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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朋友点名要看的哥哥 构图参考...

是朋友点名要看的哥哥

构图参考了戴老的红楼梦插图

  

  

是朋友点名要看的哥哥

构图参考了戴老的红楼梦插图

  

  

林归欤

念念(何赵)

主85,一句话26,全文1.4w+,何浩楠女儿主视角,主角死亡预警,食用愉快。

  

  何浩楠是在赵一博的祭日那天去世的,那天我刚满二十七岁,赵一博已经走了整三十年,院里的新躺椅吱呀吱呀晃,山茶花其实还没开,但我就是看到它们从树上落下来,一朵一朵地砸在何浩楠已经松弛衰老的皮肤上,山茶花稠艳的红色在我的视网膜烧出火焰,他却比睡着了更安详。

  我站在院子一边看过来,长久的沉默着,那天阳光很好,是个灿烂的大晴天。

  我不该哭的,因为他枯败的身体和见骨的手背早就告诉我,何浩楠熬不过这个冬天。前些天他一直躺的那把摇椅坏掉了,我看见何浩楠立在摇椅旁边沉默着,骨瘦伶仃,然后回过头,冲我笑,眼睛...

主85,一句话26,全文1.4w+,何浩楠女儿主视角,主角死亡预警,食用愉快。

  

  何浩楠是在赵一博的祭日那天去世的,那天我刚满二十七岁,赵一博已经走了整三十年,院里的新躺椅吱呀吱呀晃,山茶花其实还没开,但我就是看到它们从树上落下来,一朵一朵地砸在何浩楠已经松弛衰老的皮肤上,山茶花稠艳的红色在我的视网膜烧出火焰,他却比睡着了更安详。

  我站在院子一边看过来,长久的沉默着,那天阳光很好,是个灿烂的大晴天。

  我不该哭的,因为他枯败的身体和见骨的手背早就告诉我,何浩楠熬不过这个冬天。前些天他一直躺的那把摇椅坏掉了,我看见何浩楠立在摇椅旁边沉默着,骨瘦伶仃,然后回过头,冲我笑,眼睛里有悲伤的冰凌。

  尽管我用最快的速度给他定做了一把新的、和原来一模一样的躺椅,在那个瞬间我还是明白了,何浩楠要离开我了,和这把躺椅、那些山茶花一起。

  隔着三十年,和赵一博一起。

  他像院子里种着的山茶一样,虽然没有在冬季盛放,却在冬季里凑着热闹轰轰烈烈的死亡。所以我平静的联系殡葬,通知我的另外八个爸爸,让他们来出席葬礼。

  对了,我叫赵念。

  赵一博的赵,想念的念。

  七岁时知道我名字来历的时候,我哭了很久,不得不承认我确实比同龄人早熟一点,我知道情情爱爱,所以在知道赵一博的名字和他俩之间的关系的时候,我敏锐的察觉到,我的名字只是为了寄托何浩楠的想念。

  一个孩子突然得知她所拥有的一切爱其实源于父亲对另一个人的思念,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反正我是被何浩楠惯坏了的小女孩,当时是一整个大崩溃的,八个爹轮番上阵,一珩小爸爸把他的汉堡都给我了,我依然哭的肝肠寸断,哭的间隙里偷偷抬起眼皮,看何浩楠什么反应。

  他没什么反应,托着下巴笑眯眯的,在院子里的小躺椅上看着我,眼睛悠远沉静,好像透过我落在他视网膜上的,是什么别的人。

  我打了个嗝,哭的更厉害了,最后何浩楠被敦敦爸爸按着脑袋拎过来,强制哄我。

  何浩楠笑的无奈,哄我哄得更是敷衍:“念念不哭,不然再给你讲一遍我怎么从垃圾桶里捡到你的故事?”

  在我越来越大的哭声和三爸想刀了他的眼神里,何浩楠终于笑开,闲闲的揉着我的脑袋:“那我给你讲讲赵一博?”

  我打了个哭嗝,终于停下声音,露出一双红肿的眼睛看着他。风卷着山茶花的香味跑遍了一个静悄悄的小院,我的爸爸们都不动了,变成沉默的背景板。

  这是我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赵一博的名字。

  其实我之前偷看过他的日记,所以我才知道我的名字来源于赵一博,因为那本日记上全是赵一博的名字,但我认不全字,在我偷看过一次之后那本日记就移了位置,我再也没找到过。

  而此时他长久的沉默着,时光在他眼里条分缕析地拉长回放,我不知道里面有谁,或许是赵一博?也或许谁都没有。

  他第一次骗小孩就是在那天,因为他最终也没信守承诺给我讲赵一博的故事,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他托着腮冲我笑,说念念,爸爸只有你的名字啦。

  我就不想再闹了,何浩楠笑的好难过,比我小时候被敦敦爸爸家里的晴天姐姐、二爸爸和沅沅爸爸家里的路沅哥哥不小心弄坏了最喜欢的玩具还要难过。

  何浩楠只有我的名字可以寄托想念,因为赵一博除了一捧骨灰、一株山茶花和一个躺椅,什么都没给他留下。

  这是沅沅爸爸说的。

  关于他们俩我了解的不多,只知道是个可怜的苦情戏,暗恋多年好不容易修成正果的那天,赵一博就离开了何浩楠。

  不是分手怄气这样闹着玩儿似的离开,是生命的离开,赵一博这个人在那一天接受了何浩楠的表白之后,在驱车去找何浩楠的路上车祸身亡,他甚至没有听到何浩楠当面对他说一句喜欢。

  命运总是弄人的,总是喜欢在一切尘埃落定、主角喜迎happy ending的时候来一个出其不意的转折。

  那天是何浩楠的生日,也是我的生日,我过生日的时候家里总是会很热闹,我的爸爸们会在吹了蜡烛吃完蛋糕之后把我交给保姆阿姨带去睡觉,然后坐在一块喝个通宵。

  敦敦爸爸会弹一首歌,于是吉他响一整晚,他们浸着酒意和粗粝烟味的声音也会响一整晚,翻来覆去我都会唱了,歌词里面有一句是,唱歌的人不许掉眼泪,可他们的眼泪每年都掉的很凶。

  何浩楠不掉眼泪,何浩楠趴在桌边撑着脑袋笑,然后闭上眼。

  还不如掉眼泪呢,笑的太苦了。

  十三岁时扒在会客厅门缝里偷看他们的我这么想。

  一屋子的烟味和酒瓶,横七竖八地躺着八个大男人,他们都喝多了,醉的不行,只有何浩楠一个人还坐着,他喝不醉酒,他天天跟着我爷爷谈生意,喝酒喝的很凶,早就练出来了。

  他闭着眼睛,嘴里哼着唱歌的人不许掉眼泪,然后笑起来,越过我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爸爸们往会客厅门口走,见势不妙,我马上跑回房间装睡。

  我没穿拖鞋,上楼的时候轻轻的,脚步声根本没有,等我装好了样子何浩楠才推门进来,他搬了把椅子坐在我身边,我被他盯着,动都不敢动,长久的沉默中我生出了睡意,迷迷糊糊间感觉到何浩楠的手拂过我的发顶。

  他的手很凉,落在我头顶的液体也很凉,我听见何浩楠带着厚重的鼻音叹了口气,他说念念,我梦不到你爸爸。

  他说,念念,我好想他。

  彻底没有意识之前我想,赵一博才不是我爸爸,赵一博让何浩楠这么伤心,我才不要当他的女儿,我只有九个爸爸。

  我被拉进酣睡的梦里之前,听到的就是这两句话,听上去不像我这个混不吝的爸爸能说出来的话,所以我没把它放在心上,第二天是周末,我看到何浩楠正在给院子里的山茶花浇水,它结出来了今年的第一个花苞。

  何浩楠长久的看着那个花苞,二爸爸长久的在院子门口看着他,我长久的蹲在后面看他俩。

  妈的,腿都给我蹲麻了。

  十一月份的清晨,空气已经很凉了,清晨冰凉的露珠里,二爸爸终于走上前去,揽住何浩楠的肩膀拍了拍。

  何浩楠的肩膀垮下来的很快,他低着头笑,声音却是发着抖的悲怆:“哥,他不进我梦啊,我梦都梦不到他。”

  “哥,他怎么这么狠心。”

  二爸爸不说话,一个很笨拙的拥抱,把何浩楠的脸按在他的肩膀上,从我这个角度看,何浩楠单薄的身体发着抖,他抓着二爸爸的衣领,指尖用力到发白,无声的泪如雨下,嘴唇翕动,是一个又一个发着抖但是出不了声的“赵一博”。

  何浩楠叫不出来赵一博的名字。

  我第一次在何浩楠身上看到这样的大悲大恸,我踮起脚尖,偷偷的溜走了。

  何浩楠哭起来很狼狈,一珩小爸爸说,爸爸们都是要面子的,我觉得他一定不想让我看到,那我就装作不知道,因为我最爱何浩楠。

  小孩子好奇心强,我觉得我必须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何浩楠会哭成那样,在撒泼打滚问了七个爸爸无果之后,终于少熙爸爸投降了:“祖宗,我的小祖宗,你别哭了我求你了,我给你讲还不行吗。”

  我马上收起眼泪,冲少熙爸爸咧出一排白白的小牙:“少熙爸爸最好~”

  少熙爸爸无言以对,摸了摸鼻子,端来一盘切好了的水果,摆上小叉子递到我手边,然后指了指院子里长年累月放在那的躺椅:“那个椅子,以前赵一博最爱躺。”

  那个椅子是赵一博买的,赵一博最喜欢躺在那把椅子里面眯着眼睛晒太阳,揉着小猫的头,然后摸起旁边的茶水喝一口,呸呸吐掉两口猫毛,大呼小叫地让何浩楠过来管管他的猫。

  何浩楠往往会小声反驳一句,说这是我们的猫,然后再把小猫拎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那个时候他们没在一起,种地吧第二季结束之后十个人开始各自在娱乐圈打拼,何浩楠家里在浙江扎了根,赵一博又总是来横店拍戏,租房子不划算,赵一博就收拾行李搬进了何浩楠家里。

  长久的暧昧和不清不楚的同居下,情愫滋生的飞快,种地吧录制过程中他们就是最亲近的人,虽然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但是他们之间的状态和情侣没有很大区别,赵一博会在利好爸爸问他们之间啥关系的时候笑的明亮,却摆摆手,什么都不肯说。

  “他要等何浩楠自己想明白来跟他表白,他当时是这么说的。”

  后面的故事没听到了,因为何浩楠来了,他一言不发地从少熙爸爸这里领走我,捏着我腕骨的手紧得生痛,我不敢喊何浩楠的名字了,挂着眼泪一声一声地喊爸爸,跟在走的飞快的何浩楠后面一路小跑,我害怕,那是他第一次对我那么生气。

  少熙爸爸跑过来,但是没动,只是站在车子一边等着,何浩楠把我送回车里,绕着车子转了几个没有意义的圈,过去拍了拍少熙爸爸的肩膀,声音哑的不行:“少熙……哥有点失态,对不起,哥不是冲你。”

  少熙爸爸沉默着给他一个拥抱,越过车窗摸了摸正在擦眼泪的我的脑袋。

  何浩楠眼睛失魂落魄地一看我,好像终于对准了焦,他也摸了摸我的脑袋:“念念对不起,爸爸不是故意跟你发脾气。”

  我撇嘴哭出来,抽抽搭搭地原谅他了,从此再也没问过赵一博。

  没问过不代表我那几个漏勺爸爸不会自己说。

  小童爸爸从英国回来那天,他们再次聚到一起喝了个烂醉,那个时候我已经十七岁了,多多少少知道一点这群烂醉的老爷们儿在各自领域的分量,于是对他们的行为非常不齿:这么大的人了还得醉成这样,出息。

  小童爸爸作为接风宴的主角喝的最多,一个山东男人被八个人轮番上阵,灌的爬都爬不起来,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身手特别好的打了个醉拳,在他们的哄笑中笑着倚在利好爸爸身上,眼里泛起一层泪光,他不清不楚的嘟囔:“连最后一顿酒都没喝上呢……”

  他没提这个没喝上酒的人姓甚名谁,但是我们在座的人,连晴天姐姐、路沅哥哥和我这三个小孩,都知道他说的是赵一博。

  我们该自觉离席了,关于父辈的故事孩子不宜窥探的太多,尤其是父辈的遗憾和苦情戏。晴天姐姐最大最稳重,已经站起来要拉着我和路沅哥哥走。

  何浩楠这个时候摸过酒瓶把剩下的倒了一个温酒壶,拎壶冲之后抹了抹嘴角溅出来的酒液,托着腮盯着我,笑着喊了一声:“念念。”

  我已经自动屏蔽他喝多之后喊的念念了,因为我知道他喊的不是我,他也不需要回应,他是在念念这个名字里,念念不忘着赵一博。

  何浩楠没得到我的回应,又喊了一声:“念念,爸爸给你讲故事你听不听?”

  我若无其事地收回往外走的脚,拉过晴天姐姐和路沅哥哥的手,坐到他旁边,身体力行地表达我听。

  这次何浩楠依然托着腮,讲着讲了八百遍的那个怎么从垃圾桶里捡到我的故事,我都能倒背如流了,一个中二病还没过的男人生日那天出门飙摩托车,雨幕里面捡到了一个快要冻死的小女孩,带回家抚养,好了,故事完结。

  他叽里咕噜地讲了两句就失去了兴趣,抱着敦敦爸爸的吉他出去了,很快,那首熟悉的歌又响了起来,吉他声轻轻的,在夜色中平直上升,好像要弹给天上的人听。

  我的肩膀被人拍了拍,一回头,是敦敦爸爸。

  哦呦,你刚刚不是醉的趴桌子上爬不起来了吗敦敦爸爸,还是你会装。

  敦敦爸爸没理我们精彩纷呈的脸色,背着手装的高深莫测,他说念念,你听他胡说,他那天不是想去飙车,他那天想去死。

  何浩楠那天真的想去死,抗抑郁药物给他带来持久的神经性头疼、半失明和手抖,让他看不了乐谱按不动吉他拿不稳话筒,短短三年,他失去了他此生唯一热爱的三样东西:完整的十个勤天,舞台,和赵一博。

  他甚至端不动一个水杯,在又一个杯子被他手抖着掉在地上的时候,他注视着地上的模糊的玻璃碎片,摸索着掏出一根烟,抽完摸出了摩托车钥匙,走出门去。

  这天是何浩楠的生日,也是赵一博的生日和祭日,这天在下雨,何浩楠这个状态去骑摩托车,和送死无异。

  他真的不想活了,他离开赵一博太久太久了,三年,赵一博一次都没有进过他梦里。

  手抖着往摩托车锁孔里插钥匙,何浩楠看不清楚,从外地赶回来的蒋敦豪站在屋檐下,长身玉立,悲悯地看他。

  他那个时候甚至没想过拉一拉何浩楠,任谁在那个时候都不会想拉一拉何浩楠,他形销骨立,没有赵一博的日子他过得好苦。

  结果何浩楠停了下来,他转着脑袋,最终把视线定在街道对面的垃圾桶。

  赵一博去世之后,他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开车不敢走斑马线,这次他立在这里,终于迈开一步,踏出去。

  敦敦爸爸差点吓死,他发现自己说着放手让何浩楠解脱让他去找赵一博,但是何浩楠真的去寻死了他又根本受不了,于是他跑的飞快,护到何浩楠身边。

  何浩楠没理他,往街道对面走。

  直到凑近,敦敦爸爸才听见婴儿小猫一样的哭声,何浩楠笨手笨脚地把我从垃圾桶旁边的纸箱里抱出来,我的脸都冻紫了,敦敦爸爸害怕养不活,而何浩楠长久的注视着我,张了张嘴,哭了。

  这是他在赵一博去世的这三年里第一次哭,敦敦爸爸心惊肉跳地把他揽进怀里,生怕他哭完就去寻死,而他抱着我,在雨幕中,在敦敦爸爸怀里,哭的肝肠寸断。

  漫天大雨里,敦敦爸爸护住我,想,赵一博,赵一博。

  你是不是看见他了,你是不是知道他过得不好,知道他活不下去了,特意送下来一个襁褓里面的小孩当做他人间的抓手。

  你最了解何浩楠那小子。

  你了解他,他是连一只小鸭子死掉都要偷偷抹好久眼泪的人,所以你给他送下来一个小女孩,死命拉着他不让他找你,是吗?

  敦敦爸爸抬起头问雨中的漫天神佛,神佛悲悯看他,不回答。

  好吧,好吧。

  让我有户口花了一些功夫,为了姓赵,何浩楠甚至给我杜撰出来一位姓赵的生物学母亲。他不会养孩子,我淋了一场大雨又先天体弱,三天两头感冒发烧,何浩楠又当爹又当妈,很快就不是想死了,因为他是真他妈的快被我折腾死了。

  “你小时候爱发烧,发烧就哭,不找别人抱,一个屋子里面九个人,你就跟定了位一样只找小何,他一宿一宿的这么把你抱过去,你这样一个先天体弱的小孩被他养到现在,一顿能吃两碗米饭。”

  敦敦爸爸温热的掌心抚在我脑袋上,话音轻轻的,我眼睛酸酸:“念念,你是他在人间的抓手。”

  抓手吗,我也无所谓了,我听着何浩楠寂寥的吉他声,那一刻我想,我是他的什么无所谓,他要活下去,他要长命百岁。

  我不知道长命百岁对何浩楠来说是祝福还是诅咒,可是这对我来说很重要,何浩楠要长命百岁,因为他是我的爸爸。

  十八岁的生日愿望,我郑重地许下,祈求满天神佛,让我的爸爸长命百岁。

  其实我没有许过任何生日愿望,聪明如我,知道愿望只要说出来,就一定会在第二天实现,何浩楠比佛祖管用多了,不管是五六岁的时候荒唐的要一个大花坛还是要一个公主城堡,何浩楠和八个爸爸就没有让我的愿望等到过第三天。

  他是一个很懂得如何溺爱孩子的父亲,要星星不给月亮,我在这样的溺爱中还没有长歪,简直就是天赋异禀。

  可能是我没有许过任何生日愿望,佛祖觉得我不诚心,在我过生日的第二天,山茶树死了,何浩楠指尖碾碎枯黄的叶子,神色如常的晃进屋里处理公务,第二天我去叫他送我上学的时候摸到他滚烫的指尖,这才发现他一病不起。

  生命力的快速流逝是能看得见的,何浩楠躺在病床上,前些年各种各样积攒的并发症和炎症困着他,他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时间段都要更瘦更灰败,久病成疾,药石无医,他从icu里被推出来再送进去,最终升级为常住,我哭的都不想再哭了,何浩楠始终不愿意睁开眼睛看我一眼。

  我的爷爷奶奶姑姑在病房外陪着我,几个爸爸胡子拉碴衣不解带地轮流照顾何浩楠,在他们换班的空隙中,利好爸爸捉住我的指尖,温柔的安抚我,声音平静却沙哑:“呐,其实啦,那棵树是你爸爸种的喔。”

  这个爸爸不是何浩楠,我知道。

  院子里那棵山茶是赵一博种的,我把自己团起来,下巴搁在膝盖上,茫然的流着泪点头,示意利好爸爸我知道。

  那棵树是赵一博种下的,亲自选的苗施的肥培的土浇的水,站起身来看何浩楠的时候眉眼弯弯,说小何,我给你种棵山茶树,下次我拍戏回来,你要让它开花哦。

  赵一博很漂亮的,我见到过他的照片,就是种树的时候拍下来的,眉眼明艳的青年冲着镜头后面的人笑的开怀,握着一把铁锨站在树旁边,我看得见那个笑容有多明亮,我之前一直不理解何浩楠为什么余生无法释怀,直到看见这张照片的时候我才惊觉,有些人的离开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像台风过境,何浩楠在台风眼,赵一博没给过他一线生机。

  因为他看向镜头的眼睛里是缱绻的爱啊,我都看得见的爱,而镜头后面的人一定是何浩楠,那情愫隔着时差,浓的骇人,而何浩楠该是怎样的愚钝,才能把这浓厚的爱意选择性忽略。

  何浩楠又偏偏不是个愚钝的人,所以他是故意的,所以我理解何浩楠在漫长的、没有他的余生中,摩挲着这张照片就足够他一次又一次肝肠寸断。

  像那个电影里面的台词,曾经有一份真挚的感情摆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等我失去的时候才追悔莫及,人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巴拉巴拉巴拉。

  何浩楠在过去的十余年中把这棵树照顾的特别好,可是浙江的水土可能不适合养这个品种的山茶花吧,不然也没法解释它为何突然枯萎倒塌。

  沅沅爸爸也走过来,把我搂进怀里擦干净眼泪,我已经十八岁了,可是在他们这里应该一直是那个长不大的小女孩,所以我把自己团进沅沅爸爸怀里,继续流眼泪。

  沅沅爸爸低着头,下定了决心一样问我:“念念想不想知道,赵一博?”

  我想,我当然想,我不满足于只在各个爸爸们醉酒后的只言片语中知道他们的曾经,所以我对沅沅爸爸点头。

  沅沅爸爸也点头,一眼瞪回去想要来劝他的二爸爸,抽烟抽多了的沙砾嗓子刻意软下来,哄孩子睡觉一样。

  在他的故事里,赵一博和何浩楠相识于一个综艺节目。

  确切的说他们十个人相识于一个综艺节目,这个组合复杂到什么程度呢,有得过好声音冠军却怎么也不火的乐队主唱,有当声乐老师、舞蹈老师的小糊男团成员,有经历几场选秀都被淘汰的练习生,有科班毕业却接不到戏的演员,还有昆曲专业嗓音条件却不适合昆曲的大学生和堪堪脱离童工的R&B歌手,再加一个海事大学毕业却来当演员的前任海员,通通跑来种地。

  放眼整个内娱,都癫的独一无二清新脱俗。

  可是这一群闹着玩一样的人,真的在土地中耕耘自己,一步一步做大做强。在这个闹着玩一样的综艺第二季结束之后,这几个人回归本行,名利场中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地位。赵一博能接到的戏肉眼可见变得多了起来,甚至还能挑一挑本子,他不肯懈怠,恨不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泡在横店,于是便宜了在杭州近水楼台的何浩楠。

  没有戏的时候,赵一博会背个小包,坐两个小时的车就能见到何浩楠,每次何浩楠在自己小院子里拖着凳子晒太阳的时候,只要听见啪塔啪塔跑过来的声音,就会伸开手,笑着迎接赵一博过来。

  何浩楠一边做着爱豆满天飞,一边还要学着家里的生意,两个人都忙,大多数时候其实是见不到的,所以何浩楠能把那点见不得人的情愫隐藏的很好,他不贪心,赵一博能够抽空过来一下,家里偶尔能看见他留下来的小装饰品,他遗落下的香水、饰品、杂七杂八的东西,偶尔看见他留在冰箱上的便利贴,偶尔能跟他一块吃顿饭……这就行了。

  其实这样相处下去挺像情侣的,也没什么不好,不好就不好在他俩的身份,他俩是公众人物,有庞大的唯粉私生,有身不由己的炒cp任务,有太多太多言不由衷。

  已经很晚了,赵一博面无表情地看着手机屏幕里何浩楠和另外一个女明星过分亲密的行为举动,磨了磨牙,按灭手机,心烦意乱的躺倒在何浩楠家属于自己的客房里,心里某个隐秘的地方悄悄地泛酸。

  但是他甚至连泛酸的权利和资格都没有,他是何浩楠的什么人呢,他们现在顶多算个纯洁的合租关系,哦,是借住关系,这房子是人家的,他甚至没给何浩楠交房租。

  赵一博回过味来,后知后觉的后悔这样做了。

  他总觉得在漫长的同居生活中,何浩楠会逐渐从习惯他到离不开他,然后他就能顺理成章地把那点见不得人的情愫摆上台面,对何浩楠说看看,我可喜欢你了。

  结果现在这小子跑去炒cp,天杀的。

  赵一博发现自己臆想中的徐徐图之根本比不过自己的恋爱脑,他看着何浩楠和别人炒cp,醋劲就止不住地往外冒,咕嘟咕嘟,差点带着他回趟家乡。

  他切了页面,去跟卓沅发疯。

  半夜三更,卓沅艰难的睁开快要闭上的眼睛,连拉带拽地把自己从鹭卓热乎乎的怀里扯出来,摸起床边玩命响的手机,准备三天之后给这个发消息打扰他的人上柱香。

  鹭卓也跟着爬起来,在他打开手机的时候熟练地遮住手机屏幕的亮光,等着屏幕自动调节成不那么刺眼的光亮他才松开手机,重新黏黏糊糊地把卓沅揽进他怀里,下巴在卓沅后背上蹭过来蹭过去的,卓沅啧了一声,他马上停下,不动了。

  卓沅这才开始仔细看赵一博发给他的消息,挑了挑眉头,噗嗤一声乐了。

  鹭卓困得哈欠连天,半眯着眼睛看他手机屏幕:“怎么了?”

  有瓜吃,卓沅完全不困了,一边兴致勃勃的打字回复,一边抽空冲鹭卓敷衍一笑:“赵一博,正在跟我发他谈不着恋爱的疯呢,我早说了他那样不行吧,也不知道那个嘴长在鼻子底下是不是拿来看事儿的,我先笑话笑话他。”

  毒舌甜妹上线,把赵一博笑话一通之后美美的回头搂着鹭卓睡觉,赵一博在床上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恶狠狠地诅咒他今晚从床上掉下来。

  不,他和鹭卓今晚都从床上掉下来。

  赵一博气的翻来覆去一宿没睡,第二天收拾东西,雄赳赳气昂昂地把何浩楠家里有关于他的玩意儿全部清空,准备给这人来个人间蒸发。

  你不是不说吗,不是不跟我表白吗,等着吧何浩楠,你不先跟我表白我不叫赵一博。

  暗戳戳买的情侣款水杯、牙刷,拿走。

  故意落在房间里的香水饰品,拿走。

  最爱吃的法芙脆,拿走。

  故意留在冰箱上的便利贴冰箱贴,拿走。

  拿走拿走通通拿走!

  这个第二天是十一月五号,赵一博丁零当啷带着一堆东西,在何浩楠车库挑了一辆不常开的车就潇潇洒洒的走人了,他根本没租房子,在横店找酒店开了个房入住,气定神闲地等着何浩楠回来问他。

  他有把握,何浩楠今晚一定会回来,因为明天是他们两人的生日。

  在零点的时候,何浩楠终于慢吞吞地给他发了条微信:你怎么走了呀?

  带着一个疑惑的狗狗表情包。

  赵一博看着那个原地挠头的狗狗表情包,心软成一片,嘴上依然要傲娇:你管我呢,你去跟那个女明星炒cp好了。

  何浩楠的信息回的飞快,他急切的解释:不是的不是的,这只是公司安排的任务,我没有碰到她!真的!我一点都不喜欢她!

  赵一博故意冷了他两分钟才回:你跟我解释什么呢?

  何浩楠脑子跟不上他飞快的嘴:你吃醋了呀,我哄哄你。

  这条信息发出来之后,赵一博看着他给何浩楠的狗头备注来来回回地切换成“对方正在输入”,最终情真意切地笑了出来,继续给他打字:对呀,我吃醋了。

  我吃醋了何浩楠,我不想你用那样含情脉脉的眼神看着她,我不想你凑到她耳边那么亲密的说话,我不想那些粉丝胡乱磕你们的cp——就像当年磕我们的cp一样。

  赵一博握着手机,又给他打上一句:你不喜欢她你喜欢谁?

  何浩楠回的特别快,这只小狗因为赵一博的一句吃醋,脑子晕乎乎地炸开了烟花,所以说话一点都不过脑子,全凭本能:我喜欢你。

  拜托拜托,何浩楠喜欢的是赵一博。

  赵一博把已经红了的脸藏在被子里偷笑,露出的一双眼睛特别明亮,他又晾了何浩楠一会儿,挑着零点的时候对他说:生日快乐。

  何浩楠再次秒回:生日快乐哥哥,我喜欢你哥哥。

  他突然觉得之前那样的关系不好了,有了纵容和期待他就要渴求更多,他现在变成了一只贪心的小狗,他想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更进一步,他要赵一博做他的男朋友。

  再收到的是赵一博的语音,带着柔软熨帖的笑意:“何浩楠,表白要正式一点哦,等我一下,我马上回家啦。”

  所以何浩楠订了一大束玫瑰花,把他想跟赵一博说的话全部写在纸上排练了好几遍,比划了好几个姿势,比在剧组对戏还要认真,他像期待彩票的大奖一样,在家期待着赵一博回来。

  他没等到赵一博。

  他等回来的是赵一博车祸、不治而亡的消息。

  沅沅爸爸说,他永远记得那天,他白天带着二爸爸去给这两个过生日的人挑礼物,擅长挑礼物的人那天一反常态,想破头皮都不知道该买什么,最后破罐子破摔,挑了名贵的香水、漂亮的蛋糕和花,又带了杂七杂八的电子产品,还特意给何浩楠买了一个骑摩托用得到的头盔。

  他就那样高兴的回家,守着零点给这俩人发去祝福,接到的电话内容却是何浩楠的,何浩楠破了音的嗓子让他来医院。

  他说,二爸爸把油门踩到了二百二,高速公路上一路飞驰过来的,没有用,他们赶到医院的时候赵一博已经盖上了白布,他们甚至没见到这位昔日好友最后一面,赵一博沾着血的手指从白布下面垂下来,正在被医生安安静静的从手术室推出来,宣告抢救失败。

  二爸爸和他哆哆嗦嗦地上手掀开白布,是赵一博不再明艳、略显狰狞的遗容,他愣了两瞬,号哭堵在嗓子眼里怎么都发不出来,只剩下零星的几声呜咽,困兽一样。

  何浩楠靠在医院的墙壁上闭着眼,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赵一博没有自己的车,他开的是何浩楠车库里的车,那辆车太低调了,何浩楠平时私底下都不开那辆车的,歪打正着被赵一博挑走,又歪打正着的,被跟何浩楠炒cp的那位女明星的疯狂唯粉破坏了紧急制动系统。

  赵一博是替何浩楠死的,可以这么说。

  他甚至本来可以不死的,他开车很稳,速度一般很慢,如果不是何浩楠和他表白他着急往回赶,他不会开的那么快,也不会在路上遇到行人的时候紧急刹车失灵,为了避让行人,他一把打死方向盘,侧边一头撞上了路边的公交站牌,车子打了个滚翻出去五米多远,血流了一地,车毁人亡。

  他避让的那个小姑娘背着包,包上有个小牌子,写着十个勤天做大做强,挂着何浩楠的Q版头像。

  赵一博是个注重仪式感的人,可他甚至没听到何浩楠面对面对他说一句喜欢。

  何浩楠不是个物欲很强的人,在他富足的前半生里,愿望鲜少会不被满足,所以何浩楠在遇到赵一博之前没有过任何贪念,他唯一的贪念就是赵一博。

  这点贪念害死了赵一博。

  何浩楠想,如果他不那么贪心呢,如果他不跟赵一博表白,如果他不妄想着把关系更进一步,如果,如果。

  那么多如果,他但凡做到一个,那么赵一博还是会好好的活在这世界上,冲他笑的明亮。

  他快要恨死自己了。

  从那天起何浩楠就再也不敢开车了,他之前有六本驾驶证,他全锁了起来,协助赵一博爸爸妈妈妥帖办好他的葬礼之后,他把自己也锁了起来。

  一锁锁了三天,姑姑、爷爷、奶奶轮番过来敲他的门,没有用,他谁的话也不听,最后还是敦敦爸爸比量了一下,冲二爸爸、三爸爸、少熙爸爸努了努嘴:“上脚踹吧,把门给我踹开。”

  这方式太不文雅了,二爸爸最心软,摇摇头说别吓着孩子了,然后从兜里摸出一根铁丝,伸进锁眼捣鼓片刻,真让他捣鼓开了。

  那是赵一博的客房,在别墅的三层,何浩楠就那样枯坐在窗边,根本没理身后的动静,敦敦爸爸活动了一下手腕,扯着他的领口把他扯过来,在他肩膀上擂了一拳。

  何浩楠枯坐着,瘦的脸颊都要凹进去,胡子拉碴形容枯槁,活像个流浪汉,这样的他无论如何也经不住敦敦爸爸一拳的,利好爸爸和小童爸爸上来护他,最后几个人哭成一团。

  何浩楠没哭,但是何浩楠从那间房子里出来了,他给那间房子上了锁,十几年来,再也没打开过。

  十八岁的我越听这个故事越觉得不对劲,所以我先倒反天罡捂住了沅沅爸爸的嘴巴,直眉楞眼的反问:“你们告诉我这个干什么?”

