       伟大圣龙如愿得到了身体,可他并不满意。

       可恶的基尼奇!都死了还要跟他对着干!这具身体受深渊的侵蚀实在是太深太深,以至于根本发挥不出伟大圣龙哪怕百分之一的力量,只像是个有神之眼的普通人类。更要命的是四肢百骸传来的极剧烈的疼痛,真要命,仆从就是顶着这样的疼痛撑过最后的半年的?

       他命真硬!真的是太硬了!哪有人都这样了还不死?要是他早点乖乖去死,还能留给他一具完好一点的身体。

       龙裔抵抗疼痛的能力天生要比人类强,阿乔索性不管不顾,开启了他寻求自由的旅途。

       先去哪里呢?穿过纳塔的边界,首先映入眼帘是茫茫的沙漠,穿过谷底的幽林隧道,河边红色的花朵吸引了伟大圣龙的注意力。

       路过的沙漠旅客告诉他,这是悼灵花,阿乔在晚上生火时扔进去了几枝,权当是祭奠一下他那被称为英雄的仆从。

       外面似乎也没什么好看的嘛,伟大圣龙不由得想。城镇是由人组成的世界,已经不复龙裔曾在时的辉煌。但是这些渺小的人类发明出的食物当真是美味,倒也不算是一无是处。基尼奇留下许多遗产,是这些年接各种委托攒下的。他早已不复儿时饥寒交迫的时光,却依旧延续了以代价衡量一切的习惯。

       继承了基尼奇的身体,就也继承了他一部分的记忆。并没有什么新奇的,基尼奇几乎一半的人生都有他的参与,都是他见过的景色。唯独新奇的是他儿时的经历,被唤作母亲的女人是他童年中唯一有些暖色的记忆。

       仆从小时候还蛮可怜的,还会被打。阿乔想,他能理解被打是痛苦的,却无法理解痛苦来源于至亲的绝望,也无法理解自小浸润于此带来的麻木与淡漠,更无法理解为何仆从会对那抛弃背叛了他的母亲依旧残留着思念。

       他曾经问过仆从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为什么去巡夜者战争明明只是为了摩拉,却还会因同伴的死难而动容。为什么明明任何委托都要度量价格,却还要为了如何处理山王费尽远超标价的心思。

       “我最欣赏的可是你头脑清醒,身体灵活,从不做无用之功,没有那些多余的同情心,你越来越让我失望了。”

       阿乔叽叽喳喳在他耳边絮叨,基尼奇沉默半晌,似乎也被他问住了,最后只淡淡留下一句,“这是人之本性,大概是本能吧。”

       “哈?果然是渺小又脆弱的生物,居然还有这种本能。”

       ……

       在沙漠与雨林的交界之处,伟大圣龙遇到了其他龙裔。

       这是一个很弱小的龙裔,甚至比他现在可以动用的力量还要弱小,说话却像他的仆从对待其他人类一样礼貌。

       小家伙名叫杜林,他说自己在这里等待他的伙伴。阿乔无法理解,远古龙裔从来都是孤独的,不像纳塔那些退化了的爬虫一样需要伙伴。不过他倒乐意和这小家伙同行一段,原因无他,小家伙熟悉这里,可以带他去各种各样美食店铺,还能替他跟讨厌的人类交谈。

       街道上人来人往,阿乔注意到两个人类,一男一女,带着孩子,似乎是很常见的组合。几道身影与基尼奇记忆中模糊的残影重合,阿乔不由得问,“人类为什么要组建家庭?”

      “因为一个人生活会很孤单吧。”小杜林想了想道,“我曾经也是孤零零一个人待在山洞里,没有人愿意和我玩,直到遇见了阿帽。”

      “阿乔哥哥,你在人类世界生活,你也有关系好的伙伴吗?”小杜林突然问,阿乔果断摇头,“伟大圣龙不需要伙伴,也只有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勉强够格做我的仆从,其他人类不过是渺小的虫孑,怎配与伟大圣龙相提并论?”

       “抱歉……”

       “抱歉什么?”

       “抱歉提到了你的伤心事,这具身体的主人不在人世了,你一定很难过吧……”

       难过?他怎么可能难过?这可是他期盼已久的报偿。即便到现在他依旧恨这家伙恨得牙根痒痒,给他留下这么一具残破的身体,害他发挥不出力量。

       这不正是他想要的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这不正是龙生来就该拥有的吗?伟大圣龙生来就该享受人类的朝拜和供奉,远古的岁月里他枕着高耸的金山,听着人类敬畏的颂言,享受着无边无际的簇拥。后来他只有一个仆从了,还是个不爱说话冷冷清清的仆从,现在他的仆从没有了。可是那又怎样?那又怎样呢?什么能比龙的自由和尊严更重要呢?

       旅途到此被迫终止,失去圣火的庇护,深渊缓慢地继续侵蚀着身体。是的,自然是因为卑劣的仆从陷害所致,肯定不是因为伟大圣龙自己觉得旅途索然无味。

       索然无味,无聊至极,别说朝拜的万民,就连和他拌嘴的人都没有。

       回到纳塔,回到悬木人的部族,好在基尼奇的房子偏远,不会有人来找他的麻烦。伟大圣龙想了又想,他不能再赌气了,现在应该想办法清除这些该死的深渊污秽,等他恢复完全的力量,一定要让这里的所有人都成为他的奴隶!向他进贡摩拉与果汁!就像久远的过去一般,就像他仍被人簇拥一般。

      他找遍了所有的医生,可是人们纷纷被他恶劣的语气吓跑。有一个小女孩咬着唇含着泪将手边桌上的水果狠狠丢向她,“你不是基尼奇哥哥!你是坏人!”

       阿乔抬手接过这美味的暗器,权把它当作人类对自己的供奉吧。没人愿意给他诊治,他砸了两个医馆,自己却不知道怎么配药,只能将大剑抵在医生的喉管,“你最好识相一点,不然伟大圣龙就送你去见我的仆从。”

       “放开他。”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阿乔转过身皱紧眉,是那个该死的龙医生伊法,他靠在门边将他打量了一番,“只有我这里才有处理深渊力量的药,毕竟严格来说,你现在不是人,是龙。”

       “那还不快快进贡给伟大圣龙。”阿乔恶声恶气道,松开了被吓得不停发抖的医生。伊法却伸手,“凡事皆有代价,这药可不便宜。”

       “呵,本圣龙有得是钱。”

       “一百万摩拉一袋,拒绝还价,概不赊账。”

       “什么!!??”

       阿乔怒不可遏一挥大剑,“你是不是在耍我?我现在宰了你,药不就是我的了?”

       “请便吧,我死了,可就没人给你配药了。”伊法似笑非笑望着他。

       伟大圣龙思忖片刻,还是屈服了,等他能解放自己所有的力量,这些微小的虫孑都要付出代价!

       可是如此一来,基尼奇留下的摩拉很快便将入不敷出。阿乔最后一次躺在摩拉堆上,基尼奇还在时他经常在上面放肆地打滚,大声向他的仆从宣扬,等他死了这些都是他的。

       当时他觉得这摩拉堆是这么的大,可是现在随着身体的变化,原来只有这么小一点点,还不够他痛快地上打几个滚。

       他的仆从实在是让他费解,说他不在乎钱,他又准确计算每一份委托的价格,拒绝还价。说他在乎钱,他将摩拉又成堆放在屋子里,除了吃穿用度以及购买装备从未动过,更不会像阿乔一样望着闪闪发光的摩拉堆两眼放光,因自己积累的财富而狂喜。

       他很少笑,真的太少太少了,只有偶尔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会笑,或者完成高难度的委托,在温暖的篝火旁和阿乔一起吃上热腾腾的炖肉时。说是笑,其实只是唇边扬起一点点弧度而已。当然,在夜神之国濒死的狂笑和嘲讽他的笑自然是不算的。

       他小时候似乎是会笑的,在母亲怀里玩乐时,在父亲赢了钱给他带回美味的糖果时。只是那些记忆因年岁尚小以及时间的流逝,早已模糊得认不清。他的仆从真是顽强啊,三次面临死亡,都顽强地抗争到了最后一刻。那不顾一切的劲头和强烈的求生欲,令伟大圣龙都为之侧目。

       为了挣到足够多的药钱,阿乔只能做回这具身体最擅长,也是他最熟悉的事,继续处理委托,出入各种险境。可是现在他有了对这具身体的顾虑,他开始像个普通人类一样害怕受伤,害怕死亡。

       开什么玩笑?好不容易得来的身体,坏了怎么办?坏了他去哪里再找一个?

       他竟也跟基尼奇一样,爱上了充满挑战的极限运动。他忽然稍微理解了他的仆从一点,唯有生死交界之际,他才能感受到些许生命的实感。

       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的渴望交织,这一刻他是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活着。这具残破的身体,强迫他以人类的视角去看这个世界。

       攒钱的日子里,他只能节省自己的花销,往常一天要吃三顿的炖肉只能三天吃一顿,最后干脆一个月才吃一顿。不是因为伟大圣龙终于养成了勤俭持家的好习惯,是他突然觉得过去最爱的炖肉已然食之无味。

       为什么基尼奇做的炖肉会这么好吃呢?伟大圣龙百思不得其解,当时一人一龙一口锅,两把勺子抢得不可开交,他觉得这是他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炖肉了。

       现在没有人跟他抢了,一大锅炖肉都是他的,他想吃多少吃多少,却不知为何再没了过去的滋味。

       他会恶意砸坏别人的摊位,大笑着望着人类逃窜的身影。可是当街道逃得冷冷清清,他又开始觉得无趣,砸碎再多的摊位也缓解不了半分寂寞。

       打破了阿乔到处为非作歹生活的是一个十岁刚出头的小姑娘,女孩有着和他的仆从一样明澈机警的眼眸,背着一柄比她还高的重剑。她是[回火]之名新的持有者,立志要与[回火]的先祖一般成为真正的英雄,因此来找他,来向曾经的前辈学习。

      阿乔烦不胜烦,不管不顾一剑砍过去,却不想这小姑娘比他的仆从速度还快,还要灵活。她机敏地察觉到伟大圣龙的爱好,下一次拜访时搬了大大一桶新鲜的美味果汁。

       阿乔跟谁过不去也不会跟美味果汁过不去,便也允许了小姑娘跟在自己身边。这小小的东西可比他的仆从称职得多了,不会跟他顶嘴,还会给他进贡果汁和美食。

       可阿乔知道,至少在人类心里,他是性格恶劣的。女孩自然也知道这一点,因此从不将他那些恶劣的话放在心上,充耳不闻,不像基尼奇会一句一句认真地回怼他。人类不该对伟大圣龙如此不敬,他应该是这么觉得的,可是为何心情会莫名有些复杂。女孩极少与他斗嘴,甚至在他大放厥词的时候还会顺着他的话夸赞几句。他本该欣慰于人类的恭敬,却莫名只觉得烦躁。

       终于在一次女孩给他进贡一大锅炖肉的时候,她也坐到了旁边,“圣龙大人,我今天没吃饭,母亲说让我和你一起吃。”

       “你这贪婪的小蝮蛇!别吃得那么快!”阿乔急道,肌肉记忆让他和女孩一起抢完了那锅炖肉,甚至都没来得及思考这是不是对圣龙不敬的行为。

       早已被他吃腻的炖肉,竟然让他吃出来一丝曾经的味道。吃饱喝足阿乔忍不住问,“喂,小东西,这炖肉是谁做的?”

       “是我母亲做的,和之前一样啊,怎么了?”女孩不解道。

       阿乔说出了心里的疑惑,女孩笑得前仰后合,“我在家也是这样,和我弟弟妹妹一起抢着吃的时候才是最香的。你问为什么会这样?人类就是这么别扭的生物啊,在一起的时候会争抢,不在一起会想念。毕竟我们最怕的,从来都是孤独啊。”

       阿乔也跟她说了关于斗嘴的问题,女孩瞪大眼睛,“圣龙大人,我知道你是个恶劣的混蛋,但我没想过你居然这么恶劣!”

       “人是不会在没那么在乎的人身上耗费精力的。我干嘛要和你斗嘴?你想听什么我说什么就好了。基尼奇前辈大概还是在乎你的,所以才会回应你的每一句话,不论是有意义的还是没意义的,哪怕你在故意惹他生气。”

       “可能是因为仆从没得选吧,他身边除了我根本没有别人。”阿乔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不愿意承认或许仆从在乎他的这件事。为什么会在乎,他也不知道。

       “没有父母吗?”

       “七岁时候就都不在他身边啦。”

       “也没有兄弟姐妹?”

       “当然没有。”

       “那朋友呢?”

       “那家伙的性格能有几个朋友?关系好点的那么几个在别的部落,不常见面的。”

       “所以,前辈身边大部分时间都只有你?”

       “对啊,毕竟是伟大圣龙的仆从,怎能不跟在伟大圣龙身边?”

       “所以,虽然圣龙大人你如此恶劣,却也是他唯一的伙伴和家人是吗?”

       “得见伟大圣龙的英姿,是尔等人类一生的殊荣了吧,还需要什么别的?”阿乔不屑道。

       “不,人类不需要见到什么英姿,也不需要殊荣。”女孩摇了摇头,“人类需要伙伴,需要家人。都没有也没关系,但是至少身边要有人在,不是人也没关系。”

       阿乔愣了片刻,忽然想到小杜林对他说过的。龙裔其实也和人类很像,热爱美食,热爱熙攘的人群。享受的不是被人仰望的无上尊荣,是人声鼎沸能为无尽生命冲淡些许寂寞。

       龙裔生而孤独,却也惧怕孤独。龙囤积财宝,睡在金碧辉煌的摩拉堆上,妄图用无尽的财富消解无尽的孤独。

       在基尼奇离世十年后,迟来的不属于龙裔的悲痛终于追上了他。他终于意识到,那个会一直陪在他身边的人,或许是世界上唯一在乎他的人,永远离他而去了。

       龙向往自由,龙贪婪自负,龙凶恶残暴,龙却也贪恋着他不该拥有的爱。

       时间如此具象化地在他的生命中展现,不论是远古岁月还是基尼奇还在的时候,他可以一觉从早上睡到晚上,再睡到下一个早上。时间过得真快,每天都是吃饭睡觉,战斗以及和仆从斗嘴,快到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等他的仆从去死等得如此不耐烦。现在时间过得又是如此的慢,早起晾晒被褥,处理委托交付委托,买饭或者自己做饭。他像一个人类一样生活着,也清晰感觉到人类短短可笑的百年对于他们也是一段漫长的旅途。

       经过这一番彻夜长谈,女孩跟他也熟络了起来,会好奇问他身上伤疤的来源。阿乔实在是太过熟悉这具躯体,以至于每一道痕迹都如数家珍。阿乔其实不太愿意给她讲,每翻阅一道记忆,都会衬出他现在的孤独。不论他用多昂扬多自负的语调将所有的功绩都归于他,也只不过是空虚的欲盖拟彰。

       女孩教他什么是礼貌,如何好好跟别人说话。他学的很快,因为基尼奇也曾这样教过他。基尼奇还在时它从来对这些不屑一顾,因为不论他如何恶劣,仆从都会因契约的存在而无法离开他。可是现在,龙不得不承认,他惧怕孤独。

       时光一点一滴流逝,伊法给的药也在慢慢发挥着效果,阿乔的力量在一点点恢复。他现在却不想摧毁城镇,囤积财富了。他依旧觉得人类和与他们共同生活的龙一样都是卑微的爬虫,可是远古龙的时代早已逝去,就像这片大地上无数的奇迹一般。他回不去那个人类以龙为尊的时代,也回不去和仆从乐此不疲互相斗嘴的时候了。

       该死的基尼奇,到死了都跟他作对!由奢入俭难,倘若未曾见过真心,他或许还能和以前一样自由自在,坦然接受人类的供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无尽的孤独环绕。

       女孩已经长大,成为了和基尼奇一样了不起的战士。她会带着朋友来找阿乔玩,会给他讲人类世界的趣闻。

       “圣龙大人,一辈子都不懂什么是感情真的太可怜啦,这是报答你让我跟随你学习武艺。”

       “还有啊,我觉得有必要让你理解一下,关于基尼奇前辈的,你不理解的为什么要成为英雄。”

       她拉着阿乔去到隔壁的回声之子部落,去看卡齐娜奶奶。卡齐娜已经不再年轻,白发鬓生,眼角也生出了皱纹,看到来者不由得眸中泛起怀念之色,“基尼奇啊……”

       卡齐娜并不寂寞,她的身边是她的后辈和徒弟们,欢声笑语带着老人都似乎年轻了许多。阿乔忍不住想起了基尼奇,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他身边会有这么多人吗?

       大概是不会的,他没有成家的打算,也没想过要收徒弟。他在并不知晓何为爱的年纪就遇到了阿乔,一个如此恶劣,如此不通人情的家伙。与古怪的,被称作冷血狠厉的他成为了奇特的伙伴。

       女孩带着他去了流泉之众,当年踩着鲨鱼冲浪板的少女依旧热情而活泼,她瞪大了眼睛望着他,“这么多年了,你的样子一点都没有变……”

       “玛拉妮奶奶,别哭别哭。”女孩赶忙递来手帕,玛拉妮摇了摇头,“既然来了,那就替基尼奇参加一次他没去过的水畔晚会吧!”

       晚会很热闹,阿乔不得不承认,喧嚷与美食让他不由得想起了过去他受人供奉的年岁,那些已逝的岁月以一种另类的方式呈现在了他眼前。他想起来悬木人部落的回火之夜,基尼奇在完成属于自己的任务后,会在人群的角落独自做一锅炖肉,虽然大部分都会被阿乔抢光。

       基尼奇基本不会参与到人群中,可他望着人群时总会唇边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女孩将手在阿乔面前晃了晃,拉回来他的注意力,“所谓英雄,就是要保护伙伴,保护家园,保护人们的欢笑。我不知道基尼奇前辈是怎么想的,不过估计大差不差。”

       阿乔似懂非懂点了点头,他依旧无法理解英雄背后的含义。不过被晚会上人们的欢笑包裹之时,会恍然给他一种错觉,仿佛他从不曾孤独。

       伙伴和欢笑?大概是好东西吧,能驱散摩拉与宝物都驱散不了的孤独和寂寥。那仆从为了这些东西而拼命,在龙的角度或许也稍微可以理解了那么一点。

       再次去往熟悉的诊所,龙医生也已经白发丛生,他笑望着阿乔,“看来基尼奇的努力没有白费,你真的有所改变。”

       “基尼奇的努力,什么意思?”阿乔不解道。

       “当然是顽强地活下去,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让深渊对自己点侵蚀再深一些。让你不会在你最恶劣的时候得到你全部的力量,让你以人类的身份逐渐理解这个人间。这药的价格也是他特意叮嘱我的,替人类做做委托,你才能与人类有所接触。”

       “我还以为……他是怕死。”阿乔有些诧异,他的仆从竟然为了阻止他想得如此周全。这些年他早已经把基尼奇翻来覆去骂了无数遍,该生的气早就生完了,如今他只想多听一些关于他的消息。

       “他当然不怕死。”伊法摇头,“他怕的是他死后你会为所欲为,破坏他想守护的一切。毕竟面对你这样一条没有底线的恶龙,谁又敢不加以防范呢?”

       阿乔终于明白了他没能得到的那句答案,基尼奇说他不想死,不是因为怕死,是因为人只有生存才能创造价值。

       他还想继续驱逐涌动的深渊污秽,继续保护他爱的人们和家园。他还没有再见到母亲,还没有看到母亲未完成的手稿的结局。

       最后的时光他任凭阿乔说各种恶劣的话,不停给他捣乱,是因为阿乔是这寂静的世界里唯一的声音。即便他是如此恶劣至极的伙伴,也好过孤身一人。

       他们本是单纯的契约关系,可是人非草木,人是会产生感情的,不像迟钝得过分的伟大圣龙。

       阿乔第一次去参加了归火圣夜巡礼,他毫不意外地获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绩。可惜他没有古名,无法参加巡夜者战争。火神亲自接见了他,她的模样和几十年前如出一辙,和他一样没有丝毫的变化。

       “库胡勒阿乔,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也会来参加比赛,你想成为英雄吗?”火之国度的领主如是问道。

       “成为英雄,就可以得到人类的尊敬,得到财宝,是个不错的买卖。”阿乔坦率道,“人类总不会让他们的英雄觉得无聊又寂寞吧,你不也是一样吗?”

       火神笑了,“敬爱和畏惧可是完全不同的概念。我曾离开过我的挚爱,独自奔赴百年后的征途。能消解我的孤独的绝非人们的畏惧和供奉,而是我在如今的世界认识的伙伴和战友。我爱着火之国的子民,所以我并不孤单。”

       “但不管怎么说,你变得不一样了,这是好事。”火神翻出盒子里基尼奇的耳坠,递给了阿乔,“基尼奇在最后的时光里,在身体里种下了一枚圣火的火种,他给了你选择。”

       “如果你恢复力量后选择用他的身体为非作歹,这枚圣火就将烧毁他的身体,也烧毁你与他因契约连接的灵魂,他将与你一同归向虚无。伊法给你的药只是逐渐解放圣火的力量,如果你可以和人类和平共处,圣火便只会烧尽你身体里深渊的力量,他要给你真正的自由。”

       阿乔握着那枚耳坠,恍然基尼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提瓦特上,非人之物并不罕见。

       璃月有仙人,神通广大,寿限无穷。他们曾协助岩神创造适合人类的生存的世界,守护人类千年万年。

       稻妻有大妖怪,听说那里的宫司大人就是狐妖。他们也帮助人类开垦土地,击退肆虐的魔兽。

       枫丹有一位水龙王,他是枫丹的最高执政官。同样是龙,为何他就能伟岸正义,温和有礼。哪像你,就是个恶劣的混蛋,我死了都要操心你的后事。

       你明白吗?阿乔,现在是人的时代,你想好好活着,就要遵循人的制度。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也不代表没人管得住你,你要是敢胡来,火神大人也会阻止你的。

       阿乔,如果你真的能改邪归正,我还是希望你能幸福的,虽然我不觉得你能正到哪里去。

       用我的身体,用我的眼睛,去看这个世界吧。”

       泪水倏忽滑落脸颊,阿乔摸了摸眼角,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是怎么了。他以为自己什么都不在乎,他也本该什么都不在乎,可是听到仆从的声音的时候,他依旧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情不自禁落下泪来。

       基尼奇,你这个混蛋……

       你比我还混蛋!你怎么就是个脆弱的人类?你就不能活着把身体给我吗?

       我去哪里,再找一个仆从呢……

       阿乔走出门外,晨曦正缓缓升起,照过竞技场的大门。他拿起耳坠穿过耳垂,过去了这么久,耳洞早已愈合。尖刺穿过皮肉,鲜血滴答落下,阿乔却不觉得痛。

       他终于,“自由”了……

       

       

       


       

       







       


     




       


       

       

       







       

蛋饼

年少的心动,任四季更迭,仍炽热如初。

年少的心动,任四季更迭,仍炽热如初。

东风

————


无气力组的场合。


也是做了十张图。

————


00


问无气力组:


【你对于成功人士的定义是?】


研磨:不求自由自在,只想无忧无虑


国见:有朋友,有追求的目标


月岛: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赤苇:以自己的方式,度过自己的人生


————


0.5


继续问:


【那么,你对于失败人士的定义是?】


赤苇:“消极状态下的木兔前辈。”


国见:“试图撩岩泉前辈结果失败了被打得落花流水的及川前辈。”


月岛:“假装听不见我在说什么的王者大人。”


研磨:“打游戏水平超烂的小黑。”


黑尾:“喂研磨,我...

————


无气力组的场合。



也是做了十张图。

————


00


问无气力组:


【你对于成功人士的定义是?】


研磨:不求自由自在,只想无忧无虑


国见:有朋友,有追求的目标


月岛: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赤苇:以自己的方式,度过自己的人生


————


0.5


继续问:


【那么,你对于失败人士的定义是?】


赤苇:“消极状态下的木兔前辈。”


国见:“试图撩岩泉前辈结果失败了被打得落花流水的及川前辈。”


月岛:“假装听不见我在说什么的王者大人。”


研磨:“打游戏水平超烂的小黑。”


黑尾:“喂研磨,我听到了。”


研磨立刻改口:


“那这个定义,也可以是被夜久训得头都抬不起来的接不到球的列夫。”


列夫:“?我也在旁边,我也听到了。”


研磨:“我知道你听到了。”


研磨:“但是那又怎样?”


列夫:(无言以对)


————


01


无气力组,其实我觉得,人气还是很高的。


aldnoah zero里马克芭蕾吉舰长对她的副舰长说,你知道,为什么女人都喜欢沉稳又有忧郁气质的男人吗?


副舰长回答,因为他们给人安全感。


舰长笑了,她看着舱外的宇宙星辰。


“你错了,完全相反,他们需要别人来保护。不过这不是他们受欢迎的原因。他们招人喜爱,主要是因为他们从不说废话。”


————


02


无气力组的共同点在于,他们爱憎分明。喜欢的事情会很用心去做,不喜欢的情况,就一定要拒绝。这不是原则问题,这是一种难能可贵的态度。


研磨喜欢游戏,喜欢挑战难关,更喜欢通关以后的成就感。月岛知道自己的优秀,所以他对着智商不如自己那么高的人大肆嘲讽,本意可能是为了让那些人体会到这一点进而做出改变,实际上对方只会被他那个同样高高在上的态度激怒。


赤苇对于木兔有憧憬,有敬佩,有艳羡。他高中时期的烦恼是什么?并不是和木兔前辈的关系或者木兔不及格的数学成绩,是他自己感受到了自己打球时的力量不足。所以赤苇算是无气力组里最为努力的人,为了自己以及自己爱着的这个世界,从不会放松懈怠,他能入选无气力组纯粹是因为他平时没什么表情。但是他感情很丰富,会哭会笑,也会发怒。


国见,拿出了他的七分力。你要问他是否优秀,那一定是优秀的,无论是外貌还是他的偶尔的俏皮表情。优秀的人一般来说有没有朋友,有,但是少。因为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情商过高,就会被称为虚伪。智商过高,就有可能变得通透。而我们都知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


03


【你永远胜过别人,至少在我这里。我们各奔东西,然后,更高处见。】


研磨是音驹的大脑,也是全音驹最像只东京猫咪的人,可能还是稀有的雄性三花猫。为什么很多的作家都喜欢猫(这里不包括某位绍兴的姓周名树人的先生),因为猫咪的眼睛很美,瞬息万变,它们慵懒的姿态很可爱。


猫咪还经常对着不熟悉的人爱搭不理,却又对自己亲近的人无条件的撒娇,蹭他们的裤腿,让他们挠一挠下巴,发出念佛的声音,要他们抱着。


猫咪是自由的,它们分为两种。野猫比较敏感,家猫可以说更温顺。研磨既敏锐又温和,可是他骨子里非常倔强。


猫咪会亲近怎么样的人?反正不是对它们感兴趣的人类,只是会依赖着给它们罐头吃,给它们窝住,允许它们安静地趴着的饲主。


想和猫咪做朋友,得尊重它们的意愿和给它们温暖,这是首要的条件。


研磨对于黑尾有一点点的无奈,很多的依恋和太多太多的不满意。他给小黑的十个眼神,七个在瞪他,两个在无语,还有一个悄悄看一眼就转过眼去不看(学名叫斜眼)。


黑尾怎么看待研磨的眼神?黑尾说,研磨能从游戏机里抬头,眼睛里看到的都是我,真好。


什么?那是在瞪我吗?那竟然不是在娇嗔吗……


————


04


【让我有从一而终的憧憬和随时奉陪的热情的人是你。你就做你自己吧,奇怪一点也没关系,和别人不一样也没关系,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山口对于月岛,就好像逐光者。我可以跟在你身后,像影子追着光梦游。我可以等在这路口,不管你会不会经过。山口,一个正常人,同时他很平凡,没有丰沛的才能,没有出众的外貌,没有优秀的口才。可是他有感情,很多很多的正面情感。山口有梦想,有所爱的事物,并且愿意为之付出。


能和月岛做朋友,还是很多很多年的友情,这很不容易。对月岛来说,山口绝对不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就好像空气,无处不在,离开了它就是真空,你发出的声音没人听见,你缺氧了会没法思考。


山口开玩笑说,我和阿月的关系就像鱼和水,我是鱼,他是水。我没了阿月,就失去了生命。阿月没了我,反而清净。没有了鱼的水是清净了,可是它会不会感觉到寂寞呢?月岛嘴上说不需要朋友,可是真的没有了山口,他心里一定会寂寞无比。


————


05


【你常常不自信,怕比不上很多人,但我就觉得你是最好的,怎么都好。我想告诉你:我给你的爱是兜底,是连你自己都不喜欢你的时候,还有我来爱你。】


国见和金田一的友谊,只能说,地久天长。翻天覆地慨而慷,他们还是好朋友。朋友就是有共同话题,能让你开心的存在。金田一外表看着粗犷,实际上心思细腻。国见看似简简单单,其实内心很复杂。他心底里一定也对影山抱有一点愧疚,一点追不上他的痛苦。但是金田一没有这种痛苦,他对影山的吼叫麻木了。


很多人读不下去网文。他们说,看这种小说没有代入感。他们生活得普通又平凡,每天为了工资和学习累死累活,收获不了什么真挚的爱情。这种人的生活里不是只有痛苦,只是痛苦太多了看不到什么快乐。


国见总是忧郁的,他睡眠不好会心累,吃不下饭会饿。他饿了,也不吃,因为很挑嘴。金田一看在眼里怎么想呢?金田一只能说,我尊重国见的意愿,然后他给国见一颗糖,再给他肩膀,让他靠着休息一会儿。


————


06


【有的人之所以可贵,是因为他已经把你看透,却也不会离开你。明明知道你的糟糕,但更明白你的好。】


人都有脾气,赤苇不可能对着木兔无限制的包容。他生气的时候就会感到很难过。可是木兔,大大咧咧,完全感觉不到赤苇为了他的某些时候的任性伤透了心,只感觉他生气了。


木兔小心翼翼地去讨好赤苇,赤苇反而更不乐意,完全不想理他。他们后来会怎么样?第二天赤苇想通了,木兔也忘了这件事,于是和好。


米兰•昆德拉在他的《身份》里说,一个有孩子的人是不会不屑这个世界的,因为是我们把孩子带来这个世界。为了孩子的缘故,我们关心这个世界,思索它的未来,心甘情愿地参与这个世界的噪音、骚动,严肃对待它已经无可救药的荒唐愚昧。 


研磨和国见,在黑尾和金田一眼里是孩子。月岛在山口眼里是成熟的人类。只有赤苇完全不同,他把木兔当成孩子,又觉得他可能是某种意义上的大人。


————


07


我们生活在纷纷扰扰的人世间,熙来攘往,追名逐利。但是总有人,淡泊名利,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其实他们比谁都想要深厚的友谊,想要爱着别人也被别人所爱,想要得到尊重和理解。


动漫里确实也有这样的人,而且身边都有人对他好,关心他呵护他。现实生活里,比较残酷。如果你像月岛一样,天天怼人,早没有朋友了。你像研磨一样,沉迷游戏,一定会近视。


所以要学习的话,还是请学习赤苇或者国见的人生态度,要么,对所有人都很好,很礼貌,但是对憧憬的人的事情,反而藏在心底不说出来;要么,对一切都不在意,只喜欢自己认为值得付出感情的人。说明白一点,自然就好。


————

08


我身边的猫派,都不太爱狗。她们说狗狗的可爱有点刻意,连它们的卖萌都有点在装傻的感觉,十分刻意。但她们其实很双标:她们喜欢的猫咪,做什么她们都喜欢,打个哈欠都觉得可爱。所以她们喜欢的也不是猫咪的娇憨,而是猫咪本身所代表的自由精神,仅此而已。


狗狗,例如忠犬八公,一直苦苦等待着不会归来的主人。它等待的是它自己的忠诚,或许它天真地以为主人迷路了,很快就会回到家摸摸它的脑袋说“辛苦了,我回来了”。猫咪不会等,主人离开它的那一刻,它就知道,应该是自己被丢下了,主人也永远不会回来了。


————


09


而猫和犬类的本质区别在于:


狗狗:“这个人类给我吃的,给我家。他一定是神。”


猫咪:“这个人类给我吃的,给我家。我一定是神。”


做神明还是做敬仰神明的信徒,只在你一念之间。


————

10


最后贴一点适合的文案:


——“最聪明的处事方法,乃是既看清世俗,又活着,与之不相矛盾。”


——“坚持你喜欢的,尊重你不理解的,是成年人社交的基本礼仪。少去破坏别人的兴致。”


——“你永远不可能总是对任何事情都做到确有把握。你所能做到的就是用你的勇气和力量去做你认为是正确的事。” ​​​


——“我希望你最后能变成这样的人:该有主见的时候能掷地有声地镇得住场,该沉默的时候也能心安理得地躲起来不吭声;会关心和牵挂他人,但绝不黏人;能为在乎的人放下身段,但除他们之外,你可以自由到不看任何人的脸色行事;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而保持努力,但不再期待任何人的夸奖。”


——“希望你的温柔,是被人多次善待后带来的随和,而不是一次次失望过后换来的通透。 ​​​”


最后,感谢阅读到这里的大家。

温玥

【隐囚】绝对不会心软

·答应给大家的小甜饼来喽,包甜包he,造谣式重逢,全文加彩蛋共2w5k字,ooc是我的

·summary:阿尔瓦准备报复卢卡斯。他坚信自己绝对不会心软。



0.


阿尔瓦提交完所有的资料,在那份文件的末端签上名。他垂着眼睛看自己的名字,阿尔瓦·洛伦兹——这个他在人世间过期的身份、没用的记号、往事的痕迹。


收回目光时他的表情并没有波动,阿尔瓦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权杖的表面,有人走近他,俯下身朝他恭敬地汇报着某条路线。大约半分钟,阿尔瓦起身,不紧不慢地迈动步子,他走的并不着急,仿佛要赴的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约。


他在那扇铁门前站定,对着...

·答应给大家的小甜饼来喽,包甜包he,造谣式重逢,全文加彩蛋共2w5k字,ooc是我的

·summary:阿尔瓦准备报复卢卡斯。他坚信自己绝对不会心软。



0.


阿尔瓦提交完所有的资料,在那份文件的末端签上名。他垂着眼睛看自己的名字,阿尔瓦·洛伦兹——这个他在人世间过期的身份、没用的记号、往事的痕迹。


收回目光时他的表情并没有波动,阿尔瓦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权杖的表面,有人走近他,俯下身朝他恭敬地汇报着某条路线。大约半分钟,阿尔瓦起身,不紧不慢地迈动步子,他走的并不着急,仿佛要赴的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约。


他在那扇铁门前站定,对着跟在他身后的安说道:“走吧,我们去见一位故人。”



1.


“卢卡·巴尔萨,赶紧醒醒,你被保释了。”


穿着制服的狱卒拍打着铁门,对着阴暗牢房的角落大声吼道。


他无疑是个精明鬼,看到阿尔瓦穿着昂贵气度非凡,明白这大概是个他惹不起的人,因此对待他要保释的对象卢卡语气要比平时好上不多。


不过这位名叫卢卡的犯人好像昨天被其他的好事之徒泼了几桶冷水,半夜发起了高烧——这种事狱卒当然是不管的,听了几句就当耳旁风了。可现在卢卡的生病好像变成了他必须要面对的问题,联想到长官对阿尔瓦的恭敬态度,狱卒一边在心里骂骂咧咧,一边动作不慢地拿钥匙打开了门。


牢房里当然没什么阳光照进去,甚至连窗户也没有,空气潮湿得很,散发着难闻的味道。


阿尔瓦站在门口,目光甚至没往牢房里头看。


狱卒一看他这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心里猜测里头那个囚犯于这位大人物而言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存在,因此为卢卡烦心而产生的怒气外露了些许,他气冲冲地走近,刚刚拿过鸡肉的油腻的手就要抓住卢卡的头发了,没想到门口的大人物发了话——


阿尔瓦表情不变:“他就是卢卡·巴尔萨?”


抱着猫的安面容平静。


“是的是的。”狱卒停住了手,忙不迭地回应:“这小子就是卢卡·巴尔萨,我们这儿的刺头,能被您保释,真是他天大的福气。”


阿尔瓦挑了挑眉,终于纡尊降贵地走进了这间牢房。


牢房不大,铺在地面上的草沾满了腐烂味道的水汽,墙角结着蜘蛛网,新的旧的,此外还有窸窸窣窣的不明声响。


阿尔瓦拄着权杖缓缓地走向那张只由一块木板搭起的所谓的床,权杖末端有规律地敲在地面上,压迫感十足,令人无端心里发紧。


但这些昏睡中的卢卡听不到,他仿佛置身在可怖的噩梦里,眉头紧锁,面上是不正常的潮红。


“他怎么了?”阿尔瓦淡淡问道。


狱卒回答:“大概是受了寒吧,我也不清楚。”


他撒了谎,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知道阿尔瓦会不会拿这事做文章。他战战兢兢地等着大人物发话,没想到阿尔瓦就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做,低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卢卡的囚服已经又破又旧,他没钱、也放不下仅有的自尊去讨好狱卒,而和狱卒打不好关系,就表示着他在任何事情上都要受到苛责。正如他现在蜷缩在这块阴冷的发潮的破木板上,连床被子也没有,只能徒劳地双手环抱着自己,企图以此留住这幅躯体的丁点温度。


脑海里像烧着一片火海,脖颈以下却仿若置身冰天雪地,他已然分不清是什么季节了,只知道自己离死亡好近。卢卡觉得自己的喉咙里堵着血块,于是从唇齿间流露的,都是意味不明的呓语。一个名姓破碎成好多片,他就把这些字藏在乱七八糟的话语里,自欺欺人地想他谁也没有思念。


他好像快要死了,是死在冬天吗?不知道;今天是艳阳天吗?或许吧。卢卡的意识渐渐地模糊了,可他本来就不清醒,再下坠也不过是落进更昏暗的深渊而已。


卢卡又冷又疼,死亡在这种时候反倒成了一种恩赐。他喘息着,指甲把掌心都磕破了,流出还温热的血。


但比死亡更快迎向他的,是一双冰凉的手。


那双手穿过他的肋骨,环过他的腰身,将他轻轻抱起。他落进一个宽厚的胸膛,耳朵抵住谁的心脏。


那里没有半点哪怕微弱的跳动。


抱住他的人和他一样冰冷,可是拥抱他的力度却像是在和死神抢人。


有厚实的披风盖在了他的身上,卢卡久违地感到暖意,他贪婪地把自己蜷起来,试图将自己变得更小、更小,好躲进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抱着他的人纵容了他这番得寸进尺的行为,却偏偏要说:“卢卡斯·巴尔萨克,我是来还给你痛苦的。”



2.


切,卢卡不屑地想,那就别把他抱那么紧。


紧到让他恍惚间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是多么珍贵的宝物。



3.


