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刀剑乱舞】审神者失踪事件
“主人一开始就坐在这里看文件,我在旁边打瞌睡,突然她就哭了,把我吓醒了,我赶紧用给她擦眼泪,问她怎么了,她只摇头。”
打瞌睡?
一期一振看着信浓藤四郎一边说一边比划,眉头皱着皱着就松了,心中万千说教化作一声叹息,无奈道:“后来呢?”
“主人让我去帮她拿些吃的,说是哭饿了。我回来她就不见了。”
药研藤四郎仔细看过桌上的所有文件,没有发现问题,冲一期一振摇摇头。
“那么就分头找吧,把整个本丸分成不同区域,自由组队,一个小时后不管找没找到审神者都到庭院里集合。秋田和我一起去通知大家,其他人现在就去找吧。”
一期一振安排好了藤四郎家的区域后便拿着临时画好的区域图分发给得知这一噩耗还在瞳孔地...........................
“主人一开始就坐在这里看文件,我在旁边打瞌睡,突然她就哭了,把我吓醒了,我赶紧用给她擦眼泪,问她怎么了,她只摇头。”
打瞌睡?
一期一振看着信浓藤四郎一边说一边比划,眉头皱着皱着就松了,心中万千说教化作一声叹息,无奈道:“后来呢?”
“主人让我去帮她拿些吃的,说是哭饿了。我回来她就不见了。”
药研藤四郎仔细看过桌上的所有文件,没有发现问题,冲一期一振摇摇头。
“那么就分头找吧,把整个本丸分成不同区域,自由组队,一个小时后不管找没找到审神者都到庭院里集合。秋田和我一起去通知大家,其他人现在就去找吧。”
一期一振安排好了藤四郎家的区域后便拿着临时画好的区域图分发给得知这一噩耗还在瞳孔地震的其他人。
次郎太刀酒一下就醒了。
“难不成是我不让她喝酒才跑了的?真是的,这可是烈酒啊。”
他捞起酒坛子就走,“酒吧附近就交给我吧。”
“主人——这里有好酒哦——主人,主人快出来——”
次郎太刀拖长着声音喊,手还拍着酒坛打节奏。
“主人逗野猫也是这个样子,会有用吗?”
秋田藤四郎看着摇摇晃晃的次郎太刀有些担心。
“什么!主人去哪了?她身边怎么可以没有人!”
一期一振看着一瞬间跑远的压切长谷部发现机动这种东西真的是不同刀不同速。
桑名江把手从土地上移开,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摇摇头。
“大地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只知道她很伤心。”
松井江插着兜立在一旁,在得知审神者跑了之后他就一直在释放低气压。
丰前江揽过黑着脸的松井江,拍拍胸脯,“这里就交给我们吧!一定会找到主人的!”
三日月宗近正在喝茶,听了之后反而笑了。
“难怪今天茶梗没有立起来。”
“这可不是小事啊三日月阁下。”小狐丸连忙起身,大致扫了眼区域图便道:“庭院就交给我们吧。”
“你们在担心什么呢?既然哭了,那大概是发生了什么伤心事吧。她选择离开,应该是想一个人静一静,想通了自然就回来了。”
“主人要是遇到危险怎么办?她万一一直想不通呢?”一期一振皱着眉,不认同道。
“一期一振,冷静下来。”
三日月宗近对上一期一振带着责备的目光,神色一片淡然。
“本丸内很安全,就算她跑到了本丸外也无妨,她不是那种脆弱到阳光一晒就化的糖娃娃。她更不会一直想不通,你了解她的,不是吗?”
“可……”
“她会回来的。”
三日月宗近看向庭院中的桃树,树旁零散堆着两块木板、几根麻绳,那是审神者前几天从山下买来的,说是想给小孩子搭两个秋千。
“她不会丢下我们,最起码不是现在。”
新选组的刀听了,决定一起去山下找,以防审神者真的跑出了本丸。
加州清光急得脚下生风,那双高跟鞋头一次发出如此急促按他自己的话来说是毫不可爱的声音。
“主人不会有事的。”
大和守安定劝道,他脸色也不太好,使得这句话也没什么说服力。
堀川国广东哄哄,西劝劝,抽空嘱咐一期一振道:“你可以先去找山姥切,兄弟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山姥切国广顶着一期一振期待的目光,摇摇头。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了。”
一期一振叹了口气,“没事的,这是区域图,你领一个地方去找吧。”
山姥切国广把图递回去。
“我要去的地方图上没有。”
山姥切国广找到审神者时她正蹲在草坪上和一朵花说话。
这是毗邻本丸的一片小草坪,再远一些是枫树林,枫树林外有个鸟居,他们从没去过那里,毕竟本丸也算半个神之地,两个神之地之间还是泾渭分明些好,这片草坪倒像是天然的分隔带。
山姥切国广隔着一掌的距离坐到审神者身边,他看到那朵花四周的草叶有些湿润,目光便又移向头上云卷云舒的天。
审神者对于突然多了个人这件事很不安,她偷偷瞥了眼山姥切国广,见他只坐着,不说话也不看她,便又抱着膝盖盯着花。
静极了。
审神者不习惯安静。
在本丸,她看着众人生活,是热闹的。在山姥切国广没来之前,她一直对着花自言自语,是杂乱的。
声音可以将空气填满,空气被填满意味着不寂寞,安静正是其反面。
“你为什么不说话?”
审神者的声音有些哑。
“怕打扰你哭。”
山姥切国广终于看向审神者,那双眼睛太红了,还肿了起来,显得比以前要小很多,有点好笑,但他没有笑,只翻出手帕递给她。
“我都哭完了。”
审神者拿着帕子绞,弄出一条条褶皱后才继续说:“看到别人哭你好歹哄一哄。”
“我以为你想一个人静静。”
“……倒也没错。”
审神者把花指给他看,“这里只有一朵花,很神奇吧?”
山姥切国广看过去,点点头。
那是一朵菊花,红色的花瓣包裹着黄色的花心,交界处是一圈黑色的细蕊,似乎是小米菊,他在福岛光忠的花园里见过。
“我原本以为今天只有它会陪着我。”
蹲了太久腿已经麻了,审神者坐到地上敲腿,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因为你在这里找到过我。”
“嗯?什么时候?哦——”
审神者想起来了。
现在的本丸因为人多总是显得很小,但是在最初,只有她和山姥切国广两人的最初,本丸是很大的。
山姥切国广不爱说话,更不习惯和人相处。审神者觉得自己的初始刀是他某种程度上是命中注定,因为她也不习惯和人相处,还很怕生。他们主仆是命中注定要互相折磨的冤家。
身为主人,自然是要和自己的刀好好相处的,于是审神者开始硬着头皮没话找话。山姥切国广只想找个地方自闭,本丸里都躲遍了,总会被找到,他就开始往本丸外躲。这个地方可不好找,离本丸太远只剩主人一个人不安全,离本丸太近一眼就能找到。只有这片草坪,离本丸很近但被本丸的树丛挡住,非常隐蔽。山姥切国广在这里得到了片刻安宁的自闭时光。说是片刻,不是因为审神者很快就找到了他,正相反,审神者久久不来,一个人独处的自在很快就被寂寞吞噬,他开始希望那个粘人的尾巴快点出现。
从清晨等到日暮,山姥切国广想自己确实是找了个好地方。天边一片火红,阳光透过云缝洒下来,刺得他眼睛疼,他从草坪上起身,准备回去。没走两步,却见审神者拄着根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木头正往这边走。
“你原来在这里啊,让我好找!”
审神者看上去有些生气,碎碎念着这一路的艰辛,从一个人闯遍整个空无人烟的本丸的恐怖到下山胆战心惊的冒险,和往常一样语速很快,有些吵。
山姥切国广听着,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把一切都填满的声音,他心中的酸涩也在不知道哪句话时被挤得一干二净。
“喏,这是我买的夹了糯米糖葫芦,可好吃了,你一个我一个,吃完咱们就回家。”
山姥切国广第一次吃这种粘牙又甜腻的东西,不太习惯,但还是吃完了,因为他想回家,那个会有一个人能找到他,找不到就会一直找的地方。
“这次是你找到我了。”审神者笑道,“这种感觉蛮不错的,好像把原本的难过都冲淡了一些。”
“你为什么难过?”
“我不想说。”
“那就不说。”
山姥切国广静静坐着,真就不再问了。
“……你倒是再问问啊。”
“如果我问了,你会说吗?”
“我不想说,太难为情了。”
山姥切国广了然地点点头,“那我就坐着陪你,你不用说。”
审神者身子一歪,靠到他肩膀上,手里还绞着那张手帕。
沉默是被山姥切国广打破的。
“大家都在找你。”
审神者叹了口气,“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不用跟我说对不起。”
山姥切国广等着她说回去,没等到,只能又问:“我们现在不回去吗?”
“哭着跑掉好丢脸,而且我现在的样子太难看了,我不要回去。”
“大家很担心你。”
审神者内心交战,突然被一块布罩住。她探出头,山姥切国广没了披风浑身不自在,正别开脸躲避她的目光。
“不许看我。就借你穿一会儿,回去就要还给我。”
审神者整理好披风,戴上兜帽,颇为新奇地左顾右盼。
“这个视角好神奇哦!”她凑到山姥切国广跟前,“不管什么视角你都好好看。”
山姥切国广转身背对着审神者,“不许说我好看!”
“可是就是好看嘛!诶呀你转过来吧,我不说了,你总不能倒着走回去吧。”
山姥切国广转回身,仍别着脸不让审神者看。
审神者牵起他的手,领着他走。
“谢谢你找到了我。”审神者道。
山姥切国广没说话,他骤然收紧又松开的手无声回答了一切。
鹤丸国永没找到审神者,正准备回庭院,就见山姥切国广和一个被白披风从头裹到脚的人走来。
“你的披风成精了?”
山姥切国广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沉默。
“难得能这么清楚得看到你的脸,这么漂亮的脸蛋遮起来太可惜了。”
鹤丸国永活像一个调戏小姑娘的阔少,就差挑起山姥切国广的下巴了。
“不许说我漂亮!”
鹤丸国永和山姥切国广异口同声。
“就知道你要这么说,哈哈哈,不管多少次还是这么好玩。”
山姥切国广红着脸,发现确实无处可躲,干脆把内番服的外套脱下来罩到头上,拉着审神者就走。
“诶呀诶呀别生气嘛。”鹤丸国永拦住两人,“你还不知道这位披风精的名字呢。”
山姥切国广打算硬走,鹤丸国永严防死守,见两人拉扯着,审神者只能捏着声音生无可恋道:“我叫山姥切披风。”
“啊,真的说话了,还真是吓我一跳。”
不,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惊讶。
“这么有趣,我的了!”
鹤丸国永在山姥切国广还没反应过来时把审神者扛到肩上就跑。
山姥切国广:?
山姥切国广拔腿就追。
山姥切国广被蒙面的内番外套耽误了发挥。
山姥切国广扔了外套加速狂奔。
庭院里的人只见鹤丸国永扛着一个白兜帽一溜烟跑到天守阁,后面追着一个金发残影。
“那个是山姥切吧?”加州清光真诚发问。
“他的披风呢?”大和守安定补充疑点。
“鹤丸国永扛着的那个是他的披风。”洗过无数遍披风的歌仙兼定肯定道。
“里面好像有个人。”堀川国广道。
“是审神者,味道很像,狐狸的鼻子很灵敏的哦。”鸣狐的狐狸道。
“审神者回来了,真是太好了。”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山姥切这算裸奔吗?”
“他穿着衣服呢。”
“但是他没有穿披风。”
“山姥切在裸奔。”千子村正下了定论,“这是裸奔的新境界!我太兴奋了,我要脱了!”
蜻蛉切:“不,你不要。”
一期一振正捂着秋田藤四郎的耳朵,他向蜻蛉切投去感激的目光,他真的没有多余的手用来保护弟弟的身心健康了。
“我的胃……救命……”审神者被颠得生无可恋。
“忍耐一下啦,被他抓到我就惨了。”
鹤丸国永嘴上这么说,表情却兴奋得很。到了天守阁内,他还有些小遗憾。
“好啦,小披风,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鼓起勇气面对接下来的人吧!”
鹤丸国永笑着揉了揉审神者的头,虽然隔着披风,但审神者知道他认出自己了。
“你不问我什么吗?”
走廊中传来咚咚的脚步声,鹤丸国永探头看去,只见山姥切国广气势汹汹冲来。
“诶呀,来不及了,我这有事情要处理,你好好的哦。”
不等山姥切国广跑进来,鹤丸国永解了自己的外衣率先迎出去,如斗牛士一般兜住山姥切国广,扛起人就走。
“鹤丸国永!放开我!”山姥切国广咬牙切齿。
“乖啦乖啦。”鹤丸国永云淡风轻。
天守阁内只剩审神者一人。被鹤丸国永这么一闹,她倒是觉得没那么紧张了。她把披风叠好放到桌上,用水打湿被自己绞皱的手帕擦脸,刚收拾好,就响起了敲门声。
审神者叹了口气,该来的总要来。
“请进。”
信浓藤四郎像个小导弹一样扑上来,八爪鱼一般抱住审神者哀嚎。
“大将——我好想你——想得点心都凉了!点心凉了就不好吃了!包丁把凉了的点心给吃了!我不知道他连不好吃的点心都吃啊!大将——你还要吃点心吗,咱们一起去拿点心好不好?”
信浓藤四郎说话一直声音不大,语调不高,软软糯糯惹人爱,此时此刻咆哮帝般一连串的哭嚎让审神者开始思考自己给这个孩子带来多大的心理伤害。
她轻拍信浓藤四郎的后背帮他顺气,安抚道:“没事没事,我也想你。”
信浓藤四郎的脑袋扎在她的肩膀上蹭,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不准备从她身上下去。
审神者向前看去,藤四郎家的人挤在屋里,五虎退和秋田藤四郎等孩子都眼巴巴看着这里,欲前又止。
审神者艰难抽出一只手向他们招手,“过来一起抱抱吧。”
此言一出,审神者瞬间就被包了起来,信浓藤四郎挂在她身前,五虎退和秋田藤四郎一左一右拥上来,乱藤四郎抱着她的胳膊,鲶尾藤四郎从身后扑来挂在她背后,厚藤四郎原本跟骨喰藤四郎在一旁看着,见大家挤在一起也忍不住加入,好不热闹。
一期一振见审神者快被淹没,轻咳一声,开始救援。
大家终于排排坐好,虽然空间上整整齐齐,话却七嘴八舌的。
“主人!我今天在院子里用四叶草编了一个花环,你看!”
“大将!我特意为你换了一身超好看的裙子哦!”
“点心就放在那里,我以为是给我的才吃了嘛!”
审神者应接不暇,忐忑不安瞬间被短刀们的话淹没。
“主人忙了一天,很累了,大家要注意时间哦。”一期一振提醒道。
“啊对,主人你好好休息,我们会一直侍奉在外,有需要请尽情吩咐。”
“主人……明天、明天如果可以的话可以陪我给小老虎梳毛吗?”
“大将,再累也要把背挺直啊!”
……
“晚上一定要一起吃饭哦!”
审神者连声应着,挥手送别一众藤四郎。相比热闹异常的小孩子,她知道一直默不作声的一期一振才是难过的关。
“您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不是这句,虽然作为主人让下属乱作一团确实有待改进。”
审神者沉默以对。
一期一振叹了口气,比起坦率的弟弟们,别扭的审神者显得极难沟通。
“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哭吗?”
“对不起,我不想说。”
审神者低着头,躲开他的目光,准备把地板盯出一个洞。
一期一振沉默片刻,又柔声问道:“最近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
“不开心是常态,开心才是少数,所以没关系,不用担心。”
“那就是有不开心的事情。可以说给我听吗?”
审神者摇头。
一期一振忍不住叹了口气。
“作为臣属,我接下来的话可能会有些冒犯。”
审神者坐在椅子上,眼见一期一振站起来走到自己面前跪坐下来,吓得连忙也要一起跪,却被一期一振拦住。
“作为刀剑所化的付丧神,依托刀匠而形成的兄弟关系或许在人类眼中实属牵强。一开始承担起兄长这个身份和责任时我确实是迷茫的。何为兄长?我只见过,从未亲身经历过。好在我很幸运,弟弟们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们,自恋一些说我还算有做兄长的天赋,这场过家家般的生活平安持续至今。”
一期一振仰头看着慌乱不已的审神者,笑得温柔。
“您是我的主人,是我需要尊敬、辅佐乃至献出生命的人,这点毋庸置疑。但相处至今,这层关系已经不足以囊括我们之间的情感了。这么说过于冒犯,所以请您允许我独自跪坐。有时我会觉得您是一个别扭、不善于表达情感却又渴望情感链接的妹妹,我的妹妹。作为兄长,妹妹陷入难过而我却无能为力,这令我痛苦。你愿意缓解我的痛苦吗?”
“你这样太狡猾了。”审神者赶紧拿手帕捂住眼睛,“太狡猾了!”
“怎么又哭了?”
一期一振取下那枚饱经风霜的手帕,换了一条干净的,细细擦去审神者眼角的泪。
审神者抽噎着说:“你不要跪着了,太吓人了,不然咱们就一起跪。”
一期一振从善如流站起来。
审神者拉着他坐到自己身边,犹豫再三,道:“今天时之政府发来了工作评级,我级别很低。可是这段时间我一直很努力,你们也每天都在忙出阵任务,明明努力去做了,为什么还是不行呢……虽然是我的问题,有几次任务由于我的判断失误导致失败,但是都任职这么久了,我还是毫无长进,我不喜欢这样,可是我不喜欢也没办法。”
“努力了就好呀,不是所有努力都能带来成功的,但所有努力都会有所收获,你的成长我们都看在眼里,不要急,评级总会上去的。”
“那要是一直上不去呢?”
“天下每个人都想要,但得到天下的人实属少数,世上就是会有事情不如人意。如果一定想要,那就为之赌上性命,最起码不会后悔;如果只是觉得高一些的级别看起来好看,有没有其实无所谓,不妨看开些,多注重过程。”
“我不喜欢不确定的事情。”
一期一振有些无奈,他揉着审神者的头,叹道:“总要习惯的。这个世界没有免费的馈赠,同样也没有理所当然。”
“那你会对级别一直很低的我感到失望吗?”
“不会。没有兄长会对自己的妹妹感到失望,你永远是我的骄傲。”
“夸得有些过了。”审神者心虚道。
“没有哦,每个兄长都是这么想的。”一期一振笑道。
“那作为臣属呢?”
“辅佐您是我的义务,如果一直没有升级,我反而要反思我自己的问题了。”一期一振正色道。
“你把我的问题摘得一干二净。”
“好与坏,结果都是自己来承担,作为他者,我没有发言权,只要你自己不后悔,怎么都好。问题是你所预设的,在我眼里,你没有问题。”
“你把我绕迷糊了。”
一期一振轻轻弹了下审神者脑门。
“偶尔迷糊一下也不错,总比清醒着乱想好。”
一期一振把人哄好了才离开,一推门,就见药研藤四郎倚着墙看窗外的月亮。
“等了多久?”他轻声问。
“没多久。”药研藤四郎冲他笑笑。
“你都听见了?”
“七七八八。”
一期一振点点头,“我先走了,记得一起来吃晚饭。”
“嗯。辛苦了,一期哥。”
药研藤四郎目送一期一振离去,他又抬头看向挂在天边的缺月,直到流云慢吞吞地缠上去,他才动身。
审神者并不意外他的到来,她拍拍身旁的位置,等他坐过来。
“今天的月亮很小。”
药研藤四郎刚坐下,肩膀就一沉。审神者靠在上面,点点头,不言语。
“你现在在想什么?”药研藤四郎问。
“在想要不要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的主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药研藤四郎笑了下,即答:“都是一些很好的人。”
“我也是很好的人吗?”
“当然。”
“好在哪里?”
“你很温柔。”
药研藤四郎见审神者瘪着嘴不说话,问道:“我说错话了吗?”
审神者摇头,“我只是觉得自己很失败,没有什么长处。你跟别人谈到织田信长一定可以说出很多优点,谈到我就只有温柔可提。人人都可以温柔,我唯一能拿的出手的长处是泯然众人的基本值,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失望。”
药研藤四郎静静听着她碎碎念,不置一词。
“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审神者不解。
“因为我觉得沉溺于负面思维里的你很可爱。”
审神者瞥他一眼,不说话了。
“我一直知道你是一个悲观的人,你和这种思维方式相处得很好,但如果它让你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我就要做些什么了。你觉得温柔很普通吗?对我来说不是这样的。虽然人人都可温柔,但每个人的温柔都是独一无二的。”
“你总是惶惶不可终日,活得气若游丝,但你把本丸的大家都照顾得很好,你的爱源源不绝地涌向我们。我时常会想你是哪里来的这么多爱,你明明那么弱小,就像一只小寄居蟹,永远缩在自己的小壳里,可就是这样的你,给了大家现在幸福的生活。你的温柔诞生于这种矛盾中,很有趣。”
“这就是你从海边带来的伴手礼是寄居蟹的原因吗?”审神者幽幽道。
药研藤四郎理直气壮地点头。
“不过这不是重点。你觉得刀剑是因为自己的主人很好才爱自己的主人吗?”
审神者点头,“人只有值得爱才会被爱。”
“要怎么定义‘值得’?”
“值得……值得就是有可以爱的点。”
“我不能完全理解人类的情感,对于我来说,我爱你,是因为你。如果要用你所说的‘值得’,那么你的存在本身就是我所爱的理由。”
“就算我一无是处,完全配不上你们?”
“你不是一无是处。你为什么觉得你会配不上我们?”
“你们都那么好看,那么厉害……”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显现吗?”
“呃,因为时之政府?”
“我们不是因为时之政府显现,我们是因为你。人不能无缘无故地召唤出付丧神,两方必须有所羁绊才能达成条件,这就意味着我们身上有你所认可的特质,而你身上也有我们所认可的特质,两者缺一不可。”
“我们显现于此,是因为你选择了我们,我们也选择了你。”
审神者有点懵,“所以……”
“所以不管你怎么看你自己,对于我们来说,你就是我们所认可的主人。”
“有点像做梦,丑小鸭变白天鹅的那种,不,是丑小鸭没变白天鹅就被爱着的那种。”
“爱是没有原因的。如果有人因为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才爱它,那丑小鸭就要小心了,那不是爱,是欲望。”
“感觉更丢脸了,我纠结这么多,结果完全没什么用。”
“不是多了一个哥哥吗?”药研藤四郎打趣道。
“你都听见了!”审神者老脸一红。
“听见了,现在已经忘干净了。”
药研藤四郎起身伸了个懒腰,随后向审神者伸出手,笑道:“走吧,一起去吃饭吧。长谷部很有干劲,据说做了很多道菜,你错过一定会后悔的。”
——终——
【枭羽】Mistleto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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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死亡与梦境
如果说蒙德的酒是这个国家的最华美的宝石冠冕,那么晨曦酒庄便是这顶冠冕的打造者。
一年一度的鉴酒晚会今年终于轮到了晨曦酒庄举办,蒙德各行各业敏锐地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挤破了头也要谋得一份入场的资格,晨曦酒庄的主人,那位高深莫测的莱艮芬德家主,罕见地在酒会上露了面。来宾们纷纷为晚会上举世罕见的诸多名贵藏酒瞠目,运气好的兴许能与这酒庄老板谈成几笔时下流行的红酒期货合约,运气差些的也能在品酒一事上尽兴而归。
等到酒会落幕,上千盏烛台被庄园的女仆小姐依次吹熄,就已经是过了午夜的事了。宾客散尽的幽深古堡再度隐于黑暗,沉没于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迪卢克在戴着皮革手套的右手搭上黄铜门把的那一刻便察觉到了不对,他不动声色地打开门,午夜寒冷的风在开门的一瞬间扑面而来。显然,有人打开了他房间的窗。
吸血鬼不喜欢被人擅自闯入自己的领地,迪卢克森白的獠牙在唇角显露出来,左手拇指下意识抚摸着腰侧兽骨打磨的锋利匕首刀柄上镶嵌的宝石,他迈进房间背手扣上了门,猩红的眼眸眯起来,那道细长瞳孔锐利如剑。
“今晚的月亮真是漂亮。”
蓝鸢尾色长发的青年如同精灵一般踏上陈旧古堡的飘窗,薄雾般的白纱窗帘扬起来,将他的面容隐在一层月光间看不真切。
“晚上好,莱艮芬德公爵,或者你更喜欢迪卢克老爷这个称呼?”
迪卢克在听到这声音的瞬间僵住了身子,他有些质疑一切是不是因为今晚的陈酿葡萄酒酒性太强以至于让他产生了太多错觉。
窗外的青年赤着脚悬在空中,足尖呈现出一种水晶似的半透明质感,带着幽灵独有的虚幻飘渺,脚跟轻巧地在象牙白的阳台雕花栏杆上轻敲,仰起头看向墨蓝天空。
“明天就要下雨了。”
他往外望着皎洁白月周围云层中晕开的一层流光,笃定地说。
迪卢克大脑在一瞬间如同锈蚀的齿轮咯吱咯吱着开始运转,传来令人耳膜刺痛的尖锐噪声,他没有明白过来这只幽灵说了些什么,对方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到他这里都变成了模糊又熟悉的音节,与百年前的记忆疯狂共鸣,成为脑海中无止尽的回音。
“凯亚。”
古老的吸血鬼尚未来得及细想,便已然脱口而出了一个名字,声线细微地颤抖着,鸽血宝石般的深邃双目放空般看着阳台栏杆上那离开人世已久的游荡孤魂,一直看到游云遮掩月光,又到月光重新穿过被风吹薄的丝缕云层。
“凯亚·亚尔伯里奇。”
不请自来的客人后知后觉地回过头,看向城堡的主人,开心地笑起来,连带着纤长的眼睫一同亮晶晶地弯成月牙。“凯亚。”,他轻轻重复了一遍,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轻快地抬起头。
“对,我是这个名字,老爷,我们原来认识吗?”
迪卢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站在那里怔怔地望着他,下意识点头,随后又迟疑着摇了摇头,最后两个人在月光下相望无言,在一片沉默中度过了尴尬的一刻钟。
最后大概是意识到迪卢克没有率先打破沉默的意思,于是凯亚笑眯眯地讲了个刚想出来的双关冷笑话想要缓和气氛。
“优雅高贵,对出身总是讳莫如深的古堡主人,晨曦酒庄的当家,居然是只在历史上绝迹已久的吸血鬼。这可真是……不能见光。”
非常不好笑,但是因为双方都不会觉得尴尬所以没关系。
被调侃的当事人细不可闻地发出一声低叹,随后脱下礼服外套整理好随手放在扶手椅背上,在转身的瞬间收拾好了破碎的仪态。他优雅地坐下,叠起腿,两肘支在膝盖上双手交叉,身体微微前倾注视着窗边的幽灵青年,血色双眸清亮而锐利,犹如雪山间狩猎的鹰隼。他清了清嗓子开口,语调矜贵疏离。
“那么,不知亚尔伯里奇先生前来拜访有何贵干?”
“啊,您不说我险些忘记了。我是来向您祈求一个恩赐的,迪卢克老爷。”他笑吟吟地拍拍手,从雕花栏杆上跳下来,
幽灵清了清嗓子,单手背在身后,右手装作捏着无形的丝绸手帕的样子在空中划过弧线,弯下腰向迪卢克行了个上世纪标准的贵族鞠躬礼。
“我虔诚地、卑微地向您请求,请求您赐予我一个死亡。”
那声音干净而又飘渺,像是裹挟着午夜时分的冷冽寒风,却散漫慵懒地如同傍晚笼罩在夕阳中的橙红色街道上吟游诗人随手拨弄出的一段漫不经心的松散曲调。
“这对您来说轻而易举,对吗?”青年冰晶似的眸子热切地看过来,睫毛上下忽闪了一下,抖落出满心未加掩饰的期待来。
“当然,在我死去之前,我会支付给您任何您想要的报酬,先生,财富、权力,或者是——无穷无尽的鲜血?”
他装模做样地皱了皱鼻子,做出语调上挑的轻浮感叹:“哦——”
“您似乎是个坚定的素食主义者。”
同样老练沉稳的吸血鬼并没有被不速之客的插科打诨带跑偏,他平静地问道:“只有在死时执念极强的灵魂才会化为在世间永远游荡的幽灵,为何你现在反倒一心求死?”
“我忘记了,当初执迷着不愿离去的理由。”他满不在乎地回答,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迪卢克的反应,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个事不关己的有趣故事。
“我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太久了,几百年过去,无处可去,无人可见,无家可归。这样无止境地活着实在太过孤独,可我尝试了各种方法,都没能离开。”
“尝试了各种方法?”
青年总是一副笑吟吟的亲切样子,他用两根手指扯开衣领,露出从纤细脖颈一路延续而下的可怖疤痕,交错纵横在大片的肌肤上。
“教堂的十字架也好,祈礼牧师的祷告净化也罢,我说过了,我尝试了每一种死亡的方法。这副灵魂早已残破不堪千疮百孔,我无数次在痛苦中挣扎着失去意识,可一段时间后又会在不知道哪个地方转醒,于是,如您所见,我依然驻留在这个无趣的世界里。”
“但你不一样,你是那个特别的人,你能够,触碰到我。”青年的目光透着憧憬与喜悦。
他轻巧地取出迪卢克腰侧那把匕首,强硬地放入迪卢克手里,下一秒猛然牵起他的手将匕首插入自己的胸口。
刀刃没入肌肤的瞬间,银红色的流体从心口位置泊泊流出。
“这个世界上,能杀了我的,只有你。”
迪卢克皱起眉,似乎本能地厌恶这种做法,他飞快地抽出手,看着青年耸耸肩将那柄匕首从自己胸口抽出。
“如果我拒绝呢?”
“那我只能离开,继续去寻找尝试能够死去的方法,先生。”
迪卢克两道眉拧的更紧了,他深呼了一口气,像是在忍耐着什么,最后开口问道:“最后一个问题——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这个问题让对方起了兴致,他飘到迪卢克身后,双手搭上这位高贵吸血鬼的肩膀,举止亲昵地凑到迪卢克耳边低语。
“我做了一个关于你的长梦,同样的内容,一遍又一遍,在我的梦境中重复了千百次。”
他站立于高耸尖顶上,身体有一半已经退至凌空,身后高空下便是吞噬一切生命熊熊燃烧的炽热火焰。向上窜的火舌舔舐着这座古老塔楼,一波波热浪涌来几乎要将他融化殆尽。
红发赤瞳的吸血鬼,站在他约二十米开外的地方。
凯亚努力地想听到那个人说了什么,他分明能听见,可那些清晰的话语在他的记忆中模糊成了一团,他忍着双眼刀割般的疼痛在高温与烟尘的熏燎中睁开,想要看清面前人的表情。
可他的时间不够了,熟悉的失重感袭来,他看到火舌向上方窜去,几乎吞噬了整片天空。
迪卢克·莱艮芬德,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凯亚·亚尔伯里奇的身体毫无留恋地向后仰去,于高空坠落,跌落入那一片火海。
百年过去,烈火一寸寸啃食肌肤,融化骨骼的痛楚依然清晰无比,仿佛被某种巨大的怪物吞吃入腹,最终化成满地灰烬。
临死之刻,一个念头被深深刻进他的脑海,一遍又一遍,直到占据了他的全部意识。
我想······
他记不起具体的内容了,只知道临死的那一刻,一个无比强烈的愿望摄住了他的全部心神。
于是,他一遍遍回到这个世界,他被困在了这里。
“其他细节我都记不清楚了,我只记得你,我分明看见你说了什么,但是无论我怎么努力都听不见。”他侧头看着迪卢克,那狡黠的冰蓝色眼眸像是在试探着什么,“或许,你就是我百年前死去的原因也说不定呢?”
凯亚机敏地赶在自己激怒这位先生之前规整了自己姿态,他回到了迪卢克面前。
“您的问题我都已经如实回答好了,先生,现在您肯杀死我了吗?”
“你说的那些报酬,我都不需要。我要你给我五天时间,在这五天里,我要求你寸步不离地待在我身边。”迪卢克语气相当果断毫无动摇,仿佛一切只是在谈一笔明码标价的生意,“我会给予你五场梦境。”
“五天过后,我将如你所愿,给你一个结果。”
“要我留在你身边?为什么?你很寂寞吗?”
幽灵浮在半空中撑着下巴,揶揄着笑起来,他朝迪卢克的方向伸出手。
“成交。”
那从头到尾都几乎没露出一个笑模样的吸血鬼愣了愣,随即摘下手套,紧紧握住了幽灵冰冷却柔软的手。
“是啊。”凯亚听到那冰冷的古老吸血鬼轻声说,那声音细微到几乎是刚出口就散在了空气中,但凯亚还是捕捉到了那句话。
“你不在的几百年里,我很寂寞,凯亚。”
02 第一夜 罪人与和平
自从公爵年幼的孩子被吸血鬼掳以来,人类与吸血鬼在契约下近百年的和平就变得摇摇欲坠。
餐馆的老板将手里洗好的盘子重重往桌上一撂,浓稠的汤汁溅出来,金属餐具与实木桌狠狠相撞的声响如枪鸣一般让喧闹的餐馆猛然安静下来,角落里卖唱的诗人摇头晃脑继续弹奏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停下动作,迷茫地打量着周围的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止住了话,朝门口看去。中年男人冷哼了一声,正眼都没看来人一眼,冷冷地开口讥讽。
“我们按照规定给每月供养那些吸血鬼,结果呢?保证了我们的安全了吗?”
“公爵家尚且不能保证自己安全,我们普通人的性命岂不是更不堪一击?”
“在这种时候,你居然还要我们拿出自己的血去喂养那些夺走人性命的野兽?”
人们对国家的制度怨声载道,对另一个危险的物种满怀恐惧与怀疑,每一个夜晚降临都门窗紧闭。
猩红野兽在上弦月的夜晚于人迹罕至的密林中被抓住,王国军队赶到时,红发赤瞳的吸血鬼沐浴在苍白月光下,殷红鲜血从它獠牙滴落。吸血鬼身下,是公爵家失踪了三天的小女儿,被咬断了颈动脉,冰冷僵硬的细瘦身体躺在血泊中已然没了声息。
于是举国震惊,人心惶惶。
数百年前,人类与吸血鬼尚且是两个有着血海深仇的敌对种族,彼时精灵躲避人类居于古树密林,鲛人潜于深海不见踪迹,唯有吸血鬼,游走藏匿于人世间,如随行鬼影难以摆脱,成为人类生存的最大威胁。于是战火终于燃起,转瞬就吞噬了整片大陆。
数十年的漫长战争让双方陷入了持续以血换血的僵持阶段,饥荒、疫病、天灾,一切都在同时威胁着两个种族的生存。战争进行到最后,整个国家中占人口超过九成的人类和剩下极小部分的吸血鬼,形成了一种微妙的战力平衡,两个种族的首领——人族的王与血族的初代,权宜利弊后签订了互不侵犯的合约。国家的政府将由人类控制,吸血鬼不得主动袭击人类,而人类则会在严格控制吸血鬼数量的前提下由政府统一征集并向吸血鬼提供生存必需的鲜血。
事实上,这样的和平已经在王国维持了二百年之久。
此时发生这种吸血鬼袭击人类的恶劣事件,死去的女孩又身份显赫,一旦消息发酵,将无异于血族对人类的单方面宣战。真相未出,城镇里两个种族的关系已然剑拔弩张。
然而那只吸血鬼从被抓进来就缄口不言,哪怕经过几番严刑拷打已然奄奄一息,但他凶残暴戾的态度几乎让所有试图审问的人员进去没问两句话就哆哆嗦嗦逃了出来。
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吸血鬼被银制锁链贯穿了的琵琶骨,四肢皆被拷上沉重枷锁,非人的生物拥有强大自愈能力,但依然保存着和人类相同的痛觉,秘密的拷问暗中进行了七天七夜,那张不属于人类的精致面容早已沾满血污。
他听到远处地牢的门再度被打开,顺着幽长隧道传来的脚步声很清脆,传来的声音带着令人恼怒的戏谑。
“我听说是你咬死了公爵家的小女儿?三天之后就该被公开处刑。”
来人慢条斯理地说,斜着腰站在牢狱门外,挑着眉等着迪卢克的反应。吸血鬼轻蔑地哼了一声,随着他的呼吸,已经与他的血肉凝固在一起的锁链再次撕扯开伤口,深可见骨。
“我没什么要说的,你要是没别的话就出去。”
“为什么这么急着赶我走?你不寂寞吗?”
青年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对方,声音亲切得好似与迪卢克失散多年的老友。
吸血鬼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微微扬起下巴算是回应。
他是个轻佻散漫的人类,是人类中身份高贵的存在,似乎被称作——
“皇子殿下。”上方的守卫曾毕恭毕敬地如此称呼他。
靛青色长发的少年懒洋洋地应了一声,仰头敲了敲地窖沉重的石门,语气却满是不容置喙的权威。
“这名吸血鬼,我要带他上去。”
这让地牢的守卫们都为难起来,谁也不想承担将吃人吸血鬼放出地牢的责任,但这不代表他们敢于忤逆皇子命令。
“怎么,”少年垂着眼睫把玩手里的一枚金币,不动声色地等了三秒,再抬起眼时言语间带着和煦温柔的笑意,“信不过我啊?”
“别那么紧张,我还会把他送回来的,我没记错的话,地牢有时候交接班会有空档吧?”
凯亚拍了拍守卫的肩膀,俯身侧过脸,贴着那位年轻人的脸颊低声耳语。
……
迪卢克自被抓以来,第一次离开地牢,他跟着青年一路走回城堡顶层的房间,青年的房间并不像他的衣着那样华丽,迪卢克看到桌上一个红蓝黄绿配色的花瓶,嫌弃地皱了皱眉。吸血鬼手上依然挂着手铐,青年走过来将手铐的另一边拷在床脚柱上,于是吸血鬼不得不半跪下去。
“你是第几代?”青年开口问道,但显然并没有对得到回答抱有希望,他从地上的吸血鬼身边走过去,银制鞋跟在地板叩出清晰的声响,径直走到那层叠沉重的窗帘前。脚尖在地上轻叩了三下,然后耸肩叹了口气。
迪卢克尚且没有反应过来对方的动作,青年就猛然拉开了厚重的天鹅绒窗帘,于是纯金的阳光穿过落地窗涌进来,飞快地将整个房间涂抹成耀眼的金色。
吸血鬼赤金色的瞳孔在那瞬间忽闪着变得细长如针,颜色转为深邃绛红,但它只是眨了眨眼,再没有任何动作,默不作声地,就那样任由自己暴露在刺目阳光下。皇子殿下悠哉透过窗户往远处望了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转过身去看那只被锁在床柱上的吸血鬼。
“哦,不超过三代。”
青年轻轻说,思考了一下,又重新拉回了窗帘,于是两人再次置身于阴影中,他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仍是那一套云淡风轻的口气。
“再考虑一下吧,直接告诉我会省事很多,就算你不说我也能按吸血鬼代际特征挨个检验,但你也不想被银器在你那破破烂烂的身上再多戳几个洞吧?”
他这样说着,右手却熟练地抽出腰间一柄银制匕首,一边斜睨着审讯对象,一边启唇拿犬齿咬住左手手套指尖,将那只月白丝绸手套扯了下来。他在细长指间花哨地舞了个刀花,指腹在刀刃上熟稔地滑过去。
随后,凯亚握着刀扬起手——冰冷金属刺破肌肤割断血管,血腥味在整个房间泛开。
人类眼都不眨地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凯亚将盛了半满深红液体的玻璃碗放到吸血鬼面前,鲜血缓缓泛起一圈圈涟漪。他随意地取了一条丝绸手帕,咬住手帕一角,将手腕那道骇人伤口扎起来。
“愣着什么,喝了之后先把自己身上那些折了的骨头恢复好,别最后话还没问出来先交代在这儿,回头我也不好做。”
青年毫无警惕心地背过身去,轻飘飘地说,好像他面对的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犯人,而只是在跟普通人打趣。
“第二代。”
在许久的沉默后,几乎快要被怀疑是个哑巴的吸血鬼突然出了声,这让青年意外地转过身来,扬起了眉梢,吸血鬼的声音并没有想象中低沉喑哑,恰恰相反,更像是某种音色清亮如泉水的木质弦乐器——很年轻,又不够圆滑。
“这么说,你就是前不久去世了的,那位与人类缔结和平契约的初代的——继承人?”
