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喵豆】偷光
*主长喵视角,有造谣(不是)改编成分
*请勿上升正主谢谢喵~
*摸鱼复健作,ooc致歉TT
——————
一
其实二人一起直播并不是第一次。
长喵又坐在了这个房间里,对着有些陌生的设备,显得格外拘谨。
他有些不安——虽然已经直播很多年,但这种在摄像头前和这么多观众互动的情况还是极少的。
长喵笑着和这个不属于他的直播间的观众们打过招呼,有些忐忑的看着弹幕飞速上滚,好在都是观众们对他热情的回应。
长喵这才稍微放松了些,直到那个人在他身边落座。
豆腐很自然的把一个耳机递给他,笑着和他说:“今天玩恐怖游戏。”
灯光下他的笑容有些晃眼,长喵眨了眨眼,略微转开了视线:“你玩?”
他......
*主长喵视角,有造谣(不是)改编成分
*请勿上升正主谢谢喵~
*摸鱼复健作,ooc致歉TT
——————
一
其实二人一起直播并不是第一次。
长喵又坐在了这个房间里,对着有些陌生的设备,显得格外拘谨。
他有些不安——虽然已经直播很多年,但这种在摄像头前和这么多观众互动的情况还是极少的。
长喵笑着和这个不属于他的直播间的观众们打过招呼,有些忐忑的看着弹幕飞速上滚,好在都是观众们对他热情的回应。
长喵这才稍微放松了些,直到那个人在他身边落座。
豆腐很自然的把一个耳机递给他,笑着和他说:“今天玩恐怖游戏。”
灯光下他的笑容有些晃眼,长喵眨了眨眼,略微转开了视线:“你玩?”
他其实想说的不是这个,但是方才和豆腐对视时莫名其妙的紧张叫他大脑一时宕机,刚出口便觉得自己这个问题有些蠢。
“当然是你玩。我玩过了。”豆腐低头摆弄着,长喵便终于趁着这时才敢更加大胆的看了他几眼。
明明下午刚见过。
长喵想着,瞥见不远处的摄像头,又默默假装在认真的看着屏幕。
实则是,心猿意马,醉翁之意不在酒。
二
长喵被吓得尖叫的时候,尽管豆腐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被长喵的反应逗笑了。
他笑得伏上了长喵的手臂,脑袋抵着长喵的手臂低低的埋了下去。
“你克制一点。”
长喵坐的笔直,面上还带着没来得及散尽的惊恐。
他的动作显得有点僵硬,一半是被吓的,另一半是因为豆腐的动作。
豆腐笑得一抖一抖,还沉浸在方才长喵的表现里,却没反应过来自己的动作其实比屏幕里的鬼让长喵更有威慑力。
他的手怎么有点冰。
长喵偷偷想着,余光默默落在豆腐的脑袋上,最后只能假装清嗓子来缓解内心的局促。
大概因为豆腐会开摄像头,所以这个房间的补光是很足的。
在光里他们可以勾肩搭背,可以抱成一团,也可以这样伏在他的手臂上笑。
但长喵知道这些动作之外,有东西是不能被摆在光下的。
三
这个恐怖游戏有太多出其不意,往往打长喵一个措手不及。
看着墙上的问题,长喵的脑子空白了一下。
他呆滞的看着屏幕,显然大脑CPU正在高速运转。
豆腐看了他一眼,坐在一旁偷偷笑着。
最后长喵纠结的看向豆腐:“你记得吗?”
豆腐笑着回望:“啊?我不知道呀。”
长喵又怔怔的看着豆腐半晌,看着他带着狡黠与无辜的澄澈双眼,在灯光下能倒映出背着光的自己。
直到豆腐凑近了些,直直看着他:“不许看弹幕哦。”
长喵还在发愣,豆腐又故作凶巴巴的凑的更近盯着他的眼睛:“不许看弹幕!”
“包不看的。”长喵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笑着收回视线,开始低头思索游戏里给出的问题。
真的不看。
四
长喵思考思考又思考,终于算出了答案,毅然选择了一条路。
他答对了。
长喵冲豆腐挑了挑眉,脸上的表情意味很明显,如果他真的有猫耳朵和尾巴,那么这会儿应该已经甩着尾巴等着豆腐夸了。
豆腐到嘴边的夸赞在看到长喵的表情时噎了回去,转而颇有些幼稚的道:“肯定看弹幕了!”
“没有。”
长喵早就猜到了他的反应,八年的相处到底还是有些含金量的。所以他只是又把手放在了鼠标和键盘上。
“包是看弹幕的。”
豆腐还在冲着弹幕嘀嘀咕咕,长喵便也吵吵嚷嚷的反驳,在此刻就好像两个喜欢拌嘴的幼稚鬼。
豆腐好像有一种魔力,让长喵一看见他,就想摆出那副有些不甚成熟的、倔强到有些不讲理的样子。
八年来一直如此。
长喵的嘴角不自觉扬了起来,并不突兀,观众们也只以为他是因为这小小的拌嘴而觉得好笑。
五
“Pizza上应该加菠萝吗?”
豆腐念出了那个问题,把脸转向长喵,“你吃披萨加不加菠萝?”
长喵当即道:“不加!加菠萝也太难吃了!”
豆腐指了指屏幕:“那你选吧。”
长喵气势汹汹的向写着“否”的路口奔去,片刻后,他被门后冲出的丧尸吓得夺路而逃。
豆腐还在捂着嘴努力憋笑,当他看见长喵因为紧张坐的笔直的身子时适时开口:“它不让你选否。你只能加菠萝了。”
长喵气的半死,一边开门一边哼了一声:“凭什么!凭什么必须加菠萝!”
游戏给出了回答:“这个问题永远不会带来和平。”
六
在走过第二扇门的时候,长喵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停下了动作,认真的看向豆腐:“你吃薯条沾番茄酱吗?”
“不沾呀。”
豆腐理所当然的回答。
长喵的动作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却又停下了。
七
光——还很亮。
亮堂堂的照着长喵,大概他的一切动作都会在摄像头前无所遁形。
他的那点小心思也是。
八
应该今晚开始前让豆腐搞点氛围把灯关掉的。
长喵偷偷想着,抬起了手。
不能只有我被鬼追呀。
九
长喵张牙舞爪的贴了上去,两人此刻很近很近,近到长喵只要垂下眼睛就能把豆腐看的清清楚楚。
豆腐被笼罩在他的阴影里,却没有反抗,也没有躲避,只是面不改色的坐着。
光,这时有些晦暗不明。
或许是被长喵的抬起的手臂和身体挡住了,又或许是长喵的冲动已经比光更盛。
有点太近了——
有那一瞬间长喵其实想再近一点,反正已经这么近了。
可最后他抿了抿唇,在二人之间距离仅有几厘米的时候停下了。
豆腐忽然抬眼,两双眼睛就这样猝不及防的相对。
十
惊慌的对上平静的,心虚的对上含笑的。
在这遮蔽了摄像头的一小片阴影里,长喵大逆不道的胆大妄为终于被这目光融化成了退缩。
他坐了回去,若无其事的不满道:“为什么不吃番茄酱。”
“不吃。”豆腐又在看弹幕,勾着嘴角。
“你怎么不躲……”
长喵小声说着,试图遮掩心底隐秘的心思差点暴露的尴尬。
豆腐没有回答。
长喵也识趣的没有再提。
十一
心砰砰的跳,擂鼓似的扰的长喵不得安宁。
懊恼不合时宜的冲动,后怕差点被抓个现行。
光还是很亮,方才鬼迷心窍似的偷来的几秒钟在回想时却很漫长,够他艰难的做出决定,再到有些不甘的半途而废。
十二
一路打到结尾,长喵才终于彻底放松下来,冷汗淋漓的手从鼠标上松开:“不会这游戏最后再来吓你一下吧?”
“不会的。”豆腐当即道,却没想到话音刚落,屏幕上又猛地窜出一个黑黢黢的鬼头。
伴随着恐怖的音效,刚放松下来的豆腐猝不及防被吓的一抖。
“……”
豆腐本能般的回头看长喵,面上还带着惊魂未定。长喵也几乎是同时回过头与他对视。
片刻沉默后二人一齐笑了起来,眼里映着彼此笑容,笑作一团。
“我忘了……”
豆腐干嚎着靠在了椅背上,长喵也笑着看向了弹幕。
也好。
他偷偷想着,又瞥了一眼头顶的灯光。
—end—
【风餐露苏】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卢凌风x苏无名
#一点鸡零狗碎的日常
#oc归我啦【鞠】
南州的月和长安的没有多少区别,偌大的司马府无需登高,在当院里就能看见月,不过卢凌风素来喜欢月圆的时候上房顶,离那圆盘近一点。
这是他小时候留下来的习惯,久而久之被家里人叫成毛病。起源于他那时跟着大将军习武,一套剑法左右舞不到位。圣人对太子也算上心,挑的师父都是个顶个的军中好手,要求也甚为严厉,经常把他的双手双脚都敲肿了。
所以才会赌气,小公子爬了房顶,坐在那任凭怎么喊都不动,愣是把乳母吓晕了才肯下来。
只是此时,再没有了能被他吓晕的乳母,就连从小生活的长安都拜别了。卢凌风心中无气是假的,他始...
#卢凌风x苏无名
#一点鸡零狗碎的日常
#oc归我啦【鞠】
南州的月和长安的没有多少区别,偌大的司马府无需登高,在当院里就能看见月,不过卢凌风素来喜欢月圆的时候上房顶,离那圆盘近一点。
这是他小时候留下来的习惯,久而久之被家里人叫成毛病。起源于他那时跟着大将军习武,一套剑法左右舞不到位。圣人对太子也算上心,挑的师父都是个顶个的军中好手,要求也甚为严厉,经常把他的双手双脚都敲肿了。
所以才会赌气,小公子爬了房顶,坐在那任凭怎么喊都不动,愣是把乳母吓晕了才肯下来。
只是此时,再没有了能被他吓晕的乳母,就连从小生活的长安都拜别了。卢凌风心中无气是假的,他始终相信太子并非那冷情薄血之人,此计只为保他性命。可是在堪比流放的漫长道路上,卢凌风还是钻了自己的牛角尖,他深知自己性格,所以有一段时间为了不误伤收留他的苏无名,他选择性的闭了嘴,营造自己意志消沉的样子。
身上有伤,火气淤积,卢凌风上路没多久就黑着脸发起了热。他不说话,苏无名就也不说话,只是趁他夜里昏睡的时候摸进了房间。
常年习武的人反应都快,卢凌风几乎是马上抓住了苏无名伸过来的手,把人捏的嗷嗷叫。
“啊啊!我给你叫了大夫,生病不丢人,你这病拖不得!”
“叫大夫便叫大夫,你这个总是喜欢不请自来的毛病什么时候改!”
“改不掉了。”
苏无名对付一个生病的武官也有些困难,他亮了一盏小烛灯,明晃晃的照亮他的眼,以及眼里的一丝狡黠。卢凌风曾经不止一次觉得这家伙像只狐狸,从前也是,现在也是。
“你什么意……!”
冷不丁的一阵阴风从背后袭来,卢凌风一个没注意着了道,三根金针齐刷刷的落位,他的心跳顿时快了起来,内里一片翻江倒海,胸口的闷痛让卢凌风再也忍不住了,他皱着眉,一张脸憋的暗红。
“习武之人讲究五行八脉,你那伤都打在腰上,本就搓断经络难以愈合,现下再不治,我怕你日后落得一个瘸子,那裴小姐还嫁给谁?!”
“苏无名!”
“裴侍郎就这个一个闺女,那是千金,配你一个瘸子,多不好看!”
“你再……”
“还没吐?再给他来一针。”
卢凌风背后的大夫很无语,这是扎豆腐吗?豆腐不嫩再来一下?
不过好在,卢凌风自己争气,一张唇来回抿动纠结了半晌,张嘴咳了一大口污血。苏无名原本想躲的,可是这一样鸡贼的家伙摁着他,不让他躲开一步,伸手接了一掌。
“好气血。”
“给我…滚…滚出去!”
卢凌风不知道自己是气昏的还是内伤通了被扎晕的,等到醒来的时候身上的热气消了,伤口被重新包扎,浑身上下,再没有一处不舒服的地方。
他试着握了握拳头,却发现手边多了一个重物,自己一动,它就歪去了一边。
卢凌风扭头垂眸,发现是苏无名的脑袋。这人怎么没有回去睡?好端端的在他这卖弄,卢凌风很少会欠人人情,这会心情复杂到了本家,不知道说什么好。
苏无名被晃这一下也就醒了,一夜未休息好,他的脸色微黄,看着比他还病气,不过他本人并不在意,打着哈欠爬起来,还伸了个懒腰。
“醒了啊?”
卢凌风翻身,不理他这个废话。
“你下个月的俸禄没了,我得买一身新衣服,你看,你昨夜吐的,跟平白无故让我簪花似的。”
“你也可以不管我。”
“然后整个范阳卢氏来找我要交代?卢将军,你的命可比我金贵多了,得罪不起啊。”
“……没有那么夸张。”
苏无名已经出门去了,卢凌风斜着躺了一会,有些烦躁的把他身旁的另一只枕头丢去了地上。苏无名有通透人心的本事,有这种本事的人,要么身居高位繆然众生,要么就跟这家伙一样,游历世间,入目过人。他不得不承认的是苏无名有真本事,而且他的脾性,他的一些品德,是当今少有的。也许就是因为这个而烦躁,卢凌风出身王公,自幼身边就不缺这样会自作主张的人,不过唯独在苏无名这,他生不起来大气。
对方很了解他,此去经年更是游刃有余。明明苏无名只是伸出来了一只手,可是卢凌风时常觉得,就是这只手把他圈禁了。
他像一只深陷猎人兽笼的虎,被人逗弄还毫无还手之力。生来长这么大,卢凌风第一次觉得自己很无力,他厌倦这样的生活,也厌倦自己这样的状态。
那种厌倦一路跟随他南下,不管路上发生了多少事儿,卢凌风都没有完全把它排泄掉。一如今夜,他收到父亲家书,字里行间也是因为知晓了他擅自插手长安之事被免官流放,给家里人丢脸的斥责,还说不如让他早些回家去娶妻生子,免得在外面给一个地方小官做打手,掉了祖宗排面。
范阳卢氏,是皇商,自前朝时便吃的皇粮,历代入仕经商,卢凌风虽然行末,但本家嫡系,身上所扛仍然不少。
“一轮明月当空照,我们家参军倒是爬的不高,你再努努力,上那棵槐树给我瞧瞧?”
卢凌风的思绪随风乱飞,只听背后有人捏着腔调,慢吞吞的来了一声嘲讽。他正是脾气不好,说话自然也好听不到哪去。
“你当我是猴儿?耍猴也要给猴钱吧?”
“三钱,你爬一下?”
“苏无名,你别得寸进尺。”
他怒气十足的回头,却见苏无名扒着梯子,有些不忍下视的僵硬,好像恐高一般。不过也是,这房子不低,让文官来爬,属实为难人了。
“上不来就下去,丢人。”
“我不是上不来,只是之前随狄公游历,在荆州遇险,让人,在城墙上头朝下挂了半宿,再站在这,有种怀旧。”
“你找我什么事儿?快说。”
苏无名目光只是往下瞥了一眼就把眼睛闭住了,他强忍着自己发抖的两腿,让自己的上半身看上去十分正常,再说了,他今天本来也不是来找事儿的。
“喝酒,熊刺史送来了一坛好酒。喜君到底是个女孩子,薛环又太小,我只能找你了。”
“……我是候补。”
“差不多呵呵……你别动我梯子!”
苏无名原本站的稳,但他能感觉到有一阵风迎面刮过来,瓦片轻响,是卢凌风过来了,还恶劣的伸手攥住了他的梯头。
熊玩意力气忒大,稍微一动苏无名就得无风抖三抖。
“我就动了,苏司马要不跳下去?”
“你下个月俸禄在我手,你这算是,算是……”
“谋财害命,不行吗?”
卢凌风的口才也是今日不同往日,苏无名气急了就睁开眼,他这才发现卢凌风的脸就在眼前,而他本人根本就没有把梯子推出去。
星眸剑眉,笑的很是爽朗。他也就占了一张讨便宜的脸,属实狡诈!
苏无名咬咬牙,硬着头皮往下爬,卢凌风饶有兴趣的瞧着,看着他蹿的比兔子都快。
“酒不喝了?”
“不喝了,跟别人喝酒要钱,跟你喝酒要命。”
“那不行,我想喝,下去等我。”
苏无名眼中写满了“我等你奶奶个熊”但等卢凌风两三步下来的时候,他本人还是抱着分装好的两个陶泥小酒壶,在楼下剥炒熟的花生米。
“罗记的,薛环那小家伙也特别会吃,味道还不错。”
他的脸色很臭,卢凌风自然知道他是为什么而臭,利利索索接了酒抓了一把花生米,在下他一阶的台阶坐下来。
“你家里给你来信了?”
“你怎么知道?”
“喜君说的,你看见那信就皱眉。我说,不如我给你放几天假,你把喜君小姐领回去,就说是你未过门的婚妻,她是裴侍郎千金,你们家人不会再为难你的。”
“不。”
卢凌风灌一口酒,拒绝的干脆,他扭头看向等着看好戏的苏无名,眉头皱的老高。
“你能不能别老编排我瞎话?你们读书写字的,怎么那么像八婆?”
“此言差矣,我只是关心下属。再说了,英雄救美那么多次,就隔一张窗户纸,你捅破了又怎么样?”
“你那么聪明,掐指算算,我是救她多还是救你多?招这个道理来看,你是不是也得以身相许啊?”
这酒的确是好酒,卢凌风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苏无名激住了,竟然张嘴来一些有的没的话。他扭头,苏无名正倚靠在栏杆之上,晃悠悠笑眯眯,那表情活像费鸡师见了鸡,有点放光的味道。
“哦,你喜欢那一口。”
“我没有。”
“不丢人的,男风自前秦就开始了,这有什么的。”
“苏无名。”
“在这,两三句话你就着火,我不逗你逗谁?”
这对话越来越奇怪,卢凌风忽然没了再看他的勇气,扭头偏去一边,他没有和苏无名喝过酒,现在只希望,苏无名醉了,明天不再提起这件事情,这分明是他的口误。
“我曾经有一对好友,他们便是这龙阳对交。”
卢凌风没搭腔,苏无名就自顾自的说着。
“那时候我跟随狄公在凉州断案,那两位好友皆是军中将领,后来案子破了,那两位好友却没能一起回来。都尉派人搜寻,却在沙漠深处,找见了他们。”
“原来其中一位在追敌途中身受重伤坠马而亡,而另一位,为了抢回他的尸身千里奔袭,独战百人,最后力竭而亡。这算是殉情吧?你看,男人之间也未必不能出这样的情深似海,你想找人试试吗?也许费鸡师能有旁门左道……”
“闭嘴。”
苏无名不是第一次被这么吵,可是却是第一次实打实的真听了话。卢凌风好一会没等到他再出言调侃自己,忍不住回头瞧他。结果却发现,这人抱着酒罐子睡着了,看来酒量真的不好。卢凌风坐直了身板,他喝掉最后几口酒,心里莫名的庆幸,也莫名的失望。
片刻,他不再胡思乱想什么,起身放了罐子,将人毫无形象的扛在肩上丢回了他的卧房。
翌日一早,卢凌风早功的时候没见到薛环,找人的时候才从管家那知晓费鸡师带着薛环出去给司马买药了。
好端端的,不过是一顿酒,吹了吹这半冬的小风,怎的人就病了?卢凌风推开碍事儿的管家,大步推门进去,苏无名的房间里确实充斥着一股他从未闻过,却又化不开的药苦。
“几两酒你就不行了?可别是要讹我。”
“哪儿能啊,真不是故意的。”
苏无名在床上趴着,手里还拿着几份府事看着,笔墨纸砚被他挪到了榻边的小几上,红色的朱砂沾在了他指缝,让卢凌风看着不顺眼。
“别批了,少一天不会死。”
“这叫在位尽事,卢参军吃饭了吗?我这翁里还有点热粥。”
“没胃口,你怎么回事?昨天两口风就给你吹成这样了?”
苏无名早起应该是梳洗过的,平时棉衣穿着看不出来,这会只剩下中衣,原本就瘦的薄弱,脸上还一点血色都没有,嘴唇都是干的,他时不时的舔一下,也没有起到什么润色是作用。
“我之前说过,早些年狄公遭人下……”
“那是真的?”
“那还有假?谁没事儿编故事玩。”
卢凌风定定的看着他,苏无名忽然有种自己给自己挖坑往里跳的感觉。他无奈的笑了笑,润笔继续。
“我生病,你没胃口,要不我给你找几个面若玉冠,体态良好的小杂役到你跟前伺候着,总比我这病怏怏的看着讨人喜欢,然后你就有胃口了。”
苏无名一语让卢凌风额头的青筋都蹦了起来,感情这人还记得,都病成这样了还不忘了戳自己痛处,他们两个可真是既生瑜何生亮,不死不休了。
“苏无名,你还是就这样死掉吧。”
“啧啧,不愧是连青楼红馆都没有去过的公子,这么禁不住逗。”
要不是不能,卢凌风真想给苏无名的脑袋摁进这砚台里洗洗,还真是,人越熟说话越没有顾及。外面的那群家伙肯定不知道苏无名内里的臭脾气和睚眦必报的嘴,他气的简直心血膨胀,马上就能吐出来。
“不用,请人还要花钱,我觉得眼前这个现成的就挺好。苏司马好好养病,你好起来,我也就有胃口吃饭了。我这是关心上司,您要是一命呜呼了,我找谁要俸禄呢?”
卢凌风要走了,走前还颇为亲昵的帮他拢了拢被子,俯身过来的时候苏无名本就惨淡的脸色雪上加霜,隐隐冒出来的绿气。
“你也是最熟悉我的,性子就这般,说话也不中听。所以你就别往心里去,待会药来了好好吃药,苏司马,没有你,我当真活不下去啊。”
外面传来咣当一声,费鸡师和薛环一大一小从屏风后面冒出来,满脸木色,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苏无名的笔啪嗒一下落在府务上,唯有卢凌风泰然自若,伸手还贴心又亲昵的帮他往耳后别了一下头发。
“苏司马,珍重身体,白天还有要案处理,我晚上再来看你。”
苏无名一口老血淤积心头,吐不出来咽不下去。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卢凌风就是他这辈子的克星!
——tbc——
【GO】Bye Bye Baby Blue-完结
【反转AU】
【恶魔亚茨/天使克鲁利】
在伊甸园的时候,亚茨拉菲尔是爱克鲁利的。他想弄明白这种不同于神性之爱的世俗爱,于是偷吃了一口苹果。
一个天使至此堕落,堕天的烈火把他的心烧成空壳。
【正文】
【1 】
很多人在第一次见到安东尼·J·克鲁利时,并不会觉得他像个天使。
在人类固有的印象中,天使应该有更和善的面庞和更圆润的身体曲线,他们聚在上帝身边或在受难的可怜人面前显形,头上顶着光环,温顺地垂下眼睛。
这并不是说克鲁利看起来不和善,他只是有点过于“光鲜”了。安东尼·J·克鲁利有漂亮的红色卷发,在傍晚或者正...
