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FTER-网易轻博

* PAIRING: WILLICIA

* SET IN 4x22

*

这不是个好主意。
戴安给正义的腹痛绊住，因而没来，他思索着这饱受厚爱的狗年岁几何。正义的健康状况貌似向来完美，鲜需照料。她这是没兴致去，他想。和彼得之间那火花四溅的滋滋争端给两人留下烈愤，永不相见是不可能了，但他打灵魂深处乐得如此——那面目如铁、两面三刀、堕落腐坏、把那是我的妻子时刻放在张张合合的嘴间的男人。威尔无法伤害她，再过一千年都不能，因此他退步站定，静待彼得·福瑞克赢获竞选，感受当她投入他伸开的双臂时的温暖、冲击与纯粹的亲密。
几小时之前她在他身边入睡，雾气在他挡风玻璃上均均铺散，残留于衣袖之下的冷空气让他不禁颤抖，她的座位向后倾斜，柔滑而熟悉的芬芳拖着细弱的痕尾。于睡梦中她面露忧色，翻滚波浪的黑发蜷缩着紧贴她的脸颊与颈脖，他们共度的那些隐秘之夜的回忆如潮水涨起，她在柔软凌乱的浅色床单下爆发出咯咯笑声，它们锋利且其势压倒，使夜晚厚重、毛茸的困倦与沉默如玻璃般开裂破碎。他曾得到一切。几小时之前她的凝视钻入他眼，她的虹膜变暗变沉，淀固成动摇的颜色。她的挣扎展现空前的坦诚，那低哑的话音忧愁而求助，怜爱和欲望教他的身体绷紧酸痛，而天堂在她倾身向前、挤出那一雷同永恒的语句时显露面貌。这次我没有出路了。
于是他在这儿，找到她的决意涨满他沉沉泵跳的心。他一直压抑着的焦恼探出大掌，将百般顾虑和他不应在此和给她空间在蹒跚间扼死，让他想见到她。接近她，交流。不是说他不想把她拉进那场谈话就像把她拉进一次漫长热烈的亲吻，但这一次很有可能又以去他妈的阴差阳错，我们谈谈，但你不想谈也没关系而告终——他在心中叹息，搜寻。威尔见到好些熟面孔，甚至包括布隆伯格。杰姬与他擦肩而过，人群挤向缓慢移动的彼得和伊莱·戈登。没有艾利西娅。她在乔治城时就不是个派对动物（除非喝醉了，鞋跟欢快地敲打舞池地板），当他经过卧室门口——
“威尔？”
她的声音被怀疑缠绕，近乎唐突。有一秒他想告诉她不要。她抓住他的上臂，在他转身时手指收紧。他惊讶地发现她的脸上或站姿中都毫无欢雀可言，这对于一个新的第一夫人来说并不常见。她才走出卧室，那张床相比客厅内的灿烂光辉和喧闹嘈杂显得阴沉。换做两年前他可以告诉她你看上去真棒或者我想你了或者我要你，而现今他在公司里的某个男人、大学时代的某个老朋友甚至某段过往风流的界限外冰冻难行。她倚在门框上专心看他，端庄的深黑无带礼服映衬得她更加白皙，口红的颜色很适合她，强光下双眼棕光闪烁。她的名字在他发痒的咽喉中上下漂浮，她松开的手指顺他手臂滑下，在触到他滚烫的手之前荡回腿边。唯有这时他会察觉她不仅是陷在办公室转椅中，同他共事的女人。
“一切都好吗？”威尔确认，她的胸口随呼吸起伏。黑暗布料之下的牛奶色。
“我猜是。”她优美地耸了耸一边肩膀，但神情则出言相悖，犹疑紧张。他总能找到她体内过往的幽魂，从轮廓，她遇事的反应，她身上的冰冷霞光：他聪明、讨人喜欢的乔治城女孩，骄傲崭新如雨后，绝不向母亲再要一枚硬币，输掉模拟庭审之后同他嬉笑，在某个周日把安·兰德的书作丢弃一隅。“或许还不适应。”
他想她没隔多久就要重新适应一次，连续不断的变化如同零星阵雨般降落她身，迫使她举起左臂，或寻找雨伞，或把夹克衫举过头顶。而且她还有两个孩子。他真想把无论那是什么东西从她迷人的脸上吻掉，他克制不住，想要给予，给予，给予。“嘿……你看，艾利西娅。”他说，“我根本不该来的。我在犯傻。我只想你知道，你愿意时我们就谈。”
她稍微低头，没有马上回应。人群欢笑、庆贺、争论直到声带撕破，福瑞克一词辅音尖锐，在整个地方密密盘旋，上升又下落，有时同声齐呼，有时一词嵌入另一的后半，变成福——瑞克。你知道他会让你难过的。“我们没事。”他看着她，复述，轻拍她的肩膀，感觉自己成了一个被飓风呼呼穿过的巨大豁洞。她在他的触摸下微微一笑。
他想念这种理解，他们在彼此面前柔和、快乐、自然的习惯，想念她的信任和微热的肌肤，熬夜之后一小片脆弱的青，暗琥珀色地下车库中短短的步行，那些他不必等待又或等待而不自知的黎明、午后和黄昏，以至再无法分辨青春和近年……哪怕她并未真正作答。
“我该走了。恭喜你，艾利西娅。”
艾利西娅深吸一口气。她点点头。