面前的人一副了然的样子,他打量着地上那碗没被动过的血,突然冷笑了一声。
“人类与吸血鬼两个种族,已经和平共处百年之久了。我真是搞不明白。”
青年弯腰逼近,纤长如羽的眼睫几乎要扫过吸血鬼的鼻梁,音调陡然拔高,透出浓重的敌意与厌恶来,原本温和悦耳的声音在一瞬间尖锐冷酷至极。
“回答我,你为什么要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打破这个世界的和平?”
“我。”吸血鬼迟疑了一下,
“那个女孩,我没有伤害她。”
“但是她死了,后续赶到的修女们没能挽救她的性命,这点毫无疑问,昨天公爵一家在悲痛中举办了葬礼。”
“那里血腥味很重,我被吸引过去时她已经因失血过多而命悬一线。”
“可据我所知,军队发现你时,你正把獠牙逼近她的咽喉。”
吸血鬼移开了目光,“我想救她。”,他僵硬地说,摆出一副丝毫不在意其他人怎么想的样子。
凯亚的瞳孔微微放大了一瞬,随即他垂下头,羽睫颤了颤,发出一声带有讽刺意味的轻笑,用细不可闻的音量小声嘀咕了一句。
“这可真是·····无趣极了。”
当凯亚再次抬起头时,他的眼神又变成了最开始的游刃有余,他手里翻着那枚金币,继续问道:“但是我听到的消息是你什么都不肯说,先生。”
迪卢克轻蔑地冷笑了一声,“他们一味问我如何下手杀了那个女孩,为什么要咬死那个女孩,我没做过,自然无话可说。”
“该说的我早已经说过,你们不愿相信罢了。”
迪卢克明白自己当前根本没有什么证据可言,于是他说完就闭上眼睛低下头不再出声,过了一会儿,那个人类的脚步声再次响起,他眼睛眯起一条缝,看到脚腕处坠着蓝宝石金环的长靴出现在他眼前,他听见上方传来一个声音。
“我相信。”
那位王国的皇子殿下单膝跪地,胸前那束柔顺的靛蓝色长发落到地上,歪了歪头,认真地与迪卢克在同一高度对视,那冰晶似的剔透眸子盛着银灰色的星光,就那样定定地望着他,温柔至极。
“凯亚·亚尔伯里奇,”他说,“这是我的名字,记不住也无所谓。”
“我向你承诺,我将给你真相与自由。”
03 蓝水晶与书
“醒了?”
凯亚睁开眼睛,发现梦境中的吸血鬼正侧躺在自己身边,单手支着头,苍白纤细的手指摆弄着一枚镶嵌银制雕花边框的菱形冰蓝水晶。
“这玩意儿成色不错,值不少钱。”凯亚随口赞扬,他并不想就梦中的内容对迪卢克提出疑问,他已经独自经历了太多时间,并不好奇那些早已被自己遗忘的旧事。“嚯,我睡着期间你不会就一直这么在我旁边看着吧?”
迪卢克却在听到这话时微微皱起了眉,神色怪异地看着凯亚,像是对什么感到失望。
“这是你的东西。”他对凯亚说,“现在物归原主。”
凯亚摇了摇头,“我是幽灵,过几天就要死了,这种身外之物我戴不上也拿不走,你留着吧。”
迪卢克有些诧异地打量着他,“那你现在身上穿的什么?”
“嗯?幽灵的幻术而已,怎么,想让我脱给你看吗?”青年笑眯眯地回答。
“谢谢,不想。”
漆黑天幕被撕裂出一个紫白色的裂缝,紧随其后的是铺天盖地的轰隆雷鸣,暴雨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须臾即至。
自从凯亚来到迪卢克·莱艮芬德的宅邸,这座古老神秘的城堡越发显得诡异阴森起来,原有的些许人迹也完全消失了踪影。
“我不明白,留着我对您有什么好处么?我只是一个可怜的——弱小的——毫无作用的死——”
幽灵话说到半截被轻叩着压住了唇,红色卷曲长发的美貌吸血鬼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拿那只骨节分明的修长右手夹着本书,将书脊往幽灵的嘴上轻轻敲了敲,他另一只手捧着那本烫金的上世纪诗歌选集,正专心致志地读着,像是嫌身边人的喋喋不休扰了他读诗的兴致。
“既然是做交易,你就得满足我的需求。”
“哦——?”
这幽灵拿捏着做作的腔调,故意拖着转了好几个弯的长音,他饶有兴趣地偏头,眼底闪烁出探究和兴致勃勃的光芒。“那么——我还能为您做什么呢?迪卢克老爷?”
他的眼睛像是某种猫科动物,玻璃珠一样,眸色比常人浅许多,眉毛细细的往上挑着,星芒瞳孔中映出迪卢克的影子。
这语调多半是不招人喜欢的,因为下一秒,坚硬书脊啪地一声重重敲上了凯亚的额头。
凯亚承认这种对吸血鬼过去的探究行为对实现他被迪卢克杀死的终极目标并没有什么裨益,但是即便是一心求死的幽灵,有时也会出于兴趣进行一些与目的无关的娱乐活动对吧?
迪卢克是个性子极安静的吸血鬼,他沉静得像块冰凉的玉石,敏锐而持重,像是孤身走过了太多岁月,于是已经遗忘该如何悲喜。凯亚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吸血鬼都是他这副样子,毕竟他并没有见过其他吸血鬼是什么样子,他生前多半是只认识迪卢克一个吸血鬼,于是死后也只记得他一个。
他们总有共处的时候,迪卢克总是按照几百年来的习惯在夜幕降临时,到他那藏书浩如烟海的藏书馆去,那里有着挑高的圆拱形玻璃穹顶,抬头入目皆是广袤无垠点缀繁星的苍蓝夜幕,仿佛洒满璀璨钻石的精贵绸缎从顶端洋洋洒洒铺陈下来,将这座漂亮塔楼整个温柔地包裹进去。
凯亚装模做样地在门外做出敲门的动作,可惜随着他的动作,他的一只手直接穿过了那扇门。
“咳,晚上好,迪卢克老爷,请问我可以进来吗?”
得到许可后,他便直接穿过墙壁晃进去,半躺着翘起腿,双手抱在脑后,悬在铺着天鹅绒软垫的飘窗台子上,
“我想要看这本书,帮我摸一下。”
幽灵是无法碰到实物的,他只能碰到短时间内被迪卢克触碰过的东西,于是凯亚每念出一本书的名字,那边的吸血鬼就会头也不抬地扬扬手,高处书架中便会有一本书乖巧飘到他手里,然后迪卢克再将那本书朝凯亚扔过去,幽灵稳稳接住后道一声谢,两个人便开始不言不语地各自读一整夜书。
幽灵逐渐习惯了吸血鬼沉默寡言的性子,恰好他也没什么跟人喋喋不休的习惯和多余的精力。
迪卢克并不要求凯亚一直跟在自己身边,于是凯亚也乐得清闲自在,他独自一人在世间游荡的时间太久,看戏一般见过了太多悲欢离合,对待感情早已凉薄进了骨子里,对着世间什么事早已都提不起兴趣和干劲了。
到如今,他想休息了。
04 第二夜 里拉琴与百里香
那个深夜,凯亚出现在迪卢克面前时,看起来十分焦虑急迫,他罕见地在紧锁的眉间透出几分焦躁,拿着铁丝悉悉索索地在那里撬地牢的门锁。
“安静,你得跟我逃出去。”
迪卢克听见牢狱外的少年压低了声音定定说,
“不。”迪卢克站在里面没动,摇了摇头,“我没有伤害那个女孩,我将在法庭上解释清楚,这样不声不响逃走反倒会坐实我的行为,牵连我的族人。”
“你们吸血鬼是不是都像你这样不太聪明?”皇子殿下似乎是被气笑了,他恨铁不成钢地说,“难道你觉得之前来审问你的那些人只是在简单的找你麻烦,到了法庭上你就会被公正对待了吗?你以为法官和陪审团都是什么物种?是人类!而你在他们眼中只是一头长得像人的凶残野兽,是怪物!你难道还指着他们为你主持公道吗?”
涉世未深的吸血鬼抬起头,皱了皱眉,“但一直以来的法律规定是——”
咔啪,来人在与迪卢克争辩之余也没落下手上的功夫,沉重的黄铜锁应声而落,在砸在地上之前被凯亚眼疾手快地接住,凯亚一个跨步迈进去,捉过迪卢克的双手,三两下又卸了它手上的镣铐。
他朝迪卢克伸出了手。
“那么,你随我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外面的法庭与迪卢克印象中大不相同。
没有陪审团,没有公证人,没有证人,没有律师。法庭空空荡荡得像是一会儿并没有什么审判要进行。
“什么时候才能给它定罪啊?”
“你急什么,还有两个钟头就要开始了,又出不了变数。”
“我真是不能理解,不会真的有人相信他所谓救人的鬼话吧!那可是以吃人为生的怪物。”
“审判不过是在文书上随便走个形式,然后趁早将那种东西处刑罢了。”
两个衣着精美的人议论着从走廊过去,凯亚将迪卢克挡在身后,两个人藏在门页后一动不动。
“明白了?没有人关心真相,他们只想拿你的性命平息人民的怒火。”
“听着,”凯亚压低了声音,说话难得带上的不容置疑的果决。
“我带你逃出去,然后,证明你的清白。”
凯亚不知道是用了什么办法支开了那条路线上所有的看守,他一路上紧紧牵着迪卢克的手向前奔跑,直到他们看到紧锁的城门。
“我们恐怕出不去了。”迪卢克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刚才多谢,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凯亚没有理他,他在那边朝一个方向挥着手,随后灌木丛里一阵窸窸窣窣后钻出个人来。
“快走,我看到监狱那边已经开始动乱了,离开,然后找到真相回来。”金发碧眼的女性骑士用钥匙打开那道小门,出声催促他们。
“谢了,琴,回头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凯亚点了点头就又把迪卢克拽了过来,看着迪卢克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说话倒是很洒脱。
“发什么愣,我既然敢劫狱,心里自然就是有数的。”
“但是她为什么要帮我们?”
“你的案情很蹊跷,明眼人都该看得出来。再说,那位小姐可是养了个精灵当干女儿,以后有机会,我带你见见,小姑娘可爱得很。”
然后,他们向前跑起来。
风将他们的头发怀抱住,在青空中高扬起来,额前的发丝逐渐凌乱遮挡住了视线,他听见风声,他感受到脚下的石板与沙砾,他嗅出空气中潮湿松木的气息。
等到他们终于跑出都城之外,天边已然被染上金红的色彩,晨曦透过云层,将灰暗的云层染成鸢尾花般的浅蓝色,阳光终于从漫长黑夜中逐渐漫上来,明亮得刺眼。
“你叫什么名字?”凯亚双手支在膝盖上,弯着腰喘着气问。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明烈而滚烫。
吸血鬼并不会应为这样的奔跑而疲惫,但他却感到了一丝因心跳错拍引起的气短。“迪卢克。”他回答。
“迪卢克·莱艮芬德。”
······
迪卢克被凯亚一路拉进了一家酒馆,他们走了半天来到了另一个镇子,凯亚表示自己需要去见个人,嘱咐迪卢克在这里等他,不要被这里的居民发现他吸血鬼的身份。
迪卢克顺从地点头,到角落里拉开椅子坐下,他明白这多半只是对方离开的接口,凯亚将自己从监狱救出来已经仁至义尽,自然没有还要被自己继续牵扯进来的道理。
“你喝点儿什么?”凯亚熟门熟路地在柜台点了杯特调酒,顺口问道,“别客气,我请。”
“葡萄汁。”红发的吸血鬼微微沉默了一下回答。
“对不起,我没笑,真的。”凯亚一只手捂着脸,肩膀一抖一抖着说,迪卢克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对面递过来的紫红色液体。
凯亚往柜台丢了几枚金币后往外走,他走到酒馆门口,推开半扇木门,突然顿住脚步,回头冲迪卢克挥了挥手,逆着光,肤色是偏深的麦色,透亮的蓝色眼睛盈着笑弯起来。
“等我回来啊。”
他这样说,神情是干干净净的认真,这和他本人玩世不恭的气质实在不大相符,透出一股夸张的滑稽来。
但是迪卢克却突然毫无来由地觉得,他或许真的会回来。
后来夕阳一寸寸沉没,酒馆逐渐燃起灯来,火苗在油灯的玻璃罩中摇晃,迪卢克谢绝了柜台的姑娘询问是否需要把葡萄汁续上的询问,他只是一个人坐在那里,朝门外看着,等着。
与朋友喝高了的醉汉醉醺醺地从迪卢克身边挤过去,却因为走的东倒西歪一下蹭掉了他的兜帽。“不好意思啊小哥。”醉汉醉眼朦胧地回过神去看自己刚刚撞了的人,却一下看到了那头红得刺目的长发。
“你···你是····?”
随着迪卢克血红的长发散落下来,迪卢克还未来得及将帽子戴上,酒馆里的人们在看到迪卢克赤色双眼的瞬间都往远离他的方向退了一步,空气中只剩下了一片死寂。
“吸血鬼?”
凯亚回来时,听到酒馆门口吵闹不堪,人群潮水一般不断挤入逼仄狭窄的酒馆,咆哮声、尖叫声、怒骂声一阵高过一阵。
一位妇女急匆匆地拉着自己的孩子从人群中跑出来,她低着头不厌其烦地跟手里牵着的孩童嘱咐着,不要接近那些奇怪的人,很危险,他们跟你不是同类。
他们是会杀人的怪物。
凯亚拉起兜帽,心里大致有了些对当前情况的推测,于是他不动声色地侧身挤进人群。
拥挤的小酒馆里,自动以迪卢克为中心空出了一个圆形空场。
破碎的玻璃碎屑混落在他的发丝间,深红的酒液顺着吸血鬼的发丝滴答落下,迪卢克低垂着眼睛,他看上去有些狼狈,脖颈上有些许细小的血口子,被泼湿的红色卷发贴在脸颊上,可他却只是在那里任由人群将酒水、果皮、玻璃酒瓶扔到自己身上。
那对鲜红的眸中,平静而淡然,如神明一般事不关己地注视着身边因恐惧而暴怒的人群,无悲无怒。
“各位让一让哈,别在这儿挤着了怪给别人添麻烦的。”
那声音不大,音调很轻巧,尾音阴阳怪气地向上挑起来,在一片叫骂声中却显得格外突兀,一个身形高挑的蓝发青年试图把拦在自己前面的人墙扒拉出一个缝来,但是因为一直失败的原因,不得不在原地挥着手一跳一跳地叫他的名字。
“迪卢克!迪卢克!看我!我在这儿!”
于是一直像个没有感情的雕塑一样的青年像是终于活过来一样,他扶额叹了口气,站起身朝凯亚走过去,人们不敢真的去靠近他,所以迪卢克走到的每个地方都让了出来,最终,凯亚身边的人群往后退去,迪卢克出现在了凯亚面前,于是凯亚歪头朝迪卢克笑了笑,朝迪卢克扬了扬手里大包小包的东西,无比自然地说:“我回来了,走吧?”
他像是全然不在意身边人的目光,他就那么温和地笑着,双眼望着迪卢克,不闪不躲。
他们没走远,凯亚就拽着迪卢克躲到了一个小巷子里,他神色相当凝重,压低了声音郑重其事地对迪卢克说:“刚才用酒瓶扔你扔得最开心的都是哪几个?”
“你等着,一会儿敲他们两闷棍,敲完咱们就跑。”
“最近饥饿的吸血鬼袭击人类的事件发生越来越频繁,知不知道治安队那群人一天天都在干些什么。”凯亚伸手拂去迪卢克发丝间的玻璃碎屑,他比迪卢克微微高出一些,动作活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猫咪。
“怎么不还手?明明对你来说很容易吧?”
“和平是百年前无数生命换回来的,不仅仅是你们人类的,还有吸血鬼的。”
凯亚像是听到了什么过于奇特的发言,他眨着眼睛看迪卢克,像是之前从来没有仔细看过。
“迪卢克,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实在是一个天真固执得可笑的家伙?”
“你不是也和我一样?”吸血鬼挑了眉反问,“所以才违背国王的意志带我逃出来。”
凯亚不着痕迹地苦笑了一下,轻轻地说:“哈····你说得对。”
“对了,我给你带了礼物。”那声音忽然又轻快起来,凯亚从怀里取出一个油布包塞给迪卢克,“看看?”
迪卢克愣了愣,包裹不重,摸起来似乎是木头,他低低道了声谢,将上面木线打的蝴蝶结扣解开。那里面是——一把琴。
凯亚见迪卢克好像没什么反应,颇为刻意地咳了一声,
“里拉琴,七弦黑胡桃木,我给你选了一把木纹非常漂亮的,你不会的话我可以教你。”
“····会的,我父亲曾经教过我。”吸血鬼动作微微迟疑了一下,随后手指就流畅地从琴弦上滑过,清透而柔和的音色如春日泉水一般流淌出来,带着和谐的回声共鸣,显得空灵而温润。
“我知道这种东西实在不太适合逃亡的,所以,姑且当作是恭喜逃狱成功的礼物?等你自由那天——”
“就用它去弹一首歌颂自由与公正的曲子吧。”
他贴上来,举起双手拉起黑色斗篷的兜帽给迪卢克盖上,又往下拽了拽,直到把那对红宝石似的眸子遮得严严实实。
他们离开了那个镇子,晚上就宿在荒野树林间,凯亚负责架起篝火点燃木柴,迪卢克主动提出去狩猎。
“你也看到了,最近吸血鬼和人类之间的关系很紧张,公爵女儿出事导致大量国民对现有制度产生了不满,得不到足量的鲜血又反过来使部分吸血鬼开始出现攻击人类的倾向。社会舆论不利于你。”
“既然你说不是你做的,那就去调查公爵女儿失踪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语速飞快,“军队抵达的时机把握的很准,是有人故意想要嫁祸给你的。”
凯亚注意到迪卢克脸上似乎还有被玻璃划出的深深的伤痕,吸血鬼的恢复能力似乎被削弱了不少,他思索了一下,拉住起身要离开的吸血鬼。
“呃….你需要吃东西吗?我是说,我其实可以——”凯亚扬了扬手,迪卢克眼尖地看到他的手腕上还有着上次割破放血留下的疤痕。
“不,我不需要你的血。”
迪卢克摇了摇头,直白地说:“我是第二代吸血鬼,由初代亲自赐予初拥,并不必须依赖鲜血才能活着,只有生命垂危或者受了非常严重的伤时,才会有摄入血液的冲动。”
“我可以理解为你比较先进,可以通过食用人类的食物来维持生命?”
最后一步,凯亚把装了百里香粉末的小瓶子在烤肉上方磕了磕,之后将手里滋滋冒油的烤肉递给迪卢克,之后撑着脸看着他,冰蓝色的十字星瞳孔中闪动着探究的光芒。
“这样来看,你似乎是比我们高等很多的生灵。”
迪卢克没有回答他的话,他只是犹豫了一下后接过了凯亚手里的烤肉,烤肉在香料的作用下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人类并不喜欢听这样的话。”迪卢克闷头咬下去。
“女孩儿的失踪并非无迹可寻,做事的人处理的不够干净,我找我的情报网问过了,他们留下了不少蛛丝马迹,有个镇子的人在女孩失踪的前一天看见了她。”
“好,那就去你说的那个地方。”
“哦?这么信任我?”
吸血鬼坐在高树枝头,望着远方浮在天面中的一轮皎月,银色月光洒落在他赤色长发上,无缘由地像是极寒雪原中覆盖冰霜的一挂殷红冬青。火已经燃尽了,边缘燃成银白的焦黑木炭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发出细小炸裂声。
“我有时候,在某个瞬间,会觉得你和我很像。”
迪卢克说话的音量总是没什么变化的,但凯亚总能把他说的每个字都听的清清楚楚,这兴许是吸血鬼的一点种族优势,
“顺着那点模糊的感觉追过去又无迹可寻,可偏偏就是没来由的觉得,我和你似乎有着相似的想法。”
05 酒精与蒙布朗蛋糕
凯亚在睁开眼睛的瞬间感到头痛,于是他索性又把眼睛闭回去,把头买在枕头里翻了个身。
“今晚梦里的内容,太多了吗?”迪卢克皱了皱眉,他迟疑着轻轻拍了拍幽灵的背。
“您不用担心我。”
“我只是许久没有躺过床了,所以觉得还挺舒服的。”
凯亚觉得他需要理清一下思绪和记忆,这几天大量的信息入洪水一般涌进来,他原有的想法似乎逐渐有些动摇了。
你并不想继续活着,如今他必须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这点。
他找了迪卢克太久了,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信念支撑着他——找到这个人,他将给予你解脱。自然,他们生前一定是有纠葛的,可那又如何呢。他唯一担心的是,迪卢克会拒绝遵守自己的承诺,不肯放他前往死亡的终点。
迪卢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那对惯来沉静的暗红眸子中跳动起期许与雀跃的光芒,于是他望着凯亚,语调中竟听出几分紧张来。
“或许你······想喝一点酒吗?”
“不,我尝不出味道的。”凯亚耸了耸肩,“所以就算你给我喝其实我也····”他止住了话头,因为眼前的俊美吸血鬼在遭到拒绝的瞬间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失落下去,凯亚默默移开眼睛在心里叹了口气,只能临时生生转了话题,“我也挺期待的。”
“我可以为你调一杯酒。”
凯亚饶有兴趣地望着迪卢克,倒是从那语速略快的话里琢磨出了些雀跃来。
晨曦无愧是远近闻名的酒庄,调酒室里琳琅满目的酒瓶多得吓人。松木吧台里,迪卢克纯黑的衬衫外套了一件收腰马甲,一头浓密的火红长卷发高高扎成一个高马尾,动作干脆利落地摇晃着摇酒壶。
“它有复杂的果汁配比,廊酒的草本气息,君度的橙花香,还有杜松子酒和樱桃利口酒,能够兼顾清爽与微酸,菠萝汁打出的泡沫细腻而丰富。你曾说这杯酒很像你家乡的秋天。”
迪卢克将那杯酒放在台子上,在科林斯杯的杯口放上一小片橙皮,酒的颜色呈现出浓艳的粉橙色。
“这是你教我的,入口很苦,所以会觉得有些涩口,但它有着非常充裕的香气,口感层次丰富而后调柔和,我加了更多的苦精,因为基底是威士忌又加了大量碎冰,有迷迭香和雪松的气息。”
吸血鬼的声音越来越低沉,他低垂的眸子罕见的显示出温柔与缱绻,整个人仿佛坠入旧事的深海,逐步迷失于回忆与追念之中。幽灵一时不知道此时此刻迪卢克眼前的人是自己,还是那个早已凝固在时光中的旧日虚无幻影。
“这款你应当会喜欢,你曾经跟我提起过,是高度的烈酒,很辛辣,在龙舌兰的基础上加入苦艾酒——”
凯亚突然出声打断了他。
“迪卢克。”
吸血鬼突然听到青年幽灵在轻声唤他的名字,于是他抬起酸涩的眼睛,那对温柔而清透的蓝灰色眼睛就那样如过去一般望着自己,只是这一次,那浅色眼底不带半分情绪,缺乏感情的眼神映到迪卢克眼里,刺得他双目发痛。
“我想了想,还是想要提醒您一件事。”
他举起高脚杯,朝迪卢克的方向敬了一敬,将杯中颜色漂亮的酒水一饮而尽。
“迪卢克老爷,我已经死了,真正的我在许多年前就死去了。现在的我,只是一缕求死不能又无处可归的可悲灵魂。如今的我成不了谁的依靠陪伴,也担不了情感寄托,我不想要责任了。”
“我已经不想继续活下去了,我希望你杀了我。”
迪卢克像是突然卸了力,他依然站得笔直,却无由透出满心疲惫来,他摘下调酒用的手套,一言不发转身离开,再也没看凯亚一眼,他一直走到门口,一手扶着门框,顿住脚步冷冷地放下一句话。
“我会遵守和你的约定,但一切结束之前,我不想再听到你说这句话。”
之后整晚,凯亚都没能再见到迪卢克。
“早上好,凯亚少爷。”等到天刚刚破晓,庄园内唯一知道迪卢克吸血鬼身份的女仆长爱德琳叩响了房间的门。她的手里端着一个精巧的托盘,里面放着三枚刚烤出来的蒙布朗蛋糕。
“迪卢克老爷有事出去了,他临走时委托我来为您编织第三夜的梦境。”
“这是我新为您烤的,我用了今天秋天的栗子泥,考虑您的口味加了红酒,这次的黄油品相很好,口感应当会更加细腻醇厚。”
她把蛋糕放到床头,碧绿色的眼睛像是一波温暖春水,声音中透出浸在过去的悲伤。
“我曾经答应过要做给您吃的,算是我一点没能达成的心愿,贸然如此,抱歉。”
“我感到很荣幸,亲爱的小姐。只是我有些好奇,迪卢克老爷今晚有什么急事吗?”
金发的漂亮姑娘垂下眼睛,温和地说,“并无大事,请别担心,我很有经验,在过去迪卢克老爷许多日夜里,一直都是我来为他编织幻境帮助他陷入漫长沉睡,以此来逃避现实的痛楚。”
她的双手不似迪卢克那般是毫无温度的冰冷,甚至非常柔软。她轻柔地抚摸着凯亚的脸颊,眼神温柔而又充满怀念。
“更何况,今天的梦境,原就是我的故事。”
06 第三夜 糖果与匕首
这个边陲小镇位于发现女孩死亡的森林的不远处,镇上的人并不富有,但是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这里的气候总是温暖而潮湿,人们依靠种植葡萄和柑橘谋生,空气中常年带着水果清甜的气息。
镇子门口便是个一对老夫妻经营的卖花小车,两位老人年纪看上去已过古稀,笑呵呵地朝迪卢克和凯亚打招呼。
“年轻人啊,要不要买束花?”
凯亚买了一束白雏菊随手递给旁边的迪卢克,随后从怀里掏出死去的女孩的画像温和地向老人问道,“您每天在镇子门口卖花,有没有见过这个女孩?”
老人眯起眼睛仔细辨认着,歉意地表示年纪大了记不住事情,两人身后却向响起一个女孩脆生生的声音。
“我见过她。”
“她当时和自己的家人们在一起,后来她的父亲独自带她往森林的方向去了,就没有再回来过。”
迪卢克转头看了凯亚一眼,凯亚也恰好朝他看过来,轻轻摇了摇头。
“你可能过几天就会易容分身了。”凯亚低声笑着说。
按照证词,那天,公爵应当在都城处理公务,他不应当出现在这里。吸血鬼并没有易容的能力,更何况迪卢克只是一只独行的吸血鬼。
然而女孩的证词只能作为线索而不是证据,无法在法庭上证明迪卢克的清白,根据女孩死后的伤口鉴定,她应当是被咬死的,死于失血过多,如果镇上人说的是真的,那么她恐怕是被自己的父亲当作了陷害迪卢克的牺牲品。因为从来就没有什么掳走他女儿的犯人,所以才会查不到凶手,人们就会怀疑是非人生物犯下的罪行。”
这不是一项可以让人信服的指控,尤其是当女孩的父亲是王城公爵的时候。
“你叫什么名字?”凯亚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单膝蹲下,与女孩保持平视。“爱德琳。”女孩回答。
“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在等我的爸爸回家。妈妈告诉我说,他要为即将到来的战争做准备。”
瘦小的女孩抬起手拉着凯亚的衣角,浅褐色的眼睛单纯明亮。
“先生,什么是战争呢?”
凯亚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开口说:“一些贪婪又愚蠢的人想用一场交易,用雏菊、糖果和漂亮的布娃娃来换取枪炮、坟墓和沉甸甸的黄金。”
那女孩低下头想了许久,最后她抬起头,拉住凯亚的衣角。她说:“我需要战争,先生。”
她匆忙跑回不远处一间小木屋,然后跌跌撞撞地一路飞奔回来,一手拿出用皱巴巴的糖纸包裹着的糖果,另一手举着破旧却勉强称得上干净的布娃娃,认真地递给两人,怯生生地问。
“我能用这些,和你们换取黄金吗?”
女孩似乎因布娃娃上的补丁而感到羞愧,于是她低下头不安地说
“我只有这些了,如果您愿意等我几天,我还能再去打工换到一些饼干。”
“因为我们没有钱,爸爸才会被抓走加入军队的,如果我有了黄金,我就能去军队带他回来······我很想他。”
凯亚伸手接过了那些糖果,另一只手动作轻柔地抓住女孩拿着布娃娃的手,将娃娃还给了她。“这些就够了,我们身上也没有太多钱,不过应该足够你换回你的父亲了。”
凯亚转身打算继续去别的地方打听,走出几步突然发现迪卢克站在了原地没动。“小孩儿,这个给你。”红发青年从腰侧摸出了一把铜制刀鞘的匕首塞给爱德琳。
“以后别听别人说什么信什么,这人随口胡说骗你的你也信。”
迪卢克转过身往凯亚的方向走,凯亚挑着眉玩味地看他,“啊呀呀,那你送人家小姑娘这种东西就合适吗?”
迪卢克不搭理他,甚至白了他一眼。
“吃吗?”凯亚给迪卢克递过来一颗糖,淡粉色的玻璃糖纸里包着一颗浅金色的糖果,迪卢克剥开放进嘴里,不出所料是橘子味。
“先生!请等一等!”身后传来女孩的叫声,两个人愣了一下回过头、
“先生。”原本已经转过身的女孩突然又停住了脚步,朝迪卢克跑过来,站在距离迪卢克一米的地方,无比郑重地说。
“谢谢您。我会记住的,您是一位非常好的人。”
她飞快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过身朝回家的方向跑去,瘦小的身影在地上留下一道单细的影子。
太阳就快要落了。
等到他们与女孩分别了一段时间后,远处突然起了骚乱,紧接着就是杂乱的脚步声和马匹的嘶鸣。似乎有人正在高声叫嚷。
“封锁整个村庄!不要让任何一个人逃出去!”
“是国王的军队。”二人相视一眼转身准备先离开。身后却传来凄惨的呼救声和哭号,紧接着就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火焰燃烧的滚滚浓烟。听到居民被杀的惨叫,两人猛然顿住逃跑的脚步往后看,突然意识到,并不是他们的行踪暴露了,而是那些人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是抓住他们两个,对方的目的是——屠杀这个小镇。
对于那些身披铁甲腰佩长剑的士兵而言,再没有比屠杀一个无辜的村子更容易的事了,盛满纯白与嫩黄雏菊的竹编篮子被打翻在地,随即就被后面来的马匹铁蹄碾成了碎屑揉入尘埃里。刚刚熟成的葡萄被踩烂,果肉与汁液喷溅出来。
迪卢克与凯亚躲在燃烧的房屋后面一边观察着情况一边往前走,迪卢克突然猛地钉在原地,将伸手将凯亚已经迈出去的步子拽了回来,就在他们五米原的左手边,一把剑矛猛然刺入女孩的身体,那细小的身躯被高高挑起来,挣扎抽搐了一下就不再动弹。
那个应该回家的女孩就这样死在了他们面前。
她尚且稚嫩、娇艳,衣袋里怀揣着对未来沉甸甸的期冀,手里还紧紧抱着那柄迪卢克送她的匕首,却不曾将匕首拔出鞘。
那柄小巧的匕首掉在了地上,摔出清脆的声响。
“对方人数太多了,迪卢克,保险起见我们现在应该先离开。”凯亚闭了闭眼睛,伸手去拉迪卢克,对方却像被焊在了地上一样,看着周围一片惨不忍睹的人间地狱。他突然朝远离凯亚的方向退了一步,他垂下了眼睛,睫毛挡住了目光。
“凯亚,你要知道,我并不是人类。”
“哈?!你这时候说这话做什么,我当然知道你不是人类——”
凯亚的话说到一半,因为大量滚烫而粘稠的鲜血溅到他的脸上,带着令人反胃的铁锈味,大片大片的红色遮住了他的视线。
那是一场碾压式的,来自更强大和美丽的生物,无情的屠杀。
迪卢克仿佛一簇赤红火焰,瞬间在无数个角落燃起,他以极快的速度出现在那些士兵身前,对方还没来得及掏出武器就被扼断了喉咙。鲜血在空中跃出破碎的弧线,
他的目光冷酷而坚定,像是毫不留情咬断猎物咽喉的野兽。
迪卢克回头看向凯亚的方向,就在那瞬间,他脚下仅有一息尚存的士兵突然暴起,像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银制的小刀闪着寒光,下一秒就要捅入吸血鬼的胸膛。
“噗嗤——”
血肉破碎的声音响起,刀锋划过迪卢克的肩膀,迪卢克的手直直穿透了那名年轻士兵的胸口,他微微扬起手,那具尸体双脚离地被悬在半空中,混合着不甘与怨恨的双眼至死都不曾合上,鲜血从迪卢克白皙的指尖滴滴答答地淌下来,他眼底平静无波,那张平日里总是漂亮干净的脸上,血迹斑驳。
他们看到浑身是血的女孩玻璃珠似的眼中不断滚落泪水,在脸上糊成一团的鲜血与尘土中冲刷出道道交错沟壑。
她向迪卢克和凯亚伸出手,颤抖着,哭泣着,挣扎着,她嘴唇轻轻动了动。
“我能救她。”迪卢克咬了咬牙,看向凯亚。
那个目光总是温柔的青年,却侧开了头,表现出一种丝毫不近人情的冷酷。
“不。”他说。
迪卢克怔了一下,他整个人紧绷起来死死盯着凯亚,似乎难以理解身边人的意思。
人类青年垂着头闭上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迪卢克,我说——不要把她变成吸血鬼。”
07 雏菊与银子弹
床头矮柜上摆了一只矮圆的彩色玻璃瓶,里面装了清水,青翠的枝梗上是几支柔软洁白雏菊,嫩黄色的花蕊上还托着水晶似的水珠,窗子开着,风轻缓地扬起纱帘吹进来,小巧的花盘微微晃动,凯亚醒来看见花瓶里的雏菊是有一瞬间的晃神。
他突然听到楼下传来酒瓶破碎的声音,似乎是联想到那些价值连城的瓶装黄金恐怕要洒了一地,凯亚颇为心痛地捂着胸口皱了皱眉。
男人咬牙切齿地将酒庄地下的藏酒摔得粉碎,由于昨天晚上这里的主人不在城堡里,他侥幸逃过了城堡里的佣人潜入进来,报复性地想要将这个毁了他酒厂生意的地方砸烂。
“摔够了就记账上,要赔钱的。”门口忽然传来冷冷的提醒,从上面通往酒窖的楼梯顶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站了一个人,男人吓得一哆嗦,他居然完全没听到半点动静!那么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对方逆着光,看不清楚面容,可那对眼睛却在黑暗中透着血色的红光,男人在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被天敌捉住动弹不得的猎物,恐惧自天性之中肆意生长出来。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尖叫起来。
“你······你果然不是人!你是传说中灭亡许久的吸血鬼!”
“对,我是。”
迪卢克有些不耐烦地回答,扬起手准备抹掉这个人记忆,却看到男人从身后掏出了一把枪,咧开嘴露出发黄的牙齿与得意洋洋的神情。
“那么,就算我把你杀了也没关系对吧,毕竟你是只怪物啊。”
两声枪响,子弹的速度很快,迪卢克偏开头,银制的子弹深深嵌入了酒窖的墙壁中。“用银做子弹?”迪卢克轻笑了一声,“是我最近疏忽了,你之前就调查我?”
“怎么了?进老鼠了?”迪卢克身后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来,随后,男人看到一个漂浮在空中的长发男子绕过了迪卢克,那绝不是活人,而他此刻正慢悠悠地靠近自己。
“呦嗬,您这儿晚上还有客人啊?”
“你······你别靠近我!”男人举起了枪,手慌乱地就朝着那幽灵扣下了扳机,砰砰砰三声枪响落下,那只幽灵在他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男人刚松下一口气,突然觉得身后一冷。
“嘘,安静一点。”
那只在空中时隐时现的幽灵突然出现在他身后。随着肩膀传来冰冷的触感,紧接着寒意就渗入四肢百骸,仿佛极寒的冰雪流进骨血,从四肢末端开始麻木僵硬,他感到自己正在溺亡于寒冬中深不见底的冰湖,周身只剩下绝望与漆黑。
“既然是别人的秘密,还是忘了吧。”他听见一个温柔至极的声音在他耳畔轻声说。
望着远处那个因为忘了自己来时的路所以到处乱转的男人,迪卢克淡淡地说:“这种人很好解决,你不需要出手帮我的。”
“别客气,毕竟我还得指望着你杀我呢。”
凯亚将自己体内的那颗子弹拿出来,他没有痛觉,银制的物品能够对幽灵造成的伤害也非常微弱,完全达不到让他受伤的地步。
这动作却是先让那边的迪卢克看不下去了,他别开脸沉默了半天,最后挤出来一句。
“你倒是习惯了?”
“既然能用简单直接的手段达成目的,为什么要费工夫去绕那些弯路?”
迪卢克不知可否地扬了扬眉梢,坐在他的扶手椅上双手交叠置于唇边,静静地望着凯亚,他说:“你忘了。”
你这算什么简单直接,凯亚·亚尔伯里奇,你不过是卑鄙的,自私的,永远都把自己当作那个最适合拿来牺牲和舍弃的人。
“这下你应该懂了吧。“凯亚飘到迪卢克面前,漂亮的桃花眼轻佻地扬起来。
迪卢克不动声色地往后靠了靠,“你们幽灵的距离感都那么差吗?”
每个幽灵的形成都有因果,他们滞留在人世间,因为还有未了的心愿与牵挂。
“一个人。”
凯亚朝迪卢克竖起一根手指。
“他们在死去成为幽灵的那一刻起会和一个人建立起联系。”
“在正常状态下,我不能接触到这个世界的任何东西,瞧。”
凯亚满不在乎地让那些子弹反复穿过他的身体,迪卢克有些忍无可忍地把他拽到了自己旁边。
“幽灵在死后,只能触碰到一个人,还有那个人短时间内触碰过的物体,可能是杀死他的人,可能是他死前最记挂的人,可能是他的仇人或爱人,总之——”
“那些在死前太过念念不忘的执念,化作无数锁链,将幽灵牢牢束缚在这世间。”
凯亚说着突然话锋一转,他一下把手撑在迪卢克的椅子背上,俯身凑近问道。
“所以——你觉得,为什么是你?”
迪卢克看着凯亚,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郑重,某种浓烈的感情仿佛要控制不住地渗透出来。
“因为,你因我而死。”
“我没想到你会完全不记得我,”迪卢克语气中似乎透出一点怨恨。
“你知不知道死得越惨的幽灵,灵魂破碎得就越厉害,生前的记忆就越淡薄?事实上,因为大多数幽灵的执念之人都只是凡人,所以它们不过飘个五六十年,那个人一死他们也就跟着该下地狱下地狱该上天堂上天堂。”
凯亚翘着腿,坐在迪卢克旁边另一把藤条扶手椅上,抱着胳膊跟迪卢克抱怨。
“结果你是个老不死的,硬生生让我拖了三百四十年!”
他有些惊讶地看到吸血鬼总是波澜不惊的深邃眼底似乎沾染上了些许愧疚的色彩,这让凯亚感到了周身的不自在。
“三百四十年,确实太久了。”他听到对方垂下眸子轻声说,“所以你就彻底把我忘了,甚至在第一次见我时就要求我亲手杀了你来作为对我的报复吗。”
于是凯亚第一次见到这位传闻高傲矜贵的吸血鬼露出这样沉重的悲伤神色,他却觉得早在几百年前,他应当也曾见过,然后他看到迪卢克试探着,抓住了自己的手。隔着那层皮革手套,他却似乎能感受到对方的炽烈温度。
凯亚望着迪卢克——死了几百年的幽灵胸腔内早已消失了几百年的心跳仿佛突然再次疯狂鼓动起来。
滚烫的,疼痛的,悲伤的。
毫无缘由的剧痛让他感到窒息,他望着迪卢克,手轻轻颤抖着。
他的灵魂,这缕在岁月中早已残破不堪的脆弱魂灵,此时此刻疯狂嘶吼着要拥抱眼前的那个人,想要声嘶力竭地诉说爱意,想要余生再不分离。
08 第四夜 篝火与酒
这里刚刚下了场雨,土地潮湿而松软,透出浸入冷气的腐朽松木与青草混杂的气息。他们隐藏在郁郁树影下,尝试着想将搜集来的潮湿木枝点燃。
凯亚低头用力敲打着那两块火石,细小的火星在黑暗中不断往外跳出来。
他们在逃出来的路上各自多少还是受了一些伤,所幸不算太严重,迪卢克突然的暴走救下了那个小镇剩余居民的性命,但是如此横祸依然给他们原本平静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变故,他们也不宜在那里多留。
更何况······
凯亚转头看了一眼在一边专心捡树枝的女孩,长叹了口气。
“你在因为我把她变成了吸血鬼所以生气么?”