  几个人面面相觑,缄默下来。

  我在沉默里听懂了,他们的意思是,让我做好准备,何浩楠可能要离开我。

  那个时候我小,我接受不了离别,所以我拼命的摇头拼命的哭,我说不要跟我说,你们不要跟我说,何浩楠不会死的,你们在胡说八道。

  你们不是说我是何浩楠在人间的抓手吗,我还在这呢,何浩楠怎么会扔下我不管呢?

  利好爸爸把我抱进怀里,我在他怀里流干了半辈子的眼泪,我听着他用粤语哼出来的小小调子,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乖乖训落床。

  我不想听,我抬起眼看着医院的白炽灯,求遍大罗神仙耶稣圣母,走投无路我甚至想求求赵一博,拜托拜托赵一博,在天上保佑他一下吧,让何浩楠好起来吧,让何浩楠醒过来。

  我想在赵一博抢救的时候何浩楠一定也有过这样的哀求,但我比何浩楠幸运太多太多,因为我求的人醒过来了,他求的没有。

  或许我该谢谢赵一博,说不定真的是他在天上保佑何浩楠呢,谢谢赵一博。

  何浩楠恢复的很慢,在他躺在医院的时候,三爸、少熙爸爸和一珩小爸爸从更南的地方进来了一棵很漂亮的红色山茶,代替之前院子里那棵白色的山茶花种下去,我给何浩楠看的时候何浩楠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着,嘱咐三爸看着点少熙爸爸和小爸爸,别把他的小躺椅弄坏了,少熙爸爸拍了拍手,按住瞎蹦跶的小爸爸把他拉到镜头面前,冲何浩楠敬了个滑稽的礼,说放心吧啊,鸽们儿有数。

  日子还是一样的过,我怕出意外,高考完之后我的大学都报本市,就留在杭州,最后被一所离家只有十二公里的大学录取了。何浩楠在我报志愿的时候笑着摇头,说你可以去更远的地方看看嘛,他随手指中国地图上一块地方说,你看,这是山西,你可以去看看,那是赵一博的家。

  有些奇怪,我以为何浩楠会想着让我越近越好,没想到他把我当成了一只翅膀稚嫩的鹰,要把我放出去看看。

  所以我的高中毕业旅行就定在山西。

  走了雁门关,五台山,平遥古城,这是一块人杰地灵的地方,厚重的历史和文化扑面而来,可我并不在意这些,我想找到赵一博的家。

  我走到了长治,给何浩楠开视频的时候我把手机转了个圈,露出我晒得红红的一张脸。

  何浩楠先在手机那头笑起来,他说念念,你不用这样。

  他说,你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你不用围着我转,我是个有自我生存能力的成年人。

  可他这动不动就要嘎掉的生存能力真的让人担心。

  我担心他,可我也明白何浩楠话里的意思,他的意思是他是个成年人,他自己就能决定自己的去留,不是敦敦爸爸说的那样,我并不是他留在人间的抓手。

  我希望他长命百岁,可是他要是准备明天收拾收拾去死,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从长治回家,在院子里看见何浩楠的时候我说,何浩楠,你能为了我多活几年吗?

  接下来的话我在哽咽,我说你不要着急去找赵一博。

  那天何浩楠也躺在那把小摇椅上,他的脸在阳光里白的透明,他闭着眼睛,摇椅一晃一晃的,他没回答我,他说天气真好啊,念念能给我泡壶茶来吗?

  他说,今天是个大晴天。

  我知道答案了,他说不能。

  好吧,赵一博可能等了他很久了,何浩楠从小教我要与人为善,要懂得分享,我已经霸占了何浩楠这么多年了,让何浩楠早点去陪陪他也没什么。

  现在何浩楠真的去陪赵一博了,何浩楠变成了方方正正的一个小盒子,像赵一博一样。

  香灰直直地摔下来一截,我站在别墅巨大的落地窗前,歪着头看那把摇椅。

  何浩楠以前没有事的时候就总是躺在那上面,从我是个婴儿的时候,躺到我现在变成了二十七岁的青年,老摇椅已经在前两天散架了,现在的摇椅是我给他定做的新的,但是何浩楠只躺过一次,没什么好看的,所以我收回眼睛,准备去收拾一下何浩楠生前的东西。

  我不会哭的,在漫长的时光中我已经明白了,让何浩楠在没有赵一博的日子里活下去是非常残忍的酷刑,今天是他和赵一博团聚的日子呢,我觉得我应该高兴些,所以我对着落地窗笑了一下,可是我已经有白头发的利好爸爸看了我一眼,说念念呐,不想笑就不要笑了,不要跟你爸爸一样喔。

  我愣了愣,然后说好,尝试扯平嘴角,那样子滑稽又可笑。

  三爸给了我三层客房的钥匙,红着眼睛拍拍我的肩膀,说去吧念念,去收拾一下,何浩楠赵一博的东西都在那呢。

  我接过钥匙上楼,心脏开始狂跳。

  那个房间布置的和家里普通的客房差不多,这么久过去了一丝灰尘都没有,我有点不信何浩楠把这房间锁起来了,他应该每天都会来坐坐的,否则不可能这么干净。

  房间里干干净净的,地板上摊着好多精致的礼物,没拆过封,我随手捡起一个,瞄了一眼上面的标签,骤然僵住。

  是何浩楠的笔迹。

  小猫被送走了,今天是我们的生日,我没梦到你,本来我今天决定去死的,没有你的日子我过不下去啦,可是我和大哥捡到一个小女孩,我给她起名叫念念,我勉为其难把她当成你送我的礼物好不好。

  赵一博,生日快乐。何浩楠,祭日快乐。

  我看的想笑,原来我真是你们小情侣play的一环啊,没事没事,我都习惯了。克制住发抖的指尖,我又拿起一个。

  今天是我们的生日也是念念的生日,其实我总是想着,我在这里每次喊一声念念都会想起你,那你在天上会不会总是打喷嚏?你打喷嚏的时候一定要知道是小何想你了,不是你感冒了喔。

  念念都十三岁了,你走了十六年,赵一博你怎么这么狠心,一次都不进我的梦,我想你你知不知道啊?我又想去死了,可是你种下的山茶花结了一个花苞哎,这一定又是你偷偷送我的生日礼物,

  赵一博,生日快乐。何浩楠,祭日快乐。

  果然是个恋爱脑。我嘴上笑着,眼里沁出泪,又捡起一个。

  哥哥,今天你送我的山茶花死了,我不再总是想着去死,因为我觉得你可能会不高兴,而且我没有这个力气了。可是我好像真的活不太动,我浑身都很难受,但是想到我可能是要跟你团聚了,又没有那么难受了,你还是不肯进我的梦,赵一博你是小气鬼。

  我没死成,少熙和三哥带着弟弟,重新种了一棵山茶花给我,和你种下的不一样,他们的意思是让我努力活着,所以我也好好活,你今年忘记送我礼物了,是因为我总是寻死觅活你不开心了吗?好吧,我下次一定不这样了,别生我的气了。

  赵一博,生日快乐。何浩楠,祭日快乐。

  我的手抖得愈发厉害,最后我摸起书桌上摊着的日记本,那是我七八岁时偷看过的那一本,字迹平稳漂亮,内容却字字泣血椎心,记着何浩楠在每次想起赵一博时的肝肠寸断。

  没看他的日记之前,我以为他把赵一博的祭日当成自己的祭日,可是我现在才发现,不是这样的。

  他把每一个没有赵一博的日子,都当成自己的祭日来过。

  院子里的山茶花打出了第一个花苞,今天是我的生日,赵一博的生日和祭日,也是何浩楠的生日和祭日。

  或许这对何浩楠来说不是祭日,是他和赵一博的重逢纪念日呢。

  他们总算有机会相拥,总算有机会把没说完的爱意宣之于口,总算能够拥有对方。

  我恍惚觉得,何浩楠和山茶花很像。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沉默的开着,等着一个不回来的人。

  不同的是山茶花的花期在十一月到三月,但他的花期早就过了,他死在赵一博死去的那天,用行尸走肉活了三十年。

  我站在灵堂里问慈眉善目的方丈,我说我愿意下辈子不做何浩楠的女儿,我愿意下辈子不被如珠似玉的爱着,我甚至愿意下辈子遇不到何浩楠,下辈子,能让何浩楠跟赵一博长久的在一起吗。

  在静静的灵堂里,香灰啪嗒一声落下,我抬起头看着请来的方丈手里掐出来的小六爻,听着一声沉稳的吉象,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

  我是个临时抱佛脚的信徒,可佛祖慈悲,回答我说,好啊。

  

  

  

  何浩楠今年五十五岁,截止到今天,赵一博已经离开他三十年了。

  他用两年来彻头彻尾的爱上赵一博,用一半以上的人生来缅怀赵一博,所以他现在理所应当的不再年轻了,眼角多了好多皱纹,皮肤长了老年斑,腰背也佝偻着,不太好看了,何浩楠想,这样赵一博可能就不喜欢他了。

  没关系的,赵一博可以不喜欢他,他只要再见赵一博一面就好,他这次一定不贪心,再见一面就好。

  他年纪大了,早已激动不起来,也早已经学会了如何跟赵一博离开后的肝肠寸断和平共处,可是他这天下午躺在摇椅上打盹,似乎又见到了赵一博去世的那天。

  时隔三十年,那天依然是他人生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山水。卓沅和鹭卓的哽咽恸哭在他耳朵里放的越来越大,他倚在墙角把自己蜷缩起来,目光空洞,唇边残留着血渍,被难以言喻的悔恨一次一次击溃。

  赵一博啊,他放在心尖尖上的、那么好的赵一博。

  愧疚悔恨这类情绪往往最容易让人憎恨自己,何浩楠在这些情绪日复一日的折磨中变得形销骨立,在过来探班的王一珩察觉出来不对、生拉硬拽着他去看医生最后检查出来重度抑郁的时候,他反而松了一口气,露出这些日子以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他不好过才是应该的,这是对赵一博最好的吊唁。他这么想。

  可是这天下午他躺在摇椅上,混混沌沌的梦见些别的。

  他梦到赵一博,赵一博眼睛含着温柔的泪光,嘴唇在氧气罩中上下翕动,他要靠挂针才攒得出来最后动动嘴唇的力气,透过口型能看出来他在说,何浩楠,你好好的。

  这段记忆好像不是大脑杜撰的,好像真的存在,是赵一博和他的最后一面,生怕带给主人某些关于离别的感知,于是只敢在梦里露出些纤毫。

  何浩楠恍惚的笑了。

  哥哥,我好好的呢,你看,原来我用你一句话就可以过好久好久,原来你才是我留在人间的抓手,你看我听话吗?

  哥哥,我都好好的,可是我很想你,想念似乎比所有的东西都更加难熬一点。

  在深深浅浅的光晕中何浩楠闭上眼睛,手搭上赵一博冲他递过来的指尖,小摇椅嘎吱嘎吱响,一朵山茶花悄无声息地从树上坠落,啪嗒一声,掉进何浩楠怀里,是盛放到极致的凋零。

  赵一博终于肯来他梦里了。

        他终于能去见赵一博了。

酸的

小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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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赵国平年轻时,是个沉默寡言的锯嘴葫芦。人长得高高帅帅的,就是不讨女孩子芳心。家里着急,到处给他相亲。见了面,姑娘娇娇羞羞回家等消息,等来等去,望眼欲穿,也没等来。

赵老爹问,这个喜欢吗?咱去提亲。赵国平摇摇头。

赵老爹又问,那上回那个喜欢吗?赵国平还是摇摇头。

一来二去,大家都不让姑娘再去白白露脸。

这时候,陆家的老寡妇带着陆青上门了。

陆青生得一副机灵模样,和赵国平一见,想尽法子逗他。赵国平一张呆脸涨地通红,愣是屁都不出一个。

赵老爹叹了口气,和之前的没两样。

 

原以为这事儿又得黄,哪晓得,见完面,陆青直接不走了。她气呼呼地叉着腰,指着赵国平的鼻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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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赵国平年轻时,是个沉默寡言的锯嘴葫芦。人长得高高帅帅的,就是不讨女孩子芳心。家里着急,到处给他相亲。见了面,姑娘娇娇羞羞回家等消息,等来等去,望眼欲穿,也没等来。

赵老爹问,这个喜欢吗?咱去提亲。赵国平摇摇头。

赵老爹又问,那上回那个喜欢吗?赵国平还是摇摇头。

一来二去,大家都不让姑娘再去白白露脸。

这时候,陆家的老寡妇带着陆青上门了。

陆青生得一副机灵模样,和赵国平一见,想尽法子逗他。赵国平一张呆脸涨地通红,愣是屁都不出一个。

赵老爹叹了口气,和之前的没两样。

 

原以为这事儿又得黄,哪晓得,见完面,陆青直接不走了。她气呼呼地叉着腰,指着赵国平的鼻子说:

“你是哑巴佬,我是长舌精,咱俩配得上!”

然后,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强要赵国平给个答复。

赵家爹一看,这姑娘这么泼辣,娶过门,儿子不得脱一层皮啊。

 

然而两人结了婚,却是浓情蜜意,整日黏着,分都分不开。陆青很能干,人漂亮,又不娇气。下地干活很爽利,还烧得一手好饭。

第二年,赵老爹因病去世。第三年,陆青就给赵国平怀了孩子。

那时,村里正组织筹钱修路。赵国平本是不参与的,家里那一斗米,他想留着日后养孩子。

但陆青劝他,路修好了,是整村人的方便。又打着趣说,万一以后肚子里这个像我,聪明。考上个大学,你总不能让我儿子蹚着这泥土子路出去吧。

小两口合计着自己还年轻,钱用掉了,可以再攒,也就跟着凑了些。

 

赵一博出生时,是在十一月的晚上,接生婆把他从陆青胯下抱出来,陆青一眼没瞧上,就大出血,昏了过去。

赵国平把家里仅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就差扛着那些破锅烂铁去街上卖。

陆青的出血量实在太多,卫生所的地上、帘子上,全是她的血迹。

医生拿着笔刷刷画了张纸头,塞到赵国平手里,“这里治不了,送去县里大医院。把费用去交了,人你赶紧带走吧。”

 

陆青她妈推着板车,赵国平跑在前头拉。

倾盆的大雨,让土路变成泥巴塘子。车轮卡到凹坑里,陷了进去。推不动,也拉不动。

两人跪在地上,狗刨土似的徒手去扒轮子边的泥。

为了防雨,陆青身上盖着红蓝白相间的塑料篷布。雨点子砸在上头,就会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像送葬的礼炮。

来到一户人家,赵国平轮着胳膊,发了狂地敲大铁门。

村长从睡梦中惊起,急急忙掀了被窝里爬起来,一边往门口走,一边拢衣服。看到赵国平的样子,吓了一大跳。

“你咋了,你咋了这是!”

赵国平嘴皮冻地直打颤,说话都磕磕巴巴。

“慢点说!”

他想把凑的修路钱要回来。

村长不讲话了。

“钱都打给工程队了,白字黑字要负法律责任的,咋要嘛?”

赵国平跪下来,磕头,作揖,口中不停哀求。

泥水往嘴里灌,是腥臭的,散发着一股尸体的陈馊。

“国平啊,咱明天村里开会讨论一下,好不?再不行,我发动大家给你借点?”

 

明天,哪来的明天?

 

正文 上

赵家村有一条小河,河面宽阔,河水像一块晶莹剔透的翡翠,碧波荡漾,澄澈见底。

赵一博两岁时,在这里见到了他的弟弟。

一个干瘦的女人,怀中抱着包裹,神神秘秘地上了船。那包裹最外面是藏蓝色的,里三层外三层盖着花布单子。

她把包裹层层打开,露出里头一张皱皱巴巴的小脸来。

小人儿偎在她臂弯,不哭也不闹。

赵国平看了一会儿,问,干净吗?

女人笑着答,干净着哩!都离出几千里地了!

赵国平叼着烟,点了钱给她。一摞花花绿绿的钞票,数额大小都有,掺杂着几张红票票。

那是赵一博对小河的妈妈,仅有的,模糊的印象。

 

船上,赵国平问赵一博,弟弟叫什么名好?

赵一博不懂。

他的小腿在赵国平怀里不安分地蹬来蹬去。

“小河!爸爸小河!”

他想挣脱怀抱,去玩船底泛起的涟漪。

赵国平想了想,拐子说娃娃脚腕上摘掉的圆金片片上头,刻着一个“何”字。

“那就叫小河吧。”

他道。

 

小河长到四岁,说话囫囵吞枣,很不利索。

陆青她妈是个文盲,边摘菜边怨道:“真是个笨小子。比我个老太婆都不如了。”

笨小子坐在田埂上,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安安静静耷拉着他的脑袋。

彼时赵一博六岁,上了一年级,说话的天赋像陆青。会背唐诗,也会摇头晃脑地念“人之初,性本善。”大人讲话,他跟着学舌,不多时就能学会。

“小河,哥哥来教你!”

他是小学生,当然有这个资格。

小河生来一双圆溜溜,亮晶晶的眼睛,巴巴地望着他。

赵一博先是念了一通《咏鹅》。

“鹅!“

小河打嗝似的发出一声。

自己又赶忙捂住嘴。

赵一博乐的龇着大白牙在田上打滚。

《咏鹅》教不下去,赵一博想到个新的。老师课间逗他们练嘴皮子玩的。

“八百标冰笨北泼。”

“叭叭包叭笨白波。”

“是八、百、标、冰、笨、北、泼。”

他一个字一个字蹦着念,小河有样学样。就是除了声调不同,听不出他在说什么。

“八!”

“叭!”

“百!”

“叭!”

赵一博用脑袋画着声调:“是百!小河,波矮百。”

小河疑惑的小眼神凑到他近处,仰头仔细看他脑袋的弧度,也跟着先点头,再抬头。

“啵哎百~”

赵一博喜出望外,拽住姥姥衣角。

“小河学会啦!姥姥小河学会啦!”

“唉!姥姥听见了!”

她问小河,“刚刚哥哥教的是什么呀?跟姥姥也说一遍。”

小河有些不敢,踌躇不安地暼向赵一博。

“波~矮~百~。”

赵一博慢慢地引导他,小河这才慢吞吞、怯生生地张大了嘴:

“啵~矮~百~”

姥姥笑着夸道:“小博真厉害,笨小子都能教不笨了。”

教会弟弟一个字,让赵一博开心地合不拢嘴,扑到小河身上抱住他,捧着他的脸吧唧亲了一口。

“小河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弟弟!”

小河眨巴眨巴眼,也跟着哥哥笑。

“冲民,冲民。”

 

修路的事情并不像预期一般顺利,各方利益纠葛,修一阵,停一阵,几年了都没修完。

有一天,村支书把赵国平叫到办公室。

二话没说,先递了一根烟给他。

“咱一心一意只想着修路,给大家伙都谋福,也不晓得这里头弯弯绕绕的醪糟事太多。”

他缓了缓,又道:“不说了,不说了。你家条件不好,之前又在修路凑钱时出了点事情,大家心里过意不去。给你在工程队里要了个位置,钱肯定也不多,但比你扛那俩锄头多些。你考虑考虑?”

 

赵国平沉默不答。

他心里的怨气,和陆青的愿景,有着深深地矛盾。

可说到底,人死不能复生。

良久,他吸了一口烟。

问,“啥时候开始干?”

 

浩浩荡荡的工程,总算把路修好了。平坦的水泥路,赵国平却不愿意再往那走。

还要家里两个儿子,都不能从那走。

赵一博上学总是走大路方便些,但他不敢违背父亲的规矩,每天只能从泥泞不堪的小路绕过去。

遇到下雨,脚踩到泥巴地里,得铆足了劲才能拔出来。

拔出来又好得到哪里去呢?要么失去重心跌坐在泥水里,要么泥土飞起来,飙到衣服上、脸上,狼狈得很。

赵一博最讨厌下雨天,同学们都在教室里,打赌猜他今天摔了几个泥水坑。

 

有一回,实在觉得委屈了。到家后,“啪”地就把书包狠狠扔在地上发着脾气。

赵国平见了,不由分说,捡起笤帚就往他屁股上抽。

赵一博咬着牙,愣是不哭。

大声喊:“你凭什么打我!不是你我就不会被同学嘲笑!我讨厌你!”

小河吓的哇哇大哭,连滚带爬抱住赵国平的裤腿。

“爸爸!爸爸不打!爸爸!”

小人儿在粗粝的地面被拖着,腿上的皮肤磨出血痕来。

他的鞋子都蹬掉了,手还死死攥着。

赵国平怒骂:“你们俩要造反是不是?!”

火气“噌”地冒上头,飞出一脚,把小河甩得老远。

“砰——”

这一脚不偏不倚,小河正正撞到桌角。桌子晃悠着,桌上的饭碗歪歪斜斜就要掉到他头上。

赵一博顾不得屁股还开着花,飞快地爬起来冲了过去,抱住小河的头。

碗砸下来,丁零当啷发出脆响。碎片溅了一地,溅到赵一博脸上。

在他眼下,留下了一道月牙似的,小小的疤。

 

等一切消停了,赵国平吸着烟,推门走出去。

站在自家菜地的高处,望向远远的,在这村庄中突兀的,那一条光亮的水泥路。

 

他总觉得,他们踩在脚下的不是路,是他的陆青。

 

两年后,镇上要修建一个高级技术学校,厨师、美容美发、汽修,什么都教。

这是个大工程,且得修几年。赵国平在里头做苦力,每天搬砖、和水泥,钱不多,但好在稳定。

他收工回家时,赵一博正趴在床上写字。

小河就用石头在水泥地上学赵一博写横折撇捺。

“爸爸回来了。”

他口齿伶俐了许多,越长大,人也越机灵起来。

小河长高了,已经和小博差不了多少。朝夕相处下来,模样也渐渐地相像。要是不熟的,保不准把他俩认成一对双胞胎兄弟。

六岁了。小博六岁的时候,已经上小学了。

 

赵国平家平时过得很节俭,陆青那一遭,花掉了家里仅存不多的积蓄。他们一家四口,全凭赵国平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在镇上找活干,勉强糊口。

他今日特意买了一个大肉包子,让两个儿子分着吃。

姥姥咂咂嘴,没说话。

小河就那么抬眼一瞄,慧至心灵地把包子放进了赵一博碗里。

“我不吃,我有力气。哥哥读书,哥哥吃。”

说完,自己去抓窝头,嚼吧得啧啧香。

赵一博拿起包子撇了一半,撑起身子往前,把撇下的半个连着馅肉再给小河。

姥姥用筷子敲了敲他的手。

“吃饭呢,递来递去,没规矩,收回去。”

赵一博抻着胳膊没收,小河低头啃窝头,也不接。

僵持间,还是赵国平不轻不重说了句:“横在这里干啥?不要别人吃饭了?”

赵一博才悻悻然收回手,有点闷闷不乐。

 

饭后,赵一博偷偷把小河叫到房间里,从放芝麻糖的铁皮罐子里掏出那半个肉包。

包子冷了,有些干巴,皮皱着,上头还有小孩儿的手指头印。

“快吃,好吃着呢。”

他掰下一块,在小河鼻子下面馋他。

闻着肉香,小河不自觉吞了吞口水。谨慎的把那小块吃进嘴里。

“好吃!好香!”

“小河慢点吃,别噎着哦!”

 

与此同时,赵国平正和老岳母大吵一架。

“我半截身子都入土了,就指望看小博出人头地,你是不是要逼死我啊!”

她哭天喊地,赵国平赶紧把门关上。

“小河不能不上学,你也看见了,这孩子机灵。”

巴掌一下一下拍到他身上。老岳母是做农活做惯的,力气大得很,饶是赵国平一个男人,也被拍得生疼。

“是,那孩子有点眼力见儿。”她鼻涕眼泪全都往外冒,“但咱家就靠你干苦力赚点钱,小博以后还要上大学,你怎么供得起两个啊!”

她苦口婆心道:“当初要这个小子,也是说好的,不读书,用不着钱,才买来的。你想想,这钱攒一攒,以后小博能读个好大学。”

“现在读小学,花不了几个钱的。”

“哦,现在花不了,以后呢?以后长大了,你管得住吗?”

岳母年纪大了,耍着泼皮无赖。赵国平一点没辙。

“走一步看一步吧。”

 

对于陆青她妈来说,人生能指望的,只有赵一博了。

况且赵一博人聪明,乡里乡间,没一个人不说他以后会有大出息。

每天趁赵一博写字,她就会坐在赵一博旁边缝缝衣服。

总之是不大发出动静,就护法似的,生怕谁来打扰到她的宝贝孙子。

等赵一博写完了,掏出一颗玉米糖来奖励他。

“小博真厉害,以后一定能出人头地!”

赵一博的童年,就是在这样的压抑下度过的。

他甚至没有权利,决定自己要不要吃那颗玉米糖。

姥姥会说,这是奖励你的,你得要吃。

 

于是他学会了撒谎,学会了隐瞒。

他的课桌抽屉里,都是揉成一团的试卷。

八十分,九十分,有许多。一百分的,都带回家了。

姥姥说过,小博是要考一百分,出人头地的。

他哪敢让他们看见,那些不是一百分的时候。

他偶尔就蹲在河边的大树下大哭,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

为什么别人可以考八十分,他就要考一百分?

两只小手从后头探过来,蒙住他的眼睛。

“猜猜我是谁!”

手心湿湿的。

小河“诶?”了一声,走到赵一博跟前。

哥哥怎么哭了?

他揪起衣摆,胡乱地擦赵一博脸上的眼泪。

小河是他的跟屁虫,他一哭,小河必也酝酿酝酿准备哭了。

果然,眼泪婆娑着,一个鼻涕泡吹出来,越吹越大。

赵一博被逗得像“老黄狗撒尿”似的,又哭又笑。

“小河,我想考一百分。”

他唉声叹气道。

“小河也想考一百分。”

赵一博想,考一百分是多痛苦的事情啊,忙说:

“小河可以不考一百分!”

“哥哥也可以不考一百分!”

小河露出天真的笑容,“哥哥不考一百分!”

 

一直到上学前,大家都是唤小河乳名的。

盛夏蝉鸣,大人领着娃娃们到河边玩耍,避暑。

几个招人嫌的小朋友,指着小河道:

“你叫小河!你是我们的洗脚水!”

大家低头一看,光脚泡在河水里,两只脚背互相搓一搓,可不就跟洗脚一样。

“洗脚水!洗脚水!小河是洗脚水!”

他们朝小河泼水,小河急的大吼:“不跟你们玩!” 

他回到家,趴在被子上呜呜地抽泣。

“这有啥啊,男子汉,别哭了。”

姥姥觉得他大惊小怪的,一点儿也不坚强。

小河却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等她前脚走,后脚就“哇”地哭出了声。

他抽抽噎噎的,说话都不连贯,“我才不要叫小河了!我不要!”

赵一博挨着他趴下,转过脑袋问他,“那你想叫什么?”

“我…我叫…”小河在脑子里搜刮词汇,想不出来,更委屈了。

一张小脸丧气地垮着:“哥哥!我是小笨蛋!”

“你才不是小笨蛋!”赵一博掐了掐他的脸蛋,“你太聪明太可爱了,他们怕比不上你!”

“哥哥,我不要当洗脚水,我不想叫小河,我可以叫大河吗?”

“当然啦!你可以叫大河,叫大江。老师说,咱还有黄河,还有长江,都是最厉害的。听说,还有大海呢!看不到头的!”

赵一博绘声绘色的,把自己都说得入迷。何况没读过书的小河。

也忘记哭了,眼泪挂在脸上,干出一条泪痕。

他问,那哪个最大!

赵一博说,应该是大海。

“那我就叫大海!”

赵一博手脚并用爬床上,从枕头下面拿出一个硬邦邦的,四方形状的红色“砖块”来。

两兄弟支着手臂趴在床上,小河直勾勾盯着他翻开那“砖块”。

“这是啥?”

“新华字典。”

“老师说,这里能找到所有的字。”

“能找到大海吗?”

“能!”

 

转日,赵国平去找村长,给了些钱打点,通关系。

村长看着手里买来的出生证,“不跟你姓做啥?”

“又不是我跟陆青生的。”

他这提上陆青,像要给村长施压似的。

老村长确实也因为那天的事,多少年了心里都过不去。

“行了,我去给你办,你把名字想好。”

“对外只说是冰天雪地里捡的,这点事村里人心头都清楚。你一个铁鳏夫,怎么人家都会夸你一句情深义重。”

赵国平不在意,“这是我自己的事。”

 

一天夜里,该是上床睡觉的时间了。赵一博一副特别虔诚的样子,双手捧着新华字典来找他。

“爸爸,这个名字好不好?”

他从扉页取出一张纸头,字迹娟秀,一看就不是他写的。

他知道爸爸要给小河取大名,每天缠着老师问,哪个字好呀?哪个字比大海还大?

老师在纸上,写下一个“浩”。

字典的释义里,是盛大的水势。

不是小小的河流,赵一博很满意,他觉得小河也会很高兴的。

赵浩?这才两个字呀?他自己的名字是三个字,这样就不对称了。

弟弟是从船上来的,不如叫赵浩船吧!

