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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宫蝶

「翦商/周中心/姬骨科连环多人坑/发旦」葛生

 

葛生。


投过bot,想了想这边也发一下,冷圈基建当自强!

背景翦商。

周中心,姬骨多人坑,主要埋的发旦。

很长很疯全是造谣。


你们先看着,我去自绝于文坛了。


葛生。


1.


父亲屋子里烛火摇曳,但他的人影却没有投射在墙上。他不在那里,不过姬发知道他在哪里。


那是一件此地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敢堂而皇之的讲出来、讨论、计划、哪怕只是泄露只言片语的一个字都不可以的事情,它像乌云盖雪一样笼罩在周原的每一寸土地上,将所有人都拖入永恒的黑暗。无法挣扎。作为之中铁上钉钉的一环,他穿过父亲...

 

葛生。



投过bot,想了想这边也发一下,冷圈基建当自强!

背景翦商。

周中心,姬骨多人坑,主要埋的发旦。

很长很疯全是造谣。


你们先看着,我去自绝于文坛了。


 

 


葛生。




1.


父亲屋子里烛火摇曳,但他的人影却没有投射在墙上。他不在那里,不过姬发知道他在哪里。



那是一件此地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敢堂而皇之的讲出来、讨论、计划、哪怕只是泄露只言片语的一个字都不可以的事情,它像乌云盖雪一样笼罩在周原的每一寸土地上,将所有人都拖入永恒的黑暗。无法挣扎。作为之中铁上钉钉的一环,他穿过父亲的空屋,前面是母亲的房,午夜三刻,她已经吹灭了烛火,于是他弯腰,脱下鞋履,赤足走过黑暗的长廊。


他的影子借着一点微弱的月光在像永恒一样黑暗的长廊上拉的很长。


他们的房间,排列在父母主屋两侧,摸黑,他提留着草鞋熟门熟路的抵达其中一间,然后,轻轻拉开门。

燃烧至尽头的蜡烛上的一缕白烟,随风蜿蜒飞向了月亮。


旁边,被褥,被躺在里面的人掀开。床榻上余温还有一点,是空的。



这是他们从朝歌回到西岐的第二年。


在回到西岐后,他们的父亲姬昌便把自己关进了屋子里,不再踏出一步,他也不再摆弄他的草棍,没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或者说,不知道的人,便被排除在了’那件事情’之外。而姬发知道。所以他心惊胆战,他安抚悲伤的母亲,组织茫然的弟弟妹妹们,承担起一个家中最大的孩子应该承担的责任。没错,他,现在是姬昌在世的,最大的儿子了。所以这些他必须做。即便他再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而让新上任的西伯侯从他屋子地底深处爬出来的,并不是他的所谋之事遇到了什么阻碍,是因为,他的四子姬旦,突然病倒了。



他们的母亲太姒,本以为四子姬旦,是从朝歌回来的三个人中,最正常的一个。


丈夫闭门不出在做什么,她知道;一廊之隔二子夜里辗转反侧,她也知道,只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唯有四子,他虽然看上去十分憔悴,脸色煞白,瘦了一大圈儿,但思维敏捷口齿清晰一如既往,虽然有一些事至今闭口不谈。他该笑的时候会笑,他会协助兄长,会看管幼弟,在她不知如何是好时,还会反过来宽慰她。

没事,别怕。


——直到他被仆从发现,晕倒在了家门口。


太姒握着他皮包骨头的手,恍然所觉:他从回到西岐后,好像就基本没怎么吃过东西。


所以,几个时辰后,姬旦悠悠转醒,他看到朴素的木梁和上面缓慢结网的一只蜘蛛,而不是金碧辉煌却在下面填满了奠基人的骨的墙,于是,他知道,他不在朝歌了。

他在故乡。

他在家。


他就像头顶那只蜘蛛一样,动作缓慢的掀开被子坐起来,闻到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饭菜的香。


母亲对他能这么早醒过来表达了惊喜。

不过她坐到他床边的动作非常的小心翼翼。她说我做了点吃食,都是你爱吃的。发午后回来看过你不过没等到你醒就被吕公叫走了,你们父亲这个新朋友到底哪来的,怪怪的。不过他女儿生得真好看。他带了他上午猎到的鹿,我熬了点粥。


姬旦点头然后低头。

他看到母亲端起的一碗粥。


热气腾腾的粟米之间,翻腾的肉糜,就像母亲的眼圈儿一样红。


他盯着肉粥看了一会儿。


然后,他一把推开碗,扑倒在地,碗伴随着母亲的惊呼摔碎,而他跪在一地滚烫的狼藉和锋利的碎片中,用足以掐死自己的力道抓了自己的喉咙,吐了。



他久日不食,胃里根本没有可以吐的出来的东西,他吐的一开始是水,后来是胃酸,然后是黄褐色的胆汁和白色的泡沫,像雪,最后是血。


鲜红翻涌,好像活物,然而他还在吐,好像是想要把一些已经与他的骨肉身体融为一体的东西彻底呕出。



好像要把灵魂也从口中一并呕出一样。



然后,他就一病不起了。



病情来势汹汹。


太姒点着灯烛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走进隔壁房屋,从地底深处叫出了蛰伏的丈夫。姬昌蓬头垢面匆匆赶到时,先看到姬发手持一把短剑,倚靠墙角,席地而坐,他用衣角擦拭那把剑,从头擦到尾,再从尾擦到头,一遍一遍又一遍。一门之隔屋里一些女眷和仆从拥簇着巫医,叽里呱啦一团乱,姬旦躺在他们中间,头上盖着一块打湿的兽皮,脸比血红,嘴比雪白,呼吸只出不进,一声比一声轻。


全西岐最好的巫医,在此道上都不及西伯侯姬昌。



姬发其实也不懂,父亲究竟做了什么,他只记得,他在占卜,在祈祷,向上帝恳求,恳求放他的孩子在这世上再活一段时日他还太年轻,还远远没有到可以去神明身边侍奉的年纪。母亲用她颤抖的手抓着姬旦的手跪在床榻旁边哭,姬鲜跪在母亲一边哭,身后其他弟弟妹妹们跪了一片,都在啪塔啪塔掉眼泪,他也想掉眼泪,但是眼泪掉下来的前一秒钟,那个念头突然又一次划过他的脑海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此家已无长子,我便是长子。长子有太多需要承担的责任,尤其是这种关键时刻。要懂事。要强大。要顶天立地。父亲也没有哭,所以他也不能哭。


于是他在母亲的另一侧,搀扶住了她。


在父亲要用到火燃烧龟甲时,最先给他递上一盏点好的烛台。



祭坛在午夜仓促搭起。


鹿血在院落的土地上写下神秘的字符。重病的少年被抬来放在上面。他的母亲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开他的手。


而他的父亲,开始了一场祭祀。


那就是他从大邑商的都城’易转‘来的东西。



巫医开始奏乐,试图将歌声送至神明的耳畔。


姬发看的头晕目眩,他耳中一片嗡鸣,有人在他左边说,不能哭。有人在他右边说,别怕。两重声音交织在一起,扭曲成恐怖的童谣。他恍惚觉得自己曾见过这样的场景,就在不久之前。


只是,那是一场夺走他长兄之命的杀祭。


而此刻,是为了救活他命悬一线的弟弟。



就在这哭泣与火焰相依相偎照亮的黑夜中,姬旦的高烧,渐渐地退下来了。


破晓天微亮,汗流浃背的父亲松了口气。

母亲却哭的更凶了。



在姬发的一生中,他从未理解过此等神奇莫测之事,他认为是他不得天佑,所以上帝也好,神明也好,它们拒绝与他沟通。


很多年后,他长大了,才从细枝末节的回忆里,隐约可能捕捉到了一点点似懂非懂的痕迹。



你的父亲,你的母亲,你的兄弟,你的姐妹,你血脉相连的人,你爱的人,爱你的人,他们在此撕心裂肺的呼喊着你的名字盼你回头,你怎么忍心,到彼岸去。


你一定会回头的。




2.


姬旦的病,好了又没完全好,烧退了又烧,虽然没有再高烧成那个晚上那样,但是也反反复复,成功横跨隆冬,折腾到了来年开春。

巫医来了几次也只说,虽然根据占卜结果,神答应短时间内放弃了召你家孩子来身边服侍的念头,但是你家孩子实在太聪明,神又有点舍不得,所以偶尔来看看。

太姒把他赶走了。


姬鲜讲的绘声绘色,特别是“我妈破口大骂”这段,姬发在此时垂下擦了又擦的剑开口打断了他,休息结束。

聚集一团的小男孩们一哄而散。


西岐大业必须得掩人耳目偷偷进行,他们不能冶金,不能练兵,不能结盟,甚至不能讲过多的话。

不过,周原上不可以招兵买马,太招摇,但是西伯侯的男孩子们锻炼一下,还是很正常的。


姬发总是所有兄弟中最晚到家的人。

星宿见证姬氏此刻当家的孩子手指上越来越结实的茧。


而在歇息前,他会穿过有父母屋子的长廊,悄悄去往其中一个弟弟的房间。


夜夜如此。

今夜亦然。



在兄弟们磨刀练枪时,西伯侯家的四子姬旦,一直在养病。

从梅花养到杏花。


他披星戴月踩着飘落的杏花而归时,他也早已睡下。姬发也没想吵醒他,他就是看一眼。

他们不知道他因何而病,至今未好。他知道。


看一眼,他自己也安心。


然后,就看出事了。



第一次拉开这门,却发现本来应该躺着一个睡着的姬旦的床上却空空如也,人不见了时,真的很难用基础的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当时的姬发的状态。


他,吓坏了。



他冲进父母房间的动静吵醒了全家上下乃至整个西岐整个周原的人,他惊慌失措,天崩地裂,颠三倒四,声嘶力竭,一边说一边泪如雨下。在敏锐的捕捉到他支离破碎的话语中的某些词汇时,他的母亲太姒,以极佳的反应能力眼疾手快穿过他泪水铺面的脸,死死的,捂住了他的嘴,以及他那些将会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的话语。也只有她,在将她的孩子捂住嘴,紧紧地抱在怀里时,听到了那些话的只言片语。那些撕心裂肺的,那些肝肠寸断的,那些崩溃的,绝望的,鲜红的,铭刻着将燎在这个孩子的血肉骨骼上一生不会愈合的恐怖伤痕的言语。他说:他们还要再夺走我一个兄弟吗。


后来,周家人全体点没了三筐蜡烛,上上下下找了一晚上,终于在主屋屋顶上面,找到了他们消失的老四。


那里也没梯子,全是茅草和泥土,不知道他怎么上去的,总之,被找到的时候,他蜷缩在烟囱旁边,盖了两根草,面向着日出微亮的东方,睡着了。


寒冬腊月的冷风吹了孩子一晚上,太姒心都要碎了。



不过好在没吹出什么事,隔日,小烧一下的姬旦和全家人诚恳道歉,对不起,错了。下次还敢。



所以再一次午夜探弟未见其人时,姬发就熟门熟路的爬上了屋顶。


春夜雨透梁。

填满屋顶的茅草,还带着上一场雨的味道,踩上去又湿又滑,没点本事还真上不来,姬发深一脚,浅一脚,冲破障碍,爬上顶棚,拨云见日,在镀上一层月影的烟囱边,他看到了姬旦。


听到了声响,少年收回眺望向遥远的东方的目光,回首。


看到兄长,他眼睛微弱的亮了一下,好像摇曳闪烁的烛火,然后,他笑了起来。


他也熟门熟路的往旁边挪动了一下,让出了一截房梁。


姬发脱掉自己身上的外袍披在他身上,然后坐到了他身边。



姬发没有告诉过他,他第一次不见的那个晚上,全家人找了他多久。

否则,根据姬旦的性格,他不会再出现这里。


那么就连最后的一点想念的方式也没有了。


他会把一切憋在心里,憋到最后郁结丛生,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抽丝剥茧,人就没了。


所以就有了很多相似的晚上。




他们并肩坐在西岐家里的屋顶上,一起望向遥远的东方。在成片成片随风摇曳的粟田之外,是山川,山川之外,是原野,遍布在平原狂野中像蜘蛛结的网一样纵横交错的,那是通往殷商的路。


首先经过崇侯的国度,那里民风彪悍,眠龙勿扰,切记,当心。


然后是有苏部落,他们在先前的战事中大败,为此献上了全国最美丽的女儿,深受宠爱,于是得到王的青睐。


大大小小的邦族部落,星罗棋布,缀满中原大地。


它们万邦朝拜,朝向一个同样的终点。


朝歌。


矗立于黑暗,笼罩世界的庞然大物。

是神圣的天之国度。

是地狱。


它离西岐周原是如此之遥远,遥远的,看不见一点它的模样,但它的阴影却横跨山川,直抵于此,将他们所有人都笼罩其中,如此黑暗,如此冰冷。


有人就被留在那里,成为那里金碧辉煌的城墙下掩埋的无数奠基人的其中一个。


而有人离开那里,回到家中,却仍然无法从它的笼罩中脱身。

深陷黑暗,阴影缠身。

无法自拔。



他们看向同样的地方,他们都没有讲话。



岁星当空,悬挂于夜。


在若干年后,就是在这颗星星的见证下,他们将率众攻入朝歌,将血腥旧神斩于剑刃之下,迎来崭新的黎明。那是为他们而新升的太阳,也是为文明而新升的太阳。


当然,此时的他们并不知道。


此时他们的星星黑暗笼罩,就像生活在周平原上的每一个人的未来一样,看不到一点出路。

没有一丝光亮。



只有风,冰冷的,吹透了他们的骨缝。



很久之后,姬发说,走吧。

姬旦说,好。



哥哥。



他们翻下屋檐,回到家中,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屋檐下一片寂静,就连父亲屋里的烛火也已烧至熄灭的尽头,姬旦本来就没穿鞋,也不用担心脚步声会惊扰黑暗中的沉睡者,姬发送他回去,回去了他也不躺下,姬发问不睡觉吗,他摇头。


他说,有点怕。

于是姬发留下来陪他。


他们抵足躺在狭小的床榻上,好像小时候那样。幼龄的孩童躺在一起,睡前总有讲不完的话。姬发扯过被子将自己连同弟弟一起盖上时,发现,对方确实已经快瘦没了。


被子下面对方的肚子部位配合的发出了一声鸽子的声音。


又没吃饭?


姬旦,看看天,看看地,眼珠左转一下,右转一下,就是不转向他。


姬发叹了口气。


他的弟弟默默地把自己的脸埋进了被子里面,似乎以此可以逃脱一些良心的谴责,然后,他听到身边兄长开始摸索摸索,好像是在脱衣服,又好像不是,于是他又抬头去看,然后就看着姬发,从怀里变巫术一样,掏出了一个饼。


这是?


我的宵夜。


姬发用一种‘看你可怜没办法’的眼神,把他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量了一遍,然后,勉为其难的说。


分你一半吧。



于是半个饼落在了姬旦手里,还带着兄长的体温。



月黑风高夜。

他们藏在被子底下,共享一个饼。


姬发确实是个很有良心的哥哥,他不知道揣了多久的乌漆嘛黑的粟米粗粮饼,一分为二,撕靠巧劲,不均匀,他还把大的那块给弟弟了,自己啃小的。


大的那半块饼在手里,姬旦拿也不是,放也不是,他看看饼,再看看兄长,再看看兄长,再看看饼,然后,他笑了。

他把饼塞进了嘴里。



从那天起,姬旦的进食就正常了。


他的病情不再反复,他们的母亲放下了心。他不再衣衫不整披头散发鞋子也不穿的在深夜爬上屋檐眺望既白的东方,像个孤魂野鬼,而是衣冠端正,一丝不苟,正襟危坐跟随在长辈身边。听到其他兄弟们打趣他聪慧到神明都来抢人,他也只是一笑而过。

他心知肚明,他们家最聪慧的人,此刻已经陪伴在神明的身边。


他参与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那件事情‘。他的父亲藏在地下深处,点着食指宽的蜡烛在甲骨文上刻下微茫的文字寻找越过商人与他们的神明沟通的方式,而他,也开始了思考。

究竟何为神明?


虽然偶尔还是会在进食时不明缘由的突然开始呕吐。

不过,偶尔而已。




3.