迪卢克提着一只野鸡走过来,闷声问道。
“无所谓,你本来没有义务要听从我的指令。”凯亚扬头将垂到额前挡住眼睛的一缕湿哒哒的头发顺到后面,抹去眼睫上落的水珠,漫不经心地说:“我只是不明白,你忘了自己是因为什么而遭到通缉与猎杀吗?”
“那个孩子,在最后时刻对我说。”
迪卢克再次皱紧了眉,想是在考虑该以怎样的语调说出这句话才恰当,最后只是用最平板生硬的语气重复出来。
“救救我,我不想死。”
凯亚低下头摆弄那些木柴沉默不语,最后他用气声细不可闻地骂了一句,“笨蛋。”
“王国为什么在征兵?”迪卢克把那块一直打不着的火石从凯亚手里拿过来,两三下点燃了篝火,木柴在橘红色的火苗中噼啪作响。
“谁知道,兴许是为了以举国之力将我们两个逮捕归案?”
“看征兵规模与范围,征兵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和我们出逃的时间对不上。”
凯亚淡淡地瞟了迪卢克一眼,自认倒霉般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说,问你个问题,你尽量客观一点回答,百年前的战争,你觉得吸血鬼和人类那边是正确的?”
“······我并不认同人类出于对异族的恐惧和猜疑就贸然开战的做法。”
“事实上,一直以来,我是讨厌人类的,他们总是贪财又怕死,脆弱又无知。”
迪卢克停顿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瞟了凯亚一眼,咬了咬牙继续开口。
但是那个女孩,分明也是如此,在这些人性弱点上与其他人类没有一点不同,但迪卢克却并不讨厌她。凯亚,他也不讨厌。这些话,他没有对凯亚讲出来。
“我的母亲死在了那场战争里,哪怕她直到死前最后一刻还怀着想要与人类和平共处的期望。她的一生都在研究如何才能使血族不摄入人类血液也能生存,然而最后,她却毫无防备地被人类的匕首刺穿了心脏。”
“她原本不会那样轻而易举地死去。那段时间,她为了找到吸血鬼不通过人类鲜血存活的方法,一直在自己身上做实验,整整一周的时间没有摄取人类一滴血,这让她的身体较于平时过于衰弱,等我父亲赶到时,一切已经晚了。 ”
迪卢克的话就此戛然而止,因为篝火边的女孩高兴地宣布烤鸡已经做好了,她谨慎地在烤鸡微焦的金黄表面洒上凯亚在上一个镇子里买的百里香、迷迭香和黑胡椒粉末,紧张地等待着两个人的评价。
“嗯,不错,比你旁边那位烤的强多了。”凯亚撕下一只鸡翅膀如是评价。
迪卢克拒绝接受这个评价,但是他同样赞扬地朝爱德琳微微点了点头。
凯亚照常拿出自己偏爱的几瓶酒,一边喝一边跟爱德琳闲聊,从一开始两人第一次见面时迪卢克脾气多么的臭,到最开始只啃两个苹果的吸血鬼居然主动问起自己香料的名字,最后讲到他们未来的里拉琴与酒。
迪卢克只是坐在一边静静听着,直到他听见女孩轻声问道:“等证明了迪卢克少爷的清白,我们还能一起生活吗?”
迪卢克的动作在一瞬间僵住了,于是他这才意识到,因为他自己一直以来都是孤身一人,所以并没有觉得如今的生活有什么不好,他甚至对这样的陪伴产生了贪念。可凯亚不一样,等此事了结,他就该回去了。他还有余下的大好人生与光明前程,他该继续回去做他那万人敬仰爱戴的皇子陛下。
迪卢克垂着眼,摇了摇头,“不,爱德琳——”
“好啊。”
迪卢克猛地转头看向凯亚,愣愣地看着他风轻云淡地给手里的烤鸡翻了个面,然后伸手揉了一把女孩柔软的发顶。
“我想想,我们可以去个位置比较偏僻的山间小镇,盖一座房子,养些动物,种些葡萄?说不定以后我们还可以做酿酒的生意,啊,记得在院子里给我摆两把安乐椅。我希望院子里能有冬青树和银杏,苹果树和槭枫。”
篝火照旧噼啪地燃着,青年的眼中似乎真的有些期许和憧憬,他银蓝色的眼睛看上去就像是点缀星芒的夜空。
“那我,我很擅长做女仆的!我会烤很多甜品!邻居都很喜欢我烤的栗子蛋糕!”
“哈哈哈那我还想要个酒柜,最好还是那种地下酒窖吧,用来摆我收藏的各种美酒。”
“要一间书房,抬头就能看见星星。”
迪卢克的突然加入让那两个人都一时讶然呆愣在那里看着他,迪卢克若无其事地望回去,“嗯?怎么了?都看我做什么。”
“要是给我们的庄园起个名字的话。”
“就叫晨曦,如何?”
爱德琳的眼睛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一下变得明亮,迪卢克看着那边笑吟吟像是在等待自己意见的凯亚,低头轻轻笑了出来。
“嗯,是个好名字。”他听见自己说。
他们生起的火堆还剩些残留的温度,小姑娘裹着毯子已经在帐篷里睡了过去,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晚风将他们身边的枯叶纷纷卷起来吹到远处。
“你刚才说的话,是真的?你不回去吗?”迪卢克突然开口问道。
他听到身后的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飘飘地回答。
“嗯,真的,能算是我的愿望。”
迪卢克尚未来得及琢磨这句话中暗藏的深意,他身后的人突然把头往后一靠,与他背靠背坐着,毛绒绒的柔软发尾一下下蹭着他的脖颈。
“嘿,你喝不喝酒?”
凯亚仰过身来,将头靠在迪卢克颈间,双目中像是落进了满眼银月的光华,殷切地问道。
“我知道你之前不喝,只是觉得,你真的不想尝试一下么?就此醉去一了百了的感觉。那些让你痛苦挣扎,迷茫无措的事都会被忘掉。”
“不想。”迪卢克摇了摇头,“无论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那些事都不会因为醉酒而消失。”
“你这人啊。”凯亚闭上眼摇头,“我真是服了你。”
于是酒鬼屈起一条腿,一只手支在身后,仰头提着酒壶往自己嘴里倒酒,那些晶莹的酒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进衣领,将丝绸衬衣的领口浸成了深色。或许是喝得太急,凯亚因为呛到而弯腰咳嗽起来,他肩膀因为剧烈的咳嗽而颤抖着,咳出眼泪来,迪卢克慌忙接过酒壶,用自己为数不多的常识去轻拍青年单薄的背,他咳了一会儿,抬头时眼尾已经泛出殷红,却只是从迪卢克手里把酒夺回来,扯出一个笑。
他说:“这酒真烈,不是么?”
“只这一次。”
于是凯亚诧异地看着迪卢克将酒壶从他手中夺取,酒液将吸血鬼的唇色浸成了玫瑰花瓣的嫣红。
迪卢克多半是对自己能喝多少心里完全没数的,凯亚如此判断着。因为他直接给自己灌了半壶酒然后下一秒就不省人事倒了下去,吸血鬼醉酒时很乖巧,看起来安静而无害,白净的两颊还泛着酡红。
凯亚轻轻晃了晃迪卢克,有些哭笑不得。于是他扶着迪卢克自己喝完了最后一口酒,又小心地把他放到毯子上躺好。
“算啦,就这样告别也挺好。”
他站起身来,目光在周围扫了一圈,却注意到那早已落尽了叶子的椴树枝头,居然还透着点苍翠绿意。
等到第二天早上,迪卢克从整夜的醉酒中醒来,眼前的事物还带着些许重影。
篝火已经完全熄灭了,帐篷里爱德琳还在睡着,时而低声梦呓,可他身边已经空无一人,凯亚将他的痕迹收拾得很干净,什么都没有留下,除了一封压在他送自己的那把里拉琴下的信与一支折下来不久带着绿叶的槲寄生。
那时迪卢克仍未多想,也未曾想到,下次见面之时,就是数百年望不到尽头的离别。
迪卢克亲启:
我很抱歉,因为一些私事不得不先行离开,请相信我一定会证明你的清白。今后一段时间,在我通知你之前,无论你听到什么消息,都不要相信,不要靠近都城。
我要是回不来,就不必再等我了,皇城的酒好,一款叫午后之死的烈酒格外得我欢心,我兴许就被那美酒牵绊,不舍得再走了。
最后切记,一定不要找我,扰了我喝酒的兴致,我就不愿再见你了。
凯亚·亚尔伯里奇
09 鲜血与灵魂
不要去找我 ···不要见我···不要出现···躲起来躲起来躲起来——
仿佛从万丈深渊升起的低语如同锁链猛地将他锁住,每一句话传到他的脑海里都伴随着大脑针扎一般的疼痛,这种疼痛并不陌生,就如同这些话一样,他确实是曾经说过的,每一个字,都滴落着淋漓的鲜血,从他心中剥离出来。凯亚猛然从梦境中惊醒,他剧烈喘息着,心口泛出一阵阵久违的绞痛,灵魂的颜色甚至都浅了几分。
他忽然听到一阵琴声,他循声望过去。
迪卢克穿着吟游诗人般的宽松灯笼袖衬衫坐在窗边,玻璃外还悬挂着月亮,他左手环抱着一把看上去十分古旧的里拉琴,右手指尖行云一般从琴弦上扫过,那把琴太旧了,偶尔还有些不准颤音,让人觉得,这段音乐像是从岁月时光中几经辗转磋磨才落于此刻。
他的目光投进窗外的无边夜色,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弹出的曲子却落寞而荒凉。分明是极为通透明净的音色,像是月光自此沉入万丈冰川,像是溪流受阻于雾霭重山。
“我不是说,叫你弹首欢快的曲子?”凯亚走过去打趣。
迪卢克偏过头来看他,手指在拨出最后一个尾音后停止了动作,那根丝弦久久颤动着,带出轻岚一般飘渺的回音。
“那你教我吗?”
凯亚看着那把琴,摇了摇头,“我死后就再也无法触碰到琴,几百年过去,我早已不再会弹了。”
他歉意地朝迪卢克笑了笑,“抱歉啊,我已经无法教你弹琴啦,迪卢克。”
这事儿说来也不合理,因为迪卢克和凯亚莫名其妙就一同滚到了床上。迪卢克似乎有些烦躁,于是他把头埋在凯亚颈间,犬齿紧紧抵磨着咽喉处的动脉,他的舌尖舔过凯亚的喉结,却意识到眼前的幽灵根本没有脉搏。
“我一个幽灵已经没有鲜血可以给您啦,不好意思哈。”凯亚被牢牢禁锢在床上,漫不经心地说。
“您知道吗,我虽然没有鲜血,但是我能够给您我的灵魂。”
他的灵魂在月光下表现出一种通透萤蓝的半透明色,凯亚和他还活着的时候的样子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依然落拓不羁神秘莫测,骨子中带着一种悲观的洒脱。
凯亚原以为迪卢克会回答谁稀罕你的灵魂,可他猛地被迪卢克钳住手腕,吸血鬼的种族优势使他轻而易举地扯过来一拽,直起身子就把幽灵狠狠压在自己身下,他单手捉了凯亚双手的手腕,另一只手托上他的腰,那对殷红的眸子颜色浓烈到要滴下血来。
“你要是肯给我,我就要。”
他的呼吸很急促,情绪多半是有些激动,凯亚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吊着眉梢观察着迪卢克的神色,“我的灵魂并不值钱,随时都能给你。”
“只是我有些好奇一件事,迪卢克老爷。”
凯亚躺在床上,朝迪卢克扬了扬下巴,精巧喉结上下滑动,双眼流转着挑逗般的银灰色光芒。他缓缓抬起手,抚上迪卢克的脸颊,纤细的手指指腹灵巧地依次从吸血鬼苍白肌肤划过。他抚摸着红发吸血鬼的轮廓,一遍遍将对方的面容与梦境那个人重合起来,于是那些原本沉寂已久的破碎记忆中的感情,思念的、不舍的、不甘的、无奈的,一寸寸融回他这副早已残破的灵魂。
“回答我,我是如何死的?”
“你是,因我而死。”迪卢克注视着凯亚的眼睛,毫不犹豫地给出和之前一摸一样的答案,双眸一眨不眨,深红的瞳孔掩在阴影中,眸色晦暗不明。
凯亚听到这个答案摇了摇头,“不,我想听到的不是这个。”
他轻轻叹了口气。
“迪卢克,你难道不明白吗,我是心甘情愿去死的。”
迪卢克移开眼睛不肯看他,索性把这幽灵说的话当作听不见,手却将凯亚的手腕攥得越加紧,仿佛生怕这缕脆弱的魂魄下一秒就消散在空中一样。
“你在害怕什么呢?迪卢克?害怕当我明白了自己是自杀后,就对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了牵挂吗?”
10 第五夜 烈火与午后之死
我们得抓紧时间了。凯亚在入梦的前一刻听见迪卢克这样说。
今晚的梦会很长。
传说,每当有人把写满思念的信撕碎洒向空中,在遥远的某地,就会下起一场大雪。
“今天凯亚少爷会回来吗?”
女孩望着在那边专心致志品鉴葡萄的吸血鬼着急,自从凯亚离开后,迪卢克就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像是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人一样,对凯亚的消息也完全是不闻不问事不关己的样子,甚至开始研究哪里的气候和土壤环境适合种植不同品种的葡萄,酿酒需要的温度和湿度,全身心投入酿酒事业。
“他自己心里自会有数的,你应该相信他,爱德琳。”迪卢克专心测试着这批葡萄的酸度和熟成度,头也不抬地回答。事实上,他总是这样回答。
迪卢克注意到爱德琳最近逐渐变得虚弱,尽管女孩从未提出来,她似乎是生怕自己添了什么麻烦,但迪卢克还是意识到从他把女孩变成吸血鬼以来,她从未摄取过一滴人类的血液。她和自己不同,如果没有血,要不了多久就会死去。
他突然有些庆幸凯亚已经离开,至少他们可以不在他面前展现出嗜血野兽的一面。
他得想办法为爱德琳寻找一些鲜血,这实在是一件有些棘手的事。迪卢克拿起水壶打算先去为女孩找一些水,却发现那只鹿皮制的水壶很重,掂量着似乎是满的,可迪卢克记忆里并没有再为水壶添过水,于是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动作有些匆忙地将壶塞取下。
那里装着满满一壶颜色已经变为深红色的血液,迪卢克记得这个味道,这是凯亚的血。
迪卢克自嘲地笑了,他发现自己从来都不懂凯亚,身为国家的皇子,他应当对吸血鬼保持警惕,可他却用自己的血饲养着吸血鬼,可倘若他认为人类与吸血鬼并无不同,他却宁愿看着女孩死在他面前也不愿让迪卢克将她变成吸血鬼。
但是毫无疑问,这壶凯亚留下的血,救了爱德琳的性命。
迪卢克注意到女孩似乎在啜泣,她安静地缩在角落小口喝着那壶血,眼泪却不断涌出来又被她飞快抹掉。
“爱德琳。”他唤着女孩的名字,于是女孩飞快地站起身抹了把脸就跑过来,抬起头时脸上已经带着温暖灿烂的笑容,她抬起头看着迪卢克,“什么事?迪卢克少爷?”
迪卢克席地坐下,与女孩保持到相同的高度,他低下头,努力保持着自己声音的平静,开口问道:“你恨不恨我?”
“你和你的家人,可能再也不能一起生活了。”
女孩低下头,却是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来,后退一步,然后朝迪卢克深深地鞠了一躬,和之前那次一样,但比上一次的时间更长。
“您说的,我很清楚。您救了我的命,这点我铭记于心。”
“我由衷感谢您,如今还能远远见到我的家人,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
几天后,一则消息几乎是转眼就传遍了大街小巷:那名赤发吸血鬼是被陷害的,凶案的罪人另有其人,此人心怀不轨意图挑起两国战争,如今已经伏法,翌日就将被公开烧死在都城塔楼,以儆效尤。
杀死女孩的凶手,意欲挑起战争的罪人,是国家曾经的皇子殿下,凯亚·亚尔伯里奇。
迪卢克知道这个消息时,他正在偏僻小镇的集市上挑选酿酒的瓶子。水果店的老板将报纸铺展在他眼前,青年手里提着的那些精美的玻璃瓶哗啦一声掉落在地上,摔成一地残破玻璃碎片,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地折射出梦境般的光芒。
迪卢克仓促地为爱德琳找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屋舍避难,再三嘱咐无论发生什么都一定要等自己回来接她,他推开门,朝爱德琳点了点头。
“等着我们,我去带凯亚回来。”
他知道凯亚对自己的嘱托的用意,他甚至心里对事情的真相已经有了大致的推测,他最近每天都在尝试着理清那些杂乱的思路。
王国从来都不是因为要平息民愤维持和平而想杀他,从一开始,他们的意图就是挑起人类和吸血鬼两个种族之间的战争。
这件事,他估计凯亚是知道的。
凯亚那时宁愿见死不救也不愿让迪卢克将爱德琳变成吸血鬼也就有了理由。
他并不是过于厌恶吸血鬼这个种族,只是因为他知道,人类和吸血鬼必有一战,倘若爱德琳成为了吸血鬼,她可能就要面临被自己的父亲亲手杀死的结局。
可他无法拿凯亚的生命做赌注,他不敢冒这个险,他要去见他。
迪卢克赶回都城的那一天,正是凯亚要被处刑的日子。他记得那个人类的味道,要找到凯亚并不难。当他远远望到那座城中最高的塔楼时,天正下着一场大雪,如鹅毛般厚,不一会儿就在那古老砖瓦上铺出了厚厚的一层。
天极冷。哪怕吸血鬼缺乏感知温度的能力,迪卢克依然记得那一天冷得彻骨。
他一层一层登上古老砖瓦堆砌出的高耸塔楼,拉住磨损了的黄铜门环,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摇开。
夹带着冰晶的雪花扑面而来,迪卢克抬手遮挡着那些刀片般的冷风,看到了凯亚。
他散开了及腰的靛蓝色长发,站在塔楼的边缘,低头望着塔楼下方架起用来烧死自己的木柴,人们逐渐冒着大雪聚集起来,窃窃私语着、义愤填膺着。
“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迪卢克。”他语气有些嗔怪,轻轻摇了摇头。“我分明叫你别来找我的,你又不肯听我的。”
“凯亚,过来。”迪卢克朝立于风雪中的青年伸出手,他的声音透出不安与急切,“到我这边来。”
凯亚站在那里没动,半身悬空,像是没听见一样自顾自说着。
“英勇的皇子殿下孤身追逐潜逃的凶残吸血鬼,一路将其逼至教堂钟楼。他抛下烈火,阻拦了吸血鬼最后的退路。面对威胁着整个国家的凶恶怪物,皇子殿下虽然英勇奋战到最后一刻却依然不幸惨遭杀害,于是朝野震怒,举国哀悼。国王大感震怒,悲愤之下,向血族全面开战,誓要将其赶尽杀绝。于是,战争就此打响。”
从头至尾,凯亚的目光从未落在迪卢克身上,他只是那样平静地望着空中不断变大的雪花,任由那些雪花落在他眼睫上,等着寒冷逐步冻结他的双眼。
“听懂了吗?这才是你我之间应有的故事,这也应该是最开始的故事。”
只是转瞬,凯亚猛地侧身拉弓,银白箭簇带着风声呼啸间就朝迪卢克胸口射过来,卷起一阵落雪。
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迪卢克一寸未动,于是那支箭深深地没入迪卢克的胸口,吸血鬼暗红的血液泊泊从胸口的窟窿中流出来。
“可你没有那么做。”迪卢克定定地望着他,又向前迈了一步,仿佛失去了痛觉,仿佛刚才凯亚射向他胸口的箭并不存在。
“可那又怎样呢,我原本接近你时就目的不纯,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地位足够高,年纪小,社会关系简单,最重要的是,你足够单纯,居然真的相信了我,我这个——人类。”
“只要稍加操纵,你就能成为点燃两个种族战争的导火索,代人背上点燃战火的罪名。”
青年站在尖顶上冲着迪卢克漫不经心地笑,他挑了缕发丝,绕着手指转了几圈。
“我过去二十年人生的意义,我的价值,我活下去的唯一支柱,就是此刻死在你手里,然后,挑起吸血鬼与人类的战争。”
“这场阴谋早就已经开始,从我们于地牢中第一次见面,到我深夜带你越狱出逃,以及之后发生的一切,全部都是一场骗局。一切的一切,都是计划好的,是我的任务,是王族对你的利用。”
迪卢克看着凯亚,他的目光无比平静,他向前迈了一步。
“我知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想到了,但是我现在来要带你走。”
“不要靠近我!”凯亚猛然拔高了声音,随后他闭上双眼苦笑了一声,他扬起手向迪卢克身后一指,“就在你身后十米不到的位置,这座塔周围各处建筑,到处都是紧紧盯着我们的王国军队伏兵,只要他们察觉到有半分异样,我们两个都会在瞬间丢掉性命。
“那些人和镇子里的屠杀百姓的士兵不同,他们所受到的一切训练,都是为了杀死吸血鬼。”
“从一开始,我自愿登上塔楼的那一刻,我就不能活着出去了。要么我死在你手里,要么,我们一起被杀。”
“这就是我的父亲为我准备的坟墓。”
凯亚看着他,那眼神里太多内容以至于迪卢克难以读懂,他突然眯着眼睛得意地笑了出来,像是一只将别人玩得团团转的狐狸。“可惜啊,他们还是没有算过我。伪造出新的证据,将真正的犯人变成我自己,然后在众人面前以死谢罪,他们没想到这个情况,所以才临时选择到处散布消息,想要把你吸引过来。”
“如果他们计划理想,此刻银制箭簇会穿过你的心脏,对生命的威胁会激发出你吸血鬼的本能,然后你就会在众人眼前,咬断我的咽喉。这样舆论就会逆转,我之前散布的消息也会变得令人怀疑。”
“这是你能为国家做的最后一件事,凯亚。”
“去吧,去完成你的使命,这是你最后修正错误的机会。”
“不要让我失望。”
那是他的父亲,这个国家的王,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于是他半跪低头,双手恭敬接过银弓。
“射准一点,否则,会有人帮你。”
“但是可惜,还是我快了一步。原本你不出现是最好,不过为了避免你完全不听我的这种情况发生,我换掉了用来杀你的箭头。你不能死,迪卢克,我要你活下去,清白自由地,活下去。”
凯亚像是终于把自己用尖刀血淋淋地剖开了,于是那些日夜里凯亚望着他的欲言又止与躲在角落里的自嘲苦笑全都被晒在阳光下,像是写满了复杂挣扎感情的信纸,飞快地被风干变脆,最后只是轻轻一碰,就成了粉末碎屑,落成了一地飞雪。
“抱歉,我原是不想让你知晓和目睹这一切的。”
伏兵并不只在这座塔上,他们从一开始就埋伏在了每一个可以将他们两人杀死的角落。迪卢克终于意识到,他到底是救不了凯亚了。
凯亚独自一人赴死抑或两人一同死去,他们面前只有这样的选择。这是凯亚替他做出的选择。
“你答应爱德琳了,你说会和她一起回去,我们找一件林间的小房子,去种葡萄。”
“我必须得死在所有人眼前,懂吗。我作为罪人在人群面前的依罪受刑,这是证明你的清白最好的办法,只要我表现出一丝退缩,我和你马上就会齐齐被杀,然后战火依然会挑起。”
凯亚无奈地耸了耸肩,歪了头笑,一缕银蓝发丝从肩膀滑落,那对剔透清澈的眸子深深地望着迪卢克,含着盈盈笑意弯起,温柔而坚定,亮晶晶的,像是流淌银河点缀碎星的墨蓝天穹。
“迪卢克,这是唯一的办法。”
“我已经不想继续活下去了。”
“我知道,我今日一死,也只是暂时熄灭了导火索,可矛盾依然存在,我能做的,只是为你们,为你,争取时间。”
仿佛刚才转瞬的温柔与爱意只是错觉,他的声音转瞬就再次沉入了冰冷深海。
“答应我,阻止战争的发生。”
迪卢克看着他,嘴唇颤抖着,说出了他对凯亚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你记得回来找我,我等你回来。”
青年面向迪卢克无奈地笑起来,他轻轻摇了摇头,转过身去,又有些不舍地回头看,空中莹白的雪色映在他眼里,像是一层浮光,而凯亚就像是他们过去的无数次回眸一般,轻轻朝迪卢克挥了挥手。
然后展开双臂,直直跌落进一片火海。
银白箭矢顷刻间自四面八方如雨般密集落下,塔顶的暗红色身影转瞬消失。
三百四十年前,意图挑起战争的罪人凯亚·亚尔伯里奇在众目睽睽下于塔楼尖顶坠落,殒命于一场大火,尸骨无存。
皇城没有名为午后之死的美酒,只有一场于午夜过后的死亡。
背德而荒诞的爱意就此停泊封存于一场大雪,无始无终。
“迪卢克,还记得我给你说过什么吗?”
“我会还给你自由的。”
“如今,我兑现自己的诺言。”
“这是我如约赠你的礼物。”
迪卢克不能出现在人群面前,否则就会毁了凯亚的计划,他只能等到人群因恐惧这片火海而散开逃离,围观的人因为犯人的死亡而不再有在大雪中挨冻的兴致。
迪卢克迈进那片火海,火焰已经燃得很高,毕竟王国原本就是想将这座塔作为焚毁一切证据的坟墓,烈火吞噬烧灼着他的每一寸肌肤,可他只是向里走。任由身上血肉焦枯,露出森森白骨,于是他逐渐看不见了,火焰蒸干了他的眼眶,他嘶吼着凯亚的名字,可他逐渐无法发出声音,再后来,他连火焰燃烧房屋倒塌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到最后,他终于连凯亚的气息都不再能感受到。
于是无法被烧死的吸血鬼跪在那片吞噬一切的熊熊烈火中,嘶吼着、沉默着、哽咽着。
独自活着。
如此,四季轮转,岁岁年年。
此后无数破碎的片段开始走马灯一般闪过,一身可怖伤痕的吸血鬼随着那场大火的熄灭消失了,自此再也没有出现在人类眼前,他强撑着残破的身体回到爱德琳在的屋舍,年幼的女孩期许地看着他身后,等待那位蓝眼睛的先生像魔术一般笑眯眯地突然出现。
她问,我们三个人以后去哪里生活呀?
被处刑的罪人不配立碑,没有完成使命的皇子没资格被纪念,凯亚·亚尔伯里奇的遗物应当与他的主人一样被焚烧销毁,于是那只曾经被迪卢克评价品味俗气的彩釉花瓶,浮夸柔软的羽毛披肩,几瓶珍藏的美酒佳酿,还有一把不知道来自什么时代的古老佩剑,像堆杂物一般被清理出来,他留下的东西并不多,很快就被搬空了。
遗物的销毁没能按计划进行,那些东西一夜之间全部没了踪影,而当天夜里,听到动静的爱德琳看到迪卢克正小心翼翼地把一个花色夸张的花瓶摆到家里一楼大厅的高脚木桌上。
吸血鬼内部似乎发生了一场权力迭代的内斗,原本组织松散的吸血鬼一朝之间被统一起来,人们原本以为吸血鬼可能要向人类发动战争了,然而一夕之间,吸血鬼在世间存在的痕迹被尽数抹除,文学、历史、图画、记忆,皆不再有其身影,百年后,这个种族成为了存在于传说中的神秘生物。
王国的政权发生了变故,古恩希尔德家族不满国王好战无度苛征暴敛,终于发动了政变,等到仓皇准备迎战的老国王召集军队时,发现半数兵力都死于野兽撕咬导致的失血过多,最终,不战而降。那天远远的,迪卢克望见了跟在那天的金发骑士身后,拥有一对尖耳发色淡金的精灵女孩,她的眼睛很漂亮,看起来应当是那人会喜欢的小孩子。
于是,人类政权就此更迭,史书被重新书写。
十五六岁的金发少女在雪地上转了个圈,留下浅浅的脚印,红色长发的贵族男人抱着臂远远站在后面,回忆一般眯着深红的眼眸,抬头望着面前熟悉的高耸塔楼,瓦片边缘因烈火灼烧而变得焦黑,如今早已没有人再去登那座塔了。
“迪卢克少爷!你看这是什么!”
少女踉踉跄跄地跑过来,眼里闪着光,颤抖着嘴唇脸颊涨得通红,她缓缓张开手心,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枚菱形蓝水晶,冷冽的光华顺着水晶棱角一闪而过。
晨曦酒庄建立,坐落于人迹罕至的偏僻深谷,种植了大片的葡萄,凭着超绝的酿酒工艺飞速声名鹊起,尤其以一款酒庄主人特调的名为午后之死的烈酒闻名于世,经久不衰。
那个冬夜,在月光下,蓝色长发的幽灵笑眯眯地从阳台跃进酒庄老板的卧室,讲完一个冷笑话后取过赤眸吸血鬼腰侧的匕首,请求对方赐予自己一个死亡。
11 槲寄生与初雪
幽灵睁开眼睛,正对上一旁打着精致领结,一身裁剪得体燕尾服的吸血鬼正平静地望着自己。之前他只是睡过一个白天,在夜晚醒来,而这次的梦境让他睡了一天一夜。
现在,天快要亮了。
凯亚抬头看见那对与他的梦境中一模一样的眼睛。“所以,我就这样死了。”
“是啊,死得很彻底,全尸都没留下。”
在这种情况下和别人一本正经探讨自己的死状实在是一种很诡异的事情,凯亚不自然地干笑了一声,闭上眼睛干涩地说:“我想要喝酒。”
“我叫人给你拿。”
“我想要你调的酒。”
“好,我去。”
凯亚离开了。
迪卢克端着酒杯回来,看见空荡的房间时心口猛地一抽,酒杯里的酒晃了一下,没有洒出来。他颓然坐到床上,那里尚且留有凯亚留下的褶皱。不想被我杀死。迪卢克想着,但是也不想留下我身边。
自己又被那个骗子骗得团团转了,仿佛对凯亚而言,总有东西是比他重要的。
他突然听到远处似乎有人在叫他,在窗外,在外面,在庄园后身的庭院。
迪卢克踉跄了一下,整个人差点跌在沙发上,他拽开窗帘,隔着窗户,他看见幽灵在庭院高树的树梢上叫他,带着笑意朝他招手。
“嘿,迪卢克,我在这儿,看我!”
迪卢克站起来,他朝外走,脚步越来越快,最后,他低声狠狠骂了一句,然后迈开步子朝凯亚跑过去,像过去无数次一样。青年笑着朝他招手,然后,他们向着同一个终点汇聚。
“我以为你又走了。”
他的心跳很快,或许还有些心律不齐,或许是因为跑得太快了,他的心脏狂跳着。
此刻天将亮未亮,月光也暗沉,满地的枯叶上,摆了两把摇摇晃晃的扶手椅,甚至还有条骆色条纹的米白毛毯,在风中被掀起一个角,卷进了两三片三角枫叶。另一边的两三棵冬青,在初冬硬是支出一股倔强的绿来。
“我只是突然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种了那些树。”
他伸出手去想要抚摸那棵树的树干,在触碰到的一瞬间才想起来自己碰不到这些东西了,悻悻地缩回手却被另一只手紧紧握住。
迪卢克抓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掌紧紧贴着凯亚的手背,五指从指缝间穿过。他握着凯亚的手,轻轻地放到那冬青的枝干上。
开裂的树皮像是被岁月雕刻的纹理,看上去分明早已残破粗粝,内里却生机勃勃地结着果。
“你知道吗,冬青在我们那里象征着生命的延续。”
凯亚朝迪卢克的方向转过身来,他问道。
“迪卢克,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我说过了,我只留你五天,然后,我将满足你的愿望。”迪卢克看着他,眼神悲哀而坚定。“我答应过你了,我不像你,言而无信。”
今天的天似乎亮得格外慢,云层有些低沉,空气中逐渐凝结出冷气的冰花。
“抱歉啊,骗了你那么久。”
凯亚看着眼前表情沉郁的青年,突然感到有些怀念。
“你以为我是在因为那件事跟你生气吗?”
“你分明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还跟我许诺未来。明明那么多约定你都没打算去履行,却偏偏赔上自己也要去兑现第一个承诺。”
“凯亚·亚尔伯里奇,你就是个骗子。”
他看到青年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到前仰后合,笑到浑身颤抖,笑出满脸的泪水来。
这一切实在荒唐,幽灵一边笑着一边想,到底一切都是他自己忘了,因为他们寻找彼此的这条路太漫长,于是他终于在漫长路途中遗忘了目标,因为他一个人太孤独,于是厌倦,以为自己只是在找那个能够给自己一个解脱的人,到最后,原来他想找的,一直都是那个曾经许诺要一同消磨彼此漫长光阴的故人。
说到底啊,哪怕他的记忆已经残破磨损,哪怕漫长岁月如何痛苦不堪,哪怕他忘了自己死去的原因与过去的感情,他的灵魂依然在固执地寻找那个,执拗着要等他回来的人。
“总之,选择权在你,凯亚,如果你依然希望·····”迪卢克没能说完,因为凯亚用手指抵住了他的唇。
“听我说,迪卢克,我早就烦透了这个枯燥、无聊、我永远格格不入的世界,因为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而世间一切都早已与我无关。”
“但是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你,瞧,我可以触碰到你,可以拥抱你,可以在阳光下,亲吻你。”
半透明的幽灵裹挟着一身的冷气,如同一尾游鱼一般灵巧地从下方钻入迪卢克的臂弯,随后吻上迪卢克的唇,舌尖蜻蜓点水般轻缓地从他唇上扫过。
像是捣碎了薄荷叶的汁,揉进细冰沙里,浇上山树莓酿的果酒,从唇齿间那点缝隙沁入口腔,分明是冰凉彻骨的温度,却带着熟透的甘甜。
“我的意思是说,既然都已经这样了,我们两个老不死的一起搭伙过日子也未尝不可,你觉得呢?吸血鬼先生?”
“迪卢克,我回来了。”幽灵温柔地注视着他的眼睛,目光不闪不躲。
“久等了。”
迪卢克咬着牙望着双手揽着他脖子的蓝色幽灵,他紧紧地、紧紧地伸手把凯亚抱住,他想要说凯亚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可到最后,他只是将自己的额头与幽灵抵在一起,他们离得极近,眼睫相交。
“不死了?”
“嗯,不死了。”
“不骗我吗。”
“嗯,这次不骗你。”
“好,那我考虑一下。”
初阳从天边升起,蒙着乳白色的薄雾,透出蜂蜜般的淡金色,裹挟着寒露的晨风将云层像淡奶油一般涂抹开。
黎明初降。
Von zwei Welten zueinander und für immer vereint
两世相隔,永结同心
Oh, so glücklich, doch gefangen von den Mächtern der Zeit
多么幸运时光庇护,让我们落定此时此处
Meine Endlos, deine schwindet, ewig darfst du nicht sein
我有年岁无穷,你却只消失无痕,上苍未曾许你永生
Wenn die Liebe uns verbindet bist du bald wieder mein
倘若爱把你我联结,你将不日重归于我
遥远的林间传来精灵空阔明净的歌声,伴着悠扬的竖琴琴音,随着晨曦一同穿过层叠林叶洒落下来,温柔而飘渺,如丝绸金纱。
Vergiss mein nicht und denk an mich
别忘记我,请思念我
Im nächsten Leben da wart ich auf dich
来世我将与你相依
他们头顶悬挂着一簇槲寄生,长青的枝叶生出朱红的果,而就在此刻,天边落下了今年冬日的第一场细雪。
End
*结尾歌词来自Oonagh和Santiano的《Vergiss mein nicht》(德语:勿忘我)
如果您愿意一边听这首歌一边阅读那就太好了!!
可以的话想要得到评论呜呜呜
【R瑞】一步之遥
有小可爱找不到wland,删减替换后试一下能不能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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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架空
王国继承人RK×管家瑞琪
渣RK有,虐有,年龄差有,古早狗血风有
不喜勿入,雷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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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碧辉煌的大殿寝宫内,从王子房间那花纹繁复的大门内时不时传出低低的气音,如若你胆敢停留在门前侧耳细细听去,就会发现这喘息之中还夹杂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带着哭腔的低语。
一门之隔两个世界。门外站岗守卫的士兵们仿佛早已习惯这声音一般,他们恪尽职守,肃穆的脸上并未因这诱人的声音而产生一丝波动,来往的侍女们在听到这声音之后会稍稍加快她们的步子,低下她们通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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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继承人RK×管家瑞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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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碧辉煌的大殿寝宫内,从王子房间那花纹繁复的大门内时不时传出低低的气音,如若你胆敢停留在门前侧耳细细听去,就会发现这喘息之中还夹杂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带着哭腔的低语。
一门之隔两个世界。门外站岗守卫的士兵们仿佛早已习惯这声音一般,他们恪尽职守,肃穆的脸上并未因这诱人的声音而产生一丝波动,来往的侍女们在听到这声音之后会稍稍加快她们的步子,低下她们通红的脸,假装听不见一般匆匆从她们爱慕敬仰的王子门前走过。
没有人能救得了他们可怜的管家——那个拥有一头璀璨金发的爱笑的青年。
1.
“喊出声来啊瑞琪哥哥,你知道我最喜欢听你的声音了。”
房间内,在那张铺满黑色天鹅绒的大的夸张的床上,王国的继承人,所有人都喜欢爱戴的小王子RK,正俯下身子在身///下///金发青年耳边呢喃着。原本还因为RK时不时恶意的动作而压抑不住声音的瑞琪,在听到身上那人如同恶魔一般的低语后,硬是张嘴死死的咬住了自己的嘴唇,直到血///腥味充满了他的口腔。可无论这之后RK怎么样折磨他,倔强的人竟是再不曾吭过一声。
“为什么你总要与我作对?!”在数次恶意动作都换不来瑞琪的一个音节之后,气急败坏的RK咬牙切齿道,
“在我把我的满腔爱意捧到你的面前之后。”
小王子语调阴冷,可瑞琪硬生生从中听出了委屈和悲哀。又累又痛的他了无生气的躺在床上,等到RK抽离之后,他半阖着眼无意识的将自己蜷缩起来。他觉得冷,布满各种痕迹的身体在不受控制的打着颤。身后的RK在看到他难受的模样后登时有些慌乱起来,就好像造成瑞琪这一切疼痛的罪魁祸首不是他本人一样。他贴着瑞琪的身后躺下,轻薄的蚕丝被被他从床头拉过细致的将金发青年包裹好。
然后他强硬的伸出一只手臂穿过了瑞琪的脖子下面,另一只手搂住了瑞琪的腰,RK把自己高挺的笔尖埋进瑞琪的发间,轻嗅那能令自己安心的淡淡香味,他看着背对着自己不发一言的青年,胸口涌上了一股莫名的难受,他小小声的在瑞琪耳边问道:
“哥哥,你说我们还能回到从前么。”
在他身上疯狂掠夺的恐怖侵///略者一瞬间仿佛又变回了十多年前那个懵懂的天使一般的孩童。这小心翼翼的语气激的早已心如死水的瑞琪鼻尖一酸,可他仍旧是死死的闭着眼睛,放在身前护着自己的双手紧握成拳,指甲用力嵌进掌心,终于是用疼痛压制住了颤抖。
我们自是不能回到从前。
2.