【反转AU】
【恶魔亚茨/天使克鲁利】
在伊甸园的时候,亚茨拉菲尔是爱克鲁利的。他想弄明白这种不同于神性之爱的世俗爱,于是偷吃了一口苹果。
一个天使至此堕落,堕天的烈火把他的心烧成空壳。
【正文】
【1 】
很多人在第一次见到安东尼·J·克鲁利时,并不会觉得他像个天使。
在人类固有的印象中,天使应该有更和善的面庞和更圆润的身体曲线,他们聚在上帝身边或在受难的可怜人面前显形,头上顶着光环,温顺地垂下眼睛。
这并不是说克鲁利看起来不和善,他只是有点过于“光鲜”了。安东尼·J·克鲁利有漂亮的红色卷发,在傍晚或者正午的阳光下,那些发卷像是硕大的、镶着金边的深红色玫瑰花苞。他的颧骨很高,鼻梁过于笔挺,戴着墨镜,下颌的线条过于锋利,上唇太薄而下唇过于饱满,这样的唇部线条显然更适合亲吻情人的面庞而不是信徒的额头。
总之,当这样一位漂亮先生穿着黑色或深灰色西装走在街头时,当他开着本特利老爷车从拐角处呼啸而过时,没人会认为他是个天使。天使应该像悬在海湾上的月亮,而不是一颗燃烧的流星。
但很不幸,克鲁利确实是个天使。
如果有人见过他藏在墨镜后的眼睛,或许就会相信这一点。他的眼睛是金色,上面覆着几千年的尘埃和灰烬,疲惫在眼底凝成龟裂的河床。
人类不会有这样的眼睛,短短几十年的苦难不会让他们眼中的灰烬厚得令人绝望。
做一个天使原本算不上什么不幸,但前提是你得做个好天使,或者,你得把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从自己脑子里丢出去。克鲁利擅长丢弃有具体形状的东西,比如在人间生活所需的大多数日用品,他的公寓总是空得像个精装样板间。至于那些没有具体形状的东西——感情、记忆和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他不知道该怎么把它们丢出去。
伦敦最近的天气不是很好。雨水太多,空气里凝着沉甸甸的水汽,地面总是湿的。克鲁利不喜欢这样的天气,潮湿沉闷的环境让他没法清楚思考很多事情,虽然他知道眼下自己最不需要的大概就是思考。但从理论上来说,他应该是喜欢雾和下雨天的,他是条蛇。这是克鲁利跟绝大多数天使——除他之外的所有天使——都不一样的地方。
在大概六千年之前,天堂里的天使们经常讨论这个话题,并认为这是上帝对克鲁利的惩罚。上帝曾派他去伊甸园看守一棵苹果树,后来,树上的苹果少了两个。
这的确是惩罚,克鲁利希望这惩罚能更重一些。在对天使这个身份感到疲惫和绝望之后,他曾用大概三百年的时间寻找让自己堕落的方法,并进行了很多尝试。但在路西法的叛乱结束之后,天堂似乎并没有裁员计划。他最后总是要回天堂去领几份表格,对自己的行为做出解释和检讨,然后把填写好的文件装进袋子里,由一只尾羽很长的白色大鸟送回到天堂里去。
但做一个天使还是有些好处的。克鲁利承认,在最初,的确曾发生过一些非常美妙的事情,比如和亚茨拉菲尔有关的事情。在那些过往被时间冲刷得彻底变味之前,它们的确是十分美妙的。
克鲁利是在很久之前的一个下午见到亚茨拉菲尔的。
那时人间空荡荡的,人类最初的始祖依旧生活在伊甸园里,“时间”的概念也还没有那么精确。亚当和夏娃一般只会说,现在是早上、下午、傍晚或者晚上,但克鲁利不一样。他有一枚金怀表,所以知道当时是下午四点,怀表是上帝在时间之初赐给他的。那时他穿白袍子跪在一片悬于夜空的水域上,从亮白色的光团那接过这件精致漂亮的小东西。
“这是什么?”他问。
“怀表。”数千个声音一同回答。
“用来干什么的?”
“用来分割时间。”
克鲁利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很好奇,然后冲亮白色的光团笑起来:“时间——不错,我喜欢这个东西。首先,我得告诉他们什么是时间。”
于是,“时间”诞生了。
克鲁利那时还是深受上帝喜爱的,在众多天使里,他大概是最聪明的那个。全能之主赋予他想象力和创造力,又叫他司掌时间。红头发的天使在虚空中漫游,创造出行星、恒星和大大小小的星云。后来上帝创造了人间,于是他佩着金怀表降落在那,把人间的时间分成年、月、天、小时和分秒,又划分出四季。
当地球上的时间开始流动时,上帝吩咐他留在那。
“我在西方建了座花园,人类居住在花园里。”千万个声音自云端降下,“园中有一棵果树。你要看着它,不能让任何人靠近。”
“人类长什么样?”克鲁利问。
“跟天使差不多。”
“好吧。”克鲁利耸耸肩,“但是——这有点不讲道理,全能之主,为什么不把这棵树种在月球上?月球上没有人类。”
全能之主没有回答。
“冥王星上也行。”红头发天使打了个响指,“或者半人马星系的某颗星星上,我前阵子刚把它们安排好,那也没有人。”
全能之主依旧没有回答。克鲁利知道祂离开了。于是他朝头顶挥了挥手,然后去西边找那座花园。
看守苹果树的工作很无聊。在花园里,克鲁利每天花很长时间睡觉、晒太阳或者跟动物聊天,并试图和花园里的每一株植物沟通。但植物很难沟通,它们讲话总是不得要领,也没什么逻辑,这让红头发天使有点恼火。
恼火是一种类似“愤怒”的情绪,这并不是天使的美德,但说实话,他向来不太关心到底什么才是天使的美德。
那天下午四点,当亚茨拉菲尔从一片灌木丛后面走出来的时候,克鲁利就正在对一株鸢尾发脾气。他用只有自己才能听懂的语言和鸢尾进行十分激烈且相当不友好的交流,做出很多浮夸的手势,然后——他看到灌木丛后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你好。”毛茸茸的脑袋说,“我打扰你们了吗?”
“呃,什么?”克鲁利把目光从鸢尾身上移开。他立刻意识到自己面前正站着另一个天使,那对没怎么好好打理过的翅膀就是很好的证明。这名天使有双蓝眼睛,头发是浅金色,手里握着一颗黄色水果。
“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蓝眼睛天使抿着嘴,指了指克鲁利,又指向鸢尾,“虽然不知道你刚刚在说什么,但你似乎在和它交流。”
“你听错了。”克鲁利抬起下巴,回答得很流畅,“我什么都没说,天使一般不和植物交流,尤其是我这么聪明的天使。”
然后他向对方走去,表现得高贵且迷人:“我是克鲁利。”
“亚茨拉菲尔。”蓝眼睛天使回答,“全能之主派我来守卫这座花园的入口,就在东边。”
克鲁利对这个名字表示赞赏。事实上,他感觉自己已经开始喜欢亚茨拉菲尔了,能在这座花园里找到一个可以沟通的同类总是好的。
亚茨拉菲尔把他手里的黄色水果——上面有几个牙印——递到克鲁利面前:“要尝尝吗?只有人间才能找到这个东西,夏娃叫它‘梨子’,美味极了。”
蓝眼睛、浅金色头发和一颗带牙印的梨子,组成了克鲁利对亚茨拉菲尔的第一印象。梨子确实很好吃,红头发天使在此之前从来没吃过什么东西。理论上来说,天使并不会感到疲惫、口渴或者饥饿,但正如克鲁利享受睡眠一样,亚茨拉菲尔非常享受吃东西。那段时间他们在伊甸园里尝试了很多种食物,多数是果子,有时克鲁利会去舔藤蔓或者花瓣,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当发现美味的食物时,亚茨拉菲尔的蓝眼睛会特别亮。
“上帝在创造我们时会赐给我们特定的美德。”克鲁利说,“祂给了我好奇心和创造力,我猜,给你的一定是——品尝美味的天赋。”
“其实不是。”亚茨拉菲尔咽下两颗浆果,“全能之主给我的是爱。”
“爱能带给你什么?”
“不知道,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我的确对一切都充满了热爱,人间的绝大多数东西都很可爱。你看,我爱美味的食物,也爱阳光和风,蜜蜂、飞鸟、花栗鼠和溪流边的野兔都很可爱,亚当和夏娃也很可爱。”
“我呢?”克鲁利眨巴着眼睛。
“你当然很可爱。”亚茨拉菲尔回答得很自豪。
“不是这个,我当然知道我很可爱。我是问,你爱我吗?”
“这是什么问题,我最爱的就是你了。”亚茨拉菲尔笑的时候喜欢向两边抿着嘴角,下巴上有一小块可爱的凹陷,“我总觉得我对你的爱稍微有点特殊,和我对其他事物的爱不太一样,但我还说不清那是什么。”
然后他又咽下两颗浆果,把手掌里剩下的果子递到克鲁利嘴边:“总之,爱让我感觉很快乐。”
克鲁利从亚茨拉菲尔手里叼走一颗浆果,像啄食的鸟,然后双手叉腰冲头顶的葡萄藤大喊大叫。当时还是春天,葡萄并不会在春天结果,负责划分四季的红头发天使最清楚不过了。但亚茨拉菲尔没吃过葡萄,他希望他能尝尝葡萄。于是几分钟之后,一串串黑葡萄沉甸甸地从藤蔓上垂下来,特别饱满,晶莹剔透,还带着霜。
在几千年后,克鲁利经常梦到鸢尾花、浆果、灌木丛后探出头来的蓝眼睛天使和黑葡萄,这都是些荒唐且可笑的东西。原则上来说,天使并不会做梦,他认为自己会做梦是因为那被上帝赋予的该死的想象力,又或者是因为他记性太好。人类也会做梦,他们也会梦到过去的事情,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几十年的生命并不会给他们留下太多可以在梦中回味的事情,人类的快乐和痛苦都有尽头,当死亡来临的时候,一切欢乐都会被释放、所有痛苦都会迎来解脱。
克鲁利的回忆有六千年,而他的生命和时间本身一样漫长。解脱不会降临,对他这样的天使来说,从来不存在解脱。
从这些荒唐且可笑的梦中醒来时,他总会很想念亚茨拉菲尔。克鲁利躺在床上翻看手机日历。他们五天之前刚刚见过面,最好再等上一段时间。再等五天,或者三天,至少是两天……再等至少两天他就去找那个蓝眼睛混蛋。
与亚茨拉菲尔见面这件事对他来说有点像是“噩梦的开始”,但噩梦也是梦,噩梦至少可以给他一个逃离现实的机会。凌晨三点半,克鲁利在床上翻了个身。他不知道噩梦和现实哪个更令人疲倦。
手机铃声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
天使的确会使用移动通讯设备,克鲁利喜欢与时俱进。他有一部最新款的触屏手机,银灰色,音效和拍照功能都非常出色,内存卡永远不会满。
电话是亚茨拉菲尔打来的。红头发天使按下接听键,同时用手背遮住眼睛。他不喜欢这种巧合,让他感觉自己像个小丑。
“亚茨拉菲尔。”克鲁利的声音是干哑的。
“嗨,亲爱的,晚上好。”亚茨拉菲尔的声音像加沃特舞曲一样轻快,“希望没打扰到你——我肯定打扰到你了——但我们现在最好聊聊。”
“……现在是凌晨,三点半。”
“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你已经醒了。你想在哪见面,公园还是我的书店?或者我去找你,这样你就不用跑出来了。”
多贴心啊。克鲁利听到自己胸腔内部发出一声叹息。
“公园。”他回答,“给我半小时时间。”
“对不起,这是个玩笑。”亚茨拉菲尔笑了,“我擅作主张来找你了,亲爱的,来给我开门吧。”
咚、咚、咚。
有人在敲门。
克鲁利把手机扔在床上。他的确很想念亚茨拉菲尔,但他还没做好和他见面的准备。在有些时候——尤其是在他刚刚从关于鸢尾花、梨子和黑葡萄的梦中醒来时——他有多想念亚茨拉菲尔,就有多不想见到那双蓝眼睛。
但他现在没有选择的余地。
克鲁利把身体从床上拖起来,穿深灰色的丝绸睡衣,披散着头发。他把头埋在手掌里做了三次深呼吸,然后站起来,赤着脚踩在地板上。地板很凉,他公寓里的地板总是很凉,甚至连床铺也是冷的,一条蛇的体温实在不足以为自己创造温暖舒适的被窝。
他从卧室里走出来,然后穿过客厅和门廊,打开公寓的门。
亚茨拉菲尔站在门口,穿着牛津鞋和浅咖色三件套,浅金色卷发像柔软的羊羔绒。
“嗨,亲爱的,我能进来吗。”
克鲁利点点头,避免去看亚茨拉菲尔的眼睛:“你想跟我说什么?”
“你真冷淡,我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的。”穿牛津鞋的客人抱怨,“没什么特殊的,只是来告诉你——我刚刚把撒旦之子送到塔德菲尔德了。”
红头发天使被自己的呼吸噎住了。一个惊喜,不管是亚茨拉菲尔的来访还是这个消息。他转过头,最终还是无可避免地对上那双蓝得不可思议的眼睛。他的客人有双很漂亮的眼睛,蓝得很纯粹——过于纯粹——它们在微笑,但里面没有任何属于人类或其他造物的情感。
那双蓝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你说什么?”
“撒旦之子。”亚茨拉菲尔在房间里踱着步子,“我刚刚把撒旦之子送到塔德菲尔德了,在一家小医院。整个过程很轻松,没费什么力气,只需要打几个响指让碍事的人晕过去……我就是来跟你说这件事的。”
克鲁利没有说话。
“你怎么了?”亚茨拉菲尔双手背在身后,在思考几秒后侧过头抿起嘴巴,“你不会怪我吧,亲爱的,毕竟我是个恶魔啊,这是我的工作。”
【2 】
人类身体有一套固定的生物钟,他们需要靠睡眠和休息来消除疲惫,按理说天使并不需要这些。但克鲁利感到疲惫,他总是很疲惫。
凌晨四点半,太阳还没有升起来,伦敦的夜空是蓝紫色,雾在行道树和建筑物之间弥漫。亚茨拉菲尔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热可可,用奇迹把氤氲水汽变成一个又一个圆滚滚的小球。克鲁利坐在对面,手边放着早已冷掉的咖啡。
“亲爱的,你的咖啡冷了。”恶魔说,“需要我用奇迹帮你加热一下吗?如果你想,我也可以用地狱火帮你热咖啡。”
他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克鲁利没有理会关于咖啡和地狱火的话题。他把握成拳的左手抵在太阳穴上,左侧手臂和肩膀支撑着半个身体的重量,另一侧身体完全坍塌下去。亚茨拉菲尔没等来回应,于是他放弃沟通,继续用水汽做出更多圆球。
几分钟之后,克鲁利终于开口了。
“所以,按照不可言喻的计划,这就是一切毁灭的开始……”
“没错。”
“敌基督是怎么降临的?”
亚茨拉菲尔想了一会儿,然后笑了:“跟我想象中不太一样,我原本以为敌基督长得会像个小小的恶魔,有尖角和尾巴那种,或者像我一样有一对焦黑的翅膀……”
克鲁利发出一声极低的叹息,比街上的雾还要轻一些:“所以,敌基督看起来和人类婴儿没什么不同,你是想说这个吗。”
“不是,亲爱的,你一定想不到。”恶魔笑得弯起眼睛,笑声像个孩子,“敌基督只是一团黑色的光,一粒种子。”
天使吞咽了一下,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按照撒旦的指示来到一间产房,一位人类女士在几分钟之前刚刚成为母亲,那时她睡着了,婴儿就在旁边的摇篮里。”
“所以你——”
“啊,是的,我把那颗种子丢在半空,然后它落在婴儿的额头上,最后消失了。”亚茨拉菲尔抿了口热可可,发出心满意足的叹息,“他们说撒旦之子会在十一岁那天获得力量,然后四骑士会听到召唤,天启就开始了。但我听说瘟疫最近退休了,他——”
“所以,”克鲁利感到太阳穴里埋着一团躁动不安的闪电球,“你——你们把一个普通的人类婴儿变成了撒旦之子。”
“是的。”亚茨拉菲尔点点头,蓝色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他并非生来就是撒旦之子。”天使感到自己右侧的身体正更多地塌陷下去,“他原本只是个普通的人类婴儿,是你们把他变成——”
“撒旦之子。”在说出这句话时,恶魔的语调依旧很轻快。
克鲁利把身体完全陷入沙发里。他很疲惫,眼下的情况比预料当中还要更糟糕一些,他需要更多来自外界的支撑。太阳穴里的闪电球依旧在跳动,它每一次闪烁都会产生很多细小电流,当这些电流顺着神经蔓延向脊柱、指尖和足心时,克鲁利只觉得绝望和麻木。
“你不开心吗?你好像不喜欢听我说这个。”亚茨拉菲尔把杯子放在茶几上,双手规规矩矩地握在一起,显得很乖顺。他眨了眨眼睛,克鲁利面前早已经冷掉的咖啡开始沸腾,然后翻滚的深棕色液体平静下来,水汽晃晃悠悠地蒸腾而上。
“喝杯热咖啡吧,亲爱的,别想撒旦之子的事情了,我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的。”恶魔抿着嘴微笑,下巴上有一小块可爱的凹陷,“想想看,我也并非生来就是恶魔,不是吗?”
亚茨拉菲尔找到克鲁利的时候,红头发天使正把自己挂在橡树上打瞌睡,头发和树枝缠在一起。
“克鲁利?”他站在树下,手里捧着一把樱桃,“你醒着吗?”
克鲁利晃了晃腿,发出一连串黏糊糊的鼻音:“现在醒了。”
“抱歉。”亚茨拉菲尔想捂住嘴巴,但他捧着樱桃,腾不出手来,何况现在再捂住嘴巴实在很多余。
“什么事?”红头发天使打算坐起来,但他的头发和树枝实在缠得太紧、难舍难分。于是他趴在树枝上,装出根本不打算起身的样子,尽量让自己酷一些。“酷”是他最近新发明的词。
“亚当和夏娃最近有点奇怪。”亚茨拉菲尔把樱桃举高了一点,“你能下来吗?我给你带了樱桃,非常美味。”
抱歉,我下不来,我的头发被树枝缠住了——一个聪明的天使当然不会这么说。他趴在那,趴得一动不动且好整以暇,趴得没有露出半点马脚,但亚茨拉菲尔依旧在几秒钟之后看出了破绽。他用袍子兜住樱桃,然后打了个响指,缠在克鲁利头发里的树枝乖乖缩了回去。“聪明天使”悻悻地从树上跳下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在落地时摆出非常迷人的姿势,对亚茨拉菲尔露出他完美的下颌和锁骨。
“亚当和夏娃怎么了?我觉得他们最近挺好的。”
“是挺好的。”亚茨拉菲尔在坐在树荫里,挑了几颗特别大的樱桃递给克鲁利,“但他们——好得有点过头了。”
“上帝会很开心的。”克鲁利挑着眉毛耸耸肩。
“我刚刚看到他们在河边的灌木丛里拥抱对方,特别、特别深情且激烈的那种,然后他们开始……”在几秒钟后,亚茨拉菲尔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措辞,“他们开始和对方分享自己的口水,嘴巴和嘴巴贴在一起,还会发出非常陶醉的声音。”
克鲁利黄澄澄的大眼睛眨了眨:“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上帝啊,我不知道。”蓝眼睛天使惆怅地说,“我没有你那么聪明,如果你亲自去看看,可能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这夸奖让红头发天使很开心。
“而且他们在做这件事的时候释放出了很多很多的爱。”亚茨拉菲尔做了几次急促的深呼吸,“我从来没感受过那么多爱,它们和其他的爱都不一样。”
“不同于你对世间万物的爱吗?”
亚茨拉菲尔摇摇头:“亚当和夏娃的爱要比那重很多,而且非常浓烈,天啊,我被熏得有点晕乎乎的。”
克鲁利咂咂嘴:“这有点不对劲。爱是上帝赐给你的美德,你应该是所有天使里最懂爱的那个,因为爱而感到眩晕实在不是很酷。”
“什么是酷?”
“我新发明的词,用不了多久它就会流行于人间。”
“好吧。”亚茨拉菲尔看着克鲁利,眉毛向两边撇下去,鼻子皱巴巴的,“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我觉得亚当和夏娃之间的爱,有点像是我对你的那种爱。”
“什么?”
“我说过,在所有造物中我最爱的就是你了,我对你的爱有点不一样。”蓝眼睛天使说,“我不知道要怎么描述,但它的确更像是——亚当和夏娃制造出来的那种爱,它很沉。”
这句话让克鲁利觉得有些奇怪,但“奇怪”是好的,“奇怪”说明他对于亚茨拉菲尔来说多少有点特殊。他们躺在树荫里吃完樱桃,然后睡了个午觉,直到几只不安分的斑鸠打算在亚茨拉菲尔毛茸茸脑袋上做窝。
那天晚上他们回到苹果树下,克鲁利发现树上少了一颗苹果。在刚来到伊甸园时他很无聊,无聊到每天都要数一遍树上的苹果,它们一共有67颗。现在,树上只有66颗苹果。
“这些苹果有什么特殊的吗?”亚茨拉菲尔问。
“上帝说它能让人变得更聪明,看清黑白、明辨是非什么的。”克鲁利说,“但祂交待过,要我守着这棵苹果树,不能让任何人靠近。”
“你猜会不会是什么人偷吃了苹果?”
“显然是这样。”
亚茨拉菲尔的脸垮了下来:“这一定不是什么好兆头,全能之主会不开心的。”
“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克鲁利耸耸肩,“上帝只说过不能让人靠近,又没说过不能让人吃……再说,吃一颗能让人变聪明的苹果有什么不好呢?种在花园里的苹果就是给人吃的,否则为什么不把它种在月球上。”
然后他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蜷进用干草和嫩枝铺成的卧榻上:“我困了,天使,睡觉吧。”
“你为什么要叫我天使?你也是个天使,天堂里有很多天使。”亚茨拉菲尔暂时不打算思考关于苹果的问题了。他在克鲁利身边仰卧下来,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肚子上。
“不知道,这么叫很顺口。”克鲁利迷迷糊糊地把脑袋放在亚茨拉菲尔肩膀上,“你比他们都更像个天使。”
“或许是因为我有很多爱?”
克鲁利没有回答。他发出一串黏糊糊的鼻音,迫不及待地奔向睡眠。有亚茨拉菲尔在身边时,他总能睡得很好。
第二天,夏娃是这么跟亚茨拉菲尔说的。
“我们的确吃了个苹果。”她穿着用藤蔓和叶片编织的衣服,“味道好极了,而且它让我们明白了很多东西……”
“比如衣服的重要性?你以前似乎没想过要给自己做件衣服。”天使问。他坐在夏娃身边,摆出很谦逊的姿态。
夏娃笑了:“没错,这是其中之一,但跟我们获得的其他东西相比,衣服根本不重要。”
“我并不后悔偷吃上帝的苹果。”亚当把夏娃揽进怀里,“我们之前只是无忧无虑地在花园里玩乐,但现在,我们无比真实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当这两名人类拥抱和对视的时候,亚茨拉菲尔在空气里捕捉到了许多让他感到陌生的情感。无论是在天堂还是人间,这种情感之前从未出现过,它们复杂得完全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在这些情绪当中他唯一熟悉的只有爱——非常沉重的爱,和伊甸园里随处可见的爱不同,但跟他对克鲁利的爱很像。
亚茨拉菲尔向亚当和夏娃道别,走到花园中央的苹果树下。负责看守苹果树的红头发天使不在那,他想克鲁利大概在其他什么地方打盹,或者是在和植物交谈。
66个苹果挂在枝头,硕大饱满,呈非常鲜艳的红色。
亚茨拉菲尔吞咽了一下。
他的确很想尝尝苹果的味道,但这是次要的。重点在于——重点在于他要弄明白自己对克鲁利的爱是怎么回事。
只是一个苹果而已,能出什么错呢。亚茨拉菲尔看着头顶的苹果。克鲁利说过,种在花园中央的苹果就是给人吃的,否则为什么不把它种在月亮上呢。
于是他摘下一个苹果,很谨慎地咬了一口。
只有一口。
【3 】
“所以,你对我的爱不是神性的爱,而是世俗的爱,是这个意思吗?。”克鲁利坐在草地上,身边放了很多花花草草。
“对。”亚茨拉菲尔点点头,样子有点窘迫,“天啊,我知道这么说有点突兀,一个天使根本不应该对另一个天使怀有世俗的爱。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
克鲁利摇着头发出一连串鼻音。
“真的?”