梦里是无休止的打骂,他曾拥有的贵族的身份,无疑成为了其他犯人殴打与谩骂他的祸源。有些恶意是没有理由的,但前半生顺风顺水拥有老师庇护的卢卡不知道,他的骨子里向来保持着不肯低头的骄傲,于是未曾跪地的双膝也成了他遭受苦难的缘由。


痛苦和鲜血构成他的梦魇,卢卡一向是咬着牙捱过去,谁也不会想到,电磁学瞩目的新秀、被称赞有无限潜能的天才,如今是个谁都能踩上一脚的囚犯。


可那又什么关系,他始终顽强又固执地维系着摇摇欲坠的自尊,被打得再狠也不会求人——大概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刻,他也不会辜负自己仅剩的矜傲。


疼痛是惯有的,此刻感受到的暖意才是不寻常的。卢卡竟然感受到了阳光照在身上,天呐,多么可笑啊,他被关在监狱的最里层,哪里能瞧见太阳。


或许他就要死了,这是回光返照,但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吧,他反而应该要庆幸直至死亡的一瞬,他也没有低下他的头颅。


可是,可是要是死亡再提前一些到达就好了。


卢卡依稀记得有谁将他抱在怀里——要是死在那个瞬间就好了,那个怀抱那么熟悉,仿佛他等了许久,久到让他在神志不清的时候,也本能地想要为此落泪。


但在心脏剧烈地跳动几下后,卢卡猛地睁开了眼。


入眼是一个陌生的房间,很简便的装修风格,没有多余的装饰物,一张床,一个衣柜,一扇落地窗,再没有别的了。可这样的房间已经是身为犯人的卢卡不敢奢想的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到这个房间里了,显然那些捧高踩低的狱卒们不会如此好心。


卢卡低下头看看自己身上干爽的衣物,怀疑自己是真的死了到天堂了。


片刻后他听见有人推门的声音,卢卡屏气凝神,满脸戒备。


进来的是一位他不认识的女士,那位女士将手里的托盘置放在他床边的矮柜子上,卢卡定睛去看,发现是一碗粥。说实话他只有些饿,这个“有些”并不夸张,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卢卡印象里自己已经一天没进食了,持续几个小时的高烧让他没有力气去够那碗放在门口馊了的面,然而现下他却只感到稍许的饥饿,和他预想的差远了。


那位女士朝他一点头,便算打招呼了,随后她收走托盘,留下那碗粥,出了房门。


等过了两分钟,确定人不会再回来后,卢卡支起身体,端起那碗粥。


很常见的白粥,加了不少的肉沫和萝卜丁,大概煮了不少时间,入了味,香气飘起,粥本身也很温热,指尖传来的一阵阵热度让卢卡不由自主地心动了。


从进那座监狱后他就没吃过热的食物了,因此虽然只是一碗白粥,卢卡的喉咙也不自觉地颤动了一下。但在监狱里养成的习惯让他时刻保持着警戒,没有贸然动手。他先是把碗端到鼻尖,闻了闻,没有闻出什么异味,又用勺子搅动着,也没有看出哪里藏着刀片或是尖锐的物体。最后他一思考,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囚犯了,谁要谋他的命也只是动个手的事,何必大费周章煮这么一碗粥。


这样想着,卢卡总算放下了些戒心,不过他依然怀抱着吃了也许会出事的疑心,慢慢地喝起了粥。


说实话当温热的粥涌入食道流到胃里时,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满足。卢卡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热的东西了,因此这点温暖对他的肠胃来说是一份负担,他几乎能感受到胃在痉挛了,但他也习惯怎么去忍受这点已经能称得上是甜蜜的折磨,于是卢卡面不改色地吞下了每一口粥,只有在真的忍不住时,眉头才皱上一皱。


他没注意到门口有一道若隐若现的身影,喝完粥后卢卡把碗放到桌子上。


他太累了,也太困了,烧还没有完全消褪,意识也快要模糊了,卢卡又想睡去了。这张柔软的床、这条暖和的被子不知道是谁赠与他的礼物,卢卡决心再多享受一会,天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再被关到那间潮冷的牢房里去。


他把自己缩进被子里,盖得严严实实的,闭上眼,很快就入睡了。


虚实之间卢卡隐约听到脚步声,一步一步,踏得不重,像是怕把他惊动似地。但卢卡被关在那个时时都可能会有危险的监狱半年,早就养成了稍有动静就惊醒的本能。


不过这次他却意外地没有醒来。


卢卡潜意识里知道有谁在靠近自己,也许那个人手上握着一把匕首,很快就要捅进他的胸膛了,他应该马上惊醒,用藏在口袋里的尖利碎木屑片指着来人,逼他们后退。


这种场景发生过很多次了,可唯有这一回,他只是皱了皱眉没醒过来。


那个人在他床边坐下——卢卡听到一点点声响。他在挣扎,但都是无用功,身体机能的耗尽令他深陷睡梦中,他感到自己的心慢慢地下落,掉进深不见底的渊壑里。他想到很多事情,关于不能回首的过往和支离破碎的如今,关于如有实质的恨与虚无缥缈的爱,他想起谁,那个人的名字不能再被他衔在唇齿间,最后的最后,他想死亡也许也是一种重逢。


和谁重逢,他不愿细想、不能细想、不敢细想。卢卡只是卸去了所有力气,等着离他这样近的人夺去他的命。


可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仍然安稳地睡着,甚至有一只手,覆上了他的额头。那指尖太凉了,滚烫的肌肤也温热不了,卢卡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难过,他明明没有再做梦了,心却在为那双指缝间有薄茧的手而颤动。


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温柔地包裹住他的心脏,那颗心脏自作主张地帮他的魂魄跟哪个故人沉默相认了。像走过千万里雪原终于停在篝火前那样,卢卡放任自己的灵魂坠下,坠到哪里都好,坠到它该去的地方。


只是不要再流浪了。


卢卡微微侧身,他的额头堪堪抵着谁的手肘,呈现出一种幼兽极为亲昵的依偎姿态。



4.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少时间,醒过来没多久,卢卡又看到那位女士端着托盘进来了。这回他询问了女士是谁的部下,女士温和地轻笑着朝他摇摇头,退了出去。


一次就算了,两次都是在他刚睡醒后送吃的,卢卡可不觉得这是巧合。


也许被监视了的揣测令他的不虞油然而生,他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他想他得见见那位幕后的人。

  

因而吃过饭后他掐着点又躺在床上了,卢卡有莫名的直觉,那个人会出现。


离他假装入睡大约二十分钟,他便听到了那轻微的脚步声。很好,上钩了,卢卡想。但他不能贸然行动,否则打草惊蛇了他这点难得的好日子又要没了,对方不管是寻常的仇家还是想要他协助发明什么的不怀好意者,他都得静观其变三思后行。


因此卢卡连眼都没睁开半分,整张人都呈现放松的姿态,就准备等来人不注意时偷望几眼。


但那个人似乎停在了床边便不再动了,卢卡不清楚对方接下去会有什么举动,不敢马上睁眼。


他们就这样耗着,卢卡感到心跳得越来越快,他暗骂这个不速之客闲得慌,却听到一个他一生都不会忘记的声音——


“别再装睡了,卢卡斯。”


冷淡的、低沉的、没有半分情感的。


卢卡的心却狂跳不止,他猛然睁开眼睛,瞳孔骤缩成一点,对方的身形便完完全全地落在这一点里。他的眼底像燃起了大火,不合时宜的见面仿佛把他拉回了那场灾祸里,那滚烫的火焰很快就要把他和阿尔瓦都吞噬了。然而他被谁用坚决的力道推了出去,于是那个实验室变成了只属于一个人的行刑台。


燥热的风里谁在声嘶力竭地呼喊,那呼喊此刻得以辗转回到他的唇齿间,却变成了打着颤的低喃。卢卡面对着这位故人,表情空白,“老师……”


不,不,他不该再叫这个称呼,这是示弱,是耻辱,是投降。想到这里,卢卡面孔上的脆弱消去了,他咬着牙,嘴唇也发抖,那张脸被人为的愤恨与怨怼填满。他愤怒地瞪视着模样大改的阿尔瓦,如同要将这个骗子剥皮拆骨,可是眼中却蓄起了白雾,将那些软弱的庆幸与喜悦遮掩得很好,骗过了眼前人,也骗过了他自己。


他用仇恨的语气喊着这个名字:“阿尔瓦,阿尔瓦……”


卢卡即刻起身,剧烈的动作牵扯了他的胸膛,他压抑不住地咳嗽起来,监狱里的日子消磨了他这幅躯体的健康,或许他的肺已经得了病——卢卡不在意地想。他的手死死抵住胸口,每一声咳嗽都像带走他的一点生命力,生理反应使得他的眼中被灌满水汽,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落下一滴泪。


阿尔瓦的手指动了动。

  

没有谁会把流泪的原因归为其它,他是,阿尔瓦也是。


因此卢卡放任那些泪水肆无忌惮地流淌,用嘶哑的嗓音诘问着他曾经的老师:“你这个无耻又卑劣的骗子,你怎么还活着?”


阿尔瓦看他宛如困兽之斗的眼神,他曾视为珍宝的学生、他呵护的孩子、他引以为傲的小洛伦兹,现在用一种企图杀死他的目光注视着他。


他也的确被杀死了,胸腔里的心脏被断绝所有的生机,所以不该有疼痛与怜惜。于是他也成了一个自欺欺人者,移开望向卢卡消瘦的面庞,用何其淡漠的口吻回应:“你又怎么知道我是个活人?”


卢卡愣住了。


那场大火在阿尔瓦的脸庞上留下了令人胆战心惊的树枝形瘢痕,他的气质也变了,从温润尔雅变为了阴郁冷漠,柔顺的白发被削去了,绷带裹住那双能精准操控实验器材的手。


卢卡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某些不可言说的痛苦抨击着他的心脏,他却自顾自地将其认作是在监狱留下的病根。


眼泪不自觉地流淌着,卢卡倔强地凝视着阿尔瓦,尽管对方看着像是轻而易举就能杀死他,他也不肯服输地转开视线。


阿尔瓦也静静地望着他。神明将他所有的爱恨都收走了,留给他绝对的理智和冷淡,他绝不该再为任何人任何事物牵引丁点的情绪,因而他望向卢卡,就像望向一个陌路人——假如忽略他正曲起的指节。


他说:“太狼狈了,卢卡斯。”


卢卡被这句话给惹怒了。


真是奇怪,纵然他在那暗无天日的监狱里被磨损了心性,阿尔瓦还是一句话就能令他变了神色。他咬牙切齿地说着:“你现在是不是很得意?看哪,杀死你的罪魁祸首变成了这个样子,你应该很高兴吧,我在监狱的半年你是不是每一天都在暗地里看我是怎么狼狈地活着啊?看得开心吗?”


卢卡不管不顾地指责着。


阿尔瓦的神情没有半点变化,他低垂眼睑,目睹着这个人的癫狂,半响才说:“我三天前刚被复活。”


“所以呢?”卢卡怨恨地望向他:“你想表达什么?你想说你对我的恨让你在复活后不久就来找我寻仇吗?”


阿尔瓦抿着唇不说话。


卢卡的头靠着床头,他的神经早就被电椅摧毁得不正常了,这种境地他竟然还能笑出声:“阿尔瓦,不,我亲爱的老师,你赶快动手吧,杀死我,别再浪费时间了,你一定很想这么做吧,那就快用你权杖的末端贯穿我的心脏啊,快啊——啊,你不会还想继续维持你那副令人作呕的伪善面孔吧。”


“别了吧,”他恶狠狠地笑着:“我真是看得快要恶心死了。”


“惹怒我没有好结果的,卢卡斯,”阿尔瓦微微抬首,权杖在地面敲了两下:“你应该清楚,如今的我要杀死你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


卢卡不再流泪了,他高昂着头,轻蔑地道:“那就杀死我。”


杀死我,结束这一切——


阿尔瓦的权杖顶端聚起雷电般的光团,似乎有小电流流动的响动,他略略低头,盯住卢卡的眼睛,那双刚被泪水洗涤过的清亮的绿眼睛,那里没有恐惧没有惊慌,有的只是恨意和兴奋。


湛蓝的电流光团在那对瞳孔里爆炸了,像当初那场毁掉所有的劫难,他曾经的学生摆出引颈就戮的姿态,眼中烧起愤怒与即将要解脱的火。


阿尔瓦在这双眼睛里,就只看到这些。


不渴望生,不畏惧死。

  

心极细微地颤动了一下,他收回试探的阵仗。


光团散去了,阿尔瓦的眼神却变得更冷,他的眼神锁住面露失望的卢卡,说话的语调如同在宣读审判:“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而我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你。”


卢卡不屑地冷笑:“你是要给我更漫长的折磨吗?”


“是。”阿尔瓦没有犹豫地承认了,他的背后和暖的黄昏日光铺满地毯,灿金的眼瞳便在日光再看不真切。他说:“我会给予你千万倍我曾遭受的苦痛,我会让你付出何其惨痛的代价,我不会杀死你,那样太便宜你了,我会让你终有一日恳求我让我允许你死去。”



5.


卢卡被关在了这间房间里,种种行为都受到了限制。


阿尔瓦话说得够狠,但实际上他的待遇却要比在监狱里好上不少,别的不说,光是一日三餐有人送且都是热的食物,这一点就足以让卢卡感到匪夷所思了,何况住的房间还朝阳。


卢卡已经半年多没见到太阳了,以至于当他看到白昼黑夜有明显的交替轨道时,不免怔愣住了。


阿尔瓦所说的报复迟迟没有落到实处,卢卡简直要疑心他这位伪善的老师是不是不懂要如何复仇了,否则就是在筹备什么大阴谋。


被吊了两天的卢卡实在没忍住,在第三天早上用完饭后对着来他这里巡视的阿尔瓦询问道:“你究竟要干什么?”


阿尔瓦扫了一眼他基本上没动几口的早饭,眉头忍不住皱了皱:“你就吃这么点?”


“关你什么事?”卢卡呛了他一句,“要杀要剐,给个痛快好吗?”


他这哪还有从前那个小贵族的样子。


以前的卢卡虽然偶尔也有点自己的小脾性,但那点脾气很难说不是阿尔瓦自己给他惯出来的。阿尔瓦在卢卡之前也教过不少的学生,但没有一个像卢卡这样对他而言意义如此重要的,因此阿尔瓦很多事都是亲力亲为,不仅传授知识,生活上面也对卢卡处处细心照顾。要放在从前,卢卡早饭没有食欲,他早就关切地问是饭不合胃口还是晚上没睡好了。


可现在他不能,他是以一个复仇的角色再次出现在卢卡的生命里的,因此每一句询问都不该带着关切,否则那太像是他没有放下过去了。


于是阿尔瓦问那句时活脱脱一个找茬的模样,于是他们又这样理所当然地针锋相对。


阿尔瓦压下莫名的怒气,语调尽量放得平稳,以彰显他的毫不在意,“你现在这样,能熬得过什么酷刑?我也不急在一时,你落在了我手里,我总有时间陪你耗的。”


他说的未必是真话,可卢卡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他想再回怼阿尔瓦些什么,最好能刺得他赶紧把自己杀了,可是刚刚气急攻心下他的腹部居然开始绞痛了。


他早饭没吃什么,不是为了和阿尔瓦对着干,没这必要,主要是因为在监狱半年一直都吃冷的脏的东西,这会儿吃了几天热食物,肠胃没能一下子适应,时不时地会抽痛。


这事儿他当然没跟阿尔瓦说,阿尔瓦恨他,说了指不定会怎么嘲讽他,又或者他更怕别的、那些早应该埋葬在那场大火里的东西。


卢卡面色太过苍白,阿尔瓦也看出了些不对劲儿,他瞥了眼卢卡不自觉放在腹部的手,立刻又挪开。


他生硬地说:“你是在和我赌气?”


卢卡简直要不懂他整天在想些什么了,他觉得阿尔瓦的这句话幼稚且不可理喻。赌气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阿尔瓦也不再是从前那个事事将他放在心上、他使点小性子就会无奈地退步一点的老师了,他们互相怨怼、折磨、不死不休,阿尔瓦怕是也巴不得他更痛苦才好,这所谓的赌气除了伤到他自己,还能有什么用。


他冷笑:“你是疯了吗?我和你赌什么气,为了把我自己气出病?”


阿尔瓦不再说话了,他显然也意识到刚才那句话有多不妥当。


此刻他最应该做的是转身就走,再待下去也许有些东西就要破土而出了,但卢卡近乎病态的面容仿佛一根无形的针,将他生生钉在了原地。


他面无表情地站了近一分钟,才垂下眼,问了一句:“是不喜欢这个口味吗?”


卢卡愣住了。


他竟然觉得有些不自在。


没办法,这太像是还作为他老师的那个阿尔瓦才会说的话了,无论现下两个人是怎样的对峙状态,无论当初阿尔瓦对他的那些好是否只是逢场作戏,他对阿尔瓦的信任和依赖都做不了假。


他于年少时分所交付的热烈的情感,使他在时过境迁后,从已是仇人的阿尔瓦身上窥探到一丁点过去的痕迹,都心神颤动。


卢卡也微微侧过头,“不是,是我没胃口。”


这难得的正常对话让卢卡些许不自然,他不再去看阿尔瓦,把被子往上拉蒙住头,一副拒绝交流的姿态。


也许阿尔瓦会被他不配合的样子激怒,但谁在乎呢,就算那柄权杖抽在他的肋骨上,他也不在意,最疼也就是那样了。


卢卡漫无目的地想着阿尔瓦会怎么对待他,可他等了会儿,只等到了阿尔瓦出房间带上门的声音。


他顿时感到无趣,头从被子里探出来,思绪也开始漫游,等到精神倦累了再慢慢地睡去。


他近来都是这样做的,这里没有实验室没有电路没有仪器,用以消磨光阴的只有睡眠,好在他本就伤痕累累需要休眠,也不算特别无趣。


卢卡渐渐闭上眼睛,呼吸变得绵长,他没注意到房门被推开了一道小缝隙,一道瘦长的黑影悄声蹿进了房间。



6.


“你是说,他不愿吃饭?”


“嗯。”面对同教会的成员,阿尔瓦脸上的表情柔化了些,他把权杖搁置在旁,手指揉了揉眉心:“这三天他每餐都只吃那么点,前天中午那碗肉他根本没动,昨天晚上他就吃了一点土豆泥,今天早上甚至只喝了几口汤。” 


安认真地听他说话,丝毫没觉得一个说要复仇的人对自己的仇人是否太上心了些,听完她很认真地给出了意见:“听起来很严重。”


想到抱着卢卡时已经感受不到多少重量了,阿尔瓦也垂着眼点点头,他不确定卢卡不吃饭是不是有他的因素在,但无论如何,卢卡都不该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安若有所思地听他讲述这件事,想了想,说:“也许他不是不愿吃,而是吃不了。”


阿尔瓦一顿,面上浮现出思考的神情,安又接着说:“监狱的环境大概不会很好,或许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热的食物和肉了,所以一下有点消化不了,上次医生不是也说过吗,他的身体需要慢慢调养,饮食方面要多注意。”

  

越听阿尔瓦放在膝上的手握得越紧,他当然记得那位医生的诊断和嘱咐,说卢卡的身体受到的伤害许多是不可逆的,已经在尽量不留下后遗症了,但要真正好转,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阿尔瓦没有忘记,当那位医生指着卢卡左眼睛上的淤青遗憾地告诉他这治不好时,他被收走爱与恨的心脏里仿佛被融进了一根永恒的倒刺,会疼,可疼也疼得不痛快。


好像他已经没有身份和立场去疼了。


阿尔瓦又和安聊了几句,然后起身朝外走。


他走到了卢卡的房间,里面没有声音,卢卡在他走后睡着了,到现在也没有醒来。


一只黄金瞳孔的黑猫盘踞在床头柜上,阿尔瓦轻轻托起它,抱在怀中,黑猫慵懒地攀着他的手肘。


阿尔瓦的指尖隐没于柔软的细毛中,他低语道:“原来您在这里。”


黑猫细细地低叫了一声。


阿尔瓦的视线始终没有放到沉睡的卢卡身上,他低着头,对着黑猫说:“请不要对他做些什么,好吗?”


黑猫却不再回应了。


阿尔瓦等了片刻,叹了口气,抱着黑猫就要站起,却被莫名的轻微阻力停滞了步伐。他顺着力转头去看,发现是卢卡的手拉住了他披风的一角。


那只手在发抖,力道却是他可以随意挣脱的。


卢卡紧闭着眼睛眉头紧锁,那些呓语阿尔瓦很难听请,太细碎了,拼不出完整的噩梦内容。阿尔瓦看到他咬着嘴唇,原本就没有什么血色的唇瓣上泛出白印,那只手,那只曾操控仪器做出令人惊叹的完美实验过程的手在发抖。阿尔瓦知道那只手指缝间的薄茧已经换了位置,不再是落在抵住试管的指节处。只有做重活苦活,才能养出这坚硬而崎岖的茧子。


可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那些噩梦与他无关,他不会、也绝不能在乎,他应该挣脱这双曾将他推向火焰与死亡的手,如斩断藕断丝连的纠葛和恻隐一般,毁去卢卡在梦中潜意识抓住的这根救命稻草。


阿尔瓦这样想着,他的手也开始战栗,竟然和卢卡是同等程度的颤抖。


他就要挥开这双手了,马上他就要证明自己的无动于衷了。


然而当阿尔瓦下定决心但迟迟没有动手时,卢卡却主动松开了他——那只攥住他披风的手渐渐失去力气,手指一点一点地放松,就像放弃最后的希望那样,放走在睡梦中唯一抓住的支柱。


这个昏睡着的人的表情也不再狰狞,可与其说是平静下来,不如说是接受了噩梦的结局,转为了淡然的绝望。


比理智更快的是本能,阿尔瓦用极快的速度接住了即将落回床上的手。


他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正如他不明白自己没有了活人的温度,可为何卢卡的手也那样的冰冷?


冷到他茫然又无措,哀伤又仿徨。


他意识到他正在失去什么,那绝非无关紧要。


阿尔瓦重新坐回了床边,那只黑猫轻巧地从他怀中跳下,大概也知晓阿尔瓦会被困在这里,心甘情愿地困在这里。所以它没有过多的表示,只灵性地和阿尔瓦对视了几眼,便不回头地走了。


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长、又都被暂停,阿尔瓦凝视着卢卡的睡颜,这个他当初的所爱之人、如今的所恨之人,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被毁掉了。他理应为此感到大仇得报的快意,他理应注视着卢卡的挣扎就像注视着一场疯狂的盛宴,而不是,而不是心脏隐隐作痛,如同目睹最为珍惜的宝物被这个世界毫不留情地慢慢摧毁。


要窥见自己的心其实不难,刻在骨髓里的本能永远都在提醒他该做些什么、该怎样去爱。可他怎么能去爱呢?他也是被毁掉的人,破碎的人怎么能去爱毁了自己的凶手?他要如何违背自我的意志去说服自己忘却死亡忘却仇恨忘却决心要扮演的冷漠形象?他难道不是骄傲的人吗,骄傲的人怎么能只为了爱就放弃自己的底线?


他望着卢卡,想我该怎样对你?


我该怎样爱你,又该怎样恨你?


阿尔瓦想了许久,可直到最后,他也只是握着卢卡的手,在那个房间耗去了一个上午的光阴。


就像从前许多次那样。



7.


卢卡又梦到了那场大火,赤红的火光将他们笼罩在内,他感受到了灼烈的温度,火苗舔舐上他的衣摆,或许就会蔓延过他的肌肤与骨头,他会变成一把灰烬,和他反目成仇的老师一起。


这是必然的结局,而他并不为此感到过分的惋惜或是痛苦。他憎恶地望着阿尔瓦,火焰烧灼着两双悲伤的眼睛。卢卡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也要悲伤,他应该怀着对阿尔瓦的仇恨死去。


他还太年轻,顽固又偏执,要把爱和恨的界限划分得清清楚楚,很多事情他没有深思,只浅淡地细数了自己的悲伤,没有去想为何他这样顺其自然地接受了和阿尔瓦一起死去的命运。他是恐惧的,死亡始终是一件未知的事情,卢卡还没有成长到能坦然面对的地步,然而当火光朝他和阿尔瓦涌来时,他没有想过逃命没有想过抛下阿尔瓦。


可阿尔瓦将他推开了。


这个被他质问和推搡的骗子,将他推出了死局。


于是至此,这场大火才真正成为一场噩梦。


卢卡不是没有受过比火苗舔舐血肉还要严重的苦痛,那些愤世嫉俗的犯人讽刺他、殴打他、将他的头摁进冷水里,那些高高在上的狱卒对他施以残酷的电刑、拽着他脖颈上的锁链要他俯首——可那些都成为不了他的噩梦。


但他明明是怕疼的。


他的前半生虽有坎坷,到底是被爱护的。阿尔瓦用几年的时间教出一个小洛伦兹,教会他可以任性与恃宠而骄,他伤到哪里了阿尔瓦总要比他本人还紧张,他的怕疼仿佛也变成了顺其自然的事——


所以,所以让他梦到那些折磨就好,他愿意疼,只是不要再让他梦到那场大火了。


可是,可是梦见的那场大火是他和阿尔瓦仅能够的重逢,这个被他杀死的人不愿再入他的梦,他唯一能见到阿尔瓦的机会,就是那场杀死两个人的大火。


于是他又更改了自己的祈愿,说着梦见那场大火也无所谓。


他企图欺瞒自己,告诉自己愿意面见那场灾祸只是为了不忘记仇人的容貌。


卢卡就这样想着,坠进更深层的黑暗里。


他有很多时候都觉得自己醒不过来了,意识要突破那层幽暗的屏障太困难了,尤其是他的身体在监狱里被日渐耗损,活着成为了一件需要他刻苦坚持的事情,死亡的脚步也总反反复复地追上他。


但他其实也不呼救与挣扎,只静待着消亡的到来。


可没有哪一次梦卢卡是这般迫切地想要醒来,好像他和谁已经重逢,而那个人在梦外等他。卢卡忽然有些落泪的冲动,他不懂得冲动的原因,那个人的名字他也只能在不清醒的时候呼唤,清醒时一旦说出口,他的心理防线就会崩塌。


最后卢卡还是惊醒了,小口小口地喘着气。


他下意识地查看周遭环境,看见了阿尔瓦正收回手整理腕子上的绷带。


这回他是真被吓到了:“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卢卡斯,我想你需要明白,这里是我的地方,我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阿尔瓦淡淡道。


卢卡被他堵得哑口无言,他总不能说这是他的房间,他还没厚颜无耻到那份上。但他总要说点什么的,认输不是他的性格。


当他绞尽脑汁怎么回怼时,倒是阿尔瓦又接着问了:“你做噩梦了?”


“什么?”话题转变得太快了,卢卡一时没有回过神。


阿尔瓦沉默着望向他泛红的眼角和泪痕。


卢卡有所觉察地伸手摸了摸脸,是湿润的触感,他愣住了,转而狼狈地用力地擦拭。


阿尔瓦看着他没留余力的动作,眉头皱了皱。


他握着卢卡的手坐在床边出着神想着事情时,忽而听到一点压抑的哭声,熟悉的声音令他的心都震动了一下,阿尔瓦低头看去,卢卡并没有醒,眼角却聚起一滴眼泪。


他不知道为什么卢卡的泪水还能牵动他的情绪,那个瞬间他什么都没有想,心酸涩得厉害,只想擦去这滴眼泪。


可在手指堪堪触到那张脸时,他又停住了。


这算什么呢?


他是复仇的人,卢卡是他的报复对象,这样的温情,算什么呢?


阿尔瓦这样想着,收回了手,移开视线,再不去管。


但卢卡极小声的啜泣一直困扰着他,他原先动摇的想走的心又被套上了一层枷锁,因而他认命般地继续待在这间房间里。他想这个人在做一个什么样的梦呢?这滴眼泪又是为谁而流?他的梦里会有一场火吗?火焰会将所有的爱恨都吞尽吗?


阿尔瓦这么想,也这么问了。他握住卢卡的手腕,稍显强硬地拉开,他问:“你是在为什么而哭?”


卢卡死死地盯着他:“不关你的事,松手,别碰我。”


阿尔瓦眯了眯眼:“卢卡斯,我是不是太纵容你了?”


“不想纵容就杀了我。”卢卡抬起下颚,挑衅他。


他的脖颈上长时间束缚着的铁索链被拿去了,但淤青的痕迹依然停留在那里,像一道永恒的烙瘢。阿尔瓦仿佛被刺到了似地迅速转开眼不再去看,他的手也不知不觉松了力。


阿尔瓦闭了闭眼睛,他知道自己应该毫不犹豫地离开,而不是最终妥协地问:“谁弄的?”


卢卡皱眉:“你在说什么?”


“你的脖子,你的眼睛,”阿尔瓦的语气愈发地低沉:“谁弄的?”


坦白来说即便复生后的阿尔瓦掌握了超脱自然法则的能力,在卢卡的面前也没有摆出过这样危险的姿态。


卢卡对于情绪的感知虽然在某些时刻过于迟钝,但他还是能分清阿尔瓦什么时候真的动了怒的,不夸张地讲,再没有哪个时期的阿尔瓦比眼前这个还要充满威胁了。


可哪怕是说要报复他的时候,阿尔瓦也是从容淡漠的,现在又为什么动了这么大的怒火。


卢卡怔愣住,一时没回上话,半响才说:“我真是越来越不懂你了。”


他已经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些什么,但那是他绝不能承认的,他不能任凭自己被一些隐晦又坦然的真相打碎,是以他注视着阿尔瓦,说:“你记得你说过要报复我的吧。”


阿尔瓦眼神有一瞬间的闪烁:“当然。”


“那么就请你拿出对待仇人的姿态来。”卢卡仰着头说:“不要再做些没有意义的事说些没有意义的话了,那样只会让我觉得你惺惺作态。”


“没有意义?”阿尔瓦重复地低喃了一遍,他冷笑:“卢卡斯,你总是这样给出随意的定义。”


“难道不是吗?”卢卡说。


和阿尔瓦相处的年岁里他也算吃透了这个人,知道阿尔瓦有些话是怎么也说不出口的,所以他先发制人地提出了反问,他清楚地知晓阿尔瓦不会回答不会承认,这场莫名其妙的对话到此为止了。


果不其然,阿尔瓦不再接话了。


又是好一会儿的默然,阿尔瓦说:“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问完我就不会再待在这里了。”


卢卡掩在被子下的手一动,“你说。”


“为什么你的名字变成了卢卡·巴尔萨?”


这不是难答的题,卢卡回道:“巴尔萨是我自己改的,我不愿再和那个人渣冠一样的姓氏了,至于卢卡,在登记的时候,他们记错了我的名字,但那不是要紧事,他们懒得改,我也懒得去争论。”


卢卡或是卢卡斯,于他而言无关痛痒,他的灵魂葬身在熊熊大火中了,剩下的肉体被赋予怎样的代号都没有所谓。监狱的人叫他卢卡,他也没有必要去纠正,他已经不把自己当作电磁学界耀眼的天才了。


小洛伦兹永不复存在了,卢卡和卢卡斯也没有什么区别。


“那是你的名字。”阿尔瓦的尾音听着有些阴沉。


“我不在意。”卢卡直视着那双灿金的眼瞳,一字一句道:“我不在意这些,叫我什么我都无所谓,但是阿尔瓦,你不要告诉我你还在意。”


是的,他不在意——卢卡强调着重复着,用自己的疯狂和理性构筑起一个无坚不摧的谎言。他不在意这些,也绝不承认那滴眼泪的出处。


很多话不说出口,很多事就还留有余地。


回应他的是阿尔瓦转身就走的背影。


卢卡便凝望着他的背影,用轻轻的气音又复述了一遍:“我不在意。”



8.


这两天饮食方面的循序渐进令卢卡的身体有了些好转,可以吃一点热的了,卢卡的睡眠时间也慢慢减少,实话实说这几天简直是要把他过去半年缺的觉都给补上了。


但睡不着手边也没事情做,卢卡又是个闲不住的,他愈发觉得这样的日子过于无趣,何况实验的进度也拖了太久,难为他还记得上一次在监狱里做的那个电路实验进展到哪一步了。


于是在阿尔瓦照例到他房间巡视时,卢卡提出了要去实验室的要求,不出意外地被阿尔瓦驳回了。


卢卡咬牙切齿地问:“为什么?”


“我想一个阶下囚还没有可以使用实验室的权利吧。”阿尔瓦说。


卢卡不说话了。


过了几天舒适日子他差点就要以为自己被命运刑满释放了,有被子盖有热东西吃有干净的衣服穿,这些放在从前他根本不会注意的事情时至今日竟然让他生出了岁月安稳的错觉,乃至于他糊里糊涂地就忘记了阿尔瓦恨他这件事。


一句阶下囚让卢卡明白了自己的地位——


他不再是被阿尔瓦庇佑与包容的小洛伦兹,他应该看清现实。


他的生死捏在阿尔瓦的手里,但他的尊严不会。卢卡双目似燃火,牢牢地锁住阿尔瓦:“你可以杀死我,也可以折磨我,但你不能一直囚禁我。”


“你还要做你的实验,是吗?”阿尔瓦说:“你还没有放弃那异想天开的想法吗?”

 

“我永不会放弃。”卢卡倔强地说。

 

“你不在意自己的名字被更改,却还心心念念那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永动机。”阿尔瓦怒火将燃,话中似有隐痛:“卢卡斯,你还要执迷不悟吗?”


“你有什么资格来劝诫我?”卢卡如困兽犹斗:“你这个虚伪又卑鄙的、偷手稿的骗子,你凭什么否定我的构思?我和你已经没有关系了,无论我做什么,都不需要经过你的同意!”


“是,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不同于卢卡的失态,阿尔瓦几乎是以平和的姿态说出这句话的,假如他攥着权杖的手并没有握紧的话,“所以我是在否决你而不是劝诫你,卢卡斯,你听好了,我不会同意实验室对你开放的。”


该死的该死的,这个人有什么资格阻止他,卢卡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偏偏阿尔瓦还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朝他投以俯视的目光:“你别无选择。”


“你是铁了心要关我是吗?”卢卡不屑地勾起唇角,与阿尔瓦对视:“别的我没有选择,难道我的生命我也没有选择吗?”


听到他说这话阿尔瓦的火气真是蹭蹭往上涨,他再维系不住表面上的镇定,迈的极大的步子使得他和卢卡之间离得很近。


卢卡斯·巴尔萨克,他曾用心教导要好好照顾自己爱惜自己的学生,将自己生命的重量定得如此之轻,仅用来做威胁的筹码。


可他是能被威胁到的人,那倘使换了别人呢?


这人难道也这么轻易地付出生命吗?


阿尔瓦的呼吸微微有些不稳了,他压了又压,才用还算淡定的语调问道:“你是在用你的生命逼我答应吗?”


“是。”卢卡说。


阿尔瓦望了他许久,久到他眼底的从容不迫消散殆尽,换上了不显的疲惫和希冀:“你是觉得我一定会答应你吗?”


卢卡刚想下意识反驳,不知为何忽地愣住了。


阿尔瓦乘胜追击:“为什么?为什么你觉得只要涉及到你的生命,我就一定会答应?”


卢卡张张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为什么?


因为一贯如此。


在他还是卢卡斯的时候,他就是被阿尔瓦偏宠着的,别说是用生命了,只要他能由衷地高兴,很多事情阿尔瓦都会纵容他。


他那时候被浸泡在爱里,养出了点无损大雅的小脾气,阿尔瓦也没有言辞严厉地让他改掉,而是以引导和包容的姿态守住他还残留的天真稚气。


为什么你那么恨他?卢卡问自己。


因为他偷走了手稿,因为他欺骗了我,那些好都是假的,我并没有被他真切地爱着,我是如此地怨恨,因为,因为……


一些早有端倪的真相就要呼之欲出了,可他还没有做好坦然的准备,无论是面对阿尔瓦还是面对他自己。卢卡只觉得可悲,他被阿尔瓦虚假的爱给惯坏了,成了个不折不扣的愚人,那阿尔瓦呢?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不是在用一种看笑话的眼神看着他?


卢卡突然卸了力,他靠着床头,说:“你想得太多了,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阿尔瓦却不肯放过他:“卢卡斯,你在逃避什么?”


卢卡再也忍不住了,他愤怒又不解地说:“那你又在追问什么?我现在叫卢卡,你又为什么一直叫我从前的名字?你为什么要将我从那个监狱带出来,为什么不折磨我,为什么不杀死我?你不是说要报复我吗?那就把你的痛苦地偿还在我身上,十倍,百倍,千倍!难道你懦弱到这份上了吗,连报仇也不会了?”


“阿尔瓦,你骗我那么久,不会把你自己也骗进去了吧?”他注视着阿尔瓦,字字泣血:“可我,只觉得你这虚伪的善良和温柔廉价至极,让我厌恶到想吐。”


伤人的话语脱口而出,卢卡用怨恨恼怒的口吻抨击着眼前的人,然而他的眼底沾满如雾的水汽,像铺满哀切月光的海面。


他没有流泪,却像是快要流泪了。


阿尔瓦和那双绿眼睛相望着。


他的好学生总是有本事的,无关于他是卢卡还是卢卡斯,无关于他是贵族还是阶下囚,只要这个人愿意,就能用一把刀子贯穿他的心脏。


可你又为何眼中蓄起泪水?你也被伤到了吗?


阿尔瓦也有些迷茫了。


他似乎应该说些什么,可又什么都说不出口,或许他在指责卢卡逃避时也该将自己指责进去。他不知道自己该给出怎样的反应,也许他该揭露残酷的真相目睹卢卡坠入悔恨的地狱永不得生,也许他该用权杖抵住卢卡的咽喉迫使他为自己的言语忏悔,也许他该做得最决绝最残忍用寻仇者的身份结束卢卡的生命,反正这本就是卢卡欠他的债。


但事实上他只是用自己也没察觉的失望的哀伤的眼神望了一眼卢卡,转身走出了房间。


卢卡形容不了那个眼神,阿尔瓦的表情让他觉得他正在杀死这个人,就像,就像那场大火中他被阿尔瓦推出去时,瞥见的最后一眼。


突如其来的恐惧震慑住他的心神,卢卡的手抚住胸口,又往脖颈伸过去,要握住一点什么——


他什么也没握住。


那条铁链已经被取下了。


无缘由的悲伤来势汹汹,卢卡支撑不住般地弯曲脊背,要将整个人蜷缩起来。


随即他听到了门口处的一点声响,很轻的脚步声,卢卡身体一僵,但他顾不得急匆匆地擦去自己的眼泪了,潜意识督促他抬起头去找寻某个身影——


他看到了一只身形瘦长的黑猫。


  

9.


安将杯子递过去,问:“或许他只是因为没有事情做而感到无聊。”


“我知道。”阿尔瓦已经平缓下来:“但他目前的身体状况并不适合将太多的心力放在实验上,我了解他,假如我对他开放了实验室,他会整天整天地耗在里面,正常的睡眠时间可能都无法保证,到时候更别谈什么静养了。”


“确实。”安点点头。


她和阿尔瓦同为教会的高层,关系还算不错,是阿尔瓦在这里为数不多的倾诉对象。安谈吐行事也极有分寸,当初阿尔瓦信誓旦旦说要报复卢卡时她作为局外人看清了某些事不声张,现下阿尔瓦为卢卡吃饭睡觉操碎了心她也不多说什么,而是很认真地思考了会,给出了建议。


“也许你可以直接坦白地告诉他。”


阿尔瓦他捏了捏眉心:“他不会听劝的。”


“我是说,那些真相。”


阿尔瓦的手一顿,随后说道:“已经过去了的事,没有必要再提起了。”


他略有闪烁的眼神证明并非如此。阿尔瓦在成为教会的隐士后很少再有将波动的情绪外露的时刻,然而刚刚当安提到那个真相,他猝不及防地流露出了少许的令人玩味的真实反应。


但安并没有抓住这有迹可循的失态不放,她尊重阿尔瓦做出的每一个决定,因此只是聊了几句别的就略过了这个话题,不再提了。


阿尔瓦却无法再被那双仿佛能看清一切的通透眼眸注视了,他站起身,对着安说:“晚上我要去办些事情,晚饭过后就不在了,如果他有什么事的话,麻烦你帮我照料一下。”


安点点头,应了声“好”。


出房门后阿尔瓦在走廊了停了有一会儿,他的拇指用力地抵住食指,以此来压住颤抖,他的视线投向了某个方向,他清楚地知道那里住着谁。


他仍然能够呼唤那个名字,却不能再以爱人者的身份。


  

10.


大火,又是那场大火。


卢卡被炽热的火焰炙烤着,但大概是回忆投放到梦境出了差池,这一次他站在屋外,屋里的那场大火没有困住他。沸腾的热浪被风席卷着扑向他,卢卡的眼眶很酸很痛,火焰大抵把他的脑袋也给烤坏了,他竟然在不要命地往里冲。


身处梦境之人不知道这是梦境,这场火可能会夺走他的生命,可卢卡甚至来不及去想生与死的抉择,他只是凭靠着本能往里跌跌撞撞地走。


就像曾经有人凭靠着本能将他往外推。


卢卡冲进了那场大火里,发颤的双掌抓住阿尔瓦,他抱着他,就像抱着失去过的至宝。他拖着阿尔瓦踉踉跄跄地向外走,身后传来了即将爆炸的滴答声。卢卡在这一刻无比地冷静,好像这个画面在他脑海中上演过无数次——他的手抵住阿尔瓦的肩膀,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阿尔瓦推离危险。


他还有闲情去看阿尔瓦的表情,惊恐的、哀痛的、苦痛的、绝望的,他的心里徒然生起了无限的快意。有一块巨石轰然倒塌了,一些执念被埋葬,他感到无比地满足,纵使他即刻就要死去。


他想,我永远也不欠你什么了。


死亡是被定格的折磨,卢卡不是不怕,但如果能和阿尔瓦两不亏欠,他也无谓放弃求生的机会。


因为悔恨才是永恒的酷刑。


他在那场梦境死去了。


可醒来仍是现世。


天隐隐黑了,卢卡缓了半天,才想起自己睡了个午觉做了个荒唐的梦。


他缓了好久,才听到旁边有细细的猫叫声,卢卡循着声音去看,是那只他昨天见到过的黑猫。


似乎阿尔瓦信仰的宗教就和猫有关,卢卡不确定,他对这些一窍不通。


他的胸腔有针刺般的疼楚,源于那场虚幻的梦,梦里他和阿尔瓦对调了结局,卢卡把梦境发生的原因总结为他不愿平白无故欠阿尔瓦什么,他不能承认某些东西,那么会击垮他——他心知肚明。


若有若无的心悸一直维系到傍晚,这次阿尔瓦没有出现,不知怎么地,卢卡心里有些不舒服。


等到他动第一口晚饭时,他的情绪彻底压不住了。


阿尔瓦照顾了他几年,做的饭什么味道卢卡当然清楚。


这晚饭根本就是阿尔瓦做的!


卢卡烦躁地把汤匙扔进碗里,愤恨地想,这算什么?


一边说报复他,一边给他做饭,阿尔瓦到底在想些什么?


是以为这样就能收买他吗?还是,还是——


卢卡想不下去了,他的眼眶迅速红了,这一回他是真的像一个走投无路的困兽了。阿尔瓦总是有本事的,卢卡自以为自己的心防坚固不可摧,可面对阿尔瓦,他仍然是那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会委屈会愤怒会想要得到依赖的人的爱。


这太可悲了,卢卡在心底嘲笑自己——你看,他仅仅用一顿饭就让你溃不成军了,你也没有你想象中的坚强啊,你这个懦夫、胆小鬼、被蒙在鼓里的傻子。


他把瓷盘推开,紧咬牙关转过头去:“我不吃,你拿走吧。”


送饭的女士不为他的态度劝退,她照着阿尔瓦告诉她的方法跟卢卡说:“洛伦兹先生说如果您吃饭的话,他会考虑您早上说过的事。”


卢卡又把头转了回来。


他简直快要气笑了。


阿尔瓦居心何在他没辨清,但拿捏他的方法让他恨得牙痒痒,卢卡脸上一阵青一阵红转了几番,终于无奈地把晚饭拿了回来——他是为了他的实验,绝不为了其它的目的。


阿尔瓦熟知他的口味,做的每一样食物都正合卢卡的胃口,渐渐地,盘子里居然没剩下什么了。


食量是阿尔瓦精心考虑过的,卢卡吃得饱但不觉得撑。那位教会的女士将盘子收走,天彻底地黑了,床头燃着一盏灯,卢卡的神色便在灯下明明灭灭瞧不清。


太阳落了,世界沉进黑暗里,可那扇落地窗始终有轻柔的月光洒进来,照亮他眼前的天地。月亮,卢卡已经好久没有见过月亮了,四面不透风的围墙困住了昔日电磁学界的天才,他变成了卢卡,不再是拥有贵族身份的卢卡斯,不再是被学术界人人夸耀的小洛伦兹,他变成了一个囚徒,罪名是杀死自己的老师。


可现在他的老师活着,他似乎也依旧没有摆脱囚徒的头衔。如同只要那道瘢痕落在阿尔瓦的面颊上,他就永远是自困的犯人。


卢卡感到倦累,眼睛也酸涩。


真正的爆发在那杯临睡前送过来的热牛奶,卢卡不敢置信地看着教会的成员将托盘放在床边的柜子上,等人走后,卢卡端起杯子,有些高的温度让他快要拿不稳杯壁了。


他浑身战栗,眼里开始涌现血丝。


睡觉前喝热牛奶对他的睡眠有极大的益处,在他还是卢卡斯的时候,阿尔瓦每天晚上都会帮他热一杯,因为他自己老是忘记,可以说这个习惯就是阿尔瓦帮他养成的。


习惯养得成,自然也戒得掉,在监狱可没有热牛奶给他喝,别说热牛奶了,他不吃到半生的肉发霉的面包就是天大的幸运了。


他已经不是卢卡斯了,阿尔瓦却还用对待卢卡斯的方法对待他。


沉重的镣铐没有击溃他,恶意的打骂没有击溃他,哪怕重生的朝阳、温柔的月光都没有击溃他,击溃他的,只是这样一杯热牛奶。


卢卡的牙齿快要把嘴唇咬出血了,他飞速地掀开被子跳下床,鞋也没有穿,赤着脚在冰凉的地板上奔跑。他以为他会被拦住的,至少在他跑出房间前他是这样想的,但事实上不是没有人经过他,却都没有阻拦他。


直到在走廊尽头,他遇见一位黑袍长脖的女士,手肘上攀着那只他曾见过的黑猫。


“巴尔萨克先生。”那位女士叫住他:“你是在找洛伦兹先生吗?”


卢卡停住步子,在这么大的建筑物里找一个人要花费的时间不会少,所以他选择顺势询问:“是的,我在找他,请问您知道他在哪里吗?”


“抱歉,他外出了,没有和我说目的地,但我想他马上就会回来的。”女士说:“请巴尔萨克先生再回去等一等吧。”


对方也没有阿尔瓦的消息,卢卡虽然不甘,却也无计可施,只能说:“他还会来见我的,是吗?”


“我相信会的。”女士说:“不过巴尔萨克先生还是注意保暖,不然我想他会担心的。”


卢卡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没穿鞋,作为曾经的贵族,这样的举止使他感到在女士面前失了礼仪,他的脸有点泛红,仓促地道了两句谢,走了回去。


那只黑猫从她的手臂一跃而下,悄悄地跟在了卢卡身后。


“您真的要这样做吗?”


黑猫不回头。


一声叹息散在风里:“有时候,真相并不是个好礼物啊。”


     

11.

  

“您说的是那位囚犯卢卡·巴尔萨吗?”