瑞琪醒来的时候RK已经不在床上了。
即使他已经成年,不多时日就将要从老国王那里接过象征着最高权力的王冠,坐上那个万人之上的宝座,成为王国的新一任统治者。但这多年养成的习惯还是让RK每天早上准时醒来,然后去进行他作为继承者需要学习熟悉的课程和政务。
见不到也好,就算见到了又能如何呢。自两年前RK成年的那天起,他们见不得光的关系就已经在RK单方面的强迫下维持到了如今。
瑞琪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突然就变成了这样。明明在RK十六岁那天之前,他还是王子殿下的贴身管家,RK还是那个喜欢黏着他的被他在心底当成亲弟弟一样爱护的男孩。
可就在当天生日庆典结束以后,瑞琪像往常一样服侍RK洗漱就寝。成年的小王子终于没有了禁酒令,用上好的葡萄酿就的葡萄美酒小王子一杯接着一杯的喝。这就导致了第一次饮酒就过量的RK此刻因为酒精的作用,像童话里那只喝了魔法药水以后变成人的小人鱼一样,两腿好像是鱼尾变来的,站都站不稳。
他把自己整个人都靠到瑞琪的身上,小王子从小吃得好喝的好,十六岁的他比起二十六岁的瑞琪只堪堪矮了小半个头,一想到少年人还有发育的空间,瑞琪的脑子里就已经开始幻想日后自己需要仰视RK的画面了。
这本来应该和往常的每一个夜晚一样,服侍RK睡下以后,瑞琪就会回到自己的房间。在RK还很小的时候就已经非常黏瑞琪了,所以在他的强烈要求之下,瑞琪的房间就在他的隔壁。
又或者偶尔RK会借口打雷了又或者是今天听到了一些奇闻异事害怕的睡不着,瑞琪就会在他祈求期望的眼神中软下心来,然后与他同床共枕,陪伴他度过一晚——当然这些都是十岁之前RK的特权。等到十岁之后,无论RK用怎样的理由诓骗他,他都不为所动,只是规规矩矩的站立在一边,低声重复着这不合规矩。
可那一天的走势远在瑞琪的预料之外,因为小王子借着酒劲向他告白了。
即使经历了后面整整两年的黑暗时光,在RK日夜的身体与言语折磨之中,瑞琪仍然忘不掉那一天夜晚。
刚满十六岁的小王子虽已成年,但那张青涩的面孔上还带着稚嫩,柔顺的黑发在银色的月光下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圈,仿佛他是从天而降的圣子一般。那双红色的瞳孔充满占有欲的盯着瑞琪,青年在小王子的眼里只看的得到自己。
他不记得自己面对小王子的告白时候是什么心情了。他只知道当时满脑子都是这不合规矩,哪怕他清楚的知道在听到这份告白时候心底隐秘的升起的欢喜,但他明白自己配不上这份喜欢,他不能答应。
因此他拒绝了小王子。
可不曾想到就是这句拒绝,让他往后两年中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3.
现在细细想来,在RK最后一次提出想要他陪伴入睡却被他拒绝后,那时小王子那双妖冶的红瞳里就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暗。瑞琪被那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激的背后一冷,可是等他再看向RK的时候,那感觉已经消失殆尽了,面前只剩下一脸懂事的RK,他假装失落的低下头,对瑞琪乖巧的道了声晚安以后,就乖乖的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看着RK小小的背影,瑞琪心里也不好受。年纪不大却要背负太多责任,没有父母给他撒娇,在遇到自己之前他也没有朋友,自己是唯一一个他可以倾诉心事,可以像普通孩子那样撒娇的对象。
可惜因为规矩礼仪,自己只能拒绝他。他是众星之子,在瑞琪眼里RK是亿万颗星星中最明亮的那一颗,而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管家。
这不合适。
4.
等到瑞琪的思绪从回忆里抽离,窗外的破晓天光经过时间的更迭已经变成星河汤汤。以暗下来的暮色天光作为背景,瑞琪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在窗户的倒影里他清楚的看见了现在的自己:
那身古板严肃的管家服早被RK扯坏,现在的他仅仅只是裹着一件单薄的黑色睡袍。匀称而又充满力量感的双腿在衣服侧摆里时隐时现,隐约可见上面清晰的淤青与牙印——都是RK的杰作。睡袍领口大开,往日里保守的青年此刻也没了和它较劲的力气,任由胸膛上旁人看一眼就能知道他昨晚经历过怎样不幸的痕迹暴露在空气里。
他最后看向了自己的脸。
那双熟悉的绿色眸子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奕奕,此刻好像两潭死水一般了无生机。平日里被阳光打磨过的微微带点小麦色的肌肤此刻带着病态的惨白。瑞琪不是一个对自身打扮有多高要求的人,他觉得男生做到干净整洁就好。可唯一的例外就是他的头发。
他有一头漂亮的,长及腰间的金色长发。
平日里干活的时候,他为了方便,或是用丝带将头发一拢束成一个低低的马尾;又或者是在炎热的天气里将头发高高扎起,尽显生机。
没有人知道瑞琪有多爱自己这一头长发,因为这其中藏着一个故事。
那是瑞琪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母亲躺在床上照例抚着瑞琪柔软的头发,给他讲着睡前故事哄他入睡。被母亲有趣的小故事哄得开心的小瑞琪咯咯咯直笑,母亲满脸慈祥的看着他,忽然她轻轻的拈起小瑞琪的一缕金发:
“我们瑞琪的头发是漂亮的金色呢。”
“真的很漂亮吗?”小瑞琪把下巴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绿色大眼睛不确定的看着母亲。因为王国里大多数人的发色都是黑色,而瑞琪身边的小伙伴里更是只有他一个人一头金发。他还曾害怕大家会因此不喜欢自己,觉得自己是个异类,所以多多少少在心里总有一种小小的不合群的自卑感。
“当然,要知道只有被精灵祝福过的人,才会有一头金色的头发。”
母亲的这句话无疑给童年的小瑞琪喂了一颗定心丸,他惊喜而又害羞的眨眨眼睛,再一次的问道:
“妈妈,我真的被精灵祝福过吗?!“
记忆里母亲带着温柔慈祥的笑,她在瑞琪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个吻,郑重的点点头。
从那以后,瑞琪就对自己的头发格外上心,他总是小心的打理着这头被精灵祝福过的象征,那宝贝程度让在王宫当差的偶尔回家的父亲每次见了都一头雾水。而这时候小瑞琪只会跟自己的母亲相视一笑,因为这是他和母亲之间的小秘密。
可惜后来瑞琪的母亲,这个温柔又美丽的女人因为不幸感染急病去世,从那天开始,瑞琪蓄起了长发,而这个温暖的秘密也被他独自埋藏在了心底。
而现在,看着自己柔顺的、长及腰侧的长发,瑞琪只觉得心慌与悲凉。这不再是精灵祝福过的象征,而是新生的撒旦用来控制他的工具。他就像是一个提线木偶,而这头金发就是拴着他四肢的线。黑发红瞳的恶魔将这头璀璨掌握在自己手中,他毫不留情的扯住这漂亮的金色发丝,将瑞琪摔倒在床上,在铺满厚厚羊毛地毯的地上。他操控这柔顺,看着瑞琪脸上的痛苦表情,他靠这个控制瑞琪,时而让瑞琪把自己的身体绷紧成一张拉满弦的弓,时而把他的身体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
然后在瑞琪被折磨的丢盔卸甲,瑟瑟发抖的时候,象征着恶魔的小王子会靠近他的耳边,用那种纯洁而又懵懂的少年音告诉他:
“我喜欢你的金发,抓住它的感觉,就好像抓住了一缕阳光。”
”......恶魔也会追逐阳光?“良久,瑞琪嗤笑一声。
往往这时的RK会沉默许久,然后突然伸出手紧紧的抱住他,本来清冽的少年音突然就变得好像行将就木的老人一般,可抱住他的样子又好像是抓住了长生不老药:
”如果那太阳是你的话,我会。“
5.
可惜现在的我,再没有力气去做温暖他人的太阳了。
瑞琪看着玻璃窗里自己惨白狼狈的倒影,有些悲凉的想着。闭上了眼,脑子里走马观花般过了许多事情:母亲给自己讲故事的那个夜晚,RK告白不成强迫他的那一天,小时候和RK相处的年月,这两年被RK伤害的种种。四面八方混杂而来的思绪冲击着瑞琪脆弱的神经末梢,身下的钝痛还未消散,额头却又开始痛到炸裂。
难耐疼痛的瑞琪深呼吸一口气,然后他转过头跌跌撞撞的扑到床头柜边,拉开抽屉从里面抽出了一把金色的剪刀。
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瑞琪闭上眼睛,他一手抓起了自己的长发一手将剪刀横在了发前。指尖颤抖着,稳稳心神,他终于是下了决心狠狠的将剪刀把一合。
突然一只强有力的手扣住了他的手腕,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慌乱而又愤怒的咆哮:
”你在干什么?!“
6.
刚刚结束一天繁忙事务的RK一回到寝宫,在看到瑞琪跪坐在床边正试图剪去自己的长发时,一股莫大的愤怒和惊慌笼罩了RK,他以自己最快的速度冲过去控制住了瑞琪。
他是那么生气,生气瑞琪这番举动就好像在无声的反抗他,他不喜欢瑞琪对他有任何的抗拒和忤逆,成年那天的那次拒绝已经足够了。
可他又是那么的惊慌,慌到他觉得瑞琪剪头发只是一个假象罢了,或许他的真正目的,只是想要杀死他自己。
出乎他意料的是瑞琪对突然冲过来的他毫无反应,他甚至还主动抬头看了RK一眼,只是那眼神空洞到让RK心惊,瑞琪整个人就好像一盘毫无机制的砂,没有喜怒与悲欢。就好像只剩下一具空壳,他的灵魂在这两年的折磨之中早已化为乌有。
RK害怕面对这样的瑞琪,他只能佯装镇定,然后把毫无反应的瑞琪拖到床上。
瑞琪没有反应,那他就让瑞琪有反应。
这一招果然有效,瑞琪面无表情的脸上在RK几次恶意的动作之下露出了痛苦的神色,就好像认命一般,他不再压抑自己,而是张大嘴任由各种声音从自己喉咙里传出。他甚至配合着RK的动作来调整着自己。
这样主动配合的瑞琪放在以往RK看了肯定会觉得开心。
而此刻看着这样的瑞琪,RK只觉得心惊。
7.
RK不知道为什么在面对瑞琪的时候他会变成这样,就好像这十八年里所有他小心翼翼埋藏着的不为人知的一面,在面对瑞琪的时候都可以毫无保留的发泄出来。
很多年以前,统治这片土地的国王英明神武,且与他的王后无比恩爱,在亲眼目睹妻子辛苦怀胎十月拼尽全力为自己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孩之后,心疼妻子的国王就下定决心绝不可能让妻子再经历一次生子之痛。于是在RK诞生之后国王就昭告天下,他将是王国唯一的继承人。
从小RK就没有享受过普通子民家孩童的快乐。
他不曾疯玩一天过后直接坐在山头等待那美丽的日出;他不曾同三五伙伴们一起玩骑士屠杀恶龙的游戏;他不曾享受与挚友玩伴一起学习讨论课程的时光——他甚至很少都能见到自己的父王和母后。
他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或许是五岁,又或者是更小,RK已经记不清楚了。总之从他记事以来,他每天面对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各种课程与训练:皇家礼仪、用兵之道、剑法骑射又或者运筹算数。
他是这偌大国土唯一的继承人,他肩负他这个年龄段不该承受的压力与重则。他没有朋友没有快乐,他甚至对自己的命运没有选择。他有着足够的天资,他也足够努力,他将这些繁重冗杂的课程完成的很好,他小小年纪就获得了王宫里所有人的喜欢和爱戴。他也完全能感觉到父王和母后对他的看好与器重。
但是他不快乐。
而瑞琪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的生命之中。
8.
如果说在王宫里,小王子RK是最受欢迎的那个人,那么唯一一个受欢迎程度可以与之并肩的,就只有贴身掌管王子起居的管家瑞琪了。
瑞琪是老管家的儿子,这个有着一头金发的俊朗男孩从进入王宫的那一天开始,就好像一缕阳光,温暖了严肃沉默的王宫。且不说他那双温润的双眸,既像神话中林间溪畔出现的神鹿的眼睛,又像是寻遍整个王宫能找到的最耀眼贵重的那枚祖母绿宝石。当他那双眼睛注视着你的时候,你就好像整个人都沐浴在冬日暖阳之下。
而且他还爱笑,所有人都知道老管家他那十二岁的儿子笑起来两个梨涡若隐若现,仿佛荡漾着一池春水。
这鹿一样的少年从初入皇宫的那一天开始,到如今整整十六年。从惹人喜爱的十二岁懵懂少年变成如今独当一面的二十八岁的大管家,每一天他都在用他无私的善意温暖着王宫里战战兢兢当差的底层佣仆。
也温暖着他们的小王子那颗孤独的心。
9.
自断发未遂被迫和RK纠缠///整夜之后,瑞琪遍发起了高烧。将近四十度的高温烧的平日里身体强健的青年此刻恍如一滩浑水,他头脑昏沉并且伴随着仿佛随时都会炸裂一般的疼痛,嘴唇干裂,喉咙口仿佛没有一丝水分,每一次的下意识的吞咽都会换来喉咙口和喉咙口之间干裂撕痛的挤压,就好像有一把小刀在划拉着他的嗓子眼,可他烧的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他无法张嘴说话,他甚至是连抬起自己眼皮的力气都没有。混沌占据了他的整个脑子和身体,他觉得自己仿佛要被黑暗吞噬一般。
RK急坏了。
十多年来被瑞琪服侍周到的连洗脸水都没有自己打过一次的小王子整夜整夜不合眼的在床边照看着瑞琪——他把自己柔软的大床给了瑞琪,为了方便照顾他只在床边简单的搭了一个躺椅。
他不是没想过和瑞琪睡在一张床上,可每当他靠近瑞琪的时候,他金发的管家哥哥即便已经烧的失去了意识,可一感知到他的气息,身体却遵循本能的发着抖。
他在害怕RK的靠近。
10.
王子殿下这几日一批又一批的从神///院召集医师。
闻讯赶来的么么在踏进RK寝宫之后,就看到昏睡在床上已经几日不醒的瑞琪。金发青年褪去了古板繁复的管家衣物,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病号服,从他大开的领口可以看到时隔多日却依然清晰的各种淤青///痕迹,这些罪///恶的痕迹顺着瑞琪突起的锁骨一路蔓延至衣领之内。么么相信瑞琪身上的伤远远不止看到的如此。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自己的青梅竹马,是这个王国平日里万人之上无比尊贵的王子殿下。而此刻小王子却只能无能为力的坐在床边,他甚至连一个拥抱也给不了瑞琪——因为同前几日一样,他只要一靠近,瑞琪就本能的开始颤抖。在看到一次又一次的试图伸出手去牵牵瑞琪放在软被之上的那只手,却一次次被瑞琪本能的害怕发抖给吓回来的RK。么么终于是忍不住了。
众目睽睽之下,平日里柔弱温和的公爵小姐冲上前去,狠狠给了他们的王子殿下一个响亮的巴掌。
么么抓住RK颈间佩戴的那颗红宝石,扯着它强迫RK那张面如死灰的脸面向自己:
“你都对他做了什么?”
11.
”么么,他是不是生我气了,他为什么还不醒来?“看到自己自从去了封地就再也不曾见面的青梅竹马,RK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他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眸迷茫而又可怜的看向么么,薄唇颤抖着,似乎是下一秒就要呜咽着哭出声。
”这两年,这两年无论我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他都没有这样过,没有这样一连躺在床上好几天,不吃也不喝,也不理我。而且他现在还发着烧,是怎么样夜退不下的烧啊!“RK颤抖着,他伸手抓住公爵小姐粉色的裙摆,无助的好像一个小孩。
么么叹了一口气,她把跪坐在床边的RK拥入自己怀里,任由这明明做了恶却好像被辜负的是他自己一样的人在她怀里哭着流泪。
在她五岁时候,因公爵之女的身份可随意出入王宫,这来来回回便和小小的RK相识了。只可惜后来她随着父亲去往领地居住,自此便很少再回王宫。不过她一直都和RK保持着通信。
在信中RK向她讲述了自己有了新的玩伴,他是管家之子,叫瑞琪。他比自己大了很多,但是却愿意陪着自己玩耍胡闹,替自己背锅,给自己善后,帮助自己维持在外人面前完美的王子形象。和他在一起是RK最快乐也是最期待的时光。
么么就是在这一封封书信往来里窥探到了RK年少的情///动。她没有刻意去引导RK向瑞琪表白,也没有直接否定RK对瑞琪的感情。身为王室成员她自然了解阶///级与阶///级之间的鸿沟有多深,可作为RK幼时唯一的玩伴,她能感觉到RK心中对这个管家之子的爱,她无法不去支持他。
但与此同时作为女人的直觉也让她在书信文字之间敏感的捕捉到了RK时不时流露出的黑暗一面——对瑞琪那隐秘的独占欲和控制欲。
么么不能就这么直接点出来,她只能委婉的在一封封回信里安抚RK的这种黑暗的想法。
两人就这么联系着,一直到两年前RK成年之际,他忽然单方面的和么么断了通信。
12.
么么安抚好RK近乎崩溃的情绪之后,告诉他在她的领地里有从遥远东方来的医师,她现在会快马加鞭赶回去将医师带来,而RK则要在这期间负责好好照顾瑞琪。
RK忙不迭的点头,现在无论是什么方法,只要能让瑞琪醒来他都愿意去努力去尝试。哪怕瑞琪醒来后想要离开王宫,想要离开他,他都愿意。
他曾以为自己无法接受瑞琪不在身边。可现在他发现,比起瑞琪的安危,是否存在自己身边这件事情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
”对不起,这两年做了这么多伤害你的事情。我不太会爱人,不知道该怎么去爱你。“
送走么么以后,重新担任起陪护工作的RK跪坐在床边,看着床上依旧高烧不退未曾转醒的人。他小声的诉说着,忏悔着,希望梦神能将他迟到的悔意带去瑞琪的梦里。
”从小父王母后都不在我身边,我面对的只有冰冷的铁剑长枪,繁琐的课程政要,课上是严肃古板的老学究,课下是对我训练从不手软的骑士长。”
”你知道吗,在你没出现之前,整个王宫里只有一个老厨娘对我最好。她不会因为我王子的身份而对我敬畏疏远,也不会因为这个而对我阿谀奉承。她就像对待自己的小外孙一样——她也说她确实有一个和我同岁的小外孙养在老家。她就真的像对待亲人一样对待我,她会对我慈祥的笑,她每次出宫会给我带新奇的点心和玩具,她会在我训练受伤时候给我包扎伤口,她包扎的时候会轻轻的吹一吹,然后告诉我‘勇敢的小王子不要怕,痛痛吹一吹就消失啦。’她每次那样吹一吹仿佛真的有魔力一样,那些刺痛的药水上在我的伤口上,居然一点也不痛。”
“我真的好喜欢她好喜欢她,在我心里她也早就是我的亲人了,她是我那时候唯一的温暖。”
“只可惜后来她去世了。”
“去世之前,她还留了一个东西给我,你猜猜是什么。”
“是一个风筝,那还是她最后一次出宫去特意寻来送给我的,她说她的小外孙在老家宽阔的田野里赤着脚和风赛跑,会和自己的父母一起扎风筝然后在晴朗的天气里去宽阔平坦的平原放风筝。”
“她说她记得每次放风筝的时候,她的小外孙笑得是那样开心。她说她看的出来,我在王宫里不开心。”
“所以她想送我一个风筝,希望我也能和她的小外孙一样开心。”
“可父王母后对我管的极严,他们是不会允许我在王宫里放风筝的。所以那个风筝被我珍藏着一直不曾放过。直到有一次王室狩猎,因为我那时候的学业没有达标,父王一气之下不愿意带我去,他要我留在王宫里完成剩下的课业,于是我只得孤独的一个人倚靠在城墙上,看着父王牵着母后乘坐马车扬长而去。那天我真的很伤心,但我没有哭,我甚至连一个悲伤难过的表情都没有显露出来。”
“等他们的马车走远以后,我跑回寝宫默默的拿出了那个风筝,我知道我想她了。所以那天我一定要在王宫里放风筝,不管照看我的大侍女在他们回来之后会怎样添油加醋的告状。”
“于是我跑到王宫里的一片空地上,学着老厨娘给我描述的她外孙放风筝的模样放着。可我从没放过风筝,在我手里它怎么也飞不起来。于是我就一遍遍的跑啊,看着那个我珍藏许久的风筝因为我的失误而一次次的摔在地上,我心疼。”
“说到这里你是不是觉得很可笑,在你眼里我这样一个不折不扣的小恶魔,要什么有什么的王子会心疼一只风筝。可事实就是这样,因为那是她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于是我就在心里决定,最后再放一次,如果这一次再放不起来,我从此便再也不放风筝了。”
“可能是在心底的祷告起了作用。这一次我终于放起来了。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开心。我一直跑啊跑啊,我生怕风筝掉下来了,我就一直跑,那风筝放得特别高,当时我就开心的想,她在天上一定能看到我放的风筝,她一定会收到我的对她的思念。”
“结果因为跑的太忘我了,我没有看清脚下的一块碎石,我摔倒了,膝盖也磕破了,风筝也晃晃悠悠的掉下来。”
“我很少哭,就连她去世的时候也没有。可那天的那个时候我真的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我强迫自己站起来,然后一瘸一拐的走到风筝挂到的那棵树下。那棵树太高了,对于那时候才八岁的还受着伤的我来说真的太高了。我无法从那棵树上取下我的风筝,这个认知让我沮丧和绝望。我觉得那一瞬间我再也控制不住我自己的情绪了。”
“可这个时候,你出现了。”
回忆起两人初见,RK连声音都轻柔了不少。那是他年少时候的一场惊鸿,是他十八年来最宝贵的珍藏。
那年八岁的小RK带着满心的委屈,忍受着膝盖上的疼痛,泪眼朦胧的仰头看向那棵高大的枝叶繁茂的大树。
可这一眼,他仿佛看到了神明。
阳光透过繁密的枝叶罅隙分割成点点不规则的光斑自上而下洒在地面和RK的身上。那树枝上坐着一个青年,他穿着朴素的粗布衣服,可他骨架修长纤细,竟将这粗布衣服完美的撑了起来。他鼻梁高挺,眉眼弯弯,碧绿的眼睛和这生长的茂盛的枝叶相辉映,一头金色的长发绑成小辫俏皮随性的垂在身后,他手里拿着RK的风筝。
然后RK就在夏日喧嚣的蝉鸣之音中听到神明用清冽好听的声音轻轻的对他说:
“嗨,小家伙,这是你的风筝吗?”
13.
么么找来的东方神医很管用。
当瑞琪时隔七天之后终于睁开了眼的那一刻,RK觉得自己的血液都要倒流了。比起在床上躺了这么久滋养的还不错的瑞琪,这些天几乎没怎么合眼的RK倒像是那个得了重病的人。他胡子茬啦,满眼血丝,额前的头发长到盖住眼睛。
他激动的想要凑上前去近距离观察瑞琪,想要问问他他还痛不痛,难不难受。可一想到连在睡梦中都抗拒自己的金发青年,他硬生生的止住了自己的脚步。只克制的吩咐了女佣们好好照顾他,而自己要去更衣洗漱。
躺在床上的瑞琪看着RK几近落荒而逃的背影。他没有出声挽留,刚刚摆脱了长达一周的高温折磨的青年现在脑内还是一片混沌。他疲惫的闭上眼睛,回忆起陷入昏迷时听到的那个声音。那声音让瑞琪想起了小时候的RK。
那年十八岁的瑞琪忙完自己的活以后倚靠在自己的秘密基地休息。闭目养神的他居然听到头顶一阵窸窣,他睁眼看去,竟是一只从天而降风筝挂在了离他不远的枝头上,身手敏捷的青年人三两下便将风筝摘到了自己手里,正欲下树找找风筝的主人,一低头就看到一个身着华贵服饰的漂亮小团子泪眼汪汪的看着自己。
小家伙的样子实在是太委屈了,于是瑞琪对他露出了一个安抚的微笑。三两下跳下树,把风筝交到小家伙手上的同时瑞琪发现他的膝盖还流着血,于是他把小RK带回了自己的住所,轻柔的给他上药。小家伙看起来很坚强,瑞琪知道那药水会刺的伤口疼,可小家伙却一声不吭。于是他便更轻柔了手上上药的动作,同时还一边轻轻的对着伤口处吹气一遍柔声哄到:
“勇敢的小男孩不要怕,痛痛吹一吹就消失啦。”
14.
瑞琪的身体完全恢复以后,RK履行了他的承诺,他给了瑞琪自由。
他从王室精心饲养的马厩里挑选出了最好的一匹马,又将沉重的金块打造成了轻薄的易携带的金叶子,装了满满一整袋。他托么么将这些东西交给瑞琪。可结果不出他所料,瑞琪没有拿那一袋金叶子,他只牵走了那匹白马。
城墙之上,RK静静的看着守城的士兵在自己的命令下为瑞琪放行。瑞琪褪去了绸缎做的名贵衣裳,换上了当初与RK初见时候的那身粗布衣衫,他骑着RK精挑细选的那匹白马,头也不回的往远方驶去。RK躲在一块城墙之后,静静的看着被他以不堪手段强留在身边两年的心上之人离他远去。
没有人知道小王子的内心有多想留住心爱之人。
但经过成长的小王子知道,给他自由才是最好的选择。
眼看骑马远去的人突然勒马停了下来。全心全意注视着他的RK忍不住从城头探出了身子。
于是他就看见他心爱的管家哥哥,在他八岁那年如同神明降临一般的人,全心全意陪伴他整整十年的心上人——他抽出了随身携带的佩剑,一手执剑一手抓起自己的金色的长发,接着毫不犹豫的一剑斩下。
齐腰的璀璨金发自耳畔齐断,瑞琪随手一扬,三千金丝登时散落了满地。
看到这一幕的RK像发了疯一般的冲下城楼。远处的瑞琪不曾停留,完成他想做的事情之后又继续拍马而去。当RK跌跌撞撞的跑到瑞琪扬发之地的时候,那里只剩下满地的金丝。
他蹲下身去,小心翼翼的将它们一缕一缕的拾起来。
他斩断了自己的长发,是否代表着他斩断了他和RK过去的这整整十年的欢喜与仇恨。
又或者说,他舍去了旧日曾经,准备迎来一个新的开始。
RK不知道,但他此刻有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的感觉。
15.
他相信终有一天他会和他的太阳再次相见。
他不奢求瑞琪的原谅,但如果真有那一天,他只想要问问瑞琪:
如果可以的话,我可以再次靠近你吗?
16.
五年之后,边境的某个山谷里,已经三十三岁的瑞琪正带着自己的白马寻找水源。很幸运的他们找到了一条清澈的小溪。瑞琪放开白马,让它自由的去寻找一个舒适的饮水点,而他自己则蹲在溪边掬起一碰清水想给自己洗个脸。
五年的漂泊时光并未在瑞琪的脸上留下什么岁月的痕迹,最多就是黑了一些,更加壮实了一些。但不同也是有的——就好比他再未曾蓄起长发,如今的他一头干练的金色到颈短发,显得他眉目之间更加俊朗。
他洗好了脸,马儿也喝饱了水,于是他站起身来重新给马套上马鞍,想要带它去往下一个未知的目的地。
牵着马转过身,瑞琪抬头看到的就是一个颀长的黑色身影立在他的身后。即使时隔五年,瑞琪也能一眼就认出他。
他不再是十几年前那个委屈巴巴的小团子,也不是五年前那个早熟却不懂如何爱人的小王子。现在的他是一名成熟的国王,是这偌大领土的主人。他的身高也已经超过了自己,他的肩膀变得更加的宽厚。
再次相见,瑞琪的心比他想象中的要平静,看到RK的改变他甚至忍不住在心里欣慰的赞叹一番。
两人就这么隔着一点距离相互凝视着,二人谁也没有说话,只听见静静的溪流声和刮过山谷的风声。
想着自己更为年长,理应先打个招呼的瑞琪抬头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他正欲开口,耳边却传来了一声久违的呢喃:
“好久不见,瑞琪。”
【END】
【玄亮】甜
#白帝城警告!是刀!
以下正文:
刘备看那烛光,一晃一晃,他朝烛台伸出手去,墙上慢慢拉长自己的影,还能见有几处熟悉的老茧,只是他病了,于是皮肉陷下去,几乎只包得住骨头。
他刚刚还听见外面嚷嚷着说丞相从成都赶来了,此刻却又静了下来,应是有些事情需要处理,刘备有点好奇,他想出去看看却没力气起身,皱起眉心想明明就在不久前自己还骑着马在打仗。
正想着,他听见门开的声音。
诸葛亮进来了,看到他的一瞬间明显有些错愕,随后好像就要掉眼泪了,虽然诸葛亮眼神一闪就又把情绪逼回去了。
但刘备还是发现了,他心里有些得意的想全天下怕是也只有自己能发现诸葛亮的小小心思了。
“陛下勿要担...
#白帝城警告!是刀!
以下正文:
刘备看那烛光,一晃一晃,他朝烛台伸出手去,墙上慢慢拉长自己的影,还能见有几处熟悉的老茧,只是他病了,于是皮肉陷下去,几乎只包得住骨头。
他刚刚还听见外面嚷嚷着说丞相从成都赶来了,此刻却又静了下来,应是有些事情需要处理,刘备有点好奇,他想出去看看却没力气起身,皱起眉心想明明就在不久前自己还骑着马在打仗。
正想着,他听见门开的声音。
诸葛亮进来了,看到他的一瞬间明显有些错愕,随后好像就要掉眼泪了,虽然诸葛亮眼神一闪就又把情绪逼回去了。
但刘备还是发现了,他心里有些得意的想全天下怕是也只有自己能发现诸葛亮的小小心思了。
“陛下勿要担心其他,只需善保龙体,好生修养......我刚刚已问过医官了,情况不算严重。”
诸葛亮的语气听起来就诚恳,刘备这么想。
没了自己,诸葛亮的心思就没人知道了,刘备很担心,担心以后怕是所有人都会被自己的小军师给骗了。
“我还是得操心下孙权小儿的,等过久,等我病好,我把荆州给打回来。”
刘备对着诸葛亮笑了一下,其实他操心的事一直有很多,内政要务啦权衡周旋啦等等,但诸葛亮太省心了,从来就不是都不是他所操心的人,不过直到现在事情就变了,他在病中的每一天都在想诸葛亮。
一开始他觉得这事儿够奇怪的,倒不是说不该想诸葛亮,只是他觉得他应该去操心一些更重要的事,比如怎么让刘禅平稳过度之类的,但后来他明白了,他不是在操心诸葛亮,是关心。
正如此时,刘备不用想都能知道外面怎样,无非是风雨飘摇之时,就像雷声震耳欲聋包裹住所有人,只有他能听见一丝泄露在外的杂音。
诸葛亮坐在榻侧,于是刘备支起身来,诸葛亮他他的印象里总是打扮的十分干练,以至于他想抚一抚诸葛亮的发端都不行,现在他终于发现了一缕没被束起的发丝,刘备伸手将它别到诸葛亮的耳后。
刘备想起自己年轻时那有些落魄的岁月,好像诸葛亮也曾对他也做过同样的事。
“早春露水重,别着凉了。”
诸葛亮说着,拿过他的手,放进了被子里。
刘备执拗的把手又抽了出来,指腹擦过诸葛亮的掌心,最终紧紧握住了。
“我初见你时,你还一身的年少意气,如今怎么变得苦大仇深的,多笑笑,我喜欢看。”
诸葛亮很配合的冲着刘备笑了一下,比哭还难看。
“哈哈哈哈哈......”
刘备看到诸葛亮的表情,忍不住笑出了声,只是没笑几声就开始咳嗽。
“笑什么?”
门外的侍郎端来了药,诸葛亮接了过来,挥手让他退下,他用汤匙轻轻搅着药汤。
“等你吃完了药,苦死你。”
“不苦,不苦,丞相喂的药比蜜还甜。”
这会儿诸葛亮就真的笑了,明眸皓齿,就像当年一样,他抬起碗吹了吹,一勺一勺喂给了刘备。
刘备被药苦的五官都快扭曲了,但等他喝完最后一口,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句。
“甜!”
诸葛亮笑着,变戏法似的从掌心里拿出颗糖来。
“我问过医官了,只许吃这一颗......”
来不及,就像一双手在推着他走,他停不下脚步,只能边走边回头。
刘备眯上眼,回味起诸葛亮刚到那天,那颗糖的味道,诸葛亮今天好像来看了他四五次,只是自己睡得昏昏沉沉,不太记得了,他听到走廊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他想应是自己醒了,有人去通报了。
不一会诸葛亮就来了,和往常一样,端着药坐在榻侧,用手里的汤匙轻轻搅着药,刘备还能看见他指头的关节处沾着一点墨。
刘备此时已坐不起身来了,诸葛亮几乎只能把药一点一点往他嘴里滴。
“我不想喝了。”刘备缓缓抬起手,把药推回去。“我想吃颗糖。”
“医官说......不能吃糖了。”
诸葛亮放下了碗,他一开始好像又要把刘备的手塞回被子里,可是动作进行到一半却顿住了,他紧紧握着刘备的手。
“孔明,我想吃颗糖。”
刘备的声音嘶哑,如风中残烛,却带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于是诸葛亮走出屋外,不一会就又回来了。
他把手放到刘备眼前,刷的一翻就变出一颗糖来,然后缓缓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刘备的嘴里。
“你看......”诸葛亮把手臂举起来。“我一直都是把糖藏在了袖子里......甜吗?”
“我好像有些尝不出来了。”
刘备摇摇头,他马上就看到了诸葛亮眼神里那一闪而逝的悲伤,于是冲他挥挥手,示意诸葛亮附耳过来。
“很甜!”
刘备凑在诸葛亮的耳边说,说完他就又有些困了,于是闭上了眼。
诸葛亮把他的手塞回了被子里,正准备走,刘备却用他仅剩的一点力气把诸葛亮往回扯了扯。
于是诸葛亮没了动静,好像一直坐在床边。
刘备的脸上传来熟悉的触感,好像诸葛亮正用手指划过他的鼻梁,听到诸葛亮压抑的泣声,甚至能感觉到诸葛亮有些炙热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
他依旧睡得昏昏沉沉,像是醒了,又像是没有,像是睡了很久,又像是只过了一瞬,等他再有力气睁开眼的时候,诸葛亮还是坐在他的床边。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刘备感觉自己来了力气,于是让诸葛亮把孩子们叫了过来。
刘备挨个把人叫到身前嘱咐,所有人哭的泣不成声,他下意识看向诸葛亮,只见他正抚着刘禅的背,于是等他交代完一切的时候,他又挥手让其他人退下,只留诸葛亮在他身旁。
刘备只觉得累,累的都快睁不开眼,他艰难的开口,同诸葛亮说着话。
“别哭,别怨自己,别太累。”
刘备刚说完,就感觉到自己手上滴了一滴泪,顺着缝隙流进他和诸葛亮的掌心,一个又一个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人闪过他的眼前,他不想去在乎这些,只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把手握得更紧了些。
“我闻坊间有些传说,说你颇通阴阳,也不知是真是假......总之我死后葬在哪里,就麻烦丞相来选了。”
“葬在......”
诸葛亮的语气颤抖着,都快压不下喉咙里的低泣。
“我的心上。”
刘备喉咙一甜,他突然发现自己尝得出味了,他想睁开眼告诉诸葛亮。
只是他再没力气去紧握着诸葛亮的手了,于是最终,还是缓缓一松。
ZT-刺蜀
几乎20年前的远古文,不好意思不记得作者是谁了。
史料来源:曹公遣刺客见刘备,方得交接,开论伐魏形势,甚合备计。稍欲亲近,刺者尚未得便会,既而亮入,魏客神色失措。亮因而察之,亦知非常人。须臾,客如厕,备谓亮曰;“向得奇士,足以助君补益。”亮问所在,备曰:“起者其人也。”亮徐叹曰:“观客色动而神惧,视低而忤数,奸形外漏,邪心内藏,必曹氏刺客也。”追之,已越墙而走。难曰:凡为刺客,皆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也。刘主有知人之鉴,而惑於此客,则此客必一时之奇士也。又语诸葛云“足以助君补益”,则亦诸葛之流亚也。凡如诸葛...
几乎20年前的远古文,不好意思不记得作者是谁了。
史料来源:曹公遣刺客见刘备,方得交接,开论伐魏形势,甚合备计。稍欲亲近,刺者尚未得便会,既而亮入,魏客神色失措。亮因而察之,亦知非常人。须臾,客如厕,备谓亮曰;“向得奇士,足以助君补益。”亮问所在,备曰:“起者其人也。”亮徐叹曰:“观客色动而神惧,视低而忤数,奸形外漏,邪心内藏,必曹氏刺客也。”追之,已越墙而走。难曰:凡为刺客,皆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也。刘主有知人之鉴,而惑於此客,则此客必一时之奇士也。又语诸葛云“足以助君补益”,则亦诸葛之流亚也。凡如诸葛之俦,鲜有为人作刺客者矣,时主亦当惜其器用,必不投之死地也。且此人不死,要应显达为魏,竟是谁乎?何其寂蔑而无闻!(见《三国志诸葛亮传》注引郭冲五事之二,虽然事实不可靠,但也是绝好的小说素材。)
(一)
其实我不愿意当刺客。
我的理想是做一名真正的将军,率领大军在战场上与敌人拚个你死我活。我的武功是一流的,兵法也是一流的,我还有出色的智谋和口才,我相貌堂堂,一看就是个英雄人物。可是,我出身太卑贱了,我没有威望,没有名声,所以我只能做夏侯渊将军的贴身家将。
夏侯将军一家对我恩重如山。我是个孤儿,全家人在战乱中死光了,夏侯将军从死人堆里拾起了我,养在家里,给我饭吃,给我衣穿,教我骑马,教我射箭,教我各种武艺,后来还教我读书,教我学兵法。虽然不是他一个人教的,但所有的恩情都属于他。
只有一件事让我遗憾。夏侯将军从来没有把我当成大人物看待,只把我当家将使用。如果他把我放在适当的位置上,定军山一战,夏侯将军就未必会战败身死。他只会给我恩惠,从来也不问我对战局有什么意见。当我想主动进言的时候,他拍拍我的肩膀,笑一笑,打发我去干一件不太重要的事。他这个人,实在是太自信了!他的悲剧是自信自负的悲剧。
现在,夏侯将军死了,全家人都悲愤交集。我养了两个月的伤,回到将军的府中照料,原先的二十名家将,现在只剩下我们六个了。
夫人去向魏王哭诉,只哭回来漆盘中的二十锭黄金。魏王说,如果夫人急于报仇,可以先派个剌客入蜀。而大军攻蜀报仇,必须等待合适的时机。
夫人把我们六个叫到一起,询问谁愿意入蜀行剌刘备。大家面面相觑,都没有回答。我们不是不想为将军报仇,而是觉得入蜀行剌的事匪夷所思,没有必要白白搭上一条性命。大家都知道,刘备出身行伍,有一身武功,而且他身边还聚集了很多猛将和侍卫,行剌他比登天还难。
夫人看我们不说话,就放声地哭了,说将军生前白疼了我们这几个小伙子,现在连个报仇的人也没有,只有等他自己的孩子长大了再说。
说实话,我是有信心去行剌的,只是不愿意学习荆轲和专诸,把自己一身的本事,浪费在行剌这么一件小事上。我知道,即使行剌成功,我自己也会变成一堆肉酱。
夫人越哭越伤心,我们大家也流下泪来。那天,没有出太阳,天上是一层阴云,刮着冷冷的北风,院里的树枝在风中呜呜作响。最后,我终于忍不住了,走到夫人跟前,端起那盘黄金,跪了下来,夫人的哭声渐渐停止了。
(二)
随后的几天,我开始做准备。我是孤儿,没有什么家累。但是,我在长安城里有一个相好的姑娘,不怕天打雷劈,当初和她好上,我是用了强迫手段的,后来她们家也认可了,只是一直没有举行婚礼。夏侯将军的家将平时都很跋扈,老百姓谁敢说个不字?但人家不给我们举行婚礼,仍然说明在礼制上不承认我们的婚姻,只是屈服于势力而已。
我很愧疚。虽然贵为夏侯将军的家将,但和普通的士兵并无不同,性命朝夕不保,一般的人家谁肯把女儿好好地嫁我,这么做也是没有办法。我知道那姑娘已经怀孕了,将来不知道是生儿生女,但是这二十锭黄金不是小数目,足以报答她和她的全家了。我这一走,就再也见不着她了,说实话我有点依依难舍。她给过我幸福,给过我快乐,以后还会给我一个后代。我去做亡命之徒,实在对不起她。
我自己平时还有些积蓄,入蜀的费用是足够了。我那五个兄弟,出于抱歉的心理,每人都给了我不少钱,每人都请我喝了一次酒。说实话,我虽然厕身于家将之列,但我和他们在根本上是不同的,我心里有一种优越感,因为我除了武功之外,还有一肚子学问。不过,既然他们送给我钱,不收白不收,哪能便宜他们?