那个时候管叔鲜还不叫管叔鲜,他只是姬鲜。

他的父亲名为姬昌,管辖周邦,一个依附于大商的小部族。

他是父亲的第三个儿子。



作为家中老三,其实根本没有任何需要他做的事情,俗话说得好,天塌下来了有大哥顶着,大哥倒下了有二哥顶着,那个时候其实只是随口一句戏言,谁曾想到一语成谶。


三人行,则损一人。



母亲的眼睛在扫过从朝歌归来的一行人却没有捕捉到她的长子时就已经盈满了泪水。


她不详的预感终究成真。


只有他,扒开面色灰败的人群找到他的亲兄弟,还在傻乎乎的问,大哥呢?



长兄如父,大哥温柔,尤其他们家里的小男孩,都特别缠他,他管辖这些小豆丁们也很有一套。好像只有家中老四姬旦不一样,他从小和老二姬发一体双生。他性格文静,从小乖巧懂事又听话,想的比说出来的多,生来就是’管辖者‘而非’被管辖者‘,所以总是跟二哥同进同出,却是所有孩子中最像大哥的一个。虽然从先来后到的顺序上,姬鲜是他的哥哥,但是不止有一个人说过,姬旦比较像他的哥哥。


姬鲜就和他们说,那没有办法,长幼有序,要不重新出生一次吧。


而此刻他迷茫的站在灰头土脸、骨瘦伶仃、苍白又木然的兄弟面前,他们都没有回他的话。姬发越他而过,走向了无声地哭倒在父亲怀里的母亲,然后他跪下——姬鲜顺着他望过去才发现母亲在哭,但是,为什么?而姬旦抬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中带的东西管叔鲜多少年后都会记得。




天确实塌了下来。


大哥去补天了。




每个从朝歌回来的人都被生吞活剥扒掉了一层皮,剔掉了骨髓里最重要的东西,塞满了创伤,那伤永生永世不会愈合,只要呼吸,就会痛。



而他还是很迷茫。



在兄弟三人前往王都解救父亲时,他就是家里最大的一个儿子了。

母亲操劳外务,每天泡在麦田,毕竟收成将关系到全周原的人今年冬天能不能吃得上饭;于是族内大大小小所有事就都来找他了,他忙上忙下,烦得要死,还得给幼弟磨铜箭头。

不过晚上岁星当空,一身疲惫躺在床上头沾到枕头下一秒就睡着前的那一刻,他还是有种餍足的感觉。


那是一种,’我能为父母分忧了‘的感觉。


是一种被需要的感觉。



那时他们,对殷都朝歌的黑暗一无所知,他也不知道,他的长兄会惨死在遥远的东方,将他们全族拖入深渊,他只是按部就班。幼弟需要他磨箭头,他就边骂边磨二十个;打猎到的动物剥下兽皮,赠予族中姐妹制衣;母亲缺人下田割粟米,他就撸起袖子下;秋风萧瑟吹破一块屋檐,作为全家最会爬房檐的人,他就爬上去堆点草。


吃苦耐劳,这让他得到能担大任的夸奖,西原民风质朴,有什么话不会憋在心里,他们直白的对夫人太姒赞美:您生了个好儿子呀。



被需要着。


后来,在史称三监之乱的战事平息后,作为叛乱的始作俑者,被投下牢狱等候处置时,管叔鲜在心中默念的话,除了’长有有序‘,’先来后到‘,也是这一句。


被需要着。


有什么错?



那是一种名为权力的东西。

它惑人神智,令人上瘾,威逼利诱,使得人心不足,蛇吞象。


就如晚上笼罩大地的夜空,所过之处一片漆黑,无人得以幸免。



是神权,是王权,是君权,是父权。


有人终生都在拼尽全力,与其抗争。而有人就在其中,永远的迷失了。


有什么错?




4.


由姬发搀扶着的太姒,笼起长袖,在狭小的庙堂里点上了一支香烛。那是给西伯侯已故长子的供奉。灵牌上,他的名字被抹去,换上尊称,与先祖同列高庙。同享祭拜。同吃香火。



周人是一支至今还没能吃饱饭的部族,所以也没有供奉什么食物。

何况是日行点香。



结束后,太姒再由二子扶着,慢慢走出庙堂,外面艳阳高照,她眯起了眼。夏日暖烘烘的阳光,洒落在她盘起的发丝上,零星点点的是黑色,几乎已经全白。


周家上下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她以泪洗面的程度绝对不亚于任何一个人,以至于现如今双目视物,都有些模糊。好在她的孩子们已经长大,丈夫也已经得天庇佑,事业蒸蒸日上,不需要她操太多的心,于是她也就基本休息了。不知为何,越是休息,头发就越白。姬发每天心惊肉跳,怕眼一睁一闭,她就撒手人寰了。


母子二人慢慢地走在新修的镐京城里。


太姒问,昨日文王召曰何事?


姬发说,无事,让我当心。



这已经是现如今已是周文王的姬昌,本周第三次将他钦定的继承者二子姬发召至面前,让他当心。


姬发一开始被忧心仲仲的文王召集嘱咐当心时,回去当天晚上就睡不着。夙夜忧愁,当心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是当心?当什么心?心什么当?他翻来覆去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就去哐哐哐敲姬旦的门,问他,当心是什么意思?


丑时三刻,睡眼朦胧的姬旦把涌上嘴边的一些昨天刚和姬鲜学来的不太好的话,咽下去,说,当心,就是当心吧。


这个时辰了,睡吧,哥哥,明天还要练兵,当心点吧。



不过,后来,姬发发现,父亲好像只是忘记了之前也有和他说过同样的话。


一句话翻来覆去的说过来,说过去罢了。


居安思危,应当担心。


是对的。


而他也就稍微放下了心。



此时天下三分,两家归周,天佑周文王,文王品德优良,商已不得人心,就连大邑商的贵族,也有不少逃出朝歌城前来投奔,他们说,商王疯了。

于是周人更加名正言顺。


他被母亲挽着手,走在送她回家的路上,隐约好像看到了一点光,照在脚下前方的路上。好像是照亮未来之路的光。路是父亲佝偻着背窝在地底深处点着火烛为他们在血腥残酷的未来中寻找到的出路。光是兄长以身补天撕裂苍穹换来的光。


姬发偶尔失眠,经常噩梦,不过他觉得不太要紧,他晚上睡不着或者从噩梦中惊醒,就去找姬旦或者找姬旦来陪他。


于是姬旦就会握着他的手陪他入睡。

无论何时都会。


恐怖的野兽小酣在他头顶,他心上的伤痕从未愈合,但是,每当此时,他会觉得,创伤未愈,但是贯穿心脏的那个伤口,被填满了。


就像女娲补天时用五彩石填上的天空。



那个时候他最担心的是母亲的身体情况。


除此之外,他觉得,他们可能,真的能成吧。



因为天佑周文王。



然而,世间万物总是事与愿违。


姬发从未想过,父亲会突然病重不治,中道崩卒,就像多年之前,从未想过有一日,长兄会冤死在朝歌。


那些所爱之人的呼声,没能留下他。



它成为了压死姬发头顶的那头野兽的最后一根稻草。


巨大的恐慌瞬间击倒了他。


他诚惶诚恐,他不安至极,他开始一整夜一整夜的不睡觉,睡不着,就守在父亲窗边。


周邦的事业可以没有他,但是不可以没有父亲。


他祷告。


他向漫天诸神,虔诚的,衷心的祈祷。


询问父亲是否会安然无恙。


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他捡起父亲的卦,学习着如何占卜,燃烧龟甲,颤抖的询问神明的意思。


从未得到任何回应。



为什么,神对我不满意吗。

他在又一个噩梦起伏的不眠之夜惶惶不安询问姬旦。


神满意有德之人。

姬旦冷静的说。

只要我们有德,神就会庇佑我们。


这样的解释,从未说服过他,他还是惶恐,还是不安。与父亲不一样,他听不到任何来自神明的启示,神明不肯见他,他只能听到自己噩梦里的惨叫。这样的惨叫从入夜开始,直至天明。如影随形从未离开。


就在这样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他的父亲姬昌,在那一年的夏天,去世了。



在去世之前,他已经卧病在床有些时日,他病得有些糊涂了,围绕在他身边的人,他都不认识,他只记得他的妻子太姒,天天给她念诵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情诗,太姒就破涕而笑,不过,年岁到那儿了,他也已经预料到了什么,于是,他睁着混浊的眼睛,口齿不清的问他美丽的妻子:我们的儿子呢?


太姒流着眼泪说,都在这里呀。


他看看幼子姬奭,不是。

他看看四子姬旦,不是。

他看看三子姬鲜,不是。

他看看二子姬发,不是。


他有很多的儿子,他看过每一个,都不是。


他又问妻子太姒:我们的儿子呢。


太姒只是流泪。



带着永恒的不解和遗憾,周文王姬昌,永远的闭上了眼。



他的尸骨归于周邦毕原,那里埋葬着周部族古往今来,所有祖先,他的父兄,他父兄的父兄,他将在他们的身边一同长眠。他的灵位进入周宗高庙,排位上刻下的尊称不再是侯而是王。后来牧野之战武王伐纣,周家人带着他的灵牌一同踏上战场,希望他在天有灵,能够知道,他第二次进入朝歌,就是他的族人,翦商成功了。


而在破晓到来前最深的黑夜,翦商事业的重任,则落在了他的二儿子姬发的肩头上。


这责任实在太重,迅速压垮了他。



他夙夜忧虑,唯恐一步踏错,全家死无丧身之地。


他在惊恐不安的难眠之夜抓着弟弟姬旦的手发着抖说,如果是长兄,他一定比我做得好。他优秀,懂事,温柔,强大,智慧,他一定能做到的。

为什么死去的不是我呢。


而他的弟弟只是轻轻将他的头抱在怀里。


其实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周部族前途一片黑暗,周文王姬昌在地底深处点燃龟甲到最后点燃了自己,才为他们找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成为照亮未来的星火,而他走了。他的离世,将活着的人们推入更加黑暗的深渊。他们像一群被捆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一样被他开启的这疯狂的事业推动着被迫前行,而前路无光。身后也无任何退路。只是儿时,在他们流泪时,他们的母亲总会这样抱着他们。所以他也这样抱住兄长。


他不敢说没事,他只是抱住兄长。


古曰,女娲补天,他也像补天一样小心翼翼的穿梭在兄长恐怖的梦境里穿针引线,缝补他脆弱的神经,黑暗不断地从边隙逐渐渗透进来,他拿手捂住,后来捂不住了,太多了,他就拿自己去补。



他们一同享用过的远不止是饼。


还有噩梦。


相同的噩梦,就像他们身体里流淌的相同的血一样,将他们紧紧地绑在一起,亲密无间,于是他们相拥而眠,不再孤独。


不怪姬发崩溃了,是这担子确实太重。

而姬旦知道,无论如何,他必须撑住。



除此之外,他还知道两件事,一,如果姬发撑不住,那么他们全家,乃至周原上的所有人,那就是真的死无丧身之地了。


二,他已经不能再失去一个兄弟了。




5.


“废”。


一种祭祀的方式。


砍断人牲手脚,任其在血水中翻滚、哀嚎——他们的叫声要上达天听,这样上帝才会满意的享受祭品。


而这一日,朝歌的祭司,遇到了棘手的祭品。

他已经剖开了祭品的背脊,露出脊椎,割下了他身上最柔嫩的的肉,而刀起刀落,他自始至终,一声不吭。

他不叫。


他不叫,神听不到,听不到,神就不会光顾,要怎么办呢。


祭司非常苦恼。



在余生的每一个晚上,姬发无数次午夜梦回那一天,他奔跑在朝歌城这座举世闻名的宫殿中,几乎掘地三尺,苦苦寻找,寻找别的路,他们是否还有别的选择,然而,每一次他都绝望的发现,无论选择走哪条路,都是死路一条。他不得不承认,长兄早就已经做出了最好的选择。总要有人做。总要有人牺牲。他选择了牺牲最小的那一条路。他优秀,懂事,温柔,强大,智慧,他什么都明白。所以,他牺牲自己,换取父亲以及另外两个弟弟能够活着回家。


而他永留于此,再也不得安息。



而姬发又在想,那一日,在受邀踏入神圣的祭典之前,父亲是否,也已经有所预料?


在走进人声沸腾的祭典之前,姬昌让他的两个孩子稍停片刻,他跪下来,屈膝跪在金黄色的地砖上,为他们扶正了衣冠。


他们来自山脉错落的西土,偏远,落后的小邦。父亲姬昌前往殷都朝拜,却在朝歌莫名下狱,恐有性命之忧,于是家中长子要动身前去,想办法救父回来,故乡为东方的母亲深知那里有多危险,不安他一人独行,于是同意了老二姬发随行的请求,而老四姬旦非要跟着一起去。所以他们三个便一同前来。临行之前母亲为他们编织了更符合朝歌的衣饰,教会他们商人的礼仪,伏地的姿势,低头的角度,不可直视王的眼睛,还有,这里对杀祭毛骨悚然的迷恋。她说此地的人们构筑房屋,会杀掉一个人,身首分离,然后埋在墙下,称作奠基人,四面墙壁,就是四个人。而在朝歌,越发富丽堂皇的屋墙下,就埋着更多死状凄惨的白骨。不要贴着墙角走,会唤醒不得安眠的魂灵。于是姬发从住进朝歌的这样一间房屋里后就再没睡过一个好觉。梦里都是鬼影绰绰,要把他拖下去做这座城池的养料。


而父亲的声音,将他们从母亲的念叨中唤醒,他用发抖手一遍一遍轻轻地抚摸着孩子衣领上他们的母亲亲手织绘上的花纹,好像能以此得到一丝慰藉,他的呼吸像沉重的叹息,他嘱咐:一会儿,无论看到什么。不要动。不能哭。


当时姬发点头称是。


后来姬发无数次想:在踏进殿堂的大门之前,父亲,他是否已经预料了在门后等待着他们的,将会是怎样的一幕画面。他被关了整整三年,不见天日,身躯瘦弱不堪,眼神混浊畏光,却又如此清明。所以,他用深沉的,忧愁的,清醒的眼神,久久的凝望着他们,告诉他们:不能哭。

被夯筑在通往祭坛的阶梯下的累累白骨,见证他的凝望。



最上等的祭品,被调转过来面向天空,因为下一个步骤是砍断手足。

他的骨头,已经在皮肤血肉的外面了,他仍然活着,意识仍然清明,清明的承受且感受着对自己的屠杀,但是,他自始至终,一声不吭。


他模模糊糊的想,没关系,我去死了,我的父亲就能活了。

这是最好的办法。


没有别的选择。



而你不能哭,不要动,不可反抗。只要表现出一点,与这里的人们不一样的地方,你们便将一起死在这里。永无葬身之地。



金声玉振,挽歌扬扬。



而他的沉默,就是激烈的反抗。

对尔等所信之神明最彻底的拒绝。



他们不相信会有人一身反骨,于是切开他的血肉,看看他的骨头究竟是不是反着长的。


在最后,他涣散的视线扫过艳阳下,将祭坛众星捧月的围拢其中的人群,血脉相连,在里面,他精准的捕捉到了他的父兄。


他看到至高无上的王,派遣随从,将他未来的西伯侯迎至上宾。这本就是为了他们的结盟而进行的祭祀。他看到他的两个弟弟,他心说果然不该带你们来。他看到姬旦用一种他隔着这么远都能看出来的足以活活掐死一个人的力道死死的抓住姬发的手腕把他牢牢的钉在原地。不然他就要冲上来了。他冲上来了,他们就都完了。


不愧是我家最成熟的老四,他想。


长兄如父,他的父母有很多的孩子,而他是长子,作为所有孩子里最先来到世上的那个,父母对他寄予厚望,给了他很多很多的爱,于是他也将同样的爱赠予弟妹,他又向来体贴父母,于是,后来的孩子降生于世,他理所当然承担起了一些照顾他们的责任。那其实不该是他的责任,但是不用人教,他就会做。


因为他优秀,懂事,温柔,强大,智慧。

因为他很爱他们。


他记得每一个和他血脉相连的孩子的一切。

老三从小调皮捣蛋,一天不打上房揭瓦,于是天天被老二按在地上打。而老四向来乖巧听话,他性格安静,尚在襁褓中时,就不怎么哭,老二打老三,他就在旁边静静的看。完了一边跟二哥说莫生气,气坏自己不值得,一边给三哥涂膏药,你说说你惹他干嘛。


他想起西岐家园,他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他想说,不用怕,我现在死去,你们就没事了。


你们就可以回家了。



而我们从同样的地方来也终将回到同一个地方去,我不过是先去一步而已。人终有一死,所以没什么可怕的。只是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确实还是有点东西需要叮嘱的,比如,照顾好我们的母亲,母亲失去孩子是全天下最伤心的事情,不要让她哭坏了眼睛;比如以后父亲就要交给你们了。但他已经说不出来了。他已经将毕生所有的力气都用在控制自己不要发出没有尊严的惨叫上面了。所以,用涣散的不行的目光,看着遥远的弟弟们,他只是微微放开了咬紧的牙齿,他溢满鲜血的嘴唇在刀刃砍断骨骼的声响中,颤抖的弯起,那是一个微笑的弧度。又温柔,又洒脱。他轻轻的笑了一下,无声地。刀起刀落,他说:没事。



没事,别怕。



这句话贯穿了姬发余生的所有梦境。




6.