老师笑了,“哪有这么难听的名字。”

“可我的弟弟就是小船送来的。”

“那也是叫浩舟好听些。”

“粥不是喝的吗?”

他不解地眨巴眼。

年轻的女老师摸摸他的头思索着,“船是木头,舟也是木头...有水有木,倒也不错....”

“赵浩木!”

赵一博抢答。然后呸呸两声,“不是的!我弟弟很聪明,不是木头。”

“这个怎么样?回去问问你爸爸?”

老师在“浩”字后面,又写了一个很复杂的字。赵一博认不得。

只在解释其意思时,听入耳了。

“珍贵的木头。”

赵一博很认可“珍贵”二字。

后来知道,那两个字连起来,叫做“浩楠”。

 

小河人生中的大事,都在同一年发生了。他上了小学,还如愿有了新的名字,是大名。

但他不姓赵,姓何。

爸爸唬他说,哥哥小名是“小灶”,所以在百家姓里就姓“赵”。你是“小河”,百家姓里就姓“何”。

他将信将疑,直到长大点,才从村里人口中,隐约听说,自己是捡来的。

那时他已经懂事,这件事,就变成所有人心照不宣的公开的秘密。

他和赵一博上同一所小学,每日伴随晨曦朝露而起,携手走过田野小路。

他们相差两岁,赵一博的压力,似乎比同龄人来得都更早。

小河扒在窗口看,姥姥就像怒面菩萨一样,守在赵一博身边,不准任何人靠近。

他可以贪玩,但赵一博不可以。

他写作业和温书的时间,比小河长出很多很多。

他只能自己在院子外面捉蛐蛐儿,等哥哥什么时候做好功课,再跟他一起玩。

傍晚,他们在树上抓瓢虫,小河问,哥哥你为啥有那么多作业呀?

赵一博小小年纪,竟叹了口气。

“我想考一百分。”

瓢虫在他手里挣扎着,不动了。

 

赵一博自小是被抽去了叛逆的筋骨的。

他一向的形象,在家是好儿子,在校是好学生。

村头到村尾,提起赵国平这个亲儿子,谁不竖起大拇指,再把自己的小孩儿揍一顿,让他跟人好好学学。

也正因为如此,没人能察觉到赵一博的心思。

唯一最真心的,是对小河。两人相处起来,才真的像孩童那样,无忧无虑,童真童趣。

小河是他从小贴心养的,忠诚的小狗。可这只小狗还是奶狗,心思纯善,不好斗。

而他呢,悄悄长成小河锋利的犬牙,为他陷阵撕咬。

 

六年级,他做了班长,纪律管的严,正义凛然的,谁都攀不上关系。

几个曾经嘲笑过小河是“洗脚水”的同学,很不服气。

他们编故事,讲瞎话,说赵一博是老师家的亲戚。

赵一博知道,但他装作不知道,他时不时和别的同学说起老师帮他弟弟取名字,夸老师很有文化。

偶尔一些小争执,到头来,老师都总是更护着成绩好的学生,明面上不说,实际半大的孩子,都懂,那屁股一歪,都是偏向赵一博的。

他们开始变本加厉地渲染赵一博和老师的关系,说年轻的女老师,是赵一博后妈。

赵一博收他们的漫画书,要举报他们抄作业。

他们就说,小孩子才跟妈打小报告呢!

这次在河边走,终于是湿了鞋。

女老师又气又恼又羞,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坏的学生!

她要收拾收拾,回城里去了。

校长哪能放她走,必须严肃处理!

作为小学生,你犯再大的错误,也算不得什么。但你小小年纪,就敢编造女老师的私生活,这是品性问题,要出大事的。

村子这么点大的地方,谁都晓得你这家孩子是混账东西。

于是,他们被请家长,回家吃“竹笋炖肉”,打得皮开肉绽。

这其中,少不了赵一博的推波助澜。他的小本本上,记录着每个同学犯的每个错误。

别人有多讨厌他,他就有多喜欢自己。

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受再多人喜欢有个屁用呢?

 

当然,这还只是这件事序章。

 

十一二岁,正是开窍的时期。

许多事,已经不能像哄小孩子一样哄过去。结下的“梁子”,得实打实的解决了。

一群人咽不下气,屁股刚好些,就商量着在赵一博回家那条小路堵他。

赵一博这周是值日生,放学放得晚。窗外乌云密布,马上要下雨了。

他担心院里晒的稻谷。姥姥一个人会来不及收,便让何浩楠别等他,赶紧回去帮忙。

于是闪电霹雳,雷声轰轰。天幕张开乌盆大口,呕沥出“哗哗”的浊雨。

赵一博身材单薄,瘦弱,经不起几下推搡,脚下一滑,跌在地上,又被几人联手抬起来,晃荡两下,倒栽着丢到泥坑里。

他们抓了泥巴,揉成团,比赛似的往他身上砸。

泥巴里混着石子儿,砸在身上,破了口地疼。

赵一博捂着脸,弓起背,不知是冷,还是怕,一个劲地打哆嗦。

他两只胳膊,一只在前,护住眼睛,一只在后,抱住后脑勺。

姥姥说过,打架千万别让人打着这两处。

挨打也是。

雨声“啪啪”的扇着泥巴地的巴掌,几人不解气,骑上来揍他,把他像个球似的踹来踹去。

一群人动静闹出天大的动静来,大人也听不见。

因为赵一博走的不是大路,是那条偏僻的小路。

过了会儿,他们打累了,被雨浇得透湿,自己也停下来歇口气。

看赵一博捂脸抱头,蜷缩成一团,在泥水坑里不见动弹,顿时慌乱起来。

“他不会被打死了吧!”

小孩子不禁吓,面面相觑,几双眼睛都惊慌万分。

然后谁也没吭声,脚底抹上油,逃似的四散开,各往各家跑去。

赵一博保持着那样的姿势等了一会儿,听见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才用手抹了抹脸,睁开眼睛四下望了望。

泥一滚,雨一泼,他头昏脑涨。

如果不装死,不知道他们还要打多久。

确认了周围都安全了,他才踉踉跄跄爬起来,一瘸一拐往家里去。

 

若问何浩楠小学时的记忆,没有之一,最深的,就是那天。

大雨滂沱,赵一博从雨中,跌跌撞撞的走回来。

他的衣服破破烂烂,前胸后背都是乱糟糟的鞋印。

走得近了,那皮肤上一个一个伤口,被雨水刷去了血色,淤泥似的糊在一起。

茂密柔顺的黑发,湿成一绺一绺的的,粘着泥巴,贴在头皮上。

雨水流在他脸上,满脸都是红褐色的脏污。

 

小河从没见过这样的哥哥。

 

片刻功夫,赵一博跑到他面前。

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小河别淋雨!”

又一边拖着他往家去,一边问,“稻谷收完了吗?”

第二天,赵一博发了高烧,请假没去上学。

何浩楠记得,后来是爸爸亲自送他们俩去上的学。

当父子三人第一次走上村里那条水泥路。

他和哥哥感叹道,水泥路真的很平坦,走起来一点也不费劲!

爸爸却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叫他们:

“走快些,别迟到了。”

 

赵一博上了初中,下午会比小学多一节课,于是每天就不再和弟弟一起回家。

村上的学校,一二层是小学,三层就是初中。

小学放学的铃声一响,楼下的小学生们激动地哐哐当当摆好桌椅回家。

赵一博掐着时间点,下楼去找到小河。

“这个你拿着。”

他抱着一套全新的校服,递给他。

“我有校服啊?”

“你的都是旧的,这个新的。”

同一个学校,小学初中的校服并不区分,都是一样的。

所以何浩楠一直是捡赵一博的旧校服穿。

赵一博穿不得了的,姥姥就洗洗给何浩楠穿。

洗了又洗,布料泛了黄,印花也掉得东一块西一块,像没搓干净的皴,麻麻赖赖。

赵一博上初中窜了个儿,原先的校服短一截,就做了新的。

两套校服,他打算给何浩楠一套。

“但这大啊?”

何浩楠把校服拎起来抖了抖,明显不合身。

“我还是穿原来的吧。”

又还回去。

赵一博已经跑到上层楼梯,趴在楼梯的扶手杆子上看他。

“你过两年也会长个子的,那时候就正好了。拿着吧,我得上去了。”

 

初中的课本开始接触物理化学,老师夸赵一博是个好苗子,说不定真能考上大学。

情窦初开的年纪,课余各种绯闻也流传开来。

男同学是一定要去招惹女同学的,绕着课桌椅打打闹闹。

赵一博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埋头做题。

他脑子里就一个念头,老师说他有希望真能考大学。

哦不,偶尔会蹦出另一个念头。

小河要是敢不穿新校服他就揍他!

走了小会儿神,冷不防被同学用胳膊肘顶了一下。

“诶,赵一博,你喜欢谁呀?”

“喜欢?”

“对啊,咱班上那么多女生,你喜欢哪个?”

赵一博挠挠头,“啥啊…”

他都不能理解何为“喜欢”。

同学耐着心解释:“就是,你总想她,总担心她,总想跟她一起放学回家那人。”

“哦…”

赵一博若有所思。

“一定要是咱们班吗?”

“那当然也不一定!”众人围过来,耳朵往里贴摆好听八卦的阵势。

稀了奇了,赵一博说他喜欢的不是咱们班的。

大家一阵哄闹。

“快说吧,你喜欢谁?快说快说。”

赵一博坦然道:

“我喜欢我弟弟。”

众人“嘁”声四起,“你那是亲情!我们说的是爱情!”

想他,担心他,跟他一起放学回家。

很肯定,没别人,就是小河。

“我只喜欢我弟弟。”

“得得得,你弟弟你弟弟。”

他这人,就是这么没劲。

“算了吧!赵一博不懂这些!他只晓得考大学!”

爱情?

那是啥呢?

窗外,夕阳的缓缓地隐没,余晖落入山峦。

这个点,小河应该到家了吧?

 

初中那段日子,对赵一博来说,和小学没有不同。

仍然是学习,做题,被管束。

玉米糖换成了零花钱,考得好,会多给他几块。

夏天的棒冰和冬天的烤栗子,他都一式两份,要与小河分享吃。

比小学还不如的,是玩乐的时间压缩得更少。

幸好小河会偷偷抓来蚂蚱,关了灯,房间里只残留些许月光。看它在黑洞洞的环境里,又透出丁点绿荧荧来,“扑棱棱”地扇动翅膀。

 

秋老虎一走,连下了几场雨,气温骤然就降了。

周六,何浩楠睡了个懒觉,走到院子里,看见赵一博在晾衣服。

晾衣绳上挂着一条深灰色内裤,何浩楠也有一模一样的。

是从同一个包装袋里拆出来的。

他有些奇怪。

“哥,你这条内裤不是昨天洗澡才穿吗?”

“啊?哦…是。”

他没法跟何浩楠解释,自己睡了一觉起来,发现内裤湿了这件事。

他怕何浩楠以为他尿裤子。

“那你咋又洗一遍?”

“睡着流汗了,黏黏的不舒服。”

都是穿长袖的季节了,晚上还会流汗吗?

何浩楠担心他会不会生病了,要去探他的额温。

赵一博往后退一步,“干啥呢?”

“哥你不会病了吧。”

“瞎想啥呢你?”

“那你让我摸一下你发烧没。”

赵一博无奈,让他摸了摸额头。

没发烧,何浩楠问:“那你是咋了?”

“我?我…”

赵一博羞的面红耳赤,讲不出话。

他脸皮薄,人也懵懂,不比何浩楠对这事了解多少。

他支支吾吾半天,好不容易牙缝里挤出来一句,结果是敷衍他。

“你长大就懂了。”

何浩楠憋闷得很,他们之间都有小秘密了?

他跑到墙角,指着墙壁上用石头划的身高印子。

最新的那条,比起始的那条,已经高出许多去了。

他理直气壮道:“我长大了啊!”

 

镇上的技校修好了,赵国平的活也就结束了。

经过工头介绍,他进了水泥厂,总算有了正经工作。厂里有宿舍,为了赚点夜班加班费,他经常就留在厂里过夜。

指节渐渐变形,指头间并也并不拢。时间狡猾地,从这样粗粝的指缝中悄然溜走。

等他再要仔细看一看两个小子,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们竟就长大了。

水泥厂灰沙大,他在门口掸了掸衣服,才跨门进去。

何浩楠抡着斧头,在院里砍柴,赵一博坐在一旁拿锤子往瘸腿的木头椅子上钉钉子。

他忽然想起两个豆丁大的小不点,整天除了玩就是哭,摇摇摆摆站也站不稳,一会儿这个磕了,一会儿那个摔了。这头“嗷”地哭起来,那头听见了也要跟着比声音大。他只好一边扛一个,坐在肩膀上。

飞得高了,两兄弟也不哭了。只一味地让飞更高,飞更高。

赵国平取出一根烟,打火机却没油,打不燃了。

他甩了甩,再打,还是不行。

刚想把烟拿下来,眼前出现一双脏脏的瘦削的少年的手。

“爸爸,给。”

何浩楠黑白分明地眸子望着他,咧着明朗的笑。

手心里有一枚崭新的塑料的打火机。

“你这哪儿来的?”

“哥买的。前两天哥去小卖部买钢笔,顺道买的。”

赵国平看向赵一博,那个瘸腿的椅子,不多时就恢复了原样。

他走过去,久违地夸道:“做的不错,谁教你的?”

“自己随便琢磨的。”

 

为了琢磨这些“粗活”,他没少跟姥姥打擂台。

“你是读书写字的手,弄这些干啥哟!”

“这些咋了?”

“这都是脏活、粗活,我们这种没文化的人才干的!”

“靠自己的双手,比不得读书出人头地矜贵?”

他不是五六岁的孩子了。

贵贱的“贱”,如论如何说不到靠自己的双手来养家糊口的人身上。

贫穷,粗鄙,残障,受尽冷眼和愚讽。谁能保证自己这一世不是,下一世也不是,生生世世都做人上人,绝沾不上半点尘间土?

更何况,他就是普普通通的,农民的儿子。

他爸就是普普通通的,卖苦力做粗活的工人。

 

赵一博毕竟比姥姥多学几年文化,道理一出接着一出。

姥姥听的头疼,浑不管那对的不对的,就说你敢再搞这些,不好好念书,把你弟弟也带的整天就晓得做苦工!

这下,是把赵一博的命门拿捏住了。

你要抽他十鞭子,他可以顶着气吭也不吭一声。

但你要说,不求饶就给他弟弟也来一顿,他立马连扑带爬地就要舔着你的鞋底儿说“我错了。”

可天算不如人算,人算不如感情深。

小河宁愿跟他哥一起挨板子,也要说上一句:

“哥哥说的对!做粗活不丢人!”

明晓得板子也是有轻重的。他吃的,永远是重的那头。

那又怎样呢?

除了他,谁又在乎赵一博小时候,在大树下流的眼泪呢?

 

冬去春来,柳絮纷飞。夏至又至,浮瓜沉李。

田野少年,笑语欢声采莲去 沐风浴水咏歌归。

路过一家人的院墙,何浩楠不走了,停下脚步往里瞅。

“哥!自行车!”

他撞了撞赵一博的肩。自言自语道:

“我还不会骑自行车呢。”

“想骑吗?”

“嗯!”

他点了点头,赵一博就“哐哐”去敲人家的大铁门。

“哥?你干嘛呢?!”

听到声响,里头走出来跟他俩一般大的少年。

“赵一博?你咋来啦?”

“路过,带我弟弟玩。这是小河,”他顿了顿,“这是何浩楠,我弟弟。”

小河就小河,改什么口啊,多见外一样。

何浩楠略微不满。

“这是张钰铭,我同班同学。”

他向何浩楠介绍,表情就温和许多,不似刚才对外人那样冷淡。

不得不说,赵一博要是笑起来,眼睛像弯钩似的,钩得人眼珠子都错不开。

何浩楠那点不满,比一阵烟儿还化得快。

“我弟弟想骑一下你的自行车玩。”

赵一博说。

“啊?我没…那个意思…”

何浩楠反驳地快,音量逐渐弱下去。心里有个小人儿不停叫嚣:我想骑!我想骑!

“哦,骑呗。”

小张同学倒是爽快,把拴着轮胎的铁链子一解,车子推到何浩楠面前。

“你骑吧弟弟。”

他跟着赵一博叫弟弟,何浩楠不太乐意,别别扭扭不上车。

“不用了吧…我也不会…”

“多摔几次就会了。你让你哥扶着你后座,你两只脚往前可劲儿蹬,就行了。链条呢,我爸给我上了油的,越蹬越顺溜,你就会越来越快。等踏板自己个儿都会抡圈儿了,你就把把脚松开,‘哗’一下,能滑出去老远,神奇得很。”

他把场面描述的有声有色,何浩楠就像一只跃跃欲试的小鱼,被姜太公心甘情愿钓着。

他还沉浸在那奇妙的想象中,就听赵一博煞风景道:

“那是惯性。有啥神奇的?”

张钰铭无语,“你这人有啥意思啊?!苦了你弟弟,天天跟你这书呆子在一块。”

“诶诶!我哥不是书呆子,我哥会的可多了!”

“修椅子、做梯子、造篱笆...”他如数家珍,“虽然篱笆倒了。”

家丑不可外扬,赵一博捂住他的嘴。

“不是你帮倒忙,那能倒?“

他回到正题,“这车你还学不学了?”

何浩楠点头如捣蒜,鼻腔里咦咦嘤嘤发着声。

学!当然要学!

 

车推到院门口的小路上,赵一博那股操心劲儿忽地上来了。

“这路可以吗?”

坑坑洼洼的,有的地方还鼓着石头包。

张钰铭回他:“泥巴路摔起来才不疼呢,那水泥路你敢去摔一下试试?”

好像也有道理。

赵一博拍拍车坐垫,让何浩楠坐上去。

他一脚像模像样地放在车蹬子上,另一脚踮在地上。

“你把这只脚也收上来。”

“那你扶着我啊!”

“扶着呢。”

何浩楠放心的把两脚都收到车镫子上,赵一博惊地瞳孔都瞪圆了,使出吃奶的劲也没把他扶住。

他是忘了一件事,这家伙早不是小时候那个豆丁大的小屁孩了。

他现在可是只比自己矮上一点的初中小男生。

在他们朝夕相伴的日子里,好像感觉不到彼此有了多少变化。

露出脚踝的长裤;塞不进头的衣服领子;能活过夏天的蝈蝈蛐蛐;不再掰下来放嘴里嗦的冰溜子;

再不会一言不合就开打的枕头仗,其实都是他们成长的物证。

作为哥哥,他看何浩楠仿佛永远就是那丁点大。

直到今天之前,他闭上眼去想何浩楠的样子,都还会想到那个襁褓中的婴儿模样。

 

而不是现在,歪坐在地上,怨念地看着他的半大小子。

“哥,我叫你平时多吃点饭来着。”

赵一博倒打一耙:“是你太重了!”

“行…那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何浩楠揉揉屁股,又从地上爬起来。

这回他说要自己先单脚蹬几圈。

赵一博只能更专心地帮他扶住后座。

车轮滚动,渐渐提速。

“哥我把脚松了啊!”

何浩楠瞅准时机,杵在地上那只脚一收。赵一博感到一股力量拖拽着他要往边上倒。

他咬紧牙关跟在后面跑了起来,所有力气都汇集到双臂,才能地扶住了自行车不侧翻。

何浩楠要是后脑长个眼,就能知道赵一博的辛苦。但他毕竟凡胎肉身,两只眼睛光顾着稀奇都来不及。

他发现自行车虽说前后只有一个轮子,好像也并不需要怎么平衡。

就那么蹬两下,滑出去一段,多蹬几下,滑的更快。在凹凸不平的泥巴路上弹起来,既惊险又刺激。

风声呼呼地吹在耳边,何浩楠高兴地大喊:“哥!骑车好好玩!”

转过头,背后却空无一人。

哥哥不知道啥时候被他落下好大一截,体力不支,正撑着膝盖大喘气。

 

何浩楠得见车,就像鱼见了水,撒了欢一样。

赵一博努力去跟,终究还是跟不上他的车速。

他要是停下,把何浩楠拽住了,那肯定得摔跟头。于是只好放开手。

放了手,又担忧,他自己能行吗?骑这么快,会不会摔?

可何浩楠不仅没摔,反而没了束缚似的,更加地自在,畅快淋漓地往前狂奔。

明明是第一次骑车的小孩儿,怎么会骑得这么稳当。

赵一博自己匀着气休整,何浩楠已经从远处掉头回来。他刹车捏得急,差点跌到赵一博身上。

赵一博“哎哟”一声,“你慢点儿!”

“哥!还好吧?”

“没事。”赵一博直起腰杆,“咋样,好玩吗?”

“好玩!”何浩楠两眼都在放光,“下次你也试试。”

 

赵一博的二姑在镇里一家粮油铺子做小工,有时会拿回来一些散装的米和面,都比外面买便宜些。

她拿回来是“拿”,其实赵一博家也是要花钱的。

于是先公再私,点好钱揣进兜里了,开始跟赵一博和赵一博姥姥拉家常。

他扭头四下看了看,问赵一博,“你弟弟呢?”

“他跟同学打篮球去了。”

“打篮球?”

“嗯,城里来了一个体育老师,带了足球、篮球、乒乓球来,很多同学周末都去学校约着一起玩儿。”

“你咋不去呢?”

姥姥抢过话:“小博马上中考了,哪有时间玩!”

二姑一拍脑门,“是哦是哦,小博别跟他们瞎玩,你是要考大学的人。”

“你爸,你姥,你二姑我,加上你姑父,你舅爷,多了去的人,从你小就对你有期望。你多聪明啊,以后肯定有出息。”

赵一博听着,皮笑肉不笑。

“唉!你哥哥弟弟呢,咱都指望不上。赵家没别个,就看着你能光宗耀祖,姑姑可是指着你,让咱赵家扬眉吐气了啊!”

她宠爱的拉过赵一博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连连啧声。

“咱小博脑子好,长得也这么俊呐!”

赵一博浑身不自在,抽开了手。

“二姑,弟弟为啥指望不上?他成绩不差的,平时只是贪玩了一点。”

说辍学务农的哥哥们指望不上,他理解。

比他还小两岁,初中读的尚好的弟弟,为啥也不能指望?

“二姑不是那个意思。小河呢,以后可以学着在家干活嘛,也指望得上的。”

“小河要读书的。”

赵一博心里有些不舒坦,二姑这话几个意思?

还欲再分辩,被姥姥狠狠剜了一眼。

“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管别人读不读书!”

“小河为啥要在家里干活呢?我们不能一起去城里读大学吗?”

“不都说读书好,我敲两颗钉子都不行,要去读书写字。现在怎的又说上种地的事情了?”

赵一博的火头,从来不会因为自己而燃。要是你看他有了火势燎原的架势,必定都是为了他弟弟。

他是小河的象牙塔外的哨警,西游记里孙悟空给唐僧画的“辟魔圈”,他不知何时,给小河也画了一个。

二姑“哎哟喂”地拍着大腿,“我的小博诶,不是你爸,小河连小学都上不了。读大学你以为很轻松啊?不要钱啊?供你一个都够把你爸累死,还不说你家欠下那些债呢。”

“这不是偏心吗?”

“赵一博!”姥姥大力推了他一把,“回房间写你的作业去!”

“我写完了!”

他梗着脖子不动:“别人都说小河是爸爸冰天雪地捡的,可我分明记得不是冰天雪地捡的,是在一个襁褓里,抱回来还放在簸箕里给我摇着玩。”

岁月蒙尘,多年前的具体情形,他已经想不起来了。

但凭记得的这零星几点,光说天气,就绝和旁人传言的对不上号。

“我不晓得外头为啥那样说,但捡了,就要对人好啊!小河多聪明啊!说不定到我这么大,我读书比我还厉害!怎么就说上以后要让他去干活呢?”

“可他又不是...”

二姑差点漏了嘴,忙止住话头。

可他又不是平白捡的,那是真金白银,钞票买来的呀!

买来就为了以后你读书,他能在家接你爸的活。

他读个劳什子的书去?要让他读书了,咋不续弦生个亲的?

“不是啥?”

“二姑,不是啥?”

他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

二姑欲言又止,道理是那个道理,跟个半大小子哪能说得清楚。

“哎…你这孩子...”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哪好瞎掺和人家家里的事。

就说出这么半点引子来,已经惹得人老太太脸皮拉得老长,冷哼一声,甩了甩袖子,回房去了。

 

赵国平回到家,照例先敲了敲老岳母的门。

里头摔锅砸碗,破口大骂:“都是你干的好事!非要多此一举!读书读书!你儿子读傻了,给你假儿子供上了!”

这话严重,“假儿子”都说出来了。

他们平日在家,是不提这一茬的。

赵国平转又到两个小子房间去。

小河不在,赵一博一副县太爷问罪的架势,端端正正坐着,看他进门来,眼神里都是怨气。

“没大没小。怎么惹姥姥生气了?”

赵一博没工夫和他兜圈子,开门见山就问:

“爸,你是不是不让小河上大学。”

话说出口,本还怒气冲冲的脸上,酸酸的噙起泪来。

赵国平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件事是早就定好的,跟谁都不必明说,大家都能理解。

但赵一博不同,他是孩子心性,觉得同吃同玩,一条裤子穿到大的弟弟,才是世上最亲最宝贝的人。

你要跟他讲大人的道理,讲离了血缘亲情,是没人平白无故供你吃穿,把你养大的。

就像那猪圈的猪,羊圈的羊,鸡圈的鸡,好吃好喝养着,就是为了时机成熟,拉去卖,宰来吃的。

再浅显不过的逻辑,可你能跟他讲这个吗?

讲不了。

 

他沉着脸不回答,赵一博就明白是什么答案了。

其实赵国平还没回来,他心里就在估算这件事的真实性。

要不说他从小心里比同龄孩子重些,想得也多些。

赵国平要真拍着胸脯跟他说不是,他也很难相信。

想来想去,只能豁出去自己。

“如果你不让小河上大学,那我赚钱让他上大学。”

“什么?”

赵国平难以置信,还以为是自己听错。诧异地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赵一博一模一样的回他。

他这个亲儿子,向来是乖巧听话的,这几年是哪里突然生出的反骨,真真打得他措手不及。

“你知道什么是赚钱吗?钱是你说赚就赚的吗?”

“我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去学!”

赵国平都快不认识他了。

活这么久,也没见他这样顶撞过自己。

孩子是不是因为他们整天念叨上大学,给逼魔怔了?

 

说起来,赵一博还要感谢他们孜孜不倦地教诲,才让他能非常真切地体会到,知识改变命运,学习能创造美好新生活。

读书是百利无一害的好事,小河凭什么要不好。

 

何浩楠玩的晚了些,走在路上还在担心回家会不会挨一顿批。

没想到跨进家门,就觉得家里气氛诡异的出奇。

“哥我回来啦~”

房间门半掩着,他没做多想,把门推开。

赵一博和赵国平面对着面,像在对峙似的。

“这是…”

他小心翼翼地问,刚出了个声,就被赵一博吼了一嗓子。

“小河你出去!去洗澡!去吃饭!”

何浩楠心里瞬间委屈了。

这么凶巴巴干嘛呀!又不是我招惹的你。

他蔫蔫儿地“哦”了一声,乖乖退出去,顺手关上了门。

亲父子这边,因为小河的出现,都有些乱了阵脚。

赵国平率先示好,安抚赵一博说,“这事没那么严重。”

不曾想这个这个台阶赵一博愣是不下,他又石破天惊地说出一句:

“不上大学没那么严重的话,我也可以不上吗?”

然后,自己缓缓地答说,“那我也不上了。”

“啪——”,男人的巴掌重重甩在少年的脸上。

火辣辣的疼痛,顷刻间烧红了赵一博的脸颊。

他差点没忍住,痛哭出来。又硬生生咬着后槽牙,把眼泪憋了回去。

“我,可以,不上吗?”

那一巴掌之重,打得赵国平的手都在抑不住的颤抖。

他从想过,赵一博会强硬到这个地步。

十几岁的小娃娃,究竟为啥非要跟亲老子为一件别人的事,搞出这样难堪的场面。

 

他想不明白,只是肩膀一垮,瘫坐到床上。

赵一博硬的来完了,又来软的。

伏到他膝前,泪眼汪汪地看着他。

那双跟自己生得极像的眼眸,流露出赤诚的目光。可问出来的话,却是那样让他无言可对。

“爸爸,你给不给小河上学?”

“……”

“爸爸,你给不给小河上学?”

“……”

“爸爸,你给不给小河上学?”

“你还要问几遍?”

赵国平累了,他嗓音低哑,眼睛里漫起红血丝。

“小博,小河现在上着学呢…”

“我是说以后,高中,大学!”

赵国平又想跟他提起“钱”,动了动嘴,还是罢了。

他失了神的想,这脾气像谁呢?这么倔。

哦,像陆青。

想起陆青,赵国平揉了揉太阳穴。嗓子眼痒痒的,他猛咳了几下。

这一咳,咳的停不下来。

赵一博闹归闹,看到这情景赶忙靠到身边去给给他捋背。

捋了会儿,赵国平才算缓了过来。

赵一博怕他真气急攻心,伤了身子,挑着软话说:“爸爸,咱们可以商量,你别生气,别气坏了自己。”

赵国平心里松一口气,“知道了。你也别...”

“你让小河读大学好不好?我给你写借条,以后赚钱了,我都还你。”

这口气,委实是松不了了。

 

父子二人走出房间是,桌上用盘子盖着热腾腾的饺子。

赵一博寻了一圈,没看到何浩楠人影。

去外头找,就见他一个人可怜兮兮抱着膝盖蹲在院子门口,像是个走丢的。

“你干啥呢?”

“啊?哥,你们好啦?”

他站起来,一个趔趄往前扑,赵一博眼疾手快把他扶住。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腿麻了。”

赵一博没好气道:“我让你吃饭呢,你蹲外头干嘛?”

“那个,家里隔音又不好。你不想我听到,那我就远一点嘛。”

“你就一直在这儿蹲着?”

“对啊。”他是无所谓,“走吧,我刚热了饺子,给姥姥也端去了。咱们现在吃饭去。”

赵一博沉着脸不说话,心下五味杂陈,任由他拉着往屋里走。

外头漆黑,何浩楠看不真切,回到家里,在昏黄的灯光下,他能清楚地看见了赵一博脸上的巴掌印。

但他装作没看见。

 

赵一博中考那天,何浩楠起了个大早。

他用零花钱买了火腿肠,然后舔着脸央姥姥做煎蛋。

“做什么蛋,意头也不好。”

“意头好的!一根肠,两个蛋,摆在盘子里就是一百分!”

何浩楠亮晶晶的眼睛眨巴眨巴。

“是吗?”