FIN

小学生学会打字.jpg 自暴自弃

冷圈自嗨只有零次和无数次（捧泪）

* Swarkles

* Set in S4 

一切都是金子、钢铁、光线和钻石，

仿佛颗无用的星星， 永远闪耀着不育的女人那冷淡的威严。

——夏尔•波德莱尔《穿着她那烛光闪闪、波状起伏的衣服》

 *

他以为她和他睡觉的时候会哭哭啼啼的——刚才经历过心碎的女人嘛，即使是她——细软黝黑的睫毛粘在一起，犹如蛛丝，眉头紧皱、鼻尖红彤彤的，湿润的薄唇抿起来，眼周一碰就痛，滚圆的瞳孔就像水龙头的管口一样，闸都闸不住，伸出嶙峋雪白的手臂去够床头的纸巾，却发现那儿空无一物，于是把床单揪起来，把整个夜晚，把这个从天而降的黄金的宝箱都给毁掉了，最后他还得把她亲切地揽在臂弯里，让她的身子贴着他赤裸的胸膛，继续安慰她，内心怀抱着巨大的遗憾，欲哭无泪，责备自己是个过于称职的好友——又或许正是因为他花了好几年跟一个单身的性感女人做朋友，这太过异想天开了。但事实上，她没有这样，反而弄得轻盈、俏皮、邪气、放荡，牙齿微微咬住含笑的嘴唇，接着松开，开开心心地把他抛上云端，然后换他花费心思让她又是尖叫，又是大笑，像凌晨的酒吧里那些没头脑的姑娘一样，脸颊上焕发着傻乎乎的霞光，整个过程中没有提心吊胆的罪恶感，也没有实质的对话，不过嬉皮笑脸地交换了一点老练者的经验，完事后还一起抽了雪茄，舒适地望着窗外皎洁的夜色、被风声吹动的树林，在朦胧的烟雾里咳嗽，让膝盖酥软发颤的咳嗽，起初是把喉咙敞开了一点点，筋挛让瘙痒得到缓解之后，就干咳个不停，不停耸动着肩膀、眼里涌出一层泪水，这下又把他们的嘴送到彼此的唇前，让喉咙被对方的舌头堵住，有点像醉酒的状态，或者某种催眠的魔咒，让人沉溺其中。不过宿醉终会醒来，咒语也常被打破，当第一缕晨光照耀在盖在他们身上的羞惭、凌乱、明晃晃的被单上时，她便尴尬无言，他则唉声叹气，在他关节间骚动不已的是渴望，是留恋，是痛失，是贪得无厌，不过他足够老道应付这样的难受，并允诺她要装作未曾发生，他们处理得相当不错，用了几分孰能无过的自责和机智幽默的玩笑就把这段历史一笔勾消，尽管他们很快就坦白出来，他还因此被泰德了流放大半个月呢。

自然他从来没有忽略过，当一个女人像她那样漂亮时，试图不去注意到这一点简直是愚蠢和不自爱的，而且她也充分明白，并把大多数社会行动都建立在此之上，比如驾轻就熟地装哭，在眼睛底下晕出两条梨花带雨的凄美黑线，并且从不掏钱买咖啡，只是把摊开的手伸出去，尽管她随身狂热地揣着迷你手枪。她身上带的是漂亮而充满蛮力的人的气质，冰冷但是施舍、傲慢又有轻佻，仿佛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转盘，给她随意地拣弄着。问题在于，从前他所产生的就是拥有漂亮朋友时很典型的感觉，对应她很典型的性感，这种感觉愉快、略带骄傲、十分自然，让你想做点多余的事情逗笑或者惹恼她，在她身上引起一点细微但迷人的变化，亲密、满足、点到即止。然而现在它急剧地变化了，变得生硬，敏感，不是什么自然的东西，教他意识到她漂亮得令人心痛，令人绝望，令一大堆造作的词汇像涨水时的河流一样从他的嘴里涌出，公然地吹捧她，奉承她，搞得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些尴尬。为防被人盘问和取笑，整整一年里他都在学习如何避免这样的情况，如何扼杀对着她滔滔不绝或者对着别人谈论她的冲动，如何浇灭把把她单独拉到吧台旁边或者洗手间里独占她的欲望，他发觉爱情不是业火也不是风暴，是漆黑翻涌的海水、淋漓浃背的汗水，他感受到眼角的抽搐，然后对她居高临下地大喊：舍巴斯基！以他精纯的狡猾和可鄙的感情生涯而言，她不可能发现他正跪倒在她的牛仔短裤下，这反而给予他莫大的尊严。然而他没有战胜那创造了万物生灵的盐水，他只想要她再次张开怀抱拥抱他，轻轻踮起脚尖、手臂绕过他的颈脖、展露笑颜。当然还有再一次和她上床。