“真的,我甚至挺开心,这说明我对你来说是特殊的。”
亚茨拉菲尔在一声很轻的感叹后晃了晃脚踝,像一只终于放松下来的兔子。克鲁利知道,如果这个蓝眼睛天使有兔子耳朵,那他的耳朵现在一定会软趴趴地垂在脑袋两侧。
“我并不觉得人类之间这种世俗爱有什么不好。”克鲁利把花草捏在手里,尝试把他们编成花环,“他们吃了苹果,然后才诞生了世俗的爱,对吧?上帝说过苹果可以让人变得更聪明,所以世俗爱才会比上帝赐给我们的爱更复杂,也更沉一些,显然领悟这种爱需要更高的智慧。”
“也需要一个更完整的灵魂。”
红头发天使咧着嘴笑起来:“一个更完整的灵魂,我喜欢这个说法。对我的爱让你比以前更完整了吗?”
“我认为是这样,对你的爱让我更加完整。”亚茨拉菲尔看着头顶的一朵云,“上帝赐给我们的爱不会产生任何负担,它只会让我获得快乐。”
“那你对我的爱——世俗的爱——它给你带来了什么?”
“它也给我带来了很多快乐,非常、非常多,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常常因为过于巨大的快乐而感到恐惧。我第一次知道爱可以产生恐惧和负担。”
“有什么可恐惧的呢?”现在,克鲁利的花环差不多编好了,他对自己的作品还算满意。
“我怕这种快乐最后会消失,怕自己得不到回应,尤其怕自己的爱会让你为难,甚至怕和你分开。我知道这个想法很荒唐,但你每次跟我说‘明天见’的时候我都会感到恐惧,如果明天我见不到你呢……还有,我害怕人类的爱会让我慢慢变得不再像我自己。”亚茨拉菲尔的脸有些红,“让我害怕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亲爱的。”
“‘亲爱的’是什么意思?”红头发天使看向亚茨拉菲尔,眼睛睁得很大。
“这是人类之间的称呼。”亚茨拉菲尔努力挤出一个积极的微笑,“用来称呼自己最爱的人。”
这个称呼让克鲁利发出一连串鼻音。他觉得颧骨有点烫,于是低头继续编花环,让垂下来的红头发把脸挡住。
“你喜欢我这么叫你吗?”蓝眼睛天使问,语气很真诚。
克鲁利胡乱点头。
“如果我对你的爱让你觉得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我会控制好分寸。”亚茨拉菲尔听起来非常谨慎,“我知道问题出在我身上,我不该对你抱有这种爱意,如果——”
克鲁利在这时把花环扣到了亚茨拉菲尔脑袋上,扣得迅速又精准,完全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
“亲爱的,这是什么?”
“花环。”克鲁利跪坐在亚茨拉菲尔面前,头发乱糟糟的,眼睛里的金色向四周漫开,“我跟夏娃学的,她说她给亚当送过花环。”
亚茨拉菲尔扶着花环眨了眨眼。
“人类会给自己最爱的人送花环,我觉得很酷,所以想送一个给你。”克鲁利揉了揉鼻子,颧骨上的红色越来越明显。
“所以你把我当做——”
“你能教我什么是世俗的爱吗?”
“什么?”
“我想知道什么是世俗的爱,你能教我吗?”克鲁利又问了一遍,“我很聪明,很快就能学会怎么回应你的爱,你完全没必要被爱带来的恐惧困扰。”
亚茨拉菲尔又眨了眨眼睛。然后他的眉毛和嘴角向上扬,眼睛弯成浅滩处的海湾,光斑在蓝色的海面上跳跃。
“当然可以。”他说,“我有很多很多爱,我们可以慢慢来。”
那段时间亚当和夏娃之间的关系越来越亲密,两个天使经常看到他们在河边、树荫下或者灌木丛里拥抱,制造出大量的爱。在这期间,克鲁利也的确学到了很多东西。
伊甸园里的天使像两只小兽那样熟悉彼此的味道,然后学着通过肢体接触来表达那些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情感。克鲁利发现亚茨拉菲尔的身体很柔软,那个蓝眼睛天使的手臂、肩膀、双腿和躯干跟他脸上的表情一样柔软。当他们拥抱的时候,克鲁利会觉得抱着自己的是一团暖融融的阳光,或者一朵被太阳晒得很蓬松的云。
他们第一次接吻的时候,亚茨拉菲尔的味道——阳光、山林和果香——在克鲁利嘴角上引发了一场小型骚动,让他想把这个吻继续下去。于是他压在亚茨拉菲尔身上,笨拙但急切地张开嘴伸出舌头。蓝眼睛天使对克鲁利的行为感到惊喜,他不知道他的爱人在这件事上学得这么快、这么主动。当这个吻逐渐变得不那么“纯洁”的时候,克鲁利的确意识到他们制造出了很多非常沉重的“爱”,同时有一些相当复杂且陌生的情感开始发酵、膨胀,然后快速扩散。
“我好像有点晕,我从来没感受过这么多爱,还有其他东西。”他趴在亚茨拉菲尔身上,眼睛有点失焦,但亮得惊人。
“我也有点晕,亲爱的。”亚茨拉菲尔的胸口快速起伏,“世俗爱和神性的爱不一样,它——”
“它的确很复杂,非常经得起琢磨,酷极了。”
“没错,”亚茨拉菲尔吞咽了一下,“而且我必须承认,世俗爱伴随着欲望。”
“我记得上帝说欲望不是天使的美德,它是种罪。”克鲁利迷迷糊糊地在蓝眼睛天使胸口摸索,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找到什么,“但是——天啊,这感觉很好。如果一定要说它是种罪,那我一点都不介意跟你一起——”
“我不认为这是罪。我爱你,我对你的欲望只是爱的附属品,如果欲望产生于爱,那么它就……”
“那么它就不是罪?”
亚茨拉菲尔点点头:“当然如果你不想——”
“我特别想。”克鲁利打断了他,“我知道亚当和夏娃是怎么做的,我们也可以和他们一样。”
“但是天使没有性别。”蓝眼睛天使按住在自己肩膀上摸来摸去的、极不安分且不知收敛的手。
“天使没有性别,除非他们动了什么念头。”克鲁利坐在亚次拉菲尔肚子上,把乱蓬蓬的头发甩到背后,傻乎乎地笑起来,“来吧,我现在对你有特别多念头。”
亚茨拉菲尔喜欢慢慢来。他原本准备用几十年——甚至是几百年——的时间来教克鲁利什么是世俗的爱,但他红头发的爱人显然是个急性子。
在一切结束之后,克鲁利的第一句话是这么说的:
“真不明白上帝为什么要说这是一种罪,我感觉很好,每个天使都应该学会什么是世俗的爱。”
亚茨拉菲尔被逗笑了:“加百列一定不这么认为。”
“所以加百列永远都无法拥有这么棒的体验。”
“我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会——”亚茨拉菲尔还是没法把这件事坦然说出来,他看向克鲁利,眼睛湿漉漉的,“亲爱的,我们不是非这么做不可,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
“可我想。”红头发天使翻了个身,趴在草地上,“你给了我很多爱,我担心你得不到足够多的回应。”
当他这么说的时候,意识到世俗的爱的确会带来一些“负担”,所以它才会那么沉重,但这份重量同样非常美好。
上午九点钟,亚茨拉菲尔站在克鲁利的穿衣镜前,用他口袋里的手帕擦去沾在嘴角的透明液体,然后把领结打理平整。他哼着歌,是一支加沃特舞曲,节奏轻快。
“你要走了吗?”克鲁利问。他用被弄脏的睡衣盖住小腹和腿,右侧脚踝上有一圈淤青。
“是的,亲爱的,我还有点事要做。”恶魔露出甜美的微笑,“谢谢款待,美味极了。”
克鲁利躺回沙发上,不知道该说什么。对他来说,过去的五个多小时是一场灾难,极其荒唐的那种,无论是敌基督、亚茨拉菲尔还是他自己——他不该答应恶魔的请求,尤其不该在这种时候答应。
亚茨拉菲尔喜欢人间的食物,比如可可、可丽饼、牡蛎和丽兹酒店的小蛋糕,但这些东西只能为他带来味蕾上的享受。恶魔是以欲望为食的,当他真正感到饥饿的时候,需要吞下大量欲望,而亚茨拉菲尔发现克鲁利的欲望尤其美味,对他来说是最理想的食物。
他们之间的这种“合作关系”持续了上千年。当亚茨拉菲尔感到饥饿的时候,他会来找克鲁利,然后用自己那些恶魔的小把戏从天使身上榨取出很多欲望,再一滴不剩地把它们吞噬,在进食过程中发出满意的轻哼。
对亚茨拉菲尔来说,这件事跟“性”无关,跟“爱”也没有任何关系——克鲁利花了几千年的时间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他只是单纯需要进食,要用欲望来填充饥饿。但他进食的过程看上去的确过于亲昵且暧昧,足以把克鲁利拉入回忆里,他会在回忆中沉没然后窒息。
“在至少一星期之内我都不会再感到饥饿了。”亚茨拉菲尔咂咂嘴,像在回味某道令他难忘的甜品,“那么,再见?”
克鲁利没有回答。他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腰和大腿酸得厉害,身下黏糊糊的触感很不舒服,而且很冷。如果是从前——在亚茨拉菲尔堕落之前——会有个蓝眼睛天使在这时抱住他,给他很多个吻,在他耳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地说话。那些话大多没什么逻辑,主要是关于他到底有多爱克鲁利,以及他有多希望他们之间能永远都维持这种关系。
克鲁利不知道亚茨拉菲尔还记不记得这些。堕天并不会抹除或篡改一个天使的记忆,但会让一个天使觉得那些事情根本不重要,而根本不重要的事情是很容易被遗忘的。
现在,克鲁利对自己几小时之前的决定感到后悔,他不该答应亚茨拉菲尔做这种事。但如果“不答应”和“后悔”有用的话,如果他真的“不想”答应的话,那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完全不会发展成今天这个样子。天使用一张毯子把自己从头到脚裹起来。问题就出在这里,问题在于克鲁利实在很怀念“爱”,而和亚茨拉菲尔之间的亲密接触能给他造成许多关于“爱”的错觉。
他知道自己过于沉迷被爱的错觉了,他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厌恶。
“我觉得我们应该聊聊。”克鲁利对亚茨拉菲尔的侧影说,“关于撒旦之子,我们得聊聊。”
“改天吧。”恶魔说,“我还有些事要做。”
“我有点冷。”
在说出这句话之后克鲁利立刻后悔了,他是条不长记性的蛇,愚蠢至极,又可悲得无药可救。
亚茨拉菲尔重新系好领结,眉毛弯成一个相当愉悦的弧度,声音轻快:“现在是夏天,你不应该觉得冷。”
他过于纯粹的蓝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像两块玻璃。
然后他离开了。
克鲁利闭上眼睛。他听到亚茨拉菲尔哼着加沃特舞曲离开公寓,关门声在客厅里回荡。
【4】
克鲁利有辆很漂亮的本特利老爷车,纯黑色,保养得很好,没有掉漆,也没有一丝划痕。当他没什么事可做又觉得公寓里实在太冷太空的时候,就会开着车出去兜风。对他来说,这辆车提供的空间刚刚好,不会太狭窄,也不会空旷得让人不知所措。
在把车开到路上的时候,克鲁利从来不会想他今天要去哪或者要干什么,他喜欢漫无目的地在伦敦闲逛,也有时候会一路把车开到附近的小镇上去。大多数人类都很喜欢自己的车,他们尤其喜欢在工作之后回家之前一个人坐在车里,享受十几分钟短暂的、无人打扰的清净和悠闲。热衷于消费者心态洞察的市场营销专家把私家车称之为生活中的“第五空间”,认为工作之后回家之前在完全属于自己的“第五空间”里发一会儿呆对心理健康十分有益,可以更好地缓解压力,并致力于打造更舒适、私密的“第五空间”。克鲁利对营销学没什么兴趣,在他看来,大多数市场营销行为的目的都是将消费者变成自认聪明且品位卓绝的傻子,但他的确在很大程度上赞同“第五空间”的说法。不管世界有多糟,至少他还有他的车……自从汽车被发明出来,人间多少变得比以前更可爱了一点,克鲁利甚至又开始乐观地认为一切都会慢慢变好,他总会时来运转,他只需要耐心等下去。
大天使长加百列突然出现在副驾位上的时候,克鲁利正在听皇后乐队精选集。其实他更喜欢地下丝绒和披头士乐队,偶尔也想听听舒伯特和莫扎特,但他的车对皇后乐队实在很着迷,拒绝播放任何其他乐队或乐手的歌。
“好久不见,克鲁利。”加百列说。
克鲁利握着方向盘的手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老爷车在发出一串尖锐刺耳的鸣叫后歪歪斜斜地冲向人行道。他们头顶的交通指示灯是红色,一对年轻情侣正过马路,后面跟着几个吵吵闹闹的学生。克鲁利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踩刹车。他最终停在路边,本特利前轮压在人行道横线上,钝痛感缠绕着脚踝向小腿肌肉蔓延。
“加百列,”红头发天使吞咽了一下,“我不喜欢你这样突然出现。”
“作为上司,我没必要在到访之前通知你。”大天使长在副驾位上坐得笔直,“而作为下属,你不应该这么跟我说话。”
“你至少应该挑挑时间,我在开车,路上有很多行人——”
“别抱怨了,人间每天都会发生很多起交通事故,全能之主不会介意这个,我也不介意。”
克鲁利什么都没说。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双手离开方向盘,把车载音响的音量调高。加百列是那种非常典型的天使。“典型”是指,人类会觉得他看上去就像个天使,而他的言行举止和思考方式也的确完全符合一个天使的作风。人类对“天使”的认知存在很多误解,比如慈悲、博爱、怜悯和善良,比如所有天使都是热爱人间和人类的——这大概是因为人类需要从这些被美化的认知中获取心理安慰——几千年之前这的确是天使的美德,上帝曾亲自将慈悲和善良赐予祂最得意的神圣造物,但那毕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六千年的时间足够改变天使们对人类的态度。
加百列看着人行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声音里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情感:“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是那么喜欢人类,克鲁利,人类让天堂很失望。”
“天堂——我们——也曾让人类很失望,还记得蛾摩拉和大洪水吗?”
“我解释得还不够多吗,蛾摩拉和大洪水是为了洗涤罪恶。”
“好吧。”克鲁利耸耸肩,“随你。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人类对我们的信仰远不如从前那么虔诚了,克鲁利,我想你对此要负主要责任。”加百列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沓精致小巧的便签,“三百年之前我就提醒过你,米迦勒预见了一些不好的东西,人类的信仰会受到挑战,而我们必须提高警惕。”
“我提高警惕了,警惕得很。”红头发天使用右手食指敲打着方向盘。
“但结果显然让人不那么满意。”
“我做得足够多了。”克鲁利开始对这场谈话感到厌烦,“为什么不反思一下自己呢,加百列,天堂最近几百年又做了什么?”
然后他故意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侧头对加百列挑起眉毛:“啊——我想起来了,你组织所有天使们观看了不止一次《音乐之声》,让他们‘越过千山’,然后成立天堂唱诗班,用歌声来赞美全能之主的伟大奇迹。”
“那么你在做什么呢。”加百列并不介意下属的挑衅,他依旧微笑着翻阅便签本,“宗教审判所那次你做得不错,全能之主似乎很开心,但其他时候——尤其是这三百年——你似乎主要是在和你的旧情人厮混。”
克鲁利喉咙里发出一串模糊不清的杂音。
交通指示灯由红色转为绿色,他踩下油门,把车开上一条弯道。
“你不知道自己现在闻起来有多糟,克鲁利。”加百列笑了,用人类的审美标准来看,他的微笑非常迷人,“你浑身都是那个恶魔的味道……我猜他今天早些时候一定刚刚去找过你,对吧?但愿他能满足你,毕竟你很贪心,而且似乎很喜欢这种龌龊的关系和勾当。”
克鲁利没有回答。他吞咽了一下,一个急刹车把本特利停在街边,向加百列侧过身:“如果你不是来传达新工作的,那么请不要再浪费我的时间。”
“你的幽默感哪去了,克鲁利?你那引以为豪的幽默感呢。”加百列的语气的确像是在开玩笑,“我听说撒旦之子降生了,你的旧情人也和这件事有关。”
“我不喜欢你提到亚茨拉菲尔的语气。”
“怎么了,我以为你们关系很好呢,两个天使之间的世俗爱——现在是天使和恶魔之间的世俗爱了——令人感动,不是吗?上帝的惩罚都没能让你放弃他,如果你对工作也有这么执着就好了。”
“闭嘴,不要再把亚茨拉菲尔扯进我们的谈话里。”克鲁利知道他的威胁对加百列来说根本没有威慑力。
“好吧,听你的,我们不聊你的旧情人了,说回撒旦之子吧。”大天使长似乎认为自己表现得足够通情达理且贴心。
“撒旦之子是昨天晚上被送到人间来的,但他并不是一个婴儿,只是一颗种子。亚茨拉菲尔——”克鲁利在提到这个名字时停顿了一下,“亚茨拉菲尔按照地狱的指示,让一个普通的人类婴儿吸收了那颗种子。”
“十一年之后那个吸收了种子的男孩会获得力量,他会召唤天启四骑士,然后世界末日就开始了。”加百列摊开双手,“我们等了六千年,克鲁利,这是我们和地狱之间最后的较量。”
红头发天使麻木地点头。在伦敦上空徘徊多日的乌云散开了,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里钻过来,玻璃建筑和地面上的积水反射着阳光。有几个孩子从他车窗边跑过去,他们手里拿着冰淇淋,笑得很开心。
“你好像不太高兴。”加百列把便签本放回到上衣口袋里,“有什么不好呢,待在人间是上帝对你的惩罚,如果这个世界毁灭了,如果我们战胜了地狱,你就可以回到天堂里。这是个将功补过的好机会。”
然后他抢在克鲁利开口回答之前打了个响指,滑稽地皱起眉头:“难道这惩罚让你爱上人间了吗?还是说,你舍不得你的旧情人,所以不希望战争爆发?”
他是故意的。
红头发天使盯着方向盘,声音被拉成一条直线:“直接告诉我该怎么做吧,我不想继续跟你聊这些东西了。”
“我很欣慰你能把注意力放在工作上,如果你能早点明白这个道理,一切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了。”加百列露出友好而诙谐的笑容,“我们希望你能盯着敌基督,让那个孩子顺顺利利长大,直到他获得力量推动世界末日。”
“他无论如何都会长大的,没有我也一样。”克鲁利靠着车窗,把上半身的重量压在玻璃上。
“人类的躯体很脆弱,不堪一击。疾病、意外、交通事故、饥饿……甚至是食物中毒,想杀死那个人类男孩太简单了。”加百列显然对人类躯体的脆弱程度感到鄙夷,“所以我需要你盯着他,暗中给他一点保护,让撒旦之子顺利长大。”
“如果他死了,世界末日就会中止,是吗?”
大天使长点点头:“如果那个人类男孩死了,种子就会回到地狱,和你无形体化之后回到天堂一样。地狱必须重新挑选时机和合适的人选,然后派个恶魔把撒旦之子带到人间,再等上十一年。那很麻烦,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都不希望这种事发生。”
“你们想要战争。”克鲁利藏在墨镜后的眼睛斜视着加百列。
“这并非我们的选择。四骑士必须被召唤,必须有一场终结一切战争的战争,这是——”
“不可言喻的伟大计划安排好的?”
加百列向后仰起头:“真高兴你还记得不可言喻的伟大计划。”
这不是那种你随随便便就能忘掉的东西。克鲁利收回视线。车载音响还在播放皇后乐队精选集,是首关于此生挚爱的温柔歌曲。他曾和亚茨拉菲尔一起听这首歌,听了很多遍——在克鲁利的坚持之下——结局让人不是很愉快,而他并不认为这是亚茨拉菲尔的错。
在这之后加百列又吩咐了些其他东西,多数是关于如何保证撒旦之子顺利长大获得力量,以及如何让人类对天堂的信仰更虔诚坚固一些。克鲁利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漏什么,他只觉得疲惫。
最后,大天使长在他肩上拍了拍:“把你的注意力放在工作上吧,克鲁利,我相信上帝对你还是仁慈的,你曾经是祂最喜欢的天使。”
“谁知道呢,上帝曾经也很喜欢人类。”克鲁利回答。
加百列沉默了一会儿。他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比以往要更低沉一些:“抱歉,我刚刚对你的态度不太好,但是——你真不应该再把心思浪费在亚茨拉菲尔身上。”
克鲁利看向大天使长,右手食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最后两下,然后安静下来。
“你知道亚茨拉菲尔堕落的时候——我很抱歉——堕天时的烈火把他的心烧空了。”加百列抿了抿嘴,“亚茨拉菲尔的确曾经是我们当中最懂‘爱’的那个,‘爱’是上帝赐给他的天赋,他有很多情感……但现在那些情感已经不在了,克鲁利,现在的亚茨拉菲尔只是一个空壳。”
“谢谢,你不用提醒我这个。”克鲁利的声音像块玻璃,坚硬但易碎。
“你其实什么都明白,只是——”
“闭嘴,加百列。”
“好吧。”加百列耸了耸肩。他对克鲁利说祝你好运,然后在一个响指后离开了。
克鲁利等了几秒钟,确定大天使长不会半路折回来,然后在一声叹息后把额头靠在方向盘上。亚茨拉菲尔的心在堕天时被地狱火烧空了,那里面的情感——所有的爱以及其他情感——都和他的光环一起变成了灰,最后沉入奔涌的、沸腾的岩浆。没有人比克鲁利更清楚这件事了。
本特利还在播放皇后乐队的歌,它今天似乎偏爱浪漫轻柔的旋律,于是决定单曲循环《Love of my Life》。
十一年。还有十一年一切就结束了,无论是他的爱还是持续了六千年的惩罚。上帝的赦免或者重新回到天堂对他来说并不是解脱,死亡才是,他过于漫长的生命本身才是折磨。克鲁利知道自己会在战争中毫不犹豫地跳进恶魔燃起的地狱火,那样他就真的解脱了,这种解脱的代价是“人间从此将不复存在”。
但他很喜欢人间,亚茨拉菲尔——曾经的亚茨拉菲尔——也非常、非常喜欢人间,他和亚茨拉菲尔之间的全部故事都发生在人间。
他可以选择解脱,但那未免太自私了些。
克鲁利在弗雷迪·墨丘利的歌声中闭上眼睛。除了疲惫之外,他什么都感受不到。
夏娃的肚子逐渐大了起来,亚当说她腹中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他们的孩子,两个天使对此感到好奇。克鲁利那段时间经常拉着亚茨拉菲尔去找夏娃,他小心翼翼地触摸夏娃鼓起来的肚子,然后把耳朵贴在上面,希望能听到这个新生命发出的声音。
“我从来没见过人类的孩子。”他在说出这句话之后立刻笑起来,“显然,因为世界上只有你们两个人类,我刚刚说的东西真蠢。”
“没关系,我也没见过。”夏娃坐在柔软的草甸里,用双手托着肚子,“我很好奇我们的孩子会是什么样……你见过刚出生的兔子或者小山羊吗?”