老人家没听说过这样的说法。

何浩楠说,“现在都是这样说的,就像高考生家里的妇女要穿旗袍一样,旗开得胜,都差不多意思!”

老妇人的敏感点,就在“高考”上了。何浩楠轻松拿捏住她的心理,往上头添柴道:

“姥姥,煎一个吧~这次哥哥能得一百分,下次也能高中状元啦!”

他嘴甜,讨到老人心口里去了。

换做平常,鸡蛋这万分好的东西,在他家绝不会用来煎了炸了,营养都给油锅吃了,那是糟蹋粮食。

今天日子特殊,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她倒油润锅,锅底咕噜咕噜冒着泡。

真香!

何浩楠吸着油气儿,看看时间也差不多,跑到赵一博床前,趴在他耳边轻声喊:“哥!起床了!今天可有煎蛋吃!”

赵一博半边做着梦,全当自己没睡醒。

姥姥怎么会做煎蛋呢?

“哥,快起来,有你最爱吃的煎蛋哦。”

“我起…我起…你别拿煎蛋忽悠我。”

何浩楠嘴角挂着得意的笑。

“你去看看就知道我骗没骗你了。”

赵一博再是不信,越靠近厨房,那香喷喷的味道总是骗不了人。

中考这天居然能吃到煎蛋!

这铁定是个开门红!

果然,盘子里是一根火腿肠和两颗煎蛋摆的“100”,赵一博香得口水都要流出来。

他顺手把其中一颗煎蛋夹起来要给何浩楠,被何浩楠制止住。

“别别别,一百分可不能拆开。”

他就着咸菜喝了口白粥,刻意作出呼噜噜地声响。

“哥,快吃!吃得快,答得快!吃得好,答得好!”

“对对,快吃!待会儿凉了。”

姥姥附和道。

赵一博无奈,指头戳了戳何浩楠的额头。

“你小子。”

他没继续说下去。

 

赵一博考上高中,几乎是毫无悬念的。除了姥姥会揪着帕子担忧外,其他人都是把心放进肚子里,该干啥干啥。

附近有三所高中,赵一博考到了隔壁镇上那所。学校有宿舍,可以选择住校,但需要住校费和餐费。

要么就选择坐公交,大概一个小时能到自家镇子,剩下的路,得靠自己走回去。

赵一博没跟家里讲可以住校的事情,选了坐车。

他每天五点起床,就算高一没有晚自习,也要七点左右才能到家。

这天也是如此,下了公车,闷头要往家走,同学忽然叫住他。

“赵一博,那边有人好像在等你。”

他转头,不是何浩楠还能有谁。

那家伙嘴里叼着狗尾巴草,蹲在路对面,朝他挥挥手。

他“嗤”地就笑了。

走过去,拿脚碰了碰他。

“你这是啥?小流氓?”

“我好心来接你,你还说我小流氓。”

何浩楠佯装伤心,“不跟你玩了。”

“几岁的人了,还闹绝交啊?”

“咋了,法律规定我不能跟你绝交啦?”

“哎哟喂,小孩子家家还知道法律了。”

赵一博揶揄他,何浩楠鼻子里哼着气儿。

“哥,你是不是上高中了嫌弃我?”

“嫌弃你啥?”

“嫌弃我是初中生。”

“啥?”

赵一博没忍住,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

“你笑啥!”

何浩楠勾住他的脖子,“不准笑!”

“行行行,不笑…哈哈哈哈哈哈!”

别看何浩楠个头长得快,跟他说话还是小孩儿那样。

说是不笑,但赵一博跟点了笑穴似的,停也停不下来。

“不笑了不笑了,哈哈哈哈哈!”

“赵一博!”

何浩楠忍无可忍了,叫出赵一博的全名来。

这下果真把赵一博唬住了。

“你叫我啥?”

“啊…啊?”

俗话说“恶从胆边生”,那也得有胆才行。何浩楠对他哥哪有胆呢?只有兔子急了咬一下人的勇气。

那“急了”就是一下子的事情,这一下子过了,兔子还是兔子。

叫赵一博全名,颇有种在挑战做哥哥的权威的感觉。

显然,赵一博也这么觉得。

“你叫我‘赵一博’?”

“啊?”

装聋。

“何浩楠?”

“……”

装哑。

赵一博的脸色极丰富,他还是头一次被何浩楠叫全名,总觉得其中透着“以下犯上”的挑衅。

装了一会儿,何浩楠自己先败下阵来,伸手掂了掂赵一博的书包。

“哥!你书包好沉啊!我帮你背吧!”

但赵一博明显没打算放过他。

学他的招数,闭嘴,装哑。

“哥?我给你背!”

说着,上手去扒拉。

赵一博转个圈,轻松躲开。

“啊?”

他装聋。

“哥!别不理我嘛!”

“啥?”

赵一博装傻。

好家伙,这就是他哥的学习天赋吗?

这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何浩楠是毫无还手之力。

还好他对他哥,心眼海了去了。惹毛了,就哄。咋哄,那还不是重新在他哥跟前讨乖的事儿。

“哥~刚才那不是我。”

“那是谁?”

“不知道哪个小没良心的。”

“是啊,小没良心,还要绝交呢。”

“那还不是因为!”

何浩闹心里愤愤道:因为你笑我!

“因为啥?”

“因为他小没良心。”

 

何浩楠升到初中,运气好,学校翻新了操场,划出一块地方做篮球场。

课间和午休,他身影就会出现在那里。

痛快地打了一场,他大汗淋漓。屈腿坐在场边喝水。

班里有一个小胖,是他的球搭子,技术一般,但老要缠着他。

比赛散了场,他也跟着坐了过来。

他一直觉得,何浩楠天生有一种气质,是跟这个小村庄格格不入的。

即便大家都穿着一样的校服,何浩楠的看起来就好像比别人要贵上几分。

“这校服是你哥的吧?”

后颈的领口内侧还有赵一博的名字。

“你哥不是把新的校服给你了吗?”

“关你啥事儿?“

“问问咋的了。”

“他现在又穿不着了,我穿穿怎么了?”

小胖子咂嘴,想起什么,跟他八卦道:“你哥有女朋友了你知道不?”

冷不防地来这么一句,何浩楠心窝子都颤了一下。

“放什么狗屁呢你?”

“真的,他不是他们高中校草吗?女朋友可多了!”

“我哥有没有女朋友我能不知道?”何浩楠语气不善,“你可别在这儿瞎咧咧啊!”

这世上能有什么事情,赵一博会不告诉他?

小胖子很不屑,“高中谈个恋爱咋了?再说,你连别人喜欢你你都不知道,”他努着嘴,让何浩楠看看周围,“喏,瞧见没,这都是来看你的。”

几个女生站在一起窃窃私语,何浩楠顺着胖子的视线看过去,炎炎夏日,她们的脸蛋子晒得发红。

“你管那么多呢?”

何浩楠警告他:“再乱造我哥的谣,小心我揍你。”

“切!不信算了。”

小胖子吃了瘪,脸上横肉一垮。

何浩楠心里头莫名感到不安,不会赵一博真的谈恋爱了不告诉他吧?

正烦着,又听见小胖子提了气,鼓动说:“你别只揍我啊!你这么护着你哥,咋不去揍杨辉呢?”

何浩楠问:“杨辉是谁?”

说着赵一博呢,咋跑到啥杨辉那儿去了。

他一头雾水。

这下小胖子来劲了,双手一抄,神采飞扬地:

“杨辉你不知道?”

何浩楠摇头。

“怎么?他也跟你一样天天造谣我哥?”

“什么造谣,我都说是真的了。”

他本能地要反驳,立刻就被何浩楠举起的拳头唬地后撤一步。

“好好好,是假的是假的。但杨辉打过你哥,你真不知道?”

“什么?”

何浩楠以为自己听岔了。

“我每天接我哥,你又在这儿造谣是吧?!”

“小学!小学!”小胖打断他,“小学的时候,杨辉造谣虞老师是你哥小后妈!哦,对,也就是你后妈!”

“听说被当场抓了包,挨校长一顿骂不说,你哥把小本本一翻,几月几号,他干过啥,都清清楚楚,人证物证俱在。这可不得了了,回家以后,他爸给他揍的哟...鼻青脸肿的,好几天见不得人呢!你不知道他爸那人,凶神恶煞,一言不合就爱打人!”

何浩楠在记忆里搜寻关于这件事的片段。

他小学都是跟赵一博一起回家的,怎么印象里没有这件事?

小胖接着说:“有一次下大雨,他们几个把你哥堵在路口打了一顿,说是给你哥打得嗷嗷直叫。”他手上比划着,“就你俩总走那条小路,那个路口。”

下雨天,小路口...

何浩楠猛然想起来了。

“还有呢?”

“现在杨辉逢人就说,什么狗屁校草,当初还不是被老子打得屁滚尿流。”

他学得活灵活现,眼见何浩楠绷着嘴角,眼神一点点冷下去。

他不笑的时候真的挺唬人的,小说里说的那种,令人胆寒的凉意,他仿佛真能感觉。

这样燥热的季节,他就好像一把冰冷锋利的刀片,闪着寒光,随时欲要剜人心血。

小胖这才觉得自己祸从口出,拍拍屁股要走。

何浩楠摁住他。

“他现在在哪个学校?”

“没在读书了,好像在镇上哪里做帮工。”

“行,知道了。”

他点点头,语气淡淡地。

小胖却警铃大作,忙抓住他的小臂。

“你咋了?你可别找他麻烦啊!他现在混社会呢,我就瞎说!听我姐他们瞎说!”

何浩楠拂掉他的手,神色平静。

“嗯,你也别造我哥的谣了。不然我就去打他一顿,再告诉他,这事儿是你跟我说的。”

 

何浩楠照常每天放学以后,到镇上的公交车站等赵一博。只是不在车站傻等,而是四处溜达着,直到车快到了,才回到车站。

赵一博下车时,身边确实有女生跟他一起下车,他们有说有笑,挥手分别。

但何浩楠不在意,如果有女朋友,哥一定会告诉他的。

日落霞光,披在少年的肩膀。他们日复一日地,勾肩搭背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学期过半,一对一的学习小组,总算解散换人了。

秦贞贞送给赵一博一小盒巧克力。不是村头小卖部卖的那种彩色锡箔纸包起来,几毛钱一颗的,而是一个叫“德芙”的牌子。

赵一博不收,说这个应该很贵。

“这是谢礼,别人结了搭子,胡吃海喝啥都闲聊。你这人可真狠啊,别的一概没得聊,净指着那些题折磨我。放学坐车那短短一个小时,都能给我来一场“随车测验”。承蒙您的摧残,咱这次也是考了个年级前十。”

她把巧克力往赵一博书包里塞,“拿着吧,我爸奖励我的,我留了一盒。”

赵一博还想拒绝,被她那双丹凤眼一瞪。

“别磨磨唧唧了行吗?待会儿老师看见还以为我俩谈恋爱呢。”

听到这儿,赵一博才接下巧克力。

“那谢了。”

“你可真客气。不吃可以给你弟弟吃,你不总是叨叨你有个弟弟咋了咋了吗?”

赵一博想想也是,他肯定没吃过这种巧克力。

 

包里揣着巧克力,挤公交车都怕被挤坏了。上来一拨人,就抓着扶手避让开。这个天气巧克力容易化,待会儿下了车就得直接让小河吃掉。

车子到站,往常总在树下躲阴凉等他那人,今天却不在。

赵一博站在原地等了半个钟,晒得不行。怕巧克力化成巧克力水,只好迈步往家里走。

也许今天他放学晚?还是家里有啥事儿,放学直接回去了?

想到家里可能有事,赵一博的步子就快了些。

 

家里只有姥姥,屁股都落不下座去,两条眉毛拧巴地快要竖起来。

“姥姥,小河呢?”

“小河小河,他跑去跟人打架,都被抓到派出所了!”

提着来气。桌上的筷子一掷,掉到赵一博脚边。

“你爸今天下个早班,屁股还没坐热,派出所就打电话过来让去接人!”

赵一博捡起筷子,捏在手里。

打架?说实话他不信。

是姥姥搞错了吗?老人家总是喜欢把事情说得很严重。

也没有多说什么,把筷子洗了洗,让姥姥坐下先吃饭。

那天的等待是格外漫长,直到天色彻底变成一块黑色的帷帐,星辰戳出洞眼来,探头探脑地闪着光亮。

小河总算回来了。

跟爸爸一起。

赵一博跑到门口去接,还没走到跟前,就被赵国平大声呵斥:

“别管他!让他去跪着!”

小河低着头,一声不吭。路过赵一博时,赵一博抓住他手腕。

夜色朦胧,他敏锐的察觉到何浩楠脸上有血迹。

“转过来我看看。”

何浩楠不动,用力甩开赵一博的手,朝屋里走。

赵一博向前两步,又拉住他。

“抬起头我看看!”

他的命令,何浩楠从来都会听的。

但这次没有。

何浩楠依然垂着头,眼珠子只盯着地面看。

“抬起来给你哥看看!看看你那个头破血流的样子!”

赵国平站在半米开外,脸气的铁青。

头破血流?

赵一博的眉头骤然蹙起,直接伸手扒过何浩楠的脸。

对着光,能清楚看见,那张干净俊朗的脸上,到处都有打架留下的痕迹。

额头一道长长的破口,结着厚厚的血痂。鼻梁肿得老高,眼角还遍布着乌紫色的淤青。下巴上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肉坑,表皮都挫没了,暴露在外,肉色可见。

赵一博顿时血气上涌,收紧了拳头。

“谁打的?”

何浩楠不答,撇开头。

“问你谁打的?!”

何浩楠耳朵一震。

他从没见过赵一博这样咆哮。钳住他下颌的手指,力度重到他骨头都发疼。

可他还是闭嘴不说。

对上赵一博那双失去理智的愤怒的瞳孔,竟然生出不可名状的愉悦。

赵一博的克制和理性,对他总是例外。

 

事情的来龙去脉,赵国平了解的不多。

对方是个看起来乌七八糟的混子,不管赵国平怎么问他是咋回事,他都只会一个劲地骂,嚷嚷着就是何浩楠莫名其妙冲过来打了他。

双方年纪小,何浩楠又还是学生,警察一通和稀泥,让私下和解了事。

赵国平知道何浩楠不可能是那样惹是生非的人。

但一路上,那小子的嘴巴像被人用水泥浇上了,一个字也撬不出来。

赵国平对这个“假儿子”,说不上多喜爱,但也说不上多苛待。

有时,还会因为他那双纯真的眼睛而感到心软。

让他有吃有住,不必受天寒地冻,风餐露宿的苦,他觉得自己算不得是个坏人。

但若发生些事情,打破他自我麻痹营造的假象,便是像如今这样,恨不得不把他买来才好。

他不去想,那真没买来呢?

指不定托生的就是个福窝,人生来是要含着金汤匙的少爷!

不然,谁家贫苦人家,舍得在奶娃娃的脚腕上,捆一枚钱币大小的金片片。

人总是趋利避害的,他不是想不到,是不愿意想。

错的是这世道,错的又不是他一个人。

 

他从没插手过何浩楠的教育,教说话、教写字、教道理、教为人做事,都不是他。

就连他的名字,都是赵一博上赶着要取的。

比起他,自己这个“真儿子”倒像尽了半个“父亲”的责任。

所以在何浩楠身上弄不明白的话,去问赵一博,就一定能有线索。

赵一博呢,则想的不是表面这一回事。

如果事情的发展当真这么没头没尾的,那就不是这件事有问题,而是这个人有问题。

于是他问赵国平,被打那人叫啥?

赵国平回想着那小混混的信息。

“叫杨辉,跟你一般大。”

 

何浩楠在堂屋罚跪,姥姥在他身边走来走去,唉声叹气来一趟,骂骂咧咧来一趟。

他装听不见。

其实他的心情是很痛快的,但他不想表现出来。

跪了很久,膝盖麻麻地,钻心般的疼。

身后有脚步声,他知道是赵一博。

但他不会起来的,做错事,要受罚,天经地义。

他想,不管赵一博说什么,他都不会动摇。

脚步声靠近,哥哥温暖的手掌,抚了抚他的后颈。

耳边传来“咚——”地一响。

赵一博双腿一屈,直愣愣地跪在他边上。

“哥?!”

何浩楠惊呼出声,用手推他。

“你干嘛?!快起来!”

赵一博却顺势攥住他的手,轻笑道:

“小河,我知道你为什么打他。”

话间,嘴边蓄起说不明的骄傲。

“咱俩可真像!”

何浩楠怔怔的,回不过神来。

“哥你先起来!这事跟你没关系!”

“不起,”赵一博坦然地说,“反正我也不是啥好鸟。”

就算他们只是一粒尘埃,也是大漠风沙里飞扬的那种,蓄起来,铺天盖地,卷起来,摧枯拉朽。会迷住人的眼睛,扼住人的喉咙。会使一切不再纯净、清澈,教大地,也只能在废墟中悲鸣哀叹。

当风沙平息,他们归于安宁。又依偎在彼此身旁,成了最最不起眼的,渺小的沙子。

 

犬,是要自己长出牙,使出力来,才彻底脱胎换骨,有了烈性。

而催生这一蜕变,往往是为了保护他最心爱的,最重要的。

他不知道,赵一博在更早之前,也为他烈了一回。

他只是无时无刻不想起,那天大雨之中,一身破烂,满头淤泥的赵一博。

他的心,永远留下了那刺痛了地一幕。

他不想再看见那样的赵一博了。

他想他哥,晴时,是明媚的太阳,夜时,是皎洁的月亮。耀眼繁星里,他是最闪亮的一颗,锦绣云霞中,亦是最浪漫的一抹。

他怎能在土坑里,沾上泥巴,任人欺辱。

不行,就是不行。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好吗?”

赵一博细声询问道。

他仔细瞧了瞧他脸上的伤口,“疼吗?”

何浩楠点点头,又摇摇头。

赵一博乐了。

“啥意思?”

“脸不疼,膝盖疼。”

他不自觉带上点鼻音,像撒娇,显得可怜巴巴。

他人瘦,膝骨磕在坚硬的地板,一跪就是这么几个小时,确实把脸上那些疼痛都盖了过去。

赵一博摸摸鼻子,装腔作势道:“哥给你变个魔术。”

然后不知从哪里扯出一个小垫子来,探过身,给他垫在膝下。

“你知道这是啥吗?”

何浩楠理所当然答,垫子。

赵一博用指节敲敲他的脑门,玩笑说:

“这可不是普通的垫子,这是‘跪的容易’。”

 一直龇牙咧嘴跪过了零点,两人才搓了搓膝盖,相互搀着站起来。

身体的疼痛已经麻木了,余下的,全是心里的甜蜜。

两人爬上床,赵一博神秘兮兮地拿出个盒子来。

“再给你个好东西。”

他打开那盒子,横七竖八的有好些长方形小零食,一块一块装着。

赵一博从里头夹出一块,撕开包装袋,递到何浩楠唇边。

何浩楠顺从的张开嘴。

“甜吗?”

浓郁的奶香从舌尖弥漫开,丝滑香甜的口感让味蕾乍然跃动。

“是巧克力!”

他含糊道。

“哥!这个巧克力好好吃!你也吃!”

他们窝在床上,你一块,我一块,吃了许多。吃到盒子见了底,赵一博一本正经道:

“我俩会长蛀牙的。”

话音落,何浩楠剥好一块,趁他唇齿未完全闭合,眼疾手快地塞了进去。

然后人畜无害的朝他嘿嘿一笑,“那也是哥先长。”

表情咧得大了,牵扯到脸上的伤口,又“嘶”地倒吸凉气。

赵一博好气又好笑。

 

重新刷了牙,躺在床上。何浩楠看着天花板,怎么也睡不着。

“哥,你真的有女朋友了吗?”

“怎么了?”

他没否认,何浩楠一下就不是个滋味了。

他翻过身,面朝赵一博。

“你就说有没有吧。”

“没有。”

赵一博双手枕在脑后,斜眼睨他:“哪儿听来的八卦?”

何浩楠没有正面回答。

“那你以后会有吗?”

他侧躺着,一只手也垫在头下。他逼近他,追问道。

两人离得近了,能闻到彼此身上是同样的香皂味。

赵一博腾出手,揉了把他头顶的黑发,柔声说:

“你以后也会有啊。”

“我不会有。”

何浩楠脱口而出,顺带着挪开了脑袋。

发丝从赵一博指间滑走,痒痒的。

事后何浩楠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那样,只是在那一瞬间,他的认知不足以支撑他去看透自己的情绪。

“哥,你能别有吗?”

“我只跟你在一起开心,你能也只跟我在一起吗?”

少年人说得坦荡,搅得赵一博满心底的沉渣,都浮泛起来。

他思绪万千。

他比何浩楠年长几岁,也更早的知人事。可当他发现,世上之事,竟然也不全按照自然规律,像是得不到修剪的枝桠,胡乱分化,偏来倒去。

他也慌了神,毫无应对之策。

何浩楠困了,仍喃喃地,不肯罢休。

末了,赵一博轻声应下。

“行,什么事都有咱俩一起。”

“我只跟哥在一起。”

赵一博看着他的迷迷糊糊样子,哄说:

“睡吧,我也只跟小河在一起。”

 

那晚,何浩楠做了一个怪诞的梦。

他真的化身成一条徐徐流淌的小河,托载着单薄的木舟,在缓慢,缓慢的前游。

忽而,乍看水下一轮幽深漩涡,巨大的吸引将他全部吞入。

木舟在他身上旋转,下落,彻底颠覆。零散的,哭泣着,随着漩涡转动,拆解地支离破碎。

他在无尽的黑洞中,抚摸粗粝的舟身。倾身而上,竟是别样的温热。

摩擦间,只觉自己越发徜徉,不禁发出湍急的声响。

 

第二天,何浩楠醒来,身旁空空如也。

他坐起身,一股异样爬上心头,伸手往下一摸,发现自己的内裤上有一块水渍。

想起哥曾经羞赧的说,“长大后就会懂了。”

 

瑟瑟深秋,赵国平愈发感到喘不上气。咳嗽一下,得缓上好一会儿的劲。

村医看过,说是劳累,让他暂时休息养病。

既是劳累,就是没事。

只在家短暂的休养了一天,便又回去厂里。

何浩楠送他出门,手头拎着装着药的塑料袋。

“爸,你要多注意休息。”

赵国平“唉”地答应,嗓音已不像年轻时清爽。

他难得有了片刻功夫,观察起眼前的小儿子。

别人家的孩子,果真跟自己没有半分相像。

  

翻过年,何浩楠就要中考了。

中考结束,意味着上高中。

何浩楠能不能上高中?赵一博心里没底。

他开始盘算着,得做出些态度给赵国平看。

让他知道,他那时并非随口胡说的。

 

兄弟俩在镇上转悠,去批发小店买了两双棉鞋。去年那双,实在已经磨的不像话了。

棉鞋是最为普通的那种,纯黑色,厚底。踩在脚底,软绵绵的。

等入了冬,就只有这样的鞋子才保暖。提前买好,省的到时坐地涨价,平白多花几块钱。

两人经过小卖部,又想着去买巧克力吃。

小卖部的老板娘大手一挥,“德芙在那儿。”

他们走过去一看,“唯芙”还差不多!

一人买了一块,过个嘴瘾。

街边的小店,都有卷帘门。赵一博记得,他放学回来的晚的时候,对面那家的卷帘门就是拉下来的,门上用红漆喷着“电焊”。

他冒出一个念头,学电焊。

何浩楠跟着他走到对面去,那里噼里啪啦冒着火星子。

他往前凑,被赵一博使劲拽回来。

“你眼睛不要了?!这么危险往前蹦啥?!”

何浩楠转移话题,问他,“哥,你看这个干嘛?”

“我想学。”

“学这个?”

何浩楠不解,“学了干嘛?高考加分?”

“想得挺美呢。”赵一博摸摸鼻头,也不接着说了。

他知道这个能赚钱,在学校附近,能看见招电焊小工的。

其实姥姥不让他做的事,在外面都能赚着钱。

他打定了主意,趁这几个月,得要赵国平看见他的决心。

他说要学,何浩楠也跟屁虫似的说要学。

“等你中考完我教你就行了。”

“好!”

赵一博怀疑,他要说天上有龙,何浩楠都能信。

 

春寒一过,万物复苏,长袖衫没穿两天,紧接着,就是何浩楠人生中的重要时刻。

——中考。

赵一博的电焊是偷摸学的,何浩楠当然是和他沆瀣一气,为他保守着秘密。

想来,学的应当是有所成效。毕竟他哥这人,一旦开始的事情,基本是要走通了为止。

除此之外,赵一博还有了一箩兜的工具,钉子、锤子、钳子,应有尽有的装在一个绿色破旧布包里。

那布包左看右看,都像被赵国平淘汰不用的工具包。

虽然他没说自己隔三差五那么晚回来,是做什么去了,但何浩楠知道,一定跟这些东西脱不了干系。

做学徒?为了啥呢?赚钱?

好端端的,赚钱又为了啥呢?

 

这几日停水,姥姥都是提前给他们蓄一桶,让他们烧开了兑着凉水洗。

一桶水,一起洗能够,分开洗就掌握不好量。再说这烧水,总是一次性烧好方便些。

何浩楠每天都让赵一博跟他一起,赵一博死活不愿意。

“哥,你再不洗就臭了。”

赵一博也知道自己要臭了,浑身难受地刺挠。

可要两个大小伙子,赤身在那狭小空间里,他怎么都觉着别扭。

于是何浩楠都脱地光溜溜了,赵一博还扭捏着不肯脱衣服。

要不是几天没洗,实在没辙了,他真想就这么关门跑了。

何浩楠哪懂他的弯弯绕绕,仗着自己力气大,把人摁住,衣摆向上一提。赵一博就认命的举起手,以一个投降的姿势,任由衣服滑落。

你一勺,我一勺地朝身上淋着水。

何浩楠心无旁骛,自在得很,赵一博和他背对着,紧贴墙根,十分防备。

背上忽地覆上一只手掌,太熟悉不过的触感,他连那掌心的纹路都能在脑海清楚临摹。

他大惊失色,如临大敌,几乎想要骑到墙上去。

何浩楠呢,心思单纯,天真无邪,不知他是什么状况。嘴唇压到他耳畔,吹着湿气儿:

“哥,要不要给你搓背?”

赵一博一个激灵,转过身,猛然推开他。

慌乱间,把水也打翻。

何浩楠见了他的正面,瞬间烧成一颗虾头。

“哥…你…”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赵一博的那物,毕竟他们是从小穿一条开裆裤的兄弟。

但他却是xxxxxxxxxxxxxxx

只看了那一眼,就立刻被一只手撇开了脸。

然后,赵一博窘迫地逃离了现场。

留下何浩楠xxxxxxxxxxx

 

这个小小的插曲,并没有给何浩楠造成什么影响。想不通的事,他就不想,打小这样心眼宽,不爱往牛角尖里钻。

生理反应,是正常的,毕竟他们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就不知道赵一博为什么忌讳莫深的样子。

他试探的跟赵一博聊点别的,赵一博打哈欠装困。

行吧,哥脸皮薄,从之前“懂了”那事,也能看出来。一般隔天就会好的。

他也就不管,沉沉睡去。

黑夜里,只剩下赵一博,瞠着两只铜铃眼。

他有一个秘密,天大的,难以启齿的秘密。

当何浩楠又一次无意识的靠近,鼻息喷洒在他的颈窝。

他鬼使神差地,把手伸到了裆下。

内裤不断隆起的弧度,是他隐匿的欲望。

探索身体,取悦自己,生物课里寥寥几笔,赵一博却无师自通。

他学会一件事,就会想要彻底弄懂。

但此时的行为,全然不敢细想。

纾解的动作令人羞耻,而产生欲念这件事本身,就无任何道理可言。

他捂住嘴,竭力不让自己溢出声音。

寂静的房间,只有呼吸交织缱绻。

深沉的是他的。

平静的是他的。

赵一博xxxxxxxxxxxx

他抬手遮住眼睛。他知道,一次一次,会陷入更深的沼泽。可他无奈,做不出抵抗。

是的,何浩楠“懂了”那晚,他亲眼目睹了他混沌在梦境与现实间,深深浅浅的抚慰。

那时,他便已经像这样,做过一次了。

 

正文 下

何浩楠中考结束,那日赵一博和赵国平对峙着,挨了一巴掌的事情,又要原模原样重演一遍。

此时赵一博再叫何浩楠出去,他已不听了。

“有啥事好好说,行吗?爸。”

赵国平比起那时候,沧桑了许多。抬起的手,也迟迟打不下去。

何浩楠站在赵一博身前,一步也不让。

地上散落着花花绿绿的钞票,一两块的,二五十的。

也许是老了,也许是病了,总之,赵国平不得不妥协了。

这场斗争的胜利,赵一博并没有感到很高兴。

一来,是他知道,逼迫一个贫穷的父亲,供养一个捡来的孩子将来去上大学,不孝,也不公。

二来,是担心何浩楠,是不是已经起了疑心?

他的心里,何浩楠是兄弟,又远甚于兄弟。他不想他围造起的屏障,会被细碎的飞砂和走石,破出豁口来。

那样,他知道这家人如此狠心,该有多么难过?

 

何浩楠一直不敢和赵国平以亲人自居。

所以他清楚地区分着,什么是别人家里的事,什么是他们外人的事。

许多事,他没长眼,没长耳,看不见,也听不见。

非要因为护他哥而徒长出感官来,至少之后,不会多问一句。

也正是这样,才让赵一博稍微放下心。

不问,他也就不用骗。

 

中考成绩出来,何浩楠顺利考取了高中。

只可惜,分配到的并不是赵一博在的那一所。

他很沮丧。

赵一博宽慰说,“每天都要回同一个家的,在学校好好学习就是了。”

“再说,以后日子那么长,咱们亲兄弟,什么时候都在一块儿的。”

他是故意强调“兄弟”二字,是免得自己冲昏头脑。

但亲口说出来,又有种踩到自己痛脚的怪异感受。

话是实话,是亲昵的话,何浩楠反倒觉得刺耳,本就不顺心,这下火上浇油。

“不是亲兄弟。”

“那也是兄弟。”

“不是兄弟,我是爸捡的。”

赵一博被他呛的哑口无言,嘴一快,失了理智。

“你打算这辈子就这么跟着我,赖着我?一刻都不要有自己的生活和朋友了?”

“赖着?”

何浩楠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他。

从小到大,他满心满肺,实实在在,就只有这一个人。

赵一博让他往东,他不会往西。

赵一博让他回家,断了腿他也会爬回去。

赵一博要是让他在哪等,风化成石塑他也等。

他是那样的忠诚,那样的真心。

十几年,赵一博哪一日感觉不到?