夫人送了我一匹好马,一口剑,一身旧衣服,还有一些银子。除了银子之外,其它几样东西,都是将军生前用过的,睹物思人,我落下了伤心的泪,虽然我不愿意做剌客,但为将军而死,仍然是应该的。权衡轻重,我只有抛弃我心爱的姑娘和相濡以沫的弟兄。
弟兄们一直护送我进入子午谷,从这条山道一直走下去,就是刘备的势力范围汉中了。以前,那是我们将军的地盘,被刘备抢去了,将军为了保卫领土,英勇战死。
离刘备的前哨还有五十里的时候,我和弟兄们分了手。吩咐他们原路回去,不要担心我。大家下了马,一个一个地走过来抱我,拍我的肩膀,说了许多动情的话。最后,大家打开牛皮酒囊,把酒倾在黑瓷碗里,一人喝了几碗,把碗一摔,就分了手。
我牵着马,站在山道上,目送他们消失,心里不由地骂道:这群懦夫!为什么不敢和我同行?
我找了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把马拴在树干上。自己在大石头上坐下来,取出剩下的酒和牛肉干,一边吃喝,一边想着入蜀以后的计划。
我没有见过刘备,不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我应该想什么办法接近他呢?平时大家聊天的时候,常常谈起刘备,暗暗地也为这个人挑大拇指,说他是个英雄。要刺杀一位英雄,既是非常困难的事,也是非常剌激有趣的事。
刘备是涿郡人,一个落魄皇室。既然是皇室,总应该有些刘家皇室的臭毛病吧?他爱好什么?美酒还是美女?但我也听说他年轻时曾经卖过草鞋,家里是很穷的。穷人家出来的人,一般都能吃苦,不会有太多的毛病。我如果要接近他,就要找出他的毛病来,对症下药。
我靠着石头想了一个晚上,冰冷的风把我骨头都吹僵了。第二天早上起来后,我找了个小水潭洗脸,在倒影中,我发现自己一脸的风尘之色,这正是过关所需要的,如果白白胖胖的,对方的兵将会怀疑。
洗完脸,我已经有了个初步的计划。除了剌客这一条不能泄露外,其它的最好实话实说,见了蜀兵,我就说我是去投奔刘备的。我想,他们现在最缺少的,就是像我这样的,能打仗的人才。
(三)
顺着山路走了五十多里地,果然就看到了蜀兵设置的寨栅。那里有四五十个兵在守卫,寨栅的空隙里,能看见几具弩箭和一些石块。山道很窄,走到寨栅跟前是一个上坡,地势险峻。我想,有四五十个人守卫确实够了。
当我走到寨栅跟前时,上边有人开始问话:
“哪里来的?”
“关中。”我回答道。
“干什么来了?”
“投奔左将军立个功名。”
“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当兵的,在夏侯渊将军手下。”
“身上有兵器吗?”
“只带了一把剑。”
“把剑扔上来。”
我依言把剑摘下来,扔到寨栅上边去,有个当兵的身手敏捷,顺手一抄,就把剑接住了。接着,寨门开了,我纵马走了进去。几个当兵的过来,检查了一遍我所有的东西,然后又把我的东西整理好,宝剑也还给了我。
我注意到,这些蜀兵没有动我的钱和银子。但我也是行伍出身,知道当兵的辛苦,便自己取出一锭银子来,双手递过去,说:“给各位弟兄买杯酒吃。”
几个蜀兵看着银子,眼里冒火,但有点畏缩不前。最后有位小个子走了过来,把银子接过去,举起来对大家说:“你们都看见了,是他给咱们的啊。这位兄弟贵姓啊?”
“我姓郭,郭檀。”
“多谢郭兄了,以后就是自己人,下次见面我请你。到那边去,有人会带你去见魏大人。还有,你要记住,我们左将军已经进封汉中王了,以后要改口叫王爷。”
经过了那座寨栅,我才发现里头别有洞天。寨栅不过是入蜀的第一个小关口,四五十个人把守要塞,里头是一个葫芦形的谷地,两边的山不太高,都可以驻兵,居高临下。对面是一座大城池,城墙是用石头垒成的,非常高,城上的守军也非常多,这才是入蜀的真正关口。如果在这里攻城,那简直是自蹈死地了。
这次过关比较简单,城上的守军简单地问了两句,就开了城门。经过城门之后,里头是个大兵营。有位蜀兵走过来,说带我去见魏大人。这位魏大人,想必就是刘备新提拔的将军魏延了。
(四)
走进魏大人的中军大帐,看见魏大人的时候,我心里着实吃了一惊。这位魏大人,长得和我很像,简直就像兄弟一般,不过他看上去年龄比我大七八岁。
魏大人也吃了一惊。当兵的向他说明情况,他一挥手,当兵的就出去了。
魏大人走过来,拉住我的手,上下打量了半天,最后说:“猛一看,你和我很像,仔细看,还是有些不同的。哈哈哈,快坐下。”
我的心情马上放松了,听他的话坐了下来。说实话,我是最喜欢和军人交往的,军人和军人在一起,共同点很多,几句话就能熟悉起来。
魏大人给我倒了一碗酒,我仰头喝了。他一愣,又倒了一碗,我又喝了,结果第三碗也马上喝了。魏大人歪着头,笑眯眯地说:“你没说假话,你确实是当兵的出身。哈哈哈,我叫魏延。你贵姓?”
“我叫郭檀,以前在夏侯渊将军手下。将军战死之后,我们都乱了,想来想去,就想到这边来,建个功名。”
“夏侯将军是个好样的,你跟着他干,肯定错不了。不过,我也是好样的,你肯不肯留下来,在我这儿当个差事?”
“不,我想到成都投奔汉中王去。”
魏延忽然把眼一翻,右手的黄铜酒壶,就朝我头部飞了过来,紧接着,他像头野豹子一般,猛扑过来,朝我的胸口就是一拳。
这些花样,我在夏侯将军那里见得多了。我坐着没动,右手接住飞来的酒壶,把酒壶朝魏延的拳头跟前一送,酒壶嘴正对着他的拳,他要真打,这只手就得受伤。这就得看他是不是一个脓包了,真正的将军是能够及时收住拳头的。
说时迟那时快,魏延将拳变掌,一翻手腕,绕过了酒壶,在我的手腕上一托。转一个身,另一只手臂的肘部曲起,朝我的胸口撞来。
我不想用太高明的招势折辱他,丢开酒壶,身子朝后一倒,打了滚翻身起来,已经让过了魏延那一招。不想魏延已经趁势飞起一脚,又是踢向我的胸口。我身子一矮,一只手抓住他的脚,另一只手变成爪,抓向他的裆部,离那里还有两寸的时候,我手停了下来,笑着对魏延说:“大人,你再不住手,我可要抓你的命根子啦。”
“好样的!”魏延也笑了,潇洒地将脚收回,坐了下来,我发现他面不改色心不跳,是一位武功高手,当然我也一样。
“我这两下子怎么样?”我问魏延。
魏延哈哈一笑:“不错,和赵子龙将军过十招没问题,好样的,汉中王会喜欢你的,他特别喜欢武功好的人。你到成都会有出息的,我放你走。”
魏延这句话对我的打击太大了,难道以我这样的身手,只配和赵云赵子龙过十招?那十招以后,我岂不是会死在赵云之手。当时,我感到浑身冰凉,觉得入蜀行剌的计划根本不可能成功。
魏延察觉到我的脸色变了,他在我肩头拍了一拍,说:“不要难受,蜀中能和赵子龙过十招的人是有数的。凭你的本事,以后当个将军没有问题。我这个汉中太守,就是直接从士兵提拔起来的。”
“谢谢大人,我会感激你的。我什么时候可以去成都?”
“不着急,住几天再走。咱哥俩有缘,好好聊聊。”
(五)
我在汉中待了半个月。魏延把我当亲兄弟看待,每天都会摆一桌酒,请我和他的几位亲信将军一起痛饮。他正处于人生的得意之秋,刘备率军攻打汉中,和夏侯将军作战时,魏延还是个普通小兵,表现非常出色,汉中平定之后,刘备在汉中自称“汉中王”,破格提拔小兵魏延担任汉中太守,全面负责汉中的防务。
这种人生际遇让我羡慕不已。以前我曾说过,夏侯将军如果肯听我的建议,肯把我放在重要位置,他的定军山之战就不会败,他自己也不会死。可是,夏侯将军不像刘备这样善于破格用人,我对他来说,只是心腹的家将,不是帐下独当一面的大将。唉,我本来也可以当一当汉中太守的,我的本领绝对不在魏延之下,只要给我机会,我的表现要比魏延好几倍。
当然我相信,魏延也是好样的,他不是脓包,是个大将之才。可惜,我注定不会做大将了,行剌刘备的事不管成功不成功,我都是死路一条。如果成功了,历史只会记住一个叫郭檀的剌客;如果不成功,我的名字就和骨肉一块朽烂了。
我好羡慕魏延,他有一个好主子!他比我幸运。同时我也嫉恨魏延,凭什么他就能当汉中太守?这半个月中,我有意识地张扬我和魏延的友情,目的只有一个,不管我行剌是否成功,只要暴露了,魏延就会受到牵连。如果他被处死,那么我也算替夏侯将军报了一点小仇,替魏王除去一个大患。
我把我自己创造的十招剑法教给魏延,魏延也教给我一些射箭的窍门。但是,我绝对不和他谈兵法,不能让他知道我的其它本事。在他的心目中,我就是一个武功不错的老兵而已。
半个月后,魏延终于肯放我去成都。临行,他替我写了一封推荐信给汉中王。他的书法实在不怎么样,只会写规规矩矩的隶书,不懂得一点变化,这方面他和我差远了。不过在信中,他向汉中王夸耀我的武艺,说我可以和赵云过三十招,非常难得。
他不知道,只能和赵云过十招已经成了我的心病,到成都以后,我绝对不会再显示武艺的。我要用别的方法接近刘备,不能让刘备看出我有很高的武功。这也是聪明的办法,出其不意,才能侥幸制胜,既然打不过赵云,就不能和他正面为敌。
从汉中到成都,一路上我的心情很复杂。这里到处在搞建设,刘备得了汉中以后,沿路修建驿馆,加强蜀中和汉中的联系。前几天听了魏延发迹的故事,现在又看到蜀中的建设,我的心情真的好乱好乱,我有点把握不住,我是行剌来了,还是真的投奔刘备来了?
到了成都以后,发现市面繁荣,一切井井有条,据说这都是董和刘巴还有诸葛亮的功劳。我身上带的钱还多,就在离汉中王府不远的地方,找了一处临街的客店住下,慢慢地等待机会,慢慢地观察刘备,寻找接近刘备的办法。
(六)
在成都的酒楼上喝酒,实在是一件最惬意的事情。这里酿造的酒比别的地方好,这里的菜麻辣味很多,都非常对我的脾气。只有一点,我带来的铜钱不太好用,只能用银子兑换了一些蜀中自铸的大钱。后来,我又成功把自己的铜钱转手让给了客店老板,他给我兑换了一些大钱。我知道这里头有油水,但是装糊涂也无所谓,反正我是过一日少一日,行剌刘备的行动开始之后,只有一条死路而已。
白天我就在酒楼上消磨时间,晚上在客店里也玩一些花样,老板看我一个人孤独,就推荐了一位妓女来陪我。这姑娘长得不错,只有十七岁,我不太习惯她的口音,其它方面倒是挺好的。我给了她一大笔钱,把她长期包了下来,渐渐地,便忘了长安那位姑娘。
在酒楼上的窗口,我每天都可以看见刘备。我起得晚,刘备早晨出府我看不到,中午回府,下午出府,晚上回府,都可以看个清清楚楚。
刘备平常总骑一匹大白马,身上穿着铠甲,头上戴着头盔。不过奇怪的是,他的盔甲三天两头地换,有时是金甲,有时是银甲,有时是铁甲,有时是皮甲,我有点想不明白,难道刘备也和女人一样,有换衣服的癖好?
有一次我向店小二提起这个问题,店小二嘿嘿地笑道:“汉中王这个人,没大没小,一高兴,就把自己的战袍和盔甲赏人,有时候赏得太多了,自己只能凑和穿铁甲和皮甲。好在我们这里的兵器营天天都在打造兵器制造盔甲,总少不了汉中王穿戴的,他也总是穿最好的。”
我听了这话就笑了,看来刘备归根结底还是一个老兵。这种习惯,只有老兵才会有,一般的达官贵人,做一身好盔甲,宝贝得不得了,哪里会让别人碰一碰?
刘备的护卫队,有五十人左右,都穿清一色的铁甲,骑着披甲的战马,拿着一样的长矛,看上去威风得很。赵云我也总算看见了,他每次都和刘备在一起,总是跟在刘备身后。因为头上戴着盔,包裹严实,他和刘备的相貌我没有看清楚,保能看见半个脸和眼睛。刘备的脸和赵云的脸都是白,刘备的眼睛大一些,赵云的眼睛小一些。
我大概估计了一下,赵云的个子能比我高一头,长得也比我壮实粗大。刘备的个子不算高,不过他的长胳膊是很突出的,这种人往往善于射箭。
他们每天出府,是到城外的军营中指挥练兵,非常规律。城里的政务,据说刘备从来不管,都交给诸葛亮来管理。我也看见过诸葛亮,他出门也是骑马,不过穿戴打扮是文官服色。他的脸我看清楚了,长得也算相貌堂堂,很威武,眼睛很大,眼神很亮,黑胡子也长得很茂盛。
在酒楼上,我听人仔细讲了刘备和诸葛亮会面的故事。刘备听说诸葛亮是个贤才,亲自上门去拜访,结果诸葛亮不在家,刘备跑了三次才见到人,见面长谈了一次,刘备就把诸葛亮待如上宾,请到了自己府中,并给人说自己是如鱼得水。
我分析了很长时候,终于得出了结论。刘备的弱点就是太容易相信人,只要能够用语言打动他,他就会立即加以信任,信任之后,也就不再防范。现在,诸葛亮整天在干什么,刘备根本不管。我想,我接近刘备的方法也应该是一次长谈。
我不知道诸葛亮在隆中的草堂里都对刘备讲了什么,但我想,一定和打仗有关。看刘备成天练兵这么起劲,他肯定是想打仗,打谁呢?不是要打江东的孙权,就是要打我们。这老小子是个吃人的野兽,不把天下搞定了,他是不会歇手的。
我又想,他现在总不至于就打孙权吧?他们两家结过亲,又是盟友,要打,肯定是先打我们。听说,关羽在荆州已经出兵攻打樊城的曹仁将军了,刘备说不定会命令魏延出兵关中。打我们,不是容易的事,我们魏王用兵也是好手,而且我们这方面的兵很厉害,我们的骑术、箭术都比蜀中的兵强。
我就这样想来想去,想了许多天,最后认为,最直接的办法是就是最好的办法,我当面拦他的马去。
(七)
这天的黄昏,我在酒楼吃饱喝足了,估讨刘备就快要带兵回府,便昂然下楼,往街心一站。
我相信我还是具备大丈夫的魅力的,我个头大约有八尺五寸高,白面长须,非常威武,站在街心就像半截银塔一般。我头上戴着魏王设计的那种皮弁,说明我是个武人。身上穿着半旧的青布长袍,说明我有文人气质,并且有点落魄。我身子侧立,右手握着剑柄,把头高高地昂起,等待着刘备的马队。
就这样站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马队像平常一样过来了。到我跟前时,他们有点惊异,都勒住了缰绳。
“关中郭檀,拜见汉中王!”我不卑不亢地作了一个长揖,朗声向刘备问候。
刘备立即从马上跳了下来,走到我跟前。这时我发现,他比我矮一截,大概只有七尺五寸左右。
“哦,郭先生,你是专门在这里等我吗?”刘备说话南腔北调,不过还是以涿郡口音多一些。
“是的,专来投奔王爷。”
“好好好,子龙,快牵一匹马来,给郭先生骑上。”刘备回头吩咐赵云,又转过头对我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快到我府里去谈。”他的热情让我感到一丝慌乱。
赵云跳下马来,把自己的马缰递给我,伸手一扶,我就上了马。刘备也上了马,赵云和另一名骑兵挤在一匹马上,大家奔向汉中王府。
初见面的印象让我很高兴,刘备和魏延一样,一身的老兵习气。这样的人比较随和,容易相处。相信几天之内,我就能接近他,寻到下手的机会。
(八)
刘备是个自来熟,他只和我说过两句话,就把我当老朋友看待了。进了府之后,他吩咐人给我找一套新衣服,让我去洗个澡,然后到大厅和他共进晚餐。他自己,向我告了个便,钻进内室更衣去了。
我顺从地跟着王府的男仆进了一间静室,那里有一大桶热水。他伺候我洗过了,取来内外一整套新衣,都是用蜀锦做的,内衣是素色的,外套颜色很鲜艳,我竟有点不习惯。衣服穿上之后,我发现很合体,大小差不太多。
男仆笑着说,汉中王平时准备了许多新衣服,专门给新朋友穿,各种式样大小都有。还说,蜀中最不缺的就是锦了。
我有点诧异,刘备把新结识的人称为新朋友,而不叫部属家将幕僚之类。我想这和他的贫寒出身有关,穷孩子一般都爱交新朋友,长大了也是如此。我心里有点喜欢这位刘备,想到几天之内就要杀他,忽然便悄悄地叹了一口气。我心中想,如果动手杀他,我一定下手快一些,准一些,不让他感到痛苦,毕竟他是杀害夏侯将军的仇人啊,此仇不能不报。
我换好了衣服,把自己的剑挂在腰带上,正要去大厅,刘备便穿着一身锦袍子来看我了,他的身后跟着同样穿锦袍的赵云。
刘备看见我,先是上下打量了一下,笑着说:“洗过澡之后,一下子精神多了。哈哈,郭先生的仪表,比马孟起还要强一些呢,本领也一定和马孟起赵子龙差不多。”
我也快活地笑了,我知道马孟起就是马超,是西凉有名的美男子。其实我和他差得远,刘备是哄我高兴,是客气。赵云也跟着笑了,我发现赵子龙是个非常威武的人,他看上去比我雄壮。刘备的相貌却不怎么样,脱去盔甲之后,他看上去像一位胖老太太,头上有花白的头发,嘴巴的上下左右是光的,没有胡须。不过他的一双大眼睛顾盼生姿,虎虎有生气,亮得像贼,一般的胖老太太是不会有这个样子的。
刘备左手拉住我,右手拉住赵云,三个人说说笑笑地走向大厅。不过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是跟着笑,毕竟我和他是初识,还不太熟悉呢。
(九)
刘备的餐厅很大,能坐四五十个人同时吃饭。刚才那一队铁甲骑兵这时都坐在那里等着呢,铁甲卸去之后,都是清一色的锦袍,腰下佩剑。从剌客的角度来看,刘备这种用餐方式,是很有效的防卫措施,谁在要这种场合下出手,那等于是向五十几个勇士挑战。我可没有这个胆子,我和刘备一对一没问题,对付赵云就有点难,对付这五十几个,我就死定了。
晚餐其实并不丰盛,但十分豪迈。大块的牛肉羊肉,大壶的热酒,熬得很香的稀饭,大米干饭,大饼子,白馒头,大锅的烩菜。大家吃牛羊肉时,不用筷子,都用随身的小刀切割,一时间刀光闪闪,肉汁淋漓,众人大呼小叫,划拳行令。刘备厕身其中,乐呵呵的,吃得很香。但是他仍然很关注我,不时地问我想吃什么。
我也是行伍出身,最喜欢这种吃法了,也就不再客气,撕了一大块肉就吃。我只有长剑没有小刀,不能像他们那样切割。
刘备看出来了,他把自己的小刀给我扔了过来,准确地扎在我面前的木盘上,我吃了一惊,他冲我一笑,把小刀鞘也扔了过来。当然,很快就有人给他另外取来一把小刀。
我一边吃一边想,刘备既像个老兵油子,又像个土匪头子。在这方面,我们夏侯将军比刘备强,夏侯将军虽然也挺随和,但总还有个分寸礼数,有贵族风范。
吃完了,喝完了,大家把油嘴一抹,有的人已经很累了,就斜着歪着躺着,不成体统。刘备倒还是正襟危坐,丝毫不乱。他让人递给我一壶酒,示意我再喝,然后自己斟了一碗,慢慢地喝着,他真是好酒量啊!
“郭先生,翻山越岭地跑到成都来,对我刘备有什么见教啊?”他一边喝着,一边漫不经心地和我谈话。
“不敢,郭檀在关中待不下去了,想到成都谋个出身,立个功名。”我还是这几句老话,升官发财人人都想,这么说是不会错的。
“嘿嘿,在魏王的驾前,也一样可以谋出身立功名啊。以前我在魏王手下待过,知道魏王也是个很爱才的人,郭先生怎么不在中原试试运气呢?”
“王爷这话原本不错,可是魏王迟早是要当皇帝的,魏朝的官我是做不来的,我要立功名,还是跟着汉朝的人马好。”天理良心,这几句话我也就随便一说,从我心里讲,只要是做官,哪个国哪个朝都是一样的。
刘备仰头喝尽了碗中的酒,把碗重重地往桌案上一放,沉声说:“只要我刘备活着,绝对不会让他曹操当了皇帝,我不会让他安宁的。”
“是啊,所以我翻山越岭地到成都来投奔您,我相信您一定能办成大事的。”
他哈哈哈地笑了,随后说:“跟着我,不会让你委屈的。有多少本事,让你使出多少本事;立多大功劳,就让你做多大的官。今天太累了,你随子龙去休息。明天我不出操了,专门和你聊。”
说完,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十)
这时天已经黑了,我跟着赵云走进了一间屋子。
“这是我的床榻,你今晚就睡在这里。本来我应该回避的,但你初来是客,我就陪陪你,在这边打个地铺。”赵云说话也很随和,行伍出身的人都是这样。
“赵将军没有家室吗?”我问道,其实我心里想着客店里那位小妓女柳絮娘呢。
赵云笑了笑,说:“有,我每隔十天回家住一夜。到成都以后,主公给我娶了一房妻室,现在膝下已经两儿两女了。”
“哦,汉中王待人不错。”我说。
“是的,你要真心跟着主公,时间长了,你会发现他有许多好处。”
这时,有位仆人背着一张竹榻进来,另一个仆人抱着一副铺盖,说是刘备让送来的。赵云说:“正好,我不用打地铺了,竹榻我睡,新铺盖你用。我估计,再过一会,主公会派人把你客店里的行李搬过来。他这个人,做事很细心的。”
我答了一声是,再也说不出其它话来。过了一会,果然有人送来我的行李,并说房钱已经清了,妓女柳絮娘也替我打发了。那人最后说:“主公让郭先生不要担心女人,以后什么都会有的。”
我向仆人道了谢,赵云要帮我铺床,我推辞了,自己铺好,脱衣睡下。那边赵云也睡下了,不过他只脱了外衣,内衣仍然穿得很整齐。
“赵将军喜欢穿着内衣睡觉啊?”我笑着打趣道。
“不是,我住在府里是保护主公,一有动静我就要起来的,你看,我的剑也放在身边呢。”
我打了一个冷战。我来成都当剌客,却和老虎睡在一个屋里头。
赵云转过身,盯着我露在被子外面的胳膊看了半天,笑着问:“郭先生能开几石的弓啊?”
“啊?……我没有试过。”
“我估计,你能开五石弓,一看胳膊就知道了。我能开十石。”他挽起袖子露出肌肉给我看。
我又打了一个冷战。我怎么会和他睡在一个屋里?他赤手就能掐死我。
“将在谋,不在勇。”我冷冰冰地给了赵云一句,我实在不能容忍他的优越感了。
“先生说的是。如果先生有好谋,我一定帮你冲锋陷阵。”赵云笑了一声,过了一会,他已经鼻息如雷。
我一晚上也没有睡好觉。
(十一)
第二天起来,和赵云一起吃早饭,然后去书房会见刘备。我知道,今天这是正式的会谈了,如果我表现得好,刘备就会充分信任我。
今天的刘备显得有点一本正经,他文质彬彬地请我和赵云坐下,侍女端上茶来。书房不是很大,刘备坐在正北面的上座,我坐在东边的客位,赵云坐在西边,我们三个人形成一个三角形位置。我离刘备大约一丈远,离赵云有一丈五,赵云离刘备有八尺左右。
之所以这么盘算,是想计算出手的可能性。我知道刘备常年练武,身手还是敏捷的,如果我出手剌他,他最可能的反应是掀起面前的硬木桌案,挡我一剑,只要挡住这一剑,赵云就能冲过来。我完全没有胜算。
如果房内没有赵云,我能保证在第三剑剌中刘备。他虽然有武功,但毕竟是五十几岁的人了,就是年轻,他的武功也不如我。所以,引开赵云是关键。
赵云曾说他每隔十天回家住一晚,我要出手,就要等赵云回家的那天。现在,还是好好地和刘备谈天下大计为好。
刘备和昨天判若两人,他喝着茶,目光注视着我,慢慢地说:“昨天练兵回来,我已经很累,待先生实在简慢了。今天,我们好好聊一聊。”
“郭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请王爷询间。”我也冷静地说。
刘备摇了摇头,说:“不要叫我王爷,叫主公就行了。先生对中原的局势怎样看?”
我知道,这就是刘备的考试题了。我知道,编谎话总是容易出漏洞,我干脆还是实话实说,只瞒去剌客这一条。
“我从关中来,以前在夏侯渊将军手下做事。对魏王手下的大军还是比较熟悉的。魏王的兵马训练非常过硬,马匹多,骑兵的武功都很好,步兵的战法也非常丰富。所以,我觉得主公如果要和魏王的大军作战,尽量避免在平原上交锋,能够利用山地最好。我刚到成都,不太清楚主公部下兵将的情况,但我想,主公的兵马肯定比魏王要少许多吧?”
刘备点了点头:“是的,我的兵马这几年增加了不少,但总数仍然比曹操少。以后你就直接叫他曹操,不要一口一个魏王,我听着烦。”
“是,我一向叫惯了,现在就改,叫他曹操。”
刘备又说:“你刚才讲得没错,曹操的兵马很厉害,骑兵最好,步兵也很会射箭。明天我让你看看我的兵马,你就明白了。赵云,你把侍卫们叫到门口来。”
我吃了一惊,但发现刘备可能有别的用心,就镇定下来,没动。赵云站起来,走到门口,离刘备有三丈远了,这是我一个机会,但是我不敢动手。
五十个侍卫很快聚集到门口,刘备说:“大家一人讲一句话,给郭先生听。”
那些人一人说了一句,有的说“你好!”有的说自己的名字,我听出来了,他们全是北方口音,而且以河北口音居多。刘备一挥手,那些人散了。
刘备说:“我手下这批猛将劲卒,大部分仍是北方人,骑马射箭都是好手,如果使用好了,他们个个都会成为出色的将军。”
我明白了,刘备是想用这个来说明他的部队并不比魏王差,北方人都善于骑射,河北人离匈奴近,武功也最好。
“粮草军需的转运也非常重要。”我又说,“曹操在中原实行屯田制,积攒了很多粮草,转运也非常便利。这一点,主公应该考虑。”
刘备听了,皱了皱眉头,说:“这方面的事我都交给诸葛亮了,他是个大才,这几年也给我积累了不少粮草军需。但是你知道,我们处在群山之中,要用兵中原,粮草转运是个大难题,这方面我确实比不上曹操。”
“总应该想一些好办法吧?”好办法我也没有,但讲出来就说明我很懂。
“会想出来的,诸葛亮脑筋特别好,他会想出好办法来的,不过现在还没有。”刘备摇了摇头,非常遗憾。
“我想从荆州出一路兵进攻宛城洛阳,运粮就比较方便。另一路大军出关中,只要做好策应就行了。”我继续显示自己对大局的意见,这些话以前总想给夏侯将军说,可是他不想听,没想到今天全讲给死鬼刘备了。
刘备听了,眼睛一亮,随即哈哈大笑:“郭先生所言甚是!高见哪!”
“我觉得,主公还应该待时机。曹操岁数已经大了,他儿子曹丕打仗不行。主公如果能够继续积蓄实力,等着曹操死了,中原内乱,那时出兵是最好了。”
刘备又点了点头,连称高见。我发现,他已经很喜欢我了,这就好办,只要他把我当自己人,肯单独和我在一起,我就有下手的机会。
不过也挺可惜的,如果我不是刺客,而是一个真正投奔刘备的人,那我此时可真是幸福极了,人活一世,找一个能理解自己的人不容易啊!
刘备叹了一口气:“郭先生的议论,和诸葛亮、法正差不多,真让我高兴。以前还有个庞统,可惜战死了,莫非老天爷怜念我,又给我送一个庞统过来!”
我心里也是真感动,可是剌客这两个字逼得我不能真感动,只能装做真感动。我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屋中央,朝着刘备深深地拜了下去,说:“愿为主公效犬马之劳!”
刘备也站起来,扶起了我,他的眼里满是热泪。我只好也陪着流泪,我不知道自己的泪有几滴是假的。
(十二)
随后的几天里,刘备都没有去城外出操,就在府中和我谈论天下大势,而赵云每次都陪着,我一直没有下手的机会。
我和刘备的谈话内容非常广泛,我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讲给刘备听。我讲过道家的学说,法家的学说,兵家的学说,纵横家的学说,还讲过中原军队的布防,魏王用兵的特点,魏王几个儿子之间的争斗,中原士大夫的心态,朝中的帮派等等。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知道得这么多,有一些是从书上看的,有一些是听夏侯将军和我的同僚们讲的,还有一些是自己亲眼所见。
刘备总是听得津津有味,他的不失时机的简短插话,常常激起我更大的讲话兴趣。当然,天下这么大,我不可能什么事都知道,比如对于江东的孙氏势力,我就不是很了解,对蜀中的刘备势力,我的了解也非常有限,大多数还是刘备自己告诉我的。
后来,我还讲了许多中原的杂事,刘备照样听得有兴趣。当我说起河北的事情时,刘备眼里泪光盈盈,也许他是太想念家乡涿郡了吧?于是我就把我能讲出来的关于涿郡的事都讲给他听,可怜得很,我对涿郡也不是太了解,夏侯将军府中有位家将是涿郡人,和我住在一个屋子里,所以我还能了解一些。
可能我说得太多了,把许多机密大事都讲给了刘备。但是,我滔滔不绝,实在不可能停下来不说。许多年来,我一直想找个人倾诉,但夏侯将军不听我的,同僚们听不懂。好容易有个刘备,肯放弃了出操练兵听我讲话,你说我能不讲吗?
我心中实际上还有一道防线,那就是,刘备最后是要死在我手里的,他死了,我所说的一切就等于没说。旁听的赵子龙,其实并不十分认真听我们讲话,他的职能是保护刘备的安全。他一直守在刘备身边,说明赵云对我并不放心。但是,刘备对我已经放心了,好几次,他都有意识地想支开赵云,可是在这件事上,赵云并不听刘备的话。赵云做事有自己的原则,他从来不多说话,也从来也不肯懈怠,我拿他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等待着赵云性欲高涨的那一天,他回家去找老婆睡觉,我就有机会下手了。
聊了几天之后,刘备终于想起了他的部队。他依旧要出操练兵,但是,他吩咐我随从。他赏给我几件文士的衣服,让我以文人打扮跟随他出操,他很得意地和我并马而行,让成都的人都知道,汉中王又得了一个庞统式的谋士。
我借机察看了刘备的军队,队伍中有一批人是从荆州带来的北方人,有一批是荆州本地人,有一批是蜀郡人,还有一些是西南夷人。刘备的军法严厉,操练时非常辛苦。不过我就是个家将出身,这种事经历多了,虽然披上了文人的衣服,但是丝毫不以为苦。
我心想,总有一天,刘备会为了我而甩开赵云,单独和我待在一起。所以,我改变了初衷,逐渐向刘备透露了自己的武功,刘备非常兴奋,立即发给我一套盔甲,给了我长矛和弓箭。
我校场上纵马奔驰了几个来回,在马背上耍了几个花样,然后引弓发箭,箭箭中的,在场的军士们都大声欢呼。我发现,刘备看我的眼神又变了。这种眼神,和我在床上遇到的女人的眼神一样,羡慕、崇拜、迷恋、陶醉。我自己也有些激动,我知道,刘备的眼神归根结底和女人不一样,他不是需要我和他上床,而是需要我上战场,给他打江山。
也许过不了多久,他会分给我两千士兵来带。如果我不是夏侯将军家派来的剌客,该多好啊!
鉴于刘备对我的亲密,我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主公,是不是所有从中原来的人,都会受到您如此的欢迎?”
刘备不假思索地回答:“是啊,我喜欢中原的一切,我做梦都想打回中原去。所有从中原来的人我都欢迎,不过,你有些不同,你和我的畅快谈论,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五次。”
“前面还四次是谁?”
“陈登、诸葛亮、庞统、法正。”刘备说着,泪水从两只大眼睛中流了下来,“陈登死了,庞统也死了,法正最近病重,活不了几个月了。只剩下一个诸葛亮给我呕心沥血!”
我的眼泪也流了下来,这次全是真的。
(十三)
几天来,我一直没有在汉中王府见到诸葛亮,我知道诸葛亮是刘备身边最重要的人,可为什么他总不来拜见刘备呢?
当我把这个问题向刘备提出来时,刘备微笑着说:“孔明先生现在忙啊,他管的事情太多,头上都熬出白头发了。”
接着我提了一个冒昧的问题:“主公,你感觉我的才能,和诸葛孔明先生比,怎么样?”
刘备盯着我的脸,笑眯眯地看了半天,最后说:“也许,你以后能成为孔明先生最好的助手。”
这句话像锤子一样打在我的胸口,就像当初在汉中听魏延说我只能接赵云十招时那样,我又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原来,我只配给诸葛亮当助手啊!
我的心里非常恼怒,但脸上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好说:“抽空我想拜见一下孔明先生,向他请教。”
刘备笑嘻嘻地说:“可以啊,一会我就把孔明先生请过来和你见面。年轻人,天外有天,你的学问非常好,但是孔明先生身上,确实还有许多值得你学习的地方。只要真心请教,总有一天你会赶上他。”
我只好说:“当然,当然。”
我刚来成都时,酒楼的窗口,见过骑马的诸葛亮,有一些印象。但是这个人究竟怎么样,我不得而知,从刘备宠信他的程度来看,这个人应该是有几把刷子的,我应该小心为是。
刘备派了个人去给孔明传话,请孔明中午过来吃饭。随后刘备对我说:“中午吃饭时,你换上侍卫的衣服,我想和孔明开个小玩笑。”
我不懂他说什么:“什么小玩笑?”
刘备哈哈地笑道:“现在不都是讲究品评赏鉴人物吗,我想看看孔明先生能不能从一大堆侍卫中发现特殊人才,也想让你在人群中仔细观察一下他。没有什么恶意的,哈哈。”
我吓了一跳,我的剌客二字并没有写在脸上,但是,毕竟我是做剌客来了,如果孔明真的会相面,一眼看穿我怎么办?后来,我想到,看穿了就逃吧,逃不了就死,有什么了不起的!
(十四)
我听从刘备的命令,穿上了侍卫的服色。我在夏侯将军府,平时也是这个角色,所以并不觉得穿侍卫服有什么不妥。说实话,穿着侍卫服走路,比穿长袍子感觉好多了。我也真是贱啊,难道命里就喜欢给人当侍卫?
午宴即将摆好的时候,孔明先生大摇大摆地来了。他穿着一身用蜀锦制作的特殊袍服,头上戴着特殊式样的帽子,看上去非常舒适,非常潇洒。这种衣服,和我以前在酒楼上看见他骑马时的公服不一样,也许是闲居时穿的衣服吧。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把白羽毛扇子,边走边挥,样子有趣极了。天气并不热啊!
孔明见了刘备,很潇洒地施了一礼,刘备乐呵呵地搀住他,和他并排坐在一起。孔明微笑着,把身子侧了侧,表示对刘备的谦让和礼貌。
我随着众侍卫在下席坐下,听见刘备说:“今天是便宴,大家一起吃。改日专门请先生。”
孔明笑着,点了点头,没有多说话。吃饭前,他用眼睛扫了大家一眼,眼里满含笑意,算是和我们打过招呼了。
“先生最近辛苦得很哪?”刘备给孔明斟上了酒,顺便问道。
孔明也没有客套,说:“是啊,现在成都的事情特别多,我每天从早忙到晚,也忙不过来,太缺乏人手了。”
刘备说:“人才会有的,有一些是现成的人才,有一些需要去寻找,有一些还需要你来培养,还有一些,会从曹操孙权那边跑过来。不要急,人才总会有的。”
孔明说:“是啊,我最近破格提拔了不少人,大家干得挺卖力。但是,总还是觉得人手不够,咱们成都,太缺人了。”
刘备还是笑容满面,他随意在屋中扫了一眼,看到我时,目光并没停留。他对孔明说:“我这几个侍卫里头,也许有能用的人才,你看一看,谁像是能干的人?”
孔明在我们大家脸上扫了一遍,看到我时,我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孔明的目光停留了片刻,就扫过去了。
“先吃饭,先吃饭,吃完饭我再告诉主公。”孔明的葫芦里不知道卖的什么药,他好像很饿似的,急忙抄起饭碗就吃。
刘备笑了一声,招呼大家一起吃。
可是,我忽然感到自己背上的汗毛根根耸立起来,真不舒服。好像有人拉弓搭箭对着我的脊背似的。我偷偷地寻找赵云,发现他在离刘备较近的一个地方埋头吃饭。我再看自己身后,除了端菜上饭的仆人之外,并没有其它人。窗外也很安静,花是花,树是树,一切照常。
可是,我为什么这么紧张呢?端着饭碗,一口一口地吃,嘴里头全无滋味。我悄悄地观察诸葛亮,忽然发现他也在悄悄观察我,那两道冰冷奇怪的眼神,让我浑身一寒。
在屋里的侍卫中,除了赵云,相貌最好的就数我了,个子最高的也就数我了,其它人,一看就知道是粗鲁武士。难道诸葛亮眼神扫过一遍,竟没有从人群中分辨出我来?如果没有,他为什么要偷偷地观察我?如果辨认出来了,他为什么不肯说出来?
我一边吃着,一边观察诸葛亮。只见诸葛亮对赵云努了一下嘴,赵云凑过去,诸葛亮低低地吩咐了两句,赵云点了点头,站起来走出去了。
我浑身一震,心想坏了。现在奸细这么多,刘备诸葛亮难道会不知道魏王出了二十锭黄金雇剌客杀刘备?如果他们能侦察到二十锭黄金的事,难道会不知道派来的剌客就叫郭檀?我真蠢,我为什么要用真名?
不能再坐下去了,赵云出去,一定是聚集侍卫去了,一定是关城门去了。如果五十名侍卫全都到齐,大家拿我一个,岂不是易如翻掌?要冷静,冷静,不能让他们看出我的慌乱,我要找个借口走出去,我就装肚子疼上厕所吧。
我捂着肚子站起来,抱歉地向刘备点了一下头,刘备冲我笑着点了一下头,我便慢慢地走出屋去。汉中王府的地形我已经熟悉了,要出去并不是很难,只要他们还没有下决心抓我,我就能逃走。
大门口侍卫太多,根本不可能闯出去。我知道马房那里有一段墙比较低,就悄悄走过去,到了墙根下,深吸一口气,猛力一跃,双手便抓住了墙头,再一运劲,我就翻出去了。翻墙的那一刹那,仿佛听见马房中有人惊异地叫了一声,管不了那么多了,逃吧!