他会想起她的身体，那些坚硬的骨头，长骨，短骨，扁骨，有时宣之于口，有时只是让它滑下去，就像转移癌，附着的结块碎片剥离出来、沿着体腔掉落到其它部位，浸润蔓延，最终要么它杀死你，要么你杀死它。他执着于在和人上床之前把两个人都脱得一干二净。在手忙脚乱地褪去彼此的衣衫时他像秃鹰紧盯死亡一样紧盯着她的曲线，坑洼狭长的凹陷、皮脂包覆的凸起，她的血肉由于情绪的激动而非常温暖，她的眼里闪耀着愤怒的杂色，那种愤怒混合着征服的欲望、迫切的鲁莽、理智的缺席，所以他一度以为她终究要哭出来。他还记得无礼地推过那些骨头起伏的表面的粗暴感觉，当他们坐在酒吧隔间的同一边时，她光秃秃的膝盖狠狠撞到他的大腿，导致她轻描淡写地向他道歉时，他表示大度并且痛苦地搏起，他说，算你走运，如果撞到的不是我西装裤的丝滑面料的话，不好受的就是你了。她就说这有什么不好受的，并且夺过他的杯子残忍地喝了一口，余光里他看到莉莉在半是怜悯、半是享受地窃笑。他早已把她青少年时代的那两副唱片看了一千遍——秘密在巴尼·斯丁森面前无所遁形——愚蠢、艳俗、朗朗上口，上个世纪的粗劣影音制作，她在里面不是假装快乐就是假装悲伤，还戴着不合适的土金色假发，核心内容则本质是献身的邀请。她果然曾经毫不设防、天真烂漫。

她和泰德上了床，和泰德请来当助手的年轻小伙子上了床，在那间他所有朋友轮番定居过的、钢琴上方悬挂着两把剑的、墙壁上有熏痕和拳洞、塞满了泰德从各路前女友处搜刮的纪念品的乱糟糟的公寓里，那地方就像个他管辖范围外的滋生奸情和错误的巢穴，处子符号般的马修和莉莉从那儿搬了出去，接着陌生的男女被不分昼夜地往里面带——主要是男人。她如果在大清早做过爱，那一整天都会显得惬意、优雅，冰凉自若的脸上熠熠生辉，他甚至能从她身上闻到男性荷尔蒙的气息，或者泰德那刺鼻的发胶，如果她很加拿大地在一个大冷天里穿了露肩膀的衣服出门，他还能窥见她皮肤上隐约的红斑，并清楚她在盘算再呆多久就上楼回去给自己找点乐子。泰德像绝大多数男人一样谈论这事儿的部分细节，她对此睁只眼闭只眼，还用得意洋洋的的军衔方式宣告那是他们的私人事务。爽到的是他们，受罪的是他，他天天坐在那儿，听他最好的朋友和他的梦中情人怎么因为暴怒与摩擦把浑身上下都气冲冲地剥光，香艳又野蛮，而他完全兴致高昂不起来——要知道为了得到情绪化的性，他没少专门惹恼女人——因为他嫉妒得手指发抖，像得了性病似的，甚至揽镜自照时都发现脸歪了一些。至于那个英俊的蠢小子，没法抵御她那日光一般晃眼的诱惑，委身于她，就如男人喜欢容易哄骗的妞儿一般，她厌倦过的这种男生也一抓一大把。总是这样：他先克制，忍捱，再决定不要坐以待毙，手忙脚乱地去把那些恋情的萌芽掐扼掉。

然后，最终，在那个宽阔明亮的病房里，他们拉好窗帘，阔步走到门边，仓促地把门摔上、反锁，将他皮带上的金属弹开，把她鲜黄色的上衣卷到腹部，紧紧挤贴在一起，把积攒已久的渴望厚重地撞碎在墙上，空气中消毒水的气味整洁、烈性、令人不安，衣物坚硬的棱角断续地剐痛着皮肤，结束时她又气喘吁吁地吻了他，胳膊用力地环着他的脖子，他像个毛头小子，狂喜节节攀升、胸口乱跳。她整好衣冠，同他若无其事地走出病房，拿泰德被山羊袭击的事打趣；带他去公寓里谈话，几乎肃穆；他于是以熟稔又痛快的爱抚为饵哄劝她，知道她会和他一样感到目眩神迷；她慢慢闭上眼睛，手臂完全露在外面，整个人看上去颀长而柔和——现在无法拒绝那灿烂的引诱的又是谁呢？有缘无份的托辞教莉莉悲伤欲绝。谎言之毯被针针织出遮蔽躯体，危坐的对谈堕落为情调的开头，他们两处往返，充沛日照灌入大开的窗口，晒黑皮肤，将她柔顺长发照耀成香甜的赤褐色，凌晨的工作赋予她一份紊乱的时间表，以是他们的私会既无节制也无规律，直至头昏脑胀、饥肠辘辘，又是精神高涨又是肉欲萎靡，在冰火两重间用糖浆与撕咬充饥，甚至合理利用了他的厨房——煎蛋炒菜，咸涩的酱料滋滋作响着溢到平底锅里。他们本该分头去酒吧，却被某种拖延弄得腿脚滞重，不愿挪窝，他抚碰她的细细的眉毛，深刻的锁骨，她在朦胧的困意中微微一笑，让他觉得他是个笨蛋，是个懦夫，但无所谓，一切都理所应当，舒适又安全，敬畏漫过他的领口。最后他会打起精神，给兰吉特电话，兰吉特说为他们高兴，他惊恐地否认，她则失色地摇头，车厢里充斥着尴尬的笑声。不同于她敷衍易逝的初恋，纽约的夏天足够漫长，她在离酒吧一个街区的地方下车，那张动人的脸下车时被车门挡住一半，半带愉快、半带思索，给漂亮芬芳的头发点缀着。兰吉特轰开油门，轿车疾驰，将那于暗红温暖的黄昏下迈开步伐的窈窕身影掠在其后。 