所以话脱出口,悔的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何浩楠垂着头,不讲话,嘴角不自然的绷着,鼻头一阵酸涩泛红,又硬生生给抑制下去。

小河从来就不擅争辩,别人用唇枪舌剑来蹂躏他的脆弱,他幼时还会哭,长大后便连哭也不哭了。

仿佛他是坚不可摧的斗士,浑身铠甲蔽身,没有丁点软肋和破绽。

可赵一博明明知道,他是那个两岁时说话说不利索,都会懊恼的小朋友。

是那个,被嘲笑后伤心欲绝要改名字的小朋友。

是那个,承受着长辈暗地里差别对待,却依然一心只想对他好的小朋友。

是那个,即使头破血流也要替他出一口恶气的小朋友。

是那个,只在乎“哥”怎么样,只问“哥”好不好的小朋友。

赵一博越发觉得自己是个混蛋。

他半蹲下身,胳膊搭在何浩楠膝头,抬眼对上他被额前刘海遮住的目光。

“哥错了。”

他温声说。

一句话,就让何浩楠拼命稳住的情绪溃了防。尽管咬着牙,泪珠还是掉落到赵一博手背上。

赵一博心疼地拭去他眼下的泪。

“我错了,我说的是混账话。”

何浩楠再也绷不住,一把将他抱住。

“打一巴掌是你,给个甜枣也是你。你这样,是仗着我喜欢你吗?”

赵一博心中钟声彻鸣,遁入无边无际的迷惘。

他抽泣的嗓音,像虔诚的祷告,坦出最为贵重的真诚。

“哥…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赵一博这才又醒了过来,苦涩地笑了笑。

是啊,他说的“喜欢”,仅仅只是喜欢。

 

十一月初,赵国平进家门时,手上拎着一个透明盒子,盒子上有天蓝色的缎带,绑成了蝴蝶结的样式。

“生日蛋糕,分着吃。”

他简单撂下一句,在兄弟俩心里激起千层浪来。

在此之前,他们从未庆祝过生日。

何浩楠的生日是跟着赵一博改的,赵国平无从得知他究竟是哪天出生。

在何浩楠还很小的时候,他试探性地问过,想不想跟哥哥同一天生日。

得到了何浩楠手舞足蹈的同意,似乎只要能与哥哥相关,他都会很高兴。

这一天是两人生日,钟表跨过十二点,便又成了陆青的祭日。

 

一家三个男人,都在出生的喜悦,和死亡的哀悼中,长久的选择了后者。

今年不同,兴许是因为,今年是赵一博的十八岁吧。

两人起先分了蛋糕吃,赵一博看他可爱,起了个坏心眼,逗说,

“你怎么吃的到处都是。闭上眼,眼睛上有,我给你擦了。”

何浩楠乖乖闭眼,触感却从鼻尖传来,是冰凉柔滑的奶油。

“好哇!骗我!”

他蓦地睁开眼,把掩嘴偷笑的赵一博逮了个正着。

赵一博的眼睛眯成了一条弯弯的缝,像偷吃鱼的小猫。

他也趁机抹了一把奶油,追着赵一博“复仇”。

赵一博一路小跑躲回房间,四面墙壁,是自投罗网了。

何浩楠追上他,掰过他的肩膀,将他揽在胸口结结实实的锢住,然后他的脸颊上就多了一撇白色的奶油胡子。

 

何浩楠不知道自己的生日究竟是几月几号。

但他愿意他的生日就是十一月六号。

他愿意人生中每一次当这天到来,赵一博都会想起他。

原来再不起眼的种子,都可能会生根发芽。

那日日夜夜的陪伴,就是最肥沃的土壤。

当小小的种子,长成了茂密的大树。枝繁叶茂,盛开的都是他的爱恋。

沙沙,沙沙...

你听,风拂动着,叶子,作起了诱惑...

 

他保持着禁锢的动作,没有放手。

赵一博发觉气氛暧昧,嘴上求着饶,玩笑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放开我吧。”

一面暗自使上力气,想挣脱。

推推搡搡间,何浩楠不小心把他扑倒在床上。

赵一博再去推他的胸膛,已是推不动了。

他印象里,豆丁大的小狗,已不复存在。

此时这头如同刚学会捕猎的小兽,急于展示他精准的猎食技巧。宣告着从此时此刻起,他将掌握着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中,绝对的主动权。

何浩楠的目光落在赵一博脸上,久久挪不去。

他有一双深情湿润的眼睛,笑起来,是一牙清泉般,恬静、温暖。

何浩楠从前觉得,这双眼睛像绿洲,充满了对他的希望,和爱怜。

可今天看来,这双眼已化作鬼魅妖池,满是半遮半掩,玉体犹见的呼唤。

他情不自禁就低下头去。

赵一博在他身下,脸色绯红。

推不动,喊不听,何浩楠像着了魔似的。

他莹润的嘴唇,正徐徐靠近,赵一博挣扎不开,有刹那间,甚至就不挣扎了。

他想认命,想认心。

直到何浩楠的唇轻轻碰上他的,情难自已地厮磨着,浅浅喊了他一声,

“哥…”

倏地一盆凉水泼下,把赵一博浇了个清清醒醒。

他狠狠地撞开何浩楠,走门口去。

何浩楠怀中空空,怅然若失地回头看他。

“我去洗脸了。”

他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房间。

 

太阳东升,新的一天总会来的。

两人一整个晚上,背对着背,没再说一句话。

“院子里谁的自行车啊?”

早饭间,姥姥问道。

她指了指院子,“在那儿放着,还是新的。”

“何浩楠的。”

赵一博说。

连名带姓的。

“不是我的。”

“是你的。”

“不是我的。”

“就是你的。”

“唉唉唉,”姥姥打断他俩,“一来一回的干啥呢?好好说话。”

“反正不是我的。”

何浩楠收拾了碗筷,起身就要去厨房。

“送你的。”

赵一博忽然说。

“送我的?”

“去看看吧。”

赵一博也起身收了碗筷,经过他时,顺带把他手里的也收走了。

 

院子里果真有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比之前在张钰铭家骑的,看起来更酷。

何浩楠天生对车有着别样的迷恋,走在大马路上,会观察四个轮子的。心心念念最多,还是啥时候自己能拥有一辆两个轮子的。

他东按按坐垫,西捏捏轮胎,心头全被喜悦占据,再也想不起别的来。

车头用细线绑着一张小卡片,上面的字迹他忒熟悉不过。

「祝小河十六岁生日快乐!」

 

透过厨房的窗玻璃,能看见赵一博埋头洗碗的样子。

清早的阳光似乎特别偏爱他,懒洋洋的伏在他侧脸的棱角,呵出一条金灿灿,毛绒绒的光晕。

何浩楠光是看着,脚步自己个儿就往那边挪。

他站在赵一博背后,把下巴搁在他的颈窝。

“赵一博十八岁生日快乐。”

赵一博洗碗的手一顿,偏过头,目光落在他的鼻梁上。

“我是你哥。”

他说。

语气认真地,严肃地,像是在宣读一场属于昨晚的判决。

何浩楠轻轻“嗯”了一声,

“哥,十八岁生日快乐。”

 

那时,何浩楠才知道,赵一博起早贪黑学电焊赚的钱,不止撒在了地上。

也撒在他的十六岁生日礼物上。

他早就计划好,要送给他一辆自行车。

几天后,赵一博得到了一个不怎么漂亮的小包。

军绿色,底部缝着黑色的布块。

何浩楠说,他学了很久,针线活太细致了,学起来费劲。

“以后这就是赵工的工具包了!”

他将那个破旧工具包里的工具全都装进新包,然后给赵一博系在腰上。

包的里侧,还有歪歪扭扭缝的“全能赵工”。

 

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迷幻世界的吟唱,只会一寸一寸,吞噬人的意志。

正如嗅到过血腥的小兽,即便饮鸩止渴,也要一步一步,坠入越来越深的贪欲之中。

只求饱腹,不求德理。

何浩楠必然是那一只小兽,不停地探寻他想要的,不顾他不能要的。

他背着赵一博,买了一本色情杂志。封面人物尤其婀娜,内页更是别有洞天,教谁看上一眼,都感觉口干舌燥,情难自已。

他就是为着这样的反应来的,可那不听使唤的身体,该冷漠时亢奋,该勇猛时孱弱。一页一页翻着,身下压根没有半点动静。

他苦闷地想,自己是不是有病?

赵一博洗完澡,擦着头发走进来,吓得他慌慌张张把杂志压到书本下。

赵一博问:“什么东西?”

“没啥…”

没人比赵一博更了解他的每个动作,每个表情,代表着什么。这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铁定是有鬼。

于是趁其不备,突然发难,伸手便要去抢。

何浩楠哪能让他抢到,护着那沓书,摆出书在人在,书亡人亡的架势。

赵一博佯装正面进攻,骗的他整个人都集中注意力去挡。再“咻”地腾出一只手,从后方绕过去,眼瞅着就要把最下层的那本抽出来。

何浩楠急了,扶住他的腰把他压在桌上。

——时间忽然静止了。

这个姿势莫名的眼熟。

只是这次,赵一博稍微用力,何浩楠就和他拉开了一段距离。

两人谁也没有率先开口。一片寂静,演绎着兵荒马乱的少年心事。

“哥”,何浩楠忽然低声问。

“你说一定要是男的和女的谈恋爱吗?”

赵一博的呼吸都停滞了。

那些不能深究的悸动,在十八岁这一年,迎来了赤裸的拷问。

 

同年七月二十二日。是赵家全族百余年来,最为轰动的一天。

赵国平家,收到了一份录取通知书。

赵一博,考上了大学。

他不仅完全飞出了这个村庄,这个小镇,甚至飞到了那个许多人一生都只是听说过的富庶的国际化大都市。

那天,赵国平久违地穿上了已过时的西装。

院子里,是他请来的舞狮队伍,吹拉弹唱,锣鼓喧天,欢快的奏乐传去好几里地,鞭炮声不绝于耳。

他站在门外,迎来送往。

耳后别着别人贺喜的香烟。

从前的衣服穿在身上,显得肥,晃晃荡荡。

医生说,他的身体状况,必须忌烟忌酒。

但今天,列祖列宗在上,光耀门楣,百无禁忌。

他摆了酒席,认识的,不认识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座上宾。

 

大一的新生要军训,赵一博在家的时间只剩不到一个月时间了。

在一众人的欢声笑语中,何浩楠是唯一的那个焦虑者。

来自分离的焦虑。

他太习惯做赵一博的尾巴,时时刻刻不能与他分开。如今一去数月都见不到面,他甚至都想赵一博也把他装进行李箱里。

连续的雨天,在赵一博临行前,终于放了晴。

姥姥连忙打着彩头,按照她的话说,她是真的死也瞑目了。

 

夏夜晚风习习,星辰无垠,纵使有万千的闪耀,也难掩不舍的痴愿。

他们久违的爬上房顶,仰头望着星星。

两人的手臂若有似无的摩擦,何浩楠深吸了一口气。

他又抛出那个问题。

“哥,你说男的一定要和女的谈恋爱吗?”

这次换了语序,问题变得一针见血。

赵一博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回他。

他从未想过要面对这离经叛道的荒唐事。

因为只要看见久站无力,衰弱喘息的父亲,那生为人子的与生俱来的孝悌,就会照出他的丑恶,让他不敢多想。

遑论这样坦率的问他。

除了逃避,还是逃避。

他连直视何浩楠那双真挚的眼睛都做不到。

又是鸵鸟似的埋下了头,回他道,

“等你成年了,我再告诉你。”

他走了,去见识华灯初上。

他走了,驼着他的,不能说的秘密。

 

再见面,是寒假回家。

赵一博在火车站见到了十七岁的何浩楠。

他一介文弱学生,挤在出站的外出务农回家的人潮中,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

只能不停让行。

何浩楠不知怎么逆着人流钻进了进来,帮他拎走行李,又用邻近那只手,揽住了他的肩。

几个月不见,他的个头窜得比赵一博还高了。

脚上还穿着那双两人一起买的黑色棉鞋。

走出车站,去等公交车。赵一博边跺脚边哈手,他已经有一点体感上的差异了,南方现在远没有这么冷。

从火车站回家要转三趟车,先到集散中心,坐大巴到县上,再从县上去镇上。

算下来,怎么也要五个多小时。

同样可知道,何浩楠是坐了五个多小时车来的。

要是加上等待的时间,就远远不止了。

赵一博看了看车站上方的大钟,指针指向数字“10”。

保守估计,他也是四点就要起床的。

赵一博从背包里拿出一副新的手套,用牙把缝住的棉线咬开。抓着何浩楠的手腕,把手套戴进去。

“累了吧?”

“不累。”

何浩楠余光一瞥,和赵一博是相同的款式,不同的颜色。

表面没露出在意,心里却暗暗地冒出一丝甜意。

他拉过赵一博的手,裹在手心里揉了揉,顺势塞进袖口。

冷空气从袖口灌进去,小臂瞬间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真想问问赵一博是从哪个冰窖来的。

赵一博探个头问他,“不冷吗?”

何浩楠抿着嘴,“不冷。”

 

上了车,人就容易犯困。

何浩楠起得早,本来就疲倦,摇着摇着,眼睛渐渐眯上。

赵一博怕他磕到前座,扶住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肩上。

车辆转弯,阳光一下子从车窗投射进来。

何浩楠皱了皱眉。

赵一博抬起手,虚掩着盖在他眼前。

没了光亮,何浩楠的眉头慢慢舒展开,又睡得沉些。

何浩楠额前打架留下的疤已经不明显,五官彻底褪去了稚气,像这样冷漠不笑时,有些拒人千里之外的疏远。

到站后,赵一博的左臂几乎酸得抬不起来。

“咋啦?”

“没事,好像刚才睡觉压到了。”

何浩楠趁机摆谱,“多大个人了,睡觉还能把手压麻了。”

赵一博鼻子一皱,装凶:

“信不信我揍你!”

何浩楠当然不信,阴阳怪气说,“一博哥哥,别这么凶~”

两人已经一学期没见,却丝毫不见生分。此后的路程,仍然是压低了音量,在后排打打闹闹。

闹够了,就安安静静坐在一起分享些近况。

“爸怎么样了?”

赵一博问到痛点上。何浩楠不是个迂回的人,直言道:

“不太好。已经不上班了,在家调养着。”

赵一博上学期间一周会固定打两通电话回去,赵国平身体不好了,也是最近他要回来,瞒无可瞒了才告诉他的。

说是肺病,具体就没讲。

 

舟车劳顿,折腾大半天,两人终于到家。

饿得正前胸贴后背,姥姥端着菜就出来了。

“小博回来啦!”

她的声调瞬间飚到天上去。

“哎哟哎哟,回来了回来了!快洗洗手吃饭,饿坏了吧?”

“好嘞,姥姥。”

赵一博应下,转头让何浩楠也洗手吃饭。

何浩楠说还要去诊所给赵国平拿点药,骑上自行车走了。

赵一博记挂赵国平,放下行李去看他。

赵国平翘着二郎腿,坐在桌边看报纸。能看出他应该是暴瘦了十几斤,精神头要比赵一博想象中好太多。

诚然,他是一个悲观的人。

“爸。”

他叫一声,赵国平抬头看见他站在门外。

“一博回来了。”

他的嗓音也变了,带着老人的沧桑和难听的嘶哑。

短短数月,病情怎么就发展的这么快呢?

“爸,咱这两天再去县里大医院看看吧。实在不行,去市里,去上海。上海的医疗条件真的很好,你这都是小病,治了就能好。”

他宽慰赵国平,可赵国平哪儿也不能去。

他想争取到厂里的补贴和医疗报销,不然,这病他不敢治。

当然,对钱的疑虑,绝对不能说给赵一博知晓。

他是个主见强的,好不容易考上大学,万万不能受他拖累,耽误了。

 

这段时间,他是在何浩楠的照料下生活的。

许多老岳母不便之时,都是由他代劳。

洗脚、擦背、取药、拍痰。

有一日,那污秽都哕到他手上,他也毫不在乎。

只一个劲问,“爸,好些没?”

如果是半夜,磕得憋过了气,还是何浩楠,第一时间跑来拍背。

第二日多半还要上学,他就半靠半坐的,守在他床边迷瞪一会儿。

睡着睡着,突然又咳起来,反反复复,他就整宿都不能好好睡一觉。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堪堪看他这个“假儿子”,受多少心酸委屈,半个字都不提。

要床前伺候的时候,辛苦腌臜,依然尽心尽力,也半个字不提。

人心肉长,谁能不动容呢?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他悔悟了,却晚了。

如今顶多支持他走完高中。

天高任鸟飞,要能飞起来,便就飞去吧。

 

一家人好久没有这样齐齐整整的坐在一起,谈天说地,好不热闹。

邻居送来一只大鹅,不好意思地问,能不能让赵一博帮忙辅导小孩儿功课。

都是邻里邻居,熟络很很,论起来,比有的亲戚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姥姥自是满口答应。

赵一博犹豫着不想管。

赵国平递了个台阶,“是不是大学功课太多?没时间?”

“对,功课挺多的,确实没什么时间。”话锋一转,“我抽空吧,时间嘛,挤挤会有的。”

一招以退为进,姥姥必然落入圈套。又赶紧给人把大鹅送回去,道:“他功课多呢,没时间教。”

其实赵一博是借坡下驴,说功课多,那都是屁话。大学生活比起高中来,轻松地不能再轻松了。

他那点大学作业的数量,在高考前的题山题海面前,显得太小儿科。

但他犹豫,是因为准确无误的捕捉到了何浩楠怨怼的目光。别人抓大鹅来,他一脸的不高兴,就一个劲扒拉米饭。

 

从小睡到大的床铺,今日显得格外狭窄。

小伙子长大了,长手长脚的挤在一处,又分盖两床冬被,着实错不开身。

赵一博说,“我要么打地铺吧。”

他也就提一嘴,哪知何浩楠酸溜溜地顶上一句,

“你要么去隔壁吧。”

“咋了?我又没收他的大鹅。”

何浩楠轻哼:“你都没辅导我功课呢,还给他辅导。什么叫亲疏有别不知道啊?”

赵一博一乐,逗他,“这又不是你买人鸡蛋,说‘秀婶家的鸡就是好吃’的时候啦?”

“那都哪年子的事了!”

“几个月不见,耍泼皮的本事见长啊何浩楠。”

何浩楠“哗”地掀开被子坐起来。

“你为啥叫我何浩楠?”

“我为啥不能叫你何浩楠?”

“你不都叫小河吗?”

赵一博一头雾水,“你是小河,也是何浩楠啊。”

“那我能叫你赵一博吗?”

“什…什么?”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何浩楠义正言辞道:“叫小河的是哥,叫何浩楠的是赵一博。我十七岁的人了,你也不叫我小河了,那我怎么就不能叫你赵一博?”

他一通绕口令,把赵一博都搞晕了。听起来是这个逻辑没错,但,那又怎样?

何浩楠撑起臂膀,侧对着他。伸手从他头顶探到墙壁,按下开关。

房间霎时黑得不见五指。

那又怎样?

赵一博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借着黑暗,何浩楠闷闷地说,

“我明年就成年了。”

赵一博仿佛被猛敲了一下后脑勺。

 

“哥,你说男的一定要和女的谈恋爱吗?”

“等你成年了,我再告诉你。”

 

何浩楠高中的读书劲头,让所有人都感到惊讶。

大家私底下编排说,他是不是赵一博附身啊?

何浩楠才不管,成年、去上海找赵一博,是他人生的头等大事。

别人懂个屁。

“努力是好事,别把熬近视了。”

赵国平最近很关心他。

书桌上的台灯,还是赵一博高中时用的,不仅老旧,内嵌的灯泡也不咋亮了。

“我视力没问题。倒是我哥,视力不好,他都说要配眼镜了。”

赵一博上周打电话来说自己近视眼坐后排都看不清黑板,马上要去做四眼田鸡了。

何浩楠头也不抬,挠着头写那些歪七扭八的公式。

“小河,你想考大学吗?”

赵国平漫不经心的问。

“爸,不是想,是必须。”

“那万一考不上呢?”

“考不上就一直考,一边赚钱工作一边考。反正我跟哥下军令状了,必须考上大学。”

他笑起来很爽朗,咧着牙,像小狗一样。

 

日历撕到十一月,何浩楠想,赵一博没空也至少会打一个电话来祝他生日快乐的。

有意无意打探着赵国平的口风,都说赵一博这周还没有打电话来。

三号、四号、五号……

跨到六号,何浩楠彻夜未眠。大清早就顶着两个黑眼圈在等。

从日出,到日落。太阳的运行轨迹,怎么就这么短呢。

很快,到了傍晚。

何浩楠现在已经不是在等赵一博祝他生日快乐了,他开始担心起赵一博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情。

七点半,新闻联播结束。

随着音乐声,院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赵一博风尘仆仆,明显是一路不歇停走回来的,气都没喘匀。

他扒着门板朝何浩楠轻声喊:

“十八岁生日快乐!”

赵一博身穿一件黑色夹克外套,刘海被风吹的翘了起来。手里提着一个蛋糕,上面用红色奶油写着“1106”。

何浩楠惊讶的走到他身边,语调控制不住的上扬。

“你咋回来了?不是还没放假吗?”

他接过蛋糕,拍了拍赵一博衣服上的灰,又用手指帮他把刘海拨弄好。

“这不是十八岁吗?想着给你个惊喜。”

何浩楠的心里顿时花开蝶围,春色铺了满园。

嘴上还要逞强道:“不用专门回来吧,打个电话就好了。”

“那行,我现在回去。”

赵一博作势拎起东西又要走。

何浩楠一把拽住他,“你咋回事呢?开玩笑听不出来啊。”

“听出来了啊,逗你呢。”

赵一博蹲在地上捯饬行李箱,仰头朝他笑。

何浩楠被这笑容堵得说不出话来,轻骂他一句“傻子”,自己也憋不住笑。

赵一博可真好看啊。

 

赵国平的咳嗽声从屋子另一头传来。赵一博从行李箱翻出一包鼓鼓囊囊的玩意,去找赵国平。

赵国平先是诧异地问他:“怎么回来了?”

瞄了眼日历,了然的说,“回来跟小河一起过生日的吧。”

“请假了吗?别耽误学业。”

他说完一句话,得稍微歇一会儿,才能接着说。

赵一博给他倒了杯水,坐到床边,打开自己拿来的东西。

“爸,这些都是一些保健品,对肺好。上海的医生说,要想治疗还是得本人过去,看看到底啥情况,怎么治。这些都是治标不治本的。”

“如果你实在不想去那么远,咱们到市里去看也行,总不能就这样拖着,是吧?”

赵国平听着,摆弄手里那一盒盒没见过名字的保健药。

“你哪来的钱?”

别的不说,这一个小玻璃罐子,上头写着“燕窝”,赵国平再大老粗也知道这东西价格不菲。

他忽然激动起来:“我给你打的钱是让你读书的!不是让你来买这些东西的!”

他把药全扔回给赵一博,一时间呼吸不畅。

赵一博见状,扶着他靠在床头。

“不是,爸,你别着急。学费我没乱用。我发誓,真的,这些都是平时勤工俭学攒的。”

“勤工俭学”说得高级,其实就是他每个周末去打零工赚钱。

上海是大城市,想打零工,不用卖苦力也行。

很多按日结算或者按小时结算的临时工,大多就是像促销一类的。

他在三十七八度的高温下,穿着厚重的娃娃服引导小朋友试喝牛奶,小朋友隔着头套敲他脑袋,他也得耐着性子和他们互动。

有时,一米八的个头,需要戴着围裙,怀里也兜着纸尿裤,在大马路上向家长推销,嫌恶地走远些还好,有的还会指着鼻子大骂他是变态。

还有一次卖啤酒,靠福利吆喝来的路人,把他围地密不透风。试喝的酒不小心撒到一个男人裤子上,大庭广众之下,男人非让他当场舔干净了。周围都是看热闹的人,叽叽喳喳猜他会不会舔。

他赔着笑,躬着腰,道歉道地嘴都起泡。

最终赔了人家一条新裤子钱,那天干了十二个小时,相当于白干。

像这样的事,太多了。

可他想,靠自己赚钱,不丢人。于是也不挑活儿,有什么干什么。

就为了攒钱,看能不能好好带赵国平去治病。

还有,让小河上大学。

赵国平的义务尽到此了,赵一博知道。

他的家现在是真的山穷水尽,无能为力了,他也知道。

长兄如父,剩下的事,他会扛起来。

 

赵一博从赵国平房间回来,眼眶微微泛着红。何浩楠没多问,默默揽住他的肩,就当做安慰了。

家里的状况,他比赵一博更了解。

真到了逼不得已的时候,该有的取舍,他会替赵一博做好。

赵一博缓过劲来,拉开行李箱的拉链,拿出一个鞋盒。

“试试。”

他把鞋子放到何浩楠脚边。

“那双棉鞋别再穿啦,都几年了,绒踩扁了,底肯定都不保暖了。”

“还有这个,”说着,拨开衣服夹层,掏出一个长方形的小盒子。

盒子里是一部手机,不是赵国平那种小灵通,而是翻盖的,有一整面都是屏幕。

“十八岁的生日礼物。”

何浩楠打开盒子看了一眼,原封不动给他放了回去。

“你拿去退了,这个肯定很贵。”

“贵啥啊,我当上学生会了,学校发的。”

何浩楠“啧”地一声,“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儿?”

“你还不信。我哪有钱买这个?”

何浩楠还是不收。

“那你留着用。”

“我有啊,只是忘记带回来了。一个公用,一个私用,私用的给你。”

“我用不着。”

“拿着。爸身体不好,你要多跟我联系。”

何浩楠握着手机,想了想,终究是收下了。

学生会当然不会发这样贵重的东西。这是赵一博省吃俭用,打工赚钱买的。

为了送何浩楠这份生日礼物,他常常连吃饭钱都要省下来。

至于他的那部手机,其实带在身上了。

只是绝不能拿出来让何浩楠看见。因为那就是一部老旧的,磕掉漆的,二手的小灵通。

 

两个人一言一语,不知不觉就十点。

何浩楠突发奇想,“这是成人礼吧,可以喝一口吧?”

赵一博无奈地笑了笑,拿两个杯子,各打了小半杯赵国平的高粱酒。

“就一口啊。”

“行,一人一口。”

他让何浩楠许愿吹蜡烛。

“你先许吧。”

何浩楠说。

赵一博笑:“你是不是还没想好?”

“你别管,快许,待会儿过时间了。”

“好好好。”

赵一博双手合十,闭上眼,心头默念:

第一个愿望,希望家人平安健康。

第二个愿望,希望小河顺利考上大学。

第三个愿望,希望…我们能一直在一起。

 

他睁开眼,“好了,该你了。”

“我的愿望可以说出来吗?”

“不行,说出来就不灵了。”

“但我就一个愿望,很好实现的,我想说出来。”

赵一博拗不过他,“行吧,心诚则灵,你想怎么许就怎么许。”

何浩楠不闭眼,也不合掌,只是背着烛光,深沉地看向赵一博。

赵一博霎时间心慌意乱。

“我就一个愿望。”

何浩楠说:

“我今天成年了。”

“以后能叫你赵一博了吗?”

他的直率,比千军万马还让人抵挡不住。

赵一博这样敏感的人,怎会听不出他的言下之意。

哥,是小河的哥。

赵一博,是何浩楠的赵一博。

 

他良久的沉默着,大脑一片空白。

眼前闪过的,都是葬在心里,不能提及的私隐。

那些被他刻意忘记的瞬间,自渎时只会出现的那一个人的模样。

今日晴,会想他;今日雨,也会想他。

别人描绘山川大海,多么多么壮阔波澜,多么多么令人神往。

问及他,在遥远的千里之外,他终于才敢说一句。

“我喜欢小河。”

 

何浩楠并不是忐忑的看着他,而是笃定地,仿佛他确信,赵一博只会说出这个字来。

“好。”

他怕声线轻了,复又应一遍。

“好。”

面对着面,那人先是愣住,随后回过神来,欣喜若狂地将他抱进怀里,来来回回蹭他的耳后头发。

“赵一博。”

“嗯。”

“赵一博。”

“嗯。”

“赵一博。”

“嗯。”

他忽然偏过头来,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赵一博瞪大了双眼,像受惊的兔子。

何浩楠笑着说:

“我们喝醉了,明天就忘了。”

 

赵一博二十岁许下的三个愿望,转年就破灭了其一。

赵国平久治不愈,由何浩楠陪着,揣着赵一博寄来的,和赵国平攒下的钱,到省城市医院看病。

原以为是肺炎,积劳成疾得的。没想到一连串检查下来,赵国平确诊尘肺。

医生叹了口气,问为啥拖这么久。

说是没什么办法了,除非换肺。

何浩楠听也没听过,还问,是哪个尘,哪个肺?

赵国平心如死灰的望着医院的墙壁。

何浩楠想,哪里来的毛病,比癌还可怕吗?

赵国平早就知道治不好,他也听工友提过尘肺,就是长年累月做工,粉尘都吸到肺里,把出气孔给堵了。

但他真的确诊这个病,还是感觉老天爷给他当头来了一棒。

赵一博大学没毕业,何浩楠高考在即。

怎么搞?

拿什么搞?

老岳母也听不懂“尘肺”,只晓得,听何浩楠复述医生的话,说治不好,要换肺。

天都塌了下来。

七十来岁的白发老妪,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哭天喊地。

“要了命了啊!我赵家要了命了啊!老天爷不让我们活啊!”

她哭的凄惨,涕泗横流。邻居以为发生什么大事,提着菜刀匆匆跑到院门口。

“阿婆!啥事?!”

何浩楠一边将喘着大气的赵国平扶到椅子上,又去把院门关上,给邻居叔婶赔不是。

姥姥看着何浩楠东奔西走的,更悲从中来。

全然不顾长辈身份,拉着何浩楠的胳膊嚎啕大哭。

何浩楠跪在地上陪他,任她把上至天皇老儿下至地主大财都骂了个遍。

 

夜里,赵国平颤巍巍地拖着病体到老岳母房里。

说出了自己心里的考量。

这病早在不好之初,他就受工友的提醒,去厂里申报医疗报销和伤残赔偿了。去了几次,厂里都推说,申请很快会下来的。

最后一次,则不知为何改了口,强硬要求必须拿到市级以上的工伤鉴定报告才行。

家里的活计已经全由还在读高中的何浩楠一人承担,他连走到村口都得五步歇一口气。

他已经是个无用的人了。

无用的人,方才生起了怜悯的心。

他还有一点余钱,不想打了水漂。他不是工友中第一个死于这个病的,准确说,得这个病的,都死了。

换肺?天方夜谭!

那不是几十块,是几十万。

所以,他的考量,放到了何浩楠身上。

如果去个一般一点的城市和学校,门槛总还能跨进去。

老岳母听完他的话,当即就要昏过去。

捶胸顿足问他,“那你呢?不治了?!钱都给这个娃娃上学去,小博呢?他在那大城市怎么活?!”