“见过。湿漉漉的小东西,有点丑,但——”
“但很可爱。”亚茨拉菲尔抿着嘴笑。
克鲁利发出一阵怪声:“天使,你刚刚笑得像只母山羊。”
“母山羊也很可爱。”蓝眼睛天使回答得很真诚。
“我不是那个意思,但是,”克鲁利做了几个手势,“算了,没什么。”
亚茨拉菲尔跪坐在夏娃旁边,把一个祝福送给她还未出生的孩子:“人间生物繁衍后代的方式总让我觉得非常美好,尤其是见证了你和亚当之间的那种感情之后……你们的孩子是因为爱而诞生的,这个新生命诞生于爱。”
这番话让夏娃有点难为情,但她知道该怎么反击。
“你也有你的爱人,不是吗,亚茨拉菲尔?”她用两根手指分别指向亚茨拉菲尔和克鲁利,“出于各种意外和巧合,我‘不小心’撞见过你们在灌木丛里……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你们弄出的声音太大了,实在让人很难忽视。”
蓝眼睛天使脸红了。
“我们是跟你和亚当学的,非常感谢。”克鲁利呲着牙笑起来,看上去有点傻。
“我从来不知道天使也会寻找爱人。”夏娃向两个天使凑近,丝毫不打算掩饰自己的好奇,“你们看起来似乎都是男人,我对你们之间的事好奇极了,能给我讲讲吗?”
“呃,”亚茨拉菲尔举起一根手指,然后又悻悻地放下来,脸上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朵尖,“首先,天使都是没有性别的,除非他们动了什么念头。所以——所以我们得先学会爱,然后明确我们对彼此的感觉。如果那确实是爱,如果我们都存在这个念头,那么——”
“你们也会有一个孩子吗?”夏娃问。
“不好意思,什么?”两名天使异口同声。
“我和亚当相爱了,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一个诞生于爱的新生命。”她把双手放在肚子上,“我不知道天使是不是也能拥有——”
风从草甸间穿过,米迦勒披着白袍降临在花园里,矗立于夏娃和两个天使面前。这位有着人类女性形态的大天使昂着头,手中握了一柄亮白色的利剑,目光落在夏娃隆起的肚子上。
“嗨,米迦勒,好久不见。”克鲁利快活地跟大天使打招呼,“天堂里最近还好吗?我创造的星星怎么样了?”
“我不是来跟你谈论星星的,克鲁利。”米迦勒回答。她把目光从夏娃身上移开——带着某种属于胜利者的姿态——看向克鲁利和亚茨拉菲尔,声音和视线都像极了她手里那柄剑:“我原本是来向你们传达上帝的旨意,路西法准备发动一场叛乱,上帝希望你们能回到天堂里去。但是现在——”
“路西法?”克鲁利挑起眉毛,“路西法挺好的,我跟他聊过几次天。他为什么发动叛乱?”
“我不喜欢被打断。”
“好吧,抱歉,请继续。”克鲁利笑着耸耸肩,认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亚茨拉菲尔在这时扯住了克鲁利的袖子。他嗅到一些不太好的东西,闻起来像火焰或者燃烧的灰烬,枯槁且干燥。对亚茨拉菲尔来说,这种味道很陌生。自从被上帝赋予生命开始,他嗅到的绝大多数气味都非常美好,让人心情愉快,而这种干燥枯槁的气味会产生恐惧和焦灼。
克鲁利回握住亚茨拉菲尔的手。他什么都没闻到,但显然他的爱人有点紧张,克鲁利认为亚茨拉菲尔需要来自他的安慰。
“我来的路上恰好经过那棵苹果树,克鲁利,上帝命令你好好看守的那棵。树上的苹果少了两个,我猜,是被什么人偷吃了。”
“少了两个?”红头发天使把眉毛挑得很高,“米迦勒,你一定是数错了。”
他感觉亚茨拉菲尔把他的手握得很紧,掌心在慢慢升温。
“一个合格的天使从不说谎。”米迦勒昂起头,“其中一颗显然是被夏娃和亚当偷吃了,这两名人类已然触犯上帝的禁忌。至于另一颗,克鲁利,我希望你能做出解释。”
克鲁利依旧不觉得那两个苹果有多重要:“我不觉得那是上帝的禁忌,上帝把苹果树种在花园里,种在花园里的苹果当然就是用来吃的。如果真的不想让任何人吃到树上的苹果,为什么不把它种在月亮上?”
“这是上帝对你们的考验。”
“可人人都有好奇心啊。你不觉得比起考验,这更像是上帝的诱导吗?”红头发天使飞快想出了一套说辞,“如果上帝没说过不能吃苹果,人类可能根本不会注意到苹果,但祂特地强调过不能吃苹果,这实在让人很好奇。”
然后他笑着向米迦勒靠近,试图让这位总是很严肃的同僚放松下来:“放松点,米迦勒,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你在我面前放一个写着‘千万别按我’的巨大红色按钮,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按下它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
“收起你的小聪明,克鲁利。”米迦勒不为所动,“另一颗苹果在哪,我希望你做出解释。”
“是我吃的。”亚茨拉菲尔说。
米迦勒和克鲁利同时向他看过来。蓝眼睛天使依旧握着克鲁利的手,握得很紧,因紧张而强迫自己露出尽可能轻松的笑容:“对不起,我有点……嘴馋了。然后我趁克鲁利不在的时候偷偷吃了一颗苹果。”
“一个玩忽职守的天使,和一个贪吃的天使,还有两个不听话的人类。”米迦勒得到了让她满意的回答,“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向全能之主解释了。”
【5 】
米迦勒离开之后,克鲁利花了很长时间在安静的灌木丛里安慰亚茨拉菲尔,让那双焦虑不安的蓝眼睛慢慢在亲吻和拥抱中平静下来。
“你本可以不用那么做的。”克鲁利靠在亚茨拉菲尔怀里,红头发乱成一团,“我们就说那颗苹果丢了,被小山羊吃了,被松鼠偷了,被飞得太快的鹦鹉撞下来滚到兔子洞里去了。”
“但它确实是我偷吃的。”亚茨拉菲尔吸了一下鼻子,眉毛撇向两边,“我不希望你因此受到惩罚,亲爱的,你是无辜的。”
“能有什么惩罚呢?”
“我不知道。”亚茨拉菲尔叹了口气,“但米迦勒很严肃,我想上帝真的不希望有人偷吃祂的苹果……我大概犯了个错。”
“是嘛,你犯了什么错?”
“我偷吃了上帝的苹果。”
“你只是为了弄明白你对我的爱,然后教我到底什么是那种——特殊的爱。”克鲁利从亚茨拉菲尔怀里爬起来,“这是个正确无比的决定,非常酷,我不觉得你有做错什么。”
“但天使的确不应该明白什么是俗世的爱。”亚茨拉菲尔在草地上躺下来,把克鲁利垂在他胸口的红头发卷在手指上,“俗世的爱没那么纯粹,它有欲望,而欲望不是天使的美德……上帝觉得它是种罪。”
红头发天使皱着鼻子发出一连串怪声:“如果欲望来自于爱,那它就不是罪——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然后他倒在亚茨拉菲尔身上,手脚并用抱住他的爱人,像只抱着树干的树袋熊,或者一只八爪鱼:“我不管,一旦知道什么是世俗的爱,我就再也不想要神性的爱了,它太空洞。我们是相爱的,现在反悔已经晚了,你别想甩开我。”
亚茨拉菲而被逗笑了,克鲁利的头在他颈窝里乱拱,乱蓬蓬的红头发弄得他很痒。两只小鹿从他们身边跑过去,四肢细长、步子轻快,在林地里留下两声稚嫩清越的鹿鸣。亚茨拉菲尔把手掌放在克鲁利背脊上,认为他的爱人实在有点瘦,能感受到皮肤下凸起的骨头。
“我有个问题。”克鲁利说。
“什么?”亚茨拉菲尔歪着头看向克鲁利。海草一样的红头发,漂亮的高颧骨和性感的下巴,一双比星辰还要亮的金眼睛。他想自己永远——无论一个天使的“永远”有多长——都不会忘记这幅景象,也不会停止他的爱。
“苹果好吃吗?”
“……我没想过你会问这个。”
“好吃吗?快告诉我,我很好奇。”克鲁利在他怀里动得像只不安分的兔子。
亚茨拉菲尔闭上眼睛回忆了一会儿,然后说:“非常美味,亲爱的,它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了。”
亚次拉菲尔在苏活区有一家书店。他的店在街角,并不起眼,也算不上干净整洁,薄薄的一层灰尘是书架上的固定装饰,店里堆满各种各样可以被称之为“古董”的摆件和小玩意。比起书店,它其实更像是一座仓库,只是这座仓库恰好也卖书。
恶魔喜欢囤积东西。每个新的百年,都会有一些人类的小发明进入他的生活,比如手表、银质餐具、鼻烟壶、钢笔和小挂钟,亚茨拉菲尔喜欢把这些东西留下来。他的收藏越来越多,而且逐渐厌倦了带着一堆东西在大地上像候鸟那样迁徙的生活。大概两百年之前他决定留在伦敦,于是从上任主人手里买下这间小铺子,把它用奇迹改造成书店和仓库的结合体。
克鲁利不明白亚茨拉菲尔的收藏癖是从哪来的,毕竟恶魔从来不曾真的“喜欢”上什么东西。他会拿着一枚祖母绿宝石或者一个精致的鼻烟壶,用快活的声音说,看它多漂亮啊,但他从来不会珍视这些漂亮的东西。在书店开业那天,克鲁利曾送来一束花、一包巧克力和一枚羽毛胸针,亚茨拉菲尔端详着羽毛胸针,说它很漂亮。在某种可笑又可悲的、类似于自我感动的情绪下,克鲁利亲手把胸针别在了亚茨拉菲尔胸口上。他希望至少下次见面的时候,这枚胸针依旧在那。
两星期之后天使又来到亚茨拉菲尔的书店,恶魔正坐在桌前读一本书,手边放着热可可。
“我送你的胸针呢?”他看着亚茨拉菲尔空荡荡的胸口,抛出这样一个问题。
“我不知道,可能掉在什么地方了吧。”恶魔露出快活的笑容,“有一天它掉下来了,不知道掉在什么地方,我没注意——但它就在这间书店里,我没有把它扔出去。”
他这么说的时候,蓝色的眼睛很明亮,眉毛和嘴角弯成相当愉快的弧度。如果你不去看他的眼睛,会认为这位长相甜美的先生的确很快乐,但那双眼睛让他看起来像个人偶,笑容是用油彩画在脸上的。
亚茨拉菲尔的书店并没有固定营业时间,什么时候开门什么时候打烊全凭他的心情,因此书店里的顾客通常很少。但偶尔,还是会有人来买书。这天,当一位身形削瘦的老绅士捧着一本书来到亚茨拉菲尔面前时,他正在看狄更斯的小说。
“您好,请问这本书怎么卖?”老先生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上面没有价格标签,书架上也没有任何跟价格有关的信息。”
亚茨拉菲尔快速瞟了一眼他手里的书,随口编了个价格。
“啊,幸好。”老先生笑起来,是那种内敛且羞涩的笑容,“我今天没带太多钱,原本还担心不够……”
“最近日子过得不如意吗?”亚茨拉菲尔问。他会和顾客闲聊,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在无聊的日子里,跟人说说话会让时间过得快一些。
老先生从他破旧的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枚钱夹,小心翼翼地翻出几张纸币:“的确……我的外孙女病了,病得很严重,给她看病花了很多钱。”
“她多大?”
“八岁,在读小学,是个很聪明的孩子,非常调皮……我之前会带她去郊区钓鱼,她一直想养一只苏格兰牧羊犬。”
“你很喜欢她。”亚茨拉菲尔愉快地说。他从老先生手中接过钱,把它们随手丢在桌子下方的抽屉里。
和外孙女有关的话题让这位老人有些激动起来。看得出他长久以来一直被这件事折磨着,悲痛和担忧越积越多,于是每当有人问起他的外孙女时,他总忍不住想要多说一点,好像只要反复念叨这件事情他就会轻松一些,女孩的病也会奇迹般地好转一样。
“我当然很喜欢她,她是我最珍视的东西,比我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我们全家都是虔诚的教徒,自从她生病以来,我每天都要花很多时间祈祷,相信仁慈的主会听到我——”
“上帝并不总是仁慈的。”恶魔把双手交握放在身前,冲老先生歪了歪头,像在讲一个笑话。
“呃……确实。”老先生吞咽了一下,“上帝或许偶尔会有些残忍,但我相信祂总归是仁慈的,上帝深爱祂的子民。我宁可生病的是我自己,我活得足够久了,如果死神一定要拿走一条生命,那么他大可以冲我举起镰刀……只要他放过我的外孙女,她还那么小。”
亚茨拉菲尔笑了:“死亡是永恒的,在死亡面前,八岁的生命和八十岁的生命并没有什么不同。在永恒的死亡面前,你们的生命都显得非常——渺小,且微不足道。您的想法真是相当可爱。”
当他说这段话的时候——事实上,自从老先生来到桌边——脸上始终挂着那种愉悦且空洞的笑容,像张面具,或者一个精致的人偶。“可爱”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显得一点都不可爱,反而有些像是“可笑”,令人毛骨悚然。
老先生皱起眉头。这里有些东西让让他感觉不太舒服,无论是谈话的内容还是书店老板脸上的微笑,甚至是这间书店本身。这场对话让他有点气恼,但气恼并没有转变为怒火,而是在令人相当不舒服的气氛中变为尴尬和恐惧。老先生看着书店老板的脸——那张脸还在微笑,眼角、眉尾和嘴角的弧度保持在固定的位置上,没有丝毫改变——想说点什么来表达心里的恼火,但所有词汇和语句都在即将出口的一刹那碎成轻飘飘的尘埃。
最终,他什么都没说出来。
老先生拿着书向后退了两步,步子有点不稳。他准备离开,并且不打算道别。
“如果您的外孙女被死亡带走了,您会怨恨上帝吗?”亚茨拉菲尔笑着问。
老先生瞪大眼睛。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再跟书店老板进行任何对话了,跟这种人聊天是很危险的,他应该闭紧嘴巴不声不响地离开。
“您忽略了我的问题。”恶魔在桌子后甜美地笑着,声音很轻快,“这很不礼貌,一个有教养的人不应该这样做,我会伤心的。”
老先生什么都没说。他夺门而出,被门槛绊了一下,眼镜滑稽地滑下来挂在鼻尖上。现在,连手里那本书都变得有些沉重了。他在胸口划了个十字,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向上帝祈祷,然后快步从这条街上逃离。
亚茨拉菲尔在窗子后面目送老先生离开。当那个削瘦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时,他打了个响指,然后笑着说:
“再见。”
那天晚上——确切来说,是凌晨两点——有一个八岁的女孩被死亡带走了,她生命的最后一小时被噩梦紧紧缠绕。这是个勇敢的小姑娘,她用全部的力量与噩梦和死亡抗衡,浅棕色头发被冷汗打湿,小小的手握成拳头。在死亡把那颗顽强但疲惫不堪的心脏拖入深渊之前,她一直表现得像个小斗士。
当时,身材削瘦的老人一直守在她床边。
在长眠之前,她最后一句话是这样说的:
“我真希望能养一条苏格兰牧羊犬。但是,他来了,我看见他了。”
老人哭得很伤心。她想抱抱她亲爱的外公,至少能摸摸他的头,但那只苍白的小手最终没能抬离死亡的床铺。
这件事被亚茨拉菲尔写进了工作日志里。
“我用一些恶魔的小奇迹带走了一个生命。”他这么写道,“我猜,她虔诚的外公很快就会抛弃对上帝的信仰。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获取他的灵魂了。”
【6 】
路西法率领部下发起叛乱那天,克鲁利和亚茨拉菲尔正在伊甸园里采摘杏子,想试试用杏子晒制果干。那原本是非常普通的一天——他们在阳光里苏醒后交换了几个早安吻,克鲁利拱进亚茨拉菲尔怀里又睡了个回笼觉,直到蓝眼睛天使忧郁地说他饿了。于是克鲁利不情不愿地爬起来,披着乱成团的红头发问:“你怎么会饿?天使根本不会饿。”
“我——嘴馋了。”亚茨拉菲尔用右手一根一根地揪着左手的手指,有点委屈,“对不起,但是你也会犯困啊,按理来说天使根本不会犯困。”
克鲁利鼻腔里发出一阵怪声,像只呛了水的鸭子——但鸭子会呛水吗,这是个好问题——然后拍着袍子站起来,陪他蓝眼睛的爱人去摘果子。他们赤着脚行走在伊甸园里,只有几寸长的青草从脚趾间探出来,嫩枝和藤蔓在脚背上瘙痒,植物种子悄悄藏在他们长袍的衣褶里,借此完成生命中唯一的一次旅行。
亚茨拉菲尔说他想吃杏子,想试试把杏子晒干。在他想象中,用阳光晒干的果子应该非常有嚼劲,而且特别甜。
“我从来没想过要把水果晒干再吃。”红头发天使挑高眉毛耸耸肩。
“想想看,水分蒸发掉之后,糖分依旧会留在果肉里,那多美味啊。”亚茨拉菲尔的眼睛在阳光下闪烁着,“而且晒干的水果要比新鲜水果更容易保存,我们可以让夏娃帮忙编个竹筐,专门用来储存晒干的水果。”
他说着用双手比了个尺寸:“这么大的竹筐就行,足够了。”
克鲁利笑出来:“不可否认,你在跟食物有关的东西上相当有天赋,天使。”
“这是夸奖吗?亲爱的,你在夸奖我吗?”亚茨拉菲尔抿着嘴看过去,眉毛和眼角向下弯,下巴上有一小块可爱的凹陷,阳光在他翘起来的鼻尖上跳跃。
红头发天使感觉自己在这瞬间被一团巨大的“爱”包围了,亚茨拉菲尔的目光甚至比日光还要温暖一些。他希望自己能表现得游刃有余且有型,但最终还是忍不住发出了一串黏糊糊的鼻音。好在几棵杏树就在前面——葱葱茏茏,上面挂着黄澄澄的杏子,看起来很可口——克鲁利快步向杏树走去,步子迈得很大,左腿不断和右腿打架。
十几分钟之后,雷霆和闪电的怒吼声从他们头顶滚落,在云层上翻涌奔腾的风发出哀嚎。亚茨拉菲尔和克鲁利抬头向上看,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号角吹响了,天使们的战吼把聚在天边的厚重云层撕裂,亮白色天光像瀑布一样从云端倾泻而下。
燃烧的火球和天光一同坠落。
克鲁利仰着头,皱起鼻子,“我猜这大概就是米迦勒预见的叛乱了。”
“路西法为什么发动这场叛乱?”亚茨拉菲尔问。
“我不知道。”克鲁利耸耸肩,“他之前说过天堂的伙食不太好。”
“天堂里确实——没什么好吃的东西。”有关天堂伙食的回忆让亚茨拉菲尔皱起眉头。
叛乱很快就结束了,它几乎是在瞬间结束的。守在伊甸园里的两个天使并没有听见厮杀和兵刃相接的声音,他们只听到雷声和风的呼啸,然后一种生于盛怒之下的威压自最上方降临,天幕和地面在这威压之下一同颤抖。
然后一颗燃烧的流星从云端坠落下来。
它坠得很快,身后拖着长长的、由灰烬铺成的尾巴。当它坠得更低一些时,亚茨拉菲尔看清那并不是一颗流星,而是一个天使。
一个天使在坠落,洁白的翅膀被烧成灰。
然后更多天使坠了下来,好似一场发生在白昼的流星雨。
“上帝大概不大开心。”克鲁利站在亚次拉菲尔身边,听上去有些惋惜,“在我看来这有点小题大做了,毕竟他们才初犯。”
蓝眼睛天使什么都没说。他嗅到硫磺和火焰的味道,浓稠的仇恨在灰烬里燃烧。大地依旧在震颤,全能之主的盛怒将它撕裂,蜿蜒交错的裂谷像匍匐在地面上的伤疤,岩浆在裂谷底部沸腾。在灾难中,伊甸园像一座孤岛,这是唯一没有被盛怒吞没的地方。
更多的天使坠落下来。
克鲁利打算带亚茨拉菲尔离开。他突然想带他的爱人去一个安静的角落,比如灌木丛后面,去一个看不见裂谷也看不见流星的地方。
“走吧,天使。”他说,“我们去其他地方。”
亚茨拉菲尔没有立刻回答。他站在那,白袍子里兜着很多黄澄澄的杏子,头发像羔羊绒,睁大那双蓝得不可思议的眼睛。他听见自己身体内部传来接连不断的断裂声。有什么东西碎了。
空气里的硫磺味似乎更浓了一些。克鲁利退到亚茨拉菲尔身边,蓝眼睛天使闻起来依旧像是阳光、山林和果香,因为杏子的缘故,萦绕在他们身边的果香甚至比以往要更加馥郁。
亚茨拉菲尔看向克鲁利,眼睛湿漉漉的,阴霾正在这双眼睛里堆成乌云。
“怎么了?”克鲁利问。
亚次拉菲尔吞咽了一下。他似乎在一瞬间丢失了语言,不知从何而来的断裂声——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正像千百只蚂蚁那样在血管和神经中游走,最后在大脑中扎根,聚成一颗巨大的蚂蚁球,不断滚动着在颅腔内撞出回响。
“天使?”克鲁利凑眨了眨眼睛。在第二眨眼的时候,细碎的灰烬从他面前飘过,而他根本没注意到灰烬是什么时候飘进伊甸园里的。
下一个瞬间,一条黑色的沟壑在亚茨拉菲尔脚下出现。
亚茨拉菲尔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他只是看着克鲁利,用他全部的爱和情感凝视着他的爱人。
然后他坠了下去。
克鲁利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他五指张开,什么都没能抓住。
沟壑很快闭合了,没留下一点痕迹,似乎它从来不曾张开,从不曾有一个天使从这掉下去。
克鲁利蹲了下来。他脚边有一枚黄澄澄的杏子。
亚当和夏娃在那天下午被上帝逐出了伊甸园,他们离开时没来得及和克鲁利告别。天使站在伊甸园东侧的高墙上,看那两个影子——健壮的男人和怀有身孕的女人——走入沙漠中,慢慢缩成两个难以分辨的黑点。
克鲁利不想回到天堂,于是他每天花很多时间睡觉,睡得比刚来到人间时还要多一些。当他从睡梦中醒来,便开始思念亚茨拉菲尔,直至再次沉入睡眠。有时甚至连睡眠也无法阻断这种思念,克鲁利总会从沉睡中突然惊醒,然后绝望地捂住眼睛。那段时间他学会了“做梦”。
他意识到俗世的爱的确很沉重,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在某天从梦中醒来时,克鲁利发现自己手腕上长出了一枚黑色的鳞片。他挽起袖子,鳞片从手腕一直蔓延到肩膀,越来越密集,像覆在皮肤上的灰。他来到河边,看向河里的倒影——河面上映出的面孔像一条蛇,有狭窄的竖瞳和向前突出的吻部,鳞片铺在下颌和脖颈上,双唇间是两排尖细的獠牙。
他张开嘴,看到一条细长分叉的蛇信子。
不听话的天使都会受到惩罚,亚茨拉菲尔堕落了,而克鲁利变成了一条蛇。他尝试用奇迹让自己的外表维持原状,但一些属于蛇的特征是无法抹除的,比如他的竖瞳和舌尖,比如他从此以后总是感到很冷。
那天克鲁利又回到了苹果树下。他吃了很多个苹果,希望下一秒就能在上帝的盛怒下坠入地狱——去寻找亚茨拉菲尔——但上帝对此似乎并不介意,大地没有震颤,也没有向他张开黝黑的、翻滚着岩浆的裂口。
最终克鲁利放弃了。他蜷起身体,陷入不分昼夜的漫长沉睡中。
在很久之后,克鲁利又见到了亚茨拉菲尔。“很久”是指几星期,也可能是几十年或者一个世纪,他那段时间并不太关心时间的流逝。在失去那个蓝眼睛天使之后,“时间”显得毫无意义,一个小时或者一个世纪同样毫无意义。