真是可惜,和刘备相处了那么久,一直没有下手的机会,现在完了。
(十五)
逃出汉中王府没有多久,城里头就开始戒严了,四门紧闭,盘查行人,现在是出不去了,只是找个地方躲起来,等风声过了再走。
我去原来住过的客店,却发现客店老板和妓女柳絮娘正被当兵的抓起来带走,去酒楼,也碰到了这情况。看来,刘备和诸葛亮表面上笑呵呵的,办起事来毫不手软。既然如此,我也不能手软啊!
我也不是等闲之辈,哪能那么容易被他们抓到。这时候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汉中王府,他们以为我逃走了,绝对不会在府中搜查的。我等天黑了,顺原路回到汉中王府,从那段墙头跳了进去。钻进我和赵云住过的屋子,换上了我自己的衣服,一看,我的剑还在。我心想,这时候赵云一定出府负责抓我归案去了,他一定不在府中,这是我行剌刘备的最好机会。
我收拾停当了,背着剑,沿着黑暗悄悄地奔向刘备的书房,看那里灯亮着,刘备一定还在。好啊,三年等你一个闰月,你终于把赵云派出去了,跟前便是有别的侍卫,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差得远哪!
我走到书房近处,听见里头有人说话。再一细听,是刘备和诸葛亮。我得听一听,但必须先找一个安全的藏身之所。我顺着墙根溜,悄悄蹲在书房的窗下。只要一掀窗户,就能跳进去剌杀刘备和诸葛亮。
还是先听几句吧。窗户是用细绢糊着,我用剑尖轻轻一割,就割开了一个口子,从这个小洞可以看见里面的人。刘备和诸葛亮坐着喝茶,旁边站着十几侍卫保护,看来他们还是有防范的。
“真是可惜了郭檀这个人啊!”刘备说,“我本来以为给你找了个很好的助手。其实他就是刺客也无所谓,只要肯效忠于我,我是不会和他计较的。”
孔明说:“主公万乘之躯,冒这个险实在不应该。但是,郭檀为什么会忽然逃走呢?咱们并没有揭破他啊?”
刘备说:“郭檀这个人很聪明,反应很敏捷。他心里藏着鬼,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他可能就有感应。这个人一定得留下来,让他为我效力,不能放回关中去。”
孔明说:“我明白。把他抓起来之后,我再好好地劝他。如果逃回关中,以后就是我们的大患。”
我听了,心里真不是味,原来他们抓我,仍然是想把我留下来为他们效劳。可是,既然谜底揭破了,我绝对不会留在成都的,宁死也不留。大丈夫生有何欢,死有何惧,拚吧!
我一掀窗户,把剑团头一舞,就跳了进去。侍卫们马上乱了,拔出刀剑,纷纷向我砍来。
我虚晃几剑,逼开众侍卫,看准了刘备,使出全身的力气,一剑剌了过去。
刘备坐着没动,诸葛亮抓起面前的几案,向我掷了过来。我用剑一挥,劈开了桌案,很容易啊,诸葛这掷来的桌案没什么力道,他不会武功,这就好办了。
我又是一剑,向刘备剌去,这次他跑不了了。
刘备正面看着我,两眼睁大,注视着我的眼睛,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反正你完了,刘备!
这时背后忽然传来兵刃破风之声,看来这帮鸟侍卫又出手了,我把剑一收,伸手抓过刘备,提起来,向后一举,去挡众侍卫的刀剑,只听得他们纷纷收手,有的人收力过猛,跌倒在地。
“郭檀,你把我放下来!”我手中的刘备沉声对我说。
放下来,怎么会?现在你是我最好的盾牌啊!我又把他高高举起,刘备不算太重,我一只手举着他足够了。
诸葛亮愣在那里半天不动,这时忽然吸了一口气,发出了像模像样的一掌,向我击来。反正诸葛亮没有太高的武功,我也不用怕他,用右手的剑向他的掌心迎过去,削断了他的手可不管我的事啊!
可就在这时,我忽然感到两个太阳穴被重物一击,双耳乱鸣,左手上的刘备忽然不见了。
我猛的一摆头,使自己恢复清醒,却看见诸葛亮依旧站在那里,刘备已经从我的手中逃脱,稳稳地坐在了原来的座位上。这是怎么回事啊?我中了谁的暗算?难道是刘备出的手?
我舞了几个剑花,护住自己身体,和他们对峙着。
刘备从容地笑道:“郭檀,你来刺杀我,我并不怪你。就当没有这回事,把剑收起来,坐下来说话。”
“不!”我大叫一声,“我郭檀深受夏侯将军厚恩,不能不为他老人家报仇!刘备主公,我对不起您了!”
说罢又起一剑,狠狠地向刘备刺过去。
刘备头一低,手一摆,叹了一声:“子龙,出手!”
我忽然感到背后有疾风袭来,便回手一剑,想逼开来人,难道那就是赵云?
屋中传来尖锐的一声,我感到自己手上忽然轻了,掉转剑刃一看,我的宝剑只剩下一个剑柄。我一回头,赵云手持宝剑,冷冷地看着我,我的剑刃掉在地上,是被他手中的剑割断的。天哪!我怎么没有想到赵云手上有魏王的青釭宝剑。
刘备又吩咐一声:“拿下!”
赵云插上剑,赤手过来拿我。我也丢了剑柄,一拳向赵云的心窝捣过去,赵云用手一格,力道好沉啊。我连出了几招,都被赵云一一化解,他的力道越来越沉,他的功夫好硬!又拆了惊险的几招,看看不行,打不过就逃吧,我虚晃一拳,向窗户跃出去。
在空中,我感觉自己的脚被赵云抓住了,这下完了。赵云稍一迟疑,忽然用力向外一送,我就飞了出去。
(十六)
我终于逃离了成都城。马匹没有了,盘缠也没有了。我缓缓地步行,不知道该走向哪里去,说不定我会饿死在大山里头。
走了几十里,实在累得走不动了,看见前面有一座草亭,我就奔了过去。
亭中站着一个大汉,锦袍犀带,背部冲着我,负手而立,我吃了一惊,这个人的背影太熟悉了。
此时的我,又饥又累,要出手肯定不行。
那人转过身来,冲我一笑,原来正是赵云。
“郭先生是剌客不要紧,你已经为夏侯将军尽力了,主公仍然希望你留下来。”赵云温和地告诉我,他的武功我算是领教了,他这时就是要强留我,我也逃不掉。不过煮熟的鸭子嘴硬,我不能气势上输给他。
“赵将军要杀要抓,请随便。我是不会留下来的,我不能辜负夏侯将军。”
赵去嘿嘿地笑了,和他住了十几个晚上,难得见他这么笑,他说:“要抓要杀,你当时就走不出汉中王府。如果不是主公放你,你怎么能出得了府,出得了城?”
“主公怎么说?”我太意外了,我还以为是我凭着勇力闯出汉中王府,闯出城的呢,原来是刘备有意放我。
“主公说去者终须去,留也无益。当初送走过一个徐元直,今天再多送走一位郭檀,也没有什么。正所谓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也!留不住郭檀,说明刘备无德。主公就是这样说的。”
“汉中王的深情厚意,郭檀心领了。来生结草衔环,定当相报,今生是不能够了。”我的泪水流了下来,不由自主地朝成都方向跪了下来,拜了几拜。
“好吧,主公也理解你的心,主公把马还给你,还送你一些盘缠,你可以走了。望先生好自为之。”赵云皱了皱眉,指了指亭边那匹马和马背上的行囊,那是我以前的马。
“主公还有什么话吩咐郭檀吗?”
“主公说,让郭先生好自为之,以郭先生的才能,以后做到大将军也可能。”
我叹了一口气,上了马,赵云也上了自己的马,分手前,我忽然有个疑问,忍不住问了出来:“赵将军,孔明先生是怎样发现我是剌客的?你们在关中派有奸细吗?”
“你自己心中有鬼,难道别人还看不出来?不仅孔明先生看出来了,我和主公都看出来了,要不是主公太爱你的才,我早把你抓起来杀了。”
我没有再说话,向赵云施了一礼,打马便走。唉,上天给我安排了一次做将军的机会,但因为我是刺客,只好放弃了,也许,我只是一个志大才疏的人,我干不了大事。
走了有几十步,忽听身后的赵云沉声喝道:“郭先生,你请回头!”
我回过头,发现赵云张弓搭箭,正瞄准着我的咽喉。刘备不想杀我,赵云未必不想啊,我闭上眼睛,等着赵云发箭。我郭檀这一条好汉就这么完了!
“郭先生,主公不想要你承诺什么,那是主公的仁义。今天赵云要先生留下一句话!”赵云一边用箭瞄着我,一边慢慢地说。
我明白了,赵云是怕我回去后,为魏王卖命,他不知道,经过这么一番经历,我早心灰意冷了。
“赵将军,借你的箭一用!”我伸出了手。
赵去把箭头往上稍稍一抬,一箭射过来,是往上边射的。我是接箭的好手,在马背上一挺身,顺手一抄,就把箭抓在了手里。
赵云吃了一惊,他没想到我还有这一手。我双手握箭,使劲一折,那支箭断为两截,我高声叫道:“郭檀若是辜负主公,将来死在赵将军箭下!”说完,我扔了断箭,打马而去。
路过汉中时,魏延已经知道了我的事。他没有说别的,只是留我喝了两天酒,便把我送入了子午谷,临别,他说两边迟早要打仗的,大家在战场上见,我说不会的,我不可能再为魏王当差了。他笑了笑,不相信。
我回到了长安,没有见夏侯夫人。悄悄地接了我的妻子和儿子,搬到洛阳去居住,隐姓埋名,做点小生意度日。
世事变迁无常,不久,魏王去世,曹丕即位当了魏王,汉朝皇帝让位,曹丕做了皇帝,汉中王刘备也做了皇帝。后来,刘备和孙权打仗失败,死在了白帝城。消息传来时,我为刘备哭了,心里想,如果当初我不离开他,也许我会起到作用,使他不致于打败仗。
又过了几年,皇帝死了,小皇帝即位,诸葛亮率大军入侵我们魏国,洛阳城里一片混乱,小皇帝要移驾长安,亲自督战,到处在抓丁招兵。我想躲开是非之地,可是躲不掉,便又穿上军服,随部队开拔到斜谷驻扎防守。我心想,这一去可能就回不来了,因为我对赵云许过诺,如果替魏国卖命,要死在他的箭下的。
临行时,我把自己的故事写了下来,留给我的儿子郭循。我希望他长大了,不要为我报仇,不要当剌客,要打仗,就去做堂堂正正的将军。
【玄亮】永安相诀
很俗套的白帝城,最后的日常,偏先帝视角。
阅历浅文笔渣,很难写出古今至公君臣盛轨的感情,望轻拍。
(一)
近几日刘备的病势愈发沉重,往日里还能起身在榻边靠一靠,天气好的时候也由人抬到院子里晒晒太阳,而今却连翻身也不大容易了,所幸天子的气息尚算稳定,神识还十分清明。
侍医摇光奉药。“先生如实相告,孤还有多少日子?”刘备摇摇头拦下子侍医还欲进药的手。
摇光心下一沉,这一天终归迟早会来的,面上还是保持着医者的稳重,不动声色地放回药盅,撩袍膝进,一咬牙垂首到:“臣,不敢妄言天子之寿。”
其实十余年的相伴,早已了解这位表面上喜怒不形于色而内心里极重情义的的帝王,即...
很俗套的白帝城,最后的日常,偏先帝视角。
阅历浅文笔渣,很难写出古今至公君臣盛轨的感情,望轻拍。
(一)
近几日刘备的病势愈发沉重,往日里还能起身在榻边靠一靠,天气好的时候也由人抬到院子里晒晒太阳,而今却连翻身也不大容易了,所幸天子的气息尚算稳定,神识还十分清明。
侍医摇光奉药。“先生如实相告,孤还有多少日子?”刘备摇摇头拦下子侍医还欲进药的手。
摇光心下一沉,这一天终归迟早会来的,面上还是保持着医者的稳重,不动声色地放回药盅,撩袍膝进,一咬牙垂首到:“臣,不敢妄言天子之寿。”
其实十余年的相伴,早已了解这位表面上喜怒不形于色而内心里极重情义的的帝王,即使自己将死亡的预言挑明,也不会获得丝毫怪罪。可是仍然不忍心开口,仿佛迟说一时,残烛便能多光明一刻似的。
房间里很安静,只听得偶然的灯花声,但随着灯花闪耀之后,房间里的视线变得更昏暗了。自从病转沉吟以后,刘备身边便只留了心腹诸人照看,作为侍医摇光自然是日也守侯。
“先生为医者,想必经历过很多这样死别的场景吧,”终还是刘备先开口,一声长叹后却是轻松的宽慰似的语调:“无非多上一次孤,在生死面前,孤与卿往日送走的其他人并无二致啊。”
摇光抬眼对上皇帝泛着微光的眸子,心里一动,这不一样的,只得咽下悲戚,换上了沉着的口吻:“臣,惶恐了。”
这般恭谨模样却让刘备无奈地摇摇头,这孩子还是将自己看得太重了,表面上淡然,实则内心方寸已失去。他伸手示意他坐在榻下,透出往日里宽和而慈祥的目光,“孤未记错的话,卿与孔明是同年,孔明来的这些日子里,你们这些恭敬客套的繁文缛节倒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想必背地里没少跟丞相说起孤?唉,起来说话,也不嫌憋的慌,”
刘备提起孔明时,兀自嘴角上扬。想到他这位持重循礼,规矩颇大的丞相,自己尚且敬畏他三分,人前便是宰辅派头,冠带风流,自己跟前便是一副事君尽礼的恭顺模样。可若无旁人在时,那时而狡黠透着亲昵神情的双目,不由得自己又多纵容他三分,时而君臣二人小有分歧说急了眼,哪次不是自己递个台阶上赶着和解,即便有来自君父的冷颜斥责,也不过是不忍他为这大业而那般熬着身子罢了。刘备喜他挥洒恣意的骄傲模样,也喜他为众星所拱而透出的汉官威仪,如今帝星将陨,他便会是新的北辰星,只可惜自己看不到了。
(二)
“丞相何在?”刘备用过药,问身边侍人。
“回陛下,丞相在霄光殿与众文武议事刚毕,不一会儿便能回来。”
已至戌时了,唉,刘备心里一声叹息,年轻人们不注意自己的身子总归不是个事儿,过来人才知道缠绵病榻的苦楚。便吩咐左右为诸葛亮及众官备上宵夜,待议事毕留众官在东侧庑房用膳,丞相的一份单独送到寝宫来。
“先生,”刘备轻唤到,“既如此,替孤办最后一件事儿吧。”他拍了拍年轻侍医的手,示意他附耳过去。
“这……”摇光迟疑着。
“卿去办吧。今夜之后,只怕孔明是再无好觉了。”讲了许多话,刘备亦乏了,只自顾闭上眼睛养神。摇光领命而去。
(三)
正半梦半醒之间,忽觉冰凉的脚底一阵暖热,似乎浑身又恢复了气力。刘备抬着眼皮,眼前人坐在床榻边上,用身体的温度帮他暖着双足。
刘备送去一个很轻松的笑容:“孔明回来了。”
而诸葛亮的笑意里也没能掩饰疲惫:“让陛下忧心了,本该多陪陪陛下的。”
刘备还有多少时日,诸葛亮自是清楚的。他还是像往常一样,在榻边上置一桌案,只不过近日以来,为免刘备忧心,诸葛亮不再将公文带回刘备寝殿,只是披阅着太子及二位皇子的功课,时不时跟刘备念叨一两句孩子们的学业又有进步,博帝王一乐。
刘备指了指桌边的一片磕断了的竹简,诸葛亮便会意取来,递到刘备手边。简上是用真书抄录而成的《管子》“是故圣人与时变而不化,从物而不移,能正能静,然后能定”一句。刘备摩挲着竹简,“是故圣人”一截恰被磕断,不知所踪,残缺的部分微微有些扎手。那还是多日以前,自己沉疴难起,气息难续之时,慌乱之中丞相失手跌坏的。本是为阿斗读书而抄录,诸葛亮偏偏容不得着一片残缺的简,拆掉韦绳重新抄录了一支,因此案上遗落着这么片孤简。
而今那一套抄录完美的申、韩、管子、商君书一套简不幸却中道失落,唯有者片残简留在了身边。“与时变而不化,从物而不移啊,太傅为太子亲自抄书,只可惜备却不甚乐读书,配不上孔明的笔墨。备非圣人,好歹这片残简还是配好生参悟一番,孔明便留给备做个念想吧。”刘备说得忘情,诸葛亮听者有心,想到帝王身后事,不禁心下一恸,上前握住刘备的手:“陛下怎生不配亮的笔墨了,陛下爱看,亮就为陛下写,陛下想看多少,亮便写多少。”
“玩笑呢,还当真了”,刘备笑着抬手擦了擦诸葛亮湿润的眼角,“我怎么敢耽误大汉丞相的国事公务……哎,丞相别落泪了,看着怪心疼的。”
“臣的眼泪可比笔墨金贵多了,好歹也配得上为陛下流一流,还望陛下多多保重。”诸葛亮嘴角也笑微微的,眼角的一滴泪顺颊滚落,被嘴角的笑涡接住了。
(四)
约摸半刻钟,宫人送来了食盒。
“孔明辛苦,用些宵夜吧。”
诸葛亮谢过,由着宫人布菜,都是他素日里爱吃的。
“陛下不用吗?”
“早些时候已经用过了,”刘备不假思索,“我呀看着孔明吃得香甜便心满意足了。”
实际上而今帝王的身体状况,已经再难吃下什么东西了,连日来都靠着汤药与流食支撑着,诸葛亮并非强谏之人,他心里也清楚,这时劝膳徒增病体的负担而已,即便刘备当着他的面吃下一些,背地里还不知会难受得什么样。
“那便恕臣失礼了。”诸葛亮说话间端起一碗参芪鸡汤便饮,或许是真的腹中饥了,君臣私下相对也没有那么多席面上赐宴的讲究,他喝得有些急。刘备乐于欣赏他的丞相这般不拘礼的模样,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他,目不转睛仿佛害怕漏过每一个动作,每一处表情。诸葛亮对见刘备如此,眼波一转又流出狐狸般的狡黠,翻转空空的碗底向孩子气的帝王示意一了番。
(五)
用完宵夜后,诸葛亮复披衣坐回榻边,案上简牍也无心披阅,君臣二人只执手相看,陷入长时间的沉默中。还是刘备先打破了这场仿佛能够持续万年的寂静:“孔明近日多有辛苦,往后的日子还需孔明费心,今日便去歇着吧。”诸葛亮摇摇头,“可臣并不觉辛苦”。
“我这里有医官彻夜守着呢,放心,有事儿就去叫你,几步路程而已。为我,孔明已经好多天就没歇好觉了。”刘备气息略有起伏,只得强行调息使得语气尽量平静。若是诸葛亮坚持留下,他或许也硬不下这个心肠让他离去。看刘备坚持,诸葛亮也不好直接拂了他的心意,加上近日几乎让人快要扛不住的十二时辰的连轴转,想着稍微歇一阵也好,歇一阵再回来守着他的陛下。他便握着刘备的手放回被子里又依次熄灭了殿内的烛火,只余一盏案前的照明,拖着步子躬身告退。
刘备看着他越来越模糊的背影,忽又急唤一声:“孔明!”诸葛亮登时停下,快步转回榻前,扶住刘备想要起身的胳膊,从身后给他一个支撑,仿佛之前漫长的离开的脚步就是在等待这一声回头的呼唤。
“陛下莫急,亮在的。”
刘备倚靠着诸葛亮,颤巍巍的手吃力地抚了抚他的面庞,依依不舍地嘱咐着:“备没事。只是……想再看看……孤的高山流水。有孔明在,一切便好。往后备不在的日子里,孔明要好好保重,莫这般宵衣旰食。去歇着吧。”诸葛亮含泪紧了紧怀中之人,一一点头应下。
看着诸葛亮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刘备的眸光渐渐暗了下去。
(六)
寝殿大门吱呀一声被关上时,摇光从帘后转了出来,藏于袖中剩下的半封重镇安神之药不慎落出,他不动声色的拾起来。即使陛下怪罪,终究还是不忍此去便是永诀,到底还是希望丞相亲来伴陛下最后一程。摇光默默侍于榻侧,做着医者能为临终之人减轻病痛所做的一切。
“傻孩子,别忙活了,坐边上陪陪孤吧,别哭丧着脸,啊。”刘备不忘宽慰着后生。
“陛下于臣之恩义,十余年来无以为报,臣只恨不得以身替之。”摇光回忆起病榻上的帝王曾经亲自披挂上阵剑斩贼子的英武气概,那时他还只是陷于水火的芸芸孤弱之一,便暗下决心此生学有所成,定当生死相随。后来因机缘随荆襄名医开阳习得岐黄之术,后随侍左将军。章武元年,摇光被任命为少府侍医。
“孤已年逾花甲,人生到此,知己良臣相伴,后事皆有所托,又何所复恨!卿不必如此,若是还念着孤的,不妨日后替孤好生照看孔明吧,孤许你太常太医令一职。”听的此言,摇光深深一震。后汉以来,便不再设太医令于太常,只保留少府太医令一职,少府太医令成为了惟一最高的医政长官。此时陛下欲复置太常太医令一职,是先汉的旧例了。且陛下以国之丞相的健康相托,怎不是沉重的嘱托与绝对的信任?摇光叩首领命。
“只是要劳烦卿今夜送孤一程了,多谢。”
诸葛亮走后,刘备忽觉异常轻松,希望他今夜还能睡个好觉,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撑到明天再见他一面。虽说十七载聚少离多,可君臣知己相对的那么多日日夜夜,纵得再有十七载亦嫌时光短少,怎么也是不够的,这相诀的一时半刻无非徒增伤感。罢了罢了,原是自己抛下他独个儿离开,又何必拉上人淌这一回忘川水呢。
(七)
诸葛亮仿佛回到了昔年的隆中,他高卧于草堂之上,静静地等待着他的齐桓公,交代好童子,若有贵客来便唤醒他。可是从正午一直到日头落山,星河满布,都未见有人上前拍拍他的肩,说:“孔明可曾好睡?”
诸葛亮心里急了,悄悄瞥了一眼门外,廊下隐隐约约还有人候着,那人拦住童子说:“勿扰先生清梦。”真是痴人一个,诸葛亮心道,他终于再也装不下去,“噌”地翻身而起,却架不住起猛了一阵子眩晕。
定了定神,睁开眼看到的却不是草庐旧舍的星光与熟悉的人影,却是宫里闪烁的灯火照着他孑然一身。原本说小憩一阵,怎一睡便睡过了整整两个时辰!诸葛亮方才回来只和衣而卧,连鞋子也未曾脱去,此时顾不得头晕,抓起披风便边走边穿戴整齐,唤上随从提灯便往刘备寝宫奔去。
殿外,群臣以尚书令李严为首已是乌泱泱站了一大片,不闻丝毫言语,肃静得只剩夏夜的风声。侍卫见丞相亲至,上前打开殿门,诸葛亮抬脚迈入,只觉得步子有千钧之重。不似预想中的慌乱,赵云佩剑守在正堂,二位皇子垂泣不已,宫人们皆静默无声。赵云对诸葛亮施一礼:“丞相去罢。”诸葛亮仓促拱拱手:“有劳子龙。”便匆匆奔向内室。
诸葛亮几乎是跌向榻前,握住刘备的手,颤抖着贴向自己的面庞。刘备涣散地目光似乎想要努力透过重重阻碍寻找什么,他吃力地动了动手指,似乎想要拭去眼前人的泪水,给那人一个回应,却是徒劳无力,手指垂落,逐渐在诸葛亮温热的掌中失去了温度。
(八)
诸葛亮静静伏在榻边,盯着那人安详地面庞,似乎只是像往常一样睡了过去,睡醒之后还会喃喃唤着孔明何在。
为免诸葛亮伤怀,刘备在将他支走以后已命人换过了干净的衣衫,刻意修饰过的整齐的斑白鬓发,甚至连口唇都如涂脂般润泽,仿佛年轻了十岁,等待着生命大幕缓缓落下。
不知等待了又多久,又不知道在等待什么,被泪水浸湿的衣袖已经逐渐干透,直到殿中照明的油灯熄灭,东方的天空再一次泛起亮光,才知道是再也等不来了。
诸葛亮起身缓步走出殿外,赵云领二位皇子立于一旁。
国之丞相悲哽到:“陛下……大行了。”
(草草结尾我不是我没有
(关于摇光emmm,大概是我奇怪的表达哈哈别介意
我的主公是公主(六)
文笔巨渣
“主公。”法正看了看被袭胸还有点脸红的刘备,笑了一下。
“孝直啊,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看到阿斗惹主公生气了,要不我替你摔了?”其实内心是。主公女身还是不错的,很女神啊。
“还是算了……”刘备叹口气。
“主公,你是不是喝酒了?”法正感觉出刘备喝酒了,似乎感觉,今晚上是个不错的机会呢。
“没……没有。”还没说完法正早就把刘备抱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一旁的诸葛亮看着法正瞬间脸黑了下来。
下个亮玄 @古枣_ ,安排一下,谢谢大大
文笔巨渣
“主公。”法正看了看被袭胸还有点脸红的刘备,笑了一下。
“孝直啊,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看到阿斗惹主公生气了,要不我替你摔了?”其实内心是。主公女身还是不错的,很女神啊。
“还是算了……”刘备叹口气。
“主公,你是不是喝酒了?”法正感觉出刘备喝酒了,似乎感觉,今晚上是个不错的机会呢。
“没……没有。”还没说完法正早就把刘备抱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一旁的诸葛亮看着法正瞬间脸黑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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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8少主生贺十二时辰 1:00】公无渡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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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山洪不退,他们寸步难行,只好在山洞里就这么坐着,相对无言。
他抱臂靠在洞口的石壁上伸展两条腿,双眼无神地看着外头的洪水。雨已经停了,太阳在积云后面探头探脑,也许要不了多久,山洪就会退去。...
前排避雷:黑蓝,单双箭头自由心证,全文一篇发会被屏蔽,只好分成上下,占tag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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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山洪不退,他们寸步难行,只好在山洞里就这么坐着,相对无言。
他抱臂靠在洞口的石壁上伸展两条腿,双眼无神地看着外头的洪水。雨已经停了,太阳在积云后面探头探脑,也许要不了多久,山洪就会退去。
他好像陷入了白日梦里,明明知道自己是醒着的,眼前却像发梦一般过着各种场景。
时而是与自己有七八分像的眉眼,时而是带着厚茧的粗粝手掌,时而是绛紫的挺拔身影,时而是高耸的规整发髻。
最后,头戴金紫发冠,身穿绛紫衣袍的挺拔身影站在他面前,怜惜又欣慰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厚茧的粗粝手掌向他伸来,叹道:“小虎,为父知道你喜欢她,可她是我们的敌人啊。”
亲切和威严,危险和庇护,赞赏和失望,这些矛盾的感觉在他心里翻涌,让他既想反抗,又忍不住满心孺慕地靠近。
可那手掌还没能落在他头上,就已经变成了一座孤坟。
他倏然伸手,头也不抬地拦住往外走的清娘:“山洪没退,出不去。”
清娘摇头:“我不下山。”
他和她都抬眼看向清娘。清娘咬了咬嘴唇:“他们在山上住,我知道地方,一直没敢去。现在……反正你们什么都知道了,我也不能用原来的法子报仇了,是生是死,就这一回了。”
他发了一会儿愣,随后起身:“我跟你一起。”
“你?”清娘惊疑不定地看他。
还在山洞里的她也随之起身看向他。
他看着她,依然笑得邪气,眼底翻涌的情绪却像握着把双刃剑,一头对着她锋芒毕露,一头对着自己鲜血淋漓:“杀父之仇,总是要报的。”
雨停了,洪水虽还没退,但到底流势减缓,略高处的山路遍地狼藉,勉强可以通人。
清娘走在前面,深一脚浅一脚走得狼狈,几次差点跌倒。他走在清娘身侧如履平地,两手背在身后。她负剑跟在他们后面,脚步很浅,很多次他都以为她已经离开了。
山上人冲下来时,比山下人更惊愕。两路人马狭路相逢,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当先反应过来的是清娘:“钱老三,纳命来!”
清娘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匕首,在其余人有所行动之前,又快又直地刺向山上下来的人。
对面的人退得很快。
这下他也反应过来了,在钱老三夺过匕首的时候骤然伸手拧断他手腕,一把夺回匕首反手扎在钱老三手臂上,一手向前聚气平推,一掌拍在钱老三胸膛。他动作利落,拍完毫不迟疑,握住匕首拔起,就要刺向钱老三胸口。
“叮——”冰蓝长剑横空阻隔,与匕首强力相撞,剑鸣悠长。
一招受阻,他分毫不歇,继续劈手向钱老三心脉,她执剑抵抗,真气正面相撞,大开大阖,她又呕出一口血,仍挡在钱老三面前,不避不退。
他抬头看她,眼里赤红一片,眉毛倒竖,出口声音低哑,滚滚怒意比山洪更汹涌:“怎么,又想牺牲自己拯救别人了?”他的模样太过狰狞,一份酝酿了多年的仇恨终于得到出口,以最暴戾的方式横冲直撞,“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这难道也是邪路?也要跟你势不两立?”
她不知是被他歇斯底里的形容吓到,还是方才激发旧伤虚弱太过,惨白着一张脸,一时没有说话。
他冷声笑着,反握匕首又向钱老三胸口扎去。这回是发了狠的,跟谁较劲似的,带了十成十的力道,不像在替人出头,反倒像在为自己报仇。冰蓝长剑再次挡住匕首去势,力道之大,生生在匕首上磕出个豁口。
他干脆弃了匕首,徒手握剑将它推至她颈下没入皮肉,欺身逼至她眼前,眼底仿佛要烧起来:“你到底要怎样?别以为我不敢杀你!”他握得太紧了,剑锋推得也深,两道血流从剑锋两边滴滴答答地落下。
她皱了皱眉,开口声音却仍是平静:“你让他们带我们上山,去他们住的地方。”
这是意料之外的回答,他一时怔住,下意识反问:“什么?”
她推开剑,剑锋已在她颈下划了一道极深的血线,她面不改色:“以你的身手,你要真想杀人,我们几个,谁也跑不掉。”
他直直看着她的眼睛。她一双眼睛生得极好,圆润如杏,眼尾收敛处又微微上挑,将一双缱绻的眸变得清冷,却又奇异地透出悲悯。他从未有一刻这么恨过这双眼睛,恨它永远清亮,永远澄澈,永远坚定不悔,仿佛那些深晦纠缠的过往,只是他一个人的独白。
他丢开了剑,转身拎起钱老三:“带路。”
8.
眼前的场景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近十个衣衫狼狈的孩子戒备地看着他,年岁最长的那个手里握着一根断了一半的长棍,一手伸展,将更小的孩子们护在身后。
等他把钱老三丢到最前面,那个孩子立马亮了眼睛:“钱哥!”
领头的丢了棍子,孩子们一窝蜂地涌上来:“钱哥哥,你怎么回来了?”
“钱哥哥,洪水退了吗?我们可以下山了吗?”
“啊,钱哥哥,你怎么受伤了!”
有些还是甜糯童音,有些已是少年低沉嗓子,七嘴八舌地混在一起,吵得他脑壳疼。
一个孩子突然挣脱人群冲了过来,指着她瞠目结舌:“姐……姐姐?”
他扫了一眼。是那个她摸过头的小乞儿。
小乞儿也看见了他,两人对上视线,小乞儿顿时变了脸色,尖叫着往后退:“是……是杀了赵哥哥的凶手!”
房间里顿时一静,十多双眼睛立马看了过来,随后逐一从震惊中醒转,透出刻骨的恨意。
他顿时头皮一麻,感觉到危险的身体下意识后退一步。
果然,那些孩子拿起室内横七竖八的树枝棍子,砰砰砸过来,凶神恶煞:“坏人,打死你!”
“你还我赵哥哥!”
“凶手,杀人凶手!”
断枝落在身上,不疼,就是脏兮兮地挂了满身,他下意识抬手。
钱老三长臂一展挡在孩子们前面,看向他时嘴唇煞白,说话抖抖索索:“孩子们还小,这位……英雄,有什么事咱们好商量……”
他怔了怔,良久,才醒过神来,忽地侧头看她:“你早就知道了?”
她向小乞儿招招手,小乞儿躲在钱老三身后犹犹豫豫,最终还是没有靠近,她也不恼,淡声笑着:“知道一点,不知道背后渊源。赵二对我动手的那天,这个孩子跟我说过,赵二不是个坏人。”
他抿了抿唇:“这些孩子怎么在这里?”
她抬头看向钱老三,歪了歪脑袋,钱老十分上道,连忙接口:“都是父母抛弃的孤儿,留在镇上没人养,我们兄弟瞧着不忍心,只能自个儿想法子养着。”
他想起赵二在码头上偷钱包的事儿,低哼冷讽:“就用那些个见不得人的营生养着?”
钱老三地痞出身,没读过几本书,也没什么矜傲的面子,见他知道了,索性也不再瞒着:“这么多半大不大的孩子,不得吃不得喝,我们几个再怎么老老实实干活儿,能混来几个钱?再说了,这也不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偷别人的钱,养别人的孩子,有什么不对的!”
钱老三说得过于理直气壮,以至于他一时半会儿竟不知道该从何反驳甚至还觉得有些道理,愣了好一会儿,听到她问出一个不相关的问题才回过神来:“这儿人口不稠,怎么会有这么多孤儿?”
钱老三再怎么不知事,也省得方才算她救了自己半条命,对她说话时也稍稍敛了气焰:“我们兄弟几个和这些小孩儿一样,都是上游逃难下来的。咱们这个几个临水的镇子都三面环山,就一条水路连通上下,上游遭了难,那些卷铺盖逃难的一家里,看着多了张嘴养不活,就丢在码头不管了,我们兄弟几个念着同镇同乡,想着能养一时是一时,就没忍心丢下他们。”
“上游遭了难?”他是自上游乘船顺水漂流下来的,仔细回想起来,确实路过几个民生凋敝的村镇,见过几个残破衰败的码头,中间有段水路,船老大说前头有水匪,死活不肯前行,他不得不弃了船改走陆路,迂回绕了一段。只是彼时自己心如飘萍茫然随波,天底下也没什么值得挂念的人,万事打眼前晃过,从未经心。
“啊,好像叫天凫门什么的,文绉绉的名儿,老子也记不住。就天天喊着要在河道里捞千年神龟,嘴上说着门主小儿病危要龟壳治病救人,实际做的不就是水匪打家劫舍霸占水道的活儿。咱们几个镇子靠水吃水,水道被人占了,谁还待得下去,可不得一个个拖家带口的跑。这些男孩儿还都是命大抗摔打的,能捡回来一个是一个,一些小丫头难将养的,早早就被父母溺死或者水匪劫去了。这个镇就是离得远了些,尚且还消停点,却也不知能消停到几时。唉,这都是什么世道……”到底是混市井的人,察言观色功夫一流,钱老三眼见着他戾气稍减,忙不迭地开始叫苦卖惨。
方才久久不言的清娘忽然挣脱她束缚,一把夺回匕首,反手又向钱老三咽喉斜刺过去。身体先于意识,他立即跨步上前用肩头将清娘撞开,怒喝道:“你干什么!”
清娘抬头,眸中红若泣血,看向钱老三的目光犹如浸了毒的利刃,剜肉钻骨:“我要杀了他!”
一日之内情势反复翻转,他脑子涨得发疼,说话也恶声恶气:“你没听见他是为了……”
“他为了什么关我什么事!我只知道我父亲死在这群恶棍手上,凭什么别人的父亲抛弃幼儿,尚且能苟且偷生,家父一心为我,反要白白没了性命?为什么别人的孩子能活,我的孩子就不能活?我管你世道如何,隐情如何,我统统不在乎。他们杀了我父亲,害了我一生,我要他们付出代价!”清娘一夜未眠,此时满脸血泥混泪,头发一缕缕披散,嘶吼间状若地狱索魂的厉鬼。
钱老三终于听明白了:“是你杀了赵二哥和孙大哥?”
清娘扬起下巴:“是我又怎么样?你们杀了我爹爹,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钱老三很没骨气地拼命往他身后躲,犹不忘把孩子们推远些:“这狗【】【】日的世道,有个毛的天经地义,能活下来都凭本事挣的命,你老爹没了,那是你老爹的命数。老子兄弟无亲无故,死了连官老爷都懒得主持公道,老子去哪里找什么天经地义。搞老子兄弟有毛用,你有本事就去拆了天凫门,把水道还给我们,把这些孩子养起来……”
他站在钱老三和清娘之间,太阳穴突突地疼。本只为了脱罪,没想到背后隐情九转十八弯,受难人亦有罪,作俑者却慈悲,一团乱麻缠在他心头,教他不知所措。他从来不是耐心的解铃人,下意识想到的控制局面的办法,竟是抬手各扇两巴掌让他们闭嘴。
“天凫门已经没了,”她突然开口,清淡嗓音如一盆凉水,浇灭每个人暴躁的心火,“水道很快就会通畅,以后你们可以回乡安居,不必再东躲西藏。”
所有人都转头看她。
孩子们面面相觑,钱老三与他亦是大眼瞪小眼。
最先开口的却是清娘,嗓音颤抖:“天凫门……真的灭了?”
她点头点到一半,忽然若有所悟:“你的夫君……也是死在天凫门手里吧?”
他心头忽然一梗。
人间悲剧看似一团乱麻,原来都缘出一处,只是十年阴冷峭壁障目,没人教他如何堪破这百转千回的关联。
钱老三将信将疑,却被她波澜不惊的气势震慑,小心翼翼地开口:“姑娘……女侠说的,是真的?”
她对上一群孩子半是怀疑半是惊喜的眼神,笑得温煦从容:“现在汛期消息不通,等汛期一过,上游的消息就会传下来,到时你们便知我所言不虚。”
孩子们嗡嗡议论惊叫连迭,钱老三心惊胆颤地觑着清娘怕她暴起杀人,清娘怔在原地,默不作声地泪如雨下,哭得近乎抽搐。
他站在乱糟糟的人世间定定瞧她,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最先浮现的念头竟是释然:原来她这么重的伤,是因为天凫门。
9.
混乱又凶险的一夜一日潦草结束在她执剑淡言:“因果既结,恩怨难解。无论是要报杀父之仇,还是要为死去的兄弟讨回公道,我都不会拦着,你们各凭本事,只是别牵扯这群孩子们。镇上的百姓亦是无辜,等我下山,我会向官府禀明此中内情,免得镇上为连环凶杀案人心惶惶,再生事端。”
最后,她微微垂下睫羽,不知在对谁说,声音轻缓,语气却是沉痛:“抱歉,我们还是来迟了。”
她本也是无辜之人,平白牵涉其中,他不知她为何要抱歉。他早就说过,他永远都弄不懂她。他唯一明白的是,她说的“我们”,并不是她与他。
她与他一前一后走在下山的路上,他半眯着眼神游天外,仿佛穿梭在现实与梦境之间。梦里的姑娘容颜逐渐清晰,缱绻双眸清光悲悯,唯独看向他时失望又冷漠。
“黑小虎,你我走的是两条路。”
“黑小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正就是正,邪就是邪,黑小虎,你还是不明白。”
道边枝叶错落,夕阳光影交叠,他在无数记忆与乱梦里穿梭,清淡双眸忽又变得赤红骇人,时而尖利嗓音声声泣血:“他为了什么关我什么事!凭什么别人的父亲能活,我的父亲就该死!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时而浑沉言语粗鄙腌臜:“这狗【】【】日的世道,有个毛的天经地义!”