阿尔瓦点头。


“是他啊。”狱卒的眼珠子转了一圈,又问:“冒昧问一下,那位是您的?”


“仇人。”阿尔瓦面不改色道:“我就是档案上那位被他杀死的老师。”


“这样啊……”


虽说不知道档案上被判为已逝的人是怎么活过来的,但已经能确定的是眼前这位大人物和卢卡·巴尔萨确实仇怨深重,毕竟没人会对杀死自己的凶手抱有恻隐之心。说不定他把怎样欺辱卢卡的事迹说出来,还能在阿尔瓦面前邀功行赏。


于是狱卒谄媚笑着和阿尔瓦说:“难为您做他的老师了,那小子可是个不听话的,但您放心,我们已经替您教训过他了,他在这里头的日子可不好过。”


“哦?”阿尔瓦抬眼:“怎么个不好过法?”


狱卒以为他是想详细听听那位囚犯是如何受苦受难的,因此他兴致高涨地说:“他啊仗着自己曾经有个贵族的身份,清高得很,叫他下跪也不肯磕头也不肯,要知道监狱最恨的就是这类人,所以他平时可没少挨打。可惜他是个硬骨头,被我们踹在地上扔进冷水里也不肯求饶,有几次我们以为他是真的要死了,没想到命还挺硬,给他熬过来了,不过这样也好,您瞧,他熬过来了,却又落在您手上,也好让您亲自动手报仇雪恨。”


阿尔瓦的目光锁着这张狱卒的脸,语调却要比平时轻上不少:“还有吗?”


狱卒没由来地觉得渗人,他觉着哪里不对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只能硬着头皮讲着他干的那些好事:“有的,有的,他是个怪胎,都被关进监狱了还成天想着什么发明,可笑到拿仅有的食物去换了不值钱的零件和破电路,监狱的伙食有限,他被打压,分给他的东西本来就不多,他还分出去了点,剩下的就是些不熟的腐肉啊发霉到让人见了想吐的面包啊,可以说自打他进监狱后,就没吃过什么正常的东西了。”


他还洋洋得意着,阿尔瓦的手指已经发狠地抵住了权杖表面,像是要借此压住暴怒。他轻声说:“接着说。”


“您上次来不是也见到了吗?他连床被子也没有,毫不夸张地讲,要不是您来了,他怕是就要死在这个冬天了。”狱卒笑道:“也得亏您来得巧,还能把他带回去好好折磨,他这种人啊,最适合被打断骨头跪着求饶了,可惜当初要不是他狠了心拼命反抗,愿意卖点姿色也不至于混成这样……”


他的污言秽语还没有说完,就看到身前的阿尔瓦站起来了。


狱卒还没有反应过来,瞳孔里却涌现出一团蓝色的光团。



12.


卢卡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两天天天做梦。


但这次梦里没有大火了。


梦里的画面格外离奇,那些手稿,那些赫尔曼和阿尔瓦之间的争执,他能肯定他没有见过,因为所描述的所表达的真相也与他所认为的相背。


卢卡看得浑身发冷,到最后当当年的真相在他面前完全铺陈,在梦中卢卡惊骇地后退了一步。


一步就跌进深渊。


他惊醒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旁边突然有人说话:“你怎么了?”


他转头去看,阿尔瓦还是自他们重逢后一贯的打扮,但明显能看出换了新的衣服,整个人也散发着水气,约莫是刚洗过澡。


卢卡看着他,有很多想问的话,但阿尔瓦确实没有指责错他,他是个逃避的胆小鬼,那些真相沾上了鲜血和一条命,一旦触及就没有回头路了,他还没有做好准备,于是他反复地犹豫,最后问出一句:“你为什么要给我准备热牛奶?”


“你问我这个?”阿尔瓦眉头不禁皱起,他忍耐着,说:“你就没有别的想说的吗?”


为什么不跟我说呢?


为什么重逢后不告诉我呢?


——关于那些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光,关于你所受的苦痛,告诉我,我会帮你全数讨回来,假使我曾对你的爱对你的好让你有片刻想要信任我会站在你这边、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可是卢卡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底浮现了赴死般的决心:“那你呢,你就没有想要告诉我的事情吗?”


他的倒打一耙让阿尔瓦僵住了:“什么?”


“你还要装傻吗?”卢卡的神情是凶狠的,话尾却含着哽咽:“我要听你告诉我真相。”


阿尔瓦躲开他的视线,“没有什么真相,卢卡斯,你所见即为真相。”


“不,如果那就是真相,我要听你再讲一遍。”卢卡摇头,他执着地说:“不要骗我,不要瞒我,阿尔瓦。”


如果你仍有分毫地爱我,请不要对我有欺骗和隐瞒,请不要让我坠入满是迷雾的深海,让我用错误的方式恨着错误的人。


他话语里的祈求让阿尔瓦沉默了,半响才平和地问道:“我说了,你就会相信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卢卡没有给出明确的回复,可他的眼神已经表明了答案。


阿尔瓦眼角的余光撇了一眼那只走出门的黑猫,叹了口气,讲起本该被掩埋在时光洪流里的往事。


原来要讲这样一件真相并不需要花费多久的时间,仅仅一个多小时,那些因果和来龙去脉就被铺在光天化日之下。


可掠过与掩饰这个真相却耗去了他们太久的光阴,久到闻名学术界的洛伦兹教授化灰又复生,久到学术界的荣光新秀小洛伦兹成为了不得解脱的囚徒,久到物是人非重逢时彼此都要怔愣与心疼。


真相是多么残忍的礼物呐,要杀死一个人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卢卡已经泪流满面,他自己没有发觉,但没有声息的悲伤却厚重如山川,要把他的脊骨碾碎。没有什么比阴差阳错的误会更让人哀切的了,他可笑地用自以为是的仇恨审判着本就不存在的罪行,他把阿尔瓦毁掉了,也把自己毁掉了,他是罪魁祸首,他应该被处以最凶残的酷刑。


而不是,而不是在这个有阳光的房间里,获得仁慈的新生。


他的手发抖地抓住阿尔瓦的手腕,又好像被上面缠着的绷带给烫到了。


卢卡猛地收回手,颤着声音问:“你来找我、接走我,是为了报复我,是吗?”


阿尔瓦与他对视,片刻后点了点头:“是。”


卢卡居然是笑着的:“那就好,那就好……”


告诉我你是恨我的,让我没有遗憾地死在你的手里,我的脊骨已经无法撑起爱的血肉,所以,所以请告诉你有多恨我——


阿尔瓦却打破了他的幻想:“我当时确实那样想,但是卢卡斯,几天过去了,你觉得我在报复你吗?”


卢卡茫然地抬头。


是在报复他吗?


这个人把他接到有温暖日光的房间,取下他脖颈上的镣铐,为他请来医生检查身体,给他准备干净的衣服、美味的食物、安眠的热牛奶,是在报复他吗?


磅礴的哀恸席卷卢卡的胸腔,他听着阿尔瓦慢慢地说:“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不报仇吗?你心里清楚的,我心软了,可你当时指责我虚伪恶心,你觉得我的心软是因为我做错了事情,所以愧疚,对吗?”


阿尔瓦一步步逼近他:“那现在呢?现在我告诉你真相了,你能告诉我,我的心软是因为什么吗?”


他的影子罩住了卢卡,像一道沉寂的屏障,将卢卡安安稳稳地罩在其中。


但卢卡已经没有脸面被他庇佑了。


其实问题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可他依然想挣扎。卢卡知道,当他承认时的那一刻,他的死亡也将如约而至。


不要告诉我你爱我,那会把我逼上绝路的。


你只有歇斯底里地恨我,我才能苟延残喘地存活。


是以他自欺般地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阿尔瓦低声重复着这句话,他自嘲地笑笑:“我曾经问过你,你的眼泪为什么而流,直到此刻,你的回答还是不变吗?”


“是,不变,”卢卡合上眼说:“我的眼泪为自己而流。”


阿尔瓦失望地摇摇头:“卢卡斯,原来我始终没有教会你坦诚。”


他尾音里的叹息让卢卡紧绷着脸,阿尔瓦也怕将他逼得太狠,于是稍稍放松了些,说道:“如果你不想说,那就暂时不说了,你的身体还好吗?”


不要再这样关心他了——卢卡简直想要嘶吼出声。


爱才是这人世间最尖锐的利器,他被伤得体无完肤,每一道新伤都搭在旧疤上,提醒着他曾拥有过什么,又怎样地全数失去了。他质问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才导致到今天这个局面——什么都回不去了,阿尔瓦不再是洛伦兹教授,他也不再是小洛伦兹。


他种下了恶因,恶果却由阿尔瓦替他吞了。


他这一生,手上唯一沾的鲜血,竟然属于最爱他的人。


卢卡感到反胃感到天旋地转,强烈的呕吐欲望冲击着他的脏器,挤压着气管,他快要呼吸不过来,只能狼狈地流泪。


阿尔瓦担心地朝他伸出手,卢卡便抓住那只手,微凉的触感让他的心也被绞碎,他说:“杀死我吧。”


那只手不动了,他眼前的世界变得朦胧,阿尔瓦的表情他也再望不见了,可望不见也是一件好事,在真相面前,无论阿尔瓦对他抱以何种情绪,无论是爱还是恨,都足够他痛彻心扉。


他说:“你不是说过,有一天要让我求你允许我死去,就是现在,就是现在……”


他流着泪说:“杀死我吧。”


阿尔瓦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他惊怒又哀痛地看着卢卡:“卢卡斯,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这个在监狱里受尽打压折磨也不肯低头的人,而今面对沉重的真相,面对那即将窥见的、汹涌的、会将他吞噬的爱,低下了头颅,他说:“我请求你,杀死我吧。”


他说,杀死我吧。


好过你告诉我你还爱我。

 

他的身体摇摇欲坠,卢卡原本就在修养期,得知真相的冲击令他的精神有些撑不住了,他知道自己会倒去,如果在那之前,阿尔瓦权杖的末端能贯入他的心脏就最好了。


我毁了你,也毁了我自己。


你杀死我吧,别让我困在悔恨里,别让你困在爱意里。  


前面是阿尔瓦的胸膛,而他选择朝后仰去。


也许他会摔在地板上,把肺腑都从咽喉里摔出去,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就是死得难看点而已——卢卡这样想着,闭上眼睛。


然而坠落前,有人接住了他。



13.


阿尔瓦把整理好的资料递给他,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说:“晚上想吃什么?”


卢卡接过书本和资料,和阿尔瓦并肩走着,“红茶蛋糕吧。”


“可以作为饭后甜点,但不能作为主食哦,卢卡斯。”阿尔瓦严肃地说:“你最近的作息越来越不规律了,要多注意才行。”


“好吧好吧。”卢卡撇撇嘴:“知道了。”


阿尔瓦说的话他有没有听进去不知道,反正卢卡一贯是个嘴上应着实际行动却没有的人,阿尔瓦看他满不在意的样子,摇头叹了叹,想着自己以后得多上心。


他们肩并着肩走在黄昏下,那条回家的路上落满了梧桐叶,秋天时脚步会将叶子踩得沙沙作响,他们谈论很多,高深的有电磁学的理论、实验上碰到的瓶颈,寻常的有晚饭的种类、该不该早点睡觉。昏黄的日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那些交融的部分就像液体拼图,把他们拼成永不能分开的整体。


路要走到尽头了,在推门前,卢卡停下了脚步,他对阿尔瓦说:“老师,我有些东西落在实验室了,我去拿一下,马上就回来。”


他转身就要走,却被阿尔瓦叫住:“卢卡斯。”


卢卡僵滞住了,他听见阿尔瓦在叹息:“这条路,你还要走几遍呢?”


卢卡不敢置信地回头,风吹乱阿尔瓦的长发,掠过那双温柔的眼眸,他说:“为什么不进去呢,卢卡斯?”


“我……”


“你在害怕什么?”阿尔瓦走近他:“是害怕屋里的摆设不是你想象中的样子吗?”


卢卡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他转开头,认命地说:“你总是能看透我。”


“不,”阿尔瓦摇摇头:“不是我能看透你,我只是你梦境的一部分,看透你的是你自己,你知道外面有人在等你,所以你要我把你唤醒。”


卢卡失神地说:“可醒来未必是件好事,永恒的沉睡也不失为坏结局。”


“外面的那个人,他不愿你就此睡去。”


眼角聚起泪水,卢卡哽咽着说:“他恨我的,怎么会不愿意?”


“他也许恨你,但一定爱你,卢卡斯,你知道的,不是吗?”那双还没有缠上绷带的手为他擦拭眼泪,阿尔瓦说:“正如你知道你的眼泪——卢卡斯,告诉我,你的眼泪为谁而流?”


卢卡怔怔地和他对望。这个自信的从容的温和的阿尔瓦、学术界遥不可及的存在、生活里对他处处关心的老师,好好地站在他面前,可他的脑海里却浮现出那张破碎的面庞,那双猫一般的竖瞳里有永久的哀伤——他终于崩溃地承认了:“为你而流,我的眼泪是为你而流的,从我们重逢后的第一面,不,不,是从我失去你后的每一天。”


阿尔瓦将他抱进怀里:“将这些话告诉他吧,他会好好爱你的——他一直都是爱你的。”


可卢卡远没有那么乐观,他把这些话当成安慰。


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阿尔瓦了,他知道阿尔瓦温润的表面下藏着怎样的骄傲,而这骄傲绝不会让阿尔瓦爱一个毁掉自己的人。他知道阿尔瓦即便还爱他,和恨相比,那爱也会显得微不足道。


但大概正是因为有这点爱的存在,阿尔瓦对他下不了手,所以他主动求死,好让两个人都解脱。


我无法去回想我拥有过什么,一旦想起,悔意就如同淬毒的匕首,将我的心脏割裂腐蚀。


而生前的阿尔瓦拥抱着他,虚幻的温度燃起他那颗冷寂的心,他说:“去见他吧,你会得到所有的答案,所有的爱都会有归处,恨也是,不要害怕,卢卡斯。”


“走吧,走吧。”阿尔瓦推他离开梦境,便如当初推他离开火场,那一双眼包含着无边无际的不舍,可说的话却是:“不要再孤独地回到这里了。”


卢卡流着泪睁开眼,入目是一张落着瘢痕的脸,那张脸的主人看起来很疲惫,眼眶通红。


“你睡了一天一夜。”那个人说:“而这是我第三次,觉得要失去你了。”



14.


长久的沉默。


许久,卢卡问:“那第一次和第二次呢?”


阿尔瓦望着他,语气平静:“第一次是那场大火,你拽着我的衣领质问我,火光朝我们扑来的那个瞬间,我觉得我就要失去你了,无论是我独自葬身火海还是和你一起死去;第二次是接你回来,你躺在床上,我握着你的手就像握着一块冰,你的呼吸声很轻,我要凑得很近才能听到,你睡了三天,在此之前,我不知道你到底会不会醒来。”


“三天,三天……”卢卡想到什么似地呢喃后,而后他终于记起:“那个时候我问你,我……”


他话都说不利索:“我问你是不是一直在背地里看我笑话,你说你只醒来三天,所以,所以你复生后就立刻去接我了?”


阿尔瓦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自顾自地说着:“第三次,我告诉你真相,而你哭着求我,让我杀死你,然后倒在我面前。”


“卢卡斯,我有时不懂,你是因为觉得我不爱你才说那些话,还是知道了我爱你才说的。”阿尔瓦红着眼,语调却平稳:“卢卡斯,你是在报复我吗?”


这样字字诛心的指控。


“你说你爱我,可是你应该恨我。”卢卡目光悲恸:“你这样骄傲的人,被我毁掉一生,你理应恨我才对。”


“我没有说我不恨你。”阿尔瓦说。


卢卡茫然地看着他。


阿尔瓦接着说:“我去找你的时候想着我要怎样报复你,我要你偿还我曾遭受的痛苦,可你躺在那里,因为怕冷而蜷缩成一团,我抱起你,就像抱起一根没有重量的羽毛,那个时候我没有空恨你了,只想着你要是醒不过来我该怎么办。”


阿尔瓦望着那双灌满泪水的绿眼睛,说:“如果你活着,我一定恨你,如果你死去,我也一定恨你,可无论你是活着还是死去,我都一定爱你。”


卢卡怔住了,眼泪夺眶而出。


“难道你不是这样吗?”他的手掌覆上卢卡的面庞轻抚着:“告诉我,卢卡斯,在你以为我死去的时光里,你是否恨我依旧,是否也爱我依旧?”


他们靠得这样近,气息交融,卢卡从灿金色的眼眸里望见自己的身影,原来这双眼睛从来都是在注视着他的。


此刻这双眼睛的主人要揭露他的不敢笃定的恨、不敢看清的爱、不敢结痂的伤疤。


于是卢卡便把自己的肺腑解剖,每一句话都鲜血淋漓:“我当然恨你,每时每刻都在恨你,你将一个巴尔萨克变成了小洛伦兹,又摧毁他对你所有的敬仰和憧憬,你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而我是个笑话,竟然为一个‘小洛伦兹’的头衔而沾沾自喜那么久。你离开得那么轻易,你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世间上了,我没有办法不恨你。可是,可是这些恨又都是因为爱而存在,我也没有办法不爱你,我只能说服自己骗自己说那不是爱,我没有想念你没有爱你没有舍不得你,但失去你的时间越长,思念越刻骨铭心,我越来越清楚,我只有做梦的时候才能见到你,可梦里都是只有大火,我一遍遍地看你奋不顾身地救我,一遍遍地体会着失去你的滋味……”


“阿尔瓦,老师,我的老师,”卢卡泣不成声:“你告诉我,我要怎么不恨你?”


他的恨不纯粹,爱也不纯粹,可最恨阿尔瓦的时候他的爱也没有消失。


“你恨我吧,我也恨你。”阿尔瓦的手掌盖上他的后脖颈,力道不像是把卢卡揽进怀里,而是要将他融进自己的骨血里。


卢卡抽噎着问:“你是要和我互相折磨吗?”


“是。”阿尔瓦说:“你说得对,我的骄傲让我不能爱一个毁掉我的人,可是不爱你,我在这世上还要爱谁呢?我教导你照顾你,你成为了‘小洛伦兹’,成为我一半的生命,我恨你,可同样地,也没有办法不爱你。你以为我到现在还隐瞒真相的目的,是为了让你愧疚吗?卢卡斯,你在促使我杀死你,你在逼我承认自己的心软,逼我因此恼羞成怒对你动手,可当我真的承认时,你却又害怕了,因为你爱我,对吗?因为你怕我也爱你——你怕我们原本应该是相爱的结局。”


他被完全看透了,可看透他的是阿尔瓦,这变得一点也不奇怪。但卢卡是个不服输的性子,他从阿尔瓦的肩上抬起头,用略带委屈与愤怒的口吻说道:“我是懦弱,那你呢,你对我隐瞒了真相,难道你就没有懊悔过吗?你没有哪一刻想过,如果当初把事情说开了,我们现在依然好好地过着我们的生活吗?阿尔瓦,你没有后悔过吗?”


阿尔瓦了解他,他也了解阿尔瓦,爱本就是双刃剑。


阿尔瓦望着他:“我后悔了,假如我知道隐瞒的代价是有朝一日你会有求死的意志,我绝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卢卡被他悲戚的眼神看得心中酸楚,他听着阿尔瓦的下文:“可如果你的求死是为了我,那么我恳请你,好好地为自己活着。”


他再次被很用力很用力地抱住,耳边是阿尔瓦压抑的声音:“卢卡斯,我爱了你那么多年,不是让你哪一天为了别人看轻自己生命的,哪怕那个人就是我。”


卢卡一度以为自己是锋利的碎玻璃,伤人也伤己,可他在阿尔瓦的眼中却仿佛变成了至贵的珍宝,因此他干涸的眼眶又重新生长出洁净的泉水。


他说:“你叫我卢卡斯,但你知道的,我已经不是那个卢卡斯了,这样,也没有关系吗?”


我不再是卢卡斯,或许也永远变不回那个你引以为傲的小洛伦兹了。我被打碎了,那些锋利的碎片也许还会伤到你,你会因我流血,皮肉上再添疤痕。而我始终有我要追求的,我不会回头,尽管我会在这条追求理想的道路上遍体鳞伤。我们或许仍然会有争执与吵闹,会重蹈覆辙地彼此怨怼彼此伤害,这样,也没有关系吗?


“有什么所谓呢?”阿尔瓦低声说:“我也不再是你认识的那个洛伦兹教授了,难道你就因此不再爱我了吗?”


你是破碎的又怎样呢,我也同样不完整。我知道你的坚持你的固执你的疯癫,我知道你在走那条永不会回头的路。可那又怎么样,你拿走了我的爱,也占去了我的恨,你把我变成了一个不完整的人,我无法舍弃我的骄傲,所以我恨你,但我无法背叛我的灵魂,所以我爱你。我也许终其一生无法原谅你,又一定终其一生无法接受失去你,你是承载我爱与恨的共同体,谁能比你与我更亲密?


“阿尔瓦,阿尔瓦。”卢卡回抱住他,喊着他的名字,每一声都缠绵、每一声都眷恋、每一声都呼唤得触目惊心:“我爱你,我恨你。”


他说:“那就如你所愿,爱也好,恨也好,我们终其一生都摆脱不了对方了。”


爱是你,恨是你;蜜糖是你,镣铐是你;热焰是你,冷泉是你。我辗转反侧的都源自你,我满心惶恐的都属于你。


阿尔瓦眼中蓄泪,却笑了:“只是如我所愿吗?”


卢卡合眼:“也是如我所愿。”




15.


“再将那个问题问我一遍吧。”他贴着阿尔瓦的耳畔,“问我,我的眼泪为谁而流。”


阿尔瓦的声音那样轻:“那么,卢卡斯,你的眼泪为谁而流?”


“为你。”卢卡说:“我所有的泪水,都因你而流。”






温玥

【隐囚】请0mega好好爱护自己

·双向小甜饼,包甜,绝对的he,全文加彩蛋共2w2k字,ooc是我的

·summary:卢卡患上了信息素饥渴症。但他对艾米丽声称自己绝对不会去找那位新来的监管者。



0.


“这是你这个月第三次来找我配药了。”艾米丽把几粒椭圆型的药片装进小纸盒递过去,她皱着眉说:“而现在不过才月中。”


卢卡先是道了句谢接过,然后朝对方不好意思地笑笑。


“你或许应该考虑一下我的建议,找一位Alpha进行永久标记。”


“那样太麻烦了,你知道的,如果我选择那样做,欠下的人情可不会轻。”卢卡耸耸肩:“而且没有必要,我吃药就能撑过去了。”


艾米丽为他的不...

·双向小甜饼,包甜,绝对的he,全文加彩蛋共2w2k字,ooc是我的

·summary:卢卡患上了信息素饥渴症。但他对艾米丽声称自己绝对不会去找那位新来的监管者。



0.


“这是你这个月第三次来找我配药了。”艾米丽把几粒椭圆型的药片装进小纸盒递过去,她皱着眉说:“而现在不过才月中。”


卢卡先是道了句谢接过,然后朝对方不好意思地笑笑。


“你或许应该考虑一下我的建议,找一位Alpha进行永久标记。”


“那样太麻烦了,你知道的,如果我选择那样做,欠下的人情可不会轻。”卢卡耸耸肩:“而且没有必要,我吃药就能撑过去了。”


艾米丽为他的不配合叹了口气:“希望你是真的想好了。”


“我心里有数的。”卢卡将药装进他腰间的小包里,弯起眉眼挥手朝艾米丽告别:“据说傍晚的比赛会遇上新来的监管者,我得去做准备了,再见了,艾米丽小姐。”



1.


该死的。


卢卡已经不知道第几遍在心里暗骂那位新来的监管了。


天晓得为什么他连新监管的影子都没见到,状态就已经被打得不剩多少了。这位他还没有谋面的监管机制有些特殊,卢卡开局连上机子刚修一会儿,背上就多了个奇怪的红色标志,等到同伴薇拉被拿下第一刀,而他自身遭受到同等的疼痛时,卢卡就大致明白标志的作用是分摊伤害了。


倘若只是如此倒也算了,那电机的进度才更让人不忍直视,薇拉都上椅子了,他们才刚刚修完一台。


半局下来,对于新监管的技能他们猜了个七七八八。这局卢卡运气不错,开局苟得好,没撞鬼,虽然电机从没有修得这么烦躁过,但好歹是有一个不错的修机环境了。


不过越到后期场上的局势越对他们不利,新来的是控场型的监管,又因为他们不熟悉对方的技能,没运营好,没切好电极的失误居然让卢卡先一步倒地。他咬牙交了自起,再一抬头,薇拉又坐上了椅子,而奈布吃了对方一刀1.2血量的亏,倒在了里奥的废墟边。这下只能他去救了,卢卡卡着耳鸣,确定对方朝着废墟去了,偷摸着把人救了下来。


电机远远不够,彼此互摸完后,卢卡跑去修机了。他们吃了没经验的亏,上挂飞的艾格已经被抬走了,好在他的机子够偏,暂时还不会溜到他这边来。奈布牵制给够了时间,压机还算完美,但依然被新监管打倒了。


奈布给他连发了三个“快走”,卢卡拼着手速点门,但传送音效响起的一刹那,他感到心猛地下垂。百分之五十二的进度远不够他把门打开的,卢卡在新监管落地前匆匆跑开了,先进了板区。他下了块板子,静待着监管接下来的动作好及时给出反应,然而当那张脸映入他眼帘时,卢卡僵硬在了原地。


……老师。

  

不,那绝不是他记忆里的阿尔瓦。他曾经的老师蓄着一头雪白的发,眉宇间俱是温和与从容,仿佛这世间尚且没有能使他失态的事物。可眼前这个人是谁呢?这个脸颊上遍布树枝形状瘢痕、面容阴郁而淡漠的监管,这个紧握权杖、堵住他生路的猎手,是谁呢?


是他的老师吗?


卢卡的视线从他眼角的瘢痕落到脖颈上的绷带,仿佛被生生刺伤了似地,他的眼瞳里闪过不知所措的痛苦神色,但只有分毫,因为下一秒钟他便用淡漠尖锐的语调开始了质问:“阿尔瓦!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阿尔瓦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也许是不屑,也许是忽视,总而言之,他们并不像重逢的故人。谁也没有滚热的心血去支撑再遇的灼烈,此刻冰冷的对峙就是当年那场事故的后续。


卢卡咬紧了后槽牙,他的眼眶很红,血丝沾满那双绿眼睛,可这是在里奥,永恒的雪夜是最好的保护色,他的喜悦与不舍被掩护得很好,袒露出来的全是沸腾的恨意。他眼睁睁看着阿尔瓦举起了权杖,就像打倒他的同伴那样,现在要打倒他。像是卢卡·巴尔萨,不,是卢卡斯·巴尔萨克,对于阿尔瓦·洛伦兹而言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他应该跑开的,博弈与逃命才是他要做的事,但身为猎物的求生者好像没有这样的觉悟。卢卡直愣愣地站在那里,任由蓄在权杖顶端的蓝色光团充斥在他的瞳孔里,他居然开始浑身颤抖。只是他没有退缩也没有求饶,就只是怒视着阿尔瓦,企图用挑衅的姿态激怒这个人,好让那柄权杖贯穿他的胸膛。


他的心在没有缘由地冲阿尔瓦叫嚣,说着快来杀死我的荒唐话。他同阿尔瓦对望,这夜实在太昏暗了,他看不清阿尔瓦眼底的情绪,大抵阿尔瓦也不能瞧见他的。


这是件好事,至少对眼中生起白雾的卢卡来说是的。


心底的那个死结在震颤,他简直要迫不及待地逼阿尔瓦对自己下手了。倘若那场大火中将他推离危险的手此刻对他降下惩罚,那么如此也算是因果报应,好过他日夜为此辗转。快,快啊——卢卡在心里嘶吼着。他恨不得上前主动接受酷刑了,可即将迈出这一步时,他猛然变了脸色。


阿尔瓦仍然面无表情事不关己的模样,一缕Alpha的信息素却在潮湿的空气里蔓延开去。Alpha对于Omega天然的压制力使得卢卡忍不住朝前踉跄了一步,他不敢置信地感受到身体里有莫名的潮热在涌动,被隐约支配的感觉让他厌恶又恐慌。


他的分化是来到庄园后才发生的,阿尔瓦并不知道他变成了一个Omega,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令卢卡僵滞在了原地。他参加游戏前分明打了过量的抑制剂,没道理这样一点信息素就能引起他的反应。


可他也管不了这么多了,要他在阿尔瓦面前理智全失丑态毕露,那不如杀死他来得痛快。


恰好这时奈布的狂欢之椅倒计时结束,这场游戏只剩下他和阿尔瓦了。嘴唇已经被牙齿咬出血了,泛腥的铁锈味弥漫在卢卡的唇齿间,他故作镇定地仰起头,想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模样。


但阿尔瓦到底和他共处了几年,对他了解甚深,电光火石间的异样也能被准确捕捉到,卢卡看他皱了眉想要发问,顿时用生平最快的手速点了投降。


他来不及去看阿尔瓦的表情了。


坦白来讲卢卡并不喜欢投降,平时的游戏除却照顾队友想要交盘速开下把的情绪外,他本身是不怎么发起投降的。哪怕最后还是被打倒挂上椅子,骄傲的巴尔萨克也愿意负隅顽抗到最后一秒


没想到他这为数不多的投降竟然给了视为仇敌的阿尔瓦。卢卡心浮气躁,可他没有办法,他甚至没有排过地窖的点,又被架在了这块木板前,他可不认为阿尔瓦会对他心慈手软给他放水,这把被四抓已经是注定的结局了,他的投降也不算对不起队友。


唯独无法坦然面对的,是他自己。


他又做了一次逃兵。点下投降键时画面会定格,卢卡扬着头,他从未如此痛恨又如此庆幸里奥永不停息的雪夜,使他再望不清阿尔瓦的眼神。他投降得太快,那权杖顶部的光团没来得及把他撕裂,因而他的心里又滋生了一些为自己所不齿的侥幸。


这场相逢太仓促了,不够隆重,谁的眼眶也没有来得及蓄起泪水。



2.


卢卡瘦削单薄的身影在他面前一点点化为灰烬,似有若无的熟悉花香被里奥的雪盖去了,阿尔瓦望着空旷到只有风声回音的雪地,握着权杖的手不由自主攥紧。



3.


“我说,”艾米丽放下检查的仪器,微微侧首盯住从来都不会令她放心的病人:“你真是一点也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没有的事。”卢卡略微心虚地转过头。


“那位新来的监管者和你是什么关系?”艾米丽这次可不打算轻易放过他。


卢卡惊了一下,问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和他有关系?”

  

“新监管的首秀两方阵营都很关注,七点十五分游戏结束,八点钟你就敲响我的门,按照正常的速度这条路需要走上四十分钟,你应该是没怎么停留就直接赶了过来,而且我见到你时你的信息素竟然能紊乱到那个地步,即便我不知道局内发生了什么,也不得不猜想是不是那位新监管让你的情绪出现了如此大的波动。”


艾米丽的敏锐程度让卢卡想要辩解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意识到自己大概是骗不过眼前这位医生的,但真的要他坦白和阿尔瓦的过往纠葛,他又做不到。卢卡的手不自觉地抚摸上了脖颈后面腺体的位置,垂下的眼睛里浮上不显的挣扎和无措,但话语间仍然是满不在乎:“以前是有一点关系,但现在没有了,如果硬要说有的话,那也只会是仇人。”


他的语气里确然有咬牙切齿的意味,可再往深层去听却又是难以描述的不甘和失落。


艾米丽眼神微眯,她还不清楚双方之间的往事,深思熟虑之后没选择此刻戳破,只和从前那样将几粒药递给卢卡,叹了口气,似有若无地点明:“不管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卢卡,你都必须要考虑我说的话,找一个Alpha了。”



4.


找Alpha?


真是荒谬。卢卡一边拿起地图观察场上的电机位置,一边撇撇嘴想。


他又不是什么脆弱到难以忍受疼痛的懦夫,没必要为了少遭受一点痛苦就把自己的腺体当作祭品供上——不管标记他的人是否存有这个想法,至少自己这关他是过不去的。卢卡并不对自己的Omega的身份抱有歧视或是厌恶,可他也清楚Omega的处境有多被动,一个Alpha要对他标记的Omega做些什么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何况这个庄园里的恶人可不少,他自认绝无可能做待宰的羔羊。


思绪漫无目的地游移,等他连完两方电机的连接电路,场上出现了和他类似的电流接通声响。卢卡正在破译的手一抖,酥麻的痛感从指尖窜上,没等反应过来,他的身上又出现了当日的红色标志。


该死,又遇到了阿尔瓦。


卢卡皱眉,他努力忽视心脏泛上来的连绵痛楚,随着场上的求生者被监管者拿下第一刀时,分摊的伤害让卢卡不由自主地攥了一下胸口的衣服。那疼痛落到了实处,第二刀落下,他的肺腑仿佛又被猛烈地撞击了,他死死咬唇忍下闷哼,手上动作机械地重复着。


求生者们对这位新来的监管技能和机制还是不够熟悉,第一位队友倒地得很快,而救人位虽然把人救下了状态也基本耗尽。好似一切都在重复他们重逢的那场游戏,开门战又是只剩两个人。卢卡咬咬牙,不再压脚步,他知道监管者耳鸣响起的刹那,他就再没有多少能逃脱的可能性。


但那有什么关系呢?


卢卡的身影彻底暴露在对方视野中时,他在想那有什么关系呢。


总要有一个人来牵制的,他拥有的信息是阿尔瓦没有带一刀斩,那么按照平摊伤害的算法,他能比队友多捱一刀,因此理应由他来拖住阿尔瓦。


“我以为你会躲到最后。”出乎意料的是阿尔瓦见了他竟然没有直接动手,而是手握权杖朝他投来冷淡的眼神。


卢卡已经不是毛头小子了,可面对这位曾经的老师,他的心智还是不够成熟,情绪仍然会被阿尔瓦轻易牵动。便如此时他没有缘由地被引起了一点怒火,想要发泄,但理智又提醒着他得保持风度,否则那样就太难堪了。他强压怒气,说:“没有哪个修机位会选择主动去监管者面前晃悠。”


“是吗?”阿尔瓦挑了挑眉:“那你此刻出现在我的面前,又是因为什么?”


“因为不想让你得到完全的胜利。”卢卡勾起唇角。


他的笑一点不像当初那个肆意张扬的小贵族巴尔萨克。阿尔瓦唯一真正的学生、电磁学界瞩目的新秀绝不会拥有这样阴翳的笑容,骄傲的天才讲起他的发明来头颅总是高昂的,好似这世间没有能令他低头的事物。


可卢卡·巴尔萨不是。卢卡·巴尔萨是被定罪的囚犯、是这所庄园永远也逃不出去的玩家,在监狱里的那些时光迫使他放弃曾经的意气风发,转而染上疯癫与阴沉的色彩。


阿尔瓦握着权杖的手慢慢地收紧了,有些东西压在他的心尖,让他竟是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说:“那就看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他们像寻常的对手那样在中场博弈,卢卡拿出了十二分的心力对付他尤为陌生的老师,好在原先的对话已经帮队友拖了些时间,他仗着监管者看不到求生者之间的信号交流连发了几条“快走”。那些电流光团被阿尔瓦投掷在他的身上,从骨骼里升起的痛意令卢卡额前布满冷汗。


电流的刺激让他想起在监狱里的日子——那张电椅仿佛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样,那些高高在上的狱卒将他的手腕用粗糙的绳子绑了一圈又一圈,以防他在剧痛下挣扎按不住。他们一遍又一遍地询问他的罪行:你是否杀死了你的老师,你为什么要杀死你的老师。


而卢卡从不认罪,眼眶发红地嘶吼地否认,那些电流流窜过他的四肢百骸的同时或许也窜过他的脑神经。他的泪腺变得不受控制了,眼泪肆无忌惮地流,他何其失态地低吼着叫那些人滚开。


那时他在酷刑的折磨下没了清醒的意志,然而此时他却无比清楚自己的处境。他目睹阿尔瓦举起权杖,就如同仰视迟到许久的行刑官。卢卡知道这场游戏并不只关乎输赢,阿尔瓦对他的态度也已经明了,在队友即将出门的一刹那,他挨了一刀,没回头跑向最近的地窖刷新点。


命运到底还是眷顾了他一次,地窖刷新在了那个地方。


但底牌切换声音响起的瞬息,卢卡的心彻底沉入谷底。一个闪现、一刀,他倒在了地窖前,在还剩一些身位的位置。卢卡翻过身,直愣愣地躺着,灰败的天空填充了那双翠绿的眼睛,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血液一点点地流出他的身体,而他平静地喘息着,事不关己的模样。


“卢卡斯,你输了。”阿尔瓦在他身前站定,说。


“哦。”卢卡冷漠地说。


“你没有别的话要和我说吗?”阿尔瓦顿了顿,又问:“比如我的死而复生,比如这次重逢。”


“没什么好说的。”卢卡闭上眼睛:“这和我又没有关系。”


血液在缓慢地流逝,他的生命力在被逐渐剥夺。漫长的死亡里卢卡合眼,细密的疼痛啃噬着他的脏器,他感到自己的胃部和腹腔在抽搐,这不是他第一次在对局中被放血,却从未有哪一次他觉得这样不可忍受。


在愈发模糊的认知里,他懵懵懂懂地想,那个人不是已经来到他的身边了吗?


怎么还会让他这样痛。


败局已定的求生者倒在冰凉的泥地上,眼瞳里的光景开始发散。他的手指离某个人的披风那么近,近到他只需要微微颤动指尖,就能拂过那片衣袍。就像很久之前,某个寻常的下午,他的老师、他仰慕又尊敬的洛伦兹教授,微笑着走近他为他讲解知识,他们肩挨着肩,恍惚间他轻轻攥住了那片衣角。


经年前这样一次不怎么浪漫的过错成了多年后想起就觉残忍的伏笔。


他的指尖终究垂下去了,卢卡的血线其实还没过三分之一,他却觉得仿若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他觉得过了好久、好久,久到物是人非久到相对无言。他很冷,Omega的身体何其地脆弱,这样阴冷的天气会把他摧毁。卢卡想把自己的身体蜷缩成一团,试图驱散一点寒冷,可那样太丑陋了,也太没面子了,他总不能在阿尔瓦面前一败涂地。


“为什么不投降?”


昏昏欲睡之际,卢卡听到阿尔瓦这样问。


他的脑子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理清对方问了个什么样的问题。卢卡想不屑地勾起唇角嗤笑他,但他没什么力气,嗓子也哑:“我为什么要投降?”


“上一次我们见面我甚至没有打到你,你就投降了。”阿尔瓦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这一次为什么不投降?”


这到底是什么没脑子的问题,卢卡在心里暗骂。他勉强地龇牙咧嘴想摆出凶狠的样子,但浑身的麻劲使得他的表情没有什么说服力,与其说那是嘲讽与不屑,不如说是哀伤和无望:“不好吗?给你一个亲手杀死我的机会。”


这话一说出口,卢卡便感受到一股冰凉的气息席卷过他的周身,他愣了愣,躯壳里浮现隐秘的躁动。


他很快意识到那是阿尔瓦的信息素。


早在卢卡还是卢卡斯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老师是一位Alpha了,但彼时他还没分化,也只能从身边的人口中得知阿尔瓦的信息素是像雨又像雪的味道——天呐,这是什么抽象的形容,卢卡当时无奈地看向说这话的人,对其给出的描述感到无话可说。


而今他知晓了,那确实像雨又像雪,不,是像冰原,像无边无际冬日永驻的冰原,孤独又寂寥。


很难想象温和有礼的洛伦兹教授的信息素会如此清冷,坦白来讲那似乎更适合眼前身为监管者的隐士。卢卡由于当初对自己的老师怀有有违伦理的隐秘情愫,让他格外想分化成Alpha或Omega,以此来知晓阿尔瓦身上究竟是什么味道。


时过经年他确然实现了当初的愿望,他变成了一个Omega,狼狈地躺在阿尔瓦脚边,对方的信息素铺下来,快要做最后一根压死他的稻草。


奇怪的是,他原先还觉得冷,阿尔瓦的信息素围绕在他周围时,他分明应该觉着凉意更盛的,可莫名其妙的心安却蔓延过他的胸膛。他的心脏里重新烧起了一把火,血液也开始回温,他仿佛又被点燃了,像个活人一样学会悸动与颤抖。剧烈的耳鸣里,他好似听到阿尔瓦在问:“……回答我,卢卡斯……”


什么?


你在问什么?


卢卡困惑地想。


阿尔瓦问了他什么?有什么是要他回答的?难道阿尔瓦也想像那些对他施加暴行的狱卒和囚犯一样,质问他是不是他杀死了自己的老师?


你是要问我这个吗?


你是想要我承认自己的罪行吗?

  

卢卡用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悲伤眼神望向久别重逢的故人。


而后他听见阿尔瓦说:“……回答我,卢卡斯,你是在赌我的心软吗?”


卢卡猛然瞪大了眼睛。那本该冰冷至极的信息素轻柔地包裹住他,竟让他体会到了久违的温暖,似是他还是许多年前被阿尔瓦爱护和纵容的小洛伦兹,可以任性与撒娇,仗着自己得到的爱“为非作歹”。卢卡斯当然知道阿尔瓦会对自己心软,他是被爱着的孩子,被包容着被允许不长大的孩子,那个孩子当然可以用带着得意的小表情默声去赌阿尔瓦的心软,因为他笃定自己一定赌得赢。


可他现在是卢卡不是卢卡斯了,不是那个被所谓的爱蒙骗的蠢货了。那个愚蠢的家伙和阿尔瓦一起死在了那场大火里,活下来的是所有光环和头衔都破碎的卢卡,阿尔瓦怎么还敢来试探他、来骗他的?


愤怒慢慢侵染卢卡的眼眸,比怒火还要灼烫的是悲哀,他的那块腺体开始发热发痛了,在喊着想要阿尔瓦的抚摸和亲吻。本能的反应让卢卡无地自处,这才是真正的凌迟。


他的信息素也快压制不住了,在爆发的前一秒钟,卢卡紧紧闭上眼,咬牙点了投降。


他没有看见他消散的一刹,阿尔瓦的身影多么单薄、眼神多么悲伤。



5.


出游戏的瞬间,所有局内的局面状态都清零,但属于Omega的本能反应并没有从卢卡身上消失,他紧皱眉头,手伸到后脖颈那段娇嫩的皮肤上,潮热的触感使得他呼吸微微粗重,可那道横布在上头的疤又使他稍稍冷静了下来。


卢卡再度深呼吸,压下内心的躁动,出门时却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的面容一下变得很冷,在监狱的经历使他提起百分百的警惕,他正要顺势甩开手时看见了来人——


是阿尔瓦。


卢卡愣了愣,转而挣脱得更加用力。


阿尔瓦原来还越发用力地握着,在觉察到对方铁了心要挣开而他继续握紧只会给卢卡增添淤青伤痕后,他迫不得已松开了手。但气势没落下分毫,身形高挑的监管者用淡漠的眼睛牢牢盯着他的学生,那是带有莫名意味的打量,过了会才开口道:“你怎么了?”


卢卡大概能猜出阿尔瓦是在他游戏里的事儿,不过他选择装傻:“你在说些什么?”