姬旦很少做梦。



如果像终日由难眠所困的兄长一样,做了长兄惨死的噩梦,他想,他也会害怕。但是,除此之外,他估计还会说,好久不见。


因为那是他此生离他的长兄最近也是最后的时刻。



而我很想你。



后来我们为你报仇了。


你看到了吗。



他在后来的某个晚上,突然想到,也许当时应该用做梦这一点来忽悠兄长。常人比如我,是从不做梦的,更遑论是关于翦商的梦,你梦到,便是上天的启示,那就是神对你的庇佑的证明。


天佑有德之人此类言辞行不通,那就只能试试别的。


这样,也许就能说服他了。



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后了。



在一生中,他用他的理念说服了一批又一批的人,从周邦上下全体到殷商遗民,或诱导,或威胁,先礼后兵,循序渐进,也为此处死、杀死了很多人。他深知,无论什么样的话,说多了,自然而然就变成了真的,即使心中不以为然,但是日积月累,’天佑有德之人‘,逐渐也就铭记于心。


它将深深的烙印在每个人的心中。



却有一个人,自始至终,从未被他说服。


所以那就成了他的心病。


他很挫败。



以他挫败的心为起点,他开始腐烂。


那种腐烂并不会呈现在他的皮肉骨血上,但是他却无时无刻都可以闻到自己腐烂掉的味道。


他仪容端正一丝不苟的行走在镐京宗周的城池宫殿中,但是比任何时候都要像一个孤魂野鬼。


他感觉到痛苦,感觉到腐烂,也感觉到恨。



他从吉金色的青铜器上看到自己腐烂的倒影。


虽然他已身处若干年后的宗周都城,但是,其实,就像他的兄长一样。

他可能从未走出过那一年的朝歌。


把它毁掉,会有用吗。


他想。



然而局势千变万化,没有给他过多思考的时间。

天下未定,先王便故,新王年幼,叔公摄政,于是,叛乱最先从东方起。

摄政的是先王的一个兄弟,揭竿起义的也是先王的一个兄弟。

于是大义名分一分为二,一人一半。



姬家幼子名奭,年纪虽小,却天资聪颖,牧野之战得战功若干,于是在周武王去世后,与周公旦,太公望共事,称召公奭,一同辅佐武王发之子成王诵。一年后三监之乱,周公旦说服召公奭留在镐京主持大局,而自己挂帅上马,东征平乱。



三年后姬奭在麦穗变黄的季节迎回了他的四哥凯旋。


姬奭起先并不理解姬旦的分配,人人都知,姬家四子擅思,喜静,懂礼,修德,从不是最擅长打仗的人。无论如何都应该是他去平乱,姬旦留于京中摄政比较合适。



直到他在三年后迎回他的四哥。


还有他三哥的一颗人头。



周公旦平三监,诛武庚,杀管叔,放蔡叔,废霍叔。诛杀者献于宗庙,流放者亡命于路上。


一时之间,议声四其。



就连成王姬诵也有点怕,几天上朝都有点隐藏的不怎么好的愁眉苦脸。


但他三年不见的叔叔,他好像没看见。


议论纷纷,他似乎也没听见。



他在周武王去世后,表现出了一种惊人的冷静与毅力,好像那个在武王病榻前泣不成言的人不是他一样。他安抚未亡人,扶持兄长幼子登上王位,而自己摄政于天下,平定战乱,再将东方那块最乱的土地分封给自己和自己的后人。虽然他自己就是心如枯槁日渐腐烂的未亡人。


他很忙,忙的不像人。

像神。



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四年建侯卫,五年营成周,六年制礼乐,七年致政成王。



而姬奭看着他推平殷都,毁灭朝歌城,又在废墟上平地起高楼,变出一座都邑取名为’洛‘,有一天下朝路上,他突然说。


你吃的比从朝歌回家那年都少。


已经是周公旦的姬旦,似乎从未想过他说的会是这样的话,他以为是有什么要紧的公事,他露出若有所思的回忆之色,眼珠向左转,再向右转,然后,笑了。


哪年?他说。我都忘了。


召公奭于是不再讲话。



他礼贤下士,以至于茶饭不思。


他对年纪尚轻还懵懂的侄子说,天佑有德之人。



就好像是血流漂杆的牧野上盘旋的鹰。

一遍,一遍,又一遍。



而作为他的弟弟,姬奭,有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预感,他清晰的感觉到:他已经疯了。



殷都朝歌。

商的都城。


每一个靠近那里的人,都陷入了疯狂。


那里好像盘桓着经久不散的诅咒,诅咒每一个来到这里来过这里的人都迷失在此,每一个人都不能幸免,再难逃离。


是商王朝的诅咒,也是周王朝的诅咒。



诅咒父亲食子陷入疯狂。

诅咒寄予厚望的优秀长子死于非命一点痕迹都未能留于世间,他无尸,无骨,他的名字,人们都闭口不谈。

诅咒屠龙者终成为龙噩梦缠身英年早逝。

诅咒兄弟相残。


会在每个恐怖的夜晚握着兄长的手为他开忧解梦的人,为平战乱,手刃兄弟。



即便朝歌的城池已经毁灭为一地废墟。

但是,有些人,他们,此生都无法再走出朝歌城。



荆棘丛生,逐渐腐烂。

像死人一样腐烂。



而他只是笑笑,冷静的,坚决地,充斥着紧绷不懈的毅力的,温柔地,说。


没关系,总要有人做的。




雪崩海啸,没有声音。




姬旦很少做梦。


可能是睡醒就遗忘,好像人随着长大就逐渐忘记幼儿时为何哭泣的原因;也可能是白天挂心的事情太多,夜晚,就停止了思考。



他可以清楚的回忆起自己曾经所做过的梦境,有三场。



一是少年时,从毕生难忘的朝歌回到家乡,大病一场,在濒临死亡的高烧中,他梦到朝歌城墙荆棘丛生。他隐约想起母亲说她也梦到过这样的画面,可他的梦与母亲的梦不太一样。他梦里的荆棘上不开花而是结满白骨,有着可恐的生命力,盘桓攀登像灵活的蛇一样,然后,它们张开血盆大口,吃掉了父母,兄弟,姊妹,还有自己。


他没有逃,他只是在被吞食的瞬间,听到身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于是他回了头。



二是父亲姬昌去世的那个晚上,他梦到百鸟朝凤,燕子归巢。


麦野上东风猎猎,鸟飞满天,他抬手摸到燕尾的羽毛。


他想,父亲,去到了他的父兄的身边。



三是此刻。


在翦伐殷商以周代商称王三年不到,就被重病夺走生命的周武王姬发下葬的前夜。



很多年之前,他们从朝歌遍体鳞伤回到家乡的第二十二个月,他们的父亲姬昌从地底深处爬上来,自诩得到天命,他自称为文王,开始拉帮结派,冶金练兵,进行一个横跨三代,与此地的每一个人的命运都息息相关的庞大事业,这个事业名为:翦商。


而翦伐殷商成功的第二十二个月,周武王姬发,去世了。



父亲去成为了它的燃料,然后是他。


一个,一个,又一个的人,他们前赴后继跳入火海粉身碎骨,这场火点燃西岐,烧遍周原,每个人都不能幸免。



他梦到,他行走在殷都的朝歌城中,此地如今已为周邦。


他穿着白日里如常的衣冠服侍,领子上是母亲生前一笔一划,亲手绘织的凤凰纹,红色的;他步伐平稳,道路笔直,径自穿过城池,而不再是特意的绕开墙角走;他走向一如既往,金碧辉煌,富丽堂皇的殿堂。



他还是要失去兄弟。

将来还会失去更多兄弟。


成神之路上,容不下凡人的血肉之躯。



他想,既然他的长兄可以代替父亲去死,那么,为什么,他不可以。


他想,母亲生前曾说他是聪慧之人,得以侍奉鬼神,那么就由他,来代替兄长吧。


于是他起祭坛,持玉璋,问天神。


但是没有用。



他的兄长还是一病不起。


他已经被他的梦魇折磨了太多太多年。


终年不愈的心疾,终成病。


而这病,今天就要带他走了。



在所爱之人悲恸的呼唤中,他就像他们的父亲一样,没有回头。



他走入王的寝殿。


在床榻上随风而扬的丝帘下,他看到王的手,武王发那双持惯了剑的手,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枯槁无力,皮包骨头,好像一段腐朽的树木。


他还很年轻,但他要走了。



他提袍上阶,像每一个晚夜一样。



武王姬发,夙夜忧虑,时常噩梦难眠,每到此时,他都会召弟弟周公姬旦前来,周公旦便会为他开忧解梦,宽慰他,梦是反的。人称周公解梦。久而久之,他的侍从觉察到王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不用等到王上吩咐,便会自觉前去请周公旦前来。



从未好梦过的人,他只求安眠。



在香炉里据说可以飘上天界的草木熏香中,他闻到血的味道。


不腥,不难闻。因为那不是血腥的血。


是血浓于水的血,是血脉相连的血,是来自同一个地方的血,流淌于他们的肉体,然后将他们的魂灵紧紧捆绑在一起的血。


他想开口呼唤兄长。哥哥,回头吧。但是,他又听到耳边,除了婉约悠扬的乐曲,还有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声音,闪烁其中,忽近忽远,在喃喃自语,歌唱一样,轻轻地说。



他已经,很累了。



就让他去吧。




他停在王的榻边。


以往都是彻夜难眠的兄长抓着他的手,将额头贴在他的掌心,此刻,轮到他牵起兄长的手,将自己满面泪水的脸,依附在他毫无温度的掌心中。

虔诚的。诚挚的。认真的。轻轻地。


然后,他闭上了眼。




好。


他在心里回答。





7.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

召公奭在多年后的某一刻,突然地理解了他一直不能理解的前人。


父兄去世时,他年纪还很小,懵懵懂懂,尚不能理解死亡的含义。只是听路遇的每一个人都在说,节哀顺变。逝者已逝,他们生前所用之物,被长埋于地下,遗骨离开家乡,去往历代族人长眠之地,再也不会回来。于是,他想,死亡,就是再也不会回来的意思。去往殷都朝歌的长兄,再也不会回来了。去往毕原的父亲,再也不会回来了。


母亲在小邦周取代大邑商入主中原的那个月,长眠于他们的故乡,她身虚体弱,无法长途跋涉来往东土,牧野胜利的战报在春暖花开时传入西岐,她不需要再担心,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绷紧的弦就断掉了。而她是聪慧敏锐,心思极度细腻之人,她知道,无论她留下什么话,那都会变成她那终日难眠的孩子新的噩梦的一部分,所以,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安静地,接受了死亡的到来。



武王病故时他记得有人在哭。


那个人只是在哭。



对于生者来说,死亡,就是再也不会回来。


对他来说,却是安眠。



他终于可以从世间这沉重的,痛苦的,无可比拟,无法挣扎,没有别的选择的责任中,脱身而出,去寻找从未有过的,安详,静谧的梦境了。

他解脱了。


他自由了。



所以甚至不忍心呼唤他的名字让他回头。

只是在哭。



于是,这份责任也薪火相传,来到了下一个人身上。



周公旦是在宗周镐京去世的。


那个时候,那种带走他父母兄长的心病,已经也找上了他,他对召公奭说,他都准备好死在楚地了,也吩咐好了楚人死后一切事物安排,还准备趁着临终这几年,再好好的教化一下异邦人,不知道成王什么意思,把他绑回来,又什么话都不说,到底什么意思啊。


召公奭说,孩子刚过叛逆期长大了关心人又害羞要面子,不用太在意。


此时周政权已经传递到周武王姬发之子周成王姬诵的手中,还政的周公旦光荣的退休了,但是召公奭没有,每天忙的快要过劳死,还不敢歇,稍微一歇就仿佛看到天界的父亲站在床头,面色严肃,幽幽道:居安思危,要当心!


他受不了,他下班就去找周公旦,这日子你们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周公旦有时在,有时不在,在的时候呢就背一背他亲自写的《君奭》哄一哄,不在的时候,派仆人找,仆人也找不到。



召公稍微有点担心,那么大个人了成天不好好吃东西病得要死又不见了不会是想不开投进了哪个隐蔽的井里了吧镐京城中的井都找过了吗你们怎么看着一点都不着急啊。


周公的仆从们都习以为常,仆从对他说:时常如此,会回来的。



隔日是一个在的时候,于是他问那个人,你去了哪里?


对方笑而不语。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从名为天命的枷锁中解脱出来的那一刻,便也是死亡降临的那一刻。


最后,他对侄子成王诵说,把我葬在你身边吧。




后来姬奭年岁渐长,也逐渐理解了很多。



比如有人大业已成,却始终不得安眠。旧梦和恐惧刺穿一生。


有人身居高位,大权当握,他说今日毁灭殷都朝歌,不需要等到明天。但他不称王,不僭越,大功告成便还政子侄,功成身退。他疯了吗?好像疯了,又好像没有。



身居高位,大权当握。


品德兼顾,天下赞颂。


但那都不是他想要的。



大业已成,他和他的族人们,不再过着茹毛饮血,生死未定的日子,他也不再需要为父亲及全家的大业终日如履薄冰,小心翼翼。他住进繁荣华丽的城。然而,也不再会有人为寻他翻上屋檐,总能找到,然后在午夜,和他盖着一床被子蜷缩在床上,掰断一张饼,小的留给自己,大的给他,哄骗他多吃一口。


他也不再需要解梦了。



他亲手埋葬远古血腥残酷的诸神,禁酒,制礼,为统辖下的新王朝,灌输一种全新的文明的概念。让新王朝的子民遗忘那些不好的过往,记住天佑有德之人。从此新王朝的屋檐墙壁下无需掩埋奠基人,而每一座新王朝的城池,又都有着无数,无形的奠基人。

那是文明。



那是他想要的吗?


是,也不是。



他真正想要的东西,可能,在临终前的最后一刻,才隐约泄露出一点痕迹。




就连周成王姬诵后来也承认,比起年幼时就匆匆去世,只留给他一点模糊的印象的父亲,他要更像他的叔公。

所以他把他葬于父兄身边。


自己也是。


而他的遗言也与叔公姬旦一致:葬于周原,不树不封,宗族相伴,永享安眠。


如今也变成他的遗言。



执意奔向葬于周原的父兄身边埋葬,好像就可以再见一面。


再问一句,我是否有愧对你们的嘱托?



姬奭早就知道:他已经疯了。



有人的疯是清醒而混浊,痴傻而理智,将燕子归巢视为监视者在传递谋逆的讯息,于是蜷缩入地下,模拟羑里监狱的环境,将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中饱受折磨的脆弱神经听到的幻觉,认为是神启。


有人的疯是夜里噩梦缠身,白日沦为噩梦本身。以惨死的长兄以及无数埋入深坑的人牲一样的方式,屠杀掉仇人,用他们的鲜血慰藉神明,是否就能得一夕之安寝?

这样,是否,就能得到,那从未得到过的,神明,投来的庇佑的注视?