亚茨拉菲尔站在他面前,穿一件灰色的袍子,依旧有蓝眼睛和可爱的翘鼻头,浅金色卷发像柔软的羊羔绒。他就站在那,站在阳光下面,身后拖着漆黑的翅膀。
“嗨,克鲁利。”这位堕为恶魔的天使说,“好久不见。”
他站在那微笑,双手背在身后,眉毛和眼睛弯成相当愉悦的弧度,但声音里什么情绪都没有。
克鲁利吸了吸鼻子。他闻到硫磺的味道,他无法从亚茨拉菲尔身上捕捉到任何感情——没有任何属于天使、恶魔、人类或者随便什么造物的情感。克鲁利从未见到过这样空洞的灵魂,像一具被蛀空的躯壳,一个漂亮的、永远在微笑着的人偶,他甚至不确定现在的亚茨拉菲尔是否真的拥有灵魂。
“天使?”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你的眼睛……我很想你——”
“那个称呼不太恰当,我现在是个恶魔了。”亚茨拉菲尔笑着回答。没有重逢的喜悦,没有对堕落的不甘或怨恨,没有对往昔的怀念,也当然没有对克鲁利的爱。没有任何情感。
克鲁利吞咽了一下。他感到很多语句从胸口涌上喉咙,然后堵在那,最终凝成一团团沉重且坚硬的固体。在这之前,克鲁利认为当自己再次见到亚茨拉菲尔的时候——如果他们还能见面的话——会有很多想说的话,但现在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张了张嘴,然后又闭上,像个小丑,一些苦而酸涩的东西开始在眼底滋生。
“你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劲的吗?”亚茨拉菲尔歪头微笑着。他依旧有双很漂亮的蓝眼睛,蓝得过于纯粹,里面什么情感都没有,像两块玻璃。
这当然不对劲,你不该是这个样子,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你的眼睛像两块玻璃;我一点都不介意你是个恶魔,但到底为什么你的眼睛像两块玻璃——这些语句在克鲁利舌尖上跌落,摔碎在无人关心的尘埃里。
“我们还是相爱的吗?”他听到自己问了个相当可笑的问题。
“我不知道什么是爱。”亚茨拉菲尔回答得很快,语气轻松愉悦,微笑挂在脸上,“你们天使才明白什么是爱。”
克鲁利闭上眼睛。并不是所有天使都明白什么是爱,至少,他自己曾经就不知道到底要如何去爱,是亚茨拉菲尔教会他的。一旦学会了世俗的爱,神性的爱就显得空洞起来,它更像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怜悯,甚至是施舍,那并不是爱。但现在亚茨拉菲尔说他不知道什么是爱。
天使摇了摇头。他不想去看亚茨拉菲尔那双蓝玻璃一样的眼睛,它过于刺眼,他脸上的微笑都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你可以不吃那颗苹果的。”
“这是为了你。我记得那颗苹果——”恶魔在脸颊边竖起一根手指,眯着眼睛思考了片刻,“它是苦的。”
克鲁利听到自己发出了一声相当滞涩的呜咽。
“非常美味,亲爱的,它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了。”
“我记得那颗苹果,它是苦的。”
“是为了你。”
他站在爱人面前,感到自己的一部分也正在燃烧、坠落,然后化作灰烬。
【7 】
克鲁利在见亚茨拉菲尔之前去街角买了包香烟。他很少抽烟,买来的绝大多数香烟都会在沙发桌或者枕边慢慢受潮,味道变得苦涩又古怪。但在面对亚茨拉菲尔的时候,尼古丁多少可以带来一些慰藉,和咖啡因一样。他想自己的确是在人间生活太久了,以至于需要靠人类的方式来排解压力。从理论上来说,天使是根本不需要咖啡因和尼古丁的。
香烟铺子的老板是哈瑞斯先生,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身材削瘦,铺子里还出售口香糖、旧杂志和廉价日用品,和克鲁利是老相识。哈瑞斯先生曾经有一个女儿,在大概五年之前,她因为疾病而离开了,女婿也在那之后音讯全无。哈瑞斯小姐的婚姻自始至终都像一场闹剧。克鲁利第一次见到哈瑞斯小姐的丈夫时,那个小伙子正坐在小商铺的沙发上看橄榄球比赛,留着乱糟糟的头发和胡子,双眼下垂、面颊发红,隔夜啤酒的味道从他领口下钻出来。哈瑞斯小姐的丈夫并没有正经工作——当然也没有不正经的工作——他沉迷彩票、赌博和其他一切可以“迅速生财”的“勇敢者游戏”,小商铺微不足道的收入成了他的游戏筹码。
在他们的女儿辛迪出生之后,哈瑞斯小姐建议他去找一份工作。最终两个人吵了起来,结局不大愉快。第二天克鲁利从小商铺前路过,看到店主女儿的颧骨上有一块淤青,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
哈瑞斯先生是位虔诚的教徒,他身上那种悲苦而不幸的气质吸引了克鲁利,于是天使每隔几天就会来买一包万宝路香烟,并用奇迹在糖果罐子里装满小费。买来的香烟会在受潮之后被克鲁利丢进垃圾桶,小费也并没有让哈瑞斯一家的生活好起来。在女儿和女婿离开这位可怜的老人之后,哈瑞斯先生和他的外孙女辛迪相依为命——那时小女孩大概三四岁,有一双聪慧活泼的眼睛,喜欢在巷子里和老鼠决斗。克鲁利喜欢那个小姑娘。
总之,在去见亚茨拉菲尔之间,克鲁利又来到了哈瑞斯先生的小商铺,他给辛迪带了两块蛋糕和一顶小帽子。
哈瑞斯先生看起来很憔悴。
“谢谢您的礼物,克鲁利先生。”店主说,“但辛迪不需要它们了。”
在去见亚次拉菲尔的路上,克鲁利没有想太多关于哈瑞斯先生和辛迪的事情。一个灵魂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当灵魂已经在重压下近乎窒息时,他会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会给自己增加更多负担的东西。从时间维度上来说,天使的灵魂的确是不朽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能承受无上限的重压。
他见到亚茨拉菲尔时恶魔正坐在街边长椅上,膝盖上摆着一盒蔓越莓司康。他在微笑——克鲁利怀疑过去6000年里他脸上的笑容从来都没有消失过——看起来心情很好,穿浅咖啡色的三件套和牛津鞋,领口系着香芋色格子纹温莎结。天使走过去,坐在亚茨拉菲尔身边,把双腿向远处伸长。
“早上好。”恶魔用雀跃的语调说。
“我得跟你聊聊敌基督的事。”克鲁利把背脊靠在长椅上,尽量让自己舒服些。在最初的几百年里,他逃避和亚茨拉菲尔的会面,那双蓝玻璃一样透明空洞的眼睛让他感到绝望,但每次逃避都会产生更多的思念。他最终绝望地发现他还是很爱亚茨拉菲尔,“爱”从来不是什么能被轻易遗忘或者改变的事情,这是俗世爱和神性爱最显著的区别之一。
“好的,我明白了,你想说什么?”
“我们还有十一年的时间……”
“没错。”
“然后敌基督会获得力量,天启就开始了……”
“按照不可言喻的计划,是这样。”
“天堂和地狱之间的战争爆发,一场终结所有战争的战争,直至其中一方彻底——”
“彻底毁灭。”亚茨拉菲尔愉快地说,“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该死。克鲁利扭过头,发出一声滞涩的喘息。亚茨拉菲尔回答得太快了,他根本没想过这意味着什么,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到底会发生什么,他什么都不在乎。
“但是,”天使吸了吸鼻子,“那是世界末日,准确来说是人间的末日,人类会成为这场战争的陪葬品……重点在于,人类是无辜的,他们跟这件事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这是天堂和地狱之间的恩怨。”
“是嘛?”亚茨拉菲尔好像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东西,他向后仰起身子,眨了眨眼睛,“全天堂大概只有你一个天使会觉得人类是无辜的,我记得天堂非常热衷于抹杀生命。大洪水、蛾摩拉、索多玛,啊,14世纪的黑死病也是天堂的杰作。”
“别说这个了,我不喜欢14世纪。”
“我也不喜欢。黑死病是个很棒的主意,如果没有被天堂抢先,我应该能想到这个,这样它就是我的业绩了。”
克鲁利吞咽了一下:“就算抛开人间,天堂和地狱总有一方会输、会被彻底毁灭。天使和恶魔,总有一个会从世界上消失。”
亚茨拉菲尔微笑着:“是的,是这么回事。”
天使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要把这件事说得多清楚。他看着亚茨拉菲尔,那张人偶一样漂亮的脸上依旧挂着笑,眼角和眉尾的弧度保持在固定位置上,是一个乖巧得让人反胃的、过于标准的甜美微笑,没有哪个活生生的、拥有灵魂和情感的造物能一直维持着这个表情。
“那样的话——”克鲁利感觉自己即将说出口的东西很傻,让他像个可悲至极的小丑,“那样的话我们中总有一个会死去,我可能——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彼此了。”
在某个很短暂的瞬间里——短得像是克鲁利的错觉——亚茨拉菲尔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但他立刻又笑起来,依旧是那该死的、甜美但空洞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是这样。”漂亮人偶愉快地说,“我们可以提前告个别。”
克鲁利突然很想扑过去把亚茨拉菲尔脸上的微笑扯下来,似乎那只是一张面具,只要把面具撕碎他就能找回以往的爱人,或许——其实他自己根本不相信这个“或许”——真正的亚茨拉菲尔只是被囚禁在这张面具下面。天使把头向后仰,眼前闪烁着一团团亮白色的蝇群,眩晕感让他想要呕吐。
他花了几个世纪来接受“亚茨拉菲尔的心在堕天时被烧空了”这个事实,并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奢望能够找到恶魔心底残存的哪怕一丁点善意。不是善意也行,任何情感都好,哪怕是憎恶或愤怒。但他最后什么都没找到。在公元五世纪左右,克鲁利放弃了这个想法,当时亚茨拉菲尔正愉快地建议尼禄把基督徒当成照明的蜡烛。那并不是他第一次见到亚茨拉菲尔拿人类的生命取乐,毕竟恶魔需要“业绩”,但对克鲁利来说,花园里燃烧的人影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亚茨拉菲尔拆开放在膝盖上的司康,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微笑着看向路边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一位年轻父亲带着他的小男孩从马路上走过,马路对面的冰淇淋车叮叮当当响,一辆柠檬黄小轿车慢悠悠地开过来。恶魔咽下第一口司康,眨了眨眼睛。
克鲁利依旧瘫在长椅上,试图驱除眼前不断闪烁的亮白色蝇群。他听到汽车轮胎打滑的声音,然后是一连串尖锐刺耳的刹车声。克鲁利强迫自己抬起头,看见柠檬黄小轿车正失控一般冲向那对从马路上走过的父子,司机的表情惊恐而绝望。
天使极快地扭头看了一眼亚茨拉菲尔——他在笑,愉悦乖巧,嘴角沾着一小块司康,睁大漂亮但空洞的蓝眼睛。
克鲁利打了个响指。柠檬黄小轿车在最后一刻停下了,当时父亲正把男孩紧紧护在怀里,蹲在马路中央等待厄运降临。司机从车上跳下来跑向这对父子,双腿发抖,刚刚的刹车声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但无论如何,最终并没有人受伤。
亚茨拉菲尔咽下一口司康,表现得相当无所谓:“我又被你发现了。”
“你到底在想什么,亚茨拉菲尔?”克鲁利感到眼底燃烧着一团干涩炙热的火焰,“你怎么能在我面前——那个男孩还很小——”
“就算你不干涉,他们也不会死的。”恶魔竖起一根手指,用愉悦的声音为自己辩解,“我只是想让他们的生活发生一点意外,那位父亲从此会瘫痪,然后厄运会笼罩这个家庭,他们的快乐生活从此一去不复返。”
天使再次把头靠在长椅的靠背上。他想从亚茨拉菲尔身边逃离,但这意味着他要离开自己生命中唯一固定不变的坐标。现在没有什么“完美”的或者“还不错”的处理方法,他只能在“很糟”和“更糟”中做出选择,但问题在于克鲁利不知道到底哪个更糟糕一点。
亚茨拉菲尔又掰了一小块司康:“对于人类来说,短暂的痛苦只是暂时的,时间能把它冲淡,持续不断的漫长痛苦才真的是一种折磨。虽然这套理论的适用性也要分情况。”
然后他侧头看向克鲁利,似乎有什么好消息要分享:“但总的来说我现在并不需要亲自夺取生命,前几天我刚刚带走了一个小女孩的灵魂,她是她那位可怜的外祖父唯一的支柱,我猜。”
“你说什么?”克鲁利吞咽了一下。他很累,实在没有力气坐直身体,连把头抬起来都做不到。
“我说我刚刚完成了一件出色的工作,用一点恶魔的小奇迹。”亚茨拉菲尔翘起小腿,晃了晃脚尖,“对了,他们住在一家小商铺旁边,离你的住处很近。她离开时我也在那,为了保证我的奇迹不会出错。工作结束后我原本打算去找你,我有些饿了……但那时很晚了,我想你不希望被打扰,所以……”
克鲁利没听清亚茨拉菲尔后来还说了些什么。他躺在长椅上,用双手捂住眼睛。
【8】
诺亚600岁的时候,克鲁利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见到了亚茨拉菲尔。过去几十年里他一直和诺亚的族人在一起,用一些小奇迹帮他们建造方舟。加百列对克鲁利说这是他“将功补过”的大好机会,大天使长希望他能好好表现,重新变回那个深受上帝喜爱的天使,但对克鲁利来说,注定会降下的洪水并不是什么让人开心的事情。闪的孩子们很喜欢克鲁利,他们把天使披在背上的红头发编成一缕缕麻花辫,在上面点缀藤蔓和野花。
亚茨拉菲尔出现在人群里时,克鲁利就梳着孩子们给他编的辫子。当时诺亚的族人们已经做好准备,几名年轻人赶着一群群动物登上方舟,恶魔从几个人身边挤过去,来到天使身边。
“嗨,克鲁利,好久不见。”
在最开始的那几秒里,克鲁利感到欣喜,但这种欣喜实在非常微不足道。他把头发甩到身后,离开挤在一起的人群。这里人太多了,不适合见亚茨拉菲尔,他知道自己在恶魔面前很难让情绪保持稳定。
亚茨拉菲尔跟了上去:“你不跟我打招呼吗?”
“这里太吵了。”克鲁利给出一个含糊的回答。
“好吧。他们在干什么?”
“诺亚的族人们正在登上方舟,就是旁边那艘大船。”
“为什么?”
他们离开人群,来到一片僻静的空地上。云层在聚集,压得很低,天空是乌青色,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粘稠的水汽。
“天啊,这是上帝的计划,我不该跟你说太多。”克鲁利回头看了亚茨拉菲尔一眼——浅金色头发,白袍子,脖子上挂着一枚鹅卵石吊坠,“你穿得实在不像个恶魔。”
亚茨拉菲尔笑起来:“我不喜欢黑色,会让我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情,但黑色穿在你身上很好看。”
“地狱里很黑吗?”克鲁利问。作为一名天使,他不该问这种问题,甚至不应该和亚茨拉菲尔说话,但他忍不住。
“确实,地狱里很黑,但这没什么不好的,我讨厌的不是地狱里的黑色。”
“那是什么?”
“我堕落的时候,四周很黑。”亚茨拉菲尔微笑着,像在讲述一件根本不重要的事情。
克鲁利听到自己发出了一声很低沉的叹息。亚茨拉菲尔堕落了,他有多不想承认这件事,就有多清楚这是个无法扭转也无法改变的事实。堕落本身并不是什么问题,他不认为自己会因为爱人堕落了就让这份爱停止,但堕落让亚茨拉菲尔失去了情感,他的心现在是空的……天使希望自己能在恶魔心里找到一些残存的情感,什么情感都好。
“抱歉。”他强迫自己看着亚茨拉菲尔空无一物的眼睛,“我不是故意要提这个……其他天使告诉我堕天让你失去了情感,你现在——”
“是这样。”亚茨拉菲尔笑着说,“我现在什么都感受不到。”
克鲁利被自己的呼吸呛住了。他又说了一次“抱歉”,并不确定到底是在说给谁听。
“没有必要道歉,堕落之后我感觉——轻松多了。”
天使感觉相比之下自己才是真正需要安慰的那个。那些情感全部消失之后你当然会觉得轻松,任何人在那种情况下或许都会觉得轻松,情感是很沉重的,能压垮一个灵魂的全部重量都来自“情感”。如果你没有任何情感,也压根不希望体会任何情感,那是多么美好的一种无忧无虑的状态啊。克鲁利甚至有些妒忌。
亚茨拉菲尔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他看向方舟的方向:“你还没告诉我,他们为什么需要这艘大船?”
“因为上帝有些不开心,祂很快就会降下洪水淹没一切生灵,只有登上方舟的人才能幸免。”克鲁利无精打采地说,他不知道自己刚刚到底在坚持什么。
“那动物呢?我看到方舟上还有些动物。”
“跟人类一样,只有登上方舟的那些动物才能从洪水中活下来。”
“真是个好主意,死亡马上就会覆盖整个人间,到那时,会诞生很多恐惧、怨恨、悲伤和绝望,听起来像是我们恶魔才会做的事情。”亚茨拉菲尔愉快地说,“人类实在有太多情感了,所以地狱总可以抓住他们的把柄。”
克鲁利不知道该说什么。云层比刚刚更厚了些,它们的边缘互相挤压,沉闷的雷声从云层夹缝间传来。马上就要下雨了,他知道那会是一场很大、很大的雨。
“独角兽也在上面吗?”亚茨拉菲尔问。
天使点点头。在伊甸园的时候,他和亚茨拉菲尔都很喜欢独角兽。
亚茨拉菲尔打了个响指,克鲁利不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几秒钟之后,一头独角兽从方舟上跑了下来,闪追在他后面。
天使猛地回头看向亚茨拉菲尔:“你干了什么?”
“一点恶魔的小奇迹。”亚茨拉菲尔愉快地回答。
“马上就要下雨了,洪水会席卷大地,它会——它没法活下来。”
“这只是为了工作,你不会怪我吧?从此世界上就只有一头独角兽了,用不了多久这神圣的造物就会老死……我不知道,或许它会因为对同伴的思念而死吧,动物也有很多感情……”
闪放弃了追逐。独角兽实在跑得很快,人类是不可能追上一头独角兽的。更多雷声落了下来,蓝色的闪电开始在云层间穿梭。
“我根本不该把上帝的计划告诉你。”克鲁利开始懊悔。他看了亚茨拉菲尔一眼,展开巨大的翅膀。
“你要去做什么?”
“把它追回来。”
“那头独角兽?”
克鲁利点点头。亚茨拉菲尔在这时凑了上来,在天使脖颈间像只动物一样嗅了嗅:“你的味道变了,和以前不一样。”
天使没有理会他。他想从亚茨拉菲尔身边绕过去,去追那头独角兽,但恶魔离得实在是太近了。亚茨拉菲尔抓住克鲁利的手腕,像个兴奋的孩子:“告诉我吧,你的味道怎么了?”
克鲁利有点不自在。他们现在的姿势看起来很亲昵,他能感受到亚茨拉菲尔的体温,但这种亲昵接触的本质和以往完全不同,它不包含任何迷恋、爱或者其他情感。
“是雨的味道,马上要下雨了。”天使回答得很敷衍。
“不是雨,我知道雨水闻起来是什么味道,这是你的味道,只是和以前不一样。”
“好吧。”克鲁利放弃了,“我更改了我的性别——出于好奇——现在我更接近人类的女性。满意了吗?松开我,我要去——”
“你闻起来很迷人,我很喜欢。”亚茨拉菲尔的微笑比平时更甜美了,“我有点饿了。”
“什么?”
恶魔又重复了一遍:“我有点饿了。”
克鲁利知道,恶魔的食物是“欲望”,他当然明白亚茨拉菲尔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对于他来说,那天发生的事情非常糟糕。雨下得很大,天使躺在沙地上,像条搁浅的鱼。他知道自己没法找回那头独角兽了。
他永远没法找回那头独角兽了。
【9 】
“你要去哪?”亚茨拉菲尔问。
“去看看撒旦之子。”克鲁利回答,这句话有一半是假的。他坐在本特利的驾驶位上,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搭在摇下的车窗上。在路边碰见亚茨拉菲尔是个意外,恶魔手里拿着翠丝点心铺的包装袋,看起来刚结束一次令人愉悦的购物。
“你是怎么知道他在哪的?我没告诉过你。”
“我知道该怎么找到他,天堂有自己收集情报的方法……”
“好吧。”亚茨拉菲尔从纸袋里拿出一块曲奇饼,“来点曲奇饼吗?翠丝的果仁曲奇和黄油曲奇非常美味。”
克鲁利摇摇头。
“那么,再见?”恶魔笑起来,把曲奇饼放在嘴边咬了一小口,弯起来的眉毛向上挑了不到一公分。
天使没有回答。他摆摆手,摇上车窗,然后踩下油门。这场对话让他觉得奇怪,奇怪的地方就在于——它太正常了,正常得像是两个普通老朋友之间的日常闲聊,每当这种对话发生时克鲁利都会被过于古老的回忆包裹。他知道这就是自己的可悲和可笑之处,只要获得一点点假象、一点点似乎他和亚茨拉菲尔还可以回到从前的妄想,就会用这些假象和妄想把自己埋起来,然后继续去爱那个根本没有心的恶魔。这种状态让他觉得自己很傻,且廉价。
人类会对尼古丁上瘾,克鲁利知道关于亚茨拉菲尔的假象和妄想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尼古丁,致瘾性强、危害很大但难以戒断,他需要靠假象和妄想活下去。他把车开上高速,车载音响在放皇后乐队精选集,本特利今天似乎心情不错。亚茨拉菲尔没有坐在副驾位上时,这辆车的心情总是不错。
“你也觉得我不该继续这样,是吗?”克鲁利在方向盘上拍了拍。
本特利切了一首节奏更欢快的歌作为回答。这种得不到回应的病态关系对他没有任何好处,连一辆车都看得出来。
“我知道你不喜欢他……”
本特利响了两声喇叭,听起来有点愤懑。
“他曾经是个很好的人,一个真正的天使。”克鲁利像个傻瓜一样对他的车讲述,“我爱他,他曾经也很爱我,在大概六千多年之前。”
本特利又切了一首歌,皇后乐队的《Somebody to love》。
克鲁利笑了:“你觉得我应该找一个新的爱人?”