FIN

题目出自狄兰托马斯《他们的脸闪烁光芒》。写点纪念一下我脆弱崩溃地爱过他们的好些年。

一．

楚子航与其他人一起席地而坐，潮湿的沙砾沾了满身。他拿过毛巾擦拭满头的汗水，接过篮球队长递过来的酒瓶。他们刚刚结束一场沙滩排球，汗水还在唇边挂着，合着玻璃瓶里的、不断破碎碰撞的啤酒，尝起来有咸涩的味道。

夕阳完整地、圆润地落在里边，酒瓶相互碰撞的时候他看到那颗圆球赤红如豆，酒液晃一晃，它也跟着摇曳。水波微漾的时候有种红酒的意思，泛着一层玫瑰色，浓醇的红从心底透出来。楚子航想到那句诗，羲和敲日玻璃声，原来是把夕阳囚禁在一个瓶口里的意思。这样诡艳盛大的句子不知从何得来。

高中他选了理科，但同时大量阅读历史书籍，唐代时候玻璃的碗盏瓶樽就已盛行，那种淡黄色的盘口细颈，收束之余有种贮藏的意思。倘若真的可以囚日，假以时间，不知道会酿出怎样的酒来。

仕兰中学近年来愈发想要向着国际化的方向发展自己，除了国际部与国所名校联谊办得风生水起，闲暇时候还组织篝火海滩这样颇有些小资的活动。楚子航并不热衷集体活动，但继父以为与同学们保持联络非常必要。这次活动筹划地颇为精心，六个年级集体出行，自愿参与。众人一起动手刨坑堆成丘壑，架起木头点燃篝火，一旁放置iPad播放摇滚，机械质感、咔咔作响的迷幻金属到北欧神秘主题，咏叹调在天地间弥散，火焰毕毕剥剥，古老与现代连接碰撞，整个天地都染上几分魔幻现实的气息。

女孩们都穿着下摆很大的长裙，画着淡淡的妆，漫卷的长发结成一束，或者束长辫盘结在头颅两侧，颇有几分中世纪少女的气氛。高考在际，难得的学校肯让人放松，大家都当作一场狂欢。

篮球队长凑过来看他的书：“这是什么？《埃达》？”他读着书扉上的小字，好奇地翻阅，纸页间夹杂着楚子航密密麻麻的眉批，“北欧神话？为什么对这些感兴趣？”他和楚子航从初中开始一起打比赛，情谊远胜一般同学。

“嗯，暑假陪妈妈看了点歌剧，对它的世界观有点兴趣。”楚子航垂下眼睛，倒也不是假话。他通过了卡塞尔学院的面试，相当于有业游民，不必再上补习班参加竞赛也无需大量刷题，闲下来的时间陪苏小妍泡在剧院里。

事实是自从十五岁以后他就开始翻阅北欧神话试图了解奥丁，以及背后那些仿佛难以企及的神秘主义，联系上卡塞尔学院之后，施耐德并为彻底解答他的疑问，只是简单地给他讲述龙类的历史，又说他入学之后如果真有兴趣，可以去图书馆查阅资料，“冰海残卷”里保留着他想要的一切。

三年来他的北欧神话早已建构成体系，但仍然觉得那个瑰丽的世界观难以想象。毁灭即是一切的尽头，没有轮回也不存在转圜的余地与希冀，英灵殿中，万劫不复，世间少有如此悲壮、华美而无上的黄昏。

他所知道的，只是学校就是一所英灵殿，他们将散落在世界各地的混血种学生当作战士来锻炼，就是铁铸的摇篮，唤回英雄们从前勇敢的心。等到隐藏在历史背后的战争重开大幕，每个人都会投入其中。

“我还是觉得女孩们更好看，文科部的也在。”篮球队长说，一边冲着女孩们大声招呼：“夏弥在看你哎！夏弥夏弥！”

楚子航放下书，往那个蹦蹦跳跳过来的人影看了一眼。篮球队长颇为健谈，交游广泛，夏弥一直是仕兰中学的啦啦队长，跟篮球队长关系紧密，据说还一起打过电竞。楚子航没法不知道她，但彻底熟悉起来还是几年前的一次球赛联谊。

那是仕兰中学与市一中联谊打篮球赛，一方是雄踞城南历史悠久的传统名校，各地叫一中的学校都自视甚高，一方则以私立贵族学府的名头标榜其显赫，校史都恨不得用迈巴赫和法拉利做注脚。顶峰相见，不遗余力，两下打得火热，双方的队员卯足了劲自不必说，啦啦队都是倾尽全校之力挑选的漂亮姑娘。仕兰这边的女孩们踩着可乐箱子齐声叫队员们的名字，每进一个球她们就呐喊尖叫，进一个球就开一罐可乐，易拉罐拉开的爆裂声如同枪|支爆响。楚子航投中三分之后分神去看啦啦队长，女孩长相出挑，妆扮也出挑，眼皮上抹的小亮片一路漫延到额际，像是两道银河，在可乐罐腾起的白汽里氤氲变幻。