而他的疯狂,是冷静的。



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


没有声音。



他毁神都,抹神迹,迫使世人忘记它们的存在,将关于它们的文明就像将朝歌城一样深深埋葬在凡间的他们脚底下遥不可及的泥土深处。

然后立起崭新的天。


那喜怒无常的上帝如果真的存在的话,它将再得不到任何信仰与供奉。



那是弑神。




姬奭作为周文王姬昌最小的儿子,从懵懂幼童,到三朝召公,兢兢业业辅佐天子,有幸得享天年。他几乎送走了他所有的兄弟姐妹,甚至是他们的孩子,孩子的孩子,此刻他大限将至,回光返照。王是王,也是他的后辈,于是卸下冠冕,陪伴在他的身边。


宫廷乐师,扣舷歌之,吹响奏于逝者的乐声。商人认为人牲的惨叫可以上达天听,周人不忍,于是制乐,他们的歌声如袅袅炊烟,温柔的飘向遥远的神明的耳边。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他看着后来被追谥为’康‘的王的面容,又像父亲,又像祖父,又像祖父的兄弟们,又像自己。此刻他终于恍然大悟。



真的没有想到吗。


他想。


是想到了的。

不忍心罢了。



于是,他对王说,没事,别怕。


——就像父兄。



天佑有德之人,你要做一个好王。


于是此后也将有人奔向你而来。




星火燎原。


破晓已至。


旧神远去。


新的文明,诞生了。




8.


公元前770年,隆冬。梅花盛放,幽香阵阵。她纱衣赤足,提裙摆而上阶,走过赫赫宗周,吉金修砌的殿堂。


远方,宴席未散,莺歌燕舞,传向逐渐亮白的东方的天。


乐师与舞者的歌谣,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而她美丽的脸颊上,冷若冰霜。

没有一点表情。



周幽王攻褒国,褒国兵败,献美人姒乞降,周幽王大喜,纳为后妃。

没有人问过,她是否愿意。她也不能不愿意。



褒姒深得周幽王宠爱,为其诞下一子,于是,周幽王废黜王后,改立褒姒为王后。不合乎周礼,惹得众议四起。

而没有人问过,她是否愿意。她也没有不愿意的权力。



住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享尽荣华富贵,母贵子也贵,她的孩子出生便是太子,可也从未有人问过,她是否愿意,她是否,开心。


她只是从来不笑。



她穿过冰冷的宫殿,走入庙堂。



宗周镐京,周邦起源之地,历代周王的灵位,便排列于此,在高入夜幕的威严庙堂中,星罗棋布,享用后人的供奉。


在来到镐京的第一个月,她就已经连这地方总共有多少块地砖都如数家珍了,于是,便进入最后的圣地,宗庙。



主管周王宗庙的祭司,名为墙,同时也是一位史官,他家先祖追溯到殷商时,便为王写史,到他亦然,只是他们记录的,已经从商王,变成了周天子。他为天子受宠的美人介绍赫赫宗周,上下十一位先王,有如何功绩,颂声绵长,文王,初盩和于政,上帝降懿德大甹,匍有上下,䢔受萬邦。伺圉武王,遹征四方,達殷㽙民永,不鞏狄虘,长伐屍童,成王……



他们生前所携之物列于灵位前,以供后人瞻仰。


她看到宣王静的白盘……穆王满的当卢……康王钊的冠冕,成王诵的尊,武王发的剑,文王昌的卦……




她依次阅过,然后问。


我周邦十一位先王,为何有十二灵位?



墙答,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制礼编乐,功高德大,一同在此,接受供奉。



她于是停在这位制礼编乐,功高德大的周公旦的灵位前。



刻有他名的灵牌之前,放的,是一个金匣。



她抬手想取。


墙拦住了她。



也是,不礼貌。于是她礼貌地收回了手,三日后墙受天子召,不在宗庙,她来到宗庙,礼貌地拿走了金匣。


不过里面放的东西出乎她意料。


她以为里面会有什么珍贵罕见的宝物呢,打开一看,只有几个玉璋。


周初之人刻字于玉上,用于记录占卜的结果。



它们的时代就像他的时代一样,已经离她百年之久,经年累月,不见天日,玉石已经慢慢的腐烂,好像荆棘遍布,杂草丛生的废墟。


她只能从破败的文字中勉强读取其意。


第一个,是王年幼,生病,祭祀者心急如焚,按照习俗剪断自己的指甲沉入河水中,求得河神庇佑,祭祀者言,王年幼,不懂事,有什么错,都是他的错,如果要死,就让他死吧。


王少未有识,奸神命者乃旦也。


那言辞,不像臣于君。

实在太像是父母为爱子之祈祷。


她刚育有一子,纵然对孩子他爹怨恨至极,但是母爱使然,对这种赤诚的爱子之心,依然触景生情。


于是心生怜悯。


她又看第二个。



……若尔三王是有负子之责于天,以旦代王发之身。



第三个。


必葬我成周,以明吾不敢离成王。



最后的玉璋是最先放入匣中的,关于一场周初的平乱。它如实记载了三监,东征,战役,以及对于参与叛乱的谋逆者的处置。叛乱者高呼兄终弟及,我在你之前,为何予你而不给我?我取回本应属于我的东西,有何之错也?而处刑人平静的看着他陷入疯狂。在他的头颅由他亲手斩落之前,他对他说。


如若再生,我做长兄。




如果可以重新出生一次,我做你们所有人的哥哥。




隔日她将金匣毕恭毕敬送回周王室的宗庙,并点燃香烛一支,供奉灵堂。接待她的是一位陌生的祭司,于是她问起,墙?


高庙新祭司答曰,墙谏言,触怒王上,已流放北地。



当天晚上,褒姒做了一个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本以为,她会梦到金匣之主。毕竟周公解梦,人尽皆知。


但是没有。


她梦到了周武王姬发。


她也没有见过武王,不知道武王生得什么模样,但是,在梦境深处看到对方的那一刻,没有来由的,她立刻就知道,那是他。



他是天下之主。

诸侯之王。

是第一位周的天子也是后来所有周天子的先祖。


那是将他们所有人从堆满尸骨的荒原,带入荣耀的世界之中的人。


世人歌颂他,赞美他,将他的故事以各种华美的辞藻编入每一首礼乐与诗歌中,口耳相传;将他的言行以最恭敬的词语刻印在每一件祭祀给上天的金铜礼器上,千秋万代。他遹征四方,翦伐殷商,牧野之战,血流漂杵。在周王室统治下的中国,每个小孩出生后所听的第一个故事,都是武王伐纣的故事。



她梦到这个在两百多年前带领周人攻入殷商都城的人,他倚墙而坐,坐在这条黑暗狭窄的长廊的尽头,好像一匹孤狼。无星之夜,月光洒满他的肩头,他手持那把后来供奉于他的灵位前的剑,拭于衣摆。


满园杏花中,那把剑,被他用上衫下摆的衣角擦拭而过,从头擦到尾,再从尾拭于头。


一遍,一遍,又一遍。



在他抬眼看向她的那一刻,她的梦醒了。



她睁眼时晨光熹微,东方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然而响彻在镐京宫殿里的王的宴席,还未结束。就像之前的每一个晚上一样。

乐师舞者,数以百计,莺莺燕燕,还在表演着那首婉转流畅的歌谣。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于是,她知道,这就是最后了。



周代商后,分封诸侯八百,以血缘为网,织于天下,后制礼乐,’礼‘,即是约束他们的东西。


天佑有德之人。

历代周天子与他的要臣跋山涉水,奔赴周原埋葬,不忘祖先,是他们的德。

而诸侯以天子为号,那是周武王的号。



史官墙曾为她介绍:此地以西,山川峡谷,是为周原,周天子历代先祖皆葬于此,今日亦然。文王大业未成,病故而去,于是葬于此地,与父兄相伴。武王伐纣,三年未到,便匆匆去世,后亦埋骨周原,他的所有兄弟姐妹,后来也都前赴后继,伴他左右,亲密无间。

那是一同进行一场稍有不慎一步踏错就一切毁灭粉身碎骨的伟大事业的战友,是血脉相连的骨肉。他们从同样的地方来,最终也会去到同样的地方。他们在同一片土地上,一同长眠,好似众星捧月,辰宿列张。不再孤独。


——除了文王的父亲与武王的长兄。


文王之父牵扯入商王室内乱,因此故于殷都,人尽皆知。


于是,褒姒问,武王的长兄,去了哪里?

墙答,商纣王残暴,戕害无辜者。他惨死在了朝歌城里。



亲历的逝者伤痕累累,无法愈合,他们永远不会忘记,可是,随着时间流逝,斗转星移,万物更迭,他们的后人,却会逐渐忘记曾经的痛。


他们遗忘了商人血腥杀祭的文明,也遗忘了紧密无间的曾经。


子继父业,兄终弟及,不忘悲痛,德行兼备,于是功臣名就,得以千古。


而后人数祖忘典,于是将要灭亡。


天子不遵礼制,终日淫乐,酗酒成性,忘记了先祖曾因前朝纵酒丧国,而定下的严苛的禁酒之令。

他失了德。


于是诸侯也将要忘记牧野的誓言。



背盟毁约。


不远了。



而她也不会再有故乡可回。



清晨,美人遥望东方,地平线上,一轮太阳初生,照亮黑暗。


大厦将塌,所以灯火辉煌,夜夜笙歌至天明。


而岁星当空。



在同一片夜幕下的另一端。


远方。

北境。


天寒地冻,大雪纷飞。

胡人铁马,蠢蠢欲动,风声鹤唳,直指中原。



新的轮回,也要开始了。



而那首长久的吟唱着徘徊在破晓黎明东方既白的天空下绵延不绝的歌谣,终于,也悠悠转转,唱到了最后一句。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完。」







千秋岁引
手感来了特别想画画但是没想到构...

手感来了特别想画画但是没想到构图所以画了前天扣扣人的构图

细化不了了我的能力不允许我细化了…

  

pdd是盗印的不要买…我画的这么丑还能被盗图我也不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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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lium

【亚蒙】忒修斯之船(亚当/阿蒙无差,PG)

顶风作案,搞搞亚蒙。6千字,已完结。

  

原作:《诡秘之主》

作者:Helium

配对:亚当/阿蒙无差

分级:PG

摘要:父神的寓言中包含了一切真实,只不过没人能顺利地解读它们。

警告:私设,OOC,一级打脸风险。主要角色死亡。

Note:白造有云:空想出的序列一和阿蒙的序列一分身是不同的。

  

  

  忒修斯之船

  

  

  “你记得父亲说过一个故事吗?”

  白眼圈的乌鸦扑棱棱飞入房内,停在卡特琳娜肩上,踩着她乌黑秀丽的长发抖落翅膀上亮晶晶的雨水。

  “哪个?”

  “……关于一条船的。”

  被操纵的魔女抬手拉上旅馆破旧的玻璃窗,在午间阴郁...

顶风作案,搞搞亚蒙。6千字,已完结。

  

原作:《诡秘之主》

作者:Helium

配对:亚当/阿蒙无差

分级:PG

摘要:父神的寓言中包含了一切真实,只不过没人能顺利地解读它们。

警告:私设,OOC,一级打脸风险。主要角色死亡。

Note:白造有云:空想出的序列一和阿蒙的序列一分身是不同的。

  

  

  忒修斯之船

  

  

  “你记得父亲说过一个故事吗?”

  白眼圈的乌鸦扑棱棱飞入房内,停在卡特琳娜肩上,踩着她乌黑秀丽的长发抖落翅膀上亮晶晶的雨水。

  “哪个?”

  “……关于一条船的。”

  被操纵的魔女抬手拉上旅馆破旧的玻璃窗,在午间阴郁的天色中昏昏欲睡,附身其上的恶灵显然不是特别想要在他腐烂已久的记忆中翻找一个故事。“哪个?”

  “——你怎么会不记得?”

  阿蒙说,声音里似乎并没带上任何指责的意味。“有时候我怀疑你的脑子也被图铎抢走了。”

  卡特琳娜不情不愿地一掌拍向自己的肩膀,而乌鸦只是闲闲地起飞,又在梳妆台的镜子上停了下来。“英雄忒修斯有一条宏伟的帆船,”他颇有兴致地朗声开口,“在历经冒险返回家乡之后,这条船被城邦的民众当作纪念品放在广场上展览。风吹日晒之下,船只不可避免地开始腐坏,人们于是为它更换了一个又一个配件,直到三十年后,整条船的每一块木板、每一根缆绳都已经是新的……”

  梅迪奇挑起眉毛,似乎想起了这个故事。“……嗯哼。然后主问我们:现在那还算是忒修斯的船吗?”

  

  亚当说:“我想,一直都算。”

  彼时阿蒙与兄长一左一右倚在父亲的大腿上,平和的天光温暖轻柔地抚摸着他们的头顶。绿草地上零散地坐着几位赋闲的天使,阿蒙的几个分身在山坡后面的树林里爬高上低,这一边却把下巴懒洋洋地搁在手背上,老老实实地听着亚当讲完他的那些胡思乱想。

  “这条船过去曾承载着英雄远航,这些经历赋予了它独一无二的意义。无论换上多少零件,它的意义都会永远存在,而人们想要纪念的也只是这个而已。”

  父亲温和地点了点头,似乎赞同他的说法;而阿蒙只是盯着他哗众取宠的哥哥瞧。蓬松的额发之下,少年宝石般的金眼里盛满了虔诚和顺从,好像一对晶莹剔透的琥珀圆珠,只不过里面少了两只虫子。

  亚当露出一个谦逊的微笑,视线温和地落在时天使的身上。“你是怎么想的?”

  阿蒙在想:没有虫子的琥珀还是差了点意思。他在父亲的脚边撑起上身,活动着稍显麻木的双腿,不假思索地撒谎道:“跟你一样,亚当。”

  那天晚些时候,父亲领着诸位天使商讨要事,在萨斯利尔云雾缭绕的神殿里聚集。两兄弟于是溜到花园边缘的森林当中,小溪在此处汇入一片静谧的湖泊,他们争先恐后地甩掉宽松的白袍跃入水中,阿蒙打个响指叫来三只乌鸦,站在远处的树梢上为他们放哨。

  “你真虚伪。”

  他从身后环在亚当的脖子上,逼他背着自己往寒冷的湖心游去。“说些父亲爱听的废话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没有。”即使背负着顽皮的兄弟,亚当依然游得又快又好,一头金发几乎不曾沾湿,脑袋始终浮在水面之上。“我只是如实讲出了自己的想法,父亲也是因为这样才会觉得满意。”

  “不对,不对,你说反了。”

  流水穿过阿蒙张开的手指,他把赤裸的胸膛紧贴着亚当的后背,感到自己像是在过于浓稠的空气中颠簸和飞行。“你一眼就能看出祂爱听什么,所以才会照着那样回答。”

  亚当低低地笑了一声,不再否认他的看法。很长一段时间里,天使们的耳畔只剩水声哗哗作响,一轮巨大的金红色落日向着花园的尽头缓缓下沉。甜蜜的凉意穿透阿蒙的皮肤,向他发出无声的呼唤,少年于是松开兄长的肩膀,顺着他矫健优雅的动作悄然滑落,暗绿色的湖水没过天使卷曲的黑发,洗掉上面最后一丝气急败坏的硝烟味。

  这个无名的湖泊据说蕴含着某种危险,黑暗的中心深不见底,透着刺骨的严寒。但归根究底,这又有什么好担心的?亚当和阿蒙是造物主的一双爱子——他们永远、永远不会死。

  时天使仰着脸安静地下沉,感到万有引力无忧无虑地牵扯着他的四肢,像一道永不落空的诺言。阿蒙在水中睁开眼睛,看见兄长纤细的影子自他上方一扫而过;夕阳澄澈的光辉被一只手掌搅得粉碎,天使握住阿蒙的胳膊,试图把他提出水面,却被少年反过来牵引着一同沉入湖中。阿蒙按住他的肩膀,沉默地抱紧了自己的兄弟,亚当毫无抗拒地张开双臂,细密的短发在水中飘散开来,像是一团气化的黄金。

  是我的、我的黄金。阿蒙放肆地想着,而亚当自然会明白他的心思。

  空想天使环住兄弟的后背,踩着水往湖面游去,他湿润的皮肤惊人地光滑,仿佛覆盖着一层闪闪发亮的鱼鳞。太阳消失在了地平线之下,他们乘着夜色爬上岸边一片小小的沙滩,为彼此拧干头发上的水滴;这个步骤实际上没有任何必要,尤其是在梅迪奇握着一团火焰投向阿蒙布置的乌鸦哨兵的时候。但时天使忍着大笑,执意如此,而亚当几乎从不拒绝他的任何要求。他们赤脚跑过细软的沙滩,一边慌慌张张地套上长袍,穿过那片红月照耀的树林,始终手拉着手。

  他们悄悄摸进晚祷的神殿,乌洛琉斯只顾着绘制他的壁画,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两个蹑手蹑脚的天使。亚当用空想烘干他们的全身上下,而阿蒙回过头来笑嘻嘻地说:“把我的时之虫放进去怎样?”