他的心不知缘由地有些慌乱,这让他迫切地想要离开这里,阿尔瓦的目光里有他熟悉的与不熟悉的东西,熟悉的令他哀切与愤懑,不熟悉的使他仿徨与茫然。


卢卡停顿了几秒,在没有听到阿尔瓦的下文后,他迈动步子。


在即将擦肩的片刻,阿尔瓦低低地说:“你分化成了Omega是吗?”


卢卡惊骇,这一瞬他没有控制好的表情出卖了他,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然把自己的底细卖了个干净。


该死的——这个词在他和阿尔瓦重逢后不知道是第几遍说了。天晓得阿尔瓦是怎么推测出他现在是Omega的,这偌大的庄园里知道这件事的一只手能数得过来,可那些都不是会和阿尔瓦有接触的人,阿尔瓦到底是从哪里知道的。


总不能是对局内吧,他的信息素明明那样淡,谁也闻不出来,阿尔瓦又凭什么是例外?


卢卡神情变幻几番,最后定格在冷淡的无谓上:“是又怎么?”


阿尔瓦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极其锐利,难以言喻的危险性从那双猫似的瞳孔里散发出来,可站在他身前的卢卡却没有感受到相应的攻击性,仿佛这个人的攻击对象另有其人。


阿尔瓦压低了声音,说:“你是什么时候分化的?”


卢卡不明所以,但还是回答:“来庄园后。”


那份危险性淡去了些许,阿尔瓦又问:“你是怎么度过……靠抑制剂吗?”


阿尔瓦既然能看出他是Omega,自然也能看出他是个没被标记的Omega,可让卢卡受不了的对方话语里似是而非的关心,这简直就是他们还没决裂前的相处模式——身为年长者的、阅历丰富的老师关心他毛手毛脚除了实验什么也不在乎的学生,关切这个担忧那个的,就怕他受到伤害。


可是那场大火已经烧光了一切,过往俱是灰烟,阿尔瓦又凭何还敢用这种姿态对他说话?


于是卢卡句句带刺:“那不然呢?”

  

“卢卡斯,你不必这样回怼我,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卢卡下意识地反问:“只是什么?”


阿尔瓦不再说了,卢卡也只觉耐心告罄,他后退一步,拉开和阿尔瓦之间的距离,不再使自己被笼罩在他的影子下。他凝望着阿尔瓦,眼底流淌着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倦累和无可奈何,他说:“先不说以前的那些事,你应该清楚我们现在是对峙的阵营,无论我身上发生过什么,都和你没有关系了,你对我而言也一样。我现在过得很好,不需要你的问候或者关心,当然,讽刺与嘲笑随意。”


卢卡避开阿尔瓦低垂下来看他的眼神,越过他走出这间等候室的大门,没再回头。



6.


“你知道的吧,你的腺体受损,不太会有Omega正常的生理反应。”


“我知道。”卢卡喝下半杯热水,“但我确实因为他有了一点点……”


像是难以启齿似地,他别过了脸:“……一点点反应。”


艾米丽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说实话卢卡从没有在她面前表现出这样的神色过,仿若最隐晦、最羞于启齿的秘密被生生掰开一角铺陈在世俗下,紧张得连手指都绞在一起。


“你和他真的没有别的关系吗?”


卢卡眼睫颤动:“没有。”


“好吧。”艾米丽也不反驳这漏洞百出的回答,她说:“那么你就得考虑一下是否要将他纳入绑定Alpha的候选名单了。”


卢卡愣住了,艰涩地问:“你说……什么?”


“你没有听错卢卡,我是在叫你考虑他。”艾米丽说:“以你的信息素薄弱程度还会被牵引出现反应,只能说你们的匹配数值绝对不低,所以我建议,你可以找他试试。”


开什么玩笑,卢卡想要拒绝,但张张嘴,没找到合适的话,好像这的确是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假设对方不是阿尔瓦的话,他真的熬不下去时为了活命去请求对方的标记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哪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事呢?活着才是最要紧的,他早就明了了这个道理不是吗?


可对方偏偏是阿尔瓦,是这个夺走手稿、名誉和他的依赖的骗子,他绝无可能将自己的软肋递去给阿尔瓦操纵,那会比死了更让他难受。卢卡根本无法想象,阿尔瓦对他行使Alpha的权利,合法的抑或违规的,这里没有保护协会可供申诉,也许那些压迫和训诫的手段真的会被阿尔瓦用以惩戒他。


他绝对不能够忍受自己被阿尔瓦再次打碎。


所以他眼神闪烁了几番,最后什么也没应。



7.

  

从卢卡和阿尔瓦那场赛后交流后,在局内他们碰上的次数很少,哪怕那有着怪趣味的庄园主总将他们的比赛放到一起。


或许也是求生者们对新来的监管者逐渐熟悉,有了应付的体系,救人位将人从狂欢之椅上扯下来时,阿尔瓦总会掉一点节奏,到最后变成三人开门战,结局便总以平局结算。


一切都在好的方向发展,阿尔瓦的到来并没有如何改变他,卢卡依然每天过着参加完游戏就去忙实验的日子,他从不打听什么,也从不关注什么,除却后脖颈那块烙印般的腺体愈发肿痛难忍外,什么变化也没有。


那点痛也并非不能忍,他远品尝过比这还要残酷的刑罚,那时他没有跪地求饶,如今也不会朝谁低头。他用一种平静的姿态接受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但他不知道的是,命运总以捉弄人为乐,意外抵达前从不给人预警——他的发情期突然到访了。


卢卡无暇去想以自己的身体状况来看怎么还会有发情期,他只惊慌地捂住后脖子那块肌肤,唯一该庆幸的是他平时为了阻止浅量信息素的溢出一直在打抑制剂,这让他不会马上陷入燥热之中。慌乱之下他炸了机子,电流带来的刺痛感麻痹了他的指尖,卢卡看着队友传来的监管者在他身边的信号,狠狠地咬了舌尖,疼痛感令他能凝神继续破解电机。


拼了全力破译完最后一点进度的求生者根本没有注意到队友发了监管者转移目标的信号,他跌跌撞撞地转点赶去破译下一台,却在半途中软了手脚。好在这一局的队友都是Beta,不会想到他们一直装作Beta的修机位此刻是多么难堪。


可阿尔瓦是Alpha,卢卡绝望地想。他被发情折磨的丑态极有可能被对方收入眼底,而这于他而言无异于精神上的绝对毁灭。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狠厉,被生理期逼出的雾气散去了一半,军工厂随处可见碎石块,他挑了一块格外尖利的,颤巍巍地举起,再一点一点握紧,最后毫不犹豫地狠狠撞向自己的肩膀。


皮肉崩裂,鲜活的血液浸染了大片囚服。


骨骼碎裂的巨大痛苦让发情期的影响也退避三舍,卢卡的脑袋又重新恢复短暂的清明,他爬起来,准备转去大房破解另一台,带有强烈愤怒的声音让他震在了原地:“你在干什么?!”


卢卡脚步一个踉跄,他不敢置信地回头去望。


阿尔瓦三两步跨到他身边,胸膛抵住卢卡的肩膀,是一个倘若这个人摔倒自己能马上抱住的姿态。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卢卡肩膀上还在出血的伤口,树枝形状的瘢痕使他整个人看着有些可怖,他的语气也低沉到了极致,可他伸手搭在卢卡肩上的手却那样轻柔,仿佛生怕再给这个人添上一点痛。


他低吼:“卢卡斯·巴尔萨克,你是失去理智了吗?!”


失去理智的是你——卢卡恨不得高声喊回去,但失血的无力感让他的脑子昏昏涨涨的,那些话他说不出口,只能来回地想阿尔瓦犯了什么病,游戏里见到他不打他跑过来质问他。


真是可笑极了。


他卢卡·巴尔萨做什么需要阿尔瓦·洛伦兹来管吗?这人当自己是谁啊?还以为是他的监护人吗?知不知道他们是反目的仇人啊?


但这些话他一句都没有说出来,因为这样的距离他已经能闻到阿尔瓦的信息素了。那冰原般的气息小心翼翼地把他裹住了,发情期渴望的抚慰得到了稍微的缓解,又反噬般地想要更多。卢卡的眼皮子也很沉重,他再撑不住地摇摇晃晃地朝旁边倒去——他敢保证他一定是朝旁边倒去的,却不知为何落进了一个怀抱里。


抱着他的人缓慢地收紧了手臂,因而他离那颗心脏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可是为什么他听不见心跳的声音呢?


卢卡的理智被模糊了,他忽然想哭,没有原因地悲伤。像是流浪了很久终于回到了这个怀抱,可迎面的不是熟稔的故里,而是被他亲手毁去的废墟,于是他就站在废墟里,肝肠寸断。


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他不知道自己在哭,正如他也分不清,听到的那句话是真切发生的还是他与从前无二的幻想——


他听到有人在叹息:“卢卡斯,我该拿你怎么办?”


  

8.


“卢卡斯,你说我要拿你怎么办?”


被批评的人乖乖背着手站在实验室门外,卢卡斯难得有这样乖巧的模样,如果不是因为犯了错阿尔瓦简直要好好夸上一番了。


卢卡斯低眉顺眼外还有点别的小动作,他时不时抬头瞅两眼自己的老师,眉宇间的委屈都快要溢出来了。他知道阿尔瓦最吃他这一套,果不其然,好脾气的洛伦兹教授捏了捏自己的眉心,表情柔和了,语气还严肃:“和你说过很多遍了卢卡斯,实验环境一定要严格检查,否则容易出事故,这一回是我站在那里看到了你的疏忽,下一次要是我不在你身边怎么办?”


卢卡斯闻言一个劲地说好好好是是是我下次一定注意,话放没放心上真是一眼就能看出来,他眼看着阿尔瓦微微摇头无奈的神色,知道这次又蒙混过关了,因此凑上前去说些有的没有:“老师,那个花——”


他用手比划着,半天想起来名字:“那个风铃花,什么时候开啊?”


“卢卡斯,你转移话题的技术可以再练练。”阿尔瓦瞥了他一眼,看他这副仗着他的偏宠小得意的样子,心还是软了,侧首去看窗外那片刚种下的种子:“等来年的春末夏初,就开了。”


阿尔瓦的发原先挽着,此时随着动作那截脖颈袒露出来,和暖的日光洒在他的侧脸上,如灿金的河流吻过清冷的冰原,可那双眼睛又从来都是有温度的,无论是看向那片没盛开的风铃花,还是看向自己的学生。


卢卡斯的心霎时跳得很快,胸膛里的轰鸣声像是要蛮不讲理地卷走他这一生全数的悸动,但他的意识很滞缓,每一秒钟的心动都被拉长了,以至于他在当下并不能完全地体会,只是顺着对方的话语懵懂地去思考。


一种不可言说的遗憾和甜蜜的盼望裹挟住他的心灵,卢卡斯想:啊,要明年才开花啊。



9.


再也没有风铃花了。


卢卡睁开眼时,入目是病房的天花板,他神情空白,不知在想些什么,眉眼处是很浅很淡的伤感。随后他闭了闭眼,撇去了所有的悲戚与失落。


艾米丽在这时推门进来,“醒了?”


“嗯。”卢卡起身,扶住脑袋。


在对局里受到的伤害出地图都会清零,因此他的肩膀上没有任何伤口,但令他诧异的是,局内来势汹汹的发情期竟然也没有让他的身体受到了多大的损伤,他甚至还感到神清气爽。


不知想到什么,卢卡猛然变了神色,急匆匆地抬手去摸自己的腺体。


艾米丽看出了他的意图,将杯子放在床头柜,安抚道:“不要担心,什么也没有发生,就连暂时标记都没有。”


卢卡松了口气,半响又问:“是……他送我来的吗?”


“嗯。”艾米丽知道他在说谁,她看卢卡拿余光朝外瞥,望向她的时候表情犹疑又忧心,她意会到,说道:“放心,我什么都没和他说,而且他现在也不在了,好像是被庄园主叫走了。”


卢卡的手不自觉握紧:“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那局投降吧。”迎向卢卡蓦然瞪大的眼睛,艾米丽说:“你还不知道吧,你昏倒的那局,那位新来的监管没有一点迟疑地就投降了,我想现在他大概是被庄园主喊去询问了。”


卢卡脑子一下没转过来,结结巴巴地问:“他、他投降了?”


“是,他投降了。”艾米丽在床边坐下:“所以我很好奇,你们之间的关系到底是怎么样的?”


卢卡沉默了,许久才说:“仇人,我们是彼此的仇人,他欺骗了我,而我,我杀死了他。”


这样的关系使得艾米丽也有些被震惊了。可她回想起那位新监管者抱着卢卡匆忙地闯进她的诊所,脸上的慌张和关切可不像是一位被害者对凶手应有的情绪,想到这儿,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卢卡。


艾米丽瞧着对方被她的视线弄得摸不着头脑,想了想,说:“或许,你们的关系并不如你想象中的那样不可回转,你真的觉得他恨你?”


卢卡垂眼,低声道:“他难道不该恨我吗?”


这可真是把她问住了。艾米丽说到底不认识新监管,纵然对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有所觉察,也没办法代替阿尔瓦去下恨不恨的判决,于是她只说:“好吧,我们不聊他了,来谈谈你。”


“我?”卢卡更困惑了:“我有什么好谈的?”


“我记得我很早就跟你说过,你毁坏了自己的腺体,这让你虽然不会有强烈的发情期,但作为后遗症的信息素饥渴症需要你找到一位Alpha进行标记,否则你早晚会死在这个病上——距离这话已经过去了三个月,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你似乎并不关心自己的死活。”


没有哪个病人能在面无表情的医生面前坦然自若,何况艾米丽确实为他的病操了不少心,卢卡想给自己辩解一下,还没来得及说,又听艾米丽接着道:“先别跟我扯些别的话,我说了,你毁坏的腺体让你不会有很强的发情期——”


她话没说完,知道她意思的卢卡满脸惊愕,艾米丽的指尖敲了敲桌子:“所以这就是我今天要和你聊的。”


她说:“你的信息素饥渴症出现了指定对象。”


“什么意思?”卢卡好半天缓过神,艰难地问。


“意思是,你不能再随便找一位Alpha绑定标记了,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缓解你的病和痛苦。”


话说到此,这个人是谁已不必多说。


卢卡感到手脚冰凉,如同一盆冷水狠狠地泼在他的脸上,他觉得狼狈又无地自容。好几分钟这间病房里都没有出现新的对话,直到他恢复平静,问:“为什么?”


“也许是你们的信息素匹配数值过高,他出现后,你的信息素会本能地抗拒别人,也许……”艾米丽斟酌说道:“也许是你的心理作用,你对他怀有的感情影响到了你的信息素。”


说得好委婉,不如坦白讲他还爱着阿尔瓦算了。


卢卡无言。


他从来明白自己的心思,却也从来没想过会被点明摊在明面上。


舌尖的血腥味似乎还在,痛楚也没有消失,他分明是清醒着的,可眼前又好像出现了那片风铃花海,湛蓝如晴昼下的海面。可转而他又眼睁睁看着那片蓝被赤红的火焰吞灭,余给他再不能、再不敢回想的灰烬。一切的谎言都在此刻崩塌,他曾对艾米丽说的不爱和仇恨都像笑话。


恍然间洛伦兹教授好像还站在那片火海里,隐士却已对他举起权杖。


最后的最后,卢卡靠着床背,倦累地闭合双眼,问:“没有他的信息素,我还能活多久?”



10.


“稀客啊。”


“我来这里,是有一件事想求你。”


“哦?”庄园主饶有兴致:“什么事?”


不难听出他的声音带有一丝咬牙切齿的味道,卢卡说:“不要再故意将我和他放在同一局了。”


“谁?”


明知故问。卢卡压下火气,“阿尔瓦·洛伦兹。”


庄园主故作苦恼:“一个一个的怎么都这样,你们让我很难办呐。”


“我只要求正常的排期。”


“好吧。”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那位面容模糊的庄园的主人忽地轻笑一声:“我答应你。”


那笑声里包含着愉悦的恶意:“巴尔萨先生应该也知道,我洞悉这庄园里的一切,那天你来问我洛伦兹先生死而复生的事情,我最后跟你说了什么来着?哦,想起来了,我祝福你们重逢愉快,而你告诉我,你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了——可是现在,你还保持着这样的想法吗?”


卢卡恼怒地瞪视对面。


当时那场阿尔瓦的登场首秀结束后,他急促地赶来这里,在从庄园主的口中得知阿尔瓦被赋予超脱自然的力量得以复活并且会在庄园定居后,他故作气愤地说了一堆撇清关系的话,气冲冲地走了。


这位神通广大的庄园主肯定知道他的病症和对阿尔瓦怀有的心思,当初那些话现在看来全是打脸。


卢卡深吸口气:“当然。”


他仰起下颚,轻蔑说道:“我和他只会是仇人。”



11.


从那天后,卢卡的确很少再遇到阿尔瓦了。仅有的几次对局他和阿尔瓦也基本遇不上,通常是牵制位与阿尔瓦中场几番博弈,救人位蓄势而动,他这修机位居然往往能苟到最后。


和阿尔瓦的对局基本上是平局保底,三跑、四跑也不是没有的事。


平常时候卢卡依然在忙他的实验,对决和研究两点一线,他的生活轨迹没有发生怎样的改变,阿尔瓦来前是什么样子,阿尔瓦来后依然是什么样子。从艾米丽那里得到的回答并没有让这位昔日的电磁学天才做出某个决定,死亡对他来说似乎不是一件值得关心的事情,以前他等候着漫长的死亡,而今他等候着加速的死亡,他依旧每时每刻都在痛着,也依旧每时每刻都在漠视自己正遭受的劫难。


唯一的变故是用晚餐时听到求生者们讨论阿尔瓦。


他不想停步的,实验室里还有他新拿到手的电路,他本来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回去研究了,可是当阿尔瓦的名字落到他耳中时,卢卡想要起身的动作一顿。


他的指甲已经抵住掌心的肉了,细微的刺痛提醒他应该要做的事,但本能又促使他牢牢地坐在了椅子上。他面无表情地听着求生者讲这位新监管的技能和意识,都是些没什么用的话,然而他就是好似被钉在了原地无法动弹。


直到他们讲到阿尔瓦的胜率,那个极高的数字令卢卡惊讶地抬起头。他动静很大地起身,引来周遭诧异的目光,卢卡顾不得这些了,只向那位讲话的求生者确认了一遍,而后竟是跌坐回椅子上。


以他和阿尔瓦碰上的对局来看,阿尔瓦的胜率最多只能维系在五十左右,而如果那个数字是真的,那就意味着阿尔瓦输的局数大致就是有他参与的局数。


卢卡已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住处了的,他前段时间有意避开阿尔瓦的讯息,自然也不会主动去问阿尔瓦的相关事宜,没预料会有这档子事。


在摆弄电路没留神被电到时,卢卡真的快要爆发了。


他想不通阿尔瓦究竟在干什么,疯了吗?还是不清醒?是可怜他还是想让他时过多日知道后为此羞愧?


卢卡用尽恶意去揣度阿尔瓦的用心,要将他批判成一个恶毒算计的家伙。只是他自知攀附在心脏上的疼痛源自何处,也知道自己的眼眶为何酸涩,就像他很早便清楚自己的信息素为什么是风铃花。


窗外风雨大作,雨滴急促地拍打在窗户上,这样恶劣的天气里卢卡的腺体又开始发痛发热了,情绪的激荡让他快速陷入一个烦躁又焦虑的状态。他站起,去摸柜子,但盒子里已经一颗药都没了,这时他才记起自己傍晚是要去艾米丽的诊所拿药的,结果碰上和阿尔瓦有关的事情就失了理智。


此时此刻他的状态已经不足以支撑他走到艾米丽的住所了,卢卡拿起几支抑制剂打入自己体内,他的手在发抖,手法出了一点差错,也没人给他止血,手肘的衣服上沾了一片红。他缩进被子里蜷缩起来抱住自己,抵御寒冷和疼痛,像几个月前他意识到自己即将分化抱着被子去山洞里捱过分化期一样。


其实那时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漫长的分化是刺进骨缝旋转的针,他的嗓子哑到发不出一点声响,可他一遍遍地唤着一个名字,在他不清明的时候。他喊着那个名字,用受了委屈的孩子的语气——因为没有人守着他,他一个人在夜色里辗转反侧地承受剔骨般的酷刑,可是应该有一个人守着他的——他这样想着,越来越难过。


他现在也好难过啊,没有药,也还是没有人陪他。他是被抛弃的孩子,是没有家的流浪者,是杀掉自己最爱之人的凶手——最后那个身份居然让他的眼泪夺眶而出。卢卡想自己的脑子大约是被烧坏了,他竟然踉踉跄跄地爬起来,随便套了鞋子就往外跑。


雨伞也没有带,他就这样莽撞地冲进雨里、冲进昏暗的夜色里,朝着早就打听过深刻印在脑海里却从没敢去的方向狂奔。


他没有去想刚刚还预估自己的状态都走不到艾米丽的住所,现在又凭什么觉得能跑到阿尔瓦的住处去。


他什么也不去管,就想着自己要跑、不能停,他有一句质问的话语要扔给阿尔瓦,诘问他为什么要对自己放水。对,他要问这一句话,必须要问——这个念头成为支撑他奔跑的理由,他为自己找好了动机和倚仗,他就这样跑着、跑着,等到狠狠摔在地上的时候,才稍稍回魂。


他在干什么?


趴在地上眼角被石子划出血痕的卢卡迷茫地想。


哦,他要去找阿尔瓦。他回答自己。


去找阿尔瓦做什么?他又问自己。


——当然是去质问他。


——仅仅是质问,就能成为你如此不顾一切的理由吗?


卢卡愣住了。


是的,仅仅是质问,就能成为他雨夜不要命狂奔的理由吗?


——或许,我是为了求生?我想要活着,所以我去向他索要他的信息素?

  

卢卡又对自己的心说。


——可是你早就做好了死去的准备不是吗?你毁掉了自己的腺体是为了不受信息素的控制,艾米丽告诉你你患了信息素饥渴症你也对此熟视无睹,那三个月里你口口声声说着为了求生什么都可以做却从没有动过找Alpha的想法,你甚至对外隐瞒了这一切就为了不多生事端。你的病症出现了指向性对象,可你的第一反应是问艾米丽还有多少时日,现在你说,你是为了想要活着?


没有谁会比自己更能看透自己。


物理学家独有的理性在这时候成了破开卢卡心防的利器,他不知所措,也再给不出合理的应答,一些真相浮出水面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沦陷。


不是为了质问,不是为了求生,让他失去所有理智像个疯子一样奔跑的,是爱、是思念——他爱阿尔瓦,他早就知道,在阿尔瓦为他种下满片风铃花而他因此怦然心动时他就知道了,在阿尔瓦将热牛奶递给他而他却因指尖的碰触失神时他就知道了,在他的信息素是风铃花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他只是一直避而不谈,仿佛不去提起,就能否认爱存在的痕迹。


他想要见到阿尔瓦,想要阿尔瓦的拥抱和亲吻。他失去他太久了,从做了师生后他们从未分开这样久,久到彼此再见时已各添疤痕,一个落在明面上,谁都看得见;一人刻在暗地里,谁也看不见。


他想要见到阿尔瓦,告诉他我有多想念你,告诉他很早很早以前我就喜欢你了。


驱使他走到这里的,是爱啊。

  

这个他早已洞悉却一直躲避的事实,终于得以完全揭露。


可是,可是阿尔瓦是为了几张手稿欺瞒他多年的骗子,他们之间横亘着欺骗、仇怨,横亘着永不能逆转的生死,他要将自己送到阿尔瓦身边供他打碎吗?


倘若阿尔瓦恨他,一定会打碎他——


阿尔瓦怎么会不恨他。


卢卡手肘撑地,慢慢起身,他全身上下的骨头痛得厉害,跟散架无异,淤青约莫已经遍布了四肢。他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水,眼泪仍是混着雨水淌下。


他怎么能把自己送给阿尔瓦打碎?骄傲的巴尔萨克怎么能变成一个笑话?他爱阿尔瓦又如何,难道他没有尊严吗?难道他的自尊不是不能逾越的底线吗?


他明明还能再活一段时日的,为什么要让自己死在今夜?


卢卡这样想着,竟是笑了一声,泪水流得更凶,好在在雨夜里并不明显。其实他已经能看到监管者住所亮起的几盏灯火,可他最终还是转过身,踩着泥泞的脚步往回走。


一步,两步,三步……没走出几米,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声音如一道惊雷落到他的耳畔:“卢卡斯!”



12.


阿尔瓦怎么也想不到,他只不过腾出了半天的时间去见同教会的安聊一些事情,卢卡就能惹出这样的事来。


他还没回到自己的住处,隔了很远就闻到一股熟悉的花香,心神颤动的同时,他的脚步也变得杂乱。跑进住所后面的密林时他看到那个被风雨摧打的背影,情急之下喊出的那一声使那个人停驻了步伐,他跑过去的同时卢卡也转过身。


阿尔瓦看清了对方的样子。

  

凌乱的头发,眼睑下的疤,被淋湿彻底的衣服贴在身上,根本看不出几两肉,还跑丢了一只鞋子。他曾经爱护教导的学生、他的小洛伦兹被岁月消磨打压成了这副样子,阿尔瓦那颗没有半分生机的心脏仿若被重锤了一击,真切但不应该存在的痛感像潮水漫过他的胸膛。


这个在他活着时用尽心力庇护的孩子,在他死后没有被善待。


那个瞬息恨似乎消褪了,余下无穷无尽的心疼与悔恨。


那副只有那么一点肉的身躯扑进他的怀里,瘦削到阿尔瓦一只手就能环住腰身,他的另一只手撑着伞往对方那里偏,全然不顾自己会被雨淋。


这般情景像极了很久之前,久到卢卡还为自己“小洛伦兹”的称号沾沾自喜。抱住他的人温柔到卢卡也认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但残余的理智又告诉他这不是梦。


如果不是梦的话,如果不是梦的话——


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出现在他面前呢?他已经决心要走回去了。无论多么艰险无论多么困难,他都做好决定了,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出现摧毁他最后的意志呢?为什么要用那样热烈着急的语气呼唤他的名字?


是真的一点活路也不想给他留吗?


可他以为要杀死他的人将他横空抱起,那件披风被盖在了他的身上,那个人把他往自己怀里带,伴随这些动作的,是扑面而来的冰原气息,那些气息侵入他的肌肤,奇怪,潮湿的雨天里,这样凉寒的信息素本应该让他觉得更冷,怎么会像是形成了一道庇佑的屏障,包围住他,让他只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期盼已久的故土。


似是他的流浪终于结束了,从此不用再颠沛流离,命运也终于放过了他,把他最爱的人还给了他。


最后,那个人将他的头按向了自己的左心房,那里没有心跳。


那里没有心跳。


卢卡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他像一个孩子那样哭泣,夹杂着无限委屈和伤心的哭声让抱着他的阿尔瓦不断收紧力道,如同他才是那个失去的人。卢卡缩进了他的怀中,头抵住他心脏的位置,他抱着卢卡,像抱着新生的雏鸟,又像抱着将死的冬蝉,像抱着他从未得到的妄想,又像抱着他失而复得的执念。


在雨夜狂奔的换了人,滔天的雨水只将来时的泥泞脚步冲刷去了一半,便又有新的脚印覆上。


何其相似的命运的伏笔。


深夜时分扣响艾米丽诊所的阿尔瓦只来得及将卢卡放到病床上时说上一句抱歉,他为打扰到这位女士而深感歉意,但卢卡的状态让他顾不上什么礼节了,他用恳切的语调请求艾米丽为卢卡看病。


艾米丽也知道轻重缓急,没说什么就拿起仪器。


越检查她的眉头皱得越深,阿尔瓦看得心也悬起,久违的忐忑和害怕让他的肩膀轻轻发抖。他看着艾米丽取出针管,将管里的液体注射进卢卡的身体里,正要询问之际,艾米丽先开口了:“我给他注射了一支营养剂,等他的身体稍微恢复一点,你把他标记了吧。”


话题转得太突然,饶是阿尔瓦也愣住了:“什么?”


艾米丽耐着脾气重复了一遍:“我说,等会你把他标记了吧。”


她低头看了看卢卡的状态,算了算时间,够她和这位新监管聊一会了,于是她用眼神示意了阿尔瓦,自己坐在了朝外的那张椅子上。


阿尔瓦会意,坐到卢卡床边,伸手紧紧握住他。


艾米丽看了一眼他们相握的手,说:“他是在三个月前分化的。”


阿尔瓦点头。


“这是他跟我说的,事实上他分化当天,我们没有一个人在场。”


“你是说,他是独自完成分化的?”阿尔瓦讶然,随即他皱眉道:“这太危险了。”


“是的,这太危险了,不过比起他后来做的事情,也算不值一提了。”她停顿了片刻,给了阿尔瓦缓冲的时间:“他分化的当天,就把自己的腺体毁了。”


阿尔瓦已经完全说不出话了,那双猫一般的瞳孔缩成了很小的一点,他感觉到自己的喉咙被割裂了,吐出的字句都沾了碎肉和血:“你说,他毁了自己的……腺体?”


“是,但也不算完全毁吧,不然他就该一点Omega的特征都没有了。”艾米丽对他说:“你可以看看他的后脖颈,那里有伤疤。”


闻言阿尔瓦伸手揽过沉睡之人的肩膀,将他轻柔地扶起让他靠着自己的肩,他的指尖颤得不成样子,眼底也全是惊惧和哀切,他拨开这个人稍长的发,那块腺体和那块腺体上的疤映入了他的眼中。


霎时他眼眶泛红,再不能言语。

  

而艾米丽还在继续说:“你知道的,这庄园中恶人不少,Omega在这里不会太好过,多多少少都会采取些防御措施,只是我没有想到他那么决绝,直接选择毁掉腺体。虽然没有完全毁成功,不过他也的确因此没有了发情期的困扰——至少在遇见你之前没有。他的信息素变得很淡,平时多用几张抑制贴多用几支抑制剂,别人根本不会知道他是Omega,所以,这庄园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他经历过分化期成了一个Omega。”


“可凡事都有相应的代价,他免去了发情期的困扰,当然也出现了别的后遗症——他得了信息素饥渴症,患上这类病症的病人需要自身缺少的信息素填补,他是Omega,当然是需要一个Alpha,否则就要不时忍受信息素反噬的痛苦。可这三个月来,他没有找过任何一位Alpha,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艾米丽一字一句说:“这意味着他忍受这份疼痛已经长达三个月了。”


总有一些真相,公之于众时就是杀人的匕首。


阿尔瓦只觉得自己被那尖利的锋刃贯穿了,他难以想象自己听到了什么、卢卡又做了什么。


他开始痛了,也开始活过来了。


艾米丽犹豫片刻,还是在这个节点说出卢卡真实的状况:“我要和你说的重点,是他的信息素饥渴症出现了指定对象——你或许不清楚这个,指定对象是指他的病症只有指定的那个人能治疗缓解,而出现指定对象只有两种情况,一是病人和指定对象的信息素匹配度接近百分百,二是病人爱上指定对象导致心理作用和排斥让他无法接受别人的标记——洛伦兹先生,你觉得你对他而言是第几种?”


阿尔瓦久久不能回神。


他当然知道卢卡爱他,从他重逢时闻见风铃花花香时就知道,但他以为这份爱不深,不够越过生死,不够让他们冰释前嫌。他也绝没有想到,卢卡会想要毁掉自己的腺体,更没想过卢卡会患上什么信息素饥渴症。他听完艾米丽的话也明白了那一次在军工厂他遇上卢卡的发情期不是偶然,是因为他的存在干涉到了卢卡。


——他成为了卢卡的指定对象,可这个人压根就没有想过来找他的帮助。


从艾米丽的话中他也能猜出卢卡是清楚自己情况的——对方的最后一句话敲碎了他仅有的侥幸:“信息素饥渴症,是能致使死亡的,这一点,他也知道。”


卢卡也知道。


那就是说,卢卡宁可死,也不想来找他。


假如今天他没有正好回来赶上,他的好学生就要赤着脚顺着那条路走回去了,他的小洛伦兹就要孤零零地捱过蚀骨的痛楚了,不,还不知道能不能撑过去,他们或许就要面临再一次分离了。


或许这一次错过,真的就是永别了。


可是卢卡明明是爱着他的——阿尔瓦望着那张苍白的面容,怔怔地想。这个人明明是爱着他的,他到底是做了什么,才让对方下决心将这份爱意藏匿到自己死亡的那天。


阿尔瓦的心里涌起无际的爱,让他想要将他的小洛伦兹拥入怀里再融进血肉里;同时又翻腾着无边的恨,使他怨起卢卡的狠心来。


你为什么能对自己那么狠心呢?


你是真的觉得我不再爱你了吗?

  

艾米丽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又说道:“他来我这里配过几次药,不是信息素饥渴症的药,那个病无药可医,配的是止痛药,因为信息素反噬的痛绝大部分人都受不了。但我想你也明白,止痛药对人体是有不可逆的损伤的,他就这么吃了三个月,药效越来越弱、用量越来越多,我不止一次提醒过他要他找个Alpha,他不听,事到如今他的身体已经不能再损耗了。”


“所以,你如果还想他活着的话,就在今晚标记他。”


她起身:“我会去艾玛那里借住一晚上,这里留给你们。”


推门前一刻,她转身,朝阿尔瓦说道:“洛伦兹先生,我问过他你们是什么关系,他给我的答案是仇人,但他爱你,一直爱你,我看得出来,现在他的生死交到了你的手里,我只想以他朋友的身份请你多加考虑——倘使你也有分毫地爱他,请不要让自己后悔。”


艾米丽离开后,房间再没声响,只有昏睡着的卢卡不平稳的呼吸。


仇人?


仇人。


阿尔瓦反复咀嚼这个词,忽觉荒唐。哪有仇人是相爱的,相爱的还是仇人吗?那个抉择,不,哪里需要抉择。寂静的夜色里阿尔瓦倾身上前,咬牙切齿地凝望这张病态的面容,“卢卡斯·巴尔萨克,你可真是好样的,这就是你说的‘过得很好’?”


尾音咬得那样狠那样重,可落在对方额前的吻却那样轻那样柔。



13.


卢卡觉得自己跌进了温热的湖泊里,他在下坠,随波逐流。他发不出声音,从骨子泛出的酥麻感让他的手脚变得很软,他有些惶恐,不知道自己的灵魂要飘到哪里去。


恍然间有双手托住了他,将他从潮热的水里打捞起。他好热,靠近他的人指尖携着凉意,卢卡压抑不住低喘,他被引导着,释放出了自己的信息素。那片浅淡的花香落到了冰原上,温柔的信息素将他轻和地罩在里面,卢卡觉着自己正在历经缠绵的劫难。比起肉体上的苦痛,精神上的折磨更让他感到不安。


“别怕,别怕。”可有谁这么哄着他。


是谁呢?


谁会陪伴在他身边?


他已经一个人熬过好多事了,山洞里的分化、病床前赴死的抉择、因为痛而难眠的每个夜晚,这些都没有人陪他。他习惯了孤身一人,世界上没有人爱他就没有人爱他,他不在乎这些,有什么好去计较的——孤独的孩子总是用倔强的口吻诉说自己多么地不怕孤独,可到头来还是会因为一句哄人的话湿了眼眶。


有人守着他,他就伤心地想:你怎么来得这么晚啊?


冰凉的指尖划过他的后脖颈,掠过他的腺体,卢卡打了个颤,到这一步他开始挣扎想要苏醒。他害怕自己被不知名的人标记,一个Omega交出了腺体就似交出了生命的一部分权限,至此受制于人——卢卡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否则他当初也不会下手毁去自己的腺体。


他剧烈地挣动,不安分地想要逃脱那只触碰他隐秘地带的手,那只手很快覆上他的手背安抚住他,意识浑浊间他听见谁在说:“别怕,卢卡斯,别怕,是我,我是阿尔瓦,别怕。”


“阿尔瓦”这个名字像一颗钉子,钉住他挣扎的躯壳。卢卡忽然不动了,任由声音的主人将手又覆上他的腺体。


卢卡知道那里有一道永恒的瘢痕,他不认为自己是残缺的,可要将那道疤袒露在别人眼下,他又感觉不自在。


但他同样也清楚,靠近他的这个人不会伤害他。


真是太荒唐了,他醒着的时候认为阿尔瓦会报复他乃至杀了他,睡去的时候却对其怀有这样深厚的信任想这个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对他动手。他没有惊惧没有慌乱,只任凭对方轻和地抱起他。


他后颈的发被拨开了,受伤的腺体暴露在空气里,Omega的本能使得卢卡浑身战栗,他不由自主地抓住离他最近之人的手臂。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轻重,是不是弄疼了人,但被他抓住的人一个劲儿地哄慰他:“别怕,卢卡斯,我不会伤害你。”


这是许诺吗?卢卡不知道,他不知道对方的话是不是真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地想要落泪。


“你永远都属于你自己,只有这一刻,我恳求你,将你自己交给我,只有这一刻。”


满含珍惜与爱意的、几近祈求的语调。


那个声音太熟悉了,牵动着他的魂魄也为此难过。


他想你为什么要求我呢?


你的话语间为何含有哭腔呢?


卢卡这样想着,竟是卸下了所有的防备。


他是一只扑火的飞蛾,想要冲进那片能毁灭他也能温暖他的火焰里,于是他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牺牲。也许他的心里大概也明了,命运未必能给予他善终,而他就这样轻易地把自己交给了那个人,实在是荒诞。


可谁能说他没有深思熟虑过呢?谁能说他不是怀着被打碎的准备松开自己每一道警戒线的呢?


腺体被咬破注入信息素时,他落下了一滴眼泪。卢卡攀着朝思暮想之人的肩,清醒又迷乱地想:打碎他就打碎他吧。

  

  

14.

  

凌晨时分卢卡醒过来一次,是猛然惊醒的,彼时他正被人抱在怀里,身上的湿衣服被来回赶的阿尔瓦换掉了,很干爽。他懵懂地看着自己缩在阿尔瓦的怀里,抬眼是那张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却变了模样的脸。


他很困,近乎精疲力尽,但他还是能觉察出自己身上的变化。


卢卡怔愣地将手摸上后脖颈,那里有一枚印子,他的腺体被刺破了,他的疤痕被看见了。


阿尔瓦本来就睡得不深,时刻关注着卢卡什么时候醒来,一点细微的动静都能把他弄醒,因此他很快地睁眼,正好对上怀里人雾气氤氲的眼睛。


他迅速拉了拉被子,不让风透进来,略显着急地问:“怎么了?”


卢卡的脑子还很混沌,意识也不清晰,他只能说出自己感知到的:“你标记了我。”


“是。”阅历颇丰的阿尔瓦在此刻也徒生局促:“很抱歉在没有经过你的同意下进行了标记,但当时的情况我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你在危险里挣扎,所以事急从权,抱歉。”


他这样子哪里像那个冷漠的隐士,卢卡只觉得爱他的那个洛伦兹教授又回来了。他忽然就很委屈,浆糊一样的脑子辨不清当前的局势,只能翻来覆去地想阿尔瓦还是标记了他,他那么久的坚持都成了云烟和泡沫。他很难过,再不清醒他也知道一个Alpha要对自己标记的Omega做些太容易了,只要阿尔瓦想,就能看尽他的丑态。


“你标记了我,你标记了我,”他呢喃着,哀戚地望向阿尔瓦:“你可以报复我了。”


好吧,好吧,他还有一点记忆,想起自己是怎样扑进这个人的怀里——那个夜雨里只要阿尔瓦出现在他面前,他就注定会疯狂到把自己献祭。


可既然是他把能打碎自己的权利交给阿尔瓦的,那他也不能怨天尤人了。卢卡绝望地想随便了,反正没有阿尔瓦的信息素他也不活不了多久,现在被标记阿尔瓦就算要对他做什么也不能比死亡更糟糕了。


他自暴自弃地想,根本没想过那三个月里他明明口口声声说要活着、活着最重要,却是用平和的姿态等着死亡的来到。


他从来都是个口是心非的人,阿尔瓦看着他的学生嘴上说着报复,眼底全是求求你爱我吧的悲伤。他的鼻尖也酸楚,而后他微微低头,靠近那双含泪的绿眼睛,“我标记你不是为了报复你,是因为爱你。”


卢卡彻彻底底愣住了。


他的手掌抵住阿尔瓦的胸膛,没有温度,他的心也为此空落落的。他抖着声音说:“你不恨我?”


“恨你,但也爱你。”阿尔瓦俯身吻去他眼角的泪滴:“不要害怕,卢卡斯,我爱你。”


因为爱你,所以不敢靠近你;因为爱你,所以来到你身边;因为爱你,所以不会伤害你;因为爱你,所以我赠与你的有恃无恐的权利永远有效,我绝不会将你打碎,即便我自己也不够完整。


所以,不要害怕我,不要远离我。


卢卡被这句“我爱你”震得屏住了呼吸,半响才大口大口地喘气,他仿佛一个溺水的人被打捞起,胸腔里积满压住的气,他缓了好一阵,才记起他来前要问的话:“那几局,你是故意对我放水的吗?”


“是。”阿尔瓦也看出了卢卡多没有安全感,到这一刻他知道不能再逃避自己的感情了,否则他的这个好学生还不知道要干出什么胆大妄为的事来。他开始剖解自己的肺腑,字句真挚:“和你见面前我其实想过要报仇的,和你见到后我就知道自己下不了手了,里奥的那场游戏,我准备放你的结果你投降了。后来红教堂,我想和你聊聊,但你跑了我才打倒你,我那时怕你投降,可你没投,我又在想,你会不会也知道了我的心意,没想到我只是那么一试探,你又投了,第三次的军工厂……”


说到这儿阿尔瓦表情又气又无奈:“你把自己伤了——卢卡斯·巴尔萨克,你倒是对自己狠得下心。”


卢卡听得脖子一缩,阿尔瓦用师长的口吻训导着他,可此时他们又依偎在一起,分明是爱人的模样——爱人?卢卡想到这个词,脸都要烧起来了。


很快他又想到了什么似地,仓促地问阿尔瓦:“你知道我得了那个病吗?”


“我知道。”阿尔瓦说。


“那你是……”


“不是因为对你愧疚,”阿尔瓦打断他的话,他认真地说:“也不是因为可怜你,是因为真的爱你,所以才标记你。”


卢卡愣愣地望着阿尔瓦,好半天才说:“我的信息素是风铃花香。”


“我知道。”阿尔瓦拥住他,他懂得对方的意思,“我知道你也爱我。”


“你知道,你知道……”卢卡低喃。


“是,我知道。”阿尔瓦轻吻过他的眉眼:“我一直都知道你爱我。”


大火将那片风铃花烧尽了,可总有爱意是焚不灭的,等待重逢时再来一场燎原。那场猝不及防的再遇里,他和卢卡对立而站,那么远、那么近,远到物是人非他们再也回不到过去,却又近到阿尔瓦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风铃花香。


这场掩藏爱意的谋划里,有人开局就丢失了这样决定性的线索和证据啊。


卢卡将头埋进阿尔瓦的胸膛,压抑了很久,还是忍不住地哭出了声。慢慢地,他的哭声越来越响,也越来越没有章法,就像一个莽撞冲动的孩子,在外面受了苦,回到能为他遮风挡雨的港湾寻求安慰。他当然可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因为他知道会有一个人帮他拍背帮他顺气。


牢狱之灾没有让他流泪,独自分化独自挨过信息素反噬的痛苦没有让他落泪,让他落泪的是得知自己仍然是被爱着。


他一边哭一边在心里回怼阿尔瓦,他想你知道什么啊——你不知道我在监狱里受过怎样的苦,那些犯人和狱卒殴打我嘲讽我要我认罪;你不知道我的分化期是自己度过的,好多个瞬间我觉得自己就要死在那个山洞了;你不知道我毁掉了自己的腺体,又对可能随时到来的死亡无动于衷,你什么都不知道——卢卡自顾自认为着。


他不知道阿尔瓦已经从艾米丽的口中了解了他的境况,他以为对方什么都不清楚,正如他也还不知道那些往事的真相,所以他一边骂着阿尔瓦骗子一边抱着本人哭,一边恨着一边爱着。


于是爱与恨、生与死都荒唐地交融着。


可哭得累到到睡去前,他终究是唤出了那个词:“老师。”



15.