音乐声比刚刚更大了些。
“这是个很好的建议,我应该转移注意力,如果能爱上别人并从中获得爱,或许我会好受一点。”
本特利的喇叭又响了,这次听起来像是鼓励——去吧,你很迷人,会有很多人喜欢你。
“我当然知道我很迷人。”克鲁利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说过这样的话了,“但你搞错了一件事……爱有时候并不存在替代品,何况我不需要其他人的爱,也不想去爱别人。如果你哪天遇见了一辆让你心动的车,大概就会明白这种感觉。”
天使又在方向盘上拍了拍:“对我来说这份爱没有办法转移,它只能消失,我唯一的指望就是让它消失,但这同时也是我最害怕的情况……我知道这很傻,别嘲笑我。”
本特利这次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离目的地还有二十分钟的车程。让这份爱消失——天使看着前方的车流——停下,这不是现在该考虑的事情,你现在该把注意力放在敌基督和世界末日上,否则整个人间都将不复存在。
克鲁利晃了晃脑袋,墨镜后的蛇瞳缩成尖且锐利的一根针。他没有对亚茨拉菲尔如实相告,他并不是去看敌基督的,不完全是。世界末日必须被阻止,在这件事上他不能指望天堂、地狱或者亚茨拉菲尔的帮助,什么都不在乎的恶魔没理由阻止世界末日。但如果那个婴儿死了——如果他死于一场没有任何人会怀疑的小意外——那么撒旦之子会回到地狱,人间能从末日和四骑士手里获得一些喘息时间,这些时间足够他想出些办法来应对下一次末日。
这样想来事情就简单多了,他只需要杀了那个婴儿……如果他真的能做到。只要敌基督死了,世界就会得救,杀死一个孩子就可以拯救整个人间。
看起来是个很完美的计划,非常划算,用一个孩子换整个人间,很多人都会选择这么做——克鲁利用力吞咽了一下——很划算,没错,但他依旧需要做好准备,他必须说服自己。
离目的地还有十五分钟。
“嗨,克鲁利。”亚茨拉菲尔的声音从副驾位上传来。
本特利的轮胎打了个滑,克鲁利疯狂转动着方向盘保持车身平衡,周围车辆用喇叭声表示强烈不满。在找回平衡之后,他看向恶魔:“你来干什么?”
“我今天没什么事可做,所以跟过来看看。”亚茨拉菲尔手里依旧捧着翠丝点心铺的纸袋子,里面的曲奇饼还剩下一多半。
“你就不能找些其他事情做吗?”
“可你是要去看撒旦之子啊。”
“你——关心那个婴儿?”
亚茨拉菲尔摇摇头:“我只是觉得挺好玩的,至少比其他事情好玩。”
克鲁利吞咽了一下。亚茨拉菲尔的出现把一切都打乱了,否则他可以在剩下的十几分钟里做好心理准备——至少是比较充分的准备——然后让一切按照计划上演。他原本不会再去想太多关于亚茨拉菲尔的事情,可以暂时抛掉那些假象和妄想,但亚茨拉菲尔现在就在他身边。天使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自己总会想起无数“过往”,可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过往”,尤其是那些过于遥远且美好的、似乎还能重新被寻回的过往。但过往是无法被寻回的,跟那头跑下方舟的独角兽一样,他对此明明再清楚不过了。
克鲁利把时速提到150迈,坠入过往和当下、假象和现实的裂谷当中。他知道自己应该爬出来,但这个可悲的天使已经在裂谷底部挣扎太久了——一开始是挣扎,后来是绝望,最后把绝望当成习惯。他过于漫长的生命中充满绝望,最终,“存在”本身也成了一种绝望。
“我们快到了。”亚茨拉菲尔看着导航地图,声音像跳跃的管弦乐,在克鲁利听来像刑场上的丧钟。
道林宅邸是一栋纯白的建筑,有四层楼高,呈美式风格。得益于园丁的精心照料,大宅前的草坪和小花园长得很好,两架白色小秋千架在草坪上,秋千边摆着几张圆形小桌,桌上铺着红白格桌布。显然,秋千是道林夫妇为他们的孩子准备的。
克鲁利和亚茨拉菲尔从大门走进去,径直穿过花园小径和门廊,来到大宅门前。他们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对天使和恶魔来说,想在人类面前隐匿行踪实在很简单。一名胡子打理得很整齐的老先生正在大宅一楼安排工作,左胳膊底下夹着笔记本,钢笔从胸口的口袋里露出来一小截。马上就是道林一家用晚餐的时间了,他必须保证厨房能按时端出可口的菜肴,给男主人的牛排和给女主人的晚收葡萄酒不能出一点差错,为小主人准备的辅食是重中之重。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士在指挥女孩们把餐厅布置好,餐具要摆放整齐、桌上的花瓶里不能有香水百合、窗台上不能有灰尘、餐桌下的地毯不能有一点褶皱。
“道林先生是美国大使。”亚茨拉菲尔愉快地向克鲁利解释,“地狱选择他们作为撒旦之子的养育者,因为他们很富有,能提供非常优渥的成长环境。”
“我听说道林先生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而道林夫人的精神状况不太稳定。”克鲁利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接亚茨拉菲尔的话,但他忍不住。
“啊,是的,但道林先生今天在家,我们很幸运。至于他的夫人——”恶魔笑着说,“她在和刚刚那位管家偷情。”
“是你的业绩吗?”
“当然不是我,我不明白‘爱情’是个什么东西,这完全是道林夫人自己的选择。”
他们沿着楼梯走上二楼,经过书房和道林先生的办公室,几个系着围裙的年轻女孩在里面忙碌着。道林先生每年待在办公室里的时间加起来连一个星期都不到,但他不允许灰尘或污渍出现在他的办公桌上。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亚茨拉菲尔把双手背在身后,听起来很轻松,“爱情会让人犯错吗?大衮说过‘爱情’是我们恶魔引人堕落的主要途径之一,但我一直不懂它是怎么生效的。”
“闭嘴,亚茨拉菲尔。”克鲁利吞咽了一下。
恶魔耸耸肩:“好吧,我们还是聊聊道林夫妇吧。”
克鲁利没有回答。现在最明智的做法是闭上嘴一言不发,把恶魔当成空气,直到他们——是“他”,他自己——找到那个婴儿,然后他会……亚茨拉菲尔在这时发出一阵极轻而快的笑声。
“总的来说,地狱对敌基督的家庭状况十分满意,我猜天堂也是这么想的,是吗?”恶魔摆弄着自己的十根手指,笑起来时下巴上有一小块可爱的凹陷。
“我不知道。”该死。他在开口的瞬间知道自己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但没关系,毕竟过去六千年里这种情况发生过无数次,他知道该怎么快速接受失败然后再迎来下一次失败,也早就习惯了失败带来的自我厌恶。
“那你呢?你满意吗?”恶魔张开十指,让他们像一双翅膀那样摆动,“我认为自己做得还不错。”
看看他,看起来多么无害啊,甚至有点单纯,他在期待你的夸奖呢。
克鲁利垂下眼睛,不去看亚茨拉菲尔的脸:“我听说在优渥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孩子多数脾气很大,他们可能会很任性,或者过于敏感……何况我不相信道林夫妇真的能尽到身为父母的责任,他们未必懂得如何关爱一个孩子。”
“你又开始说我听不懂的东西了。”恶魔笑出声来,“如果敌基督的精神出了点问题就最好不过了,他绝对能给我们带来一场盛大的末日演出。”
他们来到三楼,婴儿身上特有的气味——奶香和尿液的味道——出现在空气里。克鲁利循着这味道走过去,来到一间朝南的小房间,房间门口挂着彩虹独角兽和很多星星亮片,以及几个巨大的气球。他觉得那只独角兽很刺眼。
撒旦之子躺在摇篮里,一个棕头发女孩守在旁边,她有双很温柔的眼睛。克鲁利打了个响指,女孩睡着了。
“嗨,小家伙,我们找到你了。”亚茨拉菲尔在摇篮边蹲了下来。
这就是撒旦之子,会带来世界末日的敌基督——克鲁利看着那个婴儿——他看上去未免太普通了些,和最普通的人类婴儿一样,浑身奶香,包着纸尿布,头顶覆着稀疏柔软的毛发,四肢圆得像藕节。他躺在那看着两位来客,不哭不闹,蓝灰色的眼睛睁得很大,里面写满好奇。
“他太普通了。”克鲁利说。
亚茨拉菲尔眯起眼睛,扭头看向天使:“因为他的确只是个普通婴儿。我跟你说过,撒旦之子只是一颗种子,在他十一岁以前这颗种子不会苏醒,它会一直沉睡。”
克鲁利吞咽了一下。他知道亚次拉菲尔不是故意的,但恶魔那番话就好像在提醒他——你准备杀死一个普通的人类婴儿,一个极度平凡且无辜的婴儿。即使是为了阻止世界末日,这也依旧很不公平。
“如果,我是说如果,”天使尽量让自己听起来没什么异样,“如果撒旦之子意外夭折了,你们会怎么做?”
“地狱会再选一个孩子。”亚茨拉菲尔说得很轻松,“但并不是随便一个孩子就能成为撒旦之子,我猜他们会等一段时间,至少一个世纪,大概。”
然后他站起来,向克鲁利靠近:“你打算杀了他,对吗。”
这并不是一个疑问句,亚茨拉菲尔猜到了。
“你想阻止世界末日,阻止世界末日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杀死敌基督。”恶魔笑着对克鲁利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总是要保护人间的生命。最开始你想找回独角兽,后来你想留下蛾摩拉,巴别塔坍塌的时候你保护了几个刚好在附近的小孩,14世纪的时候——14世纪你甚至当起了瘟疫医生,明目张胆违反天堂的规定。”
“我从来都不是个听话的天使。”克鲁利的声带很紧,声音像一捧散开的砂砾。如果他足够听话,那么他和亚茨拉菲尔之间什么都不会发生,不会有伊甸园里的事情和世俗的爱,过于漫长的惩罚和折磨也不会发生,克鲁利很清楚这一点。
“在法国的时候你救起了一个轻生的人,那段时间人间总是有战争,而我总能看到你在救人,再后来你救了很多犹太孩子。”亚茨拉菲尔的语速比往常快一些,他舌尖上弹奏出的管弦乐轻快地跳动着,“上帝降下洪水的时候你在救人,圣德芬把人变成盐柱的时候你试图挽回,天堂让瘟疫在人间肆虐,你就去和瘟疫作对。你为什么总要保护人间?我记得每次你这么做的时候,结局都不大好。”
他看着克鲁利,认为自己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形容:“你太执着了,像是在赎罪。”
克鲁利吸了吸鼻子。他的嗓子很干,干燥而灼热的火在里面燃烧,把所剩无几的意志力烧成灰烬。
“我不明白,人间有什么值得你保护的呢。人类的信仰在几个世纪以前就坍塌了,告诉我,现在还有多少人是虔诚的信徒?”恶魔笑着,眼睛睁得很大。这看上去实在是一个过于甜美的笑容,眉尾和眼角维持在固定位置上,嘴角逐渐向两边扯开、扯开……甜美得有些神经质。
克鲁利把嗓子中的灰烬咽下去,烧灼的感觉从喉咙延伸到胃部,他的胃开始在一阵阵疼痛中抽搐。他不知道亚茨拉菲尔为什么要说这些,这些话听起来像控诉和质问,但恶魔的语气却轻快得像是在讲笑话。或许亚茨拉菲尔确实是在讲笑话,克鲁利想,他的存在本身的确像个笑话,相当蹩脚的那种。
“我今天不想和你说这个,我有其他事情——”天使后退了一步,因胃部的抽搐和灼痛而弓起身子,有些想吐。
“啊,是,你还有其他事情要做,你要杀了敌基督阻止世界末日,然后人间就会得救。”亚茨拉菲尔拍了一下手掌,“如果你能早点学会杀人,事情或许不会变得这么糟。”
“你在说什么。”克鲁利晃了晃头。
“几百年前有几个年轻人试图用科学杀死上帝,当时我就建议你杀了他们。”亚茨拉菲尔戴着他甜美的微笑面具,“我建议你——用你那几本又厚又重的精装圣经,或者用一个干净利落的奇迹——把他们早早杀死,这样人间对上帝的信仰还能多维持一段时间,你的处境也不至于像今天这么糟。”
“你在可怜我吗,亚茨拉菲尔?”
恶魔快乐地摇摇头:“我没有,只是在阐述事实。”
然后他指向摇篮里的婴儿,漂亮的蓝眼睛看着克鲁利,像两块玻璃、两片蓝色的深渊:“去吧,杀了他,我知道你想这么做。”
“你并不介意我杀了敌基督,也不在乎世界末日。”克鲁利垂下双手。
“我不在乎。”亚茨拉菲尔回答,“敌基督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人间也是,不可言喻的伟大计划是你们天使才会信奉的东西。”
天使深吸一口气,看向头顶——很多气球漂浮在天花板上,房门口挂着彩虹独角兽——他知道自己接下来会说出一些很傻的东西。
“我们在人间一起经历了很多事情。”这就是他想说的傻东西。
“你指最开始的那些吗,我堕落之前的事情?”
克鲁利点点头:“你还记得吗?”
“那实在有点太久远了,我只能记住一些片段,”亚茨拉菲尔快乐地回答,“但是那段记忆很沉,我想还是尽快把它们忘掉比较好。”
“那后来的呢?”
“大部分都记得,大概。”
“回忆那些事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克鲁利依旧抬着头,眩晕感慢慢爬上他的额头和眼睛。
“我很少回忆什么事情,那太奇怪了。”
“能试着回忆一下吗,就现在。”天使盯着那只独角兽,“求你了?”
“好吧。”亚茨拉菲尔答应得很快。
他回忆了大概五秒钟,在这五秒钟里克鲁利一直盯着独角兽,直到眩晕感在眼前铺成一片漂着沙土的雾,独角兽在砂砾和雾气中逐渐变得模糊。五秒钟之后,亚茨拉菲尔笑着说——
“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然后他再次走向敌基督的摇篮,俯身看着躺在里面的婴儿:“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你还有事情要办呢,我知道你是来杀这个婴儿的。”
克鲁利眨了眨眼睛,眼球后的神经酸涩胀痛。在很久之前,亚茨拉菲尔曾和他一起祝福夏娃腹中的孩子。整整六千年以来,不听话的天使第一次希望自己当初能好好守着树上的苹果。他揉着眼睛走出房间,把撒旦之子和熟睡的女孩留在身后。
“你去哪?”亚茨拉菲尔问。
“走吧。”克鲁利没有回头,“我要回去了。”
【10】
从道林宅邸开回伦敦的路上,因为亚茨拉菲尔不在的缘故,本特利显得很开心。恶魔说他还有点事情要处理,于是他们在大宅外的小花园边分开。对克鲁利来说这是种解脱,在经历了那场对话之后,他最想要的就是从亚茨拉菲尔身边逃开。
现在他彻底明白了,人间对于亚茨拉菲尔来说的确没什么意义,无论是人间本身还是他们的过往。或许他早就明白了,只是不想承认或不敢承认。至于世界末日和敌基督——克鲁利又踩了一脚油门,和不断增强的颅内压做对抗——他总能想到其他办法的,除了杀死那个孩子之外,一定还有其他办法,他至少应该试试。
亚茨拉菲尔有一点说得没错,克鲁利对于拯救人类这件事过于执着,无论是在巴黎、巴别还是索多玛,执着得像是在赎罪。或许“赎罪”这个描述不太准确,他只是感觉自己对人类负有责任。如果他是个尽职尽责的天使,如果没有人偷吃苹果树上的果子,那么人类就不会被赶出伊甸园,饥饿、疾病、战争和死亡也不会找上他们。在伊甸园里的时候,人类永远都很快乐。
但这件事是相对的。克鲁利思考过人类和苦难之间的关系,他认为被逐出伊甸园之后,人类才真正可以被称之为人,在这之前,他们更像是上帝饲养在花园里的宠物,跟小鹿、花栗鼠和黄雀没什么区别。就像亚当说的,吃完那颗苹果之后他才感觉自己是“真真切切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但这并不意味一个不听话但很善良的天使忍心看他们因“神圣意志”和“不可言喻的伟大计划”而接二连三地死去。何况其他天使并不在乎人间或者人类,他们只在乎人类对于上帝的信仰。在克鲁利看来这是件很荒唐的事情,天堂以“肃清罪恶”为由给人间带来诸多不幸,同时希望人类保持对天堂和上帝的虔诚信仰,叫人类去信仰杀害他们的刽子手。
总之,天使认为一定可以找到其他阻止世界末日的办法。他可以回天堂去查阅典籍,或者联系人类线人,他必须找到阻止世界末日的其他办法。至于那之后要怎么办——阻止世界末日之后安东尼·J·克鲁利自己要怎么办——他现在并没有心思去关心这个问题。
当时是下午六点,黄昏刚刚降落在大地上,天空呈美丽的渐变色,蓝紫和橙红相交错,夕阳在云层上勾出精致的金线。一个天使开着本特利老爷车驶向伦敦。他并不在乎自己的死活,或许他很快就会死去,或许永恒的煎熬将会继续,但他想要拯救人间。
车载音响在放皇后乐队的歌,克鲁利拍拍方向盘,说他想听一些更欢快的,于是《Radio GAGA》的前奏响了起来。总有人喜欢一些老旧事物,比如出故障时总会嘎嘎咔咔响的老式收音机。当其他人拥抱随身听、电脑和彩色电视的时候,他们守在咕咕咔咔的收音机旁边,用铅笔小心翼翼地修理一盘卷在一起的磁带。克鲁利不知道谁更像那台被爱着的老式收音机,是他自己还是亚茨拉菲尔。也或许他们都不像,但毫无疑问他们都和收音机一样出了点问题,而且永远没法被修好。
当弗雷迪·墨丘利高声唱出“有人依旧爱着你”的时候,一段杂音混进乐曲,然后大天使长加百列的声音从音响里传来。
“克鲁利?我们发现你刚刚离开了伦敦。”
“我在回来路上了。”克鲁利叹了口气。
“你去做什么了?我听说你带着那个恶魔拜访了道林夫妇的宅邸。”
“不是拜访,只是去看看敌基督,确保他……一切正常。”
“看来你终于开始把注意力放在工作上了。”加百列的声音没什么情绪波动,像在念一早就写好了的广播稿,“但我必须要告诉你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
说吧,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不幸”实在过于常见,我已经开始对它感到麻木了,欢迎不幸来敲门。克鲁利吹了一段口哨。
“恶魔亚茨拉菲尔把敌基督送到人间来的那个晚上似乎发生了一些意外。”加百列说,“那天晚上有两个婴儿在塔德菲尔德医院里出生,护士们把这两个婴儿搞混了。”
本特利的速度降低至五十迈。
大天使长清了清嗓子:“沃洛克·道林并不是敌基督,出生在医院里的另一个孩子才是,但我们暂时还没能获取更多关于那个孩子的信息。”
克鲁利把车停在路边。他看着黄昏和晚霞——有两只鸟从云朵身边飞过去,一前一后——把墨镜摘下来挂在领口,然后眨了眨眼睛。当他眨眼的时候,一些干涩的痛楚从眼球后面蒸发,留下麻木和轻微的瘙痒感。于是他抬起手去揉眼睛,发现自己眼角的皮肤像片沙漠。
沃洛克·道林不是敌基督。
“克鲁利?”没得到下属回应的大天使长有些不满,“你在走神吗。”
“不,没有,当然没,我在听,沃洛克·道林不是敌基督。”克鲁利吸了吸鼻子,把一条胳膊伸出车窗。黄昏的风从他指间穿过,轻柔凉爽,像劫后余生的人餍足且疲惫的叹息。
“不知道塔德菲尔德医院里的人是怎么把这件事搞砸的,人类总是很愚蠢……我们需要你尽快找到真正的撒旦之子,不管他在哪,然后把情况汇报给天堂。”
“好,没问题,我知道了,找到撒旦之子。”克鲁利机械地回答。
在另一段杂音之后,加百列的声音消失了。
克鲁利让手掌跟车窗外的风又拥抱了一会儿。天空逐渐暗下来,太阳完全沉了下去,现在天边是深红色。正午时阳光最强,但正午的阳光似乎并没有颜色,等到它快要落下去的时候,却会变成最鲜艳浓烈的橙红色。他扭了扭脖子,颈侧和脑后的肌肉像两块被虫蛀空的木板,酸痛在空隙里筑了巢。
道林宅邸里的那个婴儿不是敌基督。还好他没有杀了那个婴儿。
克鲁利把墨镜架回鼻梁上,踩下油门。当他再次启程的时候,弗雷迪·墨丘利依旧热爱他的老式收音机。
伦敦西区有一家电影院,狭窄、昏暗且老旧,跟购物中心里宽敞舒适的影院截然不同。这家电影院在1942年开业,每天会放两部电影,有时是本国的,有时是希腊或者意大利的。克鲁利曾和亚次拉菲尔在这看过几次电影。
战争爆发时这座影院被烧毁了,当时在放卓别林的片子,观众在工作人员的指挥下离开座位,再没有人关注屏幕上滑稽的小胡子。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影院还在那里——完好如初,没有火灾或战争的痕迹,附近的居民们甚至根本不记得它在昨天被烧毁了这回事。
克鲁利喜欢这家影院,他希望留下它。于是六七十年之后,伦敦西区依旧有这样一家老旧寒酸的电影院。不可思议的是,这家电影院依旧只放老片子,基本上没什么顾客,却一直没有倒闭。经历了两场战争的影院老主人在三十年前病逝了,他的女儿接手了影院,现在,这位女士打算再过几年就把影院交给她的儿子。
在回到伦敦之后,克鲁利来到这家小影院。屏幕上依旧在放卓别林,观众席上空荡荡的,有一位老人在最后排吃爆米花。克鲁利走到第四排,坐在中间的位置上,把座椅调整到最舒适的角度。
他可以用一部电影的时间来理清脑子里的想法。沃洛克·道林不是敌基督,那个男孩会在美国大使家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地长大,然后拥有自己的人生。他应该到塔德菲尔德的医院去一趟,看看那天出生的另一个孩子是谁,医院里肯定有相关记录。然后他会找到那个孩子,先瞒下来,不告诉亚茨拉菲尔,也不汇报给天堂,让这个孩子静悄悄地躲在人间……在这之后他会去寻找阻止世界末日的办法,什么办法都行,只要不是杀了那个孩子。
或许他应该去问问人类,比如女巫、猎巫人或者灵媒。虽然人类永远无法参透不可言喻的伟大计划——天使或者恶魔也同样参不透——但他们有自己的能耐,而且非常擅长预测未来,虽然80%关于未来的预言都会被当成疯话。如果有那么一个人类恰好预测到了撒旦之子和世界末日的事情,那么她或者他应该也会预测出一些其他事情,比如要如何阻止世界末日,这些预言至少可以给他一些启示。
克鲁利把右腿架在左腿上,慢慢地陷进座椅里,感到大脑和眼皮都开始发沉。他有很长时间没好好休息过了。但理论上来说天使并不需要休息,他可以不眠不休地把人间所有关于世界末日和天启的书都看一遍,记录下有用的东西,然后再去天堂藏书室里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那会是个大工程。他可以同时派出人类线人,让他们到塔德菲尔德去排查新出生的婴儿,就像希律王寻找基督耶稣。但他并不会把这个小“基督”杀掉,他会用一些更聪明的方法。
克鲁利摘下墨镜,揉了揉眉心。电影还有一个多小时才会结束,他可以睡一会,就一会,在卓别林的陪伴下享受片刻睡眠——在这个念头出现的一瞬间,克鲁利打了个哈欠,然后把头靠在座椅靠背上。
几秒钟之后,一个天使在伦敦西区的小影院里睡着了。
用晚餐的时间已经过了。
道林宅邸的佣人们站在餐厅边,不安地等待着,争吵声从道林先生的书房里传来。葡萄酒早就醒好了,为道林先生准备的牛排正在变冷,厨房小灶上咕嘟咕嘟地温着给小主人准备的辅食。一个年轻姑娘双手交叉垂在身前,扭头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肴,眼神里写满不解和惋惜。
道林先生是几天前刚刚回来的,自他回来开始,书房里每天都会传出争吵声。最后道林先生会走出书房,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和大家讲一些根本不好笑的玩笑话,而道林夫人可能会冷着脸直接回到卧室里去。书房的隔音效果很好,他们听不清男女主人都在吵什么,但每日爆发的争吵依旧让佣人们感到不太自在。这意味着道林夫人在未来几小时内会变得异常苛刻,道林先生则可能会上一秒还在大笑,下一秒就暴跳如雷。在这些佣人中,管家是最为焦虑的,他每天都要担心是不是自己和夫人的事情被发现了,是不是马上就要被扫地出门了……
几分钟之后,楼上传来重重的摔门声,争吵停止了。
道林先生从楼上走下来,面颊通红,脸上带着笑。他向大家打招呼,然后说:“真抱歉,突然有些公文要处理,我猜饭菜都要凉了。”
佣人们没有出声。
道林夫人也下来了,她绷着嘴角,看起来刚刚哭过。男主人和女主人走到餐桌边,佣人们拉开两把椅子,管家贴心地询问是否要把饭菜再热一下。
“沃洛克在哪里?”道林夫人问。
“小少爷在睡觉。”一名年轻女孩回答,“安妮在楼上照顾小少爷。”
“把他抱下来吧,他大概饿了。”道林夫人看着丈夫的眼睛,眼神像两把餐刀,“沃洛克,我可怜的孩子。”
于是女孩离开餐厅、沿着楼梯向楼上走去,来到挂着气球、星星和彩虹独角兽的房间前。
“安妮?”她推开门,探进半个身子,“夫人要我们把小少爷抱下去。”
安东尼·J·克鲁利是被影院女主人的儿子叫醒的。当时电影已经结束,天完全黑了,最后一排吃爆米花的老人已经在十几分钟之前离开。
克鲁利睁开眼睛,意识有些涣散,不确定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抱歉,先生,我见您睡得很香。”年轻人说,“但我们今天不打算放新的片子了,我们要打样了。”
“这么早?”天使晃了晃头,帮助自己清醒过来。
年轻人笑了笑:“不早了,先生,已经快要……九点半了。”
“抱歉。”
“没什么,请别这样,您是我们的常客。”
克鲁利站起来,打算离开。
“您还好吗?”年轻人叫住他。
“什么?”