一场比赛打得顺畅，仕兰扬眉吐气，兄弟姐妹们聚在一起去吃火锅。篮球队长说这个天气吃火锅是自虐么？灭完了一中还想把自己人一起灭了不成，万年替补马上补充说要的就是这一份豪气，热汗热锅下去颇有几分刀头舔血的气魄。

那一年楚天骄还活着，或者说，还真实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楚子航还没有像后来那样逼迫自己——不把自身当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而是当武器，当刀兵。他不太擅长说话，也能被他们感染，几杯酒下肚他也觉得头晕，毕竟只十四岁。他推说出门透气，绕过一群兄弟，摇晃着出了门就看见一个女孩，背影单单弱弱地蹲在门口。

楚子航认得她，即使从前不怎么认得今天也认得了——那就是夏弥，今天在看台上威风凛凛的女孩，仕兰中学的啦啦队长。比赛的时候她在看台上跳舞，凌空举起的小臂线条那么流畅，眼神那么亮，看起来像是驾临的小公主，眼珠流转之间有种烟视媚行的感觉，细看来又有刀剑飞舞。现在她却蹲在那里，以一种非常落拓的姿态，裸|露出来的后脖颈和肩膀的一小片皮肤那么白，那么莹润，肩胛瘦得突出，看起来像是一双收拢着的翅膀。

啦啦队里的女孩们都聚在他们旁边的另一桌。夏弥不知道为什么，跟他一样跑了出来，孤独又自得地蹲在那里，跟看台上那个女孩看起来判若两人。她把头发散开了，哼着一首他没听过的歌，低低的，调子说不上来，像是精灵在冰天雪地里用来召唤云雾的曲子，蕴含着某种轻盈的、摇摇荡荡的灵气，会迷惑在北极迷途的旅人。她一手握住自己满把的发飞快地打绕成圈，一手撑开黑色的皮筋把头发套进去，每一绺发丝的排布都是乱中有序，散落下来的一两绺仿佛亟待飞翔。

脸上还挂着点残妆，眉眼是欲曙时候的银河。

楚子航莫名地觉得与她亲近。这世界好像他们俩在一起，跟身后的喧闹隔得很远。还带着醉酒的昏沉，他听着那低沉的歌。

女孩站起来伸展筋骨，素白的线条无限地拉长，准备起身回去，边走边踢着地下的小碎石头，把石头都踢到路边。楚子航往后一闪，先她一步进门。

一句话都没有说。

然而这次之后楚子航开始注意到其实夏弥经常在他身边出现，奥数竞赛总是他俩一起上台领奖，年级主任给楚子航派论文说将来高考可以走自招，就会安排夏弥一起参与，楚子航为了答谢夏弥跟他一起完成论文推掉了篮球队的练习，约她去水族馆。篮球队长闻言腆着脸也想去，一听说是海洋馆却改了主意，说自己从小罹患深海恐惧症，是小学时候上微机课玩吞食鱼玩出来的。

此刻这位热爱吞食鱼的奇葩兄与夏弥相谈甚欢。不知道在说什么，夏弥咧着嘴笑，眉毛修得直直的，笑起来一双眼睛却弯出极漂亮的弧形，眼尾向下深深的一勾，两排深浓的睫毛几乎要垂到卧蚕上。额头光饱饱的，脸颊也带着点婴儿肥的圆润，下颌却收紧的近乎突兀，像是一生草率的作结。楚子航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样不好的念头，赶紧摇头打消。

篮球队长和几个男生翻滚烤肉的铁签，烤肉的油脂香气在火上噼噼啪啪地爆开，油滴在炭上火星四溅，楚子航也忍不住深吸一口。

他闻见馥郁的肉香里混着其他味道，血统觉醒之后他的五感远比从前灵锐，好像从前只是笼统闻到某种混合着的气息，现在已经足以辨别其中每一种类的前调后调。他闻到海边特有的咸味，潮汐翻涌带来的一点腥气，以及女孩皮肤上的一点气息。很奇怪的，他分辨不出也形容不出夏弥身上的味道，苏小妍酷爱香水，长年累月的熏陶下楚子航略知一二，仕兰中学的女孩们也都会在耳根手腕撒一些淡雅的香，但都与夏弥身上的味道不同。

嗅觉其实是种相当重要的感官，楚子航想着，最后留在记忆深处的总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譬如现在他想起姥姥，首先撞进他脑海的是她总穿的一件毛料大衣的味道，陈旧的、残留着一些樟脑气息、旧衣橱和老人皮肤的气味，尤其是她的口袋更是这些味道的集中所在，似乎还残留着小时候给他的糖的甜蜜。

其实即使是一起做过报告、去过水族馆、看过电影也不是什么特别的让楚子航能记住夏弥的理由，但夏弥每次出现都让楚子航感觉特别地熟悉，不是女孩的自来熟，而正是她身上那种气息，带着点熟悉与怅惘，像是已经忘却，又像故人重来。

夏弥举着玻璃瓶与周围的人一一碰撞，女孩子们不喝冰啤酒，换成了大窑。楚子航瞥了一眼，是荔枝味的，他总觉得这种纯甜的东西带有一点工业糖精的味道，带着虚假的甜蜜，他有龋齿，非常讨厌那种甜。夏弥的脸在篝火与夕阳的映衬下光艳艳的，白净的小臂涂抹着一层赤金色，有种流动的感觉，像滟滟的琥珀酒。她笑嘻嘻地，拿着玻璃瓶与他一碰，碎冰撞壁，当啷作响，瓶子上还凝结着半化未化的白汽，四周都是玻璃声。