  “什么?”

  “……放进琥珀里。”

  弟弟一边说,一边捏了捏亚当的手掌,本体搭上回廊之外的一只白鸽,满不在乎地飞了出去。

  

  “——没错,就是那个故事。”

  阿蒙偏了偏头,用尖锐的鸟喙整理着翅膀上的羽毛,听上去十分愉悦。“我记得你也在场,还和风天使吵了起来。”

  “没错。”

  卡特琳娜露出一个稍显扭曲的微笑,拖过一张椅子坐在了梳妆台前。“他不同意神子的想法,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简直滑稽得要命。”索伦和艾因霍恩在她的脑后窃窃私语,已经开始争论这个寓言故事的谜底。“也不怪他,风暴的长项从来都不是动脑筋。不过后来嘛……”

  乌鸦眨了眨它黄澄澄的大眼,若有所思地接着说:“……后来萨斯利尔站了起来。”

  

  “……当最后一个零件被替换的时候,忒修斯之船也就不复存在了。”

  萨斯利尔的声音迫使两个寻衅滋事的天使停下动作。“船只的本质就在于组成它的每一片材料,而不是他人眼中的某些意义。通过逐步的更换将原本的旧船瓦解,在我看来更像是一种窃取,一种篡夺……”

  他冷硬的黑眸扫过造物主膝旁的一对兄弟,阿蒙别过头去冲亚当做了个鬼脸。“假使将被替换掉的零件全部放在一起,组成一艘破败但完整的旧船,和广场上那艘崭新的帆船相比,诸位认为哪一个才算是真正的忒修斯之船?”

  列奥德罗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不住地微微点头,同时恶狠狠地剜了红天使一眼。那时的亚当从不与人争论,而阿蒙的神智还在阳光照耀的树叶间打着盹;父亲在草地上讲述故事的许多个日夜几乎难以彼此分辨,都是一般地晶莹美丽、转瞬即逝,有如挂满蛛网的颗颗晨露。令人昏昏欲睡的规训之后,他们总是跑去游泳、攀爬、歌唱、狩猎,偷偷修改壁画的细节,或是试图剪掉梅迪奇的头发。亚当用空想而出的财宝堆满他们的树洞,提供所有种类的利剑、铠甲和战车,甚至还有吐着微小火焰、会应声停在手腕上的迷你飞龙。

  即使如此,有时他们还是会感到无聊,于是便藏在苹果树的枝桠之间亲吻彼此。时间因这天国的华美不由地放慢了脚步,亚当闪烁的金发上落着一朵白花,被阿蒙用一根手指轻轻弹了下去。很显然,贪婪的天使不允许任何东西占据他的黄金;亚当露出一个微笑,抬头向上望去,满树的苹果花忽然被一阵劲风吹起,纷纷扬扬地飘散下来。阿蒙抱着脑袋跳下树枝,雪似的落花仿佛拥有了生命,在他身后穷追不舍,直到少年乌黑的卷发中间插满了清香的花瓣,才像一群迷途的蝴蝶般四散飞去。

  他们大笑着、撕扯着在和缓的山坡上翻滚,亚当只有和阿蒙呆在一起的时候才会这样笑。有时候他依然会怀疑兄长的行为出于虚伪,要他发誓绝不会擅自窥探自己的想法。

  “我的力量并不比你强,”亚当十分郑重地向他解释,“我不可能在你没发现的时候读你的心。”

  “那你怎么总是看得出父亲的想法?”

  “……就像我说的,”空想天使叹了口气。“我也没有读祂的心。父亲和孩子之间总有一种联系……你感觉不到吗?”

  “什么?”

  阿蒙在兄长的大腿上翻了个身,毫无礼貌地刺探着他的脑海,发现亚当确实没有在欺骗自己。“我感觉不到。……为什么我感觉不到?这不公平!”

  他挺身将亚当一把摁倒,骑在他的腰间,想要偷走长子与父亲之间的交流通道。他的触须翻过无尽的平和、从容和温暖的爱意,却怎么也找不到亚当口中的所谓联系;他正要向意识深处继续挖掘,却碰见了一个躲躲闪闪的念头,亚当含着笑在他身下转过脸去,那阵甜蜜的悸动轻柔地划过阿蒙的手心——“我想吻你。”

  千年以后,亚当曾经对他这么说:你爱上的只是自己的幻想,阿蒙,是你睁开双眼时唯一可以去爱的东西。已经过去的最好就让它过去;放眼花园之外的整个世界,难道你就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可爱的人?

  而阿蒙难以置信地皱起眉头,仿佛再也不认识眼前的这个兄弟。他遍搜枯肠、冥思苦想,召集起一半的分身在切尔诺贝利前不分昼夜地开会,只为了搞明白一件事情:亚当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你怎么看呢,梅迪奇?”

  乌鸦盯住了扶手椅上大张双腿、举止豪放的魔女。“原始的躯体、或是心中的精神。命运天使选择了前者,那你呢?”

  

  ——欢乐的时光是如此漫长悠扬,令他们几乎忘记,唯有现实平淡和缓的时刻,寓言才算得上一种愉悦的消遣。

  乐园的崩塌如同一道闪电,快得令人来不及眨眼。三位天使无耻地分食了父亲的躯体,乌洛琉斯与梅迪奇随即将那些所剩无几的残羹冷炙奉为真神;他们虽未背叛,却始终遵从萨斯利尔的理论,将全部的信仰投向了那条残破不堪的旧船,那个悲惨的、可笑的倒吊人。

  命运天使向他们虔诚地捧起手中血淋淋的婴儿,而阿蒙还没有准备好做出决定。父神的陨落是一股切实钻心的疼痛,诅咒的巨浪在天使们脚下汹涌咆哮,吞没了所有信徒哀恸的声音。他感到自己冰冷的右手从亚当的掌中滑落,想起了兄长与父亲之间的紧密联系;他能感受到祂的满足与快乐,那么对仇敌的愤怒、死的痛苦,这些强烈百倍的情感是否也早已填满了亚当的身心?

  他转过头去,看见天使的额头上冷汗密布,紧紧咬着下唇,一双金眼半张半闭,似乎有些喘不上气。没等阿蒙开口询问,亚当忽然猛地靠了上来,一把抱住了身旁的兄弟;他健壮的小臂上浮起大块闪光的鳞片,以巨龙的力量将阿蒙压入怀中,手指穿入他被海浪沾湿的卷发,缓慢而迟疑地抚过天使的后颈。

  “……对不起……”

  亚当的嘴唇贴上他的耳缘,听上去像是在哭泣。“……对不起。”

  从此以后,许多个分身为这一刻写下了许多悲伤的诗。但彼时阿蒙只是瞪大了眼睛,同样凶狠地搂住兄长的身体,直到他轻轻推开自己,重新恢复了平静。

  “……那不是我们的父亲,乌洛琉斯。”

  亚当悲悯地垂下头,为阿蒙与自己做出了决定。“跟我走吧。对于父亲的复活,我已经有了计划。”

  

  “……我嘛……我一直非常实际。”

  卡特琳娜弹了弹舌头,婉转柔和的声音听上去毫无说服力。“闭嘴,艾因霍恩,你懂什么?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就躺在那里,我不可能放着不管。不是!只是因为祂是我主唯一残余的东西,而大蛇除了祈祷和画画什么都不懂……你明白吗?”梅迪奇冲着镜子上的乌鸦充满暗示地眨了眨眼。“我很容易满足,只要追随在主身边就够了。旧船、新船、两条一起……随你们怎么说。”

  “……原来如此。”

  阿蒙跳到梳妆台边缘,离自言自语的魔女稍微更近了一点。“这么说来,你干嘛还给某人起了个外号叫偏执狂呢,梅迪奇?”

  

  “——我懂了。”

  圣光普照的白骨教堂当中,阿蒙抱起双臂,冷笑一声。“你疯了。”

  “……恰恰相反,我从没像此时此刻这样清醒。”

  亚当跪在祭坛前的靠垫上双手合十,没有回头。“最为安全、稳妥、便捷的方法,就是让祂在我的体内复活。”

  “没错,除了,到时候你会在哪里?”

  时天使的手指隔着黑色长袍掐紧了自己的小臂,犹豫着没有向那座祭坛迈出脚步。最后的拥抱之后,亚当忽然开始拒绝与他的所有接触,还蓄起乱糟糟的金色胡须,无限地贴近父亲和某种虔诚神父的形象;也许下一步他就打算靠空想让自己谢顶。毫不掩饰地讲,阿蒙讨厌他的络腮胡、他整个疯狂的计划,还有这座莫名其妙、充满象征意味的狗屁教堂,他曾不止一次地偷走过这里所有虚幻的彩绘玻璃。

  “……我会在父亲的体内,在万物的源始之地。”

  亚当向祭坛前方的十字架抬起头来,声音里只有纯粹真诚的喜悦。“我们都从那里而来,也终将回归那里。”

  “不,我不会,而且你疯了。”

  偷盗者简洁地说,准备转身离开。阿蒙可以是,实际上也早已是作家所能想象到的各式各样的角色,他可以含情脉脉,甜言蜜语,坚持不懈,恬不知耻,但他唯独不愿意对亚当这么做。自花园中他第一眼见到自己的兄长,就知道他们生来是要使彼此完整的。亚当是他胸口上切除的一块血肉,也许还是其中所有美好和善的部分;因而他的兄长无论如何痛苦、扭曲、变得陌生或疏远,他都永远会是阿蒙的所有物。

  时天使拒绝向他的黄金低头。他故作冷漠地向礼拜堂飘渺的大门走去,一面挥了挥手。“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吧,偏执狂——猜猜我会不会破坏你的这个小游戏。”

  “……等等,阿蒙。”

  十分罕见地,他听见亚当从那张跪垫上站了起来。白骨堆积的地面向后吱嘎缩短,阿蒙回过头,发现兄长背对祭坛而立,距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还有另一种可能。”亚当露出一个恬静的微笑,劝诱地向他说道,“如果你实在无法忍受与我分别……等父亲重登神位,祂一样会拥有空想家的能力,足以重新想象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我来和你作伴。就像那艘忒修斯之船,记得吗?全新的身体,同样的意义……什么都不会改变。”

  阿蒙在他诚恳的话语中渐渐捏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没入掌心。“……说完了吗?”

  “……别对我生气。”

  亚当低垂眼帘,声音轻柔悦耳,一边摩挲着手中的银质念珠。他金色的睫毛长而密,向下遮住了那双龙的眼睛,阿蒙抿起嘴唇,忽然偷走了兄长脸颊上的所有胡须,将它们抛入教堂之下无知无觉的大海里。

  “不。”阿蒙说,“我不可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亚当深吸了一口气,迟迟不愿意抬头看他。“一个新的想法、和现在的你——这两者怎么可能一样呢?”虚幻的冷光在天使黄金般的发梢上闪耀,阿蒙窃取了亚当头顶的教士帽,欣慰地发现他还没来得及让自己变成秃顶。

  “……你不明白——”

  亚当抬起头来,忽然被自己的言辞哽住,饱满的嘴唇因某种强烈的激情而不住地颤抖。“你不明白——我从来、我从来……我确实爱过你。”

  时天使无声地立在原地,被这突如其来的告白打了个措手不及。“……我爱过你,胜过那座花园、胜过所有的一切。但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阿蒙,求求你……父亲对一切都做好了计划,我们必须完成各自的命运。”

  他如此恳求着、祈祷着,维持多年的冷淡与悲悯一扫而空,在某种目不可见的重压之中弯下腰去。阿蒙沉默地向前一步,而亚当已经退无可退;时天使的手指替他擦去脸颊上的泪水,作家猛地抬起头来,看上去吃惊到了极点,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正在流泪。

  

  “——还能为什么?他疯得就跟图铎一样彻底。”

  卡特琳娜轻描淡写地说。“话说回来,最近他上哪去了?自从你搞到了那块石板,我就没再听说过他的消息。”

  戴白眼圈的乌鸦陷入了短暂的回忆,似乎也想不起来自己的兄弟现在身在何处。“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他重新飞回魔女的肩上,锲而不舍地思考着故事中的问题。“……假如更换零件的船只不再是最初的那条,那么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忒修斯之船从旧的变成了新的?”不等红天使回答,他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是第一个零件?还是最后一个?如果已经换掉了其中一半的零件,那忒修斯是不是就失去了半条船?如果只剩下最后一个零件没有更换,那这条船——这条船——”

  阿蒙的嘴巴空洞地张开,迟迟没有吐出剩下的句子。卡特琳娜觉得有些心神不宁,抬手想要触摸肩上的大鸟,乌鸦扑通一声直直栽到地上,已经变成一具僵硬的尸体。“……这……这是怎么回事,梅迪奇大人?”

  “哈?那小子已经走了。”

  梅迪奇捂住脑后吵吵嚷嚷的另一张嘴巴,见怪不怪地说。“好好的一个下午,净是聊着些什么船的话题。他是不是觉得自己的情人变得不如从前可爱了?”

  索伦透过指缝尖声笑起来。“听我说,听我说,卡特琳娜!我知道这么一个定律。”可惜他没来得及讲完自己的理论,就被艾因霍恩夺去了声音。“——当你怀疑自己不爱一个女人的时候,你就肯定已经不爱她了,呵呵。”

  

  阿蒙在一具序列三的分身中猛地睁开眼睛,依然觉得头痛欲裂,双耳血流不止。真神的话语如同一块红热的烙铁滋滋印上他的脑海,就在几分钟前,新登神位的空想家刚刚向他悲悯地发声。

  铅灰色的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码头木桩,班西港朦胧阴郁的细雨之中,时天使面无表情地缓缓跪伏在地。

  他听见祂说:“……好久不见,我的孩子。”

  

  

  End

  

  

  

  来啊,刀我啊(错乱

  感谢阅读。

  


陈年浅龋蛀秃尾页

【苍越孤鸣中心】月中身

苍兔登场七周年生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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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是良月,也称孟冬,月头一翻过去,挨着的便是寒露和霜降,秋泯冬渐,天气始寒,是一年极紧要的时候。苗疆居北,比中原要干冷些,季候改易时也要更分明些。进冬之后,鸷鸟潜藏,熊罴枯栖,禽兽尽眠去了,便只剩下人声。数年间,苗疆先遭内乱,又逢魔侵,再蒙地门巨变、鬼途成灾,劳民伤众,俱是奔忙不得歇。去岁建丑,风骤雪重,很是狠狠积了几回,似是要预先将往前几年的疮痍都盖了,只等仲月一到,就酣化出个新人间,于是今年果真无病无灾。

为王一事,听来得意,实是雪里烧炕,腹背维谷,却脱不得身,难得进退,也难得安稳。天事落到人身上,也是一视同仁得...