想到好不容易出人头地的亲孙子,用闺女的命换来的亲孙子,孤苦伶仃在那山高水远的大城市,饿着肚子讨饭吃。

她哭地上气不接下气,说要是这样,她也一头撞死找她青儿去。

 

何浩楠端着热好的中药,站在门外,没有推门。

 

几天以后,姥姥专门做了一桌咸香口味的菜。

何浩楠一看就明白过来,这是做给他的。

虽然一家人长期生活在一起,口味却各不相同。他是吃不得辣,但喜欢鲜、咸。

饭桌上只有祖孙二人,姥姥便打开天窗问他,愿不愿意去读镇上那个技术学校。

以前赵国平在那儿做过工程,认识包工头,进而也攀上一些关系,不用考试,也能把他塞进去。

又说,那里只用学两年,第三年就包分配工作。

“你爸这个情况你也知道,他就是想送你去外面读书,也使不上劲了。”

她观察着何浩楠的表情。

出乎意料的,何浩楠并没有反对。

今天的鱼,做法和之前都不一样,只倒入蒸鱼豉油清蒸。好不鲜美。

他顾着夹菜,神色半点变化都没有。

只是问:“那赵一博会把大学读完吧?”

“如果你不出去读书,那再供他一年半载的,也将将供得起。”

她擦擦老泪,连日的哭嚎,眼皮上两块死肉,完全垂了下来。

何浩楠舒了口气。

眉开眼笑地点点头,反倒安慰起她。

“行,姥姥。反正我成绩一般,读得费劲。万一考个三流学校,那还不如学技术去呢。”

老人一听,捏紧的手才如释重负地松下来。眼泪又自己个儿哗哗往外冒。

她拍着何浩楠的手,反反复复念叨:“好孩子,好孩子。”

 

最后一次模拟考结束,同学们开玩笑地说,何浩楠马上要去上海找他哥了。

何浩楠笑着:“怎么,羡慕?”

他默默回到家,找了一个铁盆,把这些年的试卷全搜罗出来,扔了进去。

打火机点了火,所有就将变为灰烬,再也不可能复原了。

那些红色的数字,一点一点被跳跃的火舌吞噬。

他知道,无论这些数字是多少,都不再重要。

 

而发生在家里的这一切,赵一博并不知情。

何浩楠每日给他发来的短信写着:

「爸爸今天状况好些了。我功课没落下,在全力冲刺高考。」

他安下心来,过起上课、打工、睡觉,三点一线的生活。

 

然而,纸是包不住火的。这年的高考,何浩楠没有参加。

赵一博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家里摔了碗。

可那又如何呢?

赵国平在知道这件事情后,也拖着病体发了火。一老一少在他对面,静静地听训。

他骂不出一个字来。

岳母错了,又真的错了吗?

如果一定有人要牺牲,她希望这个人不是她的女婿和她的亲外孙。

一个古稀之年的老太太,他有什么资格怪罪她?

即便赵一博摔碗,斗气,恨不能咬人。可他是那样的清醒,这一家,谁不是为了他?

非要论处一个耽误何浩楠一生的罪魁祸首,除了他,还能是谁呢?

 

赵一博喝了很多酒,多是赵国平以前酿的土烧,辣得嗓子眼都疼,可还是一杯一杯不停往嘴里倒。

何浩楠不让他再喝,被他一手甩开。

“赵一博,你别这样。”

“你管我呢!我他妈都出人头地了!”

何浩楠一下子捂住他的嘴。

“你大学净学流氓话了?”

赵一博不答,呜呜地哭起来。

他醉得不轻,说话颠三倒四。但何浩楠还是能听清楚,他嘴上来去重复,就那一句:

“对不起,何浩楠对不起。”

“小河哥哥对不起你。”

“小河…对不起,对不起…”

何浩楠忍着泪,起身把他拥进怀里。

“赵一博,我是大人了,你亲口认证过的。”

“我本来动手能力就比别人强,为啥非要跟别人比读书呢?”

“可是小河…对不起…不是因为我,你也可以有很好的人生。”

他抽泣着,双臂紧紧回抱着何浩楠。

埋在他胸口,泪水将他的胸前浸湿一大片。

何浩楠摸摸他的头,“不是呀。”他低头吻他的黑发,

“因为你,才是我更好的人生。”

 

那是何浩楠和赵一博年少时最不愿提及的岁月。

也是何浩楠和赵一博最放纵悖逆的岁月。

他们在无人窥视的角落,窃取对方的心跳。

院墙洒落的树叶的斑驳阴影,永久地记录着少年的秘密。

谁能知道,贫瘠的偏远山村,盛放过一簇绚烂的,不为人知的花火。

只那一瞬,便胜过万千永恒。

  

从那之后,赵一博便像是打转的陀螺,一刻也不让自己得闲。

他恢复了理智,高考不是只有一次。今年不上,可以明年上,明年钱不够,可以后年上。

只要他能赚到钱。

一切问题的症结,不就在于此吗?

于是,他彻底流于社会。听人说做销售最赚钱,便去点头哈腰的给人递烟、点烟,也学会了抽烟。

他可以连续半年,每天只吃一顿泡面。

他变得圆滑、世故、虚伪,他熟练地使用社会规则里的手段,阿谀奉承,曲意逢迎。

他需要作成这个样子,才能置身利益的八角笼中,显得不那么生怯。

赚到的钱,他分成两份。一份定时寄回家,用于赵国平治病。

另一份,则办了一张新的银行卡,存了起来。

 

何浩楠照常每天会和赵一博通信。

一毛钱一条的短信,他会把一天的事情,汇总成长长的一条,绝不多发第二条。

这时候的短信,和两人最初通信的内容,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短信里,何浩楠很少再写那些有趣的事情,他更多的写姥姥和父亲的身体情况,写一些旁的亲戚来探望的家长里短。

那年放假,赵一博只匆匆回去了几天。

但他没说,是因为他在公司请不到假。

 

大四时,学校有了出海实习的机会,包吃住,还有酬劳。

赵一博毅然决然报了名。

上船前,跟何浩楠通了电话。

“我大概两三个月就回来,海上通信不好,不一定能固定时间跟你联系。”

“出海很辛苦吧。”

“不辛苦,我是学这个的。再说,谁还有那么好的运气,可以公费航海?”

“听别人说,出海特别苦。”

赵一博说,“别听他们瞎扯。我们这出海,可以在甲板上看海豚呢。”

“真的?”

“真的。”

他斩钉截铁,不像哄人的。

“那你照顾好自己,万一以后当个大船长,我也能沾你的光去看海豚。”

赵一博说:“那当然啦,到时候咱可以遨游世界。”

 

挂了电话,前头催促他赶紧上船。问他是哪个专业的,把他安排到了甲板下面。

“你以后在这儿工作,有人会带你。”

甲板上的蓝天白云,广阔大海,他连看一眼都没来得及。

甲板下是黑压压的一片,温度高得骇人。轰鸣的噪音三百六十度环绕在耳边,弥漫的柴油味,像是要钻进他的皮肤里去。

四处都是铁,冰凉的,乌黑的。油凝了厚厚一层,粘到手上,搓也搓不开。

他在这样的环境里,埋头苦干了三个月。

 

赵一博出海后,电话来得很少。

他出海后的第十天,赵国平突然病危,好不容易抢救回来,余生要靠吸氧度日。

赵一博寄回来的钱,都拿去买了氧气。

赵国平用的是最简易的吸氧器,需要一人不停地按压,才能给氧。

白天,姥姥守在床边给他按,等何浩楠下午从学校回来,两人就换个班。

再到清晨六点,姥姥起床,何浩楠稍微眯两三个钟头,又赶回学校去。

这件事,他和姥姥又一次对赵一博隐瞒了下来。

他们祖孙的想法,在面对赵一博时,达成了微妙的默契。

过了半月,姥姥因为照顾赵国平心力交瘁,顾不上自己,忽然病倒了,就此没了精气神。

赵一博还在遥远的海上,杳无音信。

 

何浩楠思来想去,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他去邻村找到二姑,请求她帮忙照顾家里,并承诺会给她辛苦费。

下午,到学校办了退学。

 

穷病,才是世上最要人命的病。

 

他手头没有资金,只好做些小本买卖。

在镇二小学门口摆摊卖小玩具,小卡片。

其实这玩意儿卖不上价钱,几毛一张,顶多几块一张。但何浩楠脑子灵,搞了个比赛,每周五,这周买了卡片的同学都可以参加比赛。你买的多,卡片多,胜率就大,如果赢了,何浩楠就送他塑料小车,或是小手枪做奖品。

这些东西,通常套圈儿要花个几十块,也不一定套得来,还得看自己技术。

在何浩楠这里,他不仅玩法多,噱头足,奖品也丰富。每天买一张卡片,到了周五也有五张可以用,不是一等奖,也能得个二三等奖。

何浩楠的规则里,每等奖人数递减,每周奖品不同。拿了二三等奖的想拿第一,拿了小车的想拿手枪。

总之,在镇二小学,人人都知道有个卖卡片的,人人也都去买过卡片。

 

周五那天,也是凑巧,他正摆着摊,路的另一头气势汹汹走过来一个青年,看见他就不来好气:

“就是你这个狗东西每天骗我弟弟钱是吧?”

一脚踢翻了他的小摊,卡片散落得到处都是。

何浩楠却没生气。他仔细打量起这人,问道:

“是钰铭哥吗?”

张钰铭听声音耳熟,这才也上眼瞧了瞧摊贩。

“小,小河?”

“唉!是我。”

“这摊是你的?”

何浩楠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是我的,抱歉啊哥,耽误你弟弟学习了。”

“不是不是,你怎么会在这里?”

张钰铭半蹲下,帮他把卡片拾起来。

“你没考上大学吗?”

他家早在几年前就搬到外头,盖了二层小楼,对赵一博家的事情,已经很久都没听说了。

“唉,说来话长。”

何浩楠犹豫了片刻,问:

“钰铭哥,你以前说,你爸爸是开挖掘机的?”

“在啊,现在到处都在搞建设,我爸一个挖机师傅,都挖成工头了,忙的脚不沾地的。”

“赚的也很多吧。”

何浩楠直言不讳。

张钰铭嘿嘿笑了笑,“那肯定是比普通人稍微多一点。”

“那我能找叔叔学开车吗?”

他早就发现,随着建设规划的需要,各地工程队都在招工人,其中最值钱的,就是会开这些挖掘机的。他知道卖小玩意不是长久之计,只是因为没有本钱不得已的决定。

如果能开上挖掘机就好了。

他这么想过。可,光是凑个师傅钱,都不知要到猴年马月去。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他“洗劫”小学生零花钱的事情,反而帮了他。

“你?”

张钰铭的语气很疑惑。

他不禁想起小河小时候在自己家骑车的样子。

“你想赚钱?”

“对。”

何浩楠把这些天赚的所有一毛五毛从包里掏出来,规整好,递给张铭钰说,

“但我没有钱,就这些。学费我边学边教,可以吗?”

 

何浩楠从来是一个心很宽的人,豁达、自洽,不悲观。

能搭上线去学挖掘机,是他的意外之喜。说来凑巧,当天,赵一博就打了电话来。

他一下就听出来何浩楠心情很好。

时隔半月,两人再通上话,即使嘴上不明说,话里话外,也都透露着想念。

“爸还好吗?”

“老样子,但没有恶化,就是万幸了。”

“钱是不是不够用了?我这边还要两个月,如果实在不行,找二姑他们借点,我领了工资,立马连本带利还他们。”

“不用,你之前寄的还剩些,爸原先那个水泥厂也报销了一部分医药费,你别担心,一切都还好。”

“终于可以报销了?!”

赵一博有些激动。

“嗯,所以家里都够用,你放心。”

何浩楠撒谎了。

他奔波于各个单位,为了开具一份工伤鉴定报告,但不管是机关还是工厂,都把他当皮球踢。

每每碰壁,每每还是要前去。

但这不可能告诉赵一博。

“你呢?你在学校怎么样?”

何浩楠说,“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

“是吗?”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笑,“那你告诉我你吃了什么?”

“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儿,烧子鹅…”

“啊,你都不咕噜了。”

赵一博感慨道。

何浩楠问,“我啥时候咕噜了?”

“小时候,很小很小很小的时候。”

“我咋咕噜的?”

“我教你八百标兵奔北坡,你念‘叭叭叭叭叭叭叭’。”

何浩楠笑得前仰后合,“真的吗?”

“骗你干啥,你还前后鼻音不分。可把我愁坏了。”

“你才多点儿大,还愁。”

电流的噪音在手机里穿梭,何浩楠隐约听见他说,

“再不多大点儿,我也是你哥啊。”

然后,电话就断了。

 

船进入海上信号的覆盖盲区,船长说,穿过这片区域,且得小十天。

 

十天,何浩楠学会了挖掘机。

不是过家家似的全凭师傅指挥,而是正儿八经的,可以进工地作业了。

张工头惊讶得很,“你一个没基础的愣头青,咋上手这么快?”

何浩楠赚的第一份工钱,就说要交给他当学费,他一口回绝了。

说笑道,“我看你有天赋,不如做我关门弟子,我以后也吃穿不愁了。”

 

何浩楠很快习惯了工地生活,他蹲在地上吃着盒饭,觉得无比美味。

甫一入冬,天空飘下小雪点,都落在他饭盒里。

一个妇人呼天抢地的跑到工地门口,噗通跪倒在地,嘴里哭喊着:

“小河!快回家!快回家!”

何浩楠立马腾地站了起来,扔下盒饭就往家跑。

到家时,赵国平已经不好了。他平躺着,像脱了水的鱼那样,张着嘴,拼命大口吸着气。

何浩楠迅速跨上床去,把上半身托起来,作半卧的姿势。

“爸!爸!我们去医院,我们马上去医院!”

赵国平的眼神都涣散了,徒有一双大眼,直直地盯着墙壁。

他掐着赵国平人中,让二姑赶紧找个车来。

二姑忙边跑边应和,撞见隔壁邻居婶子。听闻赵国平不好了,她立马把自家的三轮车开进院子,冲屋里大喊,“快,小河,把你爸扛上来!”

何浩楠是在工地干活的力气,抱起一个骨瘦如柴的病人并不困难。可赵国平用他仅有的力气,死死抓着床板,指甲缝里,都浸出血渍。

他不走。

“爸!”

何浩楠苦苦哀求,“爸!咱去医院吧!咱能好,咱能好!”

赵国平缓慢地摇了摇头,尽力呼吸着。

他用微弱地音量,附在何浩楠耳边,断断续续地说:

“对…对不…起…是赵家…对不起…你…”

“小河…是我…亏欠了你…”

“都是我…”

晚八点半,赵国平尘肺不治,逝于家中。

 

赵国平的丧事,是由亲戚,主要是二姑,以及邻居们协助何浩楠操办的。

逝者姓赵,何浩楠姓何,主持丧事,怎么都说不过去。

但办丧礼,意味着要用到钱。说到钱,便又没人愿意出头了。

赵国平的老岳母,被赵国平的死打击得整日昏沉,下不来床。赵国平的亲生儿子,远在海上,联系不到。

唯一愿意拿钱的,还是他这个养了二十年的“假儿子”。

何浩楠找张钰铭他爸预支了后面的工资,写了欠条,丧礼的一应事宜,全都以赵一博的名义去办。

礼数繁杂,又讲究排场,他一桩都不落下,一件也不简办。

在众人的帮助下,他替赵一博行事主礼节,披麻戴孝,唢呐开道,抬棺将赵国平葬在村东面的山上。

竖碑:

慈父 赵国平之墓

子 赵一博立。

赵一博知道这个消息时,已经是赵国平的头七。

轮船在海上,通常是摇摇晃晃,容易入睡的。

那天,却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安宁。

好不容易睡着,又做起诡异的梦。

梦中,仍是在村子里的场景。

赵国平还很年轻,精神抖擞。一身藏蓝色棉衬衫,腋下夹着公文包,正要上船渡河。

他步履匆匆,低着头,脚步虚浮,却快得离奇。

赵一博站在岸边,大声问他,爸,要去哪儿?

叫一回,不应,又叫。

这样叫了好几次,他像才听见,梦梦铳铳转过身来。

赵一博跟着他往前追,怎么也追不上,急了。

“爸,你去哪儿?!”

“爸,别去了,回家吃饺子吧!”

他像终于被触动,有了片刻回神。

“不回啦!对不住你们俩小子啦!”

“你说啥呢?饺子都包好了!”

赵国平一言不发,朝他点了点头。然后转身闷头走上了船,再往前,赵一博就看不清了。

眼前的画面像水中的倒影,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一波一波泛着涟漪,层层叠叠套着幻境。

云雾散去,一个女人坐在河对岸,并不端正。身穿灰色夹袄,深棕色棉裤,像两条肥硕的毛毛虫搭着。

她翘起二郎腿,双手环着膝。

远远看去,既臃肿,又滑稽。

女人不知从哪里捻出根烟来,两指夹着。看向赵一博的方向,扬手轻轻抖了抖烟灰。

赵一博从梦中惊醒过来,浑身汗涔涔发着冷。

那臃肿滑稽的女人,让赵一博觉得亲近。

突然,脑子里,记忆一闪而过。

逢忌日,赵一博上山祭拜,赵国平会提一嘴:

“给你妈买条烟去。”

这是他妈吗?从没托梦来的,他死去的妈?

他不寒而栗。

急忙走出舱室,给何浩楠拨去一个电话。

海面黑魆魆的,海水如万丈深渊,多向下看一眼,都要被这无尽的黑给拖进去。

天上,不见月亮。

正是凌晨十二点,电话“嘟嘟”两声,那边接通。

何浩楠开口,先长吁了一口气,说话很疲惫:

“你终于打电话来了。”

赵一博想问,爸怎么样了?

也没问。

因为电话那头,惨惨戚戚的奏着哀乐。

他心头一惊,眼泪倏地就流下来。

何浩楠看不见他的样子,但也能想到,他是哭了。

温声说:“我守着他走的,你放心,没受累。”

又叮嘱,“这边我会打点好,别担心。“

“你自己注意安全,小心身体。”

他似乎是累得很了,嗓子半哑着,说话要拖很长的尾音。

“谢谢。”

赵一博说不出更多了。

何浩楠轻笑一声,“你不是说了吗,我们是兄弟。”

 

到兄弟见面,又要两个月后了。

赵一博穷鬼投胎似的,每天催问学校,何时能领到出海的酬劳。

他是学生会干部,这样做实在现眼。

但他顾不上。

何浩楠一个刚上大学的学生,得用多少办法才能把这丧礼办下来。

别的不说,钱就是卡人喉咙的东西。

办公室去的多了,堪比鬼见愁,老师见他都躲。

学校托辞,要等企业打款,财务过账,总是需要时间的。

赵一博等不及,第二天买了火车票,几千公里路,硬是坐了回去。

火车上有两件事,一是遇到了秦贞贞,那个高中时传过绯闻,后来送他一盒“德芙”和何浩楠分着吃的历史课代表,听说他父亲过世,表示顺道跟他同去,上一炷香再走。

二是接到警察电话,问知不知道你爸赵国平现在在哪儿。

他说,刚去世。

然后就没了下文。

 

赵一博一进门,就看见厅堂正中央,黑白色的,赵国平的遗像。

秦贞贞给逝者上了香,劝他节哀。

家里空无一人,只有赵一博簌簌的低泣声。

秦贞贞看的可怜,也没走,静静站在一旁。

太阳落山,外头有人回来了。

赵一博猛地回身,愣住了。

 

眼前这个人,皮肤黝黑,身材干瘦。

头上戴着一顶草帽,裤脚卷在脚踝,趿着鞋,露出小腿上疙疙赖赖的伤疤和蚊虫咬痕,周身散发着油腻的气味。

是何浩楠吗?

他不敢认。

何浩楠看到他,一路从院中狂奔进来,毫不犹豫就要扑到他身上,忽而想起自己身上脏,又在一臂远的地方停下。

但他仍然欢呼雀跃着,像迎接主人回家的小土狗,不停甩他的尾巴。

“你回来啦!”

“你咋不告诉我呢,我去接你啊!”

他摘下草帽,放到桌上。二十岁的少年,青丝中赫然已长出白发。

赵一博心如刀绞。

顾不得任何,冲上前去紧紧抱住他,再也忍不住地,失声痛哭起来。

 

秦贞贞看得眼热,撇过头去。

等两人平复下来,道了别,离开了。

赵一博问到姥姥,何浩楠说:

“被舅舅接走了。”

“我不知道是哪个舅舅,我不认识。但二姑说是你舅舅。”

“说他年轻时候不学无术,整天游手好闲的。后来跟几个朋友跑到外省去,早些年以为他死外头了。”

赵一博一点也不记得这个舅舅。

想想也是,他连他自己妈都记不得。

“结果人家不仅活的好好的,还在城里娶了老婆,买了房。带来一群浙商朋友,扬言要发展家乡经济。”他止住话头,“扯远了。总之是把姥姥接到城里去了。”

赵一博呆呆地看着他,看不出有多少种情绪掺杂。

何浩楠最怕他这样,他受不了他的眼神。

“对了,爸给你留了一封信。我没看,因为只留给你的。”

赵一博收了信,没打开。

“怎么不看看?”

赵一博回:“我想先看看你。”

 

镇上在搞大建设,到处动工破土,乌烟瘴气,道路也坑洼。赵一博坐在面包车内,这车几乎没有什么防震效果,路况不好,铁皮就会哐啷啷地响。

“马上到了。我去把车还了。”

何浩楠怕他坐的不舒服,脱了外套让他垫着。赵一博自然没有那么矜贵,又让他把外套放了回去。

这是一辆破破旧旧的手动挡的面包车。打开车门,里头腻乎地油味儿就往鼻子里窜。赵一博在船上跟油打交道,闻着已是想吐。

和船上的柴油不同,这是菜籽油的味道。

车厢后排的座位全被取下,腾出宽敞的空间。长时间的油污凝结,厢体结了一层厚厚的油痂。就连两个驾驶座的布制座椅,都黑黢黢地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何浩楠说,他有时在二姑介绍的粮油铺子送货,就会开这辆车。

凑巧昨天送完货直接回家了,今天给铺子还来。

他开车很老练,不知道的,肯定以为他是个老师傅。

赵一博问他,“你什么时候学的开车?”

何浩楠闭嘴不谈。

“你看这里我们第一次卖鸡蛋卖不掉的地方。”

他打岔道。

赵国平生前是欠下一些债的,尘肺不是普通毛病,就算保守治疗,也得花不老少钱。再加上找张钰铭他爸预支的工资,总想快些还上。二姑就介绍他去粮油铺子送货。

送货一般是早晚两头,要么清早五点起床,送完货,七点到工地开挖掘机;要么下午工地收工后,傍晚去送。

自赵国平死后,每天都是如此。

两人从粮油铺子出来,只能腿儿着走了。

“去你学校看看吧,我还没怎么好好看过那个学校。”

赵一博忽然提议。

“别去了,那就几栋楼,有啥好看的。”

何浩楠说,“不如你跟我讲讲大上海呗。”

赵一博执拗道:“去看看吧,看看你现在读书的地方。”

何浩楠咬了咬下唇。

“你没有再读书了。那个技术学校,你退学了对吗?”

他一脸震惊,却没有反驳。

赵一博扯着嘴角,苦笑了一下。

哪个学生,有时间去学开车,去送货,去考那藏在床板下的《挖掘机驾驶证》呢。

他猜到了。

为了这个贫穷的家,享尽福气的是他,受尽委屈的是何浩楠。

这一夜的固执和纠结,似乎都有了应该的答案。

他得如何肮脏卑鄙,才非要把他拘在身边。

他不配,赵家也不配。

 

就像赵国平留下的那封信里,述罪似的事实一样。

他们是偷人的贼;是毁人的牲畜;是吃干抹净,不要脸的无耻之徒。

他们活该下无间地狱,忍受千刀万剐,油煎火烹。

 

小河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弥补他。

我想请求你,在还有余力时,帮他找到他的亲生父母。

如若不然,我就还是孤魂野鬼一只,永世不得超生。

 

小博,辛苦你。

来生做牛做马,爸偿还你们。

 

赵一博记得,那是非常寒冷的一个冬天。

地面的积雪盖过了小腿,料峭的寒风要人命地划拉裸露的皮肤,脸上,手上冻得全是红道子。

他和何浩楠互相捂着手,坐在屋内给裂开的冻疮上药。

屋内总是要暖和些,他们谈天说地,筹谋着日后的打算。

赵一博肯定是要何浩楠继续上学的。攒好钱,重新再去高考。

“你就这么相信我呀?”

“不然呢?”

“你为啥这么信我呢?”

“因为你人帅心善,好不好?”

何浩楠仰面偷笑,“我就喜欢听你说大实话。”

他歪着脑袋,左看看,右看看,说:

“赵一博,我说实话,我要是天下第一,你就是天下第二。”

“啧啧啧,同志你害点儿臊吧。“他用棉签小心地往何浩楠疮口涂抹药膏,嘴上臭美:“但是我同意。”

两人插科打诨的笑起来。

然后就听见门外有人喊,“小博!小河!在吗?有警察找你俩问点事儿!”

“警察?啥事儿啊?我去开门。”

何浩楠起身,手被赵一博攥在手心不放。

“咋了你?”

赵一博不说,就这么默默地攥了一会儿。

院子的铁门,敲的铛铛作响。

“没事儿。”他说,“外面吵死了,你去开门吧。”

他松了手。

 

认亲时,赵一博并没有出现在现场。

团聚相见的地方,选在了镇上新开的大饭店。

何浩楠是坐警车去的。

双方一见,何浩楠就知道,这是自己的亲生父母。

他们的眉眼,跟自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妈妈痛哭流泪,扑到何浩楠怀里,紧紧抱着他。

“好儿子,我的儿子。”

爸爸站在一旁,掩面泣不成声。

场面令人动容,何浩楠也不知不觉就流了许多眼泪。

他回抱着妈妈,安抚道:”在呢,妈妈,我在。”

这也许就是斩不断的血缘亲情吧,父母的痛,就像痛在他心里一样,真真切切。

妈妈问他,“现在叫什么名?我听民警同志说,也姓何是吗?”

她说起话来软软糯糯,慢慢地,很显温柔。

“嗯,姓何。何浩楠,浩瀚的浩,楠木的楠。”

他一字一字地解释。

“你养父他知道你姓何?”

何浩楠摇摇头,”我不知道。“

埋进土里的人,也没办法再问他。

妈妈泪眼婆娑,抚摸着他来的脸,心疼地说:

“瘦,太瘦了。我的宝贝,我还在吃奶就被人偷走的宝贝…”

说到伤心处,又止不住掉泪。

“不管以前叫什么,从今往后,你叫何懿峻,记住了,儿子,你小时候就叫何懿峻。”

爸爸的口音带着明显的江浙腔调,说话时,会听出习惯性的领导的口吻。

 

吃了顿饭,两夫妻拉着他看了又看,不舍得撒手。

赵一博一个人在家,他还是得回去看看。

回到家,家里没人,赵一博不知去了哪里。

第二天,三天,都没有回来。

他就想跟他商量商量,要不要一起走。

毕竟听说上海离浙江挺近的。

何家夫妇在镇上待了几日,他们是来带何浩楠回去的,何浩楠却好像有心里有挂念,并不想走。

等了一周,他们等不住了。

亲生儿子迷了心窍,要留在人贩子家吗?

这实在让寻子十余年的父母痛心。

他们陆陆续续约了一些媒体,要发表这件事。

自己的亲生儿子送到上海读书,偷来别人家的儿子辍学在家打工做苦力。

他们越说越激动,记者越记越快。

赵国平死了,口诛笔伐的对象,便成了他的儿子。

何浩楠联系不到赵一博。等来等去,等到二姑劈头盖脸把他骂了一顿,说他和他家人亏心!

他这才知道父母新闻采访的事情,连忙冒着大雪骑自行车去宾馆。

“爸,妈,新闻都别发了,别这样…”

外人面前千般万般愤慨,在自己骨肉面前,也只能无声地掉泪珠。

“那你跟爸爸妈妈回去好不好?”

母亲卑微地晃着他的手,“家里条件还可以,咱读大学不用愁。你想出国都行。”“我…我考虑一下。但是那些报道,先撤了吧,他们对我挺好的,真的。”

说完这话,余光却不由得看见父亲已然冒着白茬的鬓发。

父亲沉声道:“别考虑了。你这么小,不读书怎么行!拖到什么时候去?你跟我们回去,上学的事你不用操心。”

“我知道…这件事我先想想。我现在是说那些报道,别发了。赵一博考了个好学校,别影响他毕业找工作,好吗?”

何浩楠乞求似的,当妈妈的顿时就心软了。

那头父亲严肃道,“你别耽误时间,赶紧跟我们回去,我们就用不着发了。”

“还有那个赵一博,他早就知道你是被拐到他家的。我们这么多年,循着线索找到这里,认识了他舅舅,说是本地人吃得开,要帮我们找。没几天,就听说这里有个‘小河’,和你大体的被拐时间都对得上。说句不好听的,这是他们家良心发现,还是利用完你了,都不好说。”

“他风风光光上大学,你小小年纪打工赚钱。你还为他名声考虑,你真是傻孩子!”

 

再之后的话,何浩楠一句都听不进了。

窗外的风雪,好像穿透了玻璃,吹进他的心里。

 

他离开时,推开门,在旅馆房间的门缝底下,塞着一个油皮纸袋,看得出冒出的四方的棱。

里头是一张张百元大钞。

何浩楠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外面这漫天的风雪,你又是到哪里,取了这些钱来呢?

 

何浩楠不知道,这些钱赵一博攒了很久。

是他不吃饭不睡觉攒的,哈巴狗似任人羞辱攒的,想用作他读大学的钱。

 

直到临行前,他们也没有见上一面。

何浩楠握着手里的,他送的手机,打下几个字。

没别的,就七个字。

赵一博,我不后悔。

他来到赵国平的坟前,最后一次,给他上香,磕头。

磕到皮肉绽开,鲜血顺着额发,流到嘴角。

长长的挂着,像眼泪一样。

“爸,我们一笔勾销了。”

“你对我的亏欠,和我对他的亵渎,一笔勾销了。”

纸灰飞扬,朔风野大。

黄色的纸钱卷入空中,癫乱地飞着。又呼啸地,急旋地升到高处,再“啪”地落在他的脸上。

像一记响亮的耳光。

 

嗯,所以,安心投胎吧。

你不欠谁了。

 

好寒冷的天,下着鹅毛大雪。

何浩楠不在冰天雪地中而来,却在冰天雪地中离开。命运,似乎早有定数。

 

赵一博二十岁许下的三个愿望,终究一个也无法实现了。

 

正文完

 

番外

(一)

再遇到赵一博,是在十年后的舟山。

我与他所在的船运公司有业务往来,他们专程到舟山来请我吃饭,想要谈一笔生意。

听到我对出海的事情感兴趣,他们要介绍我与一位赵工认识。

“那也是我们公司的老资格了,要不是后来身体不太好,现在应该还在船上工作,说不定都是个年轻的老轨了。”

等来等去,没有等到他来,我想,他应该是知道我在了。

 

他因为胃病,每天吃得挑剔,人消瘦了。

有时想想,没钱的时候吃不起,有钱了以后吃不了,难道也是对他的惩罚吗?