女孩们说要煮红酒喝。夏弥像个小叮当，不知道她随身的小包里塞着多少东西，居然摸出一个小案板来。女孩们分着切苹果片和柠檬，用透明的玻璃碗接滴下来的柠檬汁，夏弥把香料分成几份，用小刀切得碎碎的。

楚子航听到她小声抱怨“要是有石臼就好了”，听得想笑。他扶着案板，替她们切苹果。

夏弥笑得见牙不见眼，表扬说师兄就是眼明心亮乐于助人，拿过iPad调整曲目，选了Scarborough Fair。在海水与浅滩之间，百里香和迷迭香在他手中簌簌。

“师兄，”他抢了夏弥的活，夏弥一边拿着筷子往鼻孔里伸一边说，“你的留学申请批了么？”

“嗯。”楚子航说，伸手把她的手拍掉，把筷子收走，“还是选了芝加哥那一所。”

“喔。好可惜。”夏弥小声说。

“……”

楚子航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暑假他和她分别代表高二高三年级一起去参加了化学竞赛，一起参观过北京大学。大概是想过能一起上北大吧？他默默地想着。

夏弥随手拿过他扣在沙滩上的书，把书页上粘着的沙砾抹掉，在渐渐变暗的天光里变换着角度看。楚子航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认真，书的角度变化打在她脸上的阴影也跟着变化，长而卷曲的睫毛在书页上留下如翼的阴影，勾勒出发梢的弧度。

“你有想过会去哪里读大学么？”他只好继续问。

“可能会去北京吧。”夏弥说。

大概是因为这个话题，又或者是跟他搭话他只会问一句答一句，不会找话题，也不会沿着话题发展，夏弥变得有点没精打采，站起身来舒展筋骨极目远眺，向着远处的海岸线，手心里还留着撑在沙地上被硌出来的小凹陷。

一群女孩在海边嬉闹，互相搀扶着往海里走去，摇摇欲坠地手挽着手。夏弥蹦起来指着那边：“我去找她们玩！”她跳起来，把白色的绑带凉鞋褪在一边，赤着脚朝那边跑过去。

篮球队长把手卷成喇叭状在后头冲她喊话：“小弥你会游泳么？小心掉到海里！”

夏弥回头对他比鬼脸，楚子航发现她穿的是一条他很熟悉的连衣裙，白色的裙裾随着她纤长的小腿起落，如同海潮。

他的视线追着她的背影，火焰燃起来的时候有一层透明的晃动的质地，他的目光透过火晃动不定地望出去，一直蔓延到海岸线，满地都是沙砾，碎而白的小石块，白色的、不断破碎的海浪。日落之际天地变成一种天然的蓝调，像老电影，有种非常粗粝的胶片质地。

夏弥是他第一个真正意义上“认识”的女孩，从前楚子航对女孩们的了解是一些概念或者笼统的意象，是一些由定义组合而成的符号，而只有夏弥是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实例，通过夏弥他才了解到一个女孩的具体形象，了解到她眼睛的颜色，皮肤的气味，故意搞怪的时候居然可以变幻出那么多不同的声线，对着白鲸比鬼脸把漂亮的五官挤在一起。还有她蹲在火锅店外的样子，背影又瘦又小，像是被抛弃在世界上的，让人想要抱一抱，至少，也要给她搭一件外套。

楚子航摇摇头，不再去看她的身影。他不是不明白夏弥的意思，这可能是他们最后的几次相见，夏天过后，他远渡重洋，她留在国内参加高考，可能会考进北京，他们原本一直为之努力的目标。多年后路明非评价说他别扭，什么事都不愿意讲，但很多事是他没办法说，因为他不愿意许下无法偿还的承诺或者誓约。

一个与他相处了五年的女孩。

他将要投身的是一场战争，一场迟到了的，早该在他十五岁那年就手握刀剑劈斩的战争。那将是席卷天下的战场，神秘的、超自然的力量会将他包裹，他再也无法贪恋正常人的生活。

也许那个男人从来也不想他卷入那个隐藏的真实世界，他对这一切绝口不谈，一直伪装成普通人，直到觉察到自己的血统可能会影响到儿子才草率地从他们身边离开。但一切还是找上门来，避无可避，一如无法抗拒的命运。但楚子航从来不怕与所谓的命运进行抗争，他锻造自己，就是为了等着与命运决战的一天。夏弥是属于正常人的世界的，是他必须割舍掉、不能牵连到的部分，一如他父亲曾做出的选择。

他所需要的，是舍弃掉自己，舍弃掉作为正常人的一切选择和未来的无数种可能，变成一件武器，实现他自己的意志。他这把刀封在鞘中，也会始终在匣内发出嗡鸣。等到出鞘的那一天就再也不会收回，只有劈斩，或者断裂。