苍兔登场七周年生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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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是良月,也称孟冬,月头一翻过去,挨着的便是寒露和霜降,秋泯冬渐,天气始寒,是一年极紧要的时候。苗疆居北,比中原要干冷些,季候改易时也要更分明些。进冬之后,鸷鸟潜藏,熊罴枯栖,禽兽尽眠去了,便只剩下人声。数年间,苗疆先遭内乱,又逢魔侵,再蒙地门巨变、鬼途成灾,劳民伤众,俱是奔忙不得歇。去岁建丑,风骤雪重,很是狠狠积了几回,似是要预先将往前几年的疮痍都盖了,只等仲月一到,就酣化出个新人间,于是今年果真无病无灾。

为王一事,听来得意,实是雪里烧炕,腹背维谷,却脱不得身,难得进退,也难得安稳。天事落到人身上,也是一视同仁得很:既是肉体凡胎,就有口腹之欲,宝典能可经天,不可经田,上上下下,全要看老天赏脸吃饭。苍狼一瓣心从开年便提着了,晃晃忽忽过了春耕夏种,屯田筑堤,直到秋收的折报递到案上,才堪堪安稳地落进腹里。入冬前,按了旧制,各部族要趁封山前将岁贡呈到王府,顺贺苗王生辰。苍狼待下总是宽勉体恤,往常坎坷,收成不易,一向能免则免。如今钱镈停置,农收积场,一清之下,倒匀余出不少。苗疆域广,山脉难通,苍狼往外发旨,趁这一回留了各部的使者,商议冬祭一事。部族分封各处,平日并不相聚,消息却灵通,说起如今祭祀台主事,七嘴八舌也要并做一条,合起来倒是齐齐整整——说中苗同壤而世为仇雠,其父背向苗疆,面投中原,已是万族难诛的大罪。纵法外有恩,得能今日领大祭司位,到底先王殁身之仇横亘,亦理应避嫌。

苍狼登基三年,尚是首提国祭,自然不得等闲视之。各族分列一二话事,议事者众,大宗小亲,倒不避讳。无心站在人后最末,斗笠压得很低,并未作声,面目埋在黑帷后头,一片白俏的颊线露着,像煤灰下的一撮盐。两人隔着众群,均是眼梢一动,遥遥隔空一碰。

晚些时候千雪归了来,也站在堂下听,来由才听了一半,当即就唬了脸,难能端了王爷架子,当面将人斥了回去。苍狼未加阻拦,也不表意,只在两方相持不下时扶案起身,温言相抚道,贵客远道而来,理应倦怠,不如先作休整,期日再议。他不表态,意悬未决,众部虽不甘不愿,到底就坡下驴,依言退了。不过几息,方还鼎沸的垂堂只余下他叔侄二人。

关了门,便是说家事。家事到底是皇家事,于公于私,祭礼一事,也是鱼鲠刺喉,实难开口。千雪舌战众部的派头这会儿偃旗息鼓,是如何也用不到苍狼面上的。千雪重情,此刻如何待他如子侄,当日就如何待颢穹如父兄,而王位孤位,却是最末的位。对北竞王亦然,对藏镜人与温皇亦然。千雪知他为难,叹了口气,正要出言相说,叫苍狼抬手止了,对他道:“王叔难得返来,你我久未跑马,不如王叔陪苍狼一回?”

千雪见他避而不谈,也不便再紧问,顺遂了他的意思,坦然笑道:“且叫我看看你可有懈怠!”

昔年苍狼教养于北竞王府,竞日孤鸣虽体虚难继,到底不曾落下他的课业,不仅为他延请夫子,更是时时提点,常常考校。王妃怀子时郁邑在心,以致生产时不甚顺当,苍狼生来便带了些胎中弱气,一到进冬,祖侄二人皆叫阖府十分着紧。屋里地龙烧不断不说,竞日孤鸣将他抱到膝上,千金难求的雪貂裘将两人煨到一处,他常佩的檀涎香隐隐从领口游蛇般蹿出,闻起来温厚而曛暖,热乎地熨着心肺。其时千雪已出府游历,说是知行博识,泰半原因是牵上挂下。千雪本是好耍弄刀枪的性子,武道造诣不浅,难捺得下来钻造典籍,有时他来得不巧,正遇上苍狼跽坐向学,定是要被捉个正着,苦不堪言地放到旁边一同与苍狼听讲的。他看似朴拙,实则藏慧,也知本心不在知乎者也,亦不在经国定稷,从来坐不惯学堂,唯有切脉问诊时,能显出几分凝定洗练来。 

苍狼十二岁时,从书斋的窗里望出去,山抹微云,渺然远去,总叫他想到千雪。千雪是一向憎恶高墙的人,这墙圈住三个人,他是异类,也是叫人羡慕的怪胎。苍狼目送他走,却不能不盼他回来。这是千雪予他的情分,分成三份,缀着孤鸣二字的人,不贫不寡,都往怀里揣一份。千雪看了云,觉得喜欢,便能随云走,他看了云,觉得喜欢,看过便罢了。竞日孤鸣唤他,他从窗子外头抬起眼来,他便朝他笑笑。北竞王爱在手边温着一壶桂花酿,火苗在壶底一烫,桂花香被赶了出来,苍狼在生辰宴上喝过一盅,琥珀色的酒液,饴糖一般,压着口舌,甜到舌根,直直坠到喉口深处,才反起辣来,他两颊都仿佛被烤了,只知定定地望着他的小叔公,如何是“口腹蜜剑”?他人事不识,却没由来地觉着这滋味该与竞日孤鸣一类如是。

也是那年生辰,千雪来探时,送了他一匹很矮的马。苗疆的风比别处都要烈,因此马也要比别处壮实。苍狼从前跑马,都与千雪共乘一骑。如今人大了,规矩自然得改。千雪很是兴奋,说这是罗碧军中得的新种,宝贝得紧,一到手里,便喊了他来看。这一匹是他好赖求了,卖了面子特意留下的,搁在军里,同军马一起驯了大半年。那日他叔侄二人,坐在堂上眉来眼去,掩在字与行的缝隙中交头接耳,窸窸窣窣,像夜里春虫。竞日孤鸣擒着一卷书,敲了敲座旁的扶臂,对千雪盎然道:“倒没想到,你这趟回来还捎回来两只蛩豸来。可这都近冬了,实是神通广大得很。”

苍狼赧赧然埋下头去,千雪却将书一挥,伸手去拉苍狼,道:“成天闷在你这屋里,人都喘不过气了。我做主,今日苍狼休沐,你也别守着了!”

竞日孤鸣冲苍狼投去一眼,见他面上是有些窘迫的,似羞惭,却到底年少,抑不住下头心思。苍狼偷偷觑他,一点光漏到他瞳里,点星一般,苍山负雪,明烛天南,仿佛也是淙淙流流的。竞日孤鸣端坐明堂上,像尊顶瑰珍的错金博炉,先天贵气,与风雨云雪划出一道泾渭分明。千雪拿拐子拄了他一下,苍狼后颈一跳,挪开眼,不敢径直看他,只好朝下挪挪,瞧着竞日孤鸣一双生白得宜的手,怯怯道:“成日费心,祖皇叔应也疲了……” 

“嗳,”竞日孤鸣摆了摆手,“去吧,叔公这把身骨,确实也该遭嫌了。” 

苍狼被他说得有愧,正涨了脸,心下左右忐忑,立时就要反悔,千雪却不由分说地攮着他的肩,将他往外推,口中道:“你便不要捉弄他了!”苍狼回了神,一双眼又挨上竞日孤鸣的面,上头笑吟吟的,一点得趣的神色,眼尾拖拽出一道月牙似的弧。 

千雪带他去马厩,那匹马长得确实是好,乖顺亲人,体态俊逸,较他还高一个头,咬着金嚼子,枣色深致,几乎翻出紫来。千雪捋了捋丰盛的马鬃,得意道:“王叔疼你吧!上去试试?”遂二人双骑打马出府。

风里掺了雪霰,一路凛凛地割着脸,草上沾着湿气,马跑起来须有万分仔细,一处不慎便要滑蹄跌人。鞍鞯上饰了铃,颠簸中疯似地响,铁马冰河,雨雪般倾泻,响得快意。苍狼的大半张脸被毡帽护着,目光都被外头的云扉林壑勾了去,仿佛一池水盛了鱼,清泠泠地在下头雀跃着。千雪初时在前头压着缰绳等他,而后奔到兴起,便也不顾了。他们不辨方向,只向远山驰去。云霁消而散,山空雪被,银子一般。夕照煌煌,紫烟幢幢,尽萦在山极处。二人疲累了,便栓了马,寻了处干燥的草坪就地躺下了。千雪叼了根草,又塞了一根给苍狼,叫他咬着。苍狼有些犹豫,托在手上研究了一番,问他:“这有什么用吗?”

千雪一时被他问得愣了,“什么什么用?”他往医书上想了想,承认道:“似乎没什么用。”

苍狼咬下一截草根,汁水是涩的,有些土腥气。

“不过许多事总是问不出目的,这是你罗碧叔教的。”千雪找补道,“他是我们之间最早讨了亲的。”

苍狼笑起来,呼起气来呵呵地,看起来像一个四处漏风的小烟囱。“那有什么,”他扭过头,有些谑然,又有些吞吐,“我也听说王叔……嗯……私德有亏。”

千雪大大地“哈”了一声,猛地直起身来:“谁冲你编排我?……竞日孤鸣!”他咬牙切齿道:“你听他的?他没给你说,我从前还有个法号,所谓空空,‘于此梦中,色相皆空’,真是!”他双手指天,“六月飞雪,冤!”

应他高呼,云后隐隐滚起数声雷吼。

千雪问老天碰了个霉头,悻悻讪讪地收了手,作出一副正色,道:“不管怎么说,风月之事,于你尚早,多专注眼前才是应该……”他说到末了,也不由哧笑出声,“道貌岸然,甚假!”自骂一句。

“能叫王叔欢喜的朋友,该是很好的人。”苍狼张望着。云有聚,鸟有群,一一掠过苍狼眼帘,他很是心羡:“祖叔府上的人,都是很有礼的,很恪守,讲起话来很难舒展。”苍狼目光灼灼,道:“我在府里,听他们都说‘苗疆三杰’,藏镜人酷烈,温皇矜傲,俱不是好相与的。王叔同他们何以相交?”

千雪被他说得难得脸臊,却不拂他的意,道:“什么三杰……藏仔像个炮仗,温仔就是燎炮仗的火,时常闹得不可开交,看我生得似个保姆命,里外伺候。”他说着伸手揉乱了苍狼的额发,笑道:“可要说如何相交,按我的脾性,不过是有心相待,倾心来偿罢了。”

千雪伸手点了点他的眉心:“人各有命。像  我们苍狼,璞玉浑金,欹嵚历落,有朝一日,自是要与天下为友的。”

他们玩过了时辰,后来似乎还席天幕地地憩了一觉,披星踏月时才牵马而回。竞日孤鸣吩咐膳房,各下了一碗面作宵夜。苍狼吃到最后,碗底多卧了一个蛋。千雪看见,敲着碗说他祖王叔偏心得很,竞日孤鸣倚身坐在八角桌的一侧,手里笼着一盏茶,从灯下慢条斯理地横睇他一眼,“这是苍狼的长寿面,你要想加那个鸡蛋,明年也来。” 

千雪收了筷,嘴里不住地咕哝道:“凤蝶手艺可比你府上的厨子好……”

苍狼不动声色地抿了个笑,分了一半到他碗里,千雪顿时眉开眼笑。

晚些时候,苍狼快要就寝时,门被悄然掀开了。竞日孤鸣托了一盏铜釭进了门,火苗烘在灯油上,随他行步间迭宕飘摇。他被全乎地浸在糖浆似的火光里,隔着一层幔,只是一个昏昏然的隐约轮廓。竞日孤鸣并未挑起了床帐,只是从两片帷幕的罅隙中递进一只手来,一线光透进来,两根指头拈着一个系束起来的荷袋,苍狼接过来,不免碰到他指腹一小片皮肉,仿佛生瓷烧的,冷得极透。他紧紧攥着,荷袋中一小块石料的棱纹硌压着手心被缰绳割破的口子,翻肉般作痛。 

“是今年的。”他们一内一外,彼此是近又远,竞日孤鸣的声音被那层幔捂着,像一股剖进怀的风,蔼然笑叹着荡进他耳中:“生辰快乐,小苍狼又长大了。”

这样的荷袋,竞日孤鸣每年均赠他一只,九龙之局后就戛然而止,苍狼全都拿匣子收攒着,放在卧铺下的藏柜里。竞日孤鸣走后,他回到王府,没曾想昔日旧物,尚都妥帖地安置在原处。他将匣子取出来,昔年未展的物事都一气尽数拆了。每一只荷袋里头,都放了一张薄宣,和一枚暖脂玉牌。他依稀听金池说是竞王爷母妃那头的旧俗,由长辈送,添些祝语,能保来岁安平。前十一张纸上,竞日孤鸣都亲自提了长或短的吉祥话,从第十二只开始,便再没有了。苍狼心里隐约猜测,却总似蒙了尘,念不分明,比不得那夜帷幕之侧,那只探入帐中的手,食指根上一粒红痣,落进他眼里,如雪中滴蜡,白壁有瑕,鲜明如新。像菩萨额间点朱,也好像涂墙积血。竞日孤鸣待他,如同手匠制器打模,刀成刀折,有去无回,是至亲至疏的情分。他后来听说,据传有痣生在那处的人,生来骨质崎峻,一生临渊而行,却不知到底算不算应验。

然而阖眼少顷,日寒月暖,究竟煎走时岁,便已是十多年。苍狼与千雪再佩鞍辔,具是奇骏,一日能奔纵千里,但人并不能载之随行。从前总觉得头上两座大山,最枷锁困身之时,尚能奔至边疆看雪,如今枷锁尽去,却陷入更狭窒的囹圄,王服如囚服,将他严丝合缝地温吞包裹,已连王都都出不得了。蹄铁踏到泥土上,冰壳锵裂,回响零落,两人行至郊外便勒了缰,跑不痛快,索性下了马,牵着走走。 

千雪解了腰间的酒葫芦,侧耳晃了晃,玩笑道:“这葫芦之主因返老还童,暂不能长至能饮的年纪,故而我越俎代庖,便宜了我。”

苍狼听罢一怔,霎那笑了起来,指向意会,笑完却又不免显山露水出一些欷歔神色,寂寂道:“人生得意须尽欢,可终究能快意几时?却是太短了,太短了。”他接过葫芦,仰首灌入一气,这酒壶显是随主,飘蓬似的居无定所,不知多少沽过酒类在此栖身,桂花酿占一佐甜,已是重味,仍压不住其他百般滋味,酸辣苦甜,全往他舌根钻。苍狼闷咳一声,眼角呛出泪来。千雪喝酒不温,说是温酒无趣,酒味还未入口便被蒸煮散化了大半,实是暴殄天物。这一口入喉,冷是冷的,裹着秋霜,却瞬息就烧出腹中火来。他敛下眼,终是低叹一声:“王叔当日说,有朝一日,我当与天下结友。现下亲零故落,知己非友,究竟缘何?”

千雪蹲着,手中挟了一把草,半晌说道:“这一问,十多年前我能答你,如今却是不能了。”两个男人伶仃到一处,燕山悬月,去乡万里,切怀之人山陬海澨,遥不可追,一生一死,再做不成归人。浮世如流水,滔滔日夜东。阴晴是月,圆缺是人。他们乘流而下,是抛却过往,也仿佛是被过往推搡着向前,终于离宴万里。而今只余下两人面面相觑,心中戚戚,皆有萍寄之感。

便如千雪孤鸣从前进不得皇宫,他不爱规矩,不爱诘劝,不爱愚忠,不爱父兄加诸此身的过剩自我,顶不爱旧时旧地,陈年旧疤。千雪惯是直往前走的人,山阻劈山,水拦断水,然而回过头去,深宫重壑里头,他所重爱之人已孤孑至此。反到这般岁数,倒肯频频驻首,往偌大空落的深宫闯一闯,也是人气,往椒墙涂柱上沾几抹。

欲望是心火,妄想便似枯蓬。苍狼听他说人间事,桩桩欢喜,却不能只是欢喜。欢喜后山河靖平的重担,是千雪从前忤逆的责任,如今换作苍狼一力承起,逼得他夙兴夜寐,片刻不敢懈怠。千雪看不过眼,曾想与他分过一些,苍狼笑着应下,左不过要他下回远行,顺道去哪看一看某处民生是否安好。他不肯苛待他,只变着法苛待自己,保全他求了一生的自在。可孤鸣家的荒唐,哪里是一人能偿的。

苍狼扯出一个笑:“祭仪之事……”他叹道,“此是大事,无心很好,我信她,不会于此事龉龃与她,王叔尽可放心。”

千雪却片隙不移地凝目于他,他与他两双靛蓝瞳仁,是同脉水中的一瓢,广泽不涸,奔得再远也是同源同引,没有不像的道理。千雪少下承诺,此时但坚而重之地道:“我只怕你委屈。”

 

当日在北竞王府,竞日孤鸣教他:“嘉乐君子,宪宪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保佑命之,自天申之。”说要得位,得禄,得名,得寿,成大德而受命。从前他把这些考校当作平生最大的策试时,也未能想到将有一天,他倾其所能去解的,却反照于己身。颢穹拟了谜面,竞日孤鸣开了先题,往后一步一骤,便是他要走的路。如今冬祭将过,他又长一岁,许多事也只是囫囵。

那夜苍狼梦见了一个硕大的月亮,月亮逐渐胀大,占满他的眼眶,除了它斑驳灰殖的表面,他的眼中再也容不下其他。他低下头,四无凭依。并不是月亮在降下,他在半空,如一只被风托起的雀鸟,向月亮靠近。这时候,毫无预兆地,月亮像一团被烘烤的油脂,不住地融成液态,滴落下来,渐渐在他头面上下起了雨。他被月亮吞吃,都是冷白的光,仿佛投入一池冷水,直直坠下,坠到深处,在那深处尽头,他看见两个人的影子。苍狼心里急切,就要去追,可他手脚却被月亮浸泡着,几近无处着力。他溺在月亮里头,无依无托,心肺都要窒息。月光里浮起气泡,他眼前发黑,捺着那昏沉,一意伸手去够。 

电光火石间,他睁开眼,那月亮被他抓在手里,重又是荒原上纯粹的一个浑圆骨颅。

 

 

 

 

 

-END-

 

 


黑优

【诡秘/白造红】绘本童话

  存在大量的二设,内容全部是幻想。

  从4月1日考虑到6日的清晨,为以前写的白造红的相处模式做一个收尾和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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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研究员捡到了一个小孩。

  他不太会养孩子,成年男性和人类幼崽并不兼容,他试着给这孩子研磨小刀和打造斧头充当玩具,在红发的男孩快活地拖着石斧砍向猎物,又摸出利刃剥下沾血的毛皮时,研究员觉得这不太行。

  他在城邦中获得了布头和针线,通过影子联系到了自己派到很远的地方去办事的半身,把工具包丢了下来,不到一会,从影子里伸出一条苍白的手臂,抓了几个布娃娃递来。

  这让男孩安分了不少,研究员满意地注视着孩子拿起两个娃娃...