他猝然停下脚步,抬头看向她的背影:“我明白了。”
她也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剑佩在她身后左右摇晃。
雨季将尽,一日暴雨临到傍晚终于云销雨霁。西边残阳如血,耀目金红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站在她影子的尽头,对着她的背影固执地重复:“我明白了。”
她终于回头看来,整个人笼罩在夕阳里,辨不清楚神情,只雪白脖颈上一道暗红伤口狰狞翻卷,触目惊心:“明白就好。”
他踢了踢脚下泥土旁的血迹。就是在这里,他和她各执冰魄剑的一端,彼此看着对方血流如注。他揉了揉手指,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她温热脆弱的脉搏。
在那一瞬间,他是真的想要杀了她。
她侧头看了看山下,转身继续沿山路下行:“洪水已经退了,走吧。”
他看着她的影子从自己脚下抽离,顿了顿,抬脚跟上。
他知道,自己与她总在一些奇怪的时候充满了默契。就像此刻,他没有说完的话,他们都很清楚。
他明白了。
她所选择的道路,她所坚守的正义,她为之奋不顾身的陌生人,她真心爱护的这个尘世间。
可是太迟了。
一切都太迟了。
10.
回客栈后接连数日,他几乎没有出门。
那一夜一日的奔波仿佛耗尽了他的体力,他陷入长久的昏睡,接连大梦让他应接不暇,才出迷蒙,又入迷蒙。
梦里十年峭壁阴冷,好不容易得见天光,便是冰蓝剑芒噬心啮骨,硫磺火光灼烧肺腑,随后一场暴雨倒灌天地,暴雨之后他独身久久枯坐形同朽木,有什么最重要的东西零落成泥。
梦境的最后,他将一副残破的绛紫衣冠立碑埋葬,然后阖眸沉沉睡去。等他再醒来,先前种种便是幻梦一场,风吹流云散,什么都不剩下。他在世间茫然行走,入目柳绿莺红,于他却是八百里荒原一片寂寥。直到有一天,陋巷里与一位姑娘狭路相逢,她轻声开口:“你可以唤我……阿蓝。”
他陡然惊醒。
外面吵吵闹闹,他半靠在窗前,木木地发怔,直到从一片欢腾中勉强分辨出几句清晰的话:“水道通了,可以行船了!马上就要开船了!”
这回是真的梦醒了。他抬手捂住脸,低低笑出声。
面对危险,身体的反应总是先于神智。遗忘是躯体自发的保护,是万丈深渊之上最后一条藤蔓。
现在藤蔓断了。他无助地下坠,摔得粉身碎骨。
指缝间滚下两滴滚烫的泪,他仍捂脸笑着,笑声断续近似呜咽。
他打开门时,隔壁的门也恰好打开。
几日不见,她气色好了很多,看来缠绵伤势已经大愈。身形虽仍单薄得厉害,但身姿挺拔,朗月清风,不改旧容。
他看向她身后的包裹:“要走了吗?”几日没开口,他声音沙哑得厉害。
她提了提包裹带子,点点头,抬眸看他:“这几日倒不见你。”
他与她并肩下楼,微红的眸微微错开她视线:“可能那天累着了,回来就一直昏睡,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
她笑着与店小二道了别,接口问道:“什么样的梦?”
他舔了舔嘴唇:“什么样的都有,就很真实,好像发生过似的。”
她没有接话。
客栈离码头不算远,只走了几步,就能听到河边人声喧闹。
他本就孑然一身,不需要行李,也不需要同谁告别,随时可以离开,也随处可以停留。
他紧张地搓了搓指尖,喉头滚动,“你说那些梦,是真的还是假的?”
她脚步一顿,然后,抬头看向他,眸光一如往日清明:“可以是真的,也可以是假的。”
他垂在身侧的手倏然紧握成拳。
她在给他选择。
如果那些算计,利用,欺骗,仇怨是假的,那么那些毒蜂面前的相互扶持,雪崩之下的舍身相救,暴雨夜里的私心珍护也是假的。他们的往昔,一笔勾销。
如果那些欣赏,钦慕,痴恋,珍护是真的,那么雷声轰鸣里的正邪之问,血魔疯癫丸的心机利用,百草谷数日的虚与委蛇,还有,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也都是真的。他们的余生,不死不休。
梦可以是真的,也可以是假的,但不会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假的。
船老大已经吆喝第三声了:“要走的快上船,马上就要开船了,马上就要开船了……”
她仍看着他,静静地等在原地,眸光澄澈安宁。午后斜晖破碎成水面浮光,她的面容在浮光中如梦似幻,仿佛随时都会飘然远去。远处似有离人送别,小调百转千回,悠扬婉媚。他忽然想起山洞里她轻柔温软的嗓音。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就像他在命途和回忆里无论如何辗转,都始终被吸引着向她靠近,那些过往无论如何解读,也始终如江河横亘,永无断绝。
他也曾渡河而死,现在——
他倒退着往回走,想要扬起嘴角,却只能勾勒出一个半途而废的笑,一边走一边向她挥手,艳阳烈烈,长风翻卷:“那么,阿蓝,一路顺风。”
他想,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这么唤她。
11.
但少年一瞬动心就永远动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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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屏蔽到没脾气,分成上下发才能发出来,反复占tag致歉。
开头结尾来自《真相是假》和《真相是真》歌词,我太喜欢这句“少年一瞬动心就永远动心”了,放在这里首尾呼应,想说那些以为可以随便割舍掉的情爱,终究还是牵绊了一辈子。“爱是真的那恨也是真的,恨是假的那爱也是假的”这个灵感来自于《穿成四个起点男主前女友》,我最近真的看了很多奇奇怪怪的小说。
这大概是我今年自己文章里面私心最喜欢的一篇了,虽然情节简陋笔法粗糙,但真情实感地刀到我了。写到最后特别压抑,感觉这份感情没有出口,黑小虎就算明白了“什么是正,什么是邪”,也被永远困在过往,既不忍断情绝爱一心复仇,又不能放下过往坦然相爱。黑蓝之间就像一笔呆账烂账,没有两不相欠,只有一笔勾销。
感谢你看到这里,祝少主生日快乐,愿他余生有山有水有天光。
【旧闻存档】思蜀
我打量着这样狭窄逼仄的车辆,像面对所有未曾见过的新鲜物事一样,饶有兴致地询问起它的名称和用途。
赶车的是个老宫人,他侧过脸来,眼神在我脸上停了半晌,平素里奸细的嗓音哑了一半:“陛下,此为驿站之传车。”
他这样的表情,同受降那天我指着墙跺问谯周那上面插着的白色旗帜是做什么的时候,谯周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不同的是谯周并没有回答我一个字。
这世间总有无数我不能懂得是物事。我并非懒散封闭,可惜我努力去记忆与理解的速度常常赶不上它们的变化。我从记事起到十来岁那会儿,一直便晓得自己叫阿斗,十来岁以后,父亲唤我刘禅,其他人唤我世子,而后又是太子,我还有一个称谓叫做公嗣,只不过惯常不用罢了,难为我都还记...
我打量着这样狭窄逼仄的车辆,像面对所有未曾见过的新鲜物事一样,饶有兴致地询问起它的名称和用途。
赶车的是个老宫人,他侧过脸来,眼神在我脸上停了半晌,平素里奸细的嗓音哑了一半:“陛下,此为驿站之传车。”
他这样的表情,同受降那天我指着墙跺问谯周那上面插着的白色旗帜是做什么的时候,谯周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不同的是谯周并没有回答我一个字。
这世间总有无数我不能懂得是物事。我并非懒散封闭,可惜我努力去记忆与理解的速度常常赶不上它们的变化。我从记事起到十来岁那会儿,一直便晓得自己叫阿斗,十来岁以后,父亲唤我刘禅,其他人唤我世子,而后又是太子,我还有一个称谓叫做公嗣,只不过惯常不用罢了,难为我都还记得。
我身边卧着娇弱多病的妻,她同她的长姊——我的第一位皇后长得真像,我把她娶回来的时候还着实担着分不清她二人的那份心。我的第一位皇后去世以后,母亲与大臣们都认为她是填充中宫虚位的不二人选。母亲和大臣们当真是体贴的,她们俩长得这样像,若是换了别人难免又是一番糊涂,这样简单明了,甚好。
妻攀上我的肩,微微地咳嗽起来。我抚着她的胸口,轻唤她:“梓童……”
妻推开我的手,无力地摇摇头:“妾身张琅。”
益州一马平川沃野千里,到这里也便是尽头了。蜿蜒的山峦幽闭和萧瑟,全不似成都的青翠鲜活。我一直晓得相父的治国本领,国中各处都需得他治理得如成都那般才是,却原来并非如此。
我这一生所有能记忆起来的片段都是成都,路途颠簸的风景总让人想起它。
妻拨开车帘,喃喃念道:“筹笔驿,这便到广元了。”我附和道:“广元,广元。”
原来从宫中所游到别处,除了可住行宫,还可住这称为驿馆的居所。我在驿馆院中溜了一会儿,回房对妻说:“这处筹笔驿依山而建,极普通的院落,断断续续的篱栅倒是砌得错落。”
妻熟练地将我的披风解下,悠悠道:“夫君,此驿馆乃是当年丞相驻军的处所,篱栅……护军所用。”
我自然知道她口中的丞相是谁。相父还在世的时候每日将军中府中的物事书信于我,那层层叠叠的刚劲字迹虽十之八九于我如浮云,我却也明明白白记得,当年广元的驻军之所,并没有哪处称作“筹笔驿”的。
我拿着这个疑问诚心诚意的请教妻,妻道,筹笔筹笔,赞的是先丞相为季汉筹谋画略。妻向来博学又温婉。
后面的故事,比我这个人还要令你们耳熟能详。
我来到了魏国的洛阳。魏国的宫室这样华丽,空旷的殿宇与冲天的檐角相得益彰。我心想,相父筹划到死,也比不过人家土地广袤、殿宇辉煌,既然如此,何不早降?
安乐公是一个不错的称谓,挺容易记的。受封的时候我悄悄地问郤正,做安乐公需不需理事?郤正很是习惯了我,恭谨答道:“不需。”
司马昭是个厚道的人,将美食华服、奇珍异宝源源不断地送来我的居所。不需理政临朝的日子多出了许多我一直盼望的闲暇,这样的日子过得优哉游哉,我很满意。隔了两日,司马昭专程宴请我与随迁的一班旧臣,酒至半酣,他扬手击掌,一列粉衣舞姬鱼贯而出,演的是一出蜀中歌舞。司马昭把着酒盏向我致意:“安乐公,颇思蜀否?”话音刚落,周遭奇怪的呜咽声嘎然而止。
我连忙双手捧起酒盏回敬,他问我想念蜀国吗,可我向来只晓得成都……哦,成都!若不是这温软绵延的曲调,我几乎快记不起成都了。我想了一会儿,诚心诚意地回答:“此间乐,不思蜀也。”
司马昭抚掌大笑,又执起酒盏豪饮一爵。
宴罢,郤正对我说:“请将军向晋王致谢。”我随着宫人引路至司马昭面前,司马昭正与贾充言语,见我来了,拍拍贾充的肩膀,向他睨了个眼色。
“何况姜维啊。”
司马昭一面向左右闲说,一面向我走来。
侍从送我回居所,我知道,那个郤正在我后头,不言不语地跟了一路。我信步而入,抻开双臂,由着侍从为我更衣。郤正停住脚步,立于廊下,我回头望他一眼:“哦,令先,还没走。”
他垂下眼眸:“将军方才所说,可是真的?”
我扯开腰间大带,胡乱一缠抛给侍从:“真,比真金还真。”
郤正其人,在我跟前混得十分眼熟却未曾冒过什么头,可我离开成都的时候他却巴巴地舍弃了父母妻子跟来。在我与他沉默的间隙,我忽然想到,他这样问,大概是有了一些蓼莪之悲。
我大度地摊摊手,开解他道:“令先你这是思念家人?虽则你在我身边我觉得很好,但我向来也不会与人为难,你若想回去,尽可以提。”
郤正惊讶地望着我,张着嘴说不出一个字,半晌方道:“将军一丝一毫也不思念故国。”
我觉得很好笑,便答道:“令先舍弃家室而来,自然思念,我妻子俱在,思来何用?”
他猛地抬头直直逼视,这样的逾矩令我有些不悦。他一字一句地说:“先帝陵寝,远在成都;武侯长眠处,日日面北……将军竟然看得这样开。”
我并不明白他的话,正如我不明白这漫漫岁月里许多物是人非、斗转星移。我不明白那年暮春离开成都的父亲,为什么走的时候是满满当当的人,回来的时候却是黑漆漆一口棺椁。我不明白那些年相父于成都来去匆匆,出入宫室谒见,为何鬓发一回斑白似一回,面容一回瘦削胜一回。
而后,一封遗表奏来,请求落葬定军山。那处山麓,我在传车上远远眺过,荒芜,辽阔。
那人,到死都不愿意回到成都。
我并不明白他的话,可他的话像是扯开了我心里的一根弦。我无言以对,茫然四顾,恰巧瞥见卧病的妻缓缓扶墙而出。我忙伸手去扶,郤正见了,收敛面容,凝神静气地向妻见礼,妻亦稍稍欠身。
“将军”,郤正旋踵伫立,背着我的声音羸弱地传来:“来日晋王复有此问,便答先人坟茔远在巴蜀,靡日不思。”
我忽然有些挫败,白日里与司马昭那趟问答,我自觉没什么不妥。从黄昏思索到入夜,我也没得出个答案。
与妻卧在床上闲话。我问妻:“郤令先教我那样说话,是怕在晋王面前丢了蜀臣的脸面?”
妻眸光微涞,摊开手掌来回翻弄着,随意地答道:“晋王?是怕死了到先帝面前丢颜面罢。”
妻向来温婉,难得这样刻薄,我不知所措。
她病中精力不济,此时正阖目卧下。我知晓她并不能就此睡去,随意扯了话头问:“琅儿,可还记得父皇与相父?”
妻一愣,旋即了然笑道:“音容是记不清了,当年之事却能记得几件。”她停顿了片刻,转了个身背向我:“夫君这么一问,妾竟发觉连父亲的音容也是记不清了。”
我心有戚戚:“我也记不得父皇的脸了。”
她似并未听到我的附和,自顾自道:“幼时举家由襄阳迁往成都,父亲却领军常驻巴西,家人难得团聚一回。妾还记得最后一回见到父亲,父亲奉命回成都述职,同先皇并诸先叔伯彻夜痛饮,大醉而归,只在家盘桓了数日,便随先皇进兵汉中。”
哦,那一天,那一夜,我着实是记得的。我阖上双眼,记忆润湿着纷至沓来:是个暮春的季节,成都是一派微风细雨。
那一天之前的许多日,父亲都在念叨一件事:你三叔父要回来了,只你二叔父远在荆州,可惜可惜。
因了父亲嘱咐,我早早下学归家。方走在廊下,便听见三叔父如洪钟般的笑声。他的笑声总是让我轻松欢喜,我兴冲冲地蹬上厅堂,见着除了父亲与三叔父,还有法正。
三叔父见了我,尚不及我见礼,便一把将我搂住,口里嚷嚷“小子,想煞俺也”。钢丝般的虬须贴在我面上。
法正看着我与三叔父嬉闹,向父亲笑道:“益德真是在巴西闷着了,正可未见他这样高兴。”
三叔父道:“孝直不说,俺便疏忽了。兄长将俺搁在那穷山恶水里,今日且说,得不得拿成都的美酒佳肴给俺贴补贴补?”
父亲抚掌大笑:“有这诸多由头?直说你馋了便是!”
“益德难得返回成都,如蒙主公不弃,今夜便由正做个东道,为益德洗尘。”法正掸了掸衣摆,不待父亲应答,又道:“别的且不说,可差人先去延请军师将军。”
父亲立马摆手:“罢了罢了,孝直,千万慎言。那一位,休说赴宴,便是唤他自偏厅往前厅用趟午饭,孤必亲自去请,还平白担个延误公事的罪责。”
“啧啧,”法正喜道,“如此自不便叨扰。军师将军,真是……真是‘勤政’呐。”话音咬重在“勤政”二字时,只听见三叔父微微咳嗽一声。
父亲恍若未闻,向法正微微颔首,温和道:“孤尚有些许琐事须了,且劳孝直先行备宴,人么,你斟酌去请,那些个说话不痛快的,吃酒不利索的,万万别招呼来。益德也趁空回府停一停。只一条,今夜只为益德洗尘,莫要拘礼,大伙儿敞开了痛饮说话。”
想到这里,看半晌妻也未曾言语,顺嘴说道:“三叔父可真是爱饮酒。”
妻淡淡笑着:“正是呢。那几日父亲与先帝日日宴饮,归家也是醉在床榻上。那几日里,母亲嗔怪父亲说:‘难得归家几日,却被主公日日请去赴宴,做了这许多年兄弟,怎生忽就对你这样厚待?’父亲哈哈大笑,说‘兄长哪里是宴请俺,分明是在请那个没来的人。’”
我问:“谁没来?”
妻虚弱的面容上难得地浮出点儿轻松笑意:“母亲也是这般问,父亲答道:‘军师,还能是谁?’母亲惊讶急了,说主公竟这样轻慢军师,莫非是存了抬举川臣、压制旧部的心思?便是这句话引得父亲笑得酒醒了大半,他说‘兄长压制旧部的心思若教妇人都猜了去,那他这五十四州的州牧也不必做了。’母亲又问细由,父亲便摇头,‘鱼水君臣,不知其意,俺只做这二位帐下之武夫便是。’”
父亲的心思,从来便是这般不可捉摸,朦胧往事却随着妻这三言两语忽而连缀成一片。鱼水君臣,不知其意,多年后我依旧未解其意,只是惊讶于三叔父这般人物,竟然将一句糊涂话说得透彻极了,我不曾想到。
那日三叔父与法正离去后,父亲嘱咐我道:“多日不得相见,斗儿这几日便宿在父亲这里便是。”
我疑惑:“父亲今夜去吃酒,留孩儿在此作甚?”
父亲挠了挠我脑袋:“混小子今日倒机灵!只需你留在前厅,温书也好,嬉戏亦可,只等着军师将军……那个,孔明先生来到,他若问你,你便说为父微服与法孝直等往城中吃酒去了。”
这段说辞父亲逼迫我反复练习,难为我到如今都记得这般清楚。
父亲收拾一番,正欲出门,见侍从端上一叠公文恭谨言道:“主公,军师将军言道此批公文紧急,烦请主公过目,若无不妥,便请压印,尽快往州郡处传发。”
父亲撩起最上一封公文随意翻了两下,便对侍从说:“孤无异议,事既紧急,军师将军压印便可,下发就是。”说罢便大步往外走去,走了两步,忽然停下,扬起手中马鞭往那摞公文点了一点,“往后几日再有文书呈来,也如此这般。汝径自去吧,不需回报军师将军。”
我百无聊赖的挨到入夜的时分,一位侍从见我实在无聊,便画了个九宫格,又给了我一把谷粒当算筹。这横平竖直引得我百思不得其解,令他多添了两盏灯,自己趴在父亲的案几上认真掐算。
我正解得不亦乐乎,寂静的庭院一阵步伐细碎,人影晃动。
“主公今日不在府中。”是侍从的声音。
“哦?那前厅怎的灯火通明的?”那低沉的声音在这寂静中响起,随着踱步声一道由远及近。我抬头一看,手里还捏着一把算筹。来人葛巾鹤氅,略欠身向我问候道:“公子安好。”
来人便是父亲口中请也请不得的相父,彼时我循了师生之礼,唤他一声“先生”。
手中物什一抛,我忙上前见礼。他淡淡一笑,抄着手踱向案几,饶有趣味地凝视着我的九宫格。
我略略沉吟,一鼓作气地复述着父亲的交代:“先生,父亲同法大人等,设宴为……为三叔父洗尘,尚未归来。”
他恍若未闻,抓起散落案上的谷粒横平竖直地摆弄起来,不一会儿,将手上剩下的谷粒一抛:“成了。”
往前一探,九宫格已解出。还不容我惊呼称奇,他只伸手摸摸我的头顶,道:“算数小技,劳心伤神,公子请早些歇息。亮也回府了。”
他方要起身,手指擦过案上几碟文书却忽的停住,只一瞬,便若无其事地离去了。
后几夜,父亲依旧出府赴宴,相父依旧应卯似地夜夜往前厅一探。究竟是几夜我也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父亲的案几上的文书日复一日堆砌得堪称巍峨。
好笑的是,这几夜中的某一回,相父刚出府门,便迎面来了父亲的车辇。
相父手牵衣摆,施施然拾级而下,向着未掀开的车帘躬身行礼。车辇中纹丝未动,相父头也未抬,高声道:“臣诸葛亮启主公安好。”
车里却跌跌撞撞地滚出了法正,他艰难地直起身来,踉踉跄跄地抬手向相父作揖:“军……军师将军……”说罢往厢壁狠狠一拍:“主公,主公醒来否……到府了……遇着军师将军……”
法正连同几个侍卫七手八脚地将父亲抬出来。父亲挥退侍从,四平八稳地立在相父面前,问道:“敢问军师将军,公门中人夜里聚众饮酒,可犯《蜀科》?”
相父的声音冷峻如冬日星辰:“自然不犯。”
父亲听罢,转身向身边的法正喊道:“不违蜀科,军师将军治不了你,怕成这样,孬。”
相父向着法正正色道:“扬武将军,明日辰时一刻请往治所议事,莫要迟了。”
法正中嘟囔着“诺”“诺”便没了言语。
相父又向父亲道:“主公还有何吩咐,趁着现今清醒可一并吩咐了。”
父亲努力撑大眼睛:“吩咐……可不敢当,孝直这个样子,约莫是不省人事,军师将军若还得空,便将他送回去罢。”
“亮分内之事罢了,主公就是这样见外。”
父亲干干地笑了两声,牵着我便离开。我疑惑,父亲醉得这样狠了,竟然身上一丝酒气也无。
再后一夜,相父来应卯应得格外早。
九宫格已经被我摆弄得索然无味。相父见我无聊,便向侍从新要了两块素锦,捻起笔,三两下画了幅四四格推给我:“一到十六,摆摆。”
这一晚奇妙地让人难以忘怀,我同相父席地而坐,摆算筹摆到父亲宴罢归来,竟浑然未觉。只听得侍从一阵,我抬眼望去,是父亲回来了。
相父手中捻着两粒谷粒拨弄着,觑着眼缓缓道:“主公今日尽兴否?”
“何止今日,日日皆是。成都么,风物繁华,美酒佳肴,锦衣华服,无一不让人沉醉其中。成都甚好,甚美。”父亲走近了,抚着我的脸颊,“军师将军以为呢?”
“成都自然好。”相父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可是主公,两川以北,八百里秦川,秦川之外,是汉之旧都。”
父亲呵呵笑了两声:“劳军师将军面提,否则,孤倒忘了自己是汉室宗亲,忘了主上受难蒙尘,忘了五日后孤将引兵取汉中。”
相父换了个姿势抱膝而坐,彻悟般地“哦”了一声,“取汉中,对,亮为主公足兵足食,主公,”相父上下打量了父亲一眼,“日日酒足饭饱,日日不忘是汉室宗亲,甚好。”
“孤这个人,你也知晓,德行区区,智力尔尔。帷幄帟绶,便是拱手相让,人家瞧也不瞧一眼。如今,孤心中也明了,能取汉中固然好,若不能取,益州险塞,沃野千里,也可容孤安席。”父亲自嘲似地笑了笑,又道:“孤素知军师将军能者忧国,奋身出命。军师将军独善其身,却不要对孤报什么大望。”
相父顺着父亲的笑声亦哑然失笑:“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业。想高祖雄风福荫深厚,庇护了刘季玉以小恩小惠拥川廿载,也必能庇护主公酒池肉林高卧枕席。主公自可多往宗庙祭扫,区区五十四郡尔,神飨民听,自然容得下主公称一声孤道一声寡。至于亮嘛,德薄才疏,轻慢主上……”
父亲忙摆手打断:“军师将军千万别误会,孤的意思是,军师将军手握乾坤,隆中筹划,现已实现大半。居功至伟,备感激万分。”
相父定住眸子,仔细捻了三粒谷粒摆成一格:“今日方才知晓亮居功至伟,主公今日这番感激,是否有些迟了?”
父亲仰着头茫然四顾:“是迟了些,总是聊胜于无。唔,意料之外,敢问是从几时开始,军师将军这般倨傲,连奸佞僭越的流言也无所畏惧了?”
相父撑着地面站起身,双手拍了拍,向父亲长揖到底:“亮不僭越,岂不是有负主公昏聩背德?”
父亲重重地点头:“难得军师将军深明大义。僭越是门学问,愿卿不是口中说说而已,否则,孤怎能放得开手脚流连蜀中酒色?”
相父面上是一派波澜不惊:“主公知亮最重实干,何须叮嘱?然亮还有一事,不知能不能同主公请教?
父亲脸上玩味的表情闪过一丝笑意:“军师将军客气,请赐教。”
“亮在思虑,既如此,荆襄也算得风物繁华景色宜人,主公大可与孙郡主长居公安,一早便予亮开府持节,亮自取益州可也。如今平白折了许多玩乐岁月,惜哉?”
父亲抄着手倚在柱上,笑得爽朗:“荆州与孙氏借的,益州自己拼来的。耽溺于此,孤觉得踏实。”
相父缓缓转过身去,像把一口悠悠叹息含在胸中:“荆州益州,一则借一则拼。左将军,您分得这般清楚,亮却自觉有些识人不清了。”
事到如今,我总记得他唤着“左将军”三个字时,很有些阑珊颓唐的味道。
相父离去时步履生风,父亲神色如常,看到摆在地下的宫格,酒劲上来,兴致盎然地问我,我同他略略讲了规则。他蹲下身来,捏着谷粒细细致致地摆着。
我定睛一看,心想父亲还是不解这宫格的规则,竟然胡乱摆出了一个“川”字。
许多年后,我回想起这一段。唔言一室之内,二人尖刻嘲讽的语气凿凿在耳,与他们在庙堂与祀所的宝相庄严无一毫类似,世人的评价着实奇怪。
我问妻:“虽则言听计从,父亲与相父到底曾经争执过。而我与相父之间,却是争执也不曾,赐假节,开府邸,封食邑,哪一样做的不够,为何无人称我与他‘鱼水君臣’?”
妻泠泠道:“假节,呵,这个东西,父亲与二伯父俱有,便是先前的马孟起将军也得了一份。夫君,你晓得为何单单落了诸葛丞相?”
我不解地摇摇头。
“可记得方才妾说起那几日先帝日日宴请父亲却冷了丞相?父亲排揎先帝,说‘必定是与咱们军师大人呕了闲气,黄汤入肠也不是个解气法,不如由俺做个和事老,兄长你主动向军师负荆请罪罢’。先帝却责父亲不明事理,说:‘由他去!孤提兵往汉中,开府持节,本也是战时权宜。他可倒好,一概不受,行啊,非要孤冷落猜忌,孤便如他所愿!’父亲惊讶极了,说从来也不知世上竟有臣下因怨怼节度太大而与主上嫌隙的。”
我好像有了一丝顿悟:我一向引以为豪的,颁赐给相父的诸多连父亲也不能及的优待,其实他并不需要。然我还是不明白,非但不需要,还能借此与父亲生一场气,这却是什么道理。
前尘往事重重叠叠,我一时没缓过神来。
最后一夜,相父始终没有来。
父亲归来后等了片刻,唤来侍从,张开嘴半晌却没了言语,只得摆摆手叫他退下。他的目光移向我,面色颓然:“斗儿……”
说罢,将昨日相父绘制的宫格塞给我:“父亲愚钝,你拿这个去偏苑寻孔明先生请教罢。”
我寻到偏苑相父治所,透亮的灯火将苑中松竹映得泛红。
相父手中捻笔,状似随意的勾画。他抬眼看到我的时候,我有些紧张地将手中素帛捏成一团。他并未像平常一样施礼,只屈了四指向我招手。
我上前,愈发清晰地闻着了酒气。
他接过我手中素帛:“摆不出?”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他笑着用笔迅速地填了数在宫格中,酒气晕染过的笑容格外鲜明。又问:“公子还有旁的事没有?”
我摇了摇头。
他掀起素帛,对着帛上墨迹微微一吹,交还给我。又向外头喊了一声侍卫:“送公子回去。”
我低着头方行至廊下,与一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竟是父亲。父亲将手稳在我的肩头,目光却直直往厅堂里射入。我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去,相父也定定地将目光投来,在与父亲四目相接的刹那,衣袖挥来一樽酒盏,就着手势推向唇边。熏染了酒气的唇蜿蜒成微笑,便连眼风皆带着笑意。这样的狂狷,决然不是惯常所能见到的他——肃冷,刻薄,端方。
父亲不疾不徐地步入堂中,停在与相父仅隔着一方案牍的位置。他瞟了一眼案上堆叠的简书与散落的酒具,面上扯出一丝笑容:“军师将军,成都佳酿若何?”
相父斜斜倚着坐榻,把着酒盏纹丝不动:“不过尔尔。”
“不过尔尔,岂不是辜负了孔明排的这一出借酒浇愁的好戏。”
相父“哧”的一声摇头轻笑:“亮思虑万千,也悟不出主公这几日意欲何为。主公这几日多宴饮,亮私下揣测,便也寻了些来尝尝,看是否能从其中寻出些由头。”说罢盛了一碗茶水敬给父亲:“主公屈尊纡贵,亮请主公吃茶,主公坐。”
父亲毫无客气地接碗落座道:“如此,说说。”
“亮不识抬举,主公与亮置气,该。”
“还知道不识抬举,”父亲满意地点头,“有的救。”
“若说就此厌弃于亮,以我主心术,绝无可能做得如此低劣;小惩大诫?主公素知亮之秉性,恐不以此法自堕贤名。亮百思未得其解,专候主公赐教。”相父敛容正色,向父亲躬身长揖。
父亲擎着茶盖转了两转,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孤今岁五十有八,厮杀一生,倦了。益州此处,美服、音乐、犬马、佳酿应有尽有,令孤失了大出天下之志,起了偏安之心。此解,军师将军满意否?”
相父微微一笑:“主公费尽周章,做颓丧之态、出消沉话语以激亮。甚至为了使亮深信,不以侍从应亮,连公子也派上用场。此举……亮虽纳罕,也只当主公于川中纳福日久,于此道上得了些风雅谐趣,乐此不疲。”他拿了酒盏来碰父亲的茶碗,“虽是雕虫小技,主公与法孝直一唱一和,亦足以骗亮一时蒙蔽心志,黯然神伤,亮恭贺主公。”
相父一爵尽饮,父亲却将碗盏停在手边:“军师将军你不喜法孝直,是以为他引得孤流连酒色?孤抬举他一声“谋主”,却知其绝非君子,为人倒是爽直。”
“亮不疑孝直,亦非是言法孝直!”这句分辨得急切,相父停了停,续道:“黯然神伤,并不因主公冷遇,亮所伤者,主公逞一时之意气,搁置紧急法令与亮嫌隙。”
父亲这个时候的面容是庙堂上一般的肃冷凝重:“你不信孤,诸葛亮,所以你只信孤案牍上公文堆叠如山,以为孤会为私忿搁置军国大事。”
“亮信,”相父忽然提高嗓音,“然亮非圣贤,目之所遇,不假思索。便是因为‘信’,才访得主公数日来,每每接亮呈报,便径直下发,故意不用左将军压印,令各级府衙只认亮之印绶。主公提兵汉中后,亮于益州自行裁度便有可依成例。”
“不止汉中——”
“亮明白,主公,容亮说完。亮信主公不以酒色为耽,连日宴饮以法孝直为东道,结厚蜀臣亦恩威并施;亮信主公命法孝直及一班蜀将持兵汉中,非是掣亮之功勋,是为亮腾挪理川之空间。主公用臣不疑,予亮权柄是为亮谋篇布局,亮心中着实感激。前番拒绝主公为亮开府受节,非不知主公好意,亦非韬晦。”
“军师将军的意思是,孤今次这番安排,卿也要一一回绝。”
“不然,主公。”相父略顿了顿,又道:“亮不能接受符节,治理益州却需有例可循的权柄。这番安排甚是妥当,即便主公不予,亮也迟早向主公讨要。法孝直及一班蜀将,主公也命其随军往汉中,主公所思,是廓清政局,使亮在蜀中行权再无阻力,此亦亮之所想。”
“军师将军,悟得不错,”父亲瞟了一眼门外幽蓝天幕,忽然说道:“孔明,爱益州否?”
“天府之国,岂能不爱。”
“孔明之爱,与旁人不同。”父亲踱向案牍之后挂置的一张舆图,手指在图上益州的位置摩挲,“旁人爱益州美酒佳肴,孔明爱益州仓廪殷实;旁人爱其商贾繁荣,孔明爱市贸税利;旁人爱蜀锦华美,孔明爱行销入汇。”
“主公说这个话,意思是夸亮将益州料理得不错?”
“料理得不错,只是孤更盼望孔明如孤一样爱着益州。”
“亮?披着潇洒和干练的皮,画着艰难和颓唐的骨。主公,莫只看到这锦绣河山风调雨顺,”相父和父亲并肩立在舆图之前,指腹擦过益州之南,转瞬又带到益州之北,“这里,还有这里,未开王化的蛮夷,蜀道艰深的险塞,它这样美丽,又这样脆弱。益州固然好,但它只是主公的仓廪,绝不能成为主公的羁绊。旁人爱之种种,主公与亮唾手可得,何足道哉?正因旁人之爱,才有仓廪殷实、市贸税利、行销入汇,此为邦国之基,主公不爱?”
“邦国之基,爱,”父亲诚挚地点点头,“基,墙始也,却非上层之筑。你可知,为政者所求是什么?”
相父不假思索:“风物繁华,民殷国富,开疆拓土,由乱入治。”
父亲摇摇头,轻笑道:“孔明,你说风物繁华,民殷国富,那益州本不需易主;开疆拓土,由乱入治,孤只问你,为何需是你我?若说政归刘氏,季玉景升,哪个不比孤这个织席贩屦的皇叔来得名正言顺?若说才德,平心而论,曹公及帐下文武,强川中百倍矣。孤曾经从卢植先生处学了管仲的一句话,‘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孤所求的,是人心,孤所爱的,‘与之为取’。上天挑选你我,你说为何?”
相父沉吟片刻,方才接口道:“天时地利,主公唯占人和。”
父亲拊掌大笑:“不容易,军师将军终归是记起来了。孤将此区区五十四郡托付于卿,以卿之才,理民治政,不在话下。川中积弊,孔明洞若观火。然则,单单有《蜀科》,为人臣辅弼,料民足矣,为人主执掌公器,却不能够。”
相父喉结滚动,半晌才道出一句:“主公吃茶吃醉了。”
父亲正色道:“孤昨日言,僭越是门大学问。为卿开府受节或许操之过急,但请你记住,孤欲予卿者,非私,乃责。于此节上,军师将军,你有多少人主的气度,便请拿出多少人主的气度。”
“主公,为臣者,可忠谏,可讽谏,越主而行,亮所不齿。”
“军师将军,你是否觉得,刘玄德在前,诸葛孔明但居其后尽其才便可。刘玄德或不是昏聩背德,今岁五十有八却非虚言。军师将军,请你记住,执掌公器,孤可于前于后,诸葛孔明必须在前,即便不齿,这一天也不会远。”
“像孤一样爱益州,便是像人主一样去爱益州,了解它,爱抚它,掌控它,然后,孤为卿取下汉中。”
我忽然发觉,烛光映在相父的眼眸里,有了些发散的光晕。
这一夜的父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像个温厚琐碎的父亲,可他从来不对我如此说话。
父亲出征的那一日,我随着相父与文武于城郊送行。父亲挥剑出鞘,直刺苍穹,三军缓缓开动。军士激烈的喊声震天雷动,此起彼伏。父亲御马停在相父面前,向着城门轻声道:“成都,成都,当孤夺得天下的时候,孔明才允孤想一想你。不过,那时候孔明又会说,西都长安,东都洛阳,岂是成都能比及得上的?”
相父向父亲郑重拱手施礼:“东西二都瑰丽壮观,不及人主之仁爱。”
父亲道:“孔明这样的才能,非要更广袤与坚实的土地,才能配得上。吾必得汉川也,其北秦川八百里,八百里秦川外,三千里故国。曹公虽来,无能为也。”
回程的途中,随行的官吏问相父道:“军师将军,为何一路无语。”
相父笑了笑道:“唔,亮昨夜读管子,在想一句话。”
天下不患无臣,患无君以使之。
他们鱼水君臣,心中的志向堪破苍穹万里。成都?如他们所说,不需想念。我那样回答司马昭,却是何处错了?
我说:“父亲与相父,终归是赶上了辉煌的年代。他们不似我,国祚衰微,无论如何都是错。”
妻转头,像要把我看进血液中那样凝视着我。
“夫君,你此生便这样糊涂到底吧,千千万万不要醒过来。”
如医者所说,妻染疴渐沉,已是挨一日赚一日的光景。从她愈发支离的气息中,我等待着最后的道别。那是睡梦之中,手忽然被紧紧拽住,妻愈发急促的呼吸惊醒了我。
我连忙起身道:“琅儿,我去寻大夫。”
她只是拉住我,眼神空洞地望向窗外:“回不去了。”
我望着她惨白的脸色,她却抽开了拽住我的手。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子,始终不再看我一眼,忽然用尽平生气力似地喊:“父亲,母亲,兄长,姊姊……琅儿回不去了,便是死……也回不到蜀地去了!”
我急的不知如何是好,她却忽然安静下来,眼角蓄着一颗晶莹的泪珠,她阖上双目,泪珠顺着眼角沥沥而下。
“颇思蜀否,颇思蜀否,先人坟茔,远在……巴蜀,靡日不思,靡日不思……”
妻的丧仪简单得令人尴尬,迎来送往,堪堪几位念及旧情的故臣。我身着孝服,回拜着祭奠的宾客,以往他们都是跪下我玉阶之下的臣子。
方出了妻的丧期,我的安乐公府邸悉数撤下白幡,一切似如往常。司马昭格外地怜惜我,又请了我去赴他的宴。推杯换盏之际,他安慰了我几番丧妻之痛,忽然又问:“安乐公,颇思蜀否?”
“先人坟茔,远在巴蜀,靡日不思。”
我想起妻,想起她最后那一刻,不想听什么,也不想看什么,只是喃喃地这几句话。
眼角一丝晶莹之意,却令司马昭及他身边的臣属却肆意地大笑起来。司马昭拉着我的手,道:“这不是,那个叫郤正的说的话吗?”
我不晓得他如何知道这些细枝末节,只好承认道:“对,便是郤正教我的。”
而后便是我此生从未听到过的如此震耳欲聋的笑声。
宴罢回府,我着实有些困倦,踉踉跄跄地走着。忽然被一名侍从拉住:“将军,这是郤正大人捎给先夫人的一份奠仪。郤大人即将离去,说虽则迟了,也是人臣的心意。”
我问:“他要离开洛阳,回成都去么?”
侍从摇头:“郤大人为晋王拔擢,放了外任。”
我又问:“他还有什么别的话没有?”
侍从压低了声音:“郤大人说,将军已在旧都,从此便无季汉,更没有什么故土。思之为安,不思为乐,愿安乐公,常得安乐。”
我想他说的没错,那里本就不是什么故土。
他们,曾心怀天下,志向堪破万里苍穹,所到之处皆是心乡,而庸庸之人,碌碌一生,却并没有什么故土。
一颗泪珠忽然夺眶而出,我抬起头,试图让它不要流下。极目处重峦叠嶂,山河表里,不知需经过多少重才能到达秦川,又不知还有多少重,才能回到成都。
八百里秦川外,是三千里故国。
(完)
【玄亮】孤心
总体史向。个别地方考据不周请见谅。有一点点微妙的曹刘。拒绝人身攻击。
【壹】
刘备一直记得,那时自家的东南角篱长着一株几丈高的老桑。那树生得异常繁茂,高耸屹立,巍巍峨峨,每逢仲夏时节便是绿影浓驳,婆娑葳蕤的好光景。乍望去,满眼的苍郁之色,在毒辣的日光中留存一片温柔的荫翳,消火祛暑,令人心目骀荡。
没人能说清这树生长了几载春秋,捱过了几多风霜。刘备还是顽童时,便最喜欢在树下玩耍。偶听得看相之人说这树并非凡物,日后其家必出贵人,便拉拽着同宗的从弟放出大话——有朝一日,定要用这般奢华富丽的羽葆盖车遣驾。本是黄髫小儿的玩笑之语,付之一笑即可,谁料却被叔父这个有心人听见,便遭了那一通劈头盖脸的责骂。
后来他...