阿尔瓦又好气又好笑地听卢卡把“骗子”这个词来来回回地说。


他的好学生简直是上天派来折腾他的,可这个节点上告诉卢卡真相那真是别想睡了——顾及到卢卡的休眠时间严重不足,阿尔瓦踌躇片刻,还是决定明天再坦白,因而他一边时不时应着一边拍着卢卡的后背哄他睡觉。


他的目光眷恋地扫过卢卡的眉宇,从眉梢滑到下颚,心疼地想瘦了好多。


他耐心地拍着,许久听到一句轻声的“老师”。


阿尔瓦一顿,随即欲盖弥彰地偏过头,想要掩饰自己眼中蓄起的泪水。


片刻后他转过来,释然地一笑,眼睫低垂,温柔地在卢卡的额前落下一个吻。


他说:“好梦,我的小洛伦兹。”


真相是明天才会告诉你的事,可即使心结未解又怎么样呢?


我们依然深爱彼此。




——————

·风铃花的花语:创造力;温柔的爱;来自远方的祝福;永远的牵绊(蓝风铃)。

·想过要不要写到误会解除真相大白,但是犹豫很久还是停在这里了,算是留白吧,像是就算误会就算不知道真相我也依然会义无反顾地奔向你/自始至终地爱你(好吧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是后续想写车但是这个开车技术拉大胯离大谱,有朝一日技术成熟了我就写后续呜呜呜)

菜苟小曦

一些画了很多只为了消除后劲的产物

主要是觉得后面那段很可爱所以画了()

 更改为长图观看,还是感觉分开发不太方便看

  阅读顺序右→左

一些画了很多只为了消除后劲的产物

主要是觉得后面那段很可爱所以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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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味大饼

【未授权翻译/兔赤】In Another Life -01-

摘要:

睡觉不像以前那么容易了。 木兔知道这一点,而现在赤苇也知道了。

      —————————————————— 

  

赤苇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踏进那家医院了。

对他来说,那是一个沉闷的地方,一个他并不喜欢的地方,但却是他不得不去的地方。 赤苇的父母有意让他在附近的医院实习,这样他可以多储备一些放在简历上好看的东西,以备将来之用。

但很多时候,赤苇会不同意父母的意见,不满意他们给他的建议。 但最终,他们会督促他去执行推给他的任务,所以不管怎样,他都会去做。

在通过四处打听后,这位男子毫不费力地找出了他可以去哪里注册什么。可他不在乎,也不认为在...

摘要:

睡觉不像以前那么容易了。 木兔知道这一点,而现在赤苇也知道了。

      —————————————————— 

  

赤苇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踏进那家医院了。

对他来说,那是一个沉闷的地方,一个他并不喜欢的地方,但却是他不得不去的地方。 赤苇的父母有意让他在附近的医院实习,这样他可以多储备一些放在简历上好看的东西,以备将来之用。

但很多时候,赤苇会不同意父母的意见,不满意他们给他的建议。 但最终,他们会督促他去执行推给他的任务,所以不管怎样,他都会去做。

在通过四处打听后,这位男子毫不费力地找出了他可以去哪里注册什么。可他不在乎,也不认为在不久的将来他会在乎。 赤苇对自己的处境感到不满意,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不满意。 他在浪费时间,他在要求一些他最不想要的东西。

一位助理护士指着大厅里的另一个台,告诉赤苇他可以在那里得带更多关于这个问题的信息。赤苇公然谢过了她,然后朝着助理护士所指定的方向走去,中途路过了几间病房。

他直视着前方,没有往任何一个房里看。他不想这么做,如果他这么做的话,会很受伤。

赤苇闭上了眼睛,叹了口气,步伐心不在焉地摆动着。然后他及时睁开了眼睛,迅速地避免了和某个人的碰撞。

一名医生–不对,只是一个普通人。

他绕过那位男性,在继续往前走之前,他平淡地道了歉。 一声“没关系”,从他身后传了出来,但随着赤苇继续前进,那道声音很快就消失了。

我真的想做么做吗?

他的眼睛盯着前方,他对离他几厘米的咨询台丝毫不感兴趣。

不,我真的不想。

赤苇停下脚步,他在原地逗留了一段时间,他的双腿不愿再往前走了。大厅里的人们在不停地走动,在他的周围来回走动,但似乎没人注意到他。他站在那里,犹豫不决,提不起兴趣,漠不关心。

无情的。

他默默地呆在原地。 没有人被他打扰,所以他就站在那里。 他抬起一只手,拨开他乌黑的头发,慢慢地,他的头向前垂了下去。 赤苇盯着自己的鞋子。

我在干什么?

这个想法让他感到慌乱,感到不安。

我为什么在这里?

一个人先是以平缓地步伐走着,然后随着他们的距离逐渐缩短,他开始放慢了速度。最后停了下来,赤苇这时才意识到有个新的人侵入了他的个人空间。

从他的周围,赤苇可以看到他的手在朝自己伸出。

他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抬头往上看。 

"哦 —— 你可以动了。" 他对着赤苇笑了笑,金黄色的眼睛对上了自己的眼睛。 那是他差点撞到的男人 … 也许他一直呆在大厅里,看着赤苇从迅速地走动到突然的停下。 他知道这对某些人来说是多么的惊心动魄。

"我站在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赤苇真诚地问道。

"不,我不这么觉得。" 他把手放回自己的身侧。

"你为什么突然停下来? 你没事吧?"  

"我没事。 我只是在想。" 赤苇慢慢地眨了眨眼睛。

"想什么?"

一个问话的人。 多么令人兴奋。

"这家医院, 我意识到,我不想再来这里了。"

站在赤苇对面的男性将重心转移到一条腿上。 "你是生病了吗? 你要退房吗?"

赤苇盯着陌生人。 "不,我没有生病,但这个地方让我觉得自己好像生病了。" 他的回答很冷淡,但似乎并没有划破对方愉快的心情。

"说实话,我对这个地方也有同样的感觉。" 他停顿了一下。 "那么,你应该快点离开。"

"是啊。" 赤苇转过身,向他来时的方向靠了靠。

他对留在原地没有兴趣。 他唯一的打算就是离开。 他想他会告诉他的父母,医院里的人都在忙着其他的事情,没有时间理会他。 他开始往前走,没有向对方的方向看那么一眼。 "再见。"

”Hey!Hey!”

赤苇转过头,“怎么了?”

“你叫什么名?”

他为什么想知道他的名字?他什么时候会再次使用它?据他所知,眼前的这位陌生人应该就是这间医院的病人,而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在他已经很短的朋友名单上再加上一个体弱多病的熟人。

“你不需要知道。” 

他对面的男人很好地掩饰了几乎浮现在他脸上的冒犯的表情。“我明白了。但不管怎样,我叫木兔。” 

赤苇疲倦地看了一眼木兔的方向,点了点头,继续赶路,直到走出了大楼。

      ——————————————————

  

距离赤苇上次来这里已经过去了两个星期,令他失望的是,他发现自己又走上了同样的漫无目的的道路,回到了那家可怕的医院。 他无法忍受父母执拗的性子,但至少可以说,出了家门,他有些松了一口气。

又来了。

赤苇踏入大楼,像往常一样向前台的女人打招呼。他毫不犹豫登上了台阶,来到了他几乎每次来医院都登上的楼层。几分钟后,咨询台就在的视野里,这是第一次,第一次真正的来到了咨询台。

他和那里的一个小女人说话,几分钟后,赤苇离开了台前,手里拿着几张纸。他沿着走廊走去,沉重地叹了口气,一心想赶紧回家。

 “Hey!Hey!是你!“ 

这个熟悉的声音使赤苇的喉咙发紧。他又叹了一口气,这一次更重了。他转过身来。

“木兔。”

"冷漠君。" 他笑得合不拢嘴。

"不要这样叫我。" 赤苇把纸张塞进包里。

"你不是说你再也不打算踏进这里了吗?" 他语气中透露出的兴奋有些莫名其妙。

"我并没有确切地说……” 

“但那是暗指的!”

赤苇眯起了双眼。 

“是啊,这是暗示。”

木兔的笑容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脸,他疲倦的眼皮和他的面部表情相互矛盾着。

为什么我总会碰到奇怪的人?

“是什么风又把你吹来了?”

 “我也想问你同样的问题……”赤苇的嘴唇扭到了一边。

浓密的白色眉毛在黄色的色调之上扬起。“说实话,我应该在这里。”

赤苇打了个哈欠。“实习生吗?“

“不对,是病人。”他的笑容让人不寒而栗。 

黑发男人默默地皱起了眉头。“我太不敏感了……“

木兔发出一阵笑声。“不,你不是。别担心。”

虽然他穿着平常的便服,但经过进一步观察,他确实有些病态。他的脸色比在大厅里走着的其他人都要苍白,眼睛下面有柔和的黑眼圈。

赤苇尽量不盯着他看。

“我知道你不会问,所以我会让你知道。据我所知,医生说我的病叫做……FFI?“木兔托交叉着双臂。他神气十足,好像在正常地谈论天气。“致死性家族失眠症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赤苇的脊背上一阵冷颤。 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病。 这让他很担心,想从他嘴巴里挤几句话出来。

"我想我不想问这种病的症状。"

"好吧,即使你想问,我也给不出你任何答案。" 又是一阵大笑。 "我只能说,睡觉不像以前那么容易了。" 平时会让人痛心疾首的事情,他却轻而易举地就说出来了,而且还是以那种笑眯眯的样子。

赤苇笑了笑,可嘴唇几乎没有抽搐。他盯着木兔的方向,盯着他,“你每天都在这里吗?”

“当然!我在这里已经……四个星期了。”他缓缓地眨了眨眼睛。

“原来…“赤苇点了点头。有一会儿没有说话,很快,短暂的沉默变得尴尬起来。“好了,我要走了。”

把他关在外面,别让他进来。他生病了。

 “啊–呃,一秒—。”

赤苇咬紧牙关。“我要走了,木兔。”他开始往前走。 

拜托不要坚持。

“请你听我说。”木兔双手放在身体两侧,鞠了一躬。“拜托,只要一秒钟。”

赤苇是很直率,但他并不是无情的人。

他喘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到底怎么了?我真的得走了。”

木兔两眼放光,他挺起腰板,把手伸进口袋。他拿出了电话,而让赤苇恐惧的是,木兔问了他的电话号码。

他要做什么? 他又该说些什么? 赤苇真的没有发现木兔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为什么这个病怏怏的人会突然喜欢上他? 他只想把他推开,扔掉表格,再也不踏进这家医院,但出于某种奇怪而又恼人的原因,赤苇发现自己很难拒绝木兔。 他在努力,他真的在努力,可他就是做不到。

"我......平常都......不怎么信息。"赤苇低语着。 他低头看着木兔的手机,无法看清自己的脸。 "我平常都很忙。 和我保持联络不是个好主意。"

他看着木兔的手指卷着手机,手慢慢地退了回去。

"但是..." 赤苇被自己的这一个词震惊了。 他能看到木兔的手,已经僵在了原地。 "我想我偶尔能找点时间谈谈。" 他抬起头来,目光发现了木兔,那双金黄色的眼睛炯炯有神。

他迅速地输入了自己的号码,然后把手机递给了木兔,名字那一栏空空如也。

"谢谢你。" 他的声音充满了兴奋,继续为自己的新联系人输入名字。 赤苇仔细地看着木兔口中输入的名字。

"冷—漠—君—。" 就在木兔把名字存起来的前一秒,赤苇才开口。

"你不要放那个。" 他叹了口气。 "是......赤苇。"


————————————————————————————————————————————


*这篇是一位叫Little Luxray的老师2015年在AO3写的一篇文,超级红

*因为太喜欢了,想和大家分享,所以壮着胆试着翻了翻

*!!!主要人物死亡!!!

*看了可能会伤感好几天 噢可能有些夸张哈哈哈哈哈

欧本十四年
是真理扮砂金的if线! 仅作为...

是真理扮砂金的if线!

仅作为同人妄想,而非剧情推测;不承担教化义务,不为任何非独立思考负责。很喜欢梦境里可以变换形象的设定,请大家酌情阅读!

是真理扮砂金的if线!

仅作为同人妄想,而非剧情推测;不承担教化义务,不为任何非独立思考负责。很喜欢梦境里可以变换形象的设定,请大家酌情阅读!

十三夜见鹤

【海维/知妙】被告席上坐着谁(三创)

· 是根据玉竹茶老师 @请喝玉竹茶 https://yuzhuteaplease.lofter.com/post/3193ef62_2b8b44c8e?incantation=rzyDUlLio1dd《被告席上坐着谁》的三创!玉竹茶老师是卡密我写不出原篇的万分之一……

· 内含内鬼信息,且充斥私设和我本人粗浅的理解,请谨慎观看。


最近谈了一个颇为重要的项目。为了这个项目,工作室昼夜颠倒地出方案,前前后后改了四五版,卡维还不得不抽空去应对资方,走一些人情账,希望能够博取对方的信任,尽早地把项目拿下来。但开会时说得还好好的...

· 是根据玉竹茶老师 @请喝玉竹茶 https://yuzhuteaplease.lofter.com/post/3193ef62_2b8b44c8e?incantation=rzyDUlLio1dd《被告席上坐着谁》的三创!玉竹茶老师是卡密我写不出原篇的万分之一……

· 内含内鬼信息,且充斥私设和我本人粗浅的理解,请谨慎观看。


最近谈了一个颇为重要的项目。为了这个项目,工作室昼夜颠倒地出方案,前前后后改了四五版,卡维还不得不抽空去应对资方,走一些人情账,希望能够博取对方的信任,尽早地把项目拿下来。但开会时说得还好好的,转头资方便把项目给了另一个工作室。原因无他:无非是那个工作室开的价钱更低,应用的材料更便宜快捷,能够有效地缩短工期——哪怕他们运用的材料并不完全适合投资方的建筑环境,总体设计也缺乏新意,负责人曾经有过失信记录,亦有压榨成员的嫌疑——对于须弥大部分的投资者来说,建筑只是一个壳子,速度就是生命,他们不关心建筑理念,不关心建筑外形,甚至不关心居住效果,只要能投入使用便达成目的。卡维尽管不认同这样的理念,但为了让工作室生存下去,他也只能强迫自己为了各种无理的要求殚精竭虑,耗费心血——但他最终还是失败了,工作室其他孩子的努力也打了水漂。他给大家都带了肉卷和蔷薇奶糊,笑着说要是被这个甲方看上了还指不定后头多少折磨;傍晚锁上了门,迎着夕阳踩着影子回家,不知不觉间却荡到了兰巴德酒馆。卡维心想好吧,这是命运的召唤;于是他推开门,和老板打了招呼,登上了他设计的二楼。那个时间点还没什么人,卡维对自己说,我喝一杯就走。


春天真的太可恨了,它完全蛮不讲理,不曾过问意见,便自顾自地把人变得多愁善感。那天的卡维喝了一杯,从工作室这几天的努力开始想,想到须弥对人和艺术的轻视,想到自己当初初出茅庐的艰苦,想到教令院对天才畸形尊崇时的孤独,想到了离散的父母——等他又被那阵熟悉的、对分别的恐惧裹挟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喝得太多。心和胃都暖,但眼泪却无端端地掉了下来。


他坐了大概很久,晚风从高天吹进,透着他的衬衫发凉,一楼的侍应已经开始收拾餐桌,食具叠放时碰撞声清脆,越显得四周安静。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深绿的身影进来;侍应打招呼叫他“大书记官”。卡维继续缩着,手环着肩膀,眼泪流得太多,昏昏欲睡;他的回忆也正好进行到“大书记官”的章节。



不,那时他还不叫“大书记官”。卡维第一次在图书馆为这个安静的男孩子吸引时,呼唤的是“Al”不发音的名字。“海瑟姆。”

“Al要发音。”对方认认真真地反驳道,“我叫艾尔海森。”

那时的他年纪还小,而灰色头发的男孩子脸上婴儿肥也未却,头上顶着一根颇为张扬的、正面灰色背面绿色的头发,眼睛圆圆的,像一对宝石。虽然年纪还小,但锋利的五官已经有了雏形,读书时习惯抿着嘴,显得意志坚定。彼时的卡维偏爱看起来内向的人,他受过伤,再不能融于同龄人不自觉天真骄矜的残酷,内敛于他而言有独特的吸引力,因此尽管海瑟姆把书立了起来,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态,说不清是大无畏还是缺心眼,小卡维还是伸出一只手把他的书按下来,对着他笑道,“我是妙论派的卡维学长哦。你肯定知道我的吧,因为我是年级第一嘛。”


现在想来卡维还是会笑出来,那时候的自己如果知道今天的境遇,不知道会对这份天真的野猪气概作何感想。但往事毕竟是往事,今人的责难无涉故人,那个勇往直前的卡维还是常常“骚扰”那个外貌俊秀而成绩优异的学弟,或者会给他带老师给的零食,抑或是拉他做妙论派的手工,在别人看来这个学弟根本难以相处,但卡维也不知怎的,好像中了邪似的,根本无法克制对这个学弟的亲近。“因为他很聪明嘛!”小卡维会说,“他好像总是知道我要说什么。感觉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懂我了!”


有些话不需要说,好像两个人就会明白。比如他要吃今天的第三个小蛋糕,他甚至还没有碰到碟子,刚一转头,海瑟姆就会说,“如果你因为甜食吃不下晚饭,老师很有可能会禁止你一周的甜食”;比如他明明是一时兴起,下课刚跑到海瑟姆的课室,就会发现他已经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张满满当当的借书卡;比如他刚拿下一本书,就会发现借阅人上写着海瑟姆的名字;比如他皱着眉头抱怨哪个同学的性格太极端,刚说“我觉得他的思维太过偏激”,海瑟姆就能准确地接上“一部分时间太过悲观,但剩余的时间刚愎自用。我认为是他自尊心过剩而自信心不足的缘故。”这种话太锐利,卡维并不会宣之于口,他惊讶于海瑟姆的直白,又在心里偷偷喜欢这种率真;海瑟姆却神情淡淡的,好像什么都不在意。又比如说当卡想起远在枫丹的母亲,偷偷在教室里哭,出门时总能看到海瑟姆提着奶糊路过。这种事越多,卡维越是觉得自己的直觉显灵,这家伙好像真的是自己的命中注定,于是越加形影不离。“没有你的话,我是不完整的!”两个人偷偷翘课跑出来,在门口的小花笼里聊天的时候,卡维坐在海瑟姆旁边,袭击他的手。海瑟姆一边躲他,一边皱着眉头。他显然并不适应卡维直白的肉麻话,半天只说,“……我不是你的器官,没有我你也是卡维。”卡维却趁机找到缝隙,一把把他挽住,挨着他笑道,“不是那个……是灵魂!是灵魂的完整!认识你之后,我感觉好像被填满了。……哎,海瑟姆,我觉得我们俩好像有前世缘分。你觉得呢?”


“我不相信什么前世。虽然我承认有很多科学不能够解释的谜团,但我认为人的灵魂需要依附于肉体,肉体消亡灵魂也会跟着消亡。更何况,所谓前世无法证实亦无法证伪,缘分更是主观概念。”卡维一瘪嘴,海瑟姆顿了顿,“另外,你刚刚叫我什么?”


“海瑟姆啊。只有我们两个人,叫你海瑟姆也没关系吧。……不喜欢吗?”


海瑟姆,抑或是说,“学名”艾尔海森的男孩子低下眼,“……随便你。”


小卡维扑哧一笑。海瑟姆问,“笑什么?”


“你自己不知道,你刚刚露出来了超——期待的表情?”金色的头发蹭过去,哥哥歪着脑袋,偷看弟弟用书挡住的脸,“其实很喜欢?”


“……这是你的臆想。”


“哦~是这样吗。”小卡维眯着眼,“海瑟姆。海瑟姆海瑟姆。……你耳朵红了哎。”


“……幻觉。”


当时的卡维笑着,心里只觉得可爱。他抱着学弟的肩膀,头顶的小旋同灰色的绒毛相抵。“海瑟姆~海瑟姆~今天学长高兴,请你吃帕蒂沙兰布丁吧?不准拒绝!”


海瑟姆说好。那时候的卡维和海瑟姆就像两株长在山阳的苞,迎着山风生长,每日受清露日光,世界里只有对方,从不知原来好朋友也会有一天一拍两散。


直到有一天两人递交了一份项目申请表,上头写着他们两个和其他人的名字。





春天和煦,但夜晚的风还是有点凉。颠簸中卡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他身上盖了一件黑色披风,一双有力的手环着他,深夜的路灯横在两边,照着青白色冷寂的石板路。海瑟姆在回忆里问他打算再花费精力为他人做嫁衣裳多久,你想要追逐理想,你的理想就是在琐事里虚耗生命吗?他知道海瑟姆生了气,但他无法退步。他攀着谁?身上的味道很亲切,但他混沌的大脑还留在十几岁,十几岁的时候,他身边没有这样一个可以依靠的成年男人。


这个男人说着一些他听不懂的话,比如“介于你一路上不肯下来,他们会猜测你和代理大贤者有染”“我猜他们会认为你是为了妙论派经费献身”;摇摇晃晃里卡维乱七八糟地想:大贤者倒台了吗?他成为妙论派的学者了吗?他做出了妈妈也竖起大拇指的建筑了吗?……海瑟姆还在生气吗?


于是他说,“海瑟姆……你昨天问的问题……我还是无法回答……”


他没办法忍受他人再因为他的“随意”而离开他。每一个海瑟姆认为无关紧要的甲乙丙丁,都是父亲的一个幻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签下名字离开,让卡维充满了重蹈覆辙的恐惧。一开始大家集合在一起的时候,欢声笑语,所有人都对项目的未来充满了希望。为什么才开始不久,就忍受不了这项研究?只要他再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


“卡维。”他听见耳边的男声问,“我是谁?”





“你以为你是谁?!”


 “你真的了解我吗?你真的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卡维的眼睛因为怒火而变得鲜红,“我想一个组,大家和和气气团团圆圆地一起完成这个项目。这就是我想要的。你呢?你却和他们说什么‘天才与庸常有事实上的差距,努力只能决定下限。如果你呆在这个组必须要通过花耗其他人的精力来维持你的进度,那么就说明你的智力水平和其他人有差异,最好的帮助就是离开。’……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在说事实。”


“但你所说的事实却给别人带来了伤害!你既然是天才,明明有能力去帮助别人,让他们增进知识,获得大家的喜欢,为什么你只沉醉在你高高在上的世界里,不肯睁眼看到他人?”


“你愿意浪费你的精力在一些无所谓的人际交往上,这是你的个人选择。”海瑟姆端坐着,冷冷地觑着他,“但是作为你的合作者,我必须告诉你:你的行为已经影响了项目进度,你应该为大局考虑。”


“我已经在努力了!”卡维叫道,他绿色的绦带飘着,金色头发杂乱。“我已经在很努力地赶上进度了!”


“你努力有什么用?!你努力的百分之四十都花在教授一个根本不可能为你提供任何帮助的组员身上,还要另外花百分之二十的精力去让项目适应他的进度。这就是你为项目做的努力?恕我冒昧,这是一个前沿的创新项目,不是扶贫。立项的时候你说希望赤王文明的遗迹研究能够改善偏远地区的建筑设计,惠及沙漠的人群,现在你的沙漠人群等着你给教令院的‘高材生’上课外补习班?还是说你的理想只是你脆弱的人际关系的垫脚石?”


“……我……”


“恕我直言。”海瑟姆冷冷地说,“你的所谓善良,也不是因为真的关心他们的学术。如果你真的在乎,就应该告诉他们,这项项目根本和他们的学术能力不匹配,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在这个项目上。你的理想情况根本不可能实现。不仅是这个,我的意思是大部分——一定要我说吗,卡维?你挽留他们,只是因为你受不了自己。你有负罪感,所以投射到他们身上,不允许他们讨厌你,不允许他们离开你。但那又如何?即便你再被负罪感折磨一百年,逝者都不会回来了。接受现实吧,卡维!”


砰的一声,厚厚的书落在了地上。卡维脸色惨白,连连后退。他颤动着嘴唇,半天才道,“……海瑟姆。我从没有想过……你居然会这么说……”


“事实上我想说很久了。但你再沉浸于你梦里的象牙塔,除了拖垮自己之外,什么都不会得到。作为你的朋友……”


“我的朋友?!”卡维冷笑一声,但神情哀切。他喃喃道,“说得好啊。又理智又准确,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天才朋友?”


“……”


“真是难以置信,你是太聪明了,我已经不敢做你的朋友了,艾尔海森。”


“……”


“反正你总是不偏不倚,鹤立鸡群,和别人交往对于你来说根本没有意义,只会拖累你的‘学术进展’。我怎么会指望你关心别人?知论派艾尔海森,不是一向特立独行?别人怎么辛苦,怎么纠结,怎么努力生活,天才做久了,又怎么知道凡人的心?”


“我真后悔。”卡维说,“真希望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





嘴唇带了点血。成年男性放开他,问,“海瑟姆也会这么吻你吗,卡维?还是说你对当时还小的海瑟姆已经有了这种想法?”


不是的。不是的。


海瑟姆是……海瑟姆是……


海瑟姆是会在逆着光的紫藤花架下等着我一起去吃蔷薇奶糊的学弟。


是一起在图书管自习时,走神超过五分钟就会被他敲打的小大人。


是嘴巴很毒,时常语出惊人,但是笑的时候,两侧的面颊都会舒展开的臭屁小孩。


……也是当年大吵一架过后,两个人发誓再也不会相见的,但拼凑起来的论文封面上还紧跟着“卡维”的,那个名字。


一个他曾以为一辈子都会是最好最好,垂垂老矣的时候也要一起搀扶着晒太阳的,以前的友人。


和海瑟姆的亲近,绝不是——





不知为何,眼泪忽然掉了下来。

只有艾尔海森,才会这样。





卡维有一个秘密:他总是习惯在心里搭一个神龛,把所有的酸甜苦辣都往里头填,而站着听他告解的,一直是那个海瑟姆。灰色头发、面容沉静的男孩子因为分离而成为他小小的神明,无论他说什么,都只会安静地注视着他,好像早已知晓了他未来的一切,又好像对他的喜怒哀乐根本无动于衷。很长一段时间里卡维对于“Alhaitham”的印象就是这么一个在精巧玻璃折射的光辉中矗立的教令院学生,因此再见他时,卡维吓了一跳。


艾尔海森非常英俊,鼻梁漂亮,眼尾细长,黑色披风斜斜地挂在他身上,露出一大块白皙结实的肌肉。穿一件黑色紧身无袖上衣,叫他精壮的身材一览无遗。脸上仍然不爱带表情,但其中似乎不再仅是安静冷淡的脾性,还有一种上位者的从容。注视着别人时,好像在看猎物。一个像雪豹一样的成年男人,卡维瞠目结舌。他不太敢认,但理性告诉他那就是他日思夜想的人,就好像冥冥里有一道闪光,诸相非相,学弟变化了形状,再临他的梦中。


于是他跟他走了。跟那个很像海瑟姆的、锋利而潇洒的成年男性。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艾尔海森已然伏在他的身上,两个人的心跳得很快,他仰头叫了一声,对方掐着他的腰,皱着眉头,贴得更紧了一些;喷张的血脉一下一下跳动,好像教堂一块块掉下的砖瓦。酒总是喝得太多,脑袋有一点发晕,浑身都很热。但十多年来第一次,有人背着他去浴室洗漱。上次感觉到这种熨帖,还是母亲去往枫丹之后,睡觉时握住的海瑟姆的手。


艾尔海森很坏。他话不多,但句句诛心,根本不会体恤,每次都会把卡维气得半死。但又很擅长拉锯,微微低着眉头,挑着眼睛斜觑,一句很简单的话也会叫他说得很旖旎。他很喜欢脱掉披风,穿着他的无袖上衣在家里走动,这个时候他的荷尔蒙就会特别蛮不讲理地占据整个房子,哪怕是路过的一只果蝇都要被迫接受他的个人魅力。有时候他的存在也会让卡维的心变得很乱,忍不住就会因为小事生气,但对方好像刀枪不入,而且和海瑟姆不同,他不会让争吵趋于白热化,只会神情淡淡地说,“我不和你争辩这个。晚上吃什么?”


更别说无数个夜晚,他们关在房间,艾尔海森把他推在床上,两个人气息纠缠,紧紧抱在一起的时候,快感几乎凝聚成实体,怎么叫唤都冲不开去。卡维抓着他的手臂,看他头顶微微晃动的发,缺氧的脑子偶尔也会闪过吉光片羽,想起当时教令院里他和海瑟姆翻滚打闹的草坪。那时候海瑟姆还矮他半个头,从他的追缠中挣脱出来,也是这样趴在他身上,白脸上全然是汗。


那个海瑟姆的幻影与面前的艾尔海森倏忽重合,又刹那间移散开去。因为艾尔海森分明在与他亲吻,唇舌交叠,手压着他的后脑,鼻尖全是彼此的气味。


海瑟姆不会这样。海瑟姆只会红着脸轻轻歪头。他不喜欢太亲密的举动。





水流一滴一滴,便会洇成一片小小的、悲伤的湖。春天实在太可恨了,它完全蛮不讲理,不曾过问意见,便自顾自地把人变得多愁善感。卡维咬着嘴唇,血的味道好腥,情感的洪流冲了堤,成年人的自制力在酒精和回忆面前溃不成军。他张了张嘴,眼泪还挂在面颊上,说出来的却是:


“我也不想……他会……我无法拒绝他……”


站在神龛里翻着书的男孩,仍然在远处看着他,一言不发。但像雪豹一样强势又锋锐的成年男性却在他眼前,用手指揩去他的眼泪。卡维不知自己为何而泣,只觉得过去数年的、错过的海瑟姆的青春,属于艾尔海森的、自己手足无措的狼狈,一些破碎的、纠结的、晦暗的、期待的无数词语,混合成一种海啸般的思念铺天盖地,汹涌而来。 


“我没法……我……”


在那个时间的审判法庭上,被告席上坐着谁?


是言辞激烈、毅然决然地划掉署名,绝不回头,却在回忆里如明月般沉默地矗立的海瑟姆,是叫卡维丢盔弃甲,揭去层层伤疤,又叫他忍不住以一颗赤心再度沉沦的艾尔海森,还是当时明明立下宏愿,为此不惜和挚友决裂,却屡屡碰壁,一生叫命运的玩笑纠缠,最后还是沉入“Alhaitham”的深湖的,不停燃烧着的理想主义者卡维?


“卡维,卡维。”


Alhaitham叫他的名字。他的怀抱温暖又谨慎。


他说,“不是你的……错。”


才识本是岁月的冠冕。


正如思念是他们共度的时间。


玉竹茶

  坦白从宽,他们都沉默了。

  

  彩蛋——教令院童年时期

  “海瑟姆、海瑟姆。”

  

  *注 彩蛋仅作角度补充,不影响正文的阅读体验

  坦白从宽,他们都沉默了。

  

  彩蛋——教令院童年时期

  “海瑟姆、海瑟姆。”

  

  *注 彩蛋仅作角度补充,不影响正文的阅读体验

limoli

摸了个短篇,变小药剂

*注意:包含cp赛提、知妙

设定是两家关系很好,没什么逻辑只是想看变小!不要在意逻辑(正常情况小提也不会拿错药啦)

顺便祝六一快乐啊~~~! 
其实还有下篇,等有空再补!

摸了个短篇,变小药剂

*注意:包含cp赛提、知妙

设定是两家关系很好,没什么逻辑只是想看变小!不要在意逻辑(正常情况小提也不会拿错药啦)

顺便祝六一快乐啊~~~! 
其实还有下篇,等有空再补!

舟楫-弃置繁文缛节中

【刃恒】命运是一出荒诞喜剧

又名:有一个叫刃的男人决定等会再死。全文4.9w+。

背景私设终局之战后,带幼崽的刃和蜕生后的恒。

星球信息来自位面球和连结绳文案,ooc归我

二编:其实这么完整的能过审我也没想到,然后一觉睡醒它不知为啥被ban啦(苦笑),我尽量补!


引子

提示文章超过五万字了所以删减,红白站有完整的,基本不影响阅读~



 

丹恒是在终局之后的第一个周六上午九点半被监护仪宣布死亡的。

 

终局是艾利欧下的定义,用来表示剧本的终章,命运的奴隶们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终于让故事演绎到如期的结局,人与神共同献上一场盛大的谢幕。当然,不可避免的,相当一部分演员永......

又名:有一个叫刃的男人决定等会再死。全文4.9w+。

背景私设终局之战后,带幼崽的刃和蜕生后的恒。

星球信息来自位面球和连结绳文案,ooc归我

二编:其实这么完整的能过审我也没想到,然后一觉睡醒它不知为啥被ban啦(苦笑),我尽量补!


引子

提示文章超过五万字了所以删减,红白站有完整的,基本不影响阅读~



 

丹恒是在终局之后的第一个周六上午九点半被监护仪宣布死亡的。

 

终局是艾利欧下的定义,用来表示剧本的终章,命运的奴隶们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终于让故事演绎到如期的结局,人与神共同献上一场盛大的谢幕。当然,不可避免的,相当一部分演员永远留在了舞台上,但命运的书页翻过去,今日又是崭新的一天,不是吗?

 

是的,但你承诺过我永恒的死亡。

 

穹找到基地来的时候,刃在艾利欧的办公室里,一向沉默的男人依旧沉默地抱着支离破碎的剑,而组织的首领坐在桌子后,从惯常的黑猫形态转变为人,但依旧藏在暗处,隔着阴影凝视着沉默的野兽。门外是热火朝天的战后重建,隔着一道门的室内却安静如长夜,两个人就这么相对而坐,直到墙边的机器滴答一声,提示咖啡已磨好。

 

当然、当然。奴隶在端起杯子时姿态优雅如贵族,遥遥一抬手表示敬意。这是你加入星核猎手时我的承诺,我向来一诺千金——但在兑现之前,你不去和朋友们告个别吗?

 

刃的第一反应是回答,我没有朋友;但话都滑到嘴边了,还是咽回去,像咽进去一口刀片,把嗓子都剌伤了,再张嘴时声音都有些嘶哑,需要再咽一口唾沫润滑;他听见自己说不需要。

 

太久远的过去早就模糊不清了,再盖上一层又一层血色,人影也跟着扭曲,只剩下一次又一次记忆的清洗和唤醒,撕裂的疼痛,猩红的眼睛,以及支离破碎的梦,满天满地的血,分不清现实还是幻境。景元,镜流,丹枫——他想起这个名字时忍不住停顿——应星,那个死得彻彻底底的自己,用工匠的技艺、血、宴饮的欢笑和眼泪当裹尸布,一起打包埋进岁月的沙漠里,再让时间忘记尸体埋在了哪里。

 

至于星核猎手,表面上是因为利益同流合污,私底下的关系倒意外的密切,彼此用同伴来称呼,隔三差五一起在剧本里角色扮演,买东西时也时不时地拖家带口。——能算作朋友吗?刃想了一下,没有想清楚;但他知道现在不应该去打扰。

 

最后一战结束后,是银狼把卡芙卡背回来的;一向优雅的女人难得狼狈,半边身子被毁灭的力量揉碎,全靠着六相冰把创面冻住才捡了条命,现在还在医疗舱昏迷不醒。银狼被巡猎破空的箭雨波及,折了条胳膊是小事,大的是她那碎成渣滓的操作仪,哪怕螺丝咕姆帮忙也很难复原了,连黑塔解禁了账号都没能让人开心起来。至于萨姆,那个颇为恶劣的铁皮人,都不得不按耐着性子投身基地的重建,用新接上的义眼审阅各种报表,在工地上跑来跑去时还拖着铜丝和软管,实在是修补身体的材料临时短缺,要再等几天才能把腰上的洞填了。

 

告别并非是必要的事情,刃很认真地回答道。

 

星核猎手的人都知道,戏剧落幕的那天,无论剩下的人要去往何处,他们都要和队伍里沉默的男人说再见。银狼一开始是不知道的,于是当卡芙卡拖着装了刃的残肢的行李箱回来、血从拉链的缝隙里流出来洒了一地时,少女第一次放下了眼见着要赢的游戏;后来她也知道了,于是无论刃是站着回来还是躺着回来还是被人打包回来,她都可以目不斜视地盯着屏幕打招呼,“大叔,你回来啦?”一局胜利,她蹦跳着跟随血迹,隔着门缝往房间里塞医药箱,“还是用一下吧大叔,虽然我知道你不需要,但是结局之前别把自己弄这么惨啦!”

 

大家都知道这一天的到来,正式的告别只会伤感,拉拉扯扯的,所以就不需要了;这样哪怕知道我已经不在了,也能当做我去旅行,只是没有打招呼就走了。

 

无论是应星还是刃,都是文学素养堪堪的人,但刃在此时想到了曲终人散这四个字,可能是在罗浮时听多了持明时调,初见只记得那些忧伤婉约的唱腔,从耳畔绵绵地擦过,无意中却记住了唱曲人谢幕时的报词——一曲已毕,正当离散,诸位且慢走。

 

既然不需要告别,那葬礼也不需要操办了,早就听说仙舟人讲究丧仪,物件都得提前置备好,这回倒是简单。

 

艾利欧有些无奈地叹息,把刃的思绪勾回来,视线落到桌子上,咖啡杯里还隐隐有白烟飘出来,但远不如之前的热气腾腾。那你还有什么事情没做成吗?人都要走了,可不要有遗憾啊。

 

……遗憾的事情。

 

如果是应星,那确实有太多太多的未竟之事了,库房里堆积的图纸和残料,还没能习得的锻造技法,风流云散的友人与故交,遗憾的事情聚沙成塔,兜兜转转又回到短生种的宿命上。短暂如蜉蝣的一生,机会被捏在命运掌心,又从指缝里留出一线,给予时无比吝啬,偏偏还让人能看见,等到很多年过去再叹息。所以命运应该是阿哈的玩具吧,在宇宙里上演一场又一场满载着缺憾的戏剧,任由看客戏谑。

 

但他是刃。刃的遗憾,连刃本人来都要思索一下,有什么遗憾的呢?

 

遗憾的构成,没能达成的事情,没能触碰的人,惯常的理解。前者早被时间冲淡成圆润的卵石,一次次远离和清空的思绪,一次次沸腾后又强行止息的血液,一直被挤压的弹簧也会因为塑性无法恢复原状,在言灵的力量和死亡的蹂躏下,刃已经忘记了太多事情,神经也跟着迟钝;后者,他总会一次次再度想起仙舟罗浮,那些爱与恨一同滋生满溢的地方,想起血色的天空与怒号的海潮,想起那双沉默的青色的眼眸。

 

——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在他渴求已久的死亡面前。于是刃选择摇头,缓慢而坚定地摇头,没有遗憾了;不能彻底死去曾经是他最大的遗憾,但现在死亡近在咫尺,他只想快点让这具腐烂的躯壳停止呼吸。

 

虽然还不是时候,但我祝你拥有真正、彻底的死亡。

 

艾利欧非常正式地说道,刃下意识地说了谢谢,又反应过来,艾利欧并没有告知死亡的方式。于是他盯着阴影里的人,一向古井无波的眼里能看见几乎实质的热切;但打断注意力的是敲门声,一下接着一下,敲得极重,能听出来人的慌乱和焦急。刃叔!办公室门的隔音突然变得很差,刃听见穹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带着哭腔,也不知道是和谁学的称呼。

 

“丹恒、丹恒他不太好,你能不能去看看?”