“您看起来有点疲惫。”
“啊,还好,我挺好的。”克鲁利冲年轻人耸耸肩,“只是——有点小事要处理,得忙上一段时间。”
“那就好,母亲很担心您。”年轻人递过来两张观影券,“下周五晚上我们会放《罗马假日》,这是观影券,可以享受七折优惠,欢迎带朋友一起来。”
克鲁利收下两张观影券,放进上衣口袋里。
“下周见?”年轻人笑着问。
“我尽量。”天使回答。
然后他离开了。
本特利依旧停在路边,天使发动车子,把车开到弯道上。在经历了短暂的休息过后,他感觉精神不错,而且回家的路很近,他回到家之后可以先给自己冲杯咖啡,然后开始工作。
十几分钟后克鲁利把车停好,走进公寓楼。他看着电梯灯上的数字不断变化,从一位数变成两位数,然后传来“叮”的一声。公寓走廊宽敞整洁,铺着大理石地砖,皮鞋底踩上去会发出清脆的回响,感应灯的光是暖黄色。克鲁利走到家门前,用一个响指开了门。
公寓的窗子开着,风从厅堂里穿过、吹起克鲁利的头发,客厅沙发上坐着一个人影。
“晚上好。”亚茨拉菲尔说,“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11】
晚上十点,住宅区附近慢慢安静下来,晚归的上班族回到家中,另一些人穿着职业装、在街头漫无目的地闲逛。他们往往是一个人,步子很慢,看着街景或者头顶的月亮,双眼失焦、大脑放空。这些人并不打算去什么地方,只是不想太早回到家里,希望能在一天结束后多呼吸点新鲜空气。
克鲁利的公寓里有一扇很大的落地窗,窗帘是深灰色,遮光性很好。从窗口望出去能看见对面的公园,几盏路灯勾勒出步行道的轮廓,湖面上有银色的反光。今晚天气很好,云层并不厚,月光明亮,风从窗口溜进来,和垂下的窗帘一起跳交谊舞。
亚茨拉菲尔坐在沙发,依旧穿着白天那套衣服,温莎结系得很端正,头发像柔软的羊羔绒。
能有什么好消息呢,克鲁利想,除非是天堂和地狱突然打消了关于世界末日的计划,或者亚茨拉菲尔找回了他的心,除此之外不会有任何好消息了。
天使把外套脱下来,挂在玄关的衣帽架上,慢慢向沙发走去。
“你不应该闯进我的公寓。”
“我没有闯进来,没有任何破坏性的举动,你的门和门锁都还好好的。”恶魔笑着摆了摆手,“只是一个响指——一点恶魔的小奇迹,非常体面。”
然后他问:“能给我一杯茶吗?或者热可可。”
克鲁利希望自己能拒绝这个请求。他盯着亚茨拉菲尔的脸看了两秒钟,最后还是向厨房走去。克鲁利准备了一杯茶和一杯咖啡,把它们放在沙发边的桌子上。
“你最好是真的有什么好消息。”克鲁利清了清嗓子,“我不会再纵容你的任性了,这是我的公寓,我不会允许你再连招呼都不打就闯进来。”
“可我真的有好消息,你一定会喜欢。”恶魔笑得很甜美。
“是什么?”
“从此以后——”亚茨拉菲尔端起茶杯,颇自豪地翘起小手指,“你再也不用为世界末日的事儿犯愁了,它不会发生了。”
克鲁利眨了眨眼睛。这倒的确是个好消息,一个期待之中意料之外的好消息。他端着咖啡杯,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定格在亚茨拉菲尔双眼之间。
“怎么了?你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了吗?”亚茨拉菲尔认为自己说了句相当不错的玩笑话。
“它是怎么……地狱突然改变主意了吗?”
亚茨拉菲尔摇摇头,下巴微微抬高,漂亮的笑容挂在脸上。
“你们选的敌基督出了问题?”
亚茨拉菲尔依旧摇头,像个刚刚出色完成了某项任务、正在故弄玄虚的孩子。如果他有情感,克鲁利大概会在那双蓝眼睛里看到自豪、骄傲或者调皮,但亚茨拉菲尔的眼睛里仍然什么都没有,他的得意是通过动作来表现的,像某种准确但乏味的模仿。一种咸而微腥的味道附着在恶魔身上,很淡,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夜风稀释、彻底消失。克鲁利吸了吸鼻子,这味道让他感觉不太舒服。
“我把这件事处理得很聪明。”恶魔抿了口茶,“我杀了那个婴儿,而且没有用奇迹。”
克鲁利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坐在那,把刚刚听到的东西在脑子里回放了一遍,回放得很慢。
我,杀了,那个,婴儿。
每个发音都像钟摆一样撞击着天使的耳膜。
“你是认真的?”克鲁利把咖啡杯放回桌上,“听着,我不喜欢你在这种事情上跟我开玩笑,如果这是个玩笑——”
事实上,他很希望这是个玩笑。
“我当然没在跟你开玩笑。”亚茨拉菲尔愉快地回答,“我杀了他,而且没用奇迹,地狱不会知道是我干的。”
恶魔眯着眼睛笑出声:“一开始我想用枕头闷死他,但他可能会哭,人类婴儿都很吵……所以我把他从摇篮里抱起来——”
克鲁利吞咽了一下。他想离开这,他不想再听下去了。
“——然后摔在地上,用了很大的力气。”
克鲁利听到自己发出了一声呜咽。
“他根本没发出一丁点声音。”亚茨拉菲尔把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一切都结束得很快,而且非常安静,没有任何人发现。”
他认为自己做得很棒。
这就解释了恶魔身上那种咸而微腥的味道——克鲁利感觉空气在变成固态的旋涡,将他卷入中心然后向下拉扯——是血的味道,他杀了一个婴儿,他摔死了沃洛克·道林。
“你怎么了,不准备夸奖我吗?”亚茨拉菲尔甜美地笑着,“我知道你想杀了那个孩子却又下不了手,你不适合杀人,所以我决定帮你一把。”
“闭嘴,别说了。”克鲁利的声音像金属,摔在地上时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不开心吗?”恶魔不太理解,“敌基督死了,至少是短期内,世界末日不会发生了,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你不应该这么做。”
“我只是做了你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
“你不能那么轻易地——夺走人类的生命。”对克鲁利来说,想要发出声音是一件很难的事情,空气旋涡把他的大脑晃成一团浆糊,然后粘稠的空气涌入喉咙和肺部,堵住他的声音,让呼吸都变得困难。他想从这片旋涡中逃离,希望能得救,祈祷随便什么人能伸出手把他拉出来,但面前只有亚茨拉菲尔。
恶魔被这句话逗笑了。他歪着头,放下茶杯,用奇迹让茶水保持在适宜的温度,在克鲁利面前竖起一根手指:“真奇怪,我好像为你做了很多事情。”
“你说什么。”
“我为你吃了那颗苹果,然后为你杀了敌基督。”亚茨拉菲尔用悦耳的声线说道,“但你好像并不感谢我。”
更多空气呛进克鲁利肺部。他把身体完全陷入沙发里,紧紧抓住扶手,压力和痛感从眼球后尖叫着窜上大脑,在颅腔内嘶吼哀嚎。
“沃洛克·道林不是敌基督。”这句话几乎耗尽了天使所有的力气,“我们都搞错了,沃洛克·道林不是敌基督,那天晚上有两个婴儿在塔德菲尔德的医院里降生,另一个才是——你杀的那个婴儿,不是敌基督,他是无辜的。”
“啊,他不是敌基督,我居然没认出来。”恶魔眨了眨眼睛,依旧微笑着,“但这并不怪我,人类婴儿长得都差不多,何况我只见过敌基督一面。”
不是这个问题,这不是你应该关注的问题,你杀了个无辜的孩子。克鲁利挣扎着想坐直一些,但他实在太疲惫了。这并不是亚茨拉菲尔第一次杀死孩子,克鲁利知道,但这是他第一次由于自己的缘故而去杀人。是他——是这个天使——给了亚茨拉菲尔杀死沃洛克·道林的理由,他是教唆犯、帮凶,甚至是真正的凶手。所以恶魔才表现得那么得意,想从他这获得奖励和表扬。
沃洛克·道林是因你而死的——千百个声音在克鲁利耳边尖叫——他是因你而死的,你杀了他,你杀了一个无辜的孩子!
“偶尔犯点错没什么,对吧?你不会怪我的,恶魔本来就不应该做好事,而且我是为了你。”亚茨拉菲尔说。他向克鲁利靠近,带着甜美但空洞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像个漂亮的恐怖人偶。
克鲁利向沙发角落里缩了缩。现在他不想做任何事,也没有力气说话,只希望亚茨拉菲尔赶紧离开,把他自己留在不断转动的旋涡里。他需要一点时间,需要休息。
“你在躲我吗。”恶魔问。
克鲁利点了点头。
亚次拉菲尔并没有停下来。他继续向克鲁利靠近,声音愉悦,笑容甜美:“可是我饿了,我最近做了很多事情。”
天使最不想听到的就是这句话。他缩在角落里,把双腿蜷在胸口,披散下来的红头发挡住眼睛。那个恶魔靠得更近了,柔软的手掌覆在克鲁利膝盖上,浅咖色外套的下摆刮擦着天使的脚踝。
“别靠近我。”克鲁利听到了自己声音里的哭腔。他眨眨眼,眼角是潮湿的。
“为什么?”
“我不想……”
“可你喜欢这个啊。而且我为你做了很多事,你应该奖励我。”亚茨拉菲尔笑着说。
他从来不会考虑克鲁利的想法,克鲁利“想”或者“不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饿了,他需要进食。天使感到覆在自己膝盖上的手开始向下移动,他的上衣和亚茨拉菲尔的外套贴在一起,恶魔的体温让他觉得温暖。
在这一刻,克鲁利意识到自己面前这个漂亮的恐怖人偶的确是个恶魔,彻头彻尾的恶魔,他最爱也最想摆脱的人。但这是谁的错呢——天使尝到了眼泪的味道——他是为了爱你才会去吃那颗苹果。
亚茨拉菲尔俯下身来,克鲁利又摇了摇头,恶魔没有理会这个信号。柔软的、羊羔绒一样的头发在克鲁利腰腹间搔痒,他听到亚茨拉菲尔在哼一支舞曲,节奏轻快。
克鲁利躺在沙发上,一团团黑色的光斑在他眼前聚拢、散开,再聚拢,像蝇群。他知道蝇群嗅到了死亡和腐烂的味道,这有个不听话的天使正在腐烂,从躯壳腐烂至灵魂,直至散发出恶臭、生出蛆虫。到那时,蝇群会在他的尸体上狂舞,会争相啃食他的残骸,他腐烂的残躯会成为新的蝇群的温床。
夜归的鸟群从窗前飞过,拖着长而优雅的尾羽,它们中的一员在这时撞上了玻璃窗——嘭。
天使没看清那只鸟是如何坠落的,他不知道飞鸟坠亡在什么地方。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人们会发现公寓楼下有一只小小的、双爪蜷缩在胸前的尸体。或许在天亮之前它就会被汽车轮胎碾碎,人们只能靠残缺不全的模糊轮廓辨认出这曾是一只鸟。又或许楼下的野猫会发现这只坠亡的鸟,它会被野猫叼走,成为一顿算不上丰盛但至少可口的美餐,草丛里最后只会留下几片羽毛。他认为最后一种结局比较圆满,残缺的尸骸看起来终归不太体面。
克鲁利曾经是个乐观主义者,从他被创造出来的那天起,便认为自己总会时来运转、总会有好事情发生。即使在亚茨拉菲尔堕落之后——见到恶魔在尼禄花园里的暴行之后——他也依旧像迷路的飞鸟一样一头扎进乐观主义的厚重云层里。云层里很黑,他什么都看不见,四周湿冷灰暗,灵魂和羽毛一起被水汽打湿,却依旧觉得——我总会时来运转的。
几千年之后这只鸟终于不情不愿地钻出云层,发现周身弥漫着浓重的、沉甸甸的雾气,没有阳光,没有落脚点,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帮他辨别方向。他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在雾气中乱转,所有的云和风都在嘲笑他,他却依旧认为自己可以找到归途。
克鲁利认为这只飞鸟的确很可笑。根本不存在归途,归途只是一个美好的假象,但飞鸟需要假象。一旦接受了归途并不存在这个事实,他就会从云端坠亡。但归途确实不存在,终点也不存在,唯一的终点是“死亡”,而他的归途只能是“飞向死亡”,这是确凿无疑的,唯一的问题是——是要在漫长挣扎后心怀不甘地坠亡,还是要早早接受死亡,让自己死得像是还有那么点尊严。
后一种做法似乎更聪明,不用白费力气,看起来也多少会体面一些,像是克鲁利会做的事。何况,他已经挣扎太久太久了,他早就该从云端坠亡了。
和活着相比,死亡实在很轻松——过于轻松——那意味着解脱和永恒的安逸。克鲁利甚至想笑,他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笑过了。
于是他躺在沙发上笑出声,比乌鸦的啼哭还要难听。
“你在笑什么?”亚茨拉菲尔问。
克鲁利摇了摇头。
他早该坠亡了。
【12 】
墙上的挂钟指向凌晨两点,亚茨拉菲尔端坐在沙发上,喝下最后一口茶。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这杯茶一起被奇迹保持在最佳温度。克鲁利站在窗边抽烟。他披着黑色衬衫,没有系扣子,赤着脚,红头发散在背上。烟有些受潮了,味道苦涩古怪,焦油像是会黏在舌尖上,感觉不太舒服。
亚次拉菲尔放下茶杯,说他该回去了,声音像掉落在地板上的乐曲。
“你有什么打算?”克鲁利问。
“我不知道,没什么打算,地狱暂时还没派来新的工作,我可以给自己放个假。”
“准备怎么度过你的假期?”
“我不知道。”恶魔愉快地说。
克鲁利掐灭香烟,把烟蒂丢在地板上:“我外套口袋里有两张观影券,送给你了。”
“是哪家影院?”
“我们一起去过的那家。”
亚茨拉菲尔想了一会儿,然后微笑着说:“你能说得更详细一点吗?我不记得了。”
“西区那家,很小很破,没什么人气,只放黑白片。”克鲁利回答。
“我是不是该跟你说谢谢?”
“最好别。”
天使靠在窗边,看着坐在沙发上的亚茨拉菲尔,看得很深。他很漂亮,这具躯体的确是上帝的杰作,像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或者雕塑,身体由圆润柔和的弧线构成,脸颊丰腴,有可爱的俏鼻头和一双蓝眼睛。这张脸适合出现在宗教题材画作里,围在圣母子身边的天使就该有这样的面庞,他们会温顺地垂下眼睛,像羔羊。亚茨拉菲尔也的确曾垂下那双饱含情感的、温柔的蓝眼睛,在很久很久以前。克鲁利又拿出一根香烟,把身体重心从右脚移到左脚。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看着亚茨拉菲尔,或许是因为以后再不会有这种机会了。
恶魔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克鲁利外套口袋里找到那两张电影票,显得很开心。
“能让我看看地狱火吗?”天使问。
“什么?”
“我想看看地狱火,让我看看吧。”
亚茨拉菲尔抿着嘴角,露出甜美的笑容:“当然。”
他打了个响指,一小簇火苗窜出来,在他指尖燃烧。克鲁利走了过来。地狱火看上去跟普通的火焰没什么区别,最外层是亮得发白的浅金色,然后慢慢过渡为橙色和橘红色,火焰中心泛着幽幽的蓝光。它在跳动,像颗小小的心脏。
“对天使来说,地狱火很危险,只要一点小小的火星就能彻底抹除你的存在。”亚茨拉菲尔笑出声,“但它的确很漂亮。”
“没错,它很漂亮。”克鲁利向火苗靠近,用跳动的地狱火把叼在嘴里的香烟点燃,然后深深吸了一口,地狱火并没有让香烟的味道发生什么改变。他侧头看了看燃烧的烟,对亚茨拉菲尔说:“你走的时候,能帮我跟我的车道个歉吗?”
亚茨拉菲尔笑着说这个要求真奇怪,然后答应下来,并不打算问这是为什么。克鲁利知道他不在乎为什么,他根本不在乎所有的“为什么”,也不在乎克鲁利或者其他任何东西。在过去的几千年里,那双蓝眼睛曾看见过很多事情,但任何人或物都没能在里面留下哪怕一点痕迹。
恶魔说“再见”的时候克鲁利点了点头,并没有回答。于是亚茨拉菲尔走了,步子轻快,戴着他甜美的微笑面具,玻璃一样的蓝眼睛并没有多看天使一眼。
现在,公寓里彻底安静下来,只能听见挂钟的呼吸,缓慢而稳定。克鲁利从酒柜里拿出一瓶高烈度苦艾酒,摇摇晃晃地走到客厅中央。在这段距离里他握着酒瓶喝了三大口,辛辣醇香的液体顺着喉咙流入腹中,烧灼感带来一种相当奇异的、令人颤抖的满足。如果是平时,他会更喜欢泰斯卡威士忌,但今天适合苦艾酒,或者百加得151。
天使用一个奇迹把他的公寓包裹起来,然后把苦艾酒倒在地板上,半透明的绿色液体很快散发出醇厚浓烈的香气。他又吸了一口烟。在这之后,克鲁利把烟雾从肺部呼出,将用地狱火点燃的香烟丢了下去——它恰好落入一滩流动着的绿色液体里。
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想到酒精曾被人类称为“瓶中恶魔”。
如果酒足够烈,那么只需要一丁点火星就可以点燃。这一点点小火星现在看起来微不足道,但它足够彻底抹除一个天使的存在,然后所有折磨和苦难都会在火焰中消失。那是终点,意味着永恒的解脱。
亮橘色火焰在瞬间苏醒,伸展着腰肢攀上克鲁利的脚踝、小腿和膝盖,急着要给他一个拥抱。克鲁利确实需要很多、很多的拥抱。他抬起头眨了眨眼睛,这双眼睛正在火焰的怀抱中燃烧,然后融成两条金色的河。
那两头独角兽在这时又不合时宜地闯入他脑中——世界上最后的独角兽,一头死于上帝降下的洪水,另一头死于思念和绝望。
今晚月色很好,今晚,一只飞鸟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坠亡。
亚次拉菲尔在公寓楼下找到了克鲁利的车。
“嗨,晚上好。”他敲了敲车窗,“克鲁利让我来跟你来道个歉,这要求真奇怪,是吧?”
本特利没有回答。它停在那,很安静,和一辆普通的老爷车没什么区别。
几分钟之后,亚茨拉菲尔离开了。他没注意到路边有只坠亡的飞鸟,脚步轻快,微笑挂在脸上,哼着一支甜美的舞曲。
对于天使克鲁利的死亡,天堂并没有什么表示。加百列在几星期后将另一名天使派往人间,希望他能巩固人类对于上帝的信仰,让他们的神圣工作“至少取得一点实质性的进展”。毕竟——大天使长惋惜地说:“我们已经浪费了几千年的时间。”
天使们认为加百列的决定是正确的,被派往人间的那名天使无论如何都不会像克鲁利一样让他们失望。
ENTP:
对死亡毫无畏惧的殡葬师。拿着招魂幡招摇过市也丝毫不觉晦气,或者说没有晦气的概念,会和死人唠嗑。
“万象为宾,诸事皆宜,何不来此买一送一?”
INTP:
半路出家的道士。成为道士只是因为道观包吃包住还可以研究火药。平时懒得动,但是钱给够的话破坏力惊人。
“寻龙分金的原理就和解麦克斯韦方程组差不多。”
ENTJ:
盗墓贼头子兼文物倒卖黑商。倒斗的时候会持续关注长明灯亮还是灭,自诩尊重死者,做戏永远做全套。
“活的死的都是人脉,三界五行都是财路。”
INTJ:
正经天师,科班出身的国家公务员。曾多次拒绝统治者的算命请求,发生事故时总是观望到坐不住才出手。
“没有问题...
ENTP:
对死亡毫无畏惧的殡葬师。拿着招魂幡招摇过市也丝毫不觉晦气,或者说没有晦气的概念,会和死人唠嗑。
“万象为宾,诸事皆宜,何不来此买一送一?”