  

  存在大量的二设,内容全部是幻想。

  从4月1日考虑到6日的清晨,为以前写的白造红的相处模式做一个收尾和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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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研究员捡到了一个小孩。

  他不太会养孩子,成年男性和人类幼崽并不兼容,他试着给这孩子研磨小刀和打造斧头充当玩具,在红发的男孩快活地拖着石斧砍向猎物,又摸出利刃剥下沾血的毛皮时,研究员觉得这不太行。

  他在城邦中获得了布头和针线,通过影子联系到了自己派到很远的地方去办事的半身,把工具包丢了下来,不到一会,从影子里伸出一条苍白的手臂,抓了几个布娃娃递来。

  这让男孩安分了不少,研究员满意地注视着孩子拿起两个娃娃相互碰撞,嘴里念着稚气十足的台词——“我背叛你了哈哈,愚钝的家伙就到地下去后悔吧。”研究员笑容一滞,恍然觉得这也不太对。

  世界是陌生的、崭新的,研究员需要验证很多种猜测,他带着孩子天南地北的跑。男孩像小尾巴似的缀在他的背后,不喊苦也不喊累,抱紧那些玩具,腰间挂着武器,办正事时从来是靠谱的。但是等吃饱了休息下来时,闲不住的想出好多鬼点子,男孩开始闹腾了。

  他会抽出些时间陪孩子玩,累了就和男孩躺在草丛堆上看着星空,夜幕上似乎藏了些碍眼的东西,男孩看不见,研究员没有说破。他们聊着白天发生的趣事,在风中放松地睡去,树影沙沙作响,那时每个夜晚都很平静。

  直到那研究员逐渐收回权柄,解放人类的城邦,洒下燎原的火苗为自己收获信仰的锚点,典籍里开始编写祂的经历。男孩增加了好多的同僚,有一天他发觉自己一直都很小,起初他看研究员时因为身高问题总是仰望,现在他长成了青年,却也依旧在仰望那神座上的全知全能的主。

  但是,在他们独处时,能像往常那样坐在一起聊天,地位改变的时候有些东西依然没变——比如在男孩犯事时,毫不留情的一顿打。男孩很聪明,能猜到讨厌的萨斯利尔敢行动的背后都藏着研究员的影子。

  他向主的祈祷总是能够拥有回应,他朝上伸出的手会被抓住,他在地上行走,主居于天上,能够被触碰,说明距离并不是那么遥远。

  他偶尔会躲着所有人,偷偷地无知无觉地窃笑,他觉得他是主最宠爱的信徒,他是主养大的小孩,主一直在注视着他。

  他想起那些在一起聊天的日子,想起地上两个人的旅游,他想起那些主制作的玩具,是收到红祭司唯一性时同等的开心,被看重被放在心上的喜悦。

  “我会忠诚于您。”

  男孩捧起时光抵住额头立下誓言,以鲜红的旌旗作为见证,落在全知全能的神的眼里,于是研究员也笑了,他说,“你就在我的身边侍奉吧,为我祭起刀兵,你的忠诚会得到回报,我将允诺你永恒。”


  过去的经历成为小小的秘密,是神和小信徒才能知晓的巡礼。战争天使立在神明身侧,忠诚而可靠。此时天国没有坠落,神明并未消逝,每个城邦都在传播着主的福音。

  日子是那样的快乐,美好的太多就像是童话,苦难到来时仿佛往嘴里硬灌了成吨的黑咖啡,而战争天使数着那些砂糖般的过去,一点点熬过两千年的怨恨,逃离布满缝隙的遗迹,艰难地爬出梦魇一般的地底。

  当他回归时,他的主已经完整。他睡在主的双膝上,头枕着熟悉的气息,力道温柔地拂过他的头发,是谁在道歉呢。

  这世上有许多关系都不是完美无缺的,做过的事就是做过,战争洞彻人性,看的太透会想要讥讽,可嘲讽偶尔是苍白而无力的,换个名称叫做逞强。

  所以他抓住主的手,放在了嘴边,主没有抽回去,因此梅迪奇大力地咬了下去。他松口后手掌一路往上,最后冒犯地掐住了主的脖颈,没有用力,只是一个紧贴的动作。

  他现在是跪在主的怀里,双膝撑在主的腿上,上半身投来的阴影流淌下来,他俯视着他的主,抵抗某种冲动的磨牙,从遥远的记忆里拖出幼年的口吻和昵称:

  “大叔,你是不是忘记了我给你绳子,而你从来没给我主动系牢绳套。保持自信和从容是件好事,但是委屈积累多了我会跑路,用人不善我会跳槽。”

  梅迪奇的脸颊在被主思考般的抚摸。动用非凡的力量能够令伤口好得很快,可是主留着这个牙印没有愈合,要如何和梅迪奇述说呢?养大的孩子正在愤怒,这是基于在乎而诞生的感情,对待这种感情,解释同样是苍白无力的。

  疤痕摆在那里,脸颊腐烂的痕迹在灵体中清晰可见,时间,他们都需要很长的时间。

  神明探手主动地把信徒拥入自己的怀抱,按住后脑勺故意搓乱头发,然后放开自我的约束,重回研究员时期那样悠闲地念叨着。

  “梅迪奇啊,我想吃披萨了。”

  “那种面上放了很多馅料的饼?做梦,想都别想,您现在别想移动去任何一家餐馆。”

  “不让吃吗?那我们一起做饭吧,配上我独家的蘸料,和你记忆中一样美味。”

  主诱惑着,依照对梅迪奇的了解设下陷阱,而梅迪奇也很警惕:“等吃完饭了,您是不是想找些其他事让我操劳?”

  “和我一起去街上逛逛,和诡秘他们打声招呼,陪我巡视神国的重建工作,给亚当和阿蒙布置作业,为了分担乌洛琉斯的压力,挑选新的属下,嗯,这些算吗?”

  全是有主参与的工作啊,“......乐意效劳。”


  失去的人复返,破碎的人完整。

  时间重新流淌,那伤口也许未能愈合,但是不再狰狞。


Helium

【查罗】皮格马利翁(查拉图/罗塞尔无差,片段灭文)

传统希腊烂梗,代餐,都可以代。激情短打,毫无价值。

查拉图/罗塞尔无差,G。


  皮格马利翁


  查拉图用无穷的精力培育一尊完美的雕像,看着他渐渐生长、活跃、蓝眼睛里焕发着野心与谋略,翩然飞出自己的掌心。他是不可一世的造物主,也是惴惴不安的浅信徒,占卜家在历史深处的梦境中不自觉地喟叹出声,给他生命——不。

  让他的褐发如蜜糖般流淌不尽,皮肤似象牙般洁白紧绷,让他的青春永驻,筋肉当中有钢铁作骨;让他拥有黄金、美酒、香料与丝绸,给他王冠,给他权柄,给他花环、贝壳和天青色鸟蛋,给他带着露珠的血红浆果,那果实在他毒蕈般的嘴唇上悄然开裂,涂布着比玫瑰与胭脂还要艳丽的色泽。

  给他一...

传统希腊烂梗,代餐,都可以代。激情短打,毫无价值。

查拉图/罗塞尔无差,G。


  皮格马利翁


  查拉图用无穷的精力培育一尊完美的雕像,看着他渐渐生长、活跃、蓝眼睛里焕发着野心与谋略,翩然飞出自己的掌心。他是不可一世的造物主,也是惴惴不安的浅信徒,占卜家在历史深处的梦境中不自觉地喟叹出声,给他生命——不。

  让他的褐发如蜜糖般流淌不尽,皮肤似象牙般洁白紧绷,让他的青春永驻,筋肉当中有钢铁作骨;让他拥有黄金、美酒、香料与丝绸,给他王冠,给他权柄,给他花环、贝壳和天青色鸟蛋,给他带着露珠的血红浆果,那果实在他毒蕈般的嘴唇上悄然开裂,涂布着比玫瑰与胭脂还要艳丽的色泽。

  给他一千零一个愿望,给他一切——不。

  不。……让他留在我的身边。

  

  自然不会有神回应他的祈求;源堡的追求者们永远只有他们自己。

  而罗塞尔飞出去,飞出去,踩着他不自觉地伸出的手掌,身影消失在极远处包裹着末日的地平线之下。也许查拉图的愿望已经实现,以某种讽刺的、意想不到的扭曲方式;没有人比罗塞尔更加完美地体验了生命,脚印踏过所有的高峰和所有的隐秘。纵使他已经离开了许久,那初生雕塑的稚嫩温度却依然停留在占卜家空荡荡的手心。

  当他翻开那本梦寐以求的笔记,发现今非昔比的罗塞尔竟然在这件危险的封印物扉页上提了两行小字。无可破译的神秘学符号下方贴心地写上了因蒂斯语翻译,他坐在往日的废墟中缓慢地念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End


刺青与火

[SS][阿布罗狄相关]The Rose And Him

六千五百字,深刻OOC。


2017.02.14

BGM: HeatDeath - 话梅鹿 


讲一个故事。 


我记得那是一九八四年,乔治·奥威尔预言之中无比黑暗的年份。

我当时十九岁,娇生惯养,读完大一就从普林斯顿休了一年学,漫无头绪地满世界乱跑。在西非难民营做了三个月志愿者、连续吃了三个月一成不变且味同嚼蜡的晚餐之后,深觉自己干不下去,便理了背包,辗转买廉价机票,想要从那种令人窒息的死亡氛围中挣脱出来,回到我所熟悉的现代社会。 

遇见他的时候,我在斯德哥尔摩的机场,要转机...

六千五百字,深刻OOC。



2017.02.14

BGM: HeatDeath - 话梅鹿 

 

 

讲一个故事。 

 

我记得那是一九八四年,乔治·奥威尔预言之中无比黑暗的年份。

我当时十九岁,娇生惯养,读完大一就从普林斯顿休了一年学,漫无头绪地满世界乱跑。在西非难民营做了三个月志愿者、连续吃了三个月一成不变且味同嚼蜡的晚餐之后,深觉自己干不下去,便理了背包,辗转买廉价机票,想要从那种令人窒息的死亡氛围中挣脱出来,回到我所熟悉的现代社会。 

遇见他的时候,我在斯德哥尔摩的机场,要转机去雷克雅未克。旅行社卖超售票,当然只能把我放进等待名单里。从马德里过来的飞机晚上十点半落地,跑去跟夜班地勤掰扯半天,得知直航班机的空座大约要等到明天下午,或者二十分钟后就飞奥斯陆,照样要在那边的机场过夜。深色头发的地勤很年轻,最多比我大个一两岁,他带着一种属于北欧人的、无动于衷的疲惫神情,问我: 

「要不要改签?现在还能给你手写登机牌,半分钟后可不一定。」 

我答不需要,并谢过他。那地勤十分怠惰,向我点点头便趴回桌上继续睡了,我目瞪口呆,险些以为自己还在全国人民都非常随便的西班牙。

但我不在西班牙。这里是深夜的瑞典,明天是冬至日,机场老旧,航站楼的暖气半死不活。我刚飞完一班四个小时的廉价航班,期间只吃了一小包花生米,现在口干舌燥、腹中饥饿,穿的衣服还太少,不得不从背包深处翻出祖母几年前送我的那条波斯毛毯,把自己裹得像个阿拉伯女人。我翻出行前在马德里换到的仅有的几个瑞典克朗,给母亲打长途电话。中部时间是美好的下午四点钟,母亲在看电视,问我回不回来过圣诞。 

「我在斯德哥尔摩,妈妈。机场有些冷,」我说,「幸好带了毛毯。我大概不能回家过圣诞了。」

 

咖啡店通宵营业,他们也收美元,我是他们唯一的顾客,进店去买热可可。 

年长的店员说奶油用光了,我有些失望,店员送我一小碟提拉米苏,我的心情又好起来。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见到他的。 

 

他应该是个瑞典人。 

他推门走进店里,风铃响了一声,他跟店员用瑞典语说话。大约是先道一句夜安,再点他想喝的饮品。店员半晌没有回答他,我则埋首于一本「静静的顿河」,压根儿没注意有人进来,此时觉得奇怪,才抬头去看柜台。 

他有一头苍金色的长发——那个年代男生们不再流行蓄发,少有的怀念六七十年代的嬉皮士看起来全部邋里邋遢,可是他的长发却柔顺整洁,如金色的瀑布般直泻而下,一丝不乱、长度及膝——他个子挺高,大概有六英尺,不过北欧的男生大多数也该有这么高;他的站姿如同一杆步枪那般笔挺,却不是军人式的严正,硬要说的话,有点像是个模特的站姿,随时都能去巴黎最顶级的秀场,给时尚大牌的男装做广告;他手里拎着一个公事包,看起来是名牌的,Versace或者Givenchy,我要打一整年的工才攒得起钱。 

他又对店员说了句什么,声音清冷冷的,像月色下的水晶、古中国乐器的琴弦,或者随便哪种很好看的冷色调的宝石……店员回过神来了,收下钱,给他小票,他回过身。 

 

…… 

 

如果说,我的一生中,对于「美」这个概念的知觉和感触,是直到十九岁的那一天、见到他的那一个瞬间才真正建立的,必会有人不相信。我们在中学时代看梵·高的画、读王尔德、给喜欢的有点儿英俊的小男生写情书……绝大多数人的美学都在成年前便定了型,我却不是这样。时间是一九八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二十三时四十五分,此前我对于「美」的一切认知,都被这个人推翻了。 

那是兼具了侵略性和压迫感的、如同最锋利的冷兵器一般无比危险的、令人生惧的美——

他的眉目精致、嘴唇饱满,左眼下一颗泪痣,让他看上去柔和了半分,学校兄弟会里最帅的男生在他面前大概会羞愤得想要自杀。还有那双眼睛,是透明澄澈的、冬日湖泊般的水蓝色,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一双眼睛……那双眼睛令人感到肃杀、感到彻骨寒意、感到飞蛾扑火有其必然——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当时店员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因为光是看他一眼,我便觉得自己快要窒息。像是半梦半醒间,有人用你听不懂的语言朗朗地念博尔赫斯的情诗,或者夏季的晴夜,人生第一次看见划过天际的流星——就是像这样的「顿悟」的一刻。 

 

他走了过来。 

 

…… 

 

 