 

——死亡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刃已经渴求了太久太久,等待到身体的反应比脑子更快,总能先一步让手腕撞上刀刃,用割腕这种求死的方式战斗;但刃无法解释为什么他会坐在丹恒的病床前,此时此刻,荒谬得像是迷路在沙漠的旅人放弃了绿洲。

 

明明把人饿到半死再端来饭菜是最好的拷问方式之一,可心底的那个小人死死闭上嘴,不肯吐出一个回答,只是驱使着身体在艾利欧的目送下离开基地,脚踩上星穹列车的地板。

 

丹恒快死了,刃见到人的第一眼就知道,甚至不需要去看环绕着病床的监护仪。他见过太多太多的死人了,所以他也见过很多濒死的人。上一次见到是什么时候?刃想了想,应该就是几天前的战争里,在星神级别的力量前,人命真的成为了蝼蚁,真空无法传递声音,但星舰穿越由机械的残骸组成的小行星带,隔着舷窗能看见沉默的爆炸,以及同样隔着舷窗的沉默的面容,它们的主人在人造的行星上永眠。

 

濒死的人身上有着共同的特征,衰弱的呼吸,减缓的心跳,灰白的脸,而这些现在都聚集在眼前的青年身上。丹恒平时也不怎么说话,但也绝不会和现在一样安静,安静地躺在雪白的被褥里,安静地让身上插满管子,创口在安静地出血,药物也安静地流进身体。

 

刃走进来时看见列车组的人都在,他们身上都或多或少地负了伤,眼眶都是红红的,看见他来都不约而同地起身,沉默地挪了位置出来,然后离开,将病房的空间留给两个人。刃想起来丹恒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是最后一战里为了保护残存的云骑,直面了纳努克的一击;毁灭的力量带来不可逆的损伤,更别提伤到了脏腑,哪怕丰饶亲至都难以治愈,最多只能暂时稳住伤势。

 

——丹恒真的要死了。

 

意识到这件事的第一反应是恼怒,自然而然的生理反应。刃的意识知道这是早晚的事,因为创口处沾染的毁灭总有一天无法遏制,他想起他们在战场上的告别,化身饮月形态的丹恒站在废墟之上,身形寂寥得像是悬崖上迎风的松柏。他们隔着运送伤员的人群,人来人往时路过喧嚣,但他们沉默地对视。丹恒掩饰得很好,哪怕腰部的衣衫已经浸透了血,依旧是那副清冷的龙尊的姿态;但沉重的伤病会让人卸掉所有伪装。

 

——所以这是一场临终告别。明明他自己也准备好去死了,都没有准备与任何人告别,反而是一直以来追逐的仇人,不仅要先一步死去,还要让他来看最后一面。

 

丹恒还是和以前一样让人讨厌。但刃还是坐下来,很小心地勾住青年的指尖。肌肤相触的那一刻,记忆短暂清明了瞬间,刃想起很早很早之前,他们也这么触碰彼此的手指,在月下推杯换盏的时候,酒杯是微凉的,但身体因为酒力而发烫。但现在丹恒的手指是冰凉的、苍白的,快要与床单融为一体,像雕琢好的透明的冰块。

 

刃听见虚弱的、破碎的、急促的喘息,也许是体内横冲直撞的力量所致,也许是伤口试图修复又再度撕裂的痛楚在影响,也有可能是感染导致的体温失衡作祟。气管插管在辅助呼吸的同时会影响说话,但刃听到了很低的声音,一个简短的音节,仿佛只是声带的轻微震动,敲敲地从唇齿的缝隙里擦过,又消失在制氧仪的嗡鸣里。

 

他没有听清楚丹恒在说什么。

 

谁也没有想到这是告别的话语,直到监护仪宣告生命体征消失,丹恒都没有睁开过眼睛,也没有再发出过除了呻吟以外的声音,连呻吟都是轻微的,被仪器运作的声音盖过去,除非离得很近,近到像是要亲吻的距离,才能听到那些细碎的示弱。

 

人在死后肌肉会收缩吗?刃眨了眨眼睛,感觉丹恒缩小了一圈,本就纤瘦的身形更加瘦弱,缩在雪白的床褥里,快要被茫茫的白色吞没。青年——刃咽了一下唾沫,或者说男孩吧,这一世的丹恒对他而言就是孩子——有着纤长的、乌黑的睫毛,像是黑色的蝴蝶的翅膀,刃第一次观察到。它们安静地覆在脸上,是蝴蝶的标本,不再颤动羽翼。

 

列车组的人冲进来,刃听见此起彼伏的哭泣,有些心烦,人总是要死的,被注视的死亡不觉得难堪吗?又有些羡慕,原来离去可以牵动这么多人的心,兴师动众。他悄悄地起身想要离开,这间房里已经满溢太多的悲伤,需要更多的空间来承载;他也应该回去找艾利欧了,因为他还不知道如何获得真正的死亡,又一位故人与他告别,这样让活着愈发难以忍受。

 

但有人再一次拉住了他。

 

刃有些不耐,转过来想要掰开握住他衣角的手,但抽身的动作在下一刻顿住,先摸出了响个不停的手机;男孩顶着一双通红的眼睛,而视线越过灰色的发顶,刃看见一颗长着鳞片的粉白色的卵,静静地卧在床上。丹恒是持明族,本来死了就会结卵蜕生的,这很正常,感伤只是白费功夫,也无法阻拦他的离去,最多感慨一下旧友的新生——

 

——如果没有看见那道几乎破开蛋壳的裂纹。如果没有听见手机里艾利欧的声音。

 

命运就是这么造化弄人。它再一次开了玩笑,又是一出全新的、荒诞的剧本。

 

“只有丹恒,才能给你带来真正的死亡。”

  

 

 

丹恒已经无法回到持明族的旧地等待孵化了。

 

告诉他们这件事的人是白露,令人意外的、现任的持明族龙尊。外表年幼的女孩依旧保持着澄澈的童心,但时间和战争让她的灵魂被动地长大,于是她选择接过领导种族的重担,真正地、像一个大人一样,用承袭了半部化龙之力的身体,在持明族死伤惨重的局面下。

 

“并非是有什么陈年旧怨,只因为古海已经被污染了,那里不再适合孵化。”

 

繁重的事务让女孩的脸上显露出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疲惫,但面对朋友时她还是保持着微笑,只可惜话语和现实一样苦涩,“留存的持明卵已经被全部转移,我们正在寻找新的家园。”但是新的家园在哪里呢?白露也很茫然。

 

没有人知道这一场迁徙以什么作为时间的单位,月,年,十年,还是很多个百年,和持明族的出现与兴衰一样长远。残存的持明不得不再一次踏上远行的路,带着有幸蜕生的族人和战友,还有那些彻底陨灭的人的遗志,离开他们扎根了万年的族地和迁居了千年的仙舟。符玄作为罗浮的代表来送别,新任的龙尊和新任的将军在渡口相对沉默,千言万语都汇做沉重的两个字,保重。

 

三月七和穹带着消息回来的时候,刃正守着监护仪。

 

丹恒过世的病房被临时改建成孵化室,因为他那刚刚蜕生的持明卵上的裂纹,透过缝隙能看见乳白色的蛋膜和里面的蛋液。瓦尔特来看过,说是毁灭力量的残留,星神的愤怒让死亡都不再是解脱,连持明族的轮回都无法完全消解。哪怕能孵化出来,也要度过很艰难的日子才能长大吧?镜片后的眼睛里藏着悲伤,真是苦难的孩子。

 

电极片小心地贴在蛋壳上,不敢贴得很紧,生怕一点点外力都会导致蛋壳的剥脱。正常的持明卵应该外壳坚硬厚实,如同它们表面生长的龙鳞,这样才能保证转生的安全,但丹恒的蛋壳薄得像鸡蛋,房间里的大灯照下来都能隐约看见里面的龙形——

 

是的,龙,小小的瘦长的一条,蜷曲在蛋液里。

 

卵黄仿佛是在一夜之间变成龙形的。化龙的本领是获得不朽认可的伟力,令每一个持明族人都羡慕无比,但在此时此刻,对于每一个守护着丹恒的人来说,都是雪上加霜的事情,因为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喂养龙,如果丹恒真的以龙形孵化出来。

 

姬子连夜从黑塔那边搬了资料,里面甚至有失落文明的古书,跟着瓦尔特一起研究那些豢龙的种族如何抚育幼崽,哪怕是仅有龙形的族类也被参考。智库也被征用,当然,自从丹恒变成了持明卵,智库就以一种过载的状态被每日查阅,如果它是实体的书,持明所属的纸页怕是早已被翻烂得彻底。

 

“持明族出生就是人,甚至不需要吃奶。丹恒虽然能化龙,但他之前也是人呀,要不准备一份奶?但奶也要选一下,牛奶,还是羊奶?要不要加点营养剂进去,光喝奶不行的吧?”三月七和穹凑在一起,对着茶几上满满当当的样品——这些是目前能找到的所有龙类生物的幼年食物,是星际和平公司的礼物——两个人的表情都有些恍惚。“呃,这是什么奶粉……”三月七拿起一袋颜色诡异的粉状样品,翻到后面看见了标签,眼睛瞬间瞪大了,“‘产自螺丝星,钢铁龙兽出生就开始服用的铁粉’,这是能吃的东西吗!再怎么说持明族也是人吧?”

 

“相较于讨论持明族是人还是爬行纲,我觉得我们更应该担心丹恒会不会乳糖不耐受。”穹露出近乎灵魂出窍的表情,而三月七的思维一向跳脱,“你是说要给丹恒再准备点肉吗?可是问题又来了,他吃生的还是吃熟的啊?会不会拉肚子,我听说幼崽拉肚子是要命的哎?”

 

列车车厢里的人正在为了生食还是熟食争论,隔着客房车厢和病房的门,刃沉默地盯着监护仪的电子屏。屏幕上显示的曲线色彩各异还歪歪扭扭,他也不大能看懂,只知道仪器没有报警,那就是一切尚好。房间里很安静,安静到只能听见他自己沉重的呼吸,卵壳里脆弱的生命还不能动弹,静静地悬浮在液体里,沉默与沉默作伴。

 

不知道艾利欧和姬子达成了什么约定,刃被放任留在列车上,甚至除了必要的活动,刃都不会离开病房一步,而列车组的日常探望也不会要求他回避。作为星核猎手,刃与艾利欧的交易在终局之战后就已经终止,他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但艾利欧是个关心下属的好上司,甚至特地又来见了刃一面。

 

“我其实已经不去看命运啦,很好笑吧?自诩为命运的奴隶,却敢反抗既定的安排。”

 

男人再来时用的是投影,投影里的他依旧坐在不可见的阴影里,就像是他一直以来做的那样,任由台前锣鼓喧天,兀自居于幕后俯观剧场。“也很好理解,故事按照我想的那样,走到了我想要的结局,与其说我让你们完成了写好的剧本,倒不如说,我们都是剧场里的演员。

 

“——突然发现,我居然真的让剧本按照我的预设走完,命运的奴隶创造了命运,真是让主人太没面子了,不是吗?”

 

粒子组成的纸牌在指间翻飞,然后高高扬起,又不约而同地跌落,在列车的地板上铺开一片虚拟的地毯。“所以,我也不知道将来的你会如何,但我可以告诉你,你会得偿所愿,虽然无法摆脱预言——就当做是送你的最后一份礼物吧,一些小小的能力,以私人的名义。

 

“要好好的啊,我亲爱的。”

 

变魔术似的,男人的指尖滑过袖口,取出两张牌来。牌背翻过来,是扑克里的鬼牌,joker,红与黑。他也是信手一扬,刃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着起落,再回神时艾利欧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一地纸牌。粒子是没有温度也没有实体的,但刃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要把纸牌捡起来;最终他还是站了起来,不是去捡,而是出去拿新的无菌布。幽蓝色的粒子在他的鞋尖碎裂,然后重组,等到刃回来,它们也不知何时无影无踪。

 

……从星核猎手里脱身,第一份工作居然是做昔日死敌的保姆,真是可笑。

 

可想到真正的死亡只能由丹恒来给予,刃不由得生出些烦躁来;艾利欧信誓旦旦地说命运可以被改变,但在他看来命运还是那么惹人生厌,因为它的荒唐。为了那个结局他不得不留在这里,防止丹恒连孵化出来都做不到——这就是可以改变的命运吗?如果真的可以改变,又为什么非要让丹恒来做施舍他死亡的人呢?

 

没有人能够回答,唯一能回答的人已经离开,刃选择坐回原位,继续沉默地看着昔日仇敌的卵。

 

卡芙卡告诉过他,没事的时候不要胡思乱想,以免触及到那些会诱发魔阴身的过往,所以刃很擅长自我放空,对外表现为沉默。他努力不去想上一次丹恒的蜕生,准确来说是丹枫蜕生为丹恒;但丹恒再一次蜕生的卵就在他面前。这一次他会蜕生成谁呢?刃还是忍不住去想,便听见自己的呼吸变得粗重——持明族的轮回会让他们忘记上一世的一切,所以丹恒又要再一次忘记吗,他又要再一次看着丹恒忘记吗?

 

他感到头痛,于是出去把穹喊进来,打算走一走放松一下;刃知道里病房里的持明卵人畜无害,甚至无比脆弱,轻轻一碰就会碎裂,蛋壳扎破卵膜,还没化形的丹恒就会跟着蛋液一起流出来,像是从鲜血里流出母亲子宫的胚胎;但他真的不能再在里面呆着了。无形的东西撑满了房间,它不可名状,但刃感到窒息,无法反抗的窒息,让他不可控地回忆过去,血,没入身体的剑,女人的脸。

 

他出去的时候路过临时拉了一地的电源线,它们接着房内的各种仪器;粉色头发的女孩有些惧怕地目送他离开,手里还拿着散发出古怪味道的奶瓶。“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刃。”姬子正好抱着新的卷宗回来,清瘦了许多的脸上露出真诚而温柔的笑,“要出去散散心吗?”

 

刃点了一下头,出门之前他已经把监护报告上传;列车组通过黑塔和银狼的帮助,用卵生生物的孵化资料作为数据库,结合持明族的实际情况设置基准线,建立模型,采集每日的监护数据,通过拟合结果推测持明卵的状态。但观察也是非常重要的参考,刃每天都尽心尽力地写报告——卵的色泽,气味,灯照下的内部状态——他确实靠谱且尽职,符合前队友银狼的评价。

 

丹恒还是和之前的很多天一样,缓慢发育,但总体变化不大,还是粉白色的、有着一道裂纹的卵。白露说很正常,持明卵往往需要数年才能孵化出来,现在也才将将过去大半年,不能着急。倒是列车上的人太过紧张,生怕他出什么意外,没日没夜地守着,人都要熬干。

 

蜕生之前就已经受了重伤,蜕生成卵了还在被毁灭的力量影响,会出状况才是情理之中吧?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然后顺理成章地更加上心,除非必要不肯离开列车一步,就连刃也是这么长时间来第一次出去。

 

他借了列车的小型星舰,适用短途旅行的轻量级飞行载具,跃迁目的地定位在伊须磨洲的陆地城市。按照历法推算,不久后那里将迎来一年一度的神陨节,那是伊须磨洲人纪念坠落巨舰“岱舆”带来文明的盛大节日,域外访客会在此时共襄盛举,年青的本地人也会在这一日彻夜笙歌;但神陨节之前的陆地城市是静默的、秀丽的,它包容来自星海的每一位访客,适合一个人前去,在海浪的呼吸里任由灵魂脱离身体,获得暂时的喘息。

 

仙舟人都很喜欢伊须磨洲,岱舆的坠落带走了寿瘟祸祖的污染,他们与伊须磨洲人的命运就此开始联结;这里也确实是个放松身心的好地方。虽然会遇到很多仙舟人,但刃还是决定去那里,他迫切地需要海洋那样广阔的水,在日照下温暖,在月夜里冰凉,浸没他的脚面,再到头顶,让自己在潮声下安眠。

 

——意外就爱在此时发生。

 

在等待停泊的星舰队伍里,刃收到列车组的信息,丹恒破壳了,情况很不好。

 

他赶紧赶慢地回去,一进病房就看见巨大的水缸,青色的肉虫一样的肉龙把自己缩成一团躺在水底,圆润的鼻尖顶着细密的气泡。但刃看见眼睛上的膜还没有撕开,更准确地说,眼睛还是两颗青色的肉球。丹恒的鳞片还没有完全长出,在身上呈现为青色的角质层,身躯也是细瘦的,连心脏的跳动都能带着身体一颤一颤的跟着抖,整条龙蔫蔫地躺在那里;这不应该。

 

“为什么会提前破壳?”

 

穹六神无主地回答,不知道,但就是刃离开列车的那天晚上,卵壳突然毫无预兆地碎掉了,从那道毁灭导致的裂缝开始;晶莹的、羊水般的液体流出来,而丹恒缩在液体的源头,隔着半透明的表皮能看见跳动的心脏,鲜红的一团。瓦尔特和姬子把他紧急移进水箱,里面是加入了营养液的人工海水,甚至特地仿造了古海的海水成分。但丹恒一直是这个状态,还在喘气,就是缩在水箱底部,也怎么不动弹。列车组的人不敢去拨弄,只好心惊胆战地隔着玻璃观察,同时给刃发短信,喊他回来。

 

于是刃也隔着玻璃,去看新生的丹恒,玻璃倒映出猩红的眼睛,猩红的眼底倒映出青色的幼崽;小龙似有所感地抬了一下脑袋,有气无力的,冲着刃的方向动了动身体,又不动弹了,从鼻尖挤出一串新的气泡。三月七想要惊喜地叫出来,又不敢发出声音,就去抓住穹的手摇晃,穹也跟着拼命点头。姬子把他们都带了出去,还很贴心地把门关上,但关上门前,还是忍不住抬头去看房间里的一人一龙。

 

沉默的男人弯下早已不堪重负的腰背,缠满绷带的手指轻轻触碰水缸,沉默地盯着水缸里的故人。他们之间只隔着一道玻璃,还有一些人造的海水,但姬子恍然间看见无形的障壁;这障壁是什么,她说不出来,只知道太深刻又太厚重,偏偏又看不见说不出,只知道在那里,将两颗心脏隔开,一颗在胸腔内跳动,一颗在鳞片下挣扎,那么近又那么远。她露出些心疼的表情,轻手轻脚退出去,把时间和空间都留给两个人。

 

观景车厢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白露和黑塔的投影,还有其他许多帮助过列车组照看的人,大家在看见姬子时不约而同地沉默,而姬子微微摇头,示意继续;于是大家继续讨论着丹恒后面要怎么办,他表现得并不适应人造海水,但古海是不可以靠近的,他又应该吃点什么,关于进食的话题又回归了最初的争议点,是吃肉还是喝奶——没有人知道,他们只好继续讨论,但纷纷心照不宣地压低了声音。

 

姬子没有参与,她步伐轻盈地走到窗边,对着浩瀚的星海,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她的咖啡一向在车厢里威名远扬,但看护丹恒的这段时间,所有人都习惯了这股苦涩的、从未间断的香气。人们为了食物的固液形态争执时,咖啡还是滚烫的,只能闻一闻味道;等到刃推开客房车厢的大门,告诉所有人他要带丹恒走时,咖啡正好是微烫的温度,于是姬子先抿了一口,然后越过人群,问这个寡言的男人,你们要去哪里?

 

刃不知道。

 

要把丹恒带走只是一瞬间产生的念头,却同时产生了无比巨大的推力,让他近乎冲动地站起来、走出去、说出来,就像是龙在守卫它的宝藏,对着闯入洞穴的勇士吼叫。但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合适的,只是知道他要带着丹恒走。离开的念头产生于他和丹恒隔着眼球薄膜的对视,明明眼睛还没有发育完全、估计瞳孔都还没有长好,但就像是脑袋劈开被灌入清泉,刃听见丹恒的声音,他说他想要出去。于是刃就推开了房门,迎着观景车厢里或警惕或疑问的目光,说,我要带丹恒走。

 

“你确定,要带着丹恒走吗?”

 

红色长发的女人露出温柔的、母亲一样的神情,安静地看着自己。刃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死于丰饶民豢养的机器口中,作为最廉价的养料;这是太久太久之前的事情,被无数饱含着血与泪的沉重的记忆掩埋,应该早就找不到踪迹,却在此时被想起,想起温柔的眉眼,以及温暖的、抚过头顶的掌心。

 

刃听见自己说,是的,我确定——就像是什么重大仪式上的誓词。于是女人微笑,说,好啊,但请等一等,让我们给你们准备行囊,你们再出发。

 

于是列车组调来了更大更好的星舰,并开始浩浩荡荡的搬迁。

 

现在的丹恒不适合长途旅行,但当水箱被搬上星舰时,每一个人都看见了幼龙在水底滚了一圈,并非是搬运导致的碰撞,倒像是受制于脆弱的躯壳、能做出的最大程度表示欣喜的反应。三月七把各种奶粉往贮藏室塞,连害怕都忘记,叮嘱着刃可以每种都试一试,但如果丹恒吐了就扔掉,别精打细算。

 

穹帮忙检查好生活物资和应急药品,关门之前小声地嘟哝,我已经把你拉进列车组的群聊啦,时不时给我们报个平安吧?要是有什么情况,刃叔你也别憋着,不方便的话就跟我说。刃没有什么大的表情,只是沉默地点头。

 

星舰的链接锚脱离列车吊轨时,刃下意识地回望,隔着舷窗,他看见临时廊桥上或担忧或期盼的脸,目送着自己和丹恒的离去。他们的身后是让他停泊了大半年的星穹列车,再往后是无垠而沉静的星海,而他们的眼睛都闪闪发亮,倒映着星舰的尾灯,组成一条安静的遥望的星河。

 

刃转过头,看着水箱里沉默的幼龙。不知何时眼膜已经裂开了一条缝隙,露出一线青色的眼睛,像是藏在石壳下的翠玉。丹恒努力贴上水缸的内壁,也看着星穹列车的方向,虽然按道理来说他现在只能感光,可他仿佛真的看见了什么,用吻部轻轻点着玻璃。看了一会,他似乎也累了,又安安静静地蜷缩起来。

 

刃看着他再一次陷入睡眠,不知为何抬起手,用指尖碰了碰水缸的外壁,很轻的一下,对着那双青色的眼睛。星舰提示选择跃迁点,您的目的地是哪里?刃想了想,说,去伊须磨洲吧,在那颗名为塔拉萨的行星上,在那座陆上城市停泊。

 

如果你恢复得快,还能赶上神陨节呢,刃又戳了戳水缸,人造海水没有泛起任何波澜,丹恒却像是被打扰到了,呼出一串气泡来。气泡慢慢悠悠地聚集、融合,变成更大的一颗,再慢慢悠悠地往水面浮,然后在接触到水面的瞬间消融。

 

水面映出青色的鳞片和红色的眼睛,它们都沉默。

 

在沉默里,他们到达陌生的、伊须磨洲人的家园。

 

 

 

伊须磨洲有着广阔的海域,海面之下是陨落的仙舟。

 

龙都是喜欢水的,在思考要去哪里时,刃先想到了海洋,然后想到了这里。伊须磨洲的海很大,比古海还要大,很适合游来游去,伊须磨洲的海下还有岱舆的残舰,虽然经历过数百个星历年,这些残骸或朽烂或改建,早已不复当初巨舰初陨的悲壮,但它曾是仙舟。

 

丹恒应该会喜欢这里?刃也拿不准,直觉上认为不会讨厌,于是他把水箱挪到海边,想让幼龙自己试一试,在伊须磨洲人的帮助下。当地人从不吝啬给予外来者善意,而刃又生着仙舟人的面庞,于是他们欢迎,让星舰在港口停泊,然后帮他搬运东西。

 

“穆里姆,你可以这么称呼我,远道而来的客人。”

 

刃在港口遇到了这位热情的向导,他是年青的伊须磨洲人,他的手脚还没有长出适合水居的蹼膜,眼睛清澈而明亮。他指引着星舰停泊,然后问刃是否需要帮忙,这位不爱说话的旅人看上去是第一次来。“不需要报酬,先生!神陨节在即,我们欢迎每一位访客的到来,希望你们能在伊须磨洲度过美好的节日,和我们一起!”

 

于是刃同意了,就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也许是被周围轻松而愉悦的气氛感染,一向紧绷的神经也不由自主地放松。穆里姆很健谈,直到介绍到神陨节的仪式时才不在意地说,这是他能在陆上城市参加的最后一次神陨节了,全然看不出节日后就要度过青春期。他的肺部会迅速萎缩,颈侧也会演变出鳃,只能发出含混的声音,用水居者独有的古老语言、和同样老去的族人说话——这是每一个伊须磨洲水居者必然的人生。

 

“请不要觉得悲伤!这是伊须磨洲人奇妙的生命,我们已经享受了陆地的时光,只是在老了之后回到故乡,伊须磨洲的海才是我们故乡。”

 

年青人的笑声轻快,海风的气息灌进肺腑,让胸腔在笑声里震动,连周围的空气都被笑声感染,丹恒也在水箱里悄悄翻了个身。他们把水箱在海边放下,看着丹恒用吻部撞着面向海洋的玻璃,穆里姆也有些惊喜地俯下身,细长的手指戳了戳水缸,“小家伙也喜欢伊须磨洲的海吗?”刃把手伸进水里,看见小龙迫不及待地缠上来,眼睛盯着外面一望无垠的海,很轻地回答道,应该是吧,难得见他这么高兴。

 

鳞片已经长出来了大半,只有腹部的还有些绵软,已经长出来的部分排列细密,服帖地收在身上,不至于刮伤刃的手。龙的体温比人的低了不少,摸在手里凉凉的,刃想到还是人时丹恒的体温,通过伤口里喷涌而出的血液,烫得要把他僵冷的身体都灼伤。也许是之前受的伤让人脆弱,也许是幼龙的身体影响了思考,新生的丹恒不像之前那样性子平淡,感情的表露也更加直白——他用尾巴拍打刃的手背来催促,湿漉漉的毛扫过去,留下绵密的痒。

 

于是刃站起来,托着小龙的头和尾巴,让它缠在自己的手腕上,然后走到海边,再半跪下去。海水浸湿膝盖的布料,但他恍若无知无觉,只专注地将手浸入水中,然后摊开掌心。浪花轻轻吻过他的指缝,他的手指组成临时的礁石,让丹恒倏忽钻进水里,像鱼的滑脱。

 

目送着青色的身影消失在海水里,刃才后知后觉裤子已经湿了大半,干脆把鞋子脱掉再卷起裤管。现在是伊须磨洲的早晨,海水还是冰凉的,肌肤在刚接触到的时候会忍不住打冷颤,要等一中午和一下午的日照,等到傍晚再来时,水就会变得温暖,像柔软的丝绸。

 

白天的海有着沉静的呼吸,随风起落,如果能把它拢在掌心,它会是商人最爱的澄澈的蓝色宝石,不染纤尘,价值连城。白天的海滩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金色,和浪潮一起连绵到天际,贝壳和砂石被海水磨制成细碎的圆润的颗粒,陷进每一个人的脚底和掌心,并不疼痛,是与肌肤来了一次带着阳光温度的拥抱,黄金样的沙子在阳光下如钻石般闪闪发光。

 

穆里姆说,晚上的海也很好看啊,千万不要错过了。天黑了人们就会点起灯,黄色或者白色的,将海滩都照亮。灯光是外来的访客带来的,古老的伊须磨洲人不需要灯光,他们在黑色的海水里远望,看见拜访的人在海滩上走来走去,一盏盏灯亮起来,于是他们以为是神的使者来了,将灯比作神撒下的珍珠。现在的伊须磨洲人已经习惯了灯光,年青人们在陆上生活时也需要灯,海滩的每一个夜晚便撒满了明珠。每一盏灯下都是人,仙舟人会在夜间用灯捕鱼,鱼群看见灯光就会聚集,而晚上的海滩也像是海,人成为了鱼,在灯下三两成群。

 

等到神陨节时,夜间的海滩就更不得了了,仙舟人燃起巨大的篝火,能把半边天空都照亮,他们说这是古时将士归家的路标。伊须磨洲的人不懂,水居者是惧火的,但年青人能够在陆地上生活,所以他们不怕,他们会在火光下跳舞。舞蹈从伊须磨洲的文明开始时就出现,随着水流一直流传到现在,姿态有些怪异,但他们不在意外人的眼光,他们只是代代传承地在潮骚月的第二个休息日起舞,代代传承地纪念那座坠落的带来文明的仙宫。

 

“一定要带着小家伙来参加神陨节啊,朋友!”

 

海风的声音很大,于是刃难得提高了音量,说,好啊,我一定会来的,带着小家伙一起。而他们口中的那个小家伙不知何时游了回来,从浪花里探出小小的龙脑袋,好奇地看着海滩上两个大人。在海里游了一圈,丹恒的状态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颇有精神地缠紧刃的脚腕,腹部的鳞片也坚硬了不少,轻轻擦过凸起的脚踝。刃把他捞起来,他就用吻部去戳刃的掌心,尾巴带着满满的海水的咸味,轻轻拍着刃的脸颊。

 

他们在海边逗留了很久,刃请穆里姆喝了一杯,是伊须磨洲特产的果酒,度数很低,更偏向饮料,穆里姆介绍时提起来,刃就去买了,给他也带了一份。于是他们就在海边碰杯,穆里姆很开心地哼起听不懂文字的歌,刃在歌声里沉默,看丹恒不知疲倦地在水里钻来钻去。

 

见丹恒很喜欢海水,刃便干脆定了一间带有连海水池的旅馆,没有再回星舰。他思考过要给丹恒准备些吃的,免得幼崽饿死,但这个模样的丹恒能吃什么确实是很大的问题,列车组为了这一议题险些引动天才俱乐部成员来一起开会,最终刃带着奶粉和肉糜一起出发。这个问题最终在订餐送到时得到了解答——丹恒咬住了盘子里的烤肉排。

 

可能他们真的低估了龙的种族天性,刃在把肉排切成小块时默默想道。小龙半个身子泡在水里,半个身子挂在矮几边缘,青色的眼睛盯着切开肉排的手指,看了一会又转到刃的脸上,定定地瞧着。吃肉排时他的吻部蹭到了点酱汁,刃用大拇指轻轻擦掉,小龙有些不适地扭开头,顺便打了个喷嚏。吃饱喝足后丹恒就跑了,缩在池子底部打瞌睡。

 

刃看着水底青色的一团,想起很早很早之前的丹枫,也是耐不住热的身子,温度高些就化出龙形,趴在寝殿的人工池里纳凉,做什么都无精打采。短短的时日小龙就已经长大了一圈,眼角也生出些红色的鳞片来,像是故人眼尾的描红,那么灵动,那么张扬,那么刺眼,像是血。他突然一惊,忍不住嗤笑自己,还没等到丹恒化形,就开始犯魔阴身了吗?

 

餐食里搭配了酒水,度数也一般,但短暂转移注意力已经足够,于是他一饮而尽;果酒散发着甜蜜的香气,极大地冲淡了辛辣,如同喝了一杯略微刺激的果汁。酒是不会醉人的,让人醉了的是太阳落山后的风景,房间的位置很好,坐在窗边能看见一半的海和一半的海滩,真的如穆里姆说得那样,人们点起了灯。

 

无论是圆形还是方形的灯,亮起来时都光晕朦胧,远看都是圆圆的,一颗一颗的。灰色的海面被隐没了大半的夕阳照得火红,属于伊须磨洲的月亮还没有升起,而人们的手中都捧起了月亮,把月亮放到枝头和海边去,于是丝绸一样的海水和海滩都点缀上了珍珠。再远一些的海面能看见水居者,那些年老的伊须磨洲人已经不能上岸,但灯让岸上的人和水里的人一起感受海的呼吸,通过那些落进水里的灯光,通过灯下聚集的鱼群和人流。

 

远远的有歌声和海风一起飘过,是和穆里姆哼唱的调子相似的歌,歌声和海潮声同步起落,不知道是伊须磨洲的人在追逐大海,还是伊须磨洲的海在轻声应和。那些古老的语言对于岸上的人来说是不能理解的,它们来自鳃状发声的人为拟音,是年幼时在海底听过的童谣,在青年时期于陆地上用记忆誊抄。那些拗口的、只能用相近的音节去拼凑的字词,伊须磨洲人也只能在步入衰老的那一刻开始学习,在更老的年长者的教诲下逐渐明白含义,并用鳃继续在海底传唱下去。

 

刃自然是听不懂的,于是他选择放空思绪,在遥遥的朦胧的歌声里看着夕阳完全隐没。海水变成了沉郁的黑色,而海滩上的灯光更加明亮,天上挂着银河,地上铺开灯光的海。他的灵魂渐渐轻盈,然后飘起,仿佛也要随风而去。他的眼底映出海滩边的灯光,他又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友人,他们一起在罗浮赏灯,也是在窗边凭栏,把酒言欢,楼下的宣夜大道上人来人往,每个人手里都捧着祈福的花灯。如果驾驶星槎飞过夜空,就能看见灯光组成的彩色的龙,隐约能听见花戏楼的曲儿,悠扬的嗓音荡开人潮的喧嚣,高高地散在夜空里。

 

他想起那时身旁人的面容,被斑斓的灯光映照着,却能看见染上面颊的薄红,明明是浅淡到不注意都会被忽视的绯色,可只要看见了,就比眼尾那抹殷红更加夺目。他想起那双澄净的碧色的眼睛,像是平静的山间湖面,倒映着楼下的车水马龙,变得波光粼粼,好似沉寂的湖起了风。真好看,他听见那人温润嗓音,带着孩子一样的惊喜;我很少见到这样的风景,谢谢你,那人眉眼弯弯地笑,一笑就被有心人悄悄地记了这么多年。

 

头开始隐隐作痛,刃下意识地去找人,转了一圈只看见水里的小龙。丹恒不知道何时醒了,浮到水面上,也静静地看着楼下的灯;察觉到刃在盯着自己,他有些疑惑地低吟了一声,慢吞吞地游过来,用湿漉漉的尾巴拍刃的手背。被一下一下地拍着,刃觉得头痛好了许多,手有些颤抖地去摸小龙的脑袋。似乎察觉到状态不对,丹恒也没有反抗那只有些失了力道的手,而是用吻部碰了碰汗湿的掌心,尝到苦涩的味道。

 

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刃难得会感到苦恼,长大了才能终结他的苦痛。至少要先学会化形吧,什么时候才能化成人形呢?没有人能够回答,小龙只觉得困倦,于是把脑袋放在刃的掌心睡觉。

 

刃也不再去想;夜色渐深,伊须磨洲的海风在夜里变得温柔,于是他也在海风里闭上眼,闻到咸腥的潮湿的温暖的水汽,带着人潮渐歇后愈发清晰的潮声,每一个踏上伊须磨洲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和这片生命发源的海洋同频,呼吸吐纳,潮起潮落。掌心里是小龙细微的鼻息,轻轻拂过肌肤,那些在耳边喋喋不休的邪祟随着一下一下的吹拂消散——今天一夜好梦。

 

他们在伊须磨洲等待。塔拉萨的日升日落更加漫长,于是伊须磨洲的七天是惯常认知里的大半月,他们等待了七个伊须磨洲的日夜,才等到了神陨节的真正到来。

 

等待的时间里,丹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大,长到可以趴在刃的肩头,尾巴把脖子缠住,像一条青色的围巾。刃每一天都会带他去海边,把小龙放进水里,看着他游来游去,自己则在海滩边坐下,点上一杯饮料,慢慢地、用大半天的时间喝完,酸味的果汁用日光和海风发酵,喝到最下面就成了甘甜的蜜糖。

 

等待的时间里,刃看见不远处的海滩上人来人往,仙舟的星槎在天际来去,陨落的岱舆成为伊须磨洲人新的家园,而同为仙舟的域外访客将塔拉萨视作梦里的故乡,于是他们在仙宫坠落的那一日相聚于海边,罗浮人架起篝火,伊须磨洲人搭起舞台。吟游的诗人们从不同的地方赶来,他们将在神陨节的月夜一同歌唱,诉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众神的宫殿自高天之上坠落,文明由此创生。昔日的经文变成歌谣,刃听着在海风声中模糊的吟诵,是他们在排练已经烂熟的故事,那么悠扬,那么高远,带着悲伤,会让人想起广阔的海,船只在浪涌里远行,不再回首,头顶无垠的星空。

 

神陨节在歌声里到来。

 

白日的庆典盛大而热烈,年青的伊须磨洲人擅于歌舞,于是他们歌唱,他们喧闹,他们狂欢。人群给舞蹈的人留出空地,看着他们旋转,腰上的彩绘如同火焰,腿上描着从数百个星历年前流传下来的鱼类图腾,在旋转时如鱼群在空中汇聚,然后盘旋,一圈又一圈。仙舟人听不懂那些晦涩的语言,但音乐是不需要语言就能产生共鸣的纽带,他们不会说词,那就跟着哼唱,为舞蹈的伊须磨洲人伴奏,而伊须磨洲的诗人们不间断地领唱,同一首歌在这一天重复了无数遍,可没有人觉得厌烦。

 

在人潮里,刃看见形形色色的脸,有的因为不胜酒力而醺红,有的因为跳舞而汗水晶亮,有伊须磨洲人深色的皮肤和澄澈的眼睛,有仙舟狐人沾了沙子和海水的尾巴,每一个人都在欢笑,每一个人都在歌唱。明明只是有着贸易关系的伙伴,明明是在血脉上风马牛不相及的种族,但在神陨节的夜晚,伊须磨洲人和仙舟人都不约而同地忘记,然后亲如兄妹地拥抱、牵手、在海风中起舞。

 

热烈的气氛将海滩都点燃,没有人能够在欢声的浪潮里置身事外,刃不知道自己的脸也泛着红色,像是发酵的果汁产生酒精后爬上脸颊,他去摸肩头那颗小龙的脑袋,“你那时候也会跳舞。”小龙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好奇地东张西望,看着周围的人来人往。笑声太多太洪亮了,裹在海风里,吹得龙脑袋嗡嗡作响;但他感觉男人很高兴,于是他也高兴地摇着尾巴,一甩一甩。路过人群时,有人注意到他们,邀请刃也加入进来,而刃只是遥遥地举起酒杯,歌声盖过他的声音,他听见自己对着欢闹的人说,玩得开心。

 

“到这里来,客人,还有小家伙!”

 

穆里姆在人潮的中心等着他们,人潮的中心是仙舟人在夜间要点起的巨大的篝火台,而篝火盖在伊须磨洲人搭建的石舞台上,舞台上还站满了人。伊须磨洲人和仙舟人手拉着手,他们舞蹈;伊须磨洲人的头上插着仙舟的簪花,仙舟人的胳膊上画着伊须磨洲的图腾,他们握住身旁人的手,环绕着篝火慢慢地旋转,朝着同一个方向踏着自由的舞步,并且歌唱。每一个掌心都是汗津津的,体温通过皮肤传递,感情在歌声里升温。

 

在欢歌中,比常识里更加漫长的白日也会显得短暂,在日落时温暖的日照里,穆里姆给沉默的男人和幼龙介绍伊须磨洲的过去,从未开化的时代开始,到与天驱商会紧密联系的现在,从作为宗教节日祭祀神明的神陨节开始,到众人通宵达旦、彻夜笙歌的现在。“仙舟人和我们一样喜欢今天!”刃在心底轻声地应和,是的,没有人不喜欢这座生机勃勃的城市,笑声与歌声汇聚成海啸,笑容与舞蹈都像是火焰。

 

当夜色开始染上天幕时,由仙舟的使者举起火把,在无数闪闪发光的眼睛的注视下,最大的篝火轰然点亮了整个海滩。新的一波歌声响起,伴随着骤然猛烈的海风,火焰在风中舞动,歌声也在风中高扬,诗人们如泣如诉,传唱着巨舰的坠落和生命的涌动。白日欢快的舞蹈在夜间更加热烈,伊须磨洲的彩绘涂料里加入了荧光的物质,于是海滩上有鱼群在游;伊须磨洲的环境很好,晚上能看见浩瀚的星河,星河倒映在海潮里,而灯也一盏盏地点起来,骤然铺开一整个海滩的星与月,地上的星河一路绵延到天际,刃扭过头,看见丹恒不知何时抬起来脑袋,青色的眼睛也波光粼粼。

 

汗水,酒,眼泪,食物,香料,许多许多来自星海的气味都在海风的咸味中混合,它们糅为一体,点燃每一个在此时欢度节日的人。夜幕让节日的气氛达到了高潮,而高潮到达顶峰,在夜晚的某一个时刻突然止歇——那些喧嚣的声音都退去,像是海潮被引力带走;青年、孩子与仙舟人,他们都在海岸边坐下,望着遥远的海。

 

“这是神陨节最重要的仪式,是伊须磨洲和仙舟的约定。”

 

远海的海水是黑色的,在丝绸一样起伏波澜的海面上,年长的水居者从水底浮出,他们有着光滑如鱼的、生着鳞片的表皮,颈侧翕张的鳃,更接近颅骨两侧的眼睛。人的特征已经在海洋生活中褪去了大半,他们像是异形的怪物,但没有人惊呼,没有人慌乱,岸上的人和海里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在平静中等待——

 

刃看见破海而出的星槎。

 

他想起来了,在他刚来到罗浮不久的时候,闲暇时路过不夜侯,听见说书人讲这段故事,关于坠落的仙舟巨舰岱舆。它带着寿瘟祸祖的污染独自远航,在丰饶民和步离人的攻击下四分五裂,当一切都无力回天时,那位名为青竹的领袖选择了自毁,英雄们用壮绝的牺牲断绝寿瘟的诅咒,给联盟了留下喘息的机会,也把污染控制在仙舟之上。

 

岱舆便坠毁在塔拉萨行星的伊须磨洲海域。

 

那时的伊须磨洲尚未开化,人们便以为那是天上坠落的仙宫,带来他们所不能理解的知识与物质。在足足七个行星日之后,等到海床的震颤与破碎平息,他们才满含着敬畏前去探索,在巨舰的废墟里传唱,他们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众神殿宫殿自高天之上陨落。神陨带来新生,于是神话建立起最初的文明,在巨舰的龙骨之上。

 

岱舆让伊须磨洲人开始新的繁衍生息,于是伊须磨洲人将自己视为岱舆的某种存续,直到塔拉萨与仙舟联盟缔约,天驱商会的人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两个世界的人才开始了解陌生又熟悉的彼此,通过数百个行星历前坠落的仙舟。此时的巨舰早已在海藻和鱼群的包围下沉眠,生命在残骸上生生不息,于是一场特殊的仪式在双方的推动下开展——

 

由伊须磨洲人潜入海底,收敛仙舟人的遗骨,将英雄们送上返回故乡的星槎。

 

岸上的仙舟人点起祈福的花灯,这些灯用伊须磨洲的草叶编制,燃尽后的残骸沉入水底,在海底自然降解,便是生物新的养料,于是海滩上的灯都熄灭,只留下篝火,沿岸飘起一片花灯的海。浪潮将灯向岸边推了推,又带回更远的远海,黑色的海洋上便浮起星星点点的光。如果有灯在海滩边搁浅,便会有人把它们推得更远,让寄托的灵魂融入灯的海里。

 

刃想起很久之前看过的罗浮丧仪,哀乐声里漫天的纸钱,纷纷扬扬的,像是下了一场大雪。他想起云骑军会给阵亡将士举办集体的葬礼,在每一次大战之后,由仙舟的将军带着幸存者来到墓园前的广场,十王司也会派出最高规格的仪仗,人们在墓碑的环视下念诵悼文。大多数将士会葬入集体的墓地,其中很多人没能找到姓名,便用统一的名义来称呼。

 

英雄。

 

仙舟上发生过太多的战争,有太多的将士为了后方的安定付出生命,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英雄。海风是温暖而潮湿的,刃却想起同样温暖而潮湿的血,溅在脸上,把护甲和衣物都浸湿。在快要记不清的过去,他曾经驾驶着金人奔赴战场,在那里看到过许多云骑军,萍水相逢,再见面时有的人站着,有的人躺下。而他们当中的很多人还很年轻,无论是长生种还是短生种,无论是狐族还是持明,每一个人在获得永久的深眠后都是安静的,躺在血泊里,不会再发出任何声音,等着十王司的偃偶前来收敛。

 

丧仪是有家的人才能有的,所以应星的父母没有葬礼,因为他们的家园早已毁于丰饶民的入侵。刃想起卡芙卡闲暇时看的书,她曾经读过意义莫名的一句,一个人要死去三次,才是真正的死去,一次是身体的死去,一次是葬礼,一次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人把他也忘记。

 

所以刃无论死去多少次,都不会有葬礼;他潜入仙舟祭扫过墓园,用伤痕累累的手吃力地拂过公共的墓碑,抹掉渗进缝隙的雨水,艰难地辨认那些掉漆剥落的名字。有很多名字很熟悉,又不是那么熟悉,他也对不上记忆里的人脸,只记得有很多很多人。这样的回忆会让魔阴身更快地发作,于是卡芙卡很少允许他去墓园,除非她也在旁边;他们去的时候墓园里正在下雨,雨水打在黑色的伞面上,卡芙卡站远一点,看着刃沉默地放下白色的菊花。

 

“他们是仙舟和伊须磨洲的英雄,是真正的神明。”

 

是的,庇佑百姓的英雄们才是神明,刃这么回答,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他也目送着承载了遗骨的星槎向天空驶去,数百年前的英雄在异乡永眠,数百年后的今日,他们被再一次唤醒,是故乡的人要带他们回家,回到他们魂牵梦萦的土地。星槎上刻了一行秀丽的文字,是伊须磨洲的语言,被人用发光的涂料细细描过,在月色里熠熠生辉。

 

上面写的是什么?