他手捧着书，手掌向内攥紧，手背绷出笔直的筋，坚毅如生铁。

不过是为了弥补他犯下的错误，为此穷尽一生奋武。

二．

人群中异样的响动由远及近的时候，楚子航来不及反应就扣下了他的书，他把书脊倒扣在海滩上，几乎是自己都来不及反应就甩下外套跃入海中。

海水瞬间把他从头浸没，楚子航用力划开海水，从下坠落的重力引导着他往深处沉没。但楚子航并不担心，原本他就是游泳的好手。血统觉醒之后，他虽然还没有获得那种名为“言灵”的能力，但已经拥有远胜常人的体力，同时带来了无法熄灭的黄金龙瞳，只有一直佩戴黑色隐形眼镜。楚子航有时候想，幸好老妈没有查夜的习惯，否则一旦她进入黑暗的室内发觉儿子睡着的时候眼缝里也流淌出恢弘的金色，非得以为自己生出的是怪物不可。

夏弥非常纤瘦，他把她从海里捞上去完全没有问题。

但随后他看见女孩长长的黑发如同漫卷的海藻，她跌落在水下，周身笼罩在那种白光里，那张脸笼罩在从天心打落的光里，像是面对着教堂穹顶，有种非常圣洁的意味，眼眉与脸颊都白的像要透明，只能看见睫毛留下深重的阴影。楚子航奋力向她游去。

她在水下居然是睁着眼睛的，肢体还能灵活的摆动，仿佛在冲他笑。并不像是溺水者的挣扎，而是仿佛在进行一场诡丽的舞蹈。

他听到远方传来的钟声，那钟声宏大而神秘，在水下传导的时候有种莫名的穿透力，像教堂的唱诗班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在吟诵古奥的圣歌。楚子航蓦地悚然转头四顾，意识到他被那股莫名的声浪摄去了心神。

事情发生在一瞬间。他看见浩瀚的冰原，在极北之地矗立的白色宫殿，大理石质感又像是冰雪凿成，黑色的、深刻的裂痕沿着墙壁爬上去仿佛瓷器的冰纹，混在雪里难以辨别。天地间只有这座白色的城堡，女孩站在通天的台阶上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赤裸的肩背有种冰雪般的质地，伶仃孤峭的肩胛骨带着血痕。背后是银色甲胄的兵士，宫殿的尽头笼罩在阴影里，如同古罗马神殿一样的浩茫无底。女孩头发纷飞，映入她眼瞳的是远方贯彻天地的铜柱与冰海。冰雪的细屑落在她的发间如同轻盈的精灵细粉，像蝴蝶翅膀上的鳞粉。女孩的皮肤有透明的质地，反射着琉璃光泽，像个薄薄的珐琅，长满异艳的鳞片。白鸟与白色的鳞片在她身边散落如同冰屑。台阶下白色甲胄的人们手捧白色的明烛，麇集如同烟尘，如同渺雾，她回首一顾之间，城池灰飞烟灭。

她的脸部与身形介乎少女和成年女人之间，脸上却有种小女孩才有的神态，可能是因为她嘴唇的弧度有种小孩赌气时候的感觉，鼓鼓的，带着婴儿肥。那双眼睛想来也是透彻的，但此刻燃烧着黄金。她的头发在一起碰撞，她的眼睛也是玻璃的质地，极美丽，反射着天光如同琉璃，却是冰冷的。她伸出手臂，直指向天穹，像是古艳舞蹈的起手式，仿佛追寻，又像守望，在北方的尽头，塞壬唱着蛊惑的歌。她垂下眼睫，漫天的冰雪与白鸟在瞬间荒芜。

“都说了我是下去游泳啊！”夏弥哼哼，“是你们反应过度！我还励志学潜水呢，这算什么，这才哪到哪啊？”她拧头看着楚子航，“师兄为我作证啊！”

“……”楚子航沉默了片刻，还是替她说话，“确实。她在水下是没问题的，最后我和她一起游回岸上的。”

“但那种情况任谁都会觉得你是掉下去了好吧！”篮球队长负隅顽抗，“你在海里游什么泳？楚子航为了救你都受伤了！”

“我没有受伤，”楚子航纠正他，“我只是眼睛不舒服，最近看书太多角膜有点炎症，用点眼药水就好了。”

他把外套罩在夏弥身上，小声跟她说，“你穿着白裙子，肯定被水打湿了，你喊她们给你拿件外套。”

“我来吧我来吧，”篮球队长很有义气，给夏弥披了外套又关心楚子航，想伸手去抚他的额发。楚子航只推说是眼睛不舒服，拒绝了他们找医生的提议，只说要去包里取眼药。幸好天已经黑了，他把头低下来，额发垂下来遮住面孔，其他人应该看不清他一直闭着眼睛。

夏弥拉住他一只手腕，沿着沙滩往车上走。楚子航无法使黄金瞳暴露在空气中，只好一直闭着眼睛，沿途经过无数篝火与沙坑。

“师兄师兄，你说海底会有什么？”

楚子航一阵无力，觉得她明明刚才还在水里差点被淹死：“你是为了一探究竟才下水的么？”

“你说会有龙么？”夏弥不理他。

“你说什么？”楚子航大吃一惊。

“我觉得会有的哎。这里可是东海，底下一定是有龙宫的，往深处游说不定还能看见小龙女嘞。”

楚子航刚放松下来，她又说：“海是生命之源啊，一切生命不都是从海底生长出来的么？你不想试试么？拉着手一起往海里狂奔，被海里打一满怀的感觉！只有这种冲击感才能让我们感觉自己是真正的活着！”