总体史向。个别地方考据不周请见谅。有一点点微妙的曹刘。拒绝人身攻击。
【壹】
刘备一直记得,那时自家的东南角篱长着一株几丈高的老桑。那树生得异常繁茂,高耸屹立,巍巍峨峨,每逢仲夏时节便是绿影浓驳,婆娑葳蕤的好光景。乍望去,满眼的苍郁之色,在毒辣的日光中留存一片温柔的荫翳,消火祛暑,令人心目骀荡。
没人能说清这树生长了几载春秋,捱过了几多风霜。刘备还是顽童时,便最喜欢在树下玩耍。偶听得看相之人说这树并非凡物,日后其家必出贵人,便拉拽着同宗的从弟放出大话——有朝一日,定要用这般奢华富丽的羽葆盖车遣驾。本是黄髫小儿的玩笑之语,付之一笑即可,谁料却被叔父这个有心人听见,便遭了那一通劈头盖脸的责骂。
后来他长大了些,知道了什么叫规言矩步,就再不曾讲过这番话了。他才十岁出头,就已经能独自一人挑着编好的草履走到邻乡贩卖。可小儿郎总是贪玩爱闹的,有时路上在耽搁了时辰,归家晚了,风风火火地走到家门口时必会经过那棵桑树,却是绕也绕不得的。每逢月头初上,黑黢黢的枝叶如魍魉鬼影般,黯淡凄迷的冷光凉飕飕地攀在颈上,风动缕缕幽咽之声,旁人都觉着有几分寒意,唯他仍笑言无甚可怕。
自然没人知晓,这树是他寡言好静的伴儿。他喜欢在吃得饱撑的午后,抱着满怀蒲草独自一人坐在树下,摩挲着它粗糙笔直的树干,看光影安谧地推移在树影深处,摇曳舒放中轻巧抖落碎金满地,铺在地上如锦绣一般华美烂漫。再低下头,手上飞快地编着草鞋,一直忙到日薄西隅,才会舒展身腰,揉着酸痛的眼睛走回家,一路上肚子咕噜噜地叫得震天响。
刘备有时也会扪心自问,若谈起友人,他身边要好的宗族弟兄也有不少,可不知为何,他总也忘不掉自己那年挨过的那顿骂。跟身边井底之蛙似的兄弟们厮混久了,竟也觉得百无聊赖、心生厌倦。他不过是乡野贩履之辈,枉挂着一个皇族贵胄的隽誉,却未曾读过诗书、受过良师高士的沐浴开蒙,脑子里从来都是混混沌沌,懵懵懂懂的,平日里端的几分豪气干云,乍一看仿佛逸群于人,然而腔子里始终都满溢着不知名的孤独苦闷。也只有刘备自己知道,什么能够稍慰孤闷之心。他确实喜欢金银、狗马、华服美饰和丝竹管弦,它们亮闪闪的,有着令人趋之若鹜的美好外在与蓬勃生气,而每个普通的少年人也都会喜欢这些。他口里也说它们好,可心里却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
随着年龄增长,刘备也渐渐意识到——想要出人头地不容易,此时此刻只需好好活着。他这样想着,望向手上厚重的茧子,竟也渐渐学会收敛面上的喜怒,低垂着眉眼在蒲草寡淡绵长的腥味中慢慢长大。
终于,他等到了母亲令他外出行学的指示。求学之路虽不会远,但只此一去,便也算是正式踏入这个乱世了。他会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踌躇满志,尽情驰骋奔腾,闯荡出一方崭新的天地,再不会回首反顾,耽于私情。
临行前,十五岁的刘备跪在垂垂老矣的母亲面前,微微觉得眼角发痒,就眨了眨眼,忽地瞥见了她头上斑驳苍凉的暮雪。他突然记起幼时母亲乌浓的长发和秋水盈盈的杏子眼,由于早寡而被邻村登徒子纠缠时紧紧抿起的殷红嘴唇,以及穿针引线时翩然飞舞的纤纤十指。她曾是涿县最美的女人。他从不是个体贴省心的孩子,亦不曾知觉她的老去,甚至只能在离别之时抱住她瘦伶伶的膝头,呼吸着那股熟稔温柔的味道,让眼底的泪花去模糊那张被岁月侵蚀的容颜。
“你这眉眼,顶像你父亲。”她笑一笑,抚摸着少年棱角分明的脸,眼角堆积的皱纹如山峦重重,但目光却仍是清亮恬淡的,“餐食住行莫要苛待自己,家事不需担忧,愿学成早归。”
“是。”刘备颔首,他已隐约听见外间刘德然的催促声了,他迅速地抹干了眼泪,头也不回地像阵风般的走了,仿佛不曾带了半分的眷恋不舍。他大步流星地离开屋子,摒弃一切前尘似的,转眼便和刘德然有说有笑地揣着各自的行囊,跳上简陋的牛车。他一边脸上挂笑地说着粗俗的乡野见闻,一边却烦闷地听得车行辚辚,嘎吱嘎吱地远了,远了。
硕大的木轮骨碌碌地碾碎了一线春草,徒留冷绿的微痕,绵远蜿蜒,却似离恨无尽无休。浓云如血,暮色渐起,寒鸟扑棱棱地飞向天边,仿佛再不会归巢了。可他终是熬不住心底那一寸与生具来的柔软,在最后一瞬,偷偷地回首反顾了。
在浓艳鲜妍的残照余晖中,母亲沉重而温柔的目光烙在刘备身上,连同屋顶上熟悉的袅袅炊烟,以及那棵伫立在不远处的百年老桑,都渐渐黯淡下来,化作一片模糊不清的孤独剪影,慢慢地、深深地压在了他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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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诸葛亮来讲,十三岁之前的人生或许是难得安逸的。
生母早亡,倒也无甚印象,少不谙事,日子也过得混混沌沌的,无论大事小情都鲜有悲喜。后来父亲鸾胶再续,后母知书达礼,亦非刻薄寡恩之流,入门后待他也是十分的好。
父亲在他八岁那年过世之后,他也曾伤心过一阵,但不久之后,父亲本就遥远的脸就变得更加模糊不清了。而叔父则开始着手抚养他们一家,他也算得上事事用心,从未曾亏待他们半分。衣食无虞,吃穿用度皆是宽裕优渥,家中上有长他七岁的兄长关照呵护,下有牙牙学语的幼弟与他玩耍终日,在老宅幽蔚浓驳的葱茏草木中,他无忧无虑地用木块拼接组合着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垂了乌浓纤长的睫睑,抿着嫩红的嘴唇,搬了木凳端正笔直地坐好,手上始终不停,却是安静而不厌其烦地来回尝试。连廊下闲惬的年轻侍婢都看得移不开眼——他是粉雕玉琢的小小一个,眉目如描似画,凝滞眼睫沉思时仿佛是白雪堆就的假人儿。
“二公子生得真好,纵是大公子一时髦英,亦比不得。”她喃喃自语,不禁开始期待起了他十年之后的模样。诸葛亮听到了她的声音,就冲她笑一笑,眼眸湿润黝黑,给人留下天真无忧的错觉,但转瞬即逝的寂寥却掩埋了那种刻意营造的气质,目光垂敛之时却慢慢溢出了些许的孤独冰冷。
她竟被这十余岁的孩童弄得红了脸,赧然地躲在廊中,习惯性地摩挲着自己颈后的红斑痣,心跳似战鼓擂响,她一边听着微风柔柔融化了婉转的鸟鸣,一边想起诸葛亮那种别样的神色,又是担忧又是好奇,却碍于身份不好僭越问询,心里只是愈发企盼着他的长大。
可她终究是没有等到。
记得那天的阳都火光冲天,突遭兵燹之厄的人们哭号四窜,霄汉朗朗,白日当空,却照得创痍遍地,浑浑噩噩,不见半分清明。
诸葛亮被家中老佣背着,手里还攥着几日前才拼好的小巧木马。老佣步子迈得很大,依然是不言不语地赶着路,脚下生风地抱了他穿梭在仿若人间地域的街上。忽地,天旋地转,他的脸颊突然温温热热地湿成一片,陌生而刺鼻的腥气钻入鼻翼,他只觉得对方那只一直托着他腰臀的大手突然狠颤了一下,便松弛下来,他就骤然滑落坠地。那一瞬间,他看见殷红的鲜血喷溅得到处都是,老佣苍白的脸庞迅速凋敝,诸葛亮只能睁着清澈的眸子,亲眼看着他的躯体如山般轰然坍圮。紧接着,意识逐渐被浓重的血色和远处的嚎啕声彻底蒙盖。
使他苏醒的是诸葛均刺耳的哭声,诸葛亮撑起身子,发觉自己早已不在原处,而是正躺在一辆破旧的马车里,小小的均儿蜷在一边,哭得脸涨得通红。许是饿了,他这样想,嘴里哄着,却下意识地就要从窗口处探出头唤老佣,半晌又似是想起了什么,也开始低声抽泣起来。
窗外的景色风物如流水般飞逝,他用那双沾染了血色的眼凝望着山光水色,豆大的泪珠一滴一滴地从剔透的眼底冒出来,纤细的眼睫颤抖着压低,仿佛是被早春寒雨打湿了羽翼的伶俜之燕,瑟瑟地抖,孱弱得似乎一触便会支离破碎。他正怔着,蓦然听见长兄的声音焦急地从车后传来,“吾命休矣!金戈之声近了,二弟,速速带着均儿下车!”诸葛亮的身子因马车的急刹猛地一晃,他连忙伸手护住均的头颅,这才免得他这三弟年少成殇、血溅当场。
“大公子,奴愿驾车为饵,引开追兵。”一个清脆柔软的声音怯怯响起,像是仍在不合时宜地暗自羞涩似的,在正午的炎炎烈日下,诸葛亮抱着诸葛均下了车,而那个喜欢盯着他看的婢女跪在兄长面前,得到允许和语无伦次的感激之后,蜜糖般的双瞳却仍甘甜又朦胧地黏在他身上,如山溪曲折逶迤,水光流转,迎人潋滟。她今年也不过十几岁。诸葛亮看着她雪白脖子上那块酡红的斑痣,以及那乌木般的柔美黑发,脑子里倏尔又忆起了融融春色无边。
她站起来,对诸葛亮赧然地笑,眉眼弯弯,像细嫩莹白的月牙儿,“二公子,多多保重自己。”诸葛亮点了点头,把怀里小小的木马递给她,“这个给你。”她惊讶地接过来,望着掌中玲珑精致的木马,笑得眼角微微闪了一点水光。
年轻侍婢的笑靥生机勃勃地留在了他的心底,伴随着一家人生存的希望,以及一个人死去的静寂。他久久地凝视着她驾车离去的方向,征尘模糊了他的眼,他的心里从未这般渴望着快快长大。
在乱世中,好好活下去。他浑身乱颤,抓着兄长的手,无声无息地咽下了最后一滴眼泪。只惜年少,空有心比天高。
【贰】
他刘备从不知晓,自己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摔摸滚打这样久,捱过了许许多多的难事,数立军功,从幽州辗转到青州再往复回来,广结豪强,自诩弘毅持重,也算得半个济世的人杰。便是这样倍受历练磨砺的自己,却还会因这等腌臜小人大动肝火,以致风度尽失。
持鞭的手还在抖个不停,他竭力平复着胸臆中那股乱窜的怒气,额上青筋突突地跳。攥着鞭柄的掌心泛着浅淡的白,他睨视着那被打得身子攲斜瑟缩的督邮,双眼氤氲了血红,冰碴子般的目光冷狠而幽邃。
这督邮在宦海沉浮数十载,端的是欺软怕硬清浊不辨的习气,风雨飘摇的大汉王朝已是弩末般羸弱不堪,他只能替自己考虑,顾不得什么忠义廉耻。他本想着此番从这帮有功无名的大老粗手中好好捞一笔,说实话,他打心眼里瞧不上这群乱七八糟的盟军,镇压了黄巾贼寇又怎样?还不是一群只懂打仗的莽夫,不过自己若能就此赚个盆满钵盈,那倒是极好的。
谁知这个小子竟不知好歹,他也懒得多管,无名小卒而已,既然孝敬不起他那便卷铺盖滚蛋好了。可他实在是胆大包天,竟特地找上门来将自己好一顿毒打。在驿站,督邮身边并无太多随从,便只能被这血气方刚的小子打得鼻青脸肿。正要破口大骂,谁知一眼瞥见对方的眼神,登时吓得噤了声——那人分明只是一介竖子,然而居高临下时并不消多言,光是一记眼刀掷地便能做金石之声,陡然观来,竟凛然无匹,威仪无双,令人目不敢视,仿佛生来就合该凌驾于众生之上。
这会儿,对方的神色忽然变得凝重起来,似是怒火渐熄,甚至还暴露了些许悔意,但不过须臾,那刘备便平和了心绪,甩手丢开马鞭,又啐了他一口,便如疾风骤雨般刮出了驿站,迅速消失在人来人往的街头。
刘备飞快地走回县衙,即使安喜县的父老见了他都在极亲切地招呼微笑,他也顾不得还礼。进屋时,迎面撞到了一堵铜墙铁壁,险些没仰倒过去,好在那人眼疾手快,一把搀住了他,声气依然是冷静而雄浑的,“兄长小心。”“云长,方才我已铸下大错!”见到最亲近信赖的好兄弟,他有一瞬间的手足无措,但望着关羽那沉静狭长的丹凤眼,他又极快地恢复了平素滴水不漏的模样,“我刚打了督邮一通,足足二三百鞭。”
关羽一愣,竟忽地开怀大笑起来,声若洪钟,“真不愧是兄长,果断决绝,让关某好生佩服。”刘备看着他,却觉得更加沉重郁闷了,“二弟别说笑了,如今我别无他途,为了免受朝廷追责,只得弃官远走了……你我兄弟,怕是再难相会。”“兄长这是什么话。”关羽剑眉猛然一耸,重枣面色下,更衬得星眸凛凛,“离别之事,愿兄长勿复言!关某此世别无二心,生死无论,只愿同兄长一处。蹈锋刃,赴火海,横刀立马,万死不相辞!”
刘备正要说什么,屋外忽地传来一声巨响——竟是那栽在窗边的梅树被折断了枝干。正是狐疑之时,屋里又走进一个风尘仆仆的魁梧汉子来,但见他燕颌虎须,开口闭口便是滚滚雷鸣,语气却是不悦,“方才在窗下偷听二位兄长讲话,还望恕罪。”“益德莫要动怒,本是我的不对。”刘备淡淡笑了笑,温声劝慰,“你我兄弟三人,死生应在一处,还望二位贤弟立即收拾行囊,赶快同我一起离开这是非之地。”
三人都是热火般的肚肠,不曾忖度太多,似锦的前程亦不在思虑的范畴。又因为时间紧迫,只是火烧眉毛般地各自奔回住所,只胡乱地往包裹里塞些细软钱财,其余衣物一律丢弃不要。很快,三人在县衙后门汇合,也不管什么规矩王法,只是上了官道纵马疾驰,气喘吁吁地跑出数十里,直到暮色降临,三人才下了马,在荒郊野岭里露天歇息一夜。
天色还未泛白,三人就纷纷醒来,草草吃了些干粮后就又上了马赶路。刘备记得很清楚,中平元年的风很冷,近乎恣肆地扑袭着他的脸颊。英气的身姿在风沙中渐远了,罩面的软巾遮不住眉眼间的惶遽不安,前路漫漫,他只能用汗津津的手掌捏紧粗糙的缰绳,承受着孤寂与迷惘,默然行进。在无尽无休的颠簸中茫然失措,沉浮于冥冥之中的定数。
前方是何方,归途或末路,他一概不知。只是在望着关张二人高大可靠的背影时,心里那一寸柔软与感激会悄悄地破土萌芽。
他从不曾想过,这与生具来的柔软最终会酿成大祸,并在几十年后的那场大火中焚尽他的全部。毕竟苍天残酷如斯,乱世之中,亦不可出现所谓仁心真情。既然违背,就应给予他惩罚——那便是覆灭。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现在的他,如同倚云而栽的柔韧桃树,骨子里还透露着勃勃生气。而大好的年华则像漫山遍野盛放的灼灼桃花,如火如荼的生命绚烂明烈,大可不必太过忧虑,便是尽情挥霍光阴也无妨,毕竟他们还拥有着令人嫉妒的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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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表有些为难地望着立在面前的少年人。伯父新丧,他身披缟素,面上并无太多哀凉悲怆。虽尚未及冠,他却已拥有了铁一般笔直的脊梁和静默的眉眼,还不曾完全长开的筋骨也依稀有了宽大的轮廓,隐约可见未来的雄姿伟态。少年人如铁石一般,冰冷而无声回绝着他的一片赤诚真心,他看上去是那样的固执。
“区区一点钱财,不为旁的,全当资助你兄弟二人读书求学,何苦这般推辞。”刘表眨了眨眼睛,近乎温和地凝视着诸葛亮,“你身上有孝,一时不可妄动。而子瑜远在江东,求仕之路,想必亦是坎坷,自是顾不得你们两个。这些钱财你们不妨暂且收下,若是有心,过几载长大成人再还不迟。”
“多谢将军美意。从父新丧,亮自是悲痛。然亮年近弱冠,体魄健全,实应自食其力。吾姊未曾出阁之时,亦是这般教诲。因此将军之财物断断不可收取,只得悉数奉还,还望将军见谅。”诸葛亮恭敬地作了一揖,随即不卑不亢地抬起那双澄明清澈的眼眸,大大方方地直视刘表。刘表早年虽也常被他人夸赞生得好容颜,但此刻也不禁赞叹——这诸葛家的二公子确实有些俊逸,想必其姊亦是貌美异常,蒯良的儿子也是占了大便宜的。
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既如此,那也不好再强求。”诸葛亮心中一松,说着就要告辞,谁知却被刘表唤住了,“既不肯收钱财,那我便替你们兄弟二人置办几亩田地,这次可断断不容推辞。到时候你兄弟二人躬耕于田野,自力更生,康泰安定,也了却我一桩心事。”
“那便多谢将军了。”诸葛亮眼瞧着推辞不过,只得答允接受下来。走出州牧府大门时,等候已久的诸葛均立即蹦蹦跳跳地跑过来,亲热地抱住他的腰,一口童音脆生生的,“阿兄!让我好等!”“等了这样久,饿了吧?”诸葛亮俯下身,笑着捏了捏他软乎乎的脸颊,温柔爱怜地注视着他黝黑莹澈的双眼,“想吃什么,回家阿兄给你做。”
“家?”诸葛均一向冰雪聪明,此时却也细弱了声气,凝滞了那双水光潋滟的眼,过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我们…有家了?”诸葛亮看得眼底一酸,喉头也哽住了,竟没绷住,一滴滚热的泪就落了下来,啪嗒,掉在诸葛均年幼却满溢忧愁的脸上。
“对,以后我们就又有家了。”他将脸埋入弟弟柔软的发鬓中,呼吸着孩童身上纯净安谧的气息,血浓于水的亲缘却给了他更多的酸楚。他想像大人那样轻描淡写地微笑一下,再用自己一贯超群的才智将话题扯到另一个无关紧要的地方,可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成熟。
他才十六岁,不过是个沉溺于孤独、不停地逼迫自己长大的孩子。
【叁】
许昌城头密布了愁云惨雾,周遭的一切都充斥着晦暗与黯淡。他默然地跟在小内侍的身后,如履薄冰地碎步前行,敛眉而垂首,谨慎小心地穿梭在葱茏茂盛的草木中,直到那座檐角飞翘的朱红小亭出现在眼前。亭中已设好樽俎,煮酒时袅袅升腾的雪白烟气飘散了很远。刘备并不需耗费太多心思,便能轻易地捕捉到那藏匿在烟雾之中的锋利眼神——怪只怪那人锋芒太露,无遮无拦,似破空之矢,又如彗孛干犯一般,冰冷而直率地刺入了他的心窝。
“刘使君,请。”曹操屏退侍者,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庭院中显得格外柔和,“亭中温酒一盏,已静候使君多时了。”“多谢丞相。”刘备的面上也浮现出了淡淡的笑意,“梅子青青,正宜赏玩,于此处煮酒品梅,真乃雅事一桩。”
不知为何,曹操依稀总觉得,当刘备对自己微笑的时候,眉角那几丝细不可察的纹路总会添上凉薄之感,谦逊平和中隐藏着几分苦涩。在模糊的烟雾里,他不禁又想起了那年十八路诸侯伐董,他年纪轻轻,寡言少语地居于最末席,永远是孤伶伶的模样,面上乍一看波澜不兴,并不出奇,甚至远不如身侧的关羽雄伟夺目。可他的眼中却一直炽热明晰地闪烁着很亮的光,而这让曹操不得不去多关注他一些。曹操有时也会产生一种可怕的错觉——在那点璀璨滚烫的光芒中,他仿佛窥见了年少轻狂的、已经散作烟云的那个自己。
胸臆中饱含着孤苦与淡然,心里总带点执拗的柔软和无畏的执着,历尽沧桑尝遍苦涩,学会了隐忍着低垂眉目,故作驯服。但骨子里还是一头永不屈服的兽,宁折不弯。若是真逼得紧了,亦会不计后果地拼死与之一搏。不管敌手是他曹操,还是整个世界。
“丞相为何出神?”刘备有些疑惑地望着他,他这才回过了神,不禁失笑,“使君见笑了,方才适见枝头梅子正好,忽感去年征张绣时,道上缺水,将士皆渴;吾心生一计,以鞭虚指曰:‘前面有梅林。’军士闻之,口皆生唾,由是不渴。”刘备抚掌赞道,“丞相妙算,备好生敬服。”
曹操见他谦恭模样,心下有了分寸,口中却仍客套地问询道,“玄德久历四方,必知当世英雄。请试指言之。”“备肉眼安识英雄。”刘备不动声色地拈起一粒青翠喜人的梅子,也不顾味酸,只轻笑着压入舌根。“休得过谦。”曹操见他目光炯炯,神色自若,端的亦是一表人材,因此爱才之心又不禁蠢蠢欲动,便轻轻按住他的掌,温和又鼓励般地攥一攥,“但说无妨。”
刘备笑一笑,囫囵吞下那粒梅子,清了清嗓子,将天下豪杰列数了个遍。他一边说着,一边用余光瞥向对方。果不其然,对方挑了眉,不悦又有些好笑地望着他,时而不赞同地轻轻摇头,
梅子真酸,刘备忍不住抿了抿唇,然后听对方一一反驳回来,心中不安少了许多,甚至有几分无挂无碍了,“既如此,所谓英雄,谁能当之?”
“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伴随着滚滚而来的风雷之声,骤然劈开天幕的光电顺着对方直指自己的手跳跃起来,飞快而无情地撕裂了漫天龙挂,漠漠昏风倏尔大作,亭檐上的铜铃被狂风刮得叮当作响,天地间忽地黑下来了,那人苍白幽冥的倒像映入眼眶,慢慢被烟气挤压变形,最后只余下那双冰冷而明亮的、如鹰隼般的眼眸。
那目光太冷,纵是他也鲜少见过,不禁被激得一颤,手中所执匙箸跌落在地。那短短的一刹那,他们的目光相互纠葛着,近乎贪婪地品咂着对方眼中的各种情绪,他清清楚楚地在曹操眼中看见了一丝惊讶——那是觅到知己与劲敌的喜悦。可接踵而来的便是显山漏水的杀意,因为猛兽不需要同类,既然选择王道,面前除了孤独便别无其他。
“一震之威,乃至于此。”刘备深吸一口气,从容地笑,俯身拾起匙箸放回桌面,倾盆大雨模糊了背景,他回望对方,眼底淡淡地浮着一点泪光。如此赤诚淋漓的交锋,却是他一败涂地。
“使君请回吧。”曹操盯着他,忽地不再步步紧逼,扭过头去挥了挥手,“操只惜当世之雄。”刘备浑身震颤,一时间手足无力,“丞相……”“速速回府,免得在下日后生悔。”曹操背过身去,并未撑伞,只独身一人步入冰冷彻骨的雨帘中。
让这孤苦的人世稍存些慰籍吧,让那瞳孔中的火燃得更久些吧。他这样想着,直到骤雨停歇。
自古以来,许多孤寂,总是英雄相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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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明…在想什么?”他望着窗外西落的日影,一时间出了神,蓦然被一个熟稔温和的声音所打断,心神才飘忽不定地回转过来。
徐庶担忧地瞥了瞥他眼下的青黑,又见他眸色恍惚,便停下了手中整理的动作,轻搁下那些个零散破烂的竹简,冲他微笑道,“今日亏得有孔明,已整理了不少……凡事不必急于求成,日积月累才是最好。况你燕尔新婚,才配佳偶,若是累坏了你,夫人又怎会饶过我。”“那就多多让元直费心了,亮先行告辞。”诸葛亮也不睬他善意的调侃,亦不多言,只是点了点头便起身掸净衣上浮尘,从容离去。
出门时刚好迎面遇见庞统,正咬牙切齿地搬着书简,累得满头大汗。他一看诸葛亮清清爽爽风淡云轻的模样,立即气得跳脚,便扯着对方的衣袖将其又拽回了屋子。庞统气喘吁吁的,颇为不满地望着徐庶,碍于年岁的差距,不好直接责备徐庶偏心,便将一腔怨气发泄在诸葛亮身上,“惯得你无法无天了,竟懒到如此地步吗!”“士元,且放他走吧,他今天乏得厉害,他的那份书简我会帮忙收拾妥当的。”徐庶冲庞统眨眨眼,挨近了对方耳畔轻声道,“他年龄最小,家中还有娇妻苦等……便让他偷偷懒吧。”
“我自是没有元直兄这般的好脾性!”庞统忿忿地叨咕一声,又瞪了一旁的诸葛亮一眼,挥手道,“你这懒人,且去且去!”他最喜爱庞统的这份率真,倦意被驱散了许多,面上也终于浮了三分笑影,眉眼也灵动起来,“那就有劳元直和士元了。”
于是,他便踏上落日金红的余晖,穿过羊肠小路,披了满身的霞光,走过田埂与斜桥,翩然蛱蝶追逐嬉闹,热闹的小村被抛在了脑后。静谧的晚风捎来浓郁的草木清香,他不紧不慢地爬上山岗,熟悉的茅屋近了,淡淡的炊烟柔软了他的目光。
“先生回来啦。”家中的小童早已是望眼欲穿,此时见他归来,便笑嘻嘻地凑上前去,望着他家先生那俊逸雪白的面庞,“夫人才烧好了一桌子的菜,香极了,一家子就等您啦。”
“这就去。”他不禁笑了,心神却又渐渐迷失在灿烂的夕照当中。
【肆】
早春之禊,元巳之辰,祓于水滨,以消灾厄。
春风拂面温存异常,小燕穿堂翩跹飞过。外厅关张赵三人连同徐庶已等候许久,几人约好一起去水滨濯浴。刘备正忙不迭地催促内侍快快动身,备好换洗衣物和衅浴兰草。忽地又闻得里间糜夫人在低声唤他,零碎琐事逼得他心下稍躁,便蹙着眉大步进屋,但望着身怀六甲的甘夫人,却也发不得什么脾气。
“夫君恕罪,方才妾身忘了件事。”糜夫人浓密漆黑的眼睫灵动地纷飞,瞳仁里仿佛浸润了两粒最妩媚的星子,流转时水光潋滟,“昨日妾身才询过荆州最好的方士,他只道夫人的产期预在五月,妾身忖度着这五月乃是恶月,小公子落地后恐邪气侵进,心下忧虑便多问了几句。他又说小公子命里有一大难,若是能捱过,以后便是贵不可言。至于破解之法……乃是令其父长系五彩缕,方可绵延福祚。”刘备本想一口回绝,可最后还是答应了,“晓得了,今日上街便多买几条,回来系上。”
他今日不想惹人注目,只作布衣装扮,和兄弟几个骑了劣马,慢悠悠地上街采买了些物件,其中包括糜夫人千叮咛万嘱咐的五彩缕,忙了一个上午,去附近小店要了些粗茶淡饭填饱肚子,这才打马转向洗浴的水滨。
水滨处热闹极了,斑斓陆离的布料和年轻男女们的俊秀脸庞晃得人眼花缭乱,孩童嬉闹追逐的笑声让人愉快又安谧。刘景升治下的荆襄之地尚未遭兵燹,于这乱世中也算得一处小小的安乐乡。他年岁渐长,寄居于此,心思却愈发柔软细腻了,前几日才悲感自己髀肉复生,昨夜又熬到很晚,乏得厉害,被那凉湿的水风和绵柔的皂角清香一熏,竟开始昏昏欲睡了。洗濯过后确实舒适,但见午后的明媚阳光洒满头脸,蔚蓝天际有雪白的团云挨挨挤挤,沐浴后的芬芳暖融融地蒸在身侧,他倚靠在水边小亭褪了色的梁柱上,听着不远处的喧嚣声,忽悠悠地就睡了过去。
睡到一半,阳光愈发烈了起来,他不适地蹙眉,却仍混混沌沌地不愿起来,只是阖着眼,任由阳光抖落锋芒,刺破薄薄的眼皮,留下一片昏眩的深红。
“先生,这人的睡相好生难看!”有人在耳边嗡嗡地说话,“我们快走吧!徐先生还在那边等着呢!”“不急。”或许是瞧见他满头大汗、眉头紧锁的样子太过有碍观瞻,有人在他的头上罩了个轻飘飘的东西,替他挡住了大半灼热的阳光。清凉的阴翳让他忍不住想睁眼看看那人的模样。
“走吧。”他睁开眼的瞬间,只看见了个风淡云轻的白色背影,带着个小小的童子,很快地消失在视野里。刘备起身,摘下头顶的羽扇,有些哭笑不得,却也转眼忘了此事。又过了一会儿,关羽张飞和赵云也都纷纷洗完归来,他看天色也不早了,便想着尽早回去。可等了半晌,仍不见徐庶回来,刘备心里便有些焦急,关张赵三人带上仆役去找,竟是四处都寻不到。
“怎么不见了元直?”刘备环视四周,三人面面相觑,竟答不上来。风轻拂过绿意浓浓的柳枝,却激起了三人一身的冷汗,“你们可曾看到徐军师?”
正在几人急得不可开交之时,徐庶温和而略带歉意的声音缓缓响起,“刚刚在下在西河沿儿邂逅了个熟人,因那人不愿与将军见面,庶才不告而别,与他寻了个僻静处谈笑了一番,所以来迟。”听罢此言,三位虎将这才消了冷汗,望向刘备,面色亦是渐渐回转过来。
刘备松了口气,道,“原是不打紧。可先生的那位友人为何不愿与我相见?”“有些小脾性罢了。可此人是个不可多得的奇士,乃是世间卧龙也。将军若是有意,庶愿做个引荐。”徐庶意味深长地瞥了刘备手上的羽扇一眼,眸光熠熠,“将军需牢记,此人可就见,不可屈致也。将军宜枉驾顾之。”
刘备心中一动,周遭的一切,仿佛渐渐远了。卧龙。他攥着那羽扇,咀嚼着这个颇为响亮的名号,忽地微笑了。春风骀荡,于一刹间吹开了他的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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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位不请自来的左将军,诸葛亮一开始是并未放在心上的,第一次听夫人提起时,他只是在陇头挑了挑眉,挽了挽袖子,头也不抬继续种他的地。可闹到后来,诸葛均也总提起这位刘将军与众不同,说什么值得一见。还有那个徐元直,现已是刘备麾下重用的人了,他特意跑了好几趟,殷殷地告诫劝解了许多,诸葛亮淡淡一笑,也只是回了句平生只愿效赤松游,噎得对方讷讷地不能再多言。
他一向清楚如何整治徐庶,对方若是见他不悦,保准就红着脸服帖起来。而他那三弟则更好办,说些旁的趣事逸闻支开便是了。至于夫人,一向最解他的意,从不会多说,只是偶尔会带些遗憾地轻轻摇头。
可当见到刘备之时,却又是另一番感觉了。
那天,他与崔州平等人连日游玩后得以返家,累得几乎是立盹行眠,一回家就先倒头大睡了一场。缱绻甜美的早春午后和煦非常,鲜瓣扑簌簌地落了满庭。新糊的纸灯若隐若现地浮动在憧憧花影中,春风浅渡绯红,寡淡悠远的微尘如烟似雾,依稀有暗香盈盈。他一觉睡到黄昏时分,借着夫人素白纤细的手喝了盅清茶醒脑,休息得当,一时间神采奕奕,便惬意万分地摇了摇夫人新做的羽扇,见四下无人,就极开怀地大声吟起诗来。
“先生,廊外刘皇叔已久候多时了。”小童的声音陡然吓了他一跳,不禁扭头责问道,“童儿,有俗客前来 ,为何现在才通告?”“刘皇叔说了,怕扰了先生清梦……不让我唤先生起来。他那两个随从好生怕人!”小童委屈地瞥了他家先生一眼,做戏似的挤出一点晶亮泪花,诸葛亮暗道到底是宠坏了他,竟是肆无忌惮了,只得笑着揉揉他的小脑袋,温声慰道,“罢了罢了。”
“汉左将军宜城亭侯领豫州牧皇叔刘备,在此已恭候先生多时。”外间倏尔响起一阵陌生的男声,诸葛亮想起方才情形,思忖自己刚刚所吟之诗想必已落入了那人耳中,径自恼起来,亦有些发窘,“童儿,为我更衣,我要同刘将军详谈。”
刘备已在廊下站了好几个时辰,此刻腿麻舌焦,却仍不敢懈怠半分。方才他听见有人吟诗,便悄悄地靠近窗牖,从那些细碎的罅隙中窥到了一点极令人心动的景色——那人酣睡得忘乎所以,却是并未束冠,只披散着乌浓黑发,大剌剌地半敞里襟,却是衣带牵风,好不倜傥洒脱。修长纤细的脖颈融着剔透温存的雪光。那人手持羽扇,放在唇边不疾不徐地轻摇着,阖目浅笑,慵懒卧在榻上,清朗铿锵的声音却是绕梁难止,满腔雅意舒纳吐息,不禁听得人心生敬慕向往。
端的是山温水软,草木含春。却难掩意气风发,吐哺之心。
片刻,一个丰神俊秀的年轻人缓缓走出,他身材高大健朗,颇有武者之风,然而眉眼却是俊美无俦,儒雅风流。刘备竟看得发怔,半晌才想起来应该拜谒。顺便奉上那柄羽扇,说是物归原主。诸葛亮也是一怔,细看刘备眉眼方才想起那日水滨之事,二人大笑一场,不在话下。
闲话少叙,二人各自就座,话题很快铺陈开来,诸葛亮不急不忙地用一张地图、一条如簧之舌将他徐徐引入这段群雄逐鹿、风云变幻的峥嵘岁月中。诸葛亮初时只是阐明己见,还并不曾有太多期许在意,谁知随着交谈的逐步深入,他渐渐感受到了一股淡淡的快意舒畅。说不好究竟是什么,只是舒服而自然,他们抵掌并膝,敛容正言,仿佛一直就该这样似的。
二人谈得投机,刘备愈听愈是赞叹不已,不禁凑近了些,诸葛亮正说到兴起,忽地一抬眼,望见对方正用那对松墨般黑的眼珠温情脉脉地凝视着他,稍微起了皱的眼角隐现出龙章凤姿。眸色亮得摄人,但总是敛着眉目,所以乍一看像是和光同尘、与时舒卷的顺服,但只要稍稍细品一番,才咂出其中那百折不回的坚韧弘毅,感受到内里不可逼视的光芒。他的瞳孔中仿佛满满燃了一笼烈火,熠熠生辉,怕是比那北斗中的玉衡还要耀目。
说来也是奇了,这位刘将军年纪不小,却有着一双年轻人的眼睛。这让未出茅庐的卧龙生了几分探查之意,于此刻也算入了世俗,无波无澜的心中蓦然漾出了一缕奇妙的涟漪,因此,他忍不住又多瞧了几眼。
但见那细密的眼帘下,瞳仁里凝了一点和煦的光,静静闪烁着,看似温软,但这虚幻的表象并不能欺瞒诸葛亮——被隐藏起来的、奔涌不息的豪情与厚重只展露了杪微一隅,但这足以让诸葛亮的心兴奋地狂跳起来。他把那些个抗拒登时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几乎是渴切地回望刘备——他确是个谨慎异常的人。再次确认无误了,在对方的眼中,他清楚地看见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一切。那不是错觉。
在诸葛亮尚且年轻的心中,那一点微弱却始终不渝的汉家光火,加之伏龙腾跃时扶摇直上的一阵清风,便足以扫荡乱世的阴霾,照亮人心盘亘已久的黑暗,涤濯这污秽不堪的山河,朗朗乾坤,繁华盛貌,或许很快便会重现人间了。
许多年前,当年少的他随叔父长兄自徐州逃难颠沛之时,他踉踉跄跄地走,牵着兄长的手掌不敢松开,生怕被遗弃在路边就此死去。兄长冰凉瘦削的手攥得他生疼,他低头看向马车上酣睡的均,又复而小声抽噎着。又到了一处新屠的城池,军队刚撤,背井离乡的人终于得以喘息,他怔怔地望着惨不忍睹的景象,灰头土脸地站在浑浊的征尘中,因连日奔波,水米未进,喉咙干渴得连哭泣也不能大声。于是他便望着遍地白骨,泪眼渐渐模糊了赤地千里,流血漂橹。
那时候的他,似乎就已在企盼这个人了。他微微一哂,竟觉得自己傻透了——分明是日思夜想,却还躲避了此人三次。真是妄称多智了。
“刘备恳请先生出山相助,愿不弃鄙贱,共扶汉室,救天下黎民于水火!”刘备不顾二人年岁的相差,亦不去想那所谓皇室贵胄的身份,慢慢下拜。他想温柔地拉住这个年轻人修长白皙的手,可又不敢唐突,所以便有些委屈与急切地伏在地上,紧张地盯着那雪白得纤尘不染的下襟缓缓停在眼前。
“蒙我主不弃,亮愿效犬马之劳。”自负如诸葛亮,这是他第一次肯放下羽扇。他望着脚边的中年人,也跪俯下去,认真而诚恳地叩拜。谁知额头还未触到地面,就被对方微颤的手扶起,“先生快快请起!”
诸葛亮直起身子,抬起头,几乎是与刘备脸贴脸地注视着他。此时的刘备正喜不自胜,他已经很久不曾这般高兴了,谁知被那双澄澈空明的眼这般直白地看,竟怔了一怔——从他的视角来看,那清远的目光被漆黑柔长的睫睑浓浓荫掩,璀璨而安谧,流转之间显得幽深动人。他看在眼里,竟恍惚觉得回到了幼年,老桑那片温柔清凉的荫翳重新笼住了他被浊尘填满的心。
当二人与关张一起告别茅庐,在山间并辔而行时,刘备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地拉着身边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毕竟鱼水情深。想到这里,刘备一边攥了攥对方的手掌,一边禁不住微笑起来,脸上盘踞着一抹酒醉似的酡红,仿佛方才痛饮了醇醪,此刻正耽于美梦、沉酣而归一般。身旁的关张看了后频频蹙眉,关羽尚可自控,只用丹凤眼尾浅浅扫一扫诸葛亮的背影,却是张飞,黝黑的面皮上嵌了圆瞪虎目,乍一看好不怕人。
刘备看着诸葛亮,那些淤积于心多年的孤迈仿佛已然烟消云散了。他心里安宁异常,真的如同归水的鱼儿一般,久旱逢甘,他不再困顿于即将干涸的水泽,而是自在地潜游在浩瀚清澈的深境。幼年时指桑为羽葆而被叔父责骂的场景似乎还历历在目,他微笑着摇摇头,继续凝望着诸葛亮。
只见二十七岁的他白衣纷扬,眸光清亮。凝神于远方时,仿佛能与自己捱过一切的苦难,淌过万顷血海,跨过无尽深渊,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岁中,与自己携手走完这一生。
初春的风还不够暖,但已足够陶醉一颗四十七岁的心了。前方的路还那么远,但想必也再不会孤寂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