我在渔港见到他,海风把他的衣服都吹得鼓起来,裤子被风摆到一边,勒出骨头架子似的一双长腿。

远远看去,像摇摇欲坠的稻草。

我走过去,故作轻松地说:

“怎么还躲呢,赵工。”

他知道我来了,不说话,自顾自地看着远方,手里的烟缓缓烧灼,再一截一截落下。

“你现在叫懿峻了。”

他说。

这样熟悉的声音,喊着这样陌生的名字。

我的心里像针扎了一下,刺刺地疼。

“嗯,说本来就叫这个。”

“挺好听的。”

说完,他又沉默下来。

“我听他们讲了很多你的趣事,说你有个很宝贝的绿色破工具包。”

我半开玩笑道,“不会是我送你那个吧?”

他也轻轻一笑。

“想啥呢,早扔了。”

“没事儿,扔了再给你做个新的。”

“我现在要这个干嘛?“他摇摇头,“我不需要这个。”

我几乎按捺不住想与他重归就好的心情。

也许旁人不知道,我是个莽夫。

但我想,他知道的。

 

于是我故意云淡风轻地问道,

“那你还要我吗?”

 

就当过往从不曾存在过,十年光阴,只是我们儿时闭着眼数”三、二、一“的捉迷藏游戏。

 

咸湿的海风,浸润了他的眼。

我想,他是要的。

风吹过,他的烟灰不知怎的飘到我的发稍。

我像小时候一样,低下头,任由他抬手,将灰尘轻轻拂去。

我等着他说“要我”。

就像我十八岁时,等着他说“好”。

我太了解他了。

我也太自信了。

直到他缓缓地对我笑,那一刻,我彻底慌了。

我想逃,不再听下去。

可他的声音还是在我耳边响起。

他说,“不要。”

 

我那最后一丝勇敢,得到了挫骨扬灰的结局。

 

后来坐在车里,我的司机问我,今天怎么没遮头上的白发。

我猛地看向镜子。

果然,我少年就长出的银丝,再一次让他陷入负罪。

这是命运吗?

明明我往常每天都遮的。

就为了某一天,也许会再见到他。

 

(二)

我四十岁时,查出了胃癌。

有意思的是,接诊我的医生,竟然是秦贞贞。

她不愿相信眼前这个形如枯槁的人是我。

是了,连我自己都不愿照镜子看自己一眼。

我的胃癌,有我常年饮食作息的缘故,也有年轻时为了赚钱省钱不吃饭的缘故。

我赚钱,是为了小河上大学。

他应该上了。

也或者没有吧。

我上次见他,他已经是何总了。

样子没变,还是那么迷人。

我望着窗外发呆,秦贞贞来让我去做化疗。

夕阳好美啊,可惜就要看不到了。

想见的人。

算了,我这幅丑样子,别让他见了。

秦贞贞看我又在流泪,没说什么,出去了。

 

我似乎已经病入膏肓,行将就木。

竟在梦中看见了他。

他哭着趴在我肩头,攥着我的手。

他说,“赵一博,你还要跑到哪里去?”

我想回他,这下跑不动,被你逮住了。

医生鱼贯而入,各种仪器都在我身上,那些最贵的,我舍不得用的,今天也全用上了。

我是有些钱,但我想留着,最好成立一个基金会,帮助那些被拐卖的家庭。

我想,不是每个小河,都像他一样不后悔。

 

我的头开始痛起来,昏昏欲睡。

再睁开眼时,我发现我竟还没死。

不,我还是死了。

不然怎会看见他?

他问我,

“赵一博,你还要跑到哪里去?”

我恍然,那不是幻听,原来我还活着。

活着见到了他。

我看了秦贞贞一眼,她满不在乎地对我说。

“看什么看?通知病人家属,是我们医生的义务。”

 

我挑了夕阳最美的那天去死。

云霞是淡紫色的,缥缈,瑰丽,又梦幻。

要是有来世,我的婚礼也要是紫色的。

我躺在他的怀里,沐浴在霞光中。

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宁静,和幸福。

我说,我想回去了。

他用手指刮了刮我的鼻尖。

“睡吧,睡醒了,就回去了。”

我缓慢地闭上眼睛,听见他说:

“回去了别忘了告诉我,你也喜欢我。”

我点了点头,不知他看见没有。

 

那艘带他来的船,又来带我走。

远远地,那船上有人唤我,哥。

 

一滴泪,落在我眼下月牙儿似的疤上。

 

(三)

何浩楠完成了赵一博的遗愿,设立了帮助被拐卖家庭和儿童基金会。

他端坐着,西装烫的笔直,接受记者的采访。

镜头映出他老态龙钟的样子,佝偻的背,两鬓斑白。

他有些得意。

这下,赵一博再不能提那少年白头的伤心事了。

记者忽然问:

“如果您现在能见到他,会对他说些什么呢?”

他沉思了一会儿,整理好衣服。

 

“哥,等很久了吧。”

然后,满是皱纹的老脸上,忽然扬起少年般的笑容。

“不对,现在我是哥了。”

 

“赵一博,等很久了吧。”

 

 


泡茶噢oreo

夜蛾 (5· 完结)

为什么会被屏蔽?但也没说理由,或该修改哪里。如果只是随便隔了一天还屏蔽,害读者留言都作废。谁还会用这种对用户如此恶劣的平台?

  

 —— ————

  11. 


在外人来看,高家的生意势如破竹,可我自己清楚,世上没有一帆风顺的市场。零二年白皮书一度禁止小灵通在京沪以外地区运作,电信集团搁置了小灵通产业很长时间,但小灵通产商UT斯达康的股票却高居不下,一度逼近80美金一股。眼看同向产品如此盈利我却闲置于此,极度不甘心。但我哥劝我,事在人为。他怎么都不肯让我进入建工集团,却和嫂子商量,从白金瀚和长荣大厦等自家生意里出账,投资了我五百万,让我开发别处的生意。

那可是2002...

为什么会被屏蔽?但也没说理由,或该修改哪里。如果只是随便隔了一天还屏蔽,害读者留言都作废。谁还会用这种对用户如此恶劣的平台?

  

 —— ————

  11. 


在外人来看,高家的生意势如破竹,可我自己清楚,世上没有一帆风顺的市场。零二年白皮书一度禁止小灵通在京沪以外地区运作,电信集团搁置了小灵通产业很长时间,但小灵通产商UT斯达康的股票却高居不下,一度逼近80美金一股。眼看同向产品如此盈利我却闲置于此,极度不甘心。但我哥劝我,事在人为。他怎么都不肯让我进入建工集团,却和嫂子商量,从白金瀚和长荣大厦等自家生意里出账,投资了我五百万,让我开发别处的生意。

那可是2002年的五百万。那时嫂子看我不顺眼,高家的钱似乎都记在她账上一般,非要我好好给她讲我的投资思路。我大学读的金融,我能不比她懂?而我哥却认为嫂子能答应出资已经是对我关爱有加,连说几次让我谢谢嫂子。


我把这笔钱投了股市,UT斯达康根本没理由失败,不到两周就翻了一倍。一千万,两周,一千万。我哥对此大为惊讶,我告诉他,斯达康就是小灵通产商,我高启盛是985大学的金融生,看不走眼。

果然,2003年电信拿下了扩容小灵通业务的资格。灵通网一夜建起,珠三角移动网甚至添加了发短信、网络下载的业务。相比其他商家的移动通话服务,我们不仅通话费连他们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售价更是从前两年的一千块降到了四百七十块一部。刨掉成本,净赚百分之五十。

百分之五十——这可是本利百分之一百五的商品。不止于此。2004年后期,广州突破了五百万小灵通用户数额。京海有多少户? 六十二万。六十二万!单年新增百分之十二,只买入就有七万人,仅售卖这一条路,2004年纯进账一千六百万。叠加UT斯达康闪电攀爬一般的红股,在短短一年间,让我高启盛的名字,刻在了珠三角商会三十岁以下创业领袖的碑上。


我几乎全然成了高启强的脸面,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弟弟。这是我凭自己得来的,全部凭我一人得来的。高启强明白,他知道我的聪明才智定有用武之地,我贴满墙的奖状没有一刻不映证着他教导有方。他四处介绍我,赞不绝口。


可生意赚钱,自然有人眼红。我和我哥花了大价钱走人脉,送“特产”,准备投标承接市政与电信合作的小灵通网络优化项目,七个亿的投资,全省扩建4000座基站,我京海占700座。可竟然真有不知好歹的人,要跟我们争个高低。

对方本是香港在京海的分支产业,家大业大却不在自家门下。港户横行霸道惯了,几十年来从没把我们广东商会放在眼里过,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学来的那套不讲理的洽谈方式,自从得知我 强盛通话 也要投标,便舞枪弄棒的,把我在几条街上的小灵通商店全砸了。

我哥说交给他去处理,我拒绝了。何必呢?我对他说,没有必要。


他以为我是说何必打打杀杀,没有必要撕破脸皮。

其实我说的是,何必他出马,没有必要。


当然是我带着人,去敲打他们了。港户不熟悉地形,约出来喝茶,带到山上几下砸断手脚,喊都没人听到。唐小虎咧着嘴笑,“我以为你真约他喝茶呢。”  我真服了他,小虎哥真是我哥养的一个傻瓜。

我掏出一部小灵通,示意地上那坨还活着的烂泥,“这东西,我拿着赚钱,你拿着得死,你明白吗?”

那人惊恐地倒在血里,脸上血浆包着泥。

“嘴张开。”我蹲下身,探过头去。手里攥着这部巴掌大的小灵通。

烂泥不明所以,唉唉冒着疼痛的呻吟。

“张先生……你不是说要吞了我高启盛的生意吗?您试试看,嘴张开。”

他惊恐地,缓慢张开了嘴。


几天后投标,强盛通话 中标。港户全员撤退,高启强很惊讶,问唐小虎怎么回事。唐小虎支支吾吾,我在一旁打圆场,“揍了一顿,跑了。”

高启强皱着眉头看我,“你不是说坐着和他们谈?”

“他蹲着。”唐小虎咧个嘴笑。

高启强狐疑看他一眼,又狐疑看我一眼。忽的指着我,“不要出格。”

我点点头。


从那天之后,那港户带着他的三十颗牙,再也没出现在过京海。




用同样的手法,收拾了好几位类似的人物。想与我分一杯羹的货色比比皆是,却没有几个真能和我对峙出结果。常有警察想来找我问话,但人走不到我门前就会被我哥拦下——怪异,即便今日我穿西装打领带,喝茶兑百加得 、 冰镇伏特加, 我哥竟然还会给我打电话,问我在不在家,吃没吃饭。仿佛我还是十年前那个不会做饭的高中生。

但我们都知道,没有谁还是十年前的样子,如今京海掉下来一块硬币,那也得姓高。


如此烧了陈家的铺子,封死了刘家的门,不打招呼让小虎和他兄弟们坐进马家客厅、陪他六岁的女儿看了二十分钟大风车动画台后。这些人都退下了。


从此,京海小灵通连锁超市,只我高启盛一家。





12.



再回想,我似乎从未有过一刻是正人君子。幼年时软弱的面目,只显尽人善可欺的炎凉。幼时曾盼想未来,一度怀疑我是否就会如此穷苦、在黑暗里摩挲一生?那阵恐惧和愤恨,至今仍在我胸腔残存。

时易事往,跌宕起伏,一开始只企图行高远,现如今却成了难再归。


也可能是心境变化,也可能是有所成长,我不再威逼利诱,要我哥赏我什么甜头。不知为何,就此几年,他显得开朗许多,钱财养人,爱也亦然,他心下了然我不再疯狼痴狗似的总想索取,看我的眼神也愈发坦然。近几十年,他从未像今日这般从容轻佻,不吝糜费,短短六年、或也就是最近这两年而已,他忽然生出了一张沉着傲睨的脸,像被无数爱意和敬仰灌溉滋养而来。那其中必然有我的一份。


若是能一直这样下去也好。若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后来我想起小时候误摘了庙里的莲蓬,回来后大病一场。我哥跪在门口来回拜天,念叨着“有怪莫怪,细路仔唔识世界……”,又割破手指滴血饵替我求签,得来我生平一解——首尾无缺,因果俱全。

那时我不懂,我们都没懂。

而今再看,前有因,后有果。执迷不悟,因缘报应。



谁能想到,不足半年,小灵通产业利润直线下滑,一边是移动联通的两面夹击,一边3G时代的提上日程,这份占尽时代夹缝便宜的新兴产业,被时代真正的洪流猛地冲垮。我企图扩大连锁店到省外市场,从而以153元低价成本入库的52万件小灵通,仅进货,亏损七千九百五十六万,其中贷款四千万,不乏有小龙小虎手下放贷的资源。想来怎么可能用那样低廉的价格卖我?可我那时被自负蒙蔽了双眼,刚愎自用,以为这世界上没有我高启盛赚不来的钱。

很快UT斯达康竟也几个月内股市大跳水,我三千六百万股票亏损百分之八十三。再加上仓库租用、人员工资、店面租赁等费用。


说来可笑,两个月而已,我竟一瞬间负债上亿。


广州商会当时的会长问我,“下半年投资风向如何,年轻人得给我们这些老头子点机会,讲讲看法吧?”

我抬眼看到不远处的高启强与他人相谈甚欢。冷汗浸了我满背——我怎么办?


2006年的一亿两千万,饶是京海建工翻皮掏肚,也要狠扒层皮才救得了我。更何况此时的陈泰老而不僵,还稳着他的老腚坐在建工的第一把交椅上,要我的哥哥怎么办,才能管的了我这天大的窟窿?

而我怎么又是这样,又是本该打好的牌搞得这么稀烂,本该让他骄傲的事弄得如此窝囊。当年若不是我要那两万去开店,也不会让我哥战战兢兢过那么一年,现如今又是这该碎尸万段的破店,竟会负债上亿这么个恐怖的数字。


我咬着手指,从酒场上匆忙退到户外。焦虑,似有蚂蚁在我心肺上密密麻麻地爬,我头昏眼花地开车回家,一不留神在开进车库时撞到了院外的篱笆上。我停车下来,明明是南方潮热的春天,却比寒冬刺骨的风还要冷酷,黑夜里无一盏灯等候我的窗户上映着模糊的倒影,那些影子像一张张分不清五官的脸,窗内如填满怨鬼一般令我胆寒——我不敢回家了。我不敢进这漆黑寂静的房子,好想求一方有温暖灯光的屋子避寒。可现实的冷峻让我头脑清醒,崩塌的局面令我心乱如麻。好想放下,好想就此了结了。

那一刻我十分想他,我十分想他以至于差点掉下一滴眼泪来。


我一时间不人不鬼,溃醉于酒吧,几次都想给高启强打电话,想开口要他帮我。可一想到每次询问他能否将我纳入建工集团时,他都一口否决。再想及一亿两千万,想的我瞋目裂眦,似要肝胆尽破而死。

可惜也就是这家糟心的酒吧,就是这处有打过照面的狐朋狗友的酒吧——向我伸出了援救的手。

是恶魔向垂死之人伸出的手——是必死的手。


他们知道我是谁,知道我是谁家的小高总。他们认我的血统,姓高就是我的徽章。地痞流氓需要出手的平台和安全的场地,而我需要钱。我需要钱,我脸上写的明明白白。那些人甚至哄骗我,说麻古不是成瘾品,并不在打击的名单上,可它却有着强几倍的功效,但凡沾染,是恨不得倾家荡产也要把自己一整份的蛋糕统统装进我的口袋。

他们问我,你怎么想?



我怎么想?



有钱不赚,王八蛋。






13. 



我十一岁的时候,美术课要求大家买水彩笔。在小卖部问了价格,知道是七块,我望而却步。后来看到坐在第一排的女孩子买了一个巨大的盒子,里面一排一排全是水彩笔。

我从里面偷了两根。她发现少了两根,哇哇大哭。但是过了一阵子,我又偷了两根,扒掉水彩笔外层的塑料皮,我拥有了四根水彩笔。分别是,红,橙,绿,棕。往后的美术课,我永远用这四种颜色交作业。奇怪的是,老师根本没有发现,那个女孩也没有发现。

从头至尾,没人发现我偷拿了这四根水彩笔。

初中的时候,我学习好,一次迟到,我先进的门,老师就让我坐下了。随后另一个同学进门,老师竟然让他站出去了。我意识到学习好是我的挡箭牌,于是前排的同学丢了钱,也从未怀疑过我。

后来上了高中,我收费帮同学写作业。大学继续这项业务,老师一次也没有发现过。有段时间我花费太多心思在这些事上,而疏忽了复习,期末考了第二名。我却涂抹了答题栏中一项,找到老师,坚称是她看错了,并不该给我扣分。那一栏涂得乱七八糟,正确答案塞在边角,我满脸诚实和委屈,和我过往一尘不染的好学生形象浑然一体,让老师自我怀疑。她相信了我,更改了我的成绩。我又是年级第一。


讲这些事想证明什么呢?


我总是心存侥幸。

我这个人,对于各种危险的事,永远厚颜无耻地,心存侥幸。

恰如赌我哥哥肯不肯给我,恰如赌生意场上买定离手,恰如赌这场罪恶行径中苟活条烂命。

我虽然从不赌钱,可我却着实是个疯癫的赌徒。



由着卖麻古,我胆子愈发的大了。傲慢或嚣张,我放肆拿捏着,随心所欲。心存侥幸久了,竟真对虚幻的假象信以为真——以为我该是战无不胜的,我该从未被打败过。

所以当我听见李宏伟指着高启强辱骂他是“臭卖鱼的”那一瞬间。


我听见空旷的耳鸣响在我的脑后,像光鲜亮丽的躯壳被人揭开狠捣了伤疤——我与高启强是一体的,他的苦难就是我的苦难,他受到的侮辱就是我受到的侮辱。我甚至将他捧在最高处,他远胜于我——则辱他就是百倍地辱我。

更何况纸醉金迷的日子已经让我多少忘记那羞耻贫困的过往,“臭卖鱼”这三个字一响起,我就仿佛被人扒下了假皮、露出我本质穷酸倒胃口的模样,那讥讽蔑视的语调,如耳光一般狠狠扇在我的脸上。


他得付出代价。他得千刀万剐。





而后很快的,大家都知道的,事情败露,我在做什么下贱生意亦败露了。高启强让我走。

十年八年,十五年二十年,无定论的驱赶,要我走。



那是个漆黑的夜晚,海风刮过船顶,摇摇晃晃。我握着他的手,不知在想什么。

“走多久?”我又问。

他看着我,愁容满面地看着我。那时我很想亲他的,听着海浪哗哗地拍打着堤岸,天上一轮晚月浅浅地映照着他的脸庞。那时我很想亲他的,可我看着他忧愁的眉头,和那双泫然若泣的眼睛——


二十八年来,未曾有一刻,我如此地舍不得他。


我多么后悔,但后悔什么,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14.



夜晚的船缓缓地摇,电压不稳的灯泡微微闪烁。路线是抵达香港,而后转移台湾。那小船好像渔船,海水腥湿的咸味黏在我的发梢,我的手心,落魄极处却似曾相识,好似幼年他抱我在怀里,轻轻哄我睡午觉。

这静谧却翻涌的海浪,沉默但聒噪的想念,让我只离开他两天而已,却仿佛已经死去。他如何摆平这件事?让我们都离开了,就他还留在那里,到头来,他怎么办啊?


我又想起他那身疤来,为了护着妈妈,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的疤痕。我又想起他的十三岁来,磕磕绊绊,假装大人的模样。我想起我哥太多的细节,似乎总是这样,将我们都护着,自己却不断用肉身接受着与他无关的伤害。


 但是,有一个瞬间。

我忽然想起一个瞬间。一瞬间,门后的巨人,高举着皮鞭,向我抽来。似立刻有一双手将我抱住,紧紧拥在怀里,我怕的哇哇大哭,而那具身躯如安全又细密的网,恶狠狠抵挡着皮鞭的抽打。那年少的臂膀,温热的脸庞,和落入我耳中执拗的痛哼,都清晰了起来。


我吃了一惊——想起来了——

我爸打过我的。

我爸曾经企图打过我的。


我猛的想起来——他也是打我的,他打我——将我一巴掌扇倒,或猛地踹开。我哥都会扑上来,强硬地护住我。他也曾要用皮带抽我,用鞭子打我。

是高启强抱住我,用他的脊背,挡住了我父亲恐怖的霸凌。


所以我安然无恙。我从头到脚,没有一处损伤。

所以他满身伤痕。只有那双脚,逃过了虐待。


我瞪大了眼,四岁时的回忆像刚刚注入我脑中一般。我瞪大了眼,像失明的怪物这才点上了眼睛。




现在他又独自留在那里了,独自留在风暴的中心,企图用自己的脊背去扛。我想起来他是什么样的人,盲目,溺爱,没有底线。

我也想起我是个什么东西,卑劣,麻木,不值一提。在我身上从不在意的侥幸,当下却根本不敢在他身上试想。

万一呢?

我忽然不再全然不在乎。我在乎,在乎的要死。


慌乱与惊恐间,我又想起了我的命签——首尾无缺,因果俱全。此时我似乎是明白了,手忙脚乱地摸出筊杯,想问问神明——

问问神明——


一掷,阴阳双面,圣杯——神明允诺,但行顺利。

二掷,双阳二面,阳杯——神明笑而不语,你心中已有定论,何必还来问我?

三掷,双阳二面,阳杯——神明不解,为何还问?


三掷得一签——圣阳阳,十五签,上签中平——

 [  同心相聚,即在目前,已失莫寻,嗣后防守;

    夜静水寒,满船空载,真交三秋,时运逢降;

    青云有路,开山得宝,历尽沧桑,前程远大。]


解命: [ 恶事令人恼,阴人得介入,恶事渐离去,未来当康顺。]



我哥他能逃过次劫吗?——若得造事的阴人介入此恶事,留下的人则历尽沧桑,开山得宝,青山有路,前程远大。


我仰起头来。谢——

谢神明指引。






15.



[你讲完了?]  那人问我。

我点点头。


[你后悔吗?]那人又问我。

我摇头,但又点头。


[怎么说?] 那人再问。


我时常想,要是最开始,我没去开那个小灵通店,只按他说的,去个企业,安分赚钱,日子过下来会是什么样呢? 为他死,我不后悔。可与他走上这条路,实话说,在那条船上时,我已很后悔了。


[你的罪孽洗不清,他也洗不清。再轮回要遭千人弃万人唾。]


他也会吗?


[会的。]


我能替他吗?

他曾为我付出太多,我还他。既然罪孽深重,就允我双倍的苦难,双倍的凄惨吧。让他来世做个好人吧,不用多富贵,平凡人家,父母爱他就好。不必有兄弟姐妹,他太爱操心,让他顾好自己吧。


[那你不能做人了。]


我不做人。


[六道轮回,畜生道为其一,飞禽走兽、蜎蠕虫蚁,可选。]


你知道夜蛾吗?它总在问人,你为何不点火?人告诉它,火不是黎明,火只是工具。可夜蛾不听,只说,快点亮你的火。

趋光却不分光明,飞向黎明却是飞向死亡。其实黎明是很温和的,黎明不要它死,而夜蛾却偏将火光当黎明。


[它知道自己扑向的是一个假的黎明吗?]


它知道吧。它知道这番信仰毫无结果,这般爱意不能实现。可它还是为火光而死。它早知道那不是黎明,可飞蛾依旧扑火。痴情就是一种痴傻,只是心甘情愿而已。我小时候曾读过——

"我谈过命运,也谈过最高的法则,当你的命运紧闭,我的却开坦如自然。因此你徒劳、软弱,芸芸众生都永无同伴,来吧,我的时间所剩无几,燃起你的火来,人啊……我给你最后的通牒…来吧,这是你的火,你知道火并不炽热,亦没有苗焰,只是一扇清朗的门,我知道化成一缕清烟的你……正怜悯着我,永在假的黎明无限沉沦。" 我忘记是谁写的了。


可我却甘愿如此,永在假的黎明中,无限沉沦。

百无禁忌,重新来过——




————————————————

END。


S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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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我完全是突然想看这个梗就一腔热血开干了 这次各种都是从零自己瞎摸索的(捂脸)在大部分有原视频参考的情况下还是花了好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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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CSP的矢量图层也太牛逼了我居然才发现
3. 肝的过程中可能听了八百遍10罗朱和unintended和易燃易爆炸吧(???)
4. 啊但是做自己以前没做过的东西就很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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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凌凌子_

【李简】爱情悖论(双李玉X简隋英)<1>

有一天,19岁的李玉莫名其妙的出现在了五年后和简隋英的家中……  

大约就是一个,大李玉教小李玉(爱)做(简)人(哥),顺便秀恩爱给“自己”看结果一不小心吃了“自己”的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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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提醒:<爱情悖论>全文已完结(包含正文+小李玉等一系列番外,共15w+,都在合集里)

不要私我要链接了,都已经贴在对应章节里了,说得很清楚

<爱情悖论>广播剧已经在猫耳和漫播上架,制作组努力更新中,感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去听~

感谢喜欢,祝大家食用愉快(*σ´∀`)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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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简隋英洗完澡出来时,发现...

有一天,19岁的李玉莫名其妙的出现在了五年后和简隋英的家中……  

大约就是一个,大李玉教小李玉(爱)做(简)人(哥),顺便秀恩爱给“自己”看结果一不小心吃了“自己”的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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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提醒:<爱情悖论>全文已完结(包含正文+小李玉等一系列番外,共15w+,都在合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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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悖论>广播剧已经在猫耳和漫播上架,制作组努力更新中,感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去听~

感谢喜欢,祝大家食用愉快(*σ´∀`)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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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简隋英洗完澡出来时,发现李玉正侧躺在床上。屋内暖气很足,李玉却和衣而眠,颀长矫健的身体微微蜷起,背对着他,露出后颈一小块白皙的皮肉。

  浴室里成团的热雾带着沐浴乳的清爽香气,简隋英面露诧异,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放轻了脚步。

  几天前,公司在广州那边督办的项目出了问题,事儿不大,但却需要能拍板儿的管理层亲自处理。原本应该是简隋英去的,但是赶上年底,公司内部事多也忙,加之白新羽那边的安保公司也要人盯着,所以最终李玉替了他。

  中午那会儿,李玉打来电话,人还在广州。简单跟他报备了一下情况,然后就是腻腻歪歪的情话。简隋英本来以为怎么还得再有两天才能忙完,却没曾想李玉动作迅速,居然没有吭声,晚上就到了家。

  

  “怎么困成这样?”简隋英嘴里嘟囔一句,抬手将额前垂耷下来的半湿黑发撩到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带笑的眉眼。

  他身上就裹着一件浴袍,松垮领口裸露出大片被热水冲刷过而透着粉色的紧实肌群,靠坐在床边,随手拨了拨李玉耳边的头发。眼看着李玉被搔痒着缩了缩脖子,似是要醒,简隋英无声一乐,弯腰在他耳廓上落了个吻,“什么时候回来的?还学会瞒着我了。”

  李玉眉川蹙紧,等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睁开眼。一双狭长好看的眸子茫然了一瞬,眨了眨逐渐聚焦。简隋英真是爱惨了李玉这副模样,无论什么时候,看上去都是那么赏心悦目。

  “工地那边的事儿都了了?”

  简隋英尾音低沉,很普通的一句话,从他嘴里问出来,却像是调情似的。李玉愣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看向他,原本困顿的双眼倏然睁大,脸上表情愕然而惊异。

  “嗯?怎么……”

  简隋英一句话都没问完,李玉身子一震,蓦地翻了起来。

  任简隋英怎样也不可能想到,自己从李玉这儿讨来的不是一枚热吻,而是上来就照着脸的一记重拳。

  “简隋英我操你大爷!”

  

  李玉这一下来的太狠也太突然,简隋英根本毫无防备,闷哼一声跌在地上,从下颌到太阳穴都火烧火燎似的疼。李玉一张秀丽精致的脸涨得通红,满面怒气眦目欲裂,他死死盯着被他打倒在地的简隋英,两步上去扯住他睡袍的领子,尤嫌不足地补了两拳,每一下都极狠极重,打得简隋英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我他妈给你脸你不要!要不是之前看在隋林的面子上不愿意计较,你真以为叫你一句简哥你就了不得了?!”李玉声音阴狠,虹膜上都映着怒火,“把主意打到我的身上,你有几条命?!姓简的,这事儿我他妈跟你没完!”

  说完,李玉站起身,一脚狠狠踹在简隋英的肚子上。简隋英身子一弯,脸色瞬间煞白如纸。冷汗爆浆似的湿了头皮,无数咒骂涌上喉头,他却连呻吟都发不出来,浓烈的血腥味随着痉挛般的疼痛一齐在他嘴中漫开。简隋英蜷缩在原地,倒了半天气,才终于缓过来。

  卧室天花板上暖色的灯光在他眼底投下大片昏黑的影子,他疼得眼眶都红了,充血的耳膜反复过滤着李玉刚刚带着脏字的怒吼。逆着光看向旁边斗牛似的怒气冲天的一张脸,简隋英断片的大脑迟了好几拍才在疼痛中意识过来。

  ——这个李玉,看上去也太他妈的年轻了。

  

  

  这真的不能怪简隋英反应慢。

  任谁也不可能想得到,自己家卧室的床上,躺着的却不是自己的爱人,或者说,不是自己“现在”的爱人。

  这事儿太夸张也太离谱了,说出去根本没人会信。深受唯物主义教育多年,简隋英头一次感觉自己的三观受到了冲击。

  

  被怒气冲昏了头的李玉此时却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任何不对,他紧握拳头看着简隋英,脸色铁青,只觉得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他的底线,如今更是不知廉耻地趁他醉酒将他带回了家。

  ——他姓简的还真敢!