 

刃听见熟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温暖的手轻轻覆上他的脖颈,掌心和指腹都是柔软的,没有长出长期持枪带来的茧子,带着海水和汗,盖在人最脆弱又最致命的部位。刃知道自己的血液在冲撞,血管在皮下搏动,心脏也是,跳得快要冲出胸腔,偏偏嗓子糊住,像是填了一大口蜜浆。

 

穆里姆的眼睛还没有离开星槎,于是由他这个伊须磨洲人来回答,这是伊须磨洲的年长祭司撰写的祷词,他们在传闻中有着通灵的本领;当安魂的仪式在断舰上结束,为首者似有所感地吟诵,再由陆上的族人翻译成仙舟人也能理解的语句——

 

“你应为溺亡的水手解下缆索。

 

“别哭泣,我死后你便能平安航行。”

 

 

 

他应该在丹恒化形的那一刻就动手的。

 

小孩子筋骨绵软,不需要用很大的力气,只要捏住后颈轻轻一扭,就会立刻失去意识,获得至少一小时的昏迷。而星舰的跃迁只需要很短的时间,足够在丹恒苏醒过来前到达下一个目的地,如果动作够快还来得及做得更加精细,比如从把人随便扔在泰科铵星的某一个犄角旮旯,精细化为放在泰科铵大球馆的后街。

 

刃是在某一次出任务的时候知道的泰科铵星。不得不说公司的眼光毒辣,这个原本是公司沉船港的废墟星球居然还能从骨头缝,不,准确来说是退役巨船的碳纤维和不锈钢里,挖掘出利用的价值来。如果不是他在很早之前就来过一次,也想不到,只是短短的几十年,泰科铵星就能从垃圾场摇身一变,成为银河里耀眼的竞技胜地。

 

机动球大赛,刃走在泰科铵星的街头,看见路边电子大屏上闪烁的巨幅海报。

 

广告商用尽鲜艳的色彩和夸张的形容词来描述这个赛事,最顶尖的运动员,能够爆发出星舰级推力的辅助推进器,变幻莫测的立体环状赛道,被相位灵火操控的无规律机动球,激烈的身体摩擦与碰撞……你能想到的一切都可以在里面看到。如果不能亲自来到现场也没有关系,星际和平影视独占赛事转播,他们掌握了最先进的超距遥感技术,连运动员本人的感官体验都能录制下来,只需购买机动球大赛专属会员点播权——

 

刃收回视线,再次确认了一下任务的目标,是一家影视公司驻泰科铵星的代表,他会在今晚半决赛结束后的深夜十一点离开安保重重的酒店,走进泰科铵大球馆的后街。

 

后街,这才是被公司的机械手臂抹除了原貌的旧泰科铵星最后的残余。星际和平娱乐的运动专家将星球上自发形成的地下法则进行改造,原本是用于在沉船舱管道内行动的推进设备成为竞技的工具,业务员们争夺的高规零件也化作碳纤维和不锈钢组成的机动球。旧日在废墟生存的法则以近乎荒诞的娱乐化的方式暴露在阳光下,但这不代表阴影的消散,无论灯照多么纯洁耀眼,影子都会存在——于是他们转入了地下,他们称呼为后街。

 

地面上的市场围绕着特许赞助、转播授权等光明正大的交易,地面下的市场自然是见不得光的东西,乐透式投注、皮肉交易、非法行医……一切只能存在阴影中的行当,完整且完善地在后街的阴影里滋长和茂盛,通过泰科铵大球馆里的每一场竞赛。他应该把丹恒扔在这里,刃有些凶恶地想,脆弱无害、不知来路的小孩会被人口贩子捡走,品相好的就培养成服务生或者运动员,不好的那些是什么下场,没有人知道。

 

恶劣的生存环境会逼着人迅速成长,刃太清楚了,就像是他长生之后睁开眼的第一次被杀,刚刚苏醒的肉体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剑锋就捅进了他的胸膛,精准切入肋骨的缝隙扎破心脏;于是他在一次又一次的死亡里学会了拿起剑,那把支离破碎的、用丰饶的力量糅合拼接的剑,满含要把精神都撕裂的恨来挥动,以毁灭自己为代价反击。

 

——他也需要丹恒像这样。恨他,恨入骨髓,让这股恨意作为动力,倒逼自己迅速地成长,然后拿起击云,或者别的也行,只要把人杀死,这样他就解脱了。

 

如果将死亡的条件限定为由丹恒来动手,那事情简单多了,刃可以现在就塞给丹恒一把刀,枪也可以,对准自己的心脏,就像是很多年前一样,很轻松就会死掉;刃甚至真的这么干了,他和穆里姆告别,抱着幼年的丹恒回到星舰,然后塞给懵懂的孩子一把刀。刀是从星舰的厨房里找到的,剔骨专用的尖刀,足够锋利。

 

他把丹恒放到椅子上,让柔软的手握紧刀柄,自己则半跪下来,像是等待授勋的骑士,让刀尖抵在自己的胸膛上。刃第一次耐心地对待小孩,用手协助丹恒把刀尖对准位置,以免扎错了地方,再压下血液里沸腾的嘶号,循循善诱地说,来,用力往前。

 

蜕生真的让丹恒的头脑回到了小孩子的状态,他呆呆地看着笑得有些癫狂的刃,下意识地想松开手,却被刃强硬地固定住手指。他感到害怕,青色的眼睛里浮现出薄薄的雾气,眼见着是要哭出来了——对孩子来说,眼前的情景是费解的,但他有天生的对恐惧的感知——细瘦的胳膊开始颤抖,连带着刀尖也跟着摇来摇去;剔骨刀的尖端非常锋锐,便是摇摆的功夫就扎穿了衣料,更别提刃因为激动而剧烈起伏的胸膛。

 

只是呼吸的功夫,刀尖就已经没入了皮肤组织,并因为丹恒的颤抖而在伤口里搅动,于是血色迅速地扩散开。但这不够,远远不够,刃能感觉到丰饶的力量开始作祟,生长的皮肉快要把刀尖咬住。“快、快啊!”他近乎失态地吼出来,丹恒的眼泪也跟着一起下来了;但小孩就是这么握着刀柄,不肯动一下,甚至想把这个沉重的、把眼前的大人刺伤的东西扔掉。

 

于是刃主动地将尖刀送进了胸膛。

 

刀子对的位置不太好,扎到了肋骨,刃便握着丹恒的手,让刀尖向上斜刺进去,狠狠挫过骨骼的上缘,他们都听见沉闷的、噗嗤一声响。血一瞬间就流出来,顺着刀身往下滑,流到丹恒和刃的指缝里,温热的,微微有些发黏。血液的外流带走体温和意识,于是刃心满意足地向后仰倒,后脑磕在柜子上也不在意;失血过多会让人耳鸣,在越来越大的嗡鸣声里,他闭上眼睛,听见小孩子刺耳的哭叫,但他不在意。

 

死亡。他的喉咙发出喀喀的声音,是因为血涌上来堵住了气管,真好,正好,可以加速他的死亡。他便不再试图说话,乖顺地放松身体,让自己沉入黑暗。

 

刃死过很多次,但他每一次都会复生。死亡的感觉就像是做一场黑甜的梦,没有什么神明的接引,也没有地狱,只是睡着了一样,直到丰饶的诅咒修补好他的身体,他便睡醒。可他没有想到这一次还能醒来;睁开眼睛前,他先感觉到的是温热的一团东西,紧紧缠在脖子上,快要把他勒死,很熟悉的触感,光滑的,有着细密的纹路。

 

……是丹恒的尾巴。

 

他又死而复生了。

 

星舰内部的灯光很亮,刃的眼睛被晃了一下,连带着失血过多的脑子也有些迟钝,缓了缓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有些恼怒地抿紧了嘴唇。杀死他的尖刀掉在旁边的地板上,应该是肌肉组织在修补时把它从伤口里挤了出去,衣服和地上都是干涸的血迹。他想要爬起来,然后才发现自己身上趴着个小孩,是丹恒。

 

现在的丹恒真的太小了,骨头也是绵软的,缩起来的时候只有一小团。他把脑袋埋在刃的肩头,还收不回去的龙尾紧紧缠着刃的脖子,就像是怕人跑掉一样,甚至用手扒着刃的领口,险些把大人勒出个好歹来。刃有些不耐地拎住幼崽的后颈,想把人从身上拽下来;但他的手刚摸到丹恒的皮肤就觉得不对,赶紧把人翻过来,露出一张红扑扑的脸。

 

——丹恒在发烧。

 

刃终于想起来,那条龙尾巴应该是凉的,但它很热,因为它的主人在高烧。应该是被吓得厉害导致的惊厥,继而高热,也不知道烧了多久,丹恒的嘴唇已经有些泛紫了,呼吸急促,身体也止不住地抽搐。顾不上一地的血,刃连忙把人抱进卧室,让小孩平躺下来,解开衣服防止呼吸困难,然后冲出去找药。

 

不死的星核猎手在做医生这方面实在没有经验,于是星舰内的高级医疗机器人被唤醒,扫描完毕后迅速分析病情,并自动从医疗舱内调取了相应药品。等镇定退热的药物一点点流进体内,丹恒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刃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汗,已经快要干透了,但衣服还是黏黏地贴在身上。

 

他出去换衣服,顺便把地上的血弄干净,弯腰拖地时刃后知后觉,是不是有点太担心丹恒了,刚刚的一切都像是本能的反应,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一身狼藉。是因为丹恒死了就没人能杀掉自己了,他这么安慰着心里疑惑的小人,然后去研究晚上吃点什么。

 

刃一向不重视口腹之欲,只要能保证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即可,压缩干粮连吃一个月都无所谓,但看丹恒现在的状态,饭是不能随意对付了,至少丹恒那家伙的不行。他只好按耐着性子去看菜谱,受过重伤的手有些不听使唤,好在拿刀切肉时还算利索,有些笨拙地炖了锅鸡肉粥,为了照顾病患还没怎么放调料。但他做饭真的一般,粥有些糊底了,刃便把上面干净的部分单独盛出来放进保温箱,自己解决掉了剩下的。

 

丹恒在四个小时后醒过来,虽然烧已经退了,但眼睛还是红红的,刃端着碗进来就看见他在被窝里缩成一团,抱着自己的尾巴,只露出柔软的黑色发顶,还有两个短短的、只冒了个尖的龙角。刃觉得有些好笑,清了清嗓子,如愿看见被窝抖了一下,小家伙又团得更紧了。

 

“好了,起来吃饭了,你不饿吗?”

 

回答他的是小心张望的青色眼睛,眼白上爬着血丝,眼眶里还盛着半包水。紧张地盯着刃看了一会,丹恒还是爬了出来,试探着想拿碗,然后就被轻轻敲了敲爪子。“坐好,我喂你。”洁白的围兜系在脖子上,丹恒呆呆地看着伸到面前的饭勺,又看了看安静举着勺子的刃,小心的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米汤,接着就被半强硬地塞了一勺进嘴。

 

一顿饭在近乎窒息的沉默里吃完,刃的沉默是因为他本就不喜欢多说,丹恒的沉默则更多是因为惧怕,小孩子不大记事,但这不意味着他们不懂事。吃完饭刃要给丹恒擦嘴,他放轻了力道捏住小孩柔软的脸颊,用毛巾裹住指尖,俯下身去擦嘴角的残渣,他擦得专心致志,没注意到小小的手伸向了自己的胸口。

 

很轻的一下,碰在之前刀子扎进去的地方,刃先是一愣,然后听见自己说,没事了,已经好了。他没想到这样的回答会让丹恒又开始分泌眼泪,刚发完烧的小孩说话还有些含混,要哭不哭的就更难听清了,但刃还是努力分辨出来说的是什么——丹恒问他,你痛不痛?

 

倒是刃一下子僵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疼痛,神经的固有反应,本能的信息传递。哪怕不止一次感受过灭顶的痛楚,也只能提高人对疼痛进行感知的阈值,并不能通过自我欺骗实现完全的无感。疼吗?当然是疼的,在心脏被刀尖刺破、像漏水的气球往外流血的时候,在后脑撞到合成金属的柜门、发出沉重的一声响的时候,怎么会不痛呢?但刃摸了摸丹恒的脑袋,说,不痛,一点都不痛,不要怕。丹恒看上去不太相信,可他还是点了点头,说他不害怕,刃没忍住弹了一下他的脑门,臭小子还嘴硬,快睡吧。

 

饭碗放在床头柜上,刃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坐在床边,一直等到丹恒完全睡着。小龙崽在睡梦里也是不安的,又把尾巴抱进了怀里,这样的动作不可避免地掀开了被子,刃便轻手轻脚地盖回去,再把被角掖紧。等到被子盖好,盯着那两颗青色的龙角,刃又有些出神;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嗤笑了一声,声音很轻,不仔细听只觉得是喉间滚过了一口风。

 

惊厥导致的高热去得也快,又是一觉睡醒,丹恒的体温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于是刃松了一口气,又开始思考怎样获得真正的死亡。但谁也没有想到,从卵里带出来的、被毁灭的力量污染导致的隐疾,就这么在一场急病里爆发了。

 

脆弱的免疫力带来的是无时无刻不在的感染风险,以及生病后漫长到快要淡化时间的治愈。在丹恒因为受凉咳嗽,咳着咳着却吐出血来之后,刃便禁止他离开星舰了,而他们刚刚跃迁到螺丝星。丹恒是在书上看见的这个地方,他很好奇那座由整个星球构建的行星差分机,于是刃就调整了目的地。

 

你不能去。丹恒的眼睛里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失望,但刃的态度很强硬。螺丝星上满是机械的浮尘,我不想下去给你收尸。

 

刃说的是真的,那颗濒临死寂的星球被探寻机械生命本源的种族改造为运转差分机的动力,行星级的能源让纯粹理性的齿轮巨构通过吞吐打孔纸带演算一切,无数齿轮的咬合和嵌套把星球彻底地掏空,于是那里已经不再适合碳基生命的活动,正常人类也需要依靠军备级的外置辅助装备才能行走。星舰上有装备,但我不想冒这个风险,刃蹲下来与丹恒平视,猩红的眼睛里映出男孩苍白的脸,你的身体太差了。

 

于是丹恒钻进了星舰的资料库,那是参考星穹列车的智库改建出来的,装载着人类现有的全部知识,并在开拓的途中不断补充。就和丹枫转变成丹恒后在幽囚狱里的时光一样——刃曾经听景元隐晦地说过一些——新生的龙尊不允许踏出牢房,便靠着看书了解外界。

 

端着茶水敲门前,刃通过门缝看了丹恒许久,看着小小的身体爬到书架梯子上,小心地拿下一本镶嵌着铆钉和齿轮的大部头。这本书是刃在贮藏室里翻到的,应该是列车组的人放进来的,记录了螺丝星的历史,非常应景地用小零件装饰封面。在飞船到达螺丝星的前一天,刃把它放到了书架上,如愿以偿地看见丹恒在现在把它拿起来。

 

刃又突然觉得难过。他在很多个无眠的夜晚思考,为什么突然抽了风要把丹恒带出来,而不是老老实实地留在列车上,或者把人送回罗浮;他回答不上来,只记得那时候隔着水箱和眼膜与丹恒对视,脑子一热就这么干了;他是潜意识里觉得丹恒想出去走走的。

 

如果把持明族的寿命叠加,那么丹恒已经活了万年;不久前还是龙形时在伊须磨洲,也许是他漫长的万年的时光里为数不多真正的自由,没有什么身份,也没有什么任务,单纯的无忧无虑的,不懂太多的东西,只会服从天性地在海水里扎猛子。可现在的丹恒出不去了,又回到了那一世又一世轮回的开始,在一方隐没于鳞渊境地庭院里,在不见天光的牢房中,只不过地点换成了小小的星舰和微缩的智库。

 

刃有些恼怒,针对自己,那天为什么那么着急,把丹恒吓出病来,还不知道要将养多久;而魔阴身在他的耳畔戏谑,这不是他应得的吗,那是你的仇敌,你恨着的人,曾经的他毁掉了一切——不会亲自看着他转生,你就信了持明族的那一套,前尘往事都一笔勾销了吧?

 

……不会。

 

刃沉默地拿着还滴血的菜刀,他刚刚给午餐的食材放完血,尸体抛在脱毛用的热水里,而热水让膻骚味混着血腥气在厨房里弥漫,混合成一种浓郁的、能够把气管堵塞的诡异味道。像是尸臭,也确实是尸臭,只是狭义上指代人类,在此时用来概括一切生肉,难以言喻的恶心,蚂蝗一样粘在身上,处理完他要去冲个澡。

 

他偏好的水温是冷一些的,能让不堪其扰的大脑从沸腾的血液里解放,水流声也会盖过那些谰语。此时刃选择把水温调到最低,让冰冷的液体密密地砸在头顶,然后跌在地上,带走满身黏腻。他想要呕吐,在厨房的时候,但现在好多了;于是他继续想着事情。

 

他也会懊恼,想到现在的丹恒和自己。为什么那时候不直接把丹恒扔去泰科铵星,泰科铵大球馆后街有专门的人,表面上挂着挑选好苗子的名头,背地里是银河里出了名的人口贩子,仗着公司的默许把手越伸越远;或者扔到塔利亚,传闻里由星际盗贼组成的公国,那里人口复杂,社会更是混乱。只要保证丹恒不死掉就行了,这样他也不会有负罪感,更没有什么留恋的心思;生命可以在绝地里求生的,丹恒的命那么硬,说不定再见面时已经是顶尖的机动球运动员或者盗贼头子,然后一枪把自己捅死,一个报仇雪恨一个得偿所愿,岂不是皆大欢喜!

 

可命运就是混蛋,让所有人一步错步步错,害得刃快要在复仇和珍重的裂谷里发疯,每每想到都觉得头痛欲裂。但刃还是会给丹恒做饭,参考星网上流传的营养食谱,变着花样选菜。他会注意观察男孩进食的顺序和速率,以此推断更喜欢吃什么,然后适当调整饮食配比。

 

身体退化成小孩子之后,丹恒的性子也不可避免地带上些幼稚,哪怕已经看了很多很多的书,比如挑食。他很聪明,也知道怎么顺着刃的性子,于是当不喜欢的菜端上来,他会安静地吃下去,然后露出不适的表情。

 

一开始刃还以为他是身体不适,查资料的时候看到过小孩子先天不足会影响食欲,或者菜有什么问题,从口味到品质,平白被吓了几次。后来知道了这是小孩的坏心思,瞧着那双青色的眼睛,刃也凶不出来,只好想办法把不喜欢的食物也多少添一点进饭里,只要不被发现,要是被发现了就去敲小龙崽子的脑袋,说,你这个小崽子,真是难伺候。

 

理性告诉他,做这些只是为了保证丹恒这个病秧子活下去,活到能拿起击云把他杀死的那一天;但私心在隐秘的角落里喃喃,不仅要长大,还要健康地长大才行。

 

很不愿意地承认,做饭在绝大多数时候会让刃平静,因为食谱的学习对于他来说是全新的事情,头脑能从混乱、陈腐而虚幻的记忆里抽身——当然,偶尔也会闪回那些血色的过去,不过此时的他不是孤身一人,年纪尚小的龙崽子再怎么乖巧,时不时也能闹出动静,把注意力转移到现实中来——然后专注于眼前触手可及的食材。

 

受伤的手在拿起菜刀时渐渐稳定,就像是还在工造司的时候握紧铁锤,案板上的鱼和菜与砧子上烧红的铁料重叠。做饭需要一些耐心,在准备阶段注意色泽,在烹饪时关注气味,在端上餐桌前也需要装饰,手指不支持刃摆出什么精巧的花式,但他可以用吸油纸擦掉盘子边缘的汤汁。

 

沉默地看着食材在锅里翻滚时,刃会放空大脑;他不去主动回忆过去,但也不会思考太具体的未来,把丹恒养大是一个庞大但明确的目标,除此之外做过多的计划都是给脆弱的神经增加负担。“阿刃是一个坚强又脆弱的人呀,但很可靠。”卡芙卡这么评价过,“不过也要学会放松自己哦?”

 

不过丹恒是一个对未来有想法的人,至少这一世他是这样的。很久以前的丹恒是活在龙师教导下的,上一世的丹恒也是在流亡里迷茫过、直到踏上星穹列车才有目标的,现在的丹恒则过早地觉醒了规划的意识,也许是看书看得太多了。星舰的燃料自给自足,成熟的大人太过放空,于是丹恒成为了旅行路线的规划人。

 

离开塔拉萨的伊须磨洲之后,他们又去过了很多地方。萨尔索图星因为广袤的沙漠,在宇宙里呈现出金色,这颗星球在很多个星历年前因为陨石雨撞击造成的夹角而逐渐停止自转,漫长日照带来无法生存的酷暑,严寒到难以忍受的黑夜占据了一年剩下的时间,于是城市被迫学会了追逐晨昏线飞翔。

 

他们来的时候,萨尔索图还没有完全停转。丹恒的身体状态还算不错,于是刃难得松口带人出去,他们穿上扑翼装,站上风滚草的瞭望台,然后一跃而下。萨尔索图人在白昼与黑夜的夹缝里生存,却长出一颗乐观而浪漫的心脏,他们为旅人的第一次飞行尝试欢呼,不会嘲笑一直生活在陆地上的人因为自主飞行而欢呼、一张嘴却吃了一嘴风沙的狼狈样。等刃拎着晕晕乎乎的丹恒回来,就收到一块玻璃蚀刻的画,上面是一大一小在飞翔。

 

城市的飞行速度决定了白昼与黑夜的长短,而萨尔索图人并不甘于将时间死板地一分为二,在漫天的黄沙里也有了夏与冬的时令,简单的区别却让一成不变的一年在时间的刻度上产生变化,变得灵活而界限分明。丹恒不想让旅行变成草率的路过,刃便带着他在风滚草生活了三个月,正好赶上夏令日的计时,白昼适当延长。

 

空渔人的捕猎时间也延长了,他们在清晨飞往沙地,于傍晚回到城市,捕获的燃素水母是城市继续行进的动力。刃和丹恒的住处靠近名为空港的港口,于是见过很多次出发和返回。空渔人会戴上鸟喙状的鹰盔,把缠绕了家人发丝的金属支撑装入束带,再用束带固定住翼装,带着平安归来的祝愿,在渔猎队长的带领下俯冲而去。

 

捕猎是一份危险的工作,沙地上不仅有装满灵火的水母,还有将人类纳入食谱的巨禽;所以空渔人的队伍里少不了伤亡,刃和丹恒也见到过很多次葬礼。瞭望台是城市的中心,它不仅被用来观测行进的方向,也用来将灵魂安葬。如果遗骸实在无法带回,翼装和鹰盔就代表了死者,家属会把它们从瞭望台上抛下,向着身后黑暗的大地。

 

落地是萨尔索图人的死亡。

 

每一个萨尔索图人都会飞翔,也禁锢于天空,直到死去后才能在沙地上永眠。萨尔索图的葬礼上没有哭泣,坠落的翼装与的蒲公英信箱一样,只是飞行的精神在此刻暂时的停留。而他的同伴还将飞行,信的主人还会前进,人与城市都不能停下。

 

刃和丹恒被邀请参加过葬礼。当包裹在翼装里、用夹着家人发丝的束带扎紧的遗骸从瞭望台边缘落下、化作视野里的一个小点时,刃抱着丹恒,问他,你怎么看待死亡;这个问题太过深奥,但刃还是问了,并没有去想葬礼对于孩子的意义;他觉得丹恒能回答出来,小孩的身体里装着一个活了万年的、疲惫的、用轮回来清洗腐朽的灵魂,蜕生的人只是暂时忘记了过去,但依旧是早慧的,这是悠长生命的特质。

 

丹恒说,他是自由的。那个过世的萨尔索图人死于捕猎途中的突袭,他的队友从鸟嘴里抢下一条胳膊和一条腿,还有沾满血的鹰盔。他的家人在头盔上雕刻,刃念出来给丹恒听,大地并非鹰的枷锁,翅膀才是;因为它,你必须飞翔。

 

“这也是自由吗?”丹恒想了想,声音还有着小孩的幼稚:“是的,因为他的灵魂会被家人会带着飞翔,不必再穿上翼装。”

 

刃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摸了摸孩子柔软的发顶,告诉他,如果你回去之后没有发烧,我们过段时间就回螺丝星一趟;你可以去上面走一走,但是要戴防粉尘的面罩,那玩意很厚很重,戴上会不舒服,而丹恒的眼睛骤然亮起来,很开心地说好。

 

他又往刃的怀里钻了钻,掰着手指头说,他看书时看到了一个叫翁瓦克的星球,那里有一个叫瓦克岛的岛屿,岛上有一棵叫西斯腾的大树,树上结着的果子里会钻出动物。刃知道那里,回答他,他们已经路过,之所以没有下去是因为瓦克岛上正是六十年一度的战争,新的魔王和动物一起从果实里孵化出来,人们正在为了生存战斗,为什么想去?丹恒想了想,因为大树上长动物会很神奇,刃揉了揉他的脑袋,要是喜欢可以弄一颗果子回来研究,你不是一向喜欢捣鼓这些吗?

 

在他们说话的间隙,葬礼已经进行到了尾声,按照传统,萨尔索图人会拿出玻璃的乐器,将要对逝者说的话都录进去,追随着翼装一起扔下去;不和翼装一起扔,是因为乐器是用来祭奠这片生养了萨尔索图也吞噬着萨尔索图的沙地,人们在死前都不能落下,抛下的乐器便代表着落地与逝者团聚的心。

 

说话需要一些格式,用自己的名字起头,再开始。刃和丹恒不是本地人,自然不需要加入其中,便在旁边听着。听了一会,丹恒突然动弹起来,挣扎着要离开刃的怀抱,刃有些不解,但还是松开了手。幼崽已经长高了不少,头上的龙角也长长了,探出圆润的尖尖。丹恒有些慌乱地转头看了一眼葬礼,又看向刃,青色的眼睛里满是困惑;刃听见他的低语。

 

萨尔索图的太阳很晒,不做防护能把皮肤都晒到脱水,但当听清楚丹恒说了什么之后,刃感觉到了寒意,从尾椎一路爬上后颈,如坠冰窟;而他的血液开始难耐地鼓动,耳边癫狂的谰语也更加清晰:不要想着逃避,你看,一切还是会发生的。

 

——丹恒说,刃,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我叫丹恒。

 


 

刃通知了列车组来罗浮接人,然后将丹恒送去了仙舟。

 

一直跟着刃生活到现在,突然就要这么分开,丹恒吓得不轻,哭着问是不是他做错了事,刃能不能原谅他,不要把他丢下。刃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拍打着小孩因为抽噎而发抖的后背,告诉他不是的,他没有犯任何错,只是自己实在不能再把他带在身边了,不是他的问题。但丹恒是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的,只是大哭;刃不得不在饭菜里加了镇定药物,而那时他们刚刚一同享用了西斯腾鱼炖的汤,雪白如牛乳。

 

药物的分量对刃完全不起作用,对丹恒已经足够,把人抱回卧室后刃就去了驾驶舱,看了一眼星舰的航行路线规划,预计一小时后到达玉界门。他已经提前说好了,星舰会在流云渡停泊,他离开,丹恒会留在上面,由符玄负责接应,列车组直接去找她就行;他也给银狼发了消息,麻烦她建立一个临时传送门,另一端定位在塔利亚的钉壳镇。

 

穹一直在给他发消息,问他怎么了,列车组的小群里也是信息不断,叮叮当当地响,刃一概没有回复,直接删掉了他们的联系方式,再一键退出群聊。银狼发了个全息投影过来,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定位到的,告诉他卡芙卡已经醒了,不管发生了什么,人先回基地一趟再说。“不要拒绝我,大叔,就当做让我帮忙的报酬。”天才骇客的胳膊已经好了,嘴巴里叼着棒棒糖,棍子在齿关不安地转来转去,“卡芙卡很担心你。”

 

刃同意了,等到星舰停稳,便通过临时的跃迁装置走了,丹恒还在卧室里乖乖地睡着,药效应该还有半小时,按照列车组的重视程度,醒了差不多人也到了。装置启动需要一点时间,刃就在这点时间里看着丹恒沉睡的脸,人虽然长大了,龙角也长了,但脸颊还是有着圆润的弧度,他伸手轻轻摸了摸。那双和之前的每一世都一模一样的青色眼睛闭着,刃想起丹恒刚破壳的时候,龙的眼睛鼓凸出来,盖着粉白色的膜。

 

明明已经走过了很多个星球,在星海旅行了很久,感觉却像是一眨眼,一眨眼的功夫,半死不活的小龙就变成了大孩子,从恹恹地窝在水底睡觉到现在能拖着书架梯子爬上爬下。刃感到有点骄傲,小龙没有被他养死,还养得很好,脸颊上长着肉;心情又有些复杂,他养大的上上一世的挚友和上一世的仇人——

 

——于是他又开始头痛欲裂。恶魔在脑海里大笑,是啊,你亲手带大了你恨的人,你是真的恨他吗?

 

是的,是的!刃歇里斯底地呼喊,如果不是恨,他为什么要在上一世追杀丹恒,直到他死于终局之战的重伤。在饮月之乱里他们是共犯,明明他被十王司判死,却被丹枫和倏忽的力量污染,带着残废的手变成长生种;等到他被疯癫的女人一遍遍杀死,直到学会了自残的武艺,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满身的血逃走,跌跌撞撞地去找昔日的挚友。他想要质问丹枫,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些错事怎么样了,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你又怎么样;可回答他的只有戳进心脏的击云,枪尖扎断了他的肋骨,那张和丹枫一模一样的脸上满是惊恐。

 

当然恨丹恒了,退鳞让丹枫转生,于是那些美好的过往和滔天的大罪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他偿还了欠仙舟的债,只要不踏足故地就可以放下过去,但是刃要背着这些活着,一直活着,无休无止地活到世界尽头,凭什么、为什么?

 

然后那狗屁的命运还要拿他取乐,嘴上说着他也可以去死,反手就把赐死的权利交给了丹恒,于是他的追杀成了喜剧,活着的动力从仇恨变成了等丹恒长大再把自己弄死,兜兜转转还是揪着他和丹恒不放。偏偏丹恒又是一副脆弱的身板,不多加照看都不一定能平安长大,万一半路夭折了怎么办?

 

但是你可以让他恨你呀,血色弥漫上视野的那一刻,刃听见戏谑的声音,你为什么要带他出去呢?旅行是不是让你们都很开心?

 

那是可怜他!上上一世及以前是被龙师被责任禁锢的傀儡,上一世是驱逐出故乡的罪人,这一世还没出生就被毁灭侵蚀、差点就死在蛋里,不可以施舍一点可怜吗!——刃恍惚间又看见青色的眼睛,一双又一双,或是因为看见了未曾见过的东西而闪闪发亮,或是在一片血色里依旧熠熠生辉,或是平静到几乎死寂的深湖,或是因为惊恐而瞳孔紧缩,都是丹恒的眼睛——我可怜他!这是我的赏赐,他欠我的,他要感谢我!

 

刃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一下又一下,撞得肋骨生疼;他的头也很痛,像是刀尖从太阳穴刺进去,把大脑搅碎成一团浆糊。刃看见眼前有黑色的人影在扭动,床上的丹恒消失了,取代他的是没有人脸的尸体,血液从身下源源不断地往外流,很快就淹没了房间的地板;等他狠狠地眨了眨眼,尸体就长出了脸,是他自己的脸,灰白的长发在血海里散开,像是漂浮的海草。他想要大叫,想要拔剑把眼前的都砍碎,但是有人跟他说不要,于是他逃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摔进跃迁的粒子门。

 

意识在这一瞬间消失了。就像是一滴水混入海洋。刃知道他的魔阴身发作了,一旦发作他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但他没想到这次这么严重,就像是被夺了舍,彻底失去对身体的控制;但他已经无力再去管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走了,没有留在星舰上,刚刚是丹恒躺在他面前,他没有伤到小孩。

 

失去意识的人无法判断过去了多久,再睁开眼时,刃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身上缠满了束缚带。这些带子用了高强度的复合材料,一两根就能吊起一艘中型歼星舰,刃也奈何不了,更何况他感受到了身体的疼痛,来自于四肢的骨头。应该是被打断了,又被小心地接回去,夹板和拘束带一起固定住了断处,但还是有些错位。没关系,这具身体会自己再把骨头扭回来的,只是有点痛,他最清楚不过。

 

眼前是灰色的天花板,上面嵌着白色的灯带,刃花了一些时间才想起来,应该是星核猎手基地的房间,重建依旧保留了原来的风格。他费力地扭过脖子,看见跪坐在一旁的人,是卡芙卡,这段时间的昏迷让她的头发长长了不少,有些凌乱地披在肩头,衬得脸色更加苍白。而最大的区别在于她的身体,没有衣服遮挡的地方是合金的义体,在灯下泛着冷光。

 

……还没来及去装仿生皮肤,朋克洛德的义体医生不太好约,吓到你了吧?

 

卡芙卡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淡紫色的眸子里有掩饰不住的倦色,以及隐忍的悲伤。她伸出正常的、血肉材质的手,轻轻覆上刃的额头,掌心是温暖的;刃听见她说,阿刃,你回来的时候魔阴身很严重,之前从来没有过的,萨姆不得不打伤了你,不要怪他好不好。你还好吗,艾利欧已经和我说了,辛苦你啦,一定很累了吧?

 

卡芙卡没有用言灵,因为她没有用听我说来开头,但刃还是平静下来了,也许是因为重伤,也许是因为拘束,但他在心里认为是她的话起到了安抚,因为在话音落地的那一刻,他感到了放松,或者说疲惫,从身体的最深处涌上来,爬到眼睛时火辣辣的,似乎是要流泪。“我像个小丑。”声带在震动,因为呛血而嘶哑。

 

是的,他像个小丑,在那场萨尔索图式的葬礼上,丹恒问为什么他的名字是丹恒时,刃就意识到了,之前做的一切都是一出荒诞的喜剧。如果问为什么要好好照顾丹恒,他可以回答,为了保证这人平安长大,或者更极端一点,等真正懂事了再把人抛弃,以便恨意发酵到再见面时不会手下留情;但他无法解释为什么要称呼丹恒为丹恒。

 

持明族的蜕生真的会忘记前世的一切,刃见识到了,新生的丹恒真的是全新的、什么都不懂的、什么都不记得的小孩,唯一的好处是跳过了婴儿的阶段。这一次蜕生应该是真正的新生,罗浮早就撤销了流放的惩处,星穹列车的旅途也暂时到达了终点,世界在战后会走向新的未来,一切都是崭新的,丹恒也会是新的,持明卵里会孵化出一个洁白的灵魂。

 

名字对一个人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代表着关系亲密的人的期许,或者自己的寄托,比如当刃决定作为斩除一切的武器活着时,应星便彻底地死去,“刃”是他给自己的全新的名。可他就这么自然而然地给了丹恒名字,还是“丹恒”;此时的他终于意识到思考。

 

丹恒,丹枫。丹恒就是曾经犯下重罪的丹枫,丹恒就是他最恨的人——

 

于是旧日的壳子又套了回去,用这个伤痕累累的名字。

 

刃觉得过去的丹恒太苦了,新生的丹恒应该是渴望自由的,于是他带着丹恒去旅行,却忘了身边的已经不是曾经的丹恒,他是全新的个体,刃没有问这个新生的小家伙是不是想要将旅行视作自由。刃觉得自己给了丹恒自由;刃知道蜕生的丹恒不再是过去的丹恒了。但刃同时又像对待过去的丹恒那样对待全新的丹恒,就连自由都是基于对过往的追忆。

 

于是他所谓的自由就像个小丑。他在自相矛盾,他在自欺欺人。他还在透过眼前的人看过去的影子。所以说真正放不下过去的是他自己。

 

一直压抑着的魔阴身便彻底爆发了,当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

 

刃没有告诉丹恒,在想到把人送走之前,他已经自尽了一次,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一开始是为了压制魔阴身,用支离剑划伤手腕放血,但收效甚微,于是剑尖扎进手掌,把整个左手都扎穿,钉在地上,还是不行。所以他选择一剑穿心,剑锋卡在肋骨上,他便用力按压剑柄,直到肋骨承受不住施力地折断,然后刺破了肺。他知道自己不会死,所以没有留手;他必须要立刻让自己失去意识,因为魔阴身一直在喋喋不休:杀了丹恒,或者把丹恒抛弃。

 

所以他再一次死而复生,在自己的血泊里,就像丹恒刚化形那天一样,只是这一次房间里空无一人,而且刃锁上了房门,甚至点了掩盖气味的香薰。清理血迹的时候刃就在想,必须要把丹恒送走了,他的魔阴身一定会在短时间内变得完全不可控。

 

“那你现在要怎么办呢,阿刃?”

 

刃听见哀伤的女声。头顶的灯太刺眼了,于是他闭上眼睛,听见自己回答道,我去塔利亚的钉壳镇。

 

那里曾经是繁星的垃圾场,因为灭星战事而荒废的沙地下,躲避巡海游侠的星际盗贼组建了所谓的公国,实际上就是在鼠类种群挖掘出的地道里苟活,为了食物和水源赌上自己和别人的性命。直到自称“警官”的老流氓在废料场上建立最初的钉壳镇,匪徒的秩序才开始真正建立——不,不应当说是秩序,塔利亚就是混乱的星球,哪来的秩序,钉壳镇建立的是临时公约,让人可以在这里暂时喘息,废土工程专家们能坐下来为了机械动力腿部装甲该用哪根裸皮电线吵架,废土客也可以用汽油味的葡萄汁把自己灌醉。

 

因为逃亡而形成的野蛮社会,也很适合孤身一人的自我流放,所以刃说,我去那里吧,不死的身体让他不用担心安全,蛮荒的土地也能够承受魔阴身导致的狂化。但具体要在钉壳镇做什么,刃也没有想过,只想着要离开;想到之前曾经考虑过把丹恒扔去塔利亚,刃不禁在此时苦笑,真是造化弄人,到最后还是自己去了。

 

那就当做是一场放逐式的旅行吧,没有期限,没有计划,暂时一个人。卡芙卡轻轻握住刃的手,她的一只手带着微微的汗,一只手是冰冷的铁,都用来托住刃受伤的手,好像捧着什么珍贵的宝物。她说,艾利欧告诉我,他送给你礼物,那我也送给你一份吧。

 

“听我说——

 

“你要记得那些苦痛,但不要永远地停留;当你觉得失控,就先放下手中的东西,出去走一走;要是觉得悲伤,就吃一些甜的,喝一些酒。你一定会得偿所愿,但在愿望实现之前,我希望你拥有平静的生活。

 

“阿刃,一定要好好的呀。”

 

刃感觉嗓子被什么堵住了,他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说,但是说不出太多,于是他盯着那双足够魅惑人心、此时却只有温柔的紫色眼睛,声音喑哑地回答,好。

 

他就在钉壳镇住了下来,位置选在离镇子中心有些距离的荒漠,在嶙峋的巨石间寻找荫蔽,用一路上收集到旧时代的废料搭建起自己的营地。经历了盗贼公国在大强盗的表里不一中毁灭,塔利亚的流亡者终于明白了公平是幻梦,只有力量才是生存的基准,于是暴乱在一夜之间发生,在无数个日生日落后依旧存在,活下来的每一个人都是悍匪。隔着风沙和陈旧的油布,刃看见暴戾的改装越野车队横跨荒原,寻找新水源地的路上满是浓烟与扬沙,不断有人加入,也不断有人被抛下,他们都隐入尘烟。

 

长生种的不死身让刃有条件控制必要的生存需求,以往许多艰难的任务也倒逼他学会降低生理活动,饮水和进食的需要被压缩到仅够维持呼吸,他就这么保持着半僵死的状态坐着,靠在洞口内侧的阴影里,沉默地望着一望无垠的荒原。意识被生存挤压了活动空间,魔阴身的发作频率也会大大降低,只是这个方法太过极端,除非症状已经极其严峻,刃很少会用到。

 

塔利亚的荒原上满是星舰的残骸与废弃的辐射源,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没人愿意离开潮湿而温暖的地下,宁肯像老鼠一样在通道间穿梭。当非要登上地面时,所有人都会戴上厚重的呼吸面罩,实在是地表的辐射和沙尘暴多到不做防护就寸步难行。面罩是用废弃甲板弯曲后拼接而成的,从旧时代的建筑残骸里找到的衣物成为了过滤层,不保证清洁的效果,只要不吃一肺的沙子就行。

 

眼球也是脆弱的地方,于是人们将飞船拖入地底,拆下玻璃,打磨成护目的镜片,戴上时就像是蛙类鼓凸的眼球,有种滑稽的恐怖。一场外出就能将钢化加固的外层镜片磨花,沙漠恐怖的昼夜温差更是避之不及,在路上保住性命和物资是重中之重,所以很少有人会停下脚步,观察塔利亚的白天与黑夜。

 

刃看到了。白天的多数时候是遮天蔽日的红沙,那些庞大的舰船在沙尘暴面前也成了可怜的玩具,等到沙尘过去就会发现又有一部分废铁消失了。人类引以为傲的穿越星海的结构材料,在它们停下脚步之后也敌不过时间和环境的侵蚀,逐渐扭曲了那些凝聚着智慧和科技的形状,变成文明毁灭的模样,残破、腐朽,直到彻底湮灭。这时反而是原生的石头还矗立着,刃就躲在缝隙里,听着风震耳欲聋的呼号,遮蔽的布也猎猎作响。

 

夜晚的沙漠依旧是有风的,却温和了些,从钢铁尸体的丛林里穿过,发出的声音像是哭泣或者吼叫,状如恶鬼。风沙止歇之后,星星便露了出来,塔利亚的月亮很亮,照得周围灰色的云层也泛白,但星海比月亮更明亮,在墨色的夜幕上熠熠生辉,落进猩红的眼底。晚上太冷了,气温在短时间会暴跌到零下,于是身体理所应当地冻僵,连眼睛也冻在了固定的方向,沉默到死寂地盯着夜空。

 

刃忘记了时间,也不会去数日夜的更替,只是放空了大脑,所以当昏顿的脑海里浮现出另外一张星海的画卷时,他花了一些时间思考,这是哪里?回忆让他觉得头痛,身体的生理反应是回避,但刃下意识觉得这件事情很重要,于是他继续回想;他终于想起来,那不是星海,是倒映着灯的大海,由水组成的海。

 

伊须磨洲,神陨节。人们在海滩上点起照明的灯,人们在海水里放下祈福的花,它们与银河的倒影交相辉映,将地上的海描绘成星星的海。伊须磨洲不缺乏生机,那里有茂盛的丛林与丰沛的水源,风也是湿润的,如同柔软的嘴唇。刃想起微凉的海水亲吻过脚面,想起风起时丝绸涌动般的涨潮,想起一双青色的眸子,里面映着火红的篝火。

 

他想起丹恒。男孩沉静的、和故人一样的脸,蜿蜒的青翠的角;于是他想起自己逃兵一样的逃跑,躲到除了流寇罕有人至的塔利亚来。他应该觉得痛苦,如同每一次被过往绊住脚步时,便会有浓重的血色弥漫视野,意识也会扭曲成真正的恶鬼;他也确实感到了痛苦,却是因为长久没有活动导致的肌肉酸痛,关节在摩擦里咯咯作响。

 

他的人格像是突然间解体,一半灵魂向上浮起,一半灵魂带着躯体下沉,半步是自由,半步在现实里。刃看见自己在颤抖着手拍掉衣服上的沙土,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风沙已经埋到了胸口。刃听见魔阴身又开始低语,它念着丹恒的名字,时而语调一转变成丹枫,丹恒,丹枫,反反复复地刺激着神经,逼着大脑开始自动回忆那些过去,把故事从烂泥里捡起。刃想起孩子清脆的笑声和看书时认真的表情,想起神陨节的篝火将他们的脸颊都染红,想起萨尔索图的白昼与黑夜,他们一起在瞭望台上目送翼装的起落。于是刃从沙土里爬出来,跌跌撞撞地往钉壳镇的方向走去。

 

他要活下去。

 

他指的是谁,刃觉得是丹恒,又觉得不完全是丹恒;也许是他自己。这都不重要。自此钉壳镇又多了一位工程技师,他的手指不太灵活,人也不喜欢说话,但很擅长提供一些组装的新方案,或者将那些破旧的电线接上看似废弃的机械,然后拼凑的铁块就活动起来,还能再坚持一段时间。匪徒们自然会去探究他的身份,有人想要得到什么,有人想要毁掉,但没人能讨到好处,沉默的男人身旁总是有一把支离破碎的剑——

 

还是有些颤抖的手指用了些力气,卡紧了螺丝刀,将最后一块组件在外壳上镶好,看着桌子上初步改良完成的动力腿甲,刃知道这可以换来至少一个月的衣食无忧。地下的世界奉行最典型的弱肉强食,但能够实现废物利用的工程技师不在其列,他们的作品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直接代替货币。虽然手指做不了太精细的活,但记忆里的经验还能够利用,刃沉默地面对着一堆机械,恍惚间又回到了在工造司的日子。

 

他忘记了具体的时间;地下的世界不见日光,于是他干脆也抛弃了日历和时钟,专注工作时更是察觉不到其他,工坊的灯光一直长明不灭。他就这样从岁月的压力里暂时走出来,将与人的交流压缩到最少、除非必要的交易,不结交什么朋友,也没有什么娱乐,每天见的最多的是奇形怪状的废铁机械,它们也是冰冷而沉默的。

 

这无疑是枯燥的,每一天都像是前一天的重复,无止境地循环,但刃在这样的状态下获得了喘息,他的魔阴身消停了不少,当他不再被过去困住,也不再深陷于复杂的感情。这不代表他忘记了一切;在维修到疲倦的时候,他也会暂时放下工具,回忆一下之前的旅行。那些画面已经有些模糊了,那些或壮丽或凋敝的风景,那些欢度的节日和匆忙的流亡,也许是过去了太久,但总有一个人是清晰的,他永远熠熠生辉——是丹恒。

 

当记忆不再是头脑的负累,反而是被珍重以待的宝物,回忆就成为了调剂,人也会变得轻盈,于是刃可以平静地去回想。他将许多的苦痛用日复一日的生活压缩,于是美好的东西就被剔出,像是石头沉在水底,羽毛浮在水上,然后被小心地放到记忆宫殿的中央。

 

上上一世的丹枫喜欢溜出鳞渊境,无论去哪里都可以,只要离开龙尊的居所,身旁有着他重视的友人;上一世的丹恒总喜欢窝在智库里看书,他说这是过去的习惯,算不上爱好,但当孤本残卷放到眼前还是会情不自禁地伸手,小心地触碰翻卷的纸张或者斑驳的石刻;这一世蜕生的小家伙则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好奇的时候他会翘起尾巴。

 

如今的刃已经可以平静地看着回忆里丹恒的脸,他决定真正地用故人去称呼,在看着那双青色的眼睛时他不会多想,只要看着就可以获得精神的抚慰。是的,现在的丹恒对于重复的生活是一种抚慰;哪怕魔阴身的症状已经躯体化为生理反应,让他想拿起锤子砸烂眼前的人或者自己,刃也可以迅速地稳定情绪,告诉自己冷静,如同无师自通了言灵。

 

想一想那时的丹枫会在他工作时帮忙递工具,龙尊擅长驭水却不喜欢火炉旁的水桶,每次都要躲得远远的,刃便忍不住微笑,然后意识到应该把东西送去市场了。钉壳镇新开了一间酒馆,里面还兼营餐厅的业务,他今晚不太想自己做饭,可以去那里喝一杯。

 

刚来塔利亚的时候,盗贼们只能用葡萄汁代替酒精,因为环境实在是太恶劣了,每个人都要为了生存奔忙,忙到不能给果汁发酵成酒的时间,现在已经好多了。奔忙完的废土客都爱在酒吧休息,三两成群地聚在一起划拳,胳膊的每一次舞动都能扬起沙尘,叫喊声能把天花板都震得发抖;也有人能在喧嚣里就这么睡着,抱着胳膊靠在墙上,还没喝完的酒瓶滚在旁边也顾不上,呼吸面罩下是疲惫不堪的面庞。

 

刃做到吧台边,叫了一杯新品。酒保提醒这一款度数不低,他点头表示知道的;加了冰球的烈酒推到面前,小半杯琥珀色的酒液,味道辛辣,所以需要用球状的冰块来稀释。这种酒需要慢慢喝,但刃很快地饮尽——酒的度数确实有些高,嗓子烧得有点痛——然后又要了一杯;今天的改装有些耗费精力,不过这个月的单子已经做得差不多了,他可以小醉一下当做放松。

 

刃撑着头看着酒保凿冰球,视线落在洁白的冰块上,可思维已经飘远了,具体飘到了哪里,他也不知道,也许只是单纯的放空。有人坐到旁边的位置上,他没有理睬,现在的他依旧喜欢安静,但不会刻意地避开人群。一杯的酒精就有些上头了,刃感觉眼前有点发晕,真是低估了度数,明明酒量不算差的;然后他听见身旁年轻的声音说,你好,请给我来一杯酒,和我旁边这位先生的一样。

 

就像是酒吧里见怪不怪的搭讪,这种方式甚至可以用老土来形容,但刃的身体在一瞬间僵住了。他不敢转过头去看,血液凝固的同时也冻住了关节,只敢用指腹机械地摩挲已经空掉的酒杯;可身旁的人没有因为不理睬而放弃,他听见青年的话音里带着笑,“这杯酒味道如何?”很好,就是度数对你来说太高了,刃听见自己的内心有些绝望地回答道。

 

记忆最先淡化的是声音,然后才是画面,刃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了那个平静而温和的嗓音,但大脑告诉他没有,声音一直被留在记忆的最深处,只要故人一张嘴就会想起,一样的平静,一样的温和,笑的时候会微微发颤。

 

酒保添上新的酒,冰球与杯底碰撞时发出清脆的响,酒液流下时迅速冷却,口感会更加锋利,但同时也被适当稀释;杯子与杯子轻轻一碰,也是清脆的“叮”的一声。然后刃听见丹恒问他,为什么不看着我,刃?