他坐在我面前,我闻见玫瑰花的香气,不浓,很好闻,大概是没有听说过的香水牌子。我如梦似幻地看着他:他好像的确征求了我的同意,我却不记得自己是否回答过他。 

他说:「你好,很高兴见到你。我叫阿布罗狄。」 

Aphrodite,不应该是男生的名字,却意外地适合他。我晕乎乎地跟着寒暄,也说了我的名字——非常普通,实在不值一提——然后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标准俄语,而我也用俄语答了话。 

我的俄语并不好,手边的俄文小说则是出于个人兴趣。高中时的俄语教师是苏联人,拿政治避难的绿卡,说话一股列宁格勒腔,语法倒讲得不错,可惜我也没学到多少。就比如现在,我说得颠三倒四、结结巴巴: 

「您……您真好看。」

我真心实意地说,在「美丽」和「英俊」中抉择半晌,还是选择了更为中性的这个说法。 

「谢谢,很多人都这么说过我,不过我想他们都没有你真诚。」他说,语气似乎颇为自满。他的确有自满的资本。「你不是苏联人,」他接着说,换了英文,是发音非常好听的伦敦腔,「让我猜猜,美国、印第安纳……?」

「您猜对了。」我说,跟着换回自己的母语,并惊叹于他的直觉之精准,「您也不是苏联人……您是瑞典人吧?」

「是的,我出生在吕勒奥,」他愉快地说出一个我没听过的城市名字,「不过更熟悉哥德堡和斯德哥尔摩。」

「您的英语和俄语讲得真不错,」我说,「相较之下,我连母语都掌握得不太好……」

他无声地笑了起来。在这个时候,我才第一次注意到他的年纪——十九岁,最多二十岁,跟我差不多大,令人意外地年轻——他的美太过锋利直白、夺人眼目,令人无法在第一时间便注意到他举手投足间那股属于少年的气质。然而他确实是这么年轻的——那双眼睛里几乎有一种不问世事的天真。 

「俄语是朋友教的,」他止了笑,告诉我,「我们有一段时间是邻居。他是个法国人,现在住在西伯利亚,之前天天催我读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我看到你的书,觉得亲切,就擅自来这里坐下了。」

「文学巨匠的作品……作为课本来说好像挺难?」我评价,有些好奇那位住在西伯利亚、爱催促邻居学俄语的法国人,会是个什么样的朋友。 

「是很难啊,」他又微微地笑起来,我明知这样不礼貌,却移不开目光。他继续道:「就跟别的朋友们一起研究语法和修辞,然后争论瑞典语、希腊语、俄语还有其他一些语言哪个更难,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第一个被我们打了出去……」 

他讲得生动,我大笑,然后觉得自己的笑声粗哑难听——这应该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任何人在他面前都会觉得自惭形秽——忙住了嘴。 

 

他点的热饮上来了。一壶红茶,附带糖包、奶精和蜂蜜,他一样都没有动,却从自己的公事包里拿出一个小瓶子,里面有新鲜的柠檬片和仿佛刚采摘的玫瑰花瓣,他往茶壶里倒了一点。 

「冬天还是喝一点热的比较好。」他注意到我的眼神,便这么说,场面十分富有生活气息。可是他穿着一身秋装,看起来十分不冬天的样子。我裹着毛毯,好奇地问他: 

「您不冷吗?」

「我比芬兰人还不怕冷。」他讲了一个似乎是北欧人内部的笑话,我不太懂,也不好意思细问——我什么都不好意思讲了,觉得他的平易近人令我受宠若惊——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样好看的人,此前见过的最英俊或者美丽的那些人恐怕比不上他的万分之一,但他们已经足够目空一切。这个名为阿布罗狄的瑞典人,拥有仿佛神明一般的、惊心动魄的美,似乎根本不属于这人世间,此刻却坐在我的对面,拆开这家机场咖啡店的一次性搅拌棒的包装,慢慢调一壶玫瑰柠檬红茶。 

 

「你去过西非,」他突然对我说,「刚从那边回来,尼日利亚,或者尼日尔?」

「是尼日尔没错,」我一惊,「可是你怎么知道——?」

「手背,」他抬抬下巴示意,「纹身是豪萨族的图腾,美国可不兴这个。」

此时他又显得分外博学了,除非是大学里的老学究、专司研究西非民族的民俗学家,否则普通的瑞典人是很难知道豪萨族以及他们的图腾的。但是阿布罗狄显然不是「普通」的瑞典人,事实上,光是他的那张脸就和「普通」混不搭边。 

「其实不是纹身……」我看看自己的右手手背——上面有一道晒伤和一小幅艺术创作——有些羞于承认,「是那边的一个女孩给我用植物染料画的,想趁着没有褪掉颜色,在欧洲找一家纹身店正式刺上去,但是在马德里的时候没有时间——」

「人们纹身,多半是为了纪念。永远铭记一件事、一个人,也可能是想让自己忘记他们;或者,从心理上摆脱难以磨灭的、可怕的过去,又或者,塑造一具护身符、一个概念、一种象征——你是哪一种?」

 

他水蓝色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我,那双如同澄镜般的明亮眼眸仿佛要把某种思想刻入我的灵魂——我在那瞳孔的倒影里看见自己的丑陋、软弱,和无能为力。 

「……我是尼日尔的逃兵,」最后我说,吐字滞涩,觉得每一句话都有千钧重量,「难民营里每天都有人在死去,我们来不及救他们……连做祷告都没有时间。给我画这个图腾的女孩,她的妹妹也死了,就在我抵达难民营的第二个星期。她今年十三岁,不认识字,三年前被迫嫁给比她大四十岁的男人……她说这个图腾是她妹妹的名字所代表的意思,我想记得这些事。」

阿布罗狄不言不语地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方手帕,上面有精致的刺绣。他把手帕递给我,我才发现自己流泪了。 

 

「光,」他说,「那个图腾……是『光』。」

 

我啜泣着道了谢。他突然自顾自地讲起来: 

「萨赫勒大旱的时候,我正好在那里。应该是一九七八年,那时候甚至没有难民营,人命就那样不值钱,人们一个接一个死去,世界上大概也只有战争才能那么快地杀人。」

一九七八年,他应当才十三四岁,我无法想象一个十三四岁的瑞典男孩在那个地方做什么。

「我当时非常绝望,我不是神,无法阻止干旱蔓延,也不能招来云朵、在沙漠降下甘霖;尽管会一点医术,但在那种死亡的阴影之中,医术一点用也没有。我身边没有资源,他们因脱水而死的时候,我无法给他们足够的补液;他们因传染病而死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对应的疫苗要在哪里才能得到;那时候的所见只有人性的黑暗面:一家兄弟因一小潭未过滤的污脏积水反目成仇,虽然他们喝了那水也一定是会死的;饥饿到最难耐时,人的尸体也可以食用,甚至有父母杀害自己尚未懂事的子女……北非在那时就如同地狱,而世界上其他地方人们仍然安居乐业。……最后,我几乎什么都没有做,丧家犬一样回到雅典。好几天都没能睡着,起床就想逃回格陵兰,不敢面对我的朋友们。他们关心我,我却不值得他们那么做。

「这种层面上而言,我和你一样。我是萨赫勒的逃兵。

「但那个时候,一位非常重要的朋友告诉过我,人有一分能力,就做一分事。超出那之后的,不是你的责任,你不要管。如果觉得良心不安,就让自己变得更加厉害,再去解决令你良心不安的源头。到那时,你再告诉当初的自己,不管那是一个纹身,还是精神上的烙印——那些悔恨,都是有价值的。」

 

我攥着那方手帕,呆呆地看着他。 

 

「……好像说的太多了,」他叹了口气,「母亲前两天去世了,我大概是有点过于感性……也罢,等你醒过来,你就不会记得这件事,也不会记得我。」

他的最后两句话我没能听清楚,只听到他说母亲过世的部分,便嗫嚅道:「您节哀顺变,令堂大概也不会想看到您太难过的……」 

「她是个好女人,我没有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女性。」他说,很有些感叹,「可是她已经不记得我了……早发性阿尔茨海默病,值得庆幸的是,死前大概没有痛苦。」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们喝完有些变冷的热饮,阿布罗狄说,他知道这座机场最适合过夜的地方。他还说他的航班在早晨,飞罗马,「不过既然最适合过夜的地方要让给你,我只能委屈一下,去第二适合过夜的地方啦。」 

我完全明白他在说完那些话后,是绝无可能再陪我度过漫漫长夜的,可是心里仍觉遗憾。那么美丽的人、那么温和同时却又锐利的人……我该从他那边听来好多神奇的故事,再告诉还在普林斯顿读书的朋友,如果有可能的话,留下我在印第安纳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将来也许还能够通信——这都是奢望,我早该知道的,像他这样的人,不应属于这个世界。他是斯德哥尔摩的一场梦,只存在于冬至的夜晚。等梦醒了,他便要回他的格陵兰,或者雅典,或者仍处在干旱中的萨赫勒——随便什么地方,反正不是这里——我觉得他是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世界里的。 

 

我们经过了熟悉的登机口,两个钟头前,我还在跟那个讲一口流利英语的年轻地勤讨价还价。深发色的地勤现在仍在趴着睡觉,阿布罗狄停下脚步——他走路不快,矮个子的我也能保持相同步速——示意我看那个地勤,然后说: 

「他的名字叫亚德里安·戈兰森,今年二十岁,二十年来一直都这样没精打采。他前两天刚向他可爱的女朋友求婚。他喜欢一切运动,烦恼的事情是薪水太低,以后想要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虽然他现在在申请伦敦几所大学的硕士项目,女朋友年内也没有结婚的打算,生孩子的计划恐怕要延后了。」

「——你怎么知道?」我惊奇地看着他。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曾经,我是说,」他答道,「在我四岁以前——我们曾是最好的朋友,他的智商很高,四岁时就去上了小学。我后来没再跟他见过面。」

我几乎不记得自己四岁时发生的事,也不记得四岁时幼儿园里那个总跟我分享布娃娃的金头发女孩叫什么名字,但对于阿布罗狄的话,我没有半点怀疑。他说的一定是对的,我如此坚信着。 

「四岁以后我最好的朋友就不是他了……」他继续说,「现在我有两个最好的朋友,虽然他们一个太死板,一个恶趣味,但仍旧是值得我交付一切的挚友。我们在一起做事,替另一位非常重要的朋友干活。他的计划十分远大,我们三个只能尽力不拖后腿……当然过程还是十分有趣的。我不常跟人说自己的事,可是如果你问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谁、是什么样的人,我会跟你说他们的名字,并且他们是两个非常可靠的混蛋。尽管别人把我们的关系定义为『狐朋狗友』,但是……」

他突然闭上嘴,不说话了。我好像也理解了一点他不再说话的原因。 

 

玫瑰花香在他身遭的空气中蒸腾,我很不给面子地打了个喷嚏。 

「噢,抱歉,」他说,「来这里之前喝得有点多,稍等一下。」

我头脑钝重,再无法听懂他话中的含义了,只觉得那股花香顷刻间减弱许多。阿布罗狄把我留在某个偏僻登机口前的一排长椅上,这里暖气很足,我枕着背包,盖着那条波斯毛毯。

「……雷克雅未克有一家不错的纹身店,出了机场跟计程车司机说去『双鱼厅』,他们会明白的。提前祝你圣诞快乐,再见。」

一个令人心安的声音这么说道,我闭上了眼睛。 

 

 

 

我在斯德哥尔摩亚兰达机场清晨的喧闹声中醒来,天还没亮,人们已经开始赶早班飞机。我记不得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又遇到了什么人,只记得自己喝了一杯没有奶油的热可可、看了几页俄语原版的「静静的顿河」。我枕着自己的背包,盖着那条陪伴我好几年的波斯毛毯,待起身时,我发现外套口袋里有一方不属于我的手帕,包里则插着一朵盛开的白色玫瑰。 

那朵玫瑰有馥郁香气,并且,令人万分惊讶地,在接下来的两年多内一直盛开着,没有凋零。花是真花,从土壤中生长、绽放、又被不知名的某个人采摘下来,放进我的书包里。我按原定计划搭下午的直飞航班去了雷克雅未克,登机时地勤恰好换班,黑头发的年轻人打着哈欠念三个语种(瑞典语、冰岛语、英语)的广播,我向他打招呼:「下午好,亚德里安。」他回说下午好,没问我为什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我在雷克雅未克过了圣诞节,一出机场我就去「双鱼厅」,在手背上纹了身,司机和纹身师都惊讶于我知道他们的店名,我告诉他们那个图案是「光」的意思。回到普林斯顿以后,我把那朵玫瑰交由植物学的教授研究,隔三个下午,教授把玫瑰原封不动地还给我: 

「这只能说是个奇迹,」他说,愁眉不展,「并且不可复制,因此难做研究,更不要说据此写出论文……女士,你真的为我们带来了一大难题。」

我愉快地接回那朵玫瑰,从此随身带着,慢慢地大家都知道了,历史学系有个「带着玫瑰的女孩」。 

 

八七年春季大洪灾发生时,我在内陆,教高中历史,每天紧盯新闻。那朵玫瑰没有谢,反而在雨水的浇灌下更显鲜艳。 

那年晚些时候,日全食持续了整整七个昼夜,天文学专家们每天在电视里惊恐地嚷嚷着九星连珠世界毁灭,我买了成打的威士忌和伏特加,在租住的小公寓里醉生梦死——不管到没到合法饮酒年龄,很多人当时都想把自己喝成酒精中毒——后来有一天天亮了、太阳出来了,我突然记起了一九八四年的冬至日,我在斯德哥尔摩的机场,和一个人聊到尼日尔,聊到豪萨族的图腾,聊到他童年的朋友和现在的,聊到雷克雅未克的一家纹身店。 

 

 

我想我是不会再遇见他了。 

 

 

 

因为那朵玫瑰花已经谢了。 

 

 

 

 

 

 

FIN 



Free Talk

 

跳SS坑的年月算不上长——大概是在上世纪末,和我认识的诸位小伙伴自然是没法比的,但比较一下自己的年龄,便也觉得有些感慨,啊有些事情他会陪你一辈子…… 

大概是04-08年那阵,年纪很小、刚开始同人文创作的时候,也颇写过一点SS同人,发表在如今早就倒了的某些论坛和站点,甚至硬盘里还存有06年及之后写的几篇……(假装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但08年一直到昨天晚上,我是真真正正、确确实实,一篇SS同人都没有写过的。甚至为什么这个某种意义上的「第一篇」SS同人(我的意思是,等到我会好好说人话了之后的第一篇)写的是阿布罗狄,我也不太明白……他不是我的本命,在我内心的黄金圣斗士排名也算不上比较前位,这样写他自然是很不好意思的。并且写得这么OOC也只能以「喝高了的阿布罗狄他话就比较多」为借口ORZZZZ 

这也是很多年来第一次以OFC的第一人称视角来写作,结局非常可怕。 

文中提到的一些角色,讲俄语的法国人邻居是卡妙,太死板的朋友是修罗,恶趣味的朋友是迪斯,「非常重要」的并且对阿布进行过说教(……)的朋友是撒加。阿布罗狄说自己出生的吕勒奥是瑞典最北部的行政区划的首府城市,设定是他出生在城市下辖的一个小岛上,不过文中找不到插播的点。

想写写从十三年前到故事发生时间点之间的黄金们,大概就是,修罗砍过艾哥(……)迪斯小时候经常被史昂和撒加踹去东亚做任务(……)那么阿布十八九岁的时候干过些啥,虽然这篇文的确切时间是在他二十岁。 

最后准备了母亲死去的背景,本是想表达这对阿布罗狄来讲影响挺大,导致他整个人都OOC了(喂)结果好像根本没有表达出来,败笔。至于他会不会跟机场转机偶遇的傻女孩讲那么多话,总之见仁见智……反正第二天小姑娘什么都不记得了嘛,就当他需要一个树洞(喂 

西非难民营这边是致敬一下我的男神、我大二大三加起来三节数学课的教授,一个本科毕业跑去西非教中学物理数学+联合国难民营工作回来再读研读博当讲师的潜水员兼职厨师兼职码农的嬉皮士(………………)

史料根本未查证,bug无数,请假装没有看见。 

非常私人情感地描写了阿布罗狄和世俗环境的接壤部分,我的锅。 

我对不起阿布罗狄我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