楚子航又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了，该顺着她说小龙女还是给她讲讲地球生命之源，还是说他愿意跟她一起去冲海浪？可她听起来并不像是在认真邀约。好在夏弥也并不在意他的回答。楚子航现在目不能视，他们绕着密集的人群走，有点跟整个世界背道而驰的叛逆感觉。这感觉原本从来不属于好孩子楚子航，让他隐约地感到新奇。

“师兄你这么紧张干什么？你不就是美瞳掉了么？”

“你怎么知道？”楚子航又吃了一惊。

“因为我也带美瞳嘛，”夏弥说，他没办法看她，但可以从她语调的变化想象她此刻皱鼻子的样子，“你以为我的瞳孔天生就是琥珀色么？刚上岸的时候我也把美瞳摘掉了。师兄你是近视很严重么？”

楚子航别无他法，只好点头：“天黑了更是看不见。”

他感觉到她原本只是虚虚扣住自己手腕的手往里收拢了：“放心啦放心，我带的路很稳的。”

楚子航嗯了一声，任由她牵着自己慢慢地走。突然想睁眼，看看她眼睛本来的颜色。

他们似乎离人群很远了，天地间变得非常安静，仿佛听得到大海的呼吸，潮水拍打礁石。她不再说话，他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只好反复想她的名字。夏弥。很少有人把“弥”字用在名字里，夏弥，整个夏日的气息，就是她身上的气息，在身边永恒地弥漫着。

茫茫的人世离他们很远了，仿佛远离人寰处，他专心下来，能听到她均匀平稳的呼吸，甚至听到她的心跳。这段空白的时间非常美。楚子航曾经试过在白昼的时候把眼睛闭起来，能感觉到那种眼皮内部的那种红，总觉得像是未被孕育的时候隔着子宫与羊水，从里面望出来的样子，有种神远韵深的冥冥之意。此刻，天已经黑透了，闭着眼睛真的就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唯有那双握住他的手，让他知道不是永远永远，漆黑漆黑……他调聚其余的感官汇聚在看护自己的女孩身上，她身上淡淡的气味，她柔软的手心，那只小手拉住他的手腕，她刚从海里上来，不知道为什么，掌心仍然非常热，像是冬日里覆盖上一件毛料大衣一样熨帖。

楚子航闭着眼睛想，跟她一起上浮的时候海面呈现一种玫瑰色的、凝结着的瑰丽，却又是流动着的，像是梦里的影子。无数的碎片，无数的气泡横在他们眼前像是塞壬的吐息，无数细密的鳞片，像是长在人的脸颊与眼尾处。海面是聚散离合的，融化了的玻璃。那种视角下的海面，就像是今天的篝火海滩之行一样，也像他在海底莫名产生的那场灵视一样，如入迷离之境，颠倒纷纭，梦幻泡影。

天完全暗下来，红酒和冰啤酒的熏陶下这群仕兰中学的精英们像吉卜赛人一样，手挽着手围着篝火跳舞，唱的居然是校歌。夏弥踊跃融入，没事人一样甩下楚子航的外套，蹦跳着蹿到火堆旁。楚子航这才想起来她同时也是仕兰中学的舞蹈团团长，真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多精力，整天蹦跶，像个永动机。

跳舞的时候她有种异艳的感觉，像是海鱼或者天女，如果带上绿松石红玛瑙串连的首饰，她或许会像是个真正的吉卜赛女郎，一身白裙在火光跳荡下被染成深浅不一的红，仿佛是扭曲的、神秘的符|咒，细瘦的小臂和婴儿肥的小脸在火光下看起来甚至显得稚拙，但她裙裾如飞一般地旋转着，谁也抓不住她。

他看清了她的眼睛，原来是纯粹的深黑色，中|国人其实很少有那么深的瞳色，一般都是深棕色甚至是褐色。他又想起来他刚刚戴好美瞳的时候夏弥蹦起来看他，笑容很用力，眼睛瞪得老大，眼白像婴儿一样微微发蓝。

她隔着火焰与他对视，笑容转瞬而收，脸容如金面一样，天真，庄严。

楚子航只觉得心口抽搐一样的，微微疼痛了一下。

他想此刻唯有静静地看着她舞蹈，放下手里那把即将用于拼杀的剑。仿佛武士出征之前最后一次留恋着正常的人世，她的舞步像在记数自己在人间的痕迹。这虚假的，摇摇欲坠的，玻璃一样脆而易碎的世间，从此，再无红的东西。

玻璃瓶碰撞，一声脆响，楚子航想着，无论是羲和敲日，或者酒酣喝月，都已是劫灰飞尽，三劫已去。

三．

“师兄你怎么了？”路明非手里提着夏弥的包，一只手还握着一杯喝到一半的可乐。楚子航提着夏弥的旅行箱，走向他们即将滞留一周的Hyatt Regency Chicago。与他们不期而遇的漂亮小女贼在他俩前边，路也不好好走，蹦蹦跳跳，举着相机到处乱拍。

“没什么。”楚子航摇摇头，三人沿着波光荡漾的芝加哥河走过，河流的波纹如同层叠的鳞片。

明明是初次遇见，夏弥身上却有种异常熟悉的气息，萦绕在她的身上，弥漫着，追逐着，像是记忆变换中留下的尘埃，又像是碎裂的银河。楚子航摇摇头，看着那个白色的身影，总觉得他曾经和她一起，向海里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