 

 

 

丹恒是在回到列车的第三十年提出要去找刃的。

 

三十年的时间,足够星穹列车开拓一片新的星系,他们已经离黑塔空间站、离罗浮都很远了;三十年的时间,也足够丹恒从一个小孩长大成人。他只用了十年就恢复了之前的样貌,和战前的别无二致,惹得三月七和穹都没憋住眼泪;他还用了二十年的时间去恢复记忆——上一世,甚至是上上一世的记忆。

 

“持明族的蜕生是全新的开始,为什么你又要回想前世呢,向前走不好吗?”

 

回忆过去需要通过持明族的秘法,于是列车组找到了白露,此时的她已经成长为优秀的龙尊,带着战后残存的持明族人找到了新的家园,不朽的眷族在新的世界里休养生息。在喝下秘药前,白露这么问丹恒;房间里点起了安神镇定的熏香,丹恒看着白色的烟雾从香炉的缝隙里慢慢升起,然后消散,轻声说,因为我想帮一个人,他在看着以前的我;我想知道我的过去发生了什么。

 

刃以为小孩子的记忆是短暂的,但他不知道丹恒的头脑一向很好,尤其是面对自己重视的人。丹恒对于刚化形的那个血色的夜晚印象深刻,那时他刚刚和刃一起庆祝完伊须磨洲的神陨节,在看着星槎升空的时候,他化形了;龙的化形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只要力量足够、时机可以就行,在穆里姆介绍战死的仙舟英雄时丹恒就似有所感,这是时机——

 

因为他看见了刃的脸。

 

海滩上的灯光连成星星的海洋,海里的花灯也将沿岸都照亮,于是丹恒可以清楚地看见刃的脸。当穆里姆说,岱舆的坠落断绝了丰饶的诅咒,保护了伊须磨洲的人不被污染时,刃露出了一些悲伤的表情,很隐晦,甚至没有皱眉,但丹恒能感觉到他在难过,非常难过。当时的他不能理解为什么会这样,他只知道,如果刃能开心一些就好了;丹恒想起白天看见的跳舞的人,他们会在拥抱的时候微笑,于是他也想给刃一个拥抱。

 

所以他就化形了。

 

丹恒的力量只能支撑自己变成小孩子的身形,太矮了,还好刃是坐在沙滩上的,他能够抱住男人的脖子,就像还是龙的时候趴在肩头;他以为刃会高兴起来,但没想到刃的第一反应是震惊,然后是狂热,目光几乎要把他烫伤。这样的眼神让丹恒有些害怕,但他还是没有松开抱住刃的手,龙的直觉很敏锐,他觉得刃不会伤害他。

 

可丹恒也没有想到,在深夜的星舰里,自己会被强制握着剔骨用的尖刀,一刀捅死了一直照顾他的人。

 

那时的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一刀下去,刃就开始大量地出血,很快就没了气息。血是红色的,红得发黑,顺着刀流到丹恒手上,热乎乎的,但很快就凉了;丹恒带着满手的血去摸刃的脸,脸是冰凉的,比地板还要凉。刀子是刃握着他的手捅进去的,应该算是自杀,丹恒不懂为什么要这样,但他知道血代表着危险,刃很危险;孩子对于危险的反应是本能的,于是他发出尖利的哭叫。

 

丹恒伸手去抱住刃的脖子,就像是他们还在海滩上庆祝节日那样;他看见刃死死盯着自己,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好像要哭泣,又好像要微笑,最终都扭曲了,唇角是扬起的,丹恒知道这是笑,但眉头又紧皱着,明明是想哭。

 

血很快就浸湿了胸前的衣物,丹恒趴在刃的肩头,听见越来越轻的呼吸,有什么堵在喉咙里,刃的嘴巴再动,却只能发出濒死的喀喀的声音。丹恒听见自己在哭,小孩子的哭会不由自主地用上全身的力气,一哭起来就很难自己停下,哭得脑袋都嗡嗡的响;在震耳欲聋的哭声里,他突然听见很轻的两个字,从血块的缝隙里挤出来,再从唇角流出来。

 

“……丹恒……”

 

丹恒不知道“丹恒”是谁,但刃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他;猩红里倒映着自己哭花了的脸,所以丹恒认为刃在喊自己,他就是“丹恒”。“丹恒”让刃变成了现在这样,是丹恒杀死了刃,可是“丹恒”为什么会让刃这么痛苦呢,他做了什么?他们之前发生了什么?

 

丹恒不知道,他只知道哭,永无止境的哭泣,伸手想把刃扶起来,但刃太重了,沾血的身体太滑,他做不到,只好又趴回去,缩在熟悉的肩膀上。意识消失的前一刻,丹恒还在死死用尾巴缠着刃的脖子,生怕他会突然消失,即使刃的身体已经完全僵硬了。所以当他再醒过来,看见刃端着碗站在床边时,丹恒真的以为自己在做梦,想要去碰又不敢动弹;小孩子是不明白那些真假虚实的,分辨的能力需要在成长的过程中逐步认知,但丹恒已经有了朦胧的概念:眼前的人可能碰一下就碎掉了,所以不能靠得太近。

 

——可刃在给他喂饭。

 

很香的炖得很烂的米,带着微微黏稠的汤水,从舌头一路滑到肚子里,温暖的香气充盈整个鼻腔,让丹恒想要哭出来。饭是真的,喂饭的人应该也是真的,不然他为什么能能够吃到饭。所以等刃给他擦嘴的时候,丹恒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地摸上之前还扎着刀子的胸膛,一张嘴眼泪就掉下来,痛不痛呀,流了那么多血。

 

刃说不痛,丹恒不太相信,但他也不敢追问,怕刃会不说话,就像是睡醒前他一直在哭,喊着刃醒一醒,不要睡,可是刃泡在血里闭上眼睛,根本不理他。于是小孩子学会了少说一些话,更多地黏在刃的身边;丹恒喜欢靠在刃的怀里,耳朵贴在胸口,去听皮肉下心脏跳动的声音,证明拥抱着自己的人是活的,怀抱那么温暖。

 

但他还是失去了刃,为了该死的好奇心。

 

回到星穹列车上的小孩一直在哭,他无法适应新的环境,更无法接受熟悉的人的离去,他不理解什么是抛弃,只知道刃不在他眼前了。红色长发的女性一直陪在他身边,她的掌心也是热热的,摸着自己因为哭泣而滚烫的额头,靠在他耳边说话的时候,丹恒能闻到她身上令人安心的香气,被体温捂热的淡淡的花香,让他想起在那个海滩上,刃被热情的人赠予了编织的花环,半推半就地戴上,那些花也是香香的。“这里一直是你的家,过去也是,现在也是。”女性的声音也是温柔的,轻轻吹在他的耳朵上,“刃只是去旅行了,他还会回来的。”

 

丹恒在星舰上看过很多书,他知道人们会把死亡用旅行来代指,刃是死掉了吗,就像那些书里说的一样,再也不会回来,想一想他便又要忍不住眼泪。但他本能地不想在这位女性面前哭泣,于是他把眼泪憋在眼眶里,用水盈盈的眼睛盯着她温柔的面庞,问道,那如果刃不回来了,怎么办呢?

 

大人一定会回答,等你长大再说吧;先搪塞过去,再让时间把一切都冲淡。等很多年之后再问起时,无论多么强烈的疑惑都会因为隔着时间而朦胧,问出口的时候也摇摇摆摆,这时就可以说,那时候是骗你的,他已经永远离开你了。眼泪依旧会流下,但心还会那么疼痛吗?大部分人是不会的,丹恒也不觉得自己会多么难过,如果时间真的足够漫长,漫长到足够一个星星的毁灭和坠落。

 

“那你就要快点长大,然后去找他。”

 

丹恒没有想到会听见这样的回答。女性的眼神依旧是温柔而坚定的,当她安静地看着自己时,丹恒会有无比熟悉的感觉,是可以无条件的信任。“如果刃没有回来,你就去找他。也许他是在星海里迷路了,也许他是被什么困住了,但他一定在某个地方等着你。”

 

……是啊。

 

为什么一直要被动地等着刃回来,为什么自己不能去主动找他呢?

 

可是,想起前世的过去是一件辛苦的事情。外表年幼的龙尊露出忧愁的神色,你还那么年轻,却要去面对那么多已经陌生的记忆,虽然我不完全清楚以前发生的细节,但我也听说过那些沉重的故事,一般人光是旁观就无法承受了,回忆会让你更加身临其境。你的精神可能会崩溃,你会疯掉,甚至无法恢复正常,那种伤害是永久性的,我也治不好。

 

丹恒安静地看着桌子上的药碗。碗里是用于强制唤醒记忆的药物,原理等于将深埋在地下的盒子挖出,必然要掀开土地,毁掉上面生长的草皮。“就算不看风险,你要付出的代价也太过沉重了。”白露轻轻地握住丹恒的手,青年的手指有些凉,年幼的体弱并没有完全消退,“我知道长生皆苦,但也很少有持明族的人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你真的下定决心了吗?”

 

闻言,丹恒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水蓝色的眼睛,这双眼睛里倒映着自己,让他想起那片金色的沙滩和湛蓝的海。那时他还是一条小龙,喜欢在水里游来游去,而沉默的男人坐在岸边陪着,慢吞吞地喝一杯饮料。中午前后的太阳还是晒的,在浅水里泡久了,便是长了一身鳞甲也有些受不了,丹恒抬起头去阴凉地找人,却看见男人还坐在原位——他在那里把小龙放到水里——红色的眼睛安静地看着自己。

 

我不知道刃在哪里。

 

丹恒听见自己这么回答。我要去找他,也许要几年,十几年,几十年,或者我这一辈子。我不知道找他要花多久,在宇宙里旅行是孤独的,我需要自己有坚强的灵魂,直到我们重逢。

 

我必须想起来。

 

青年的脸上浮现出微微的笑。药液还是热的,白色的烟雾飘起来,隔着一层水烟的纱,他的眉眼有些朦胧,但那双和无数个前世都一模一样的青色眼睛里只有坚定。白露想起姬子说过,这一世的丹恒和之前的一样,一旦认定了什么就不会改变;她知道会听见什么回答,但她还是安静地等待,注视着那抹鲜艳的红色。

 

我知道我的过去和他发生了很多事情,但是他一直在过去里没有出来。我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原地。如果我往前走了,他怎么办呢?

 

龙女似乎很欣慰,又有些难过,她把药碗递过去,说,真好,那我祝你心愿顺遂。丹恒谢过,将苦涩的药汤一饮而尽,一瞬间他感到从舌头到胃的麻痹,接着就是浓烈的困意。白露扶着他躺下,告诉他,你会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是无数个过去的你的一生。她顿了顿,在丹恒快要闭上眼的时候,又问他,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年轻人在快要睡着的前一刻,又睁开了眼睛。青色的湖面已经泛起浓重的雾气,但他还是盯着白露的眼睛,轻声地回答,喊我丹恒。如月之恒。

 

于是名为丹恒的青年做了一场大梦,在梦里他扮演过无数的角色,他们都长着相似的脸,叫过不同的名字,雨别,丹枫,丹恒。他看见巨大的树木被海水淹没根系,看见隐没于海底的琼楼玉宇,看见无边的海浪因一指破开,冲天而起。他走过曲折的回廊,地上落满了红枫,风吹时树梢簌簌摇动,又是一阵芳菲如雨,他踩过那些绯色;他走过喧闹的街道,头顶是无边的夜色,身旁是不灭的明灯,孩子们带着银铃般的笑声跑远,他穿过来往的人群;他走过沾满鲜血的土地,向下的楼梯一路延伸要最浓重的阴影里,抬起头时看见墙上的铁链与干涸的痕迹,他沉默不语。

 

丹恒在漫长的回忆里寻找熟悉的人,终于在丹枫的眼中找到了,那时的他还将头发潦草地挽起。他们一起在种满红枫的庭院里喝茶,一起在宣夜大道的店铺前停留,一起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出生入死。他们曾经无数次在人前对视,无数次在人后相拥。

 

而他们的相遇只是在一个在平常不过的罗浮秋日的午后。那时枫叶正红,丹枫在看书时听见侍从的通报,工造司新指了学徒来持明学习,是个天资极好的。事务多得看着都厌烦,他便起了略微放松的心思,想着路过时去瞧上一眼;不曾想一眼便定了余生。那时的应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见传闻中的饮月君并没有什么架子,便站得近一些,眼睛亮闪闪的,自信地说,等他再长大一些,就由他来负责龙尊大人要用的物件,一定无可挑剔。

 

命运悄悄地听见了这句,便把它当做了一辈子的诺言,于是他们也真的相伴了一辈子,有过无数真实而美好的、能让丹枫在迷茫时找回自己的日子,然后用无尽的血与泪做结,一个大辟,一个退鳞;命运总是这么喜怒无常。等到他们再见面时,已经是沧海桑田,一个在遗恨与魔阴身中挣扎,一个在过往的阴影里沉浮,都退无可退。

 

当击云的枪尖捅进刃的胸膛时,丹恒看见一双不可置信的、悲伤的眼睛,最后一次;以后的每一次逃亡与追杀里,他都只能看见滔天的恨意,让他想起翻涌的海啸,但这双眼睛里满是血水。死去的应星用刃的身份重生,用不死的身体说着无路可逃。可无路可逃的是两个人,他们都在被命运放在掌心玩弄——他们是最爱的爱人,也是最恨的仇人。

 

一切都终结于纳努克的一击。

 

丹恒再睁开眼时,看见有人围绕在他的床边,每一个人脸上都是不加掩饰的担忧,他想了一会才想起来,是星穹列车上如他一样的乘客,姬子,杨叔,三月七,穹,是他最亲密的家人。白露听见动静走过来,握住他的手腕思索,然后问他,你叫什么名字。突然被这么一问,丹恒有一瞬间的怔愣,太多太多的名字滑过喉管,太多太多相似的人脸浮现在眼前,让他一时迷茫于自己是其中的哪一个;他突然想到一个叫刃的人,眨了眨眼睛,很慢地回答,丹恒,如月之恒。

 

他看见龙女舒了一口气,告诉其他人没事了,暂时来看还没有疯。于是列车组的众人都围上来,三月七眼眶红红地抓着他的手,颠三倒四地说着话,丹恒听了半天终于明白,只有一个意思,你终于醒了,我们都很担心你。他想要回以微笑,却感觉脸部一阵僵硬,姬子在旁边坐下,伸手轻轻用大拇指擦过眼下,丹恒才发现自己已经哭过,眼泪早就干涸,带得皮肉也跟着紧绷。

 

你睡了十五年。

 

听见瓦尔特这么说,丹恒也是一愣,随即很轻地笑了笑,居然才十五年吗,他还以为上万载的记忆需要自己用百年的睡梦来回味。“没关系的,回来就好了。”姬子摸了摸他的发顶,掌心依旧是温热的,暖意从头顶一路流进心里,“你需要再休息吗,还是想做些什么呢?”

 

“我……我想要学习一些星间旅行的知识。”

 

于是丹恒花费了五年的时间学习,学习如何维修和保养舰船,如何在荒芜的星球生存,如何在星舰导航失灵时辨别方向,如何治疗简单的疾病和自我急救,如何判断和避开虫洞。他在闲暇的时间依旧泡在智库里,那本封面镶嵌了齿轮的书被他翻得边缘都有些卷曲了,螺丝星的生态环境和人文景观部分被特别标注,甚至找到了黑塔帮忙要来螺丝咕姆的联系方式,问了许多关于那颗机械星球的事情。那艘刃驾驶过的星舰被丹恒亲自做了改装,改装期间卡芙卡带着银狼来了一趟,半身装着义体的女人依旧优雅而美丽,他们聊了一个晚上,于是丹恒又挤出一个月的时间去星核猎手的基地拜访,跟着卡芙卡学会了初级的言灵。

 

“速成的言灵术很浅显,效果也一般,对普通人可能还有点用,如果是对阿刃的话,这个级别的根本不会有任何作用,至少我不行。”考完试后卡芙卡又补充了不少实际运用的技巧,说了半天也有些累了,抿了一口咖啡,银狼在旁边搭上腔,“嗯,不过你是丹恒的话,应该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丹恒感觉自己的脸热热的,但也没有回避两人揶揄的视线,嗯了一声,说我会努力的。“姬子说你们感情很好,真是不假呀。”卡芙卡冲他抬了一下手上的咖啡杯,淡紫色的眼睛在杯子后弯弯地笑,“那就祝你顺利,早点找到阿刃啦,小家伙——

 

“听我说,你一定会得偿所愿的。”

 

学会言灵术之后没多久,丹恒便出发了,那日正好是他和刃分开的第三十年的最后一天。

 

列车组的人想要举办一场盛大的送行,却被丹恒自己拦住了,笑着说不用的,等找到刃了,他就把人带回来,不是一去就不回了;于是原本还有些悲伤的氛围一扫而空,众人享用了愉快的一餐。穹喝得有点多了,絮絮叨叨地让丹恒注意安全,不要忘记时不时报个平安,三月七也趴在桌子上要丹恒记得拍照,丹恒说一定,在路上看见好玩的会发来给他们看的。

 

是瓦尔特和姬子送他上了星舰,与他在廊桥的尽头告别,就像是家里的大人送孩子第一天上学;他们祝愿丹恒一路顺风,平安顺遂,丹恒点了点头,说谢谢,你们也是。“既然准备好远行,就不要总是想着回头看。”星舰的动力装置进行预热时会压缩出风,风吹进廊桥里,将姬子的长裙吹得微微飘动,她在风里微笑,“列车是你永远的家,但你的心总要找到港湾。我知道它在哪里,你也一定,所以只要一直朝着那里航行就好,心不会让你迷路的。”

 

丹恒便出发了。在星舰的驾驶舱里,他看着系统自动规划跃迁的地点和后续行进的路线,从怀里掏出一只臂鞲来。臂鞲是瓦尔特交给他的,说是他上一世被毁灭的力量重伤,为了给手背扎针不得不解下来,便交给了列车组代为保管。“你之前说过,这个东西对你很重要。”丹恒在心里默默地回答,是的,因为这是刃送给他的东西,所以很重要。

 

他缓慢而坚定地把臂鞲戴上,束带绑紧后微微勒住小臂,衣物的界限也暂时地模糊了,体温会很快将它捂热。丹恒知道,上一世刃就是通过游龙臂鞲来感知自己的位置,当他们离得越近,臂鞲的温度便会越高,直到微微发烫;螺丝咕姆和黑塔对臂鞲做了一些改装,新增了反向定位的功能,那么这一世便由他来寻找。

 

他的第一站定在塔拉萨的伊须磨洲。那里依旧与仙舟保持着密切的往来,他落地的日期并不是和上一次那样幸运,离神陨节还有着很长的时间,长到还没有准备的必要。于是他一个人在海滩上行走,感受着海水如丝绸般轻轻包裹住脚,带着熟悉的寒意。伊须磨洲的陆地城市不算很大,他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走过每一条大街小巷,在酷似椰树的巨大植被下避雨,和当地的年青人分享可以酿成美酒的果汁。

 

“除了神陨节前后,平时没有那么多仙舟人会来。”伊须磨洲的人依旧是热情好客的,丹恒遇到的这位向导是难得的性子腼腆,但相处了一段时间后也放松了许多,“你为什么来这里呢?我知道很多人说伊须磨洲很适合度假。”丹恒笑着摇了摇头:“我是来这里找人的。”

 

“找人?他在哪里呀,我对这里特别熟,可以带你去找的。”向导坐直了身体,杯子里的果汁因为他的动作微微摇晃起来,丹恒端起来一饮而尽,有些苦涩地答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来这里是想看看他在不在伊须磨洲,但应该不在。”他在出发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在茫茫星海里找人绝非易事,找不到是很正常的,可当现实摆在面前时还是忍不住失望。

 

看见远道而来的客人露出有些失落的表情,向导感觉是自己勾起了伤心事,有些歉疚地挠了挠头发,叫住服务员又点了一杯果汁。“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不开心了,这杯就当做我请你的吧!喝点甜的,人也会开心起来的。”见丹恒想要推辞,他又有些强硬地推了推,神色颇有些严肃,“不要拒绝啦,你们仙舟人怎么都喜欢客气,既然来了就放松一些吧,朋友,不然再好的果汁都要变得苦涩了!我帮不上你什么忙,但我知道伊须磨洲的传统,如果有家人外出还没有回来,你可以在晚上留一盏灯,我们会把灯放到海滩边。鱼会朝着光亮的地方游,你要找的人看见了你的灯,一定会在某个晚上回来的!”

 

航行的星舰如果半夜被人从外面打开门,比起令人感动的重逢,应该更像是恐怖故事吧?丹恒想一想就要发笑,拿起杯子和向导碰了一下,果汁甘甜得像是流动的蜜糖。但星舰空余出来的那间卧室自此就一直亮着灯了,丹恒航行了十二年,大灯就一直亮了十二年;只有一次灯泡坏了,不得不暂时断掉电源检修,于是丹恒在白天打开了自己卧室的灯,后来也习惯了留一盏小夜灯在床头。

 

十二年的时间,丹恒去了很多地方,那些列车开拓过或者和刃去过的星球都被他再次用脚丈量土地,他之前不曾去过的星系也在一次次跃迁后变得熟悉。不知道是谁率先发起了跨越半颗星球的追赶,萨尔索图的两座移动城市不再位于晨昏线的两端,炮塔将半数的外围建筑炸为废墟,唯有瞭望台一直矗立于城市的中心;瓦克岛的外来者来到了雨林深处的洼地,他们在树根下发现了高等文明生态自愈的管理室,于是魔王的数据被人为删除,星球迎来了暗潮汹涌的暂时平静;泰科铵大球馆的每一天都在上演令人热血沸腾的机动球比赛,而比赛幕后的利益方正在后街的暗室里相对而坐,酒杯里倒映出见不得光的交易,身后的荧屏上是滚动的金钱与膨胀的贪欲;位于庇尔波因特的公司总部里也是人来人往,来往的舰船无数次经过克里珀的身边,而星神总是不发一言,如千万年前一般无二。

 

——而这十二年的时间里,他都不曾看见刃的身影。

 

一个人在星海里航行是寂寞的,即使落脚的星球足够多姿多彩,但每当收拾完东西准备前往下一个跃迁点时,丹恒都会觉得有些轻微的窒息,有什么从腹腔里涌上来,轻轻地顶住了喉咙,如同吃得过多导致的胀气。在很极端的情况下,他想过要不要干脆在一个地方住下来,住个十几二十年再继续前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没有明确目的地漂流;但他从未想过就此停下,然后回去。他和列车保持着稳定的联系,每当三月七问他近况如何时,丹恒的全息投影都会坐在沙发上,露出熟悉的、可靠的、足以让他们安心的微笑,再回答,他很好,并且打算继续走下去。

 

直到离开列车的第十二年的倒数第二天,星舰在塔利亚的钉壳镇停泊。

 

塔利亚地表几乎无止无休的沙尘暴让停靠颇为困难,但丹恒曾经在更为极端的情况下安全放下缆索,于是他很快就站上了钉壳镇外围的沙地。臂鞲在他站在沙地上的那一刻就开始微微发热,刚开始丹恒以为是日照导致的吸热,一直等到他进入幽暗的地下世界才发现,是真的在自发热,隔着衣物都能感觉到温暖,沁进手臂的皮肤里。

 

丹恒曾经读过一句诗,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就是这样的。十二年的时间对于持明族来说不算长,但在意识到快要相见的那一刻就显得长了,长得让他的第一反应是茫然,呆站了许久才意识到应该激动,感官却有些钝了,成了因为太久没有上油而卡壳的机器,再动起来时只会咯吱咯吱地响。

 

他便踩着钢板铺就的咯吱咯吱的土地,浑身上下咯吱咯吱地往镇子中心走。按照之前的习惯,他应该拦住一两个当地人,问他们在哪里比较方便打听消息,或者人比较多;但他现在只想一个人慢慢地走,也不知道是想给自己再留一些准备的时间,还是保留一下突然相见的惊喜。顺着大路走就可以了,刃就在钉壳镇,所以在找到他之前,丹恒都会留在这里。

 

当他走到镇子上一间装修颇新的酒馆门口时,臂鞲已经有些烫了,但丹恒舍不得把束带调松一些,就让它紧紧地捆住小臂,甚至伸手握住,让内壁和皮肤贴得更紧。走在路上的时候他想了很多,关于时隔四十二年的久别重逢,丹恒觉得他需要有一个精心准备的开头,是应该故作轻松地去拍刃的肩膀,还是满含着眼泪给他拥抱呢?他纠结了很久,但当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地推开门、眼睛看见背对着门口坐在吧台的人时,丹恒只觉得一片空白;预设的方案被统统推翻,他的本能让他快步坐到刃的旁边,然后对着酒保微笑,说,你好,请给我来一杯酒,和我旁边这位先生的一样。

 

他说着陌生人搭讪的话,坐下来的动作又那么熟悉而放松,就像是遇到了很久不见的老朋友,他们也确实是很久不见的老朋友。丹恒注意到刃的身体在一瞬间紧绷,他在这一瞬间突然想不明原因地哭泣;但他忍住了,真的像老友一样去问旁边的人,这杯酒味道如何?——你为什么不看着我,刃?

 

四十二年后的青年在现在可以微笑着碰杯,四十二年前的小孩已经在心底嚎啕大哭。丹恒终于等到刃转过头,颈椎僵硬地扭动,那双猩红色的、流淌着金色的熔岩的眼睛,被四十二年的时间和风沙洗礼,依旧是熟悉的样子,倒映出眼眶已经红了的自己。丹恒看见刃拿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丹恒听见刃的声音也微微颤抖,听见刃很轻地说,好久不见。

 

是啊,刃和丹恒,好久不见。

 


 

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刃知道他应该觉得高兴,因为眼前的这个丹恒已经如他所愿地长大了,长得和上一世一模一样,看着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应该是见到了许多东西,那也应该有了杀死自己的能力。但最先问出来的是这一句,情不自禁地,语气很平静,像是在叙旧。刃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在这里相遇,塔利亚是一个荒凉且遥远的星球,为什么要来?

 

他看见描着红色的眼尾微微弯了一下。丹恒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自顾自地抿了一口酒,不出所料地被辣到了,皱了皱眉,再开口时的声音是记忆里的温和,只是有些颤,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精的刺激。“你可以喊我的名字,刃。我是丹恒,如月之恒的恒,你知道的。”

 

刃险些捏碎了酒杯,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那双再熟悉不过的青色眼睛,而丹恒只是微笑,很平静地说,他已经恢复了之前的记忆;“丹恒”这个名字是他自己起的,他知道和上一世的名字一样,但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就是丹恒。

 

……你这个疯子。刃听见自己这么说道。

 

真的是疯了,只是把丹恒交还给列车组,只是几十年没有见,再见面时就这么荒诞了,一直抓着过去不放的人已经可以往前看,反而一直想逃离过去的人回到了过去里。持明族的蜕生只是洗掉记忆和重塑肉体,壳子里面应该是同一个灵魂才对,可现在的丹恒就像是得了失心疯,长着故人的脸也就罢了,偏偏一举一动都是故人的样子,想起了关于故人的一切,甚至特地挑了个和故人一样的名字——他说是他自己起的。刃真想把酒杯砸在他脑袋上,疯子,疯子,真是疯了!

 

“你不是丹恒。丹恒不会去做过去的影子。”

 

现在的丹恒坐在自己面前,和过去的丹恒的身影重叠着,严丝合缝。听到这句话,丹恒笑了起来,笑的样子又变成了丹枫,丹枫遇到很有意思的事情时也会这么笑;于是刃意识到沉寂已久的魔阴身又发作了,一遇到与丹恒相关的事情,往日的鬼影就会蠢蠢欲动,更别提活生生的人就在眼前。杀了他,或者被他杀死——那些声音又在耳畔呢喃。刃猛地捏紧了拳头,又将烈酒一饮而尽,强压下胸口沸腾的杀意。

 

“刃,听我说。”

 

温暖的手轻轻覆上因为用力而紧绷的手背,刃下意识地抬头,正撞进一池粼粼的湖光里。“我是丹恒,但我不是任何人的影子。这一世的我记得丹恒和丹枫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什么都记得;但上一世的丹恒没有和刃去过伊须磨洲,没有去过风滚草,也没有来过钉壳镇。”

 

……你还是个疯子,你为什么要想起来以前的事情。

 

刃突然感到迷茫。也许是一个人在钉壳镇封闭了太久,也许是和丹恒有太长的时间不曾见过,岁月的河流在他无尽的生命里突然放缓了脚步,所以泥沙沉积下来,把他厚厚地包裹。可丹恒太鲜活了,真实地存在着,就在自己面前,于是时间在他们重逢的那一刻开始流动,封闭的世界自顾自地崩解,他就觉得心里也突然发生了局部的塌陷,露出一个苍白的洞来,急需用什么去填充。

 

他想起很久以前的恨,那么浓烈,几乎可以实质化地将人划伤,他便匆匆忙忙地去拿,想把洞口填上,这样就不至于继续迷茫;可真的把它们拿起来时总觉得不真切,那些鲜血淋漓的东西被纱包裹着,本应该碰一碰就头痛欲裂,让他疯狂,可它现在在丹恒的注视里安静地躺在掌心,于是他更迷茫了,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会这样呢。刃回想起自己在丹恒的上一世,那时候他靠着对丹枫的恨意活着,不甘心丹枫就这么结卵蜕生、过上了新的人生,把自己扔在了原地,恨丹枫在他们于饮月之乱后的初次重逢时把自己杀死,眼中满是新生的懵懂和茫然,那么干净,干净得刃想把两颗眼球挖出来碾碎。他很清楚自己恨的是丹枫,那时丹枫已经叫做丹恒了,于是他继续恨着丹恒;他很清楚自己最恨的是遗忘本身,遗忘凭什么能作为放下过去的借口,丹恒凭什么是遗忘了过去的人,又凭什么不记得刃了——明明他们是挚友,更是共犯。

 

怎么会不恨了呢,是因为丹恒记起来过去的一切了吗?他想起了他们共同犯下的滔天的错和应得的罪,想起了他们曾经有过的美好的时光,想起了还没来及宣之于口就暴死于纷乱的爱意,想起了昔日的应星就是现在的刃,想起了昔日的丹枫就是现在的自己;所以恨意的基础自动土崩瓦解了,他们都深深陷进过去的泥沼。可刃不能理解为什么丹恒要选择在这一世回忆,明明最终的战争已经结束了,明明拥有全新的未来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为什么又要在这个时候回去,让两个人都变成荒诞的丑角呢?

 

丹恒想了想自己要说的话,刃一定会觉得又虚伪又恶心,但他还是要说。“因为你一直在过去里,没有走出来,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那里。”

 

伪君子。

 

刃果然露出嫌恶的表情,不假思索也不出所料的反应,他笑了出来,却满是讥讽;他死死地盯着丹恒的脸,想从上面找到任何一点破绽。丹恒,你说的这些只有你自己会信。如果你真的想上演救赎的戏码,为什么不在你的上一世去做,为什么非要等到现在,等到时间已经快把人的生机都消磨殆尽,就像我现在这样,才假惺惺地说我来救你——

 

“真是恶心,丹恒。我重新开始恨你了。”

 

丹恒静静地看着刃,看着他那沉默到几乎死寂的平静崩裂,终于露出近乎失控的、狂暴一般的表情,很轻地松了一口气。他也没有试图解释那些爱或者恨,它们在两个人的四段破碎的生命里交融和扭曲,早就说不清楚了,在此时说曾经爱过就是火上浇油,说依旧恨着就是自欺欺人,不能再说了,再说只会让他们更加疼痛。于是他说,你要继续恨着我,刃,我见过了卡芙卡,她和我说了艾利欧的预言;只有我能够杀死你,你的命在我手上。

 

丹恒露出一个难过的笑容来。他说,对不起,我会杀了你,但不是现在。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因为你是小丑、骗子、最恶毒的东西,你是混账,你是我最恨的人。刃想要拔出支离架在丹恒的脖子上抹下去,但他能做的只有发出苍白的声音;丹恒的脸色也是苍白的,他近乎气声地说,你知道你现在不能杀我,而且我已经没有下一世轮回了,这是我想起记忆的代价。刃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喃喃着你真是疯子,过去对你就这么重要吗。

 

因为过去对我们两个都很重要,丹恒纠正道,于是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陷入突然的平静,凝望着酒杯沉默。应该沉默了很久吧,连酒保都来提醒要打烊了,他们便各自结算了酒钱,一前一后地往刃住了四十二年的、临时的家里走去。

 

走在路上时丹恒又想起了以前,在丹枫的那一世,在他们相识的最初,是应星一直跟在丹枫的身后,如同第二条尾巴;后来就是两个人的并肩而行了,天才的百冶工匠与尊贵的饮月君,如同天边高悬的星辰与明月,他们一直相携到血与泪的终末;再往后啊,追逐的人变成了死而复生的刃,在前面逃跑的是上一世退鳞重生的丹恒,他们你追我赶的,直到终局让彼此分离。现在换做是自己在追着刃了,丹恒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有些高兴。

 

他想的专注,没注意到刃突然停下了脚步,就这么直愣愣地撞了上去。刃转过身来看着他,丹恒也没反应过来,有些呆呆地望着那双红色的眼睛。钉壳镇的路灯不知道是哪一年维修过的,担着照明灯职责却闪得厉害,把人脸照得忽明忽灭;刃的半张脸隐没在刘海的阴影里,五官被加深得有些晦暗,丹恒听见有些疲惫的声音,轻得不大真切,像一句自怨自艾的叹息,又像是羽毛轻轻拂过去。

 

刃说,要是早点想起来就好了。

 

丹恒知道他的言外之意。如果能早点想起来,最好是在上一世的终局前想起,他们还能来得及坐下,将那些前尘旧怨都理清,将那些没说出口的爱都交代,也许就不至于一个带着遗憾轮回,一个带着怨恨等待;如果能早点想起来,哪怕是这一世的开端,在他们还没有旅行过那么多地方的时候,他们还能想一想办法,如何让轮回的彻底新生,如何让等待的获得圆满。可是丹恒想起得太迟,而命运又让重逢来得太晚,于是美好的成为荒诞,痛苦的变成喜剧,逻辑与感情相悖,只剩下无法跨越的沉默,沉默让他们都获得体面。

 

但我觉得我们还有机会。

 

丹恒试探着去抓刃的手,感觉到手指在掌心轻轻抽动,却没有甩开,他有些欣喜。那些没有来及说出的话,我们可以现在就说——丹恒说得急促,生怕刃会反悔——或者慢慢地说,那些没有解释清楚的事情也是一样。

 

持明族的寿命有几百年,他才度过了十分之一不到的时间,而刃的更是遥遥无期,他们还有机会;丹恒可以花四十二年的时间在宇宙里找刃,就可以花几个四十二年去弥补他们的遗憾,直到寿命的极限带他进入没有轮回的永眠,而在黑暗到来之前,刃也会得偿所愿。

 

刃沉默地看着眼前人青色的眼睛。

 

这双眼睛是他很多很多年以前的沉迷,是很多年以前的愤恨,是现在的犹疑,让那些复杂的情绪都堆积,让情绪在宣泄的中途骤然收紧,把沉重的东西都咽回去,于是他沉默。但他还是没有忍住,就像是果汁在缓慢发酵,生成气泡,气泡会自然而然地上涌;他听见自己表示遗憾,遗憾命运的戏弄,把两个人都变成荒诞剧里的小丑。等到丹恒说完,他想了一下,再缓慢地发问,接下来要去哪里。

 

他看见那张苍白的脸上露出红润的笑意。可以去螺丝星,那时候我们路过由星球改装的差分机,你说上面都是浮尘,只能隔着窗户看看,不能下去;我问了螺丝咕姆,他说现在已经做过了治理,可以不戴防护面罩就上去旅行。但在去螺丝星之前,我们可以再去一趟塔拉萨;我算过了日期,神陨节快要到了,这次我也想和你一起。

 

丹恒的眼睛闪闪发亮,让刃想起海水里星星的倒影,他说好,那就一起去。在去的路上他们可以交谈,谈论被岁月隔断的过去,或者那四十二年的星间旅行;为什么不可以聊聊你在塔利亚的生活呢?丹恒反问道,刃想了想,说他觉得很无聊,因为一直在修理机械,而丹恒从丹枫那时候就不擅长这些,理论都学不进去。

 

你可以教现在的我,我能学会,丹恒有些不服,就像是你在萨尔索图教我用翼装飞行。他突然想到那座已经毁于内战的城市,也许瞭望台已经没了,又有些失落;刃看着他的脸,不紧不慢地说,可以,我会教你的,在我们把该说的都说完之后。

 

收拾行李准备离开时,刃想起艾利欧的告别礼物,命运的奴隶说他会得偿所愿,虽然无法摆脱预言。他想了一下,还真的是这样,只有丹恒能给他带来真正的死亡;但他又似乎挣脱了一些设定。给予的死亡不再是出于恨意或者恐惧,而是因为更复杂的东西,就好像酒馆里的他们在对彼此宣泄猜疑与恶意,此时的他们又无法讨论我是你的爱人还是仇敌——

 

——所以说,命运是一出荒诞喜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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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斤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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