  简隋英连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他浑身上下都在疼,眼前一阵阵发黑。李玉的拳头多硬啊,俩人之前没少动手,简隋英可是深有体会。但是自从这次和好之后,李玉别说跟他打架了,平时就连大声说话都舍不得。

  操,真是让养娇气了。

  简隋英啐了口血沫,模糊视野里,李玉那双压着愤恨暴怒的眼睛却异常明亮——他太熟悉这个眼神了,就连里面的厌恶跟抵触各占几分他都一清二楚。

  当初他对李玉一见钟情,垂涎美色时没少出馊主意骚扰撩拨。

  李玉十次里有九次顾及其他不愿与他计较,就总是那这种眼神剐他,直到后来搅进了简隋林……

  一想到这里,简隋英心里就犯起一阵恶心。

  

  

  两人对峙剑拔弩张,空气里都是散不尽的火药味儿。简隋英大脑炸开似的疼成一片,根本摸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李玉却压根不想再跟他多做牵扯,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满脸厌恶转身就走。

  简隋英心里一惊,起身要拦。

  面前这个李玉出现的蹊跷,就算简隋英再迟钝也能看出来他不是自己的那个“原装货”。这种时候,放他出去谁知道会惹出什么事来。

  然而李玉腿长步子急,简隋英跟后面追出来的时候,他早走到了大门口。

  简隋英气得直想骂街,他这还穿着一身浴袍,怎么也不能追到大街上去。结果谁承想李玉刚打开门,脚都还没迈出去,就跟才出电梯的白新羽和俞风城撞了个正着。

  

  “李玉?”白新羽一脸惊讶。

  下午那会儿简隋英给他打电话,说李玉去外地出差了,自己一个人在家怪无聊的,叫他晚上到家里来一起吃饭,顺便谈谈安保公司最近的情况。

  白新羽自然高兴,立马把之前答应俞风城的二人世界忘了个一干二净。本来还想着,简隋英这儿孤家寡人的,他却带着家属当面秀恩爱,会不会被他哥连人带饭一起扔出去,却没想到李玉居然回来了。

  “你什么时候到的?我哥还说你没……”

  “滚开。”

  白新羽的话都没说完,就被李玉一把推开。面前这个人他从来没见过,却不知道从哪儿装得一副跟他很熟的模样,这份熟稔搭讪的模样像极了简隋英,让他厌恶。跟简隋英相关的人或事他都不感兴趣,更不想沾染半分。

  俞风城眉峰一皱,面露不悦。还没等他说话,简隋英一身狼狈地出现在走廊拐角,顾不得解释,急声一句,“拦住他!”

  白新羽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倒是俞风城动作迅速,一把扣住了李玉的肩膀。李玉拧身一拳,冲着俞风城的脸就砸过去。

  俞风城把白新羽往屋里一推,侧身闪过,利落地反拧住李玉的胳膊。两个将近一米九的大男人砰的一声撞在玄关鞋柜上,把柜子里装饰的鎏金角马都撞到了地上,摔了个粉碎。

  “我靠,这什么情况?!”白新羽瞪大了眼睛,回头刚想问他哥,就看见简隋英嘴角破皮,明显是被人打了。

  “操,哥,你怎么了?!这他妈是李玉打的?李玉我操你大爷——”

  “给我滚一边儿去。”

  简隋英疾言厉色,呵住气到蹦起的白新羽。

  他看着被俞风城绞住手臂按在门板上的李玉,额角青筋都要暴起来了。用力抹了一把脸,简隋英疲惫的抬手指了指客厅,让他们先去老实待着,自己转身回卧室,换了身衣服。

  

  

  等他再次出来的时候,客厅里杵着的三个大老爷们儿都快瞪出火星子来了。

  俞风城双臂抱胸站在客厅门口,似乎是有意堵着出路。李玉面色青白,也是气的不轻。最为恼火的是白新羽,拳头攥得咯咯直响,恨不能冲上去给李玉两拳。

  这逼实在太他妈不是东西了,当初追他哥的时候装得挖心挖肺,现在转身居然敢动手了!当他白新羽是吃干饭的吗?!

  刚才如果不是简隋英拦着,他早就冲上去教训这个家伙了,就算他打不过,不还有他老公呢!

  简隋英却没心思看他们几个,一边揉着肚子,一边拿手机拨了个电话。

  听筒那头只隔两秒就接了起来,是李玉的声音。

  “简哥?你到家了?”

  简隋英跌坐进沙发里,眉川皱起应了一声,“你那儿事情办完了没?”

  “还没,差一点收尾的工作……怎么,想我了吗?”李玉声音柔和带笑,简隋英紧绷的神经一点点舒缓下来。

  “剩下的让梁秘书处理,你赶紧买最快一班航班回来。”

  简隋英声音里的疲惫太过明显,李玉立刻感觉出了不对劲。

  “简哥,出什么事儿了?”

  出什么事儿?简隋英苦笑一声,家里猝不及防多了个“你”,这算是个什么事儿?

  “你先回来,”简隋英揉了揉太阳穴,“回来再说。”

  

  电话挂断,客厅里瞬间安静地落针可闻。

  刚刚电话那头李玉的声音清晰地传递出来,白新羽在旁边听得真切。他一脸诧异地看了看自己身边的这个李玉,视线来回转换了好几次都没反应过来。

  简隋英长舒了一口气,抬头看向李玉。

  “你多大了?”

  李玉一愣,像是看一个傻逼似的看着简隋英,“你说什么?”

  “我说,”简隋英一字一顿地重复,“你多大了。”

  “简隋英,你他妈有病吧?”

  “你他妈说谁有病呢?!”白新羽点炮就炸,蹭地一下蹿了起来。边儿上站着的俞风城已经看出来这里面事有不对,一把捞过白新羽,按在沙发上没让他乱动。

  “我换个说法,”简隋英的舌尖舔过嘴角破皮的地方,尖锐的疼痛让他喉咙一紧,“你,现在几几年?”

  李玉睁大了眼睛,不懂简隋英到底是什么意思。客厅里的气氛与先前截然不同,李玉看着简隋英的表情,莫名感觉到,似乎哪里有些不太对,但是他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对……

  “几几年?”简隋英又问了一遍。

  “200X年啊。”

  李玉说完,白新羽倒吸了一口气。

  简隋英用力闭了闭眼——果然……

  “简隋英,你什么意思?”李玉脸色阴沉,他这会儿真的有些搞不懂简隋英到底想要干什么了。

  白新羽表情愕然地抬头看了看俞风城,只见俞风城表情虽然凝重,却并没有太过吃惊,显然早已发现端倪。

  简隋英站起来,抽出今天早上的报纸,随手甩在李玉面前的茶几上。报纸版面硕大日期,陈列铺张地糊在李玉眼前。

  

  “——欢迎来到201X年,小李子。”

  

  

  ——————

  

  小李玉:一不小心,就被剧透了人生…………

  2>:戳这里

一肝进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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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皆惊

  1. 告白

  2. 愿上帝心想事成

  3. 好时光

  4. 甜蜜

  5. 你漫长人生里的某个夏天

  6. 袈裟

  7. 意外

  8. 闲夜登阶

  9. 绿猫知道一切

  10. 去海边

  11. 坚固

  12. 矜贵

  13. 带我走

  14. 万福观世音

  15. 舍身布施


•林深时见鹿

  1. 【夏五】共犯


蛟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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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皆惊

  1. 告白

  2. 愿上帝心想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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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 矜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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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夏五】《坐标原点》

  2. 【夏五】《鸣蝉》

  3. 《离婚后和前夫哥■是否搞错了什么》

  4. 【夏五】《猫铃铛》

  5. 【夏五】《双向束缚》

 

戴上我的红领巾

  1. 【夏五】为了世界的和平,请穿上女装吧!

  2. 【夏五】快给我变

  3. 【夏五】不是咒术专高是魔法少女专高


海胆君

  1. 【夏五】猫咪总是越养越多

  2. 【夏五】发丝

  3. 【夏五】酒

 

言南找不着北

  1. 【夏五】幸运E的友人

  2. 【夏五】渡魂处

  3. 【夏五】夏油杰和他的书

  4. 【夏五】自由人(一)

  5. 【夏五】自由人(二)

 

对酒当鸽

  1. 【夏五】 在大街上遇上决裂的现男友怎么办

 

蓬窗夜启

  1. 【夏五】预知未来之后第一件事是搞对象

  2. 【夏五】夏油杰在家的一天


Aparesse。

  1. 【咒术回战/夏五】好梦如初

  2. 【咒术回战/夏五】うたかた

  3. 【咒术回战/夏五】默剧

  4. 【咒术回战/夏五】柔软地

  5. 【咒术回战/夏五】金鱼

  6. 【咒术回战/夏五】神便鬼毒酒

  7. 【咒术回战/夏五】徒劳无益

  8. 【咒术回战/夏五】雪间月

  9. 【咒术回战/夏五】生生不息

  10. 【咒术回战/夏五】千金买骨 1

  11. 【咒术回战/夏五】Honey Vanity(01)

  12. 【咒术回战/夏五】Honey Vanity(02)

  13. 【咒术回战/夏五】美人赠我金错刀 (01)

  14. 【咒术回战/夏五】薄ら氷心中

  15. 【咒术回战/夏五】Pretty Dream

  16. 【咒术回战/夏五】亲吻怪兽饲育指南

  17. 【咒术回战/夏五】有很好吃的拉面店就在街边

  18. 【咒术回战/夏五】玫瑰是玫瑰是玫瑰(01)

  19. 【咒术回战/夏五】荣福直观

  20. 【夏五圣诞24h】あたし天使の堪忍袋

  21. 致娜奥密(连载中)

    01 | 02 | 03 |04

  22. 【咒术回战/夏五】在她的庭院中(01)

  23. 【咒术回战/夏五】应作如是观

  24. 下雨之时,天空并不知晓

 

乌鸟

  1. 【夏五】守墓人

  2. 【夏五】看守狱门疆的最后一分钟


甜舟

  1. 【夏五】蝴蝶标本

  2. 劳改犯(连载中)

    01 | 02 | 03 | 04 | 05 | 06 

    07 | 08 | 09

  3. 【夏五圣诞24h】掩人耳目

 

天平

  1. [夏五]梦的獠牙

  2. [夏五]朋友是不会做这种事的

  3. [夏五]自证预言

  4. [夏五]国王的心脏

  5. [夏五]WHAT IF

  6. [夏五]地狱笑话

  7. [夏五]白骑士


至一

  1. 【夏五】Rain cats

  2. 【夏五】Rain Satoru

  3. 【夏五】Rain Snow

  4. 【夏五】Moonquakes


•樊汀汀•

  1. 【夏五】盥洗室

  2. 赤子之心

    01 | 02 | 03

  3. 【夏五】从未发生过的夏日逃亡

  4. 【夏五】死亡六秒

  5. 【夏五】温柔地扼死

  6. 【夏五】吻,血,和一对疯子

  7. 【夏五】笑话

  8.  洛希极限(连载中)

    01-02 | 03 | 04 | 05 | 06

    07 | 08 | 09

 

结结糖

  1. 《妄为》

  2. 《痛痕》

  3. 《残骨投心》

  4. 《雨幕布》

  5. 《洪峰》


鸦太

  1. 报复

  2. 阴差阳错(连载中)

     |  | 

  3. 剑与剑鞘(一篇完)

  4. 无爱之爱

  5. *爱可行性报告

  6. 风一直吹

  7. 你妈的,为什么(连载中)

     |  | ③+④

  8. 樱花

  9. 天亮分手

  10. 【夏五圣诞24h活动】一墙之隔

 

沉迷美色不能自拔

  1. 【夏五】血肉之躯(生子/一发完)

 

子鲢

  1. 【咒术/夏五】五条先生,荡产倾家(上)

 

霧雨

  1. 【夏五】假戏真做

  2. 【夏五】成年人不需要睡眠

 

莫得暖气

  1. 皆大欢喜

    01 | 02 | (03) | (04) | (05) | (06)

    (07) | (08) | (09) | (10) | (11)

    (12) | (13) | (14) | (15)

  2. 雪与海

    01 | 02 | 0304 | 05

  3. 家猫的职业修养(上)

  4. 家猫的职业修养(下)

  5. 彗星之夜

    01 | 02 | 03 | 04 | 05 | 06

 

耳钉

  1. 百般不舍

  2. 群鸦漫步

  3. 黑匣留言

  4. 日落盛典

  5. 现在进行时

  6. 计数玩偶

  7. 深陷以你名状的爱里

  8. 摄魂迷心

  9. 非正常周末

  10. 不要把灯泡放在嘴里

  11. 要么抱紧,要么不

  12. 冷雨前夜

  13. 从成田机场出发

  14. さらしもの

  15. 非想非非想

  16. 孑然妒火

  17. 塞纳河畔的五条悟

  18. 芋虫

  19. 纯洁之人

  20. 扣动扳机

  21. 冬林怪谈

  22. 120°的爱之歌

  23. 弗兰肯斯坦

  24. 手捧洛丽玛丝的五条悟

  25. 孤岛

  26. Strikes Strikes Strikes

  27. 蓝蔷薇讲述他的花刺从何而来(上)

  28. 断臂俱乐部与月光寄生虫

  29. 系在生日礼物上的黑色气球

 

自动化放牧装置

  1. 东海道五十三次

  2. 再见,涉谷

  3. 过期

  4. 小小的死亡

  5. 27号机油天妇罗•上

  6. 27号机油天妇罗•下

  7. 圣诞快乐 分号 停顿 还有晚安

 

AMAMIYA

  1. 【夏五】西瓜炸弹

  2. 【夏五】不眠夜

  3. 【夏五】春困

  4. 【夏五】迷失如月

  5. 【夏五】雪仗

  6. 【夏五】黑水之下

  7. 【夏五】关于可恶的五条悟和可恶的夏天

  8. 【夏五】终点


番茄蒸饺无一幸免

  1. 【夏五】养蛊

  2. 【夏五】衣着男同

  3. 【夏五】狮子猫

 

陌-mo-

  1. 【夏五】分手后还能do吗

 

一滴火

  1. 【夏五】灼伤(上)

 

潮雾

  1. 人神辞

  2. 金阁传

  3. 杀佛记

  4. 红潮海海

 

按玉

  1. 呼吸#1

  2. 五无间

 

贺山

  1. 【夏五】Ultima rosa

  2. 【夏五】不正确选择

  3. 【夏五】从理论到奔现


优姬

  1. 【夏五】因为不想相亲所以我和同学在一起了

  2. 【夏五】临终诅咒


欢乐企鹅

  1. 【夏五】咒术高专知名脱单叛徒(上)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1. 【夏五】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2. 【夏五】脱轨

  3. [夏五]记五条悟两次夜不归宿

  4. 【夏五】欲骨生花

  5. 【夏五】陪伴挚友的鬼魂先生

  6. 【夏五】万事大吉 上

  7. 【夏五】万事大吉 下

  8. 【夏五】平平无奇的一次生日


  1. [夏五] 误入学校后山的钉崎同学

  2. [夏五知乎体] 有没有哪些让你印象深刻的逃课经历?

  3. [夏五论坛体] 该怎么面对一觉醒来突然说自己通晓未来然后一个劲追求我的挚友?(上)

  4. [夏五论坛体] 该怎么面对一觉醒来突然说自己通晓未来然后一个劲追求我的挚友?(中)

 

孤鹤啄笔。

  1. 关于整个咒术界都在磕夏五cp这件事

  2. 【夏五】谁签收了我的快递 (上)

  3. 【夏五】谁签收了我的快递(下)

  4. 【夏五】来变成猫吧

  5. 【夏五】莫比乌斯环

 

白糖禁止食用

  1. 【夏五】陌生男人的来信

  2. 【夏五】笼中月


Lunarnaut

  1. 【夏五】《惩罚游戏》(完结)

  2. 【夏五】《回溯》(完结)

  3. 【夏五】《踮起脚尖爱》(完结)


返月解体

  1. REVERSI -  1

  2. REVERSI -  2

  3. REVERSI -  3

  4. REVERSI -  4

 

沙扬娜拉

  1. 不问苍生(连载中)

    0.楔子 | 1.邪指 | 2.邪指 | 3.邪指 | 4.鱼骨 | 5.鱼骨 

    6.鱼骨 | 7.鱼骨 | 8.鱼骨 | 9.鱼骨 | 10.鱼骨 | 11.鱼骨 

    12.碎玉 | 13.碎玉 | 14.碎玉 | 15.碎玉 | 16.碎玉 | 17.碎玉

    18.碎玉 | 19.碎玉 | 20.碎玉 | 21.碎玉 | 22.碎玉 | 23.碎玉

  2. 【夏五】欣求净土

 

锦言

  1. 【夏五】而立  

  2. 【夏五】她和他和他

  3. 【夏五】好梦

  4. 【夏五】夏油杰的青春物语

  5. 【夏五】十二月

  6. 【夏五】我要这爱恨都自由

 

譶汩

  1. 【咒回】全世界都知道我们在一起

  2. 【咒回】我和挚友打赌后在一起十年了

  3. 【咒回】最强的五条悟是不是最强的enigma

  4. 【咒回】关于用咒灵飘高高这件事

  5. 【咒回】从隔壁恋爱脑世界穿过来的五条悟

  6. 【咒回】三十岁还是童贞的话会变成诅咒

  7. 【咒回】每天回家都看到我老婆在装死

  8. 【咒回】青春期男教师会偷穿女同学的裙子吗?


养 生 大 师

  1. 【夏五】脱敏

  2. 【夏五】入戏

  3. 【夏五】信徒


明年今日

  1. 【夏五】午夜飞行

  2. 【夏五】HP小段子

  3. 【夏五】风华正茂

  4. 【夏五】共犯

  5. 【夏五】他的谎言

  6. 【夏五】夏日纪事

  7. 【夏五】挚友变成猫了怎么办

  8. 【夏五】The dark inside me

  9. 【夏五】Yesterday once more

 

Somebodyiusedtoknow

  1. 【夏五】克莱因蓝

  2. 【夏五】あなたは…

 

速食动物

  1. 【夏五】Take a walk with me(上)

  2. 【夏五】用魔法打败魔法

  3. 【夏五】(ABO)夏油杰想分手

  4. 【夏五】1路平安(上)

  5. 【夏五】1路平安(中)

  6. 【夏五】1路平安(下)

  7. 【夏五】慈航

  8. 【夏五】知乎体:对象很擅长照顾人是一种怎样的体验?(上)

  9. 【夏五】知乎体:对象很擅长照顾人是一种怎样的体验?(下)

  10. 【夏五】垃圾游戏毁我青春(上)

  11. 【夏五】三次五条悟看穿了夏油杰的伪装,一次他戳穿了

  12. 【夏五】热恋期的情侣都爱发短信吗

  13. 【夏五】小麻烦

 

椛间月

  1. 【夏五】灰塔某知名黑暗哨兵是寡妇

  2. 【夏五】Journey to the snow(1)

  3. 【夏五圣诞24h 16:00】夜问北斗

  4. 【夏五】求一废星区捡垃圾小哥哥的通讯频道&个人ID


心灵基汤

  1. [夏五]Mabel

  2. [夏五]我认识两个你

  3. [夏五]忘记我

 

迪亚

  1. 五条悟条悟条悟

 

情何似无

  1. 夏五/教我!

  2. 夏五/失去咒力的挚友算是猴子吗

 

little pillow talk

  1. [夏五]papico引發的一場求婚

  2. [夏五]氣泡

  3. [夏五]最扭曲的詛咒

 

又可

  1. 【夏五】魔女

  2. 【夏五】逃犯

  3. 【夏五】钢心

  4. 【夏五】十七年蝉

  5. 【夏五】锡兵

  6. 浮桥(连载中)

    01 | 02 | 03 | 04 | 05

 

shining

  1. 『夏五』只有你不存在的世界

  2. 『夏五』祭品

  3. 『夏五』建国之后禁止成精

  4. 『夏五』疼

  5. 『夏五』只是如果

 

Notnot

  1. 《好預兆》

  2. 《你啊你啊》

  3. 《遊園驚夢》

  4. 《當神死的那天信徒們在想什麼》

  5. 《處女航、一》

  6. 《處女航、二》

  7. 《處女航、三》

  8. 《花漠》

  9. 《記一次燈紅酒綠與聖誕驚喜》

 

阿怨怨

  1. 【夏五】留客雨

 

_Ajun_

  1. 【夏五】南柯(上)

  2. 【夏五】南柯(中)

  3. 【夏五】猫喜欢夏油杰(上)

 

倦怠

  1. [夏五]Nostalgia/怀旧

  2. [夏五]一夜狂想(1)

  3. [向哨/夏五] 自我证明/Justify(1)

  4. [夏五]雨袭夏日/Summer Rain(1)

 

花迟_

  1. 【夏五】抱歉啊有钱是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2. 【夏五】喧嚣午后

  3. 【夏五】五条悟自救指南

  4. 【夏五】夏油杰他顶号杀回来了

  5. 【夏五】来一份冬日绵绵冰

  6. 【夏五】谁说性别相同就不能谈恋爱了?

 

月饼-瞎几把写

  1. 【夏五】于新世界中

  2. 【夏五】烂片

  3. 【夏五】动物本能

 

许安枫

  1. 挚友变成超柔软猫猫了(连载中)

    (1) | (2) | (3) | (4) | (5)

  2. 【夏五】祭品

 

兔子吐真剂

  1. 【夏五】关于夏油杰捡到猫这件事

 

钟杨

  1. 【夏五】喜欢拍照的男子高中生特辑

 

小夏

  1. 【夏五】猫科恋爱注意事项(一发完)

  2. 【夏五】最强咒术师的50个秘密(一发完)

  3. 【夏五】永生诅咒(一发完)

  4. 【夏五】犬科恋爱注意事项(一发完)

  5. 【夏五】五条悟泪眼朦胧(一发完)

  6. 【夏五】夏油杰恍然大悟(一发完)

  7. 【夏五】情桃(一发完)

  8. 【夏五】铁A兄弟情(一发完)

  9. 【夏五】猫咪代餐(一发完)

  10. 【夏五】五条悟的屁股究竟大不大(一发完)

  11. 【夏五】夏油太太(一发完)

  12. 【夏五】小羊羔(一发完)

  13. 【夏五】尾巴流感(一发完)

  14. 【夏五】尾巴流感恶化了(一发完)

  15. 【夏五】龙族交配行为研究日志(一发完)

  16. 【夏五】龙族研究日志(一发完)

  17. 【夏五】海洋恋人(一发完)

  18. 【夏五】猫猫宇宙(一发完)

  19. 【夏五】关于暗恋(一发完)

  20. 【夏五】原来六眼可以系统升级吗

  21. 【夏五】猫(一发完)

  22. 【夏五】龙族观测站日常(一发完)

  23. 【夏五r】《锈唇》(一发完)补

  24. 【夏五】小小杰历险记(一发完)

  25. 【夏五】五条悟为爱脱毛(一发完)

  26. 【夏五】小乖(一发完)

  27. 《夏五科普:夏咪五咪交配过程全解!》

  28. 【夏五】抱抱怪(一发完)

  29. 【夏五】○生活和谐指南(一发完)

  30. 【夏五】夏油老师是给佬吗(一发完)

  31. 【夏五】夏油杰们的茶话会(一发完)

  32. 【夏五】神奇小悟博物馆(一发完)


吾辈是猫

  1. 【夏五】狱门疆那块的妄想

  2. 【夏五】狱门疆那块的妄想•后续

  3. 【夏五】狱门疆那块的妄想•后后续


漠花

  1. 死灰复燃(连载中)

    1-2 | 3 | 4 | 5 | 6 | 7

  2. 【夏五】大晦日的雪女

  3. 【夏五】味觉缺失

  4. 【夏五】圣诞节的付丧神

  5. [夏五]论如何处理一具尸体

  6.  末路人(连载中)

    01 | 2 | 3 | 4 | 6 | 7+7.5

 

顾里

  1. 【夏五】你穿旗袍上瘾吗

  2. 【夏五】怎么摸的,展开说说

  3. 【夏五】就要男妈妈

  4. 【夏五】拍摄结束之后

  5. 【夏五】五条悟三次告白失败一次他没有

  6. 【夏五】妈,我爸呢

  7. 【夏五】孕夫打人算群殴吗

  8. 【夏五】去留

  9. 【夏五】是个Omega了不起吗

  10. 【夏五】平安京

  11. 【夏五】你也是没人要的小蛇吗

  12. 【夏五】烟酒禁止令 1~3

  13. 【夏五】别害羞嘛男朋友

  14. 【夏五】套路开始的地方

  15. 【夏五】低血糖

  16. 【夏五】灯光,亮起来

  17. 【夏五】你凭什么不喜欢我

  18. 【夏五】便宜儿子

  19. 【夏五】绝对信任

  20. 【夏五】不能苦孩子

  21. 【夏五】警队一枝花

  22. 【夏五】新世界

  23. 【夏五】恶人自有恶人磨

  24. 【夏五】走,钓凯子去

  25. 【夏五】杀了我

  26. 【夏五】AO授受不亲

  27. Mirror(连载中)

    1 | 2 | 3 | 4 | 5 | 6 

    7 | 8 | 9 | 10 | 11 | 12

    13 | 14 | 15


以下为防杠部分


Q:作者顺序有什么特殊意思吗?

A:没有,看到哪位就先记录哪位而已。

Q:为什么有些作者的文有遗漏?

A:看漏。义务劳动,别要求太多(当然了,在这里还是推荐一下大家点进作者主页翻一下,可能还会有脑洞或者段子掉落)。

Q:下一期什么时候会出来?

A:有空有心情再说,也欢迎推荐作者。

伸缩海豹
独上兰舟٩۹(๑•̀ω•́ ๑...

独上兰舟٩۹(๑•̀ω•́ ๑)۶

独上兰舟٩۹(๑•̀ω•́ ๑)۶

谜题
-哟 这是你女儿吧张婶?都长这...

-哟 这是你女儿吧张婶?都长这么大了呀……

-是呀,今年就八十了,我还在愁今年送她什么礼物呢。去年让她一整天过马路都是绿灯,前年是漂亮的日出,上前年让她五年没开花的茶花开了一整树哈哈~她可高兴了!但今年要更特别一点才行~

-诶 你看你看她还记得你喜欢小菊花呢

-那可不是 我头上这朵也是她今年寄给我的!

-汪!

(图片可以转载,但需注明原作者和出处,不可二次创作,感恩)

-哟 这是你女儿吧张婶?都长这么大了呀……

-是呀,今年就八十了,我还在愁今年送她什么礼物呢。去年让她一整天过马路都是绿灯,前年是漂亮的日出,上前年让她五年没开花的茶花开了一整树哈哈~她可高兴了!但今年要更特别一点才行~

-诶 你看你看她还记得你喜欢小菊花呢

-那可不是 我头上这朵也是她今年寄给我的!

-汪!

(图片可以转载,但需注明原作者和出处,不可二次创作,感恩)

疾速k
“靠近你心的扣子,我拿到咯。”...

“靠近你心的扣子,我拿到咯。”

七夕快乐!杜王町小情侣!(⁎⁍̴̛ᴗ⁍̴̛⁎)

这个图是上周六一天赶出来的专门存在今天发的~现在我正在青海溜达没有时间画图,虽然简单点但是,仗露szd_(:з」∠)_


“靠近你心的扣子,我拿到咯。”

七夕快乐!杜王町小情侣!(⁎⁍̴̛ᴗ⁍̴̛⁎)

这个图是上周六一天赶出来的专门存在今天发的~现在我正在青海溜达没有时间画图,虽然简单点但是,仗露szd_(:з」∠)_


疾速k

东方小朋友节日快乐!

魔改于这只小金毛~

8倍速录屏已经上传到B站~走这里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Gz411i7M1#reply2979065665

东方小朋友节日快乐!

魔改于这只小金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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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木

【欧美群像】

我怕看见诚实的人被迫说谎
正直的人被迫弯腰
痴情的人变得薄情冷漠
直言者被迫噤声
理想主义者亲眼见到理想破碎
谎话连篇者最后的一句真话
奴颜婢膝者最后挺直了腰杆
缄口自保者突然仗义执言
曾遭理想背叛的人最后选择为理想而死
以及玩世不恭者的失态
天真者的城府
叛徒的冲锋
懦夫的勇气

可能的出处

1.
我唯一畏惧的,是诚实者被迫说谎,正直者被迫弯腰,直言者被迫噤声,理想主义者亲眼见到理想破碎。这是我之所以,必须坚持下去的原因
——《犯罪心理》
2018年4月出版,只是出版更新日期不明

2.
网易云音乐评论
最原始的在网易云内好像是在《你笑着流了泪》里2017年的评论,作者允许转载并标明出处,id为【木木丶不会...

【欧美群像】

我怕看见诚实的人被迫说谎
正直的人被迫弯腰
痴情的人变得薄情冷漠
直言者被迫噤声
理想主义者亲眼见到理想破碎
谎话连篇者最后的一句真话
奴颜婢膝者最后挺直了腰杆
缄口自保者突然仗义执言
曾遭理想背叛的人最后选择为理想而死
以及玩世不恭者的失态
天真者的城府
叛徒的冲锋
懦夫的勇气


可能的出处

1.
我唯一畏惧的,是诚实者被迫说谎,正直者被迫弯腰,直言者被迫噤声,理想主义者亲眼见到理想破碎。这是我之所以,必须坚持下去的原因
——《犯罪心理》
2018年4月出版,只是出版更新日期不明

2.
网易云音乐评论
最原始的在网易云内好像是在《你笑着流了泪》里2017年的评论,作者允许转载并标明出处,id为【木木丶不会哭】真正的原文好像是在2016年出现的且原作者已不可考证
谢谢姐妹!!!

3.
微博
太乱了我真的尽力了大家把它当做网络句子可以么

评论里不要为【雷神是不是懦夫】这件事吵架,A4里的他置他的臣民于不顾,喝酒打游戏肥胖,班纳去找他的时候,他害怕了,这就是懦夫,但是最后他还是拿起了他的锤跟斧,锤都承认他,这就是神明的勇气。
也可能是因为截图有点误导吧,但是他一大坨肉做出来的图实在不是很好看所以就截了A3的图,可能懦夫这个词有点重,但是不管是这句话还是故事性,雷神是符合的,而且很多评论小姐妹也觉得雷神用来当最后的压轴虐点完全爆炸
我明白雷神的粉丝对懦夫有点跳,我也是他的粉丝,他能再这么多张里面单独出现我也说了这就是我的私心,我跟你们一样喜欢他,所以绝对不会有什么黑不黑
【我也没想到这个图那么多热度来着有点慌,老福特评论没有置顶,所以在这解释一下应该都能看到,热度降一降了我就删掉】

对叭起,我太难了,真的,我比数学题还难,这个图本意真的就是七夕过了大家一起学吞剑,我做这个也真挺不容易,我有过道歉有过解释,我基本做到理解尊重其他看法,那你们理解理解我吧好不好,我不为出名也不为赚钱我就是假期闲的出水自娱自乐用爱发电产个刀啊
我不太会改变我的想法,当然大家也一样,既然都说服不了对方,你们有觉得不舒服,不接受,什么东西,ooc,我黑粉,那把我❌出去吧,求求你们了不喜欢就别回复了,大家开开心心过暑假多带感对叭对,我还是个孩子我想跟小姐妹一起哭我不想一遍遍解释道歉啊

安托万

我拥抱的光芒扼住我,他却流泪。


我拥抱的光芒扼住我,他却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