INTP:
半路出家的道士。成为道士只是因为道观包吃包住还可以研究火药。平时懒得动,但是钱给够的话破坏力惊人。
“寻龙分金的原理就和解麦克斯韦方程组差不多。”
ENTJ:
盗墓贼头子兼文物倒卖黑商。倒斗的时候会持续关注长明灯亮还是灭,自诩尊重死者,做戏永远做全套。
“活的死的都是人脉,三界五行都是财路。”
INTJ:
正经天师,科班出身的国家公务员。曾多次拒绝统治者的算命请求,发生事故时总是观望到坐不住才出手。
“没有问题的时候,我们这群人就是最大的问题。”
all蒲|智性恋
慕强心,征服欲,分寸感,暧昧期。
小丁视角,什么蒲都有点。
Summary:蒲熠星也抬起头朝他笑起来,又或者那不是笑容,只是猫科在杀招之前习惯性舔舐獠牙,造成了微笑一样的假象。
他太强悍了,势在必得地插进必输的局面里,号令洪流转向。
蒲熠星推开门时,丁若虚清晰地听到身后一群PD发出一声整齐的叹息,很多小孩都站了起来,背着手踮起脚尖看向他,毕恭毕敬,诚惶诚恐。
丁若虚看得出来,这种情绪叫“久闻大名”。
两个月之后他和蒲熠星在酒店房间里点了应季小龙虾,一起看节目的第五期,他看着屏幕上的蒲熠星身边浮出来的一行行白色字幕,心想......
慕强心,征服欲,分寸感,暧昧期。
小丁视角,什么蒲都有点。
Summary:蒲熠星也抬起头朝他笑起来,又或者那不是笑容,只是猫科在杀招之前习惯性舔舐獠牙,造成了微笑一样的假象。
他太强悍了,势在必得地插进必输的局面里,号令洪流转向。
蒲熠星推开门时,丁若虚清晰地听到身后一群PD发出一声整齐的叹息,很多小孩都站了起来,背着手踮起脚尖看向他,毕恭毕敬,诚惶诚恐。
丁若虚看得出来,这种情绪叫“久闻大名”。
两个月之后他和蒲熠星在酒店房间里点了应季小龙虾,一起看节目的第五期,他看着屏幕上的蒲熠星身边浮出来的一行行白色字幕,心想这些标签根本不足以概括蒲熠星,观众至多看到他一个单薄的切面。
蒲熠星在北京多年,正统小龙虾渐渐远离他的餐桌,一开荤就不可收拾。他吃虾吃得极精细,虾壳撕碎了一点点含着抿过去,红油涓涓地积在唇沿,快要溢出来的时候被他自己卷走了。他连一次性手套都懒得戴,卷起袖子,指尖上那点油又顺着指缝淌进手腕内侧,他肤色白得晃人,留下一道泾渭分明的鲜艳痕迹。
两只手都沾满了油,蒲熠星想了想,侧过脸把那点油也卷走了。
丁若虚看得眼前一黑。
一个致命的失误。
许天奇抬头看向蒲熠星,寄希望于对方没发现这个并不显眼的破绽。但他顷刻间心就凉了大半截,蒲熠星也抬起头朝他笑起来,又或者那不是笑容,只是猫科的凶兽在杀招之前习惯性舔舐獠牙,造成了微笑一样的假象。
他抬手将左侧的易拉罐全部撤走,留下一罐孤零零地在桌子上立着,干脆利落的checkmate。后排的王俊篪跳起来,双手合拢大喊道,“蒲队好帅!”
蒲熠星太强悍了,丁若虚想,稳定,高效,势在必得地插进必输的局面里,号令局势转向。
他感觉到了心跳,在这个嘈杂的环境里,颈侧那条凸浮的血管勃勃跳动,这是一种人类进化中未曾摒弃的本能冲动,对族群中最强的个体的倾慕,戒备心,征服欲,杂糅在一起,血流啸叫着让他上前。
撕碎他,把他拆吃入腹。
啪。
蒲熠星又拆开了一个虾头,递给丁若虚,“你都没怎么吃嘛,都是我在吃。”
丁若虚无话可说,他把虾接过来,红油淅沥沥地从蒲熠星的手指淌到他手心里。他说,“阿蒲,你听没听见什么东西碎了。”
蒲熠星睁大眼睛侧头听了听,一张无辜美相,摇头道,“没啊,什么碎了?”
丁若虚一口把虾吞了,“你的人设。还有我对你的滤镜。”
后来有人在微博上对丁若虚提问,“如果还有机会,会选择和啊噗合作吗?”
丁若虚打字回道,“当然,这相当于是问我想不想去清华北大,是我不想吗?”
蒲熠星冲浪速度实在太快,偶然刷到这句,立即私敲丁若虚,“丁队,我一开始就说想选你,连小龙虾都请你吃了,还点我呢?”说着发了个截图,“这个,#蒲熠星高岭之花#的词条是你刷的吧,啊?”
丁若虚看在一顿虾的份上,只得赔笑,“是是是,阿蒲和我情比金坚。我选你你选我,简直不要太双箭头。”
蒲熠星满意了,“你六号来长沙?声声乌龙走起。”
齐思钧抱着蒲熠星点的筝筝纸鸢,隔着蒲熠星对丁若虚说,“你还不知道吗,阿蒲在镜头前永远强悍,但离开镜头的瞬间是他最虚弱的时候,你甚至可以一拳打死他。”
蒲熠星本来专心听歌,闻言扔了蓝牙耳机,在齐思钧耳边高声公放,“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
深夜临近打烊的茶颜悦色灯光温暖,走新中式小资风,但丁若虚一听就感觉半截身子埋进了土里,仿佛身处生鲜大卖场。
齐思钧斜着一瞪眼,“阿蒲,你讲点公德吧。”
蒲熠星把公放关了,隔着齐思钧对丁若虚说,“你别看小齐长得纯良,当面背刺有一套的,我公德有亏,他私德有亏。”
丁若虚做作地用指尖鼓掌,“哇,好般配哦。”
齐思钧咬着吸管,闻言轻轻弯起眼睛,“谁跟他般配,要般配也是你般配。”
丁若虚心里一跳,齐思钧已经站起来了。十一月初,长沙已经开始有料峭寒意,齐思钧披上大衣外套,对蒲熠星扬扬手道,“我给你们叫车了,到酒店跟我说声,我回台里有事。”
蒲熠星从袖口露出五个指尖朝他挥手,“拜拜小齐。”
齐思钧让他逗笑,走过来俯身抱了抱蒲熠星,贴着耳边说再会。这很奇怪,齐思钧本应是个边界感很明晰的人。但他们之间有种心照不宣的亲密,不像久别,像笃定下一次重逢就在不远处。
夜里回了酒店,丁若虚躺在床上却没睡意,翻开手机划到密室大逃脱,随意点开一集。那集正好有蒲熠星和齐思钧,他把进度条拉到最尾,正看见两个人穿着白大褂挨挨挤挤站在一起,蒲熠星靠后一些,摄像机几乎拍不到他。
齐思钧作为上价值选手,照例对着镜头做一些总结陈词,蒲熠星垂着眼睛,像拉了发条一样一动未动。
这就是了,丁若虚心想,蒲熠星是这类闯关游戏里攻坚克难的机器,这是他为数不多滑向off的时刻,不再端正,不再尖锐,此时他薄得像张纸,绷得很紧的纸面一触即溃,旁人才得以看见一些克制的疲倦惫懒。
镜头里的齐思钧注意到了,他往前挪了一步,替人挡了一下那些无时不在的窥探。
他不由得想,蒲熠星对亲疏远近分得很开,在他们那个节目里,蒲熠星从未展露这一面。
十二月下旬,丁若虚去北京办事,蒲熠星正好回家休假,两个人又在微信上大眼瞪小眼,蒲熠星说,“行啊,两周见五次,我见瓜鸹乐的频率都没有见你高。”
丁若虚说,“确实,啥叫情比金坚啊,啥叫天涯若比邻啊。“
没想到蒲熠星直接把人拖去面杀,组局的人是刘小怂,丁若虚上下看了一眼参与名单,全是如雷贯耳的人物。
丁若虚说,“蒲哥,阿蒲,你放过我,我看过大师赛,狼人杀就不是个对新人友好的游戏啊。”
蒲熠星说,“晚了,当年我就这么被虐菜虐出来的……放心啊,我给你递话,看我眼色行事。”
说完倾情传授给他几个夜间手势,奈何变幻太快,像摇花手,又像道士在结印。
刘小怂坐主位,强拉着蒲熠星和丁若虚坐他两边,美其名曰娇妻美妾,左拥右抱。发牌的时候他和蒲熠星旁若无人地咬耳朵,蒲熠星手里拿着上警的小灯牌,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桌面上转,偶尔点下头,刘小怂贴得极近,看着像在亲吻他的侧脸。
友情局没什么顾忌,刘小怂指间夹了支Hilite,空出来的手指捏着罐黑啤,吆五喝六,非常嚣张。丁若虚让浅淡的烟味小小呛了一下,落在蒲熠星眼里,于是他转过去轻轻碰了碰刘小怂拿烟的手,刘小怂压下牌面,把烟掐了,将弥漫的烟雾往窗外挥散。
狼人请睁眼。
丁若虚放下面具,蒲熠星朝他扬了扬眉,刘小怂跟着看过来,四个眼镜片一起闪,闪得像某个著名的小学生侦探,盯上谁谁就活不过一晚。然后两人整齐地向他比了个划脖子的手势,丁若虚顿时觉得自己所言非虚,脏还是你俩脏,上来就安排新人自刀。
丁若虚平复了下心跳,蒲熠星靠着椅背,慢条斯理地发言,场上不少人轻轻点头。警徽发到他手里,蒲熠星熄灭了灯,和丁若虚对上视线时,隐秘又促狭地笑了一下。
小猫又在舔牙了。
散场的时候开始下雪,刘小怂追上来给他俩递伞,边拍拍丁若虚肩膀,笑道,“小朋友点很正嘛,不愧是蒲熠星的朋友。”
这一晚他们三个总是抽到同一阵营,踩到什么上升运势一样,几乎把把都赢。蒲熠星接过伞来,“那还不是怂哥提携。”
刘小怂夸张地表演了个掉凳,“蒲熠星你魔怔了,之前带飞你多少回,没见你夸我一句。”
蒲熠星歪歪头,他今天明明没喝酒,却莫名有种亢奋的劲,让店里充足的暖气一熏,耳根子攀上一片云霞,“怂哥什么水平,还轮得到我来夸。”他说着又转过来对丁若虚笑,“小丁第一次玩,游戏体验还行吧?”
丁若虚心里又一跳,突然间明白了蒲熠星今晚状态奇佳的原因。他也弯起眼睛,对两个人认真道,“游戏体验都是大家赏面给的。谢谢怂哥,今晚真的……很开心。”
雪下得大了,不一会儿就积起来一层。此时夜深,路上连行车都没有了,丁若虚撑着把大伞,蒲熠星揣着兜,小心地避开台阶上被人踩实的薄冰。
蒲熠星的微信电话响起来,年轻男孩声音在夜里清凌凌的,“阿蒲,圣诞快乐。”
蒲熠星冷笑一声,“哈,周峻纬,我不过圣诞很多年。”
周峻纬顺顺畅畅改口道,“阿蒲,新年快乐。”
红灯亮起,蒲熠星对着听筒无声叹气,“怎么,你又有事情想不通了?”
周峻纬在那边大声叫屈,“非得有事想不通才能找你?就不能是我真情流露?”
蒲熠星耸耸肩,“是谁去年圣诞在多伦多喝百利甜醉了,还发高烧,夜里给我打电话说他搞了个算法,玩二十一点赢了一麻袋纸钞?嗯?”
周峻纬哼了一声,不说话了,他们彼此了解到蒲熠星听他说了三句话就能估计出他今晚喝了几升。周峻纬不喝酒——几乎不喝——谁说心理学专业的学生就不能喝酒——他只在一个人在隔山隔海的万里之外才会喝酒。
红灯转绿,蒲熠星轻轻说,“峻纬,圣诞快乐……别扛着一麻袋现金往凌晨的麦当劳门口过,我怕你被抢。”
丁若虚大一时读过一本书,巴尔扎克的《论现代兴奋剂》,烟、酒、糖、茶和咖啡。巴尔扎克说,人的精力若有闲暇,就愈容易被自己的思想迁就,进而追求过量的快乐。
可是这些快乐都很短暂,人人都想要长久的,永不枯竭的快乐。茶颜悦色,Hilite重焦油烟,百利甜酒,丁若虚想,他都不需要这些附属品,和蒲熠星在一起时,总有大把快乐。
离京那天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蒲熠星去上海,丁若虚回深圳,两个人在首都机场T2航站楼,都困得上天。倒不是因为前一天干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只是瓜鸹乐失足跌进浴缸,夜里突然应激,且一发不可收拾,两个人只能连夜把猫送往附近的猫咪医院,再从医院赶往机场。
蒲熠星买了杯热美式,小口小口地啜饮,他担心猫,又没法留京。清晨的候机室空空荡荡,丁若虚对他说,“睡会儿吧阿蒲。”
蒲熠星看他半晌,两个人挨得极近,熹微晨光里蒲熠星好柔软,蓬松的一团奶油化了,没了造型。丁若虚伸出手,握住他伶伶的腕骨。
蒲熠星轻轻点了头。
END
【蒲郭】你的葬礼
# ooc
# 主要人物死亡预警*
# 字数2.1w+
—
00
我和你都葬送在了匆匆那年。
01
得知蒲熠星去世的消息是在十月中旬时。那时正逢秋末,岌岌可危的是不再鲜明的绿叶,于是树木枯萎、花草凋零,绿意不再盎然。
郭文韬得到消息时正好下了飞机,他刚升官,被从海外分公司调回国内总公司的管理阶层,接到齐思钧拨来的电话时,情绪丝毫没有波动,就像是听说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浓淡都与他毫无瓜葛。
电话对头的齐思钧听见他淡淡的“哦...
# ooc
# 主要人物死亡预警*
# 字数2.1w+
—
00
我和你都葬送在了匆匆那年。
01
得知蒲熠星去世的消息是在十月中旬时。那时正逢秋末,岌岌可危的是不再鲜明的绿叶,于是树木枯萎、花草凋零,绿意不再盎然。
郭文韬得到消息时正好下了飞机,他刚升官,被从海外分公司调回国内总公司的管理阶层,接到齐思钧拨来的电话时,情绪丝毫没有波动,就像是听说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浓淡都与他毫无瓜葛。
电话对头的齐思钧听见他淡淡的“哦”字时,顿时有些恼怒,“郭文韬,你再怎么没血没泪也不至于毫无反应吧,他好歹也是我们相处三年的同班同学啊!他死了,蒲熠星死了,死在他的二十七岁!他才二十七岁啊… …你不能,至少不应该,是这样子的反应… …”
“嗯,我知道。”郭文韬习惯性看了眼腕上的表,却忘了调时差,时间还停留在昨天,仔细一看,分秒还不动了。不走的表是时间静止了吗?郭文韬恍惚飘过这么个不着调的念头,“他葬礼什么时候?”
齐思钧气他的冷漠理智,却又懒得再劝说什么。郭文韬这个人他最知道了,个性慢热又闷骚,不认识时不好聊天,认识时却能够和你聊骚几句,跋扈又嚣张;他做事井然有序、条理分明、固执己见,这算是优点吗?应该算吧。只是偶尔会过度冷静,虽然刘小怂曾经说过他那是反射弧长,还没反应过来罢了。
“后天,我去载你。”齐思钧深深叹了一口气,挂断电话时早就泛红的眼眶又盈上了泪,他揉了揉眼睛,看着手机桌面的四人合照发愣。
彼时的他们还穿着校服,下过秋雨的天有点凉,郭文韬把自己裹在了外套里缩成一团,和旁边穿短袖的男孩子对比鲜明。照片是谁拍的他们也记不太清了,只知道那是他们高中留下的四人照片,也是郭文韬和蒲熠星唯一的一张合照。
郭文韬看着挂断的那串电话号码,下方是一串红色的未接来电,拨号是在昨天。他那边的夜已经深了,习惯性在十二点开启勿扰免于工作的郭文韬早早就睡下,错过了。
早就错过了。他收起手机以后,这么想然。
02
忘了是从什么时候结下的樑子,反正等郭文韬意识到时,全四中都已经开始谣传起“郭文韬和蒲熠星不合”的传言了。这类传言对于他而言没有影响,反正是事实,他确实是挺讨厌蒲熠星这么个人。
怀有中二病的少年正值幼稚的年纪,他和普遍的男孩子一样,会看漫画也会打篮球,他每天都要和班里其他男生聊昨日的比赛和新出的球鞋,他还喜欢在考捲上涂鸦、喜欢揪女孩子的马尾辫、更喜欢到处招三惹四,逢人都要说上一句不合时宜的冷笑话。
他成绩不好,学业排名总是靠后,在郭文韬眼里,他们这种垫底的群体,就是既不上进又不努力的例子,他将来也不会成为有用的人,用讲难听一点就是“废材”。只可惜蒲熠星在那些人里边最是出众,于是成了领头羊,郭文韬不够去讨厌所有人,就去讨厌蒲熠星了。
蒲熠星自然也瞧不上眼这种自视甚高的伪君子。谣言大抵是从他在厕所抽电子菸、和朋友嚼着舌根时开始的,但其实他也没说什么,只精闢的做了总结,“我和郭文韬是对立面。”
“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蒲熠星伸手挥散了烟硝,出了隔间被巡堂的江主任抓个正着,揪着耳朵就进了训导处。好友自然理解成了“有他没我、有我没他”这种不对盘的关系,但蒲熠星说的是“对立”这个字眼,只有他知道,对立即依存。
“这是这次的奖学金。”
郭文韬进门的时候,蒲熠星还站在门口罚站,前者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就入了门,后者则扫了他一个眼神,又继续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下雨了。秋天的类梅雨总是下的猝不及防,大朵大朵的雨水在校服上开出了深色的花,走廊照理来讲是淋不到雨的,如果他贴着墙站的笔直的话——但那样就不是蒲熠星了,他偏要站在最外围的位置,伸出手让水珠敲打掌心,然后再握拳,想看看虚空的拳心里会不会抓住一点秋天的弥留。
“家里最近如何?妈妈还好吗?”江主任对待年级第一时是笑瞇瞇的模样,看起来和蔼可亲,他也确实和蔼可亲,帮了自己许多忙。
“还行。”郭文韬垂下眸子,看不出情绪。
“有需要帮助尽管和主任讲,主任会竭尽所能帮你的。”江主任喝了一口茶,“回去上课吧,门外那个是你们班的吧?喊他回去了,警告他要是敢再一次在厕所抽烟,我就真的记大过了。”
“好,谢谢主任。”
蒲熠星还在玩接雨游戏,却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听见不大不小的谈话。他刚开学就知道郭文韬是单亲家庭了,在帮班主任整理学生档案的时候,他得知了郭文韬只有一个妈妈,妈妈还生了重病,于是郭文韬只能拚命读书,拿省内各类能够到手的奖学金去给他的妈妈治病。
郭文韬的故事是他和班主任的秘密,为人师长,本来就不能胡乱洩漏学生的隐私,只是蒲熠星有和他类似的原生家庭,却和他背道而驰,成为了两种不一样、又一样的人。
对立即依存,他们是同类人,可以相辅相成的同类人。
可惜人们总是会不自觉去讨厌与自己相像的人事物,进而远离。
郭文韬拿起倚在墙边的黄色波点伞,站在蒲熠星边上看了下雨势,然后就撑起伞往对栋楼走了。蒲熠星听见了主任说的“喊他回去了”,但郭文韬却没喊他,也无所谓,他会喊才有鬼。蒲熠星跨了三两步便从善如流的钻进了他的伞下。
他也不管身边是不是多了个人,撑着伞的姿势没变,角度更是毫无偏移可言。他走他的路,蒲熠星就这么淋湿了半个肩头,还发现郭文韬越走越慢的恶趣味,不由得咬紧了后槽牙,然后佯装恶狠狠的模样,夺过他手里的伞。
也不知道是蒲熠星劲使大了还是伞太旧了,脆弱的伞杆就这么断成两截,横尸在大雨里。两人都被突如其来的插曲吓愣了,看着对方的眼底发怔。而郭文韬也逐渐从不可置信变得愠怒,本来就天然无好感了,现在还弄坏他最重要的东西——这个仇是结下了,他在心底发誓,瞪了蒲熠星一眼就跺着步子往楼底下避雨,还不忘捡起坏掉的伞。
两人全程一语不发,却演了一场默剧,在全校午休的时间里,战火无声蔓延。
蒲熠星淋了会儿雨才想着追上,小跑两步跟着他走,“喂,我不是故意的。”
“明白,你是有意的。”他故意走的很大声,要让全世界知道他在生气,像个小孩子一样。
“不是,就那破伞,坏了就坏了,我再买一个赔你嘛。”
“不会说话就闭嘴吧。”郭文韬大翻白眼,他甚至想对着蒲熠星破口大骂,还好他最擅长收敛情绪,擅长把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变成一句没有起伏的话语。
话是冷的,行为却是热烈的,整个楼梯间回盪着他的踱步声,蒲熠星莫名有些想笑,最后还是憋住了。他停下脚步,没再继续跟上,也没有选择回教室,而是掉头去了厕所。
郭文韬见他没跟上来,拐过弯后也伫足了脚步,向来冷冷的扑克脸也难得出现了龟裂,悲伤明心见性,难过是真的难过——伞是自己十五岁生日时,妈妈送的生日礼物。大人总说送礼不能送伞,意味着散,后来妈妈真的得病住院了。他埋怨送伞的人,可送伞的人却告诉自己,伞是用来遮雨用的。
它会撑起你的一片天。
郭文韬看了看坏掉的旧伞,恢复了原来的表情,转头就将它丢进了垃圾桶里——
他的天早就塌了。
03
争锋相对要从复仇开始说起。
“你再说一遍?!”齐思钧做为郭文韬班里唯一的朋友,在听见他的脱序行为以后,突然觉得郭文韬比他要想的还要简单许多。
“我说,我把蒲熠星的篮球扎破了。”他说的稀疏平常,男孩子间本来就偶有这种恶作剧的小动作,但… …这是郭文韬啊,是看不惯且厌恶这种行为的郭文韬啊。
“韬哥你变了。”齐思钧摇了摇头,一脸茫然,“你知道吗?扎破篮球这种招数,不只会让蒲熠星生气,还会让那些打球的男生们都生气。”
“无所谓,擒贼先擒王知道不?那些人充其量就是些小喽啰的角色,蒲熠星才是那个王。”郭文韬一本正经的说着,“而且,对付他们就要用他们的招数对付。”
“… …我不知道你也那么中二。”齐思钧坐到他前面的座位,莫名觉得要是他和蒲熠星之间如果不那么勾心斗角的话,或许很合得来,“蒲哥他怎么你了?你至于动这么大的气?不对,我平时都跟着你啊,他怎么可能怎么你了?”
“他把我的伞折断了。”
“是你的伞太破了,我一碰就断了哦!”蒲熠星一行人从后门进了教室,泄气的篮球被随意置放在了教室后方。他一回来就听见二人的谈话,心里突然就有点谱了,“不是吧,你不至于吧,你不至于因为我弄断你的伞你就扎破我的篮球吧?郭文韬,你不至于这么幼稚的吧?”
齐思钧心想他至于。说实话,郭文韬这种简单又粗暴的幼稚报复行为,他属实也是没想到,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觉得郭文韬这个人真的很简单,有仇报仇有恩报恩,果断又光明磊落… …好像也不那么光明磊落。
郭文韬连眼都没抬,自动笔在簿子上算着数学式子,他懒得回话,在蒲熠星眼里就成了默认。
“伞我可以赔你,球你能赔我吗?这两样东西根本就不等价,你好歹也选个差不多的物品下手吧?你有钱赔吗你?”
“本来也没打算赔。”他小声咕哝,想起什么又对着齐思钧接了句,“怎么有狗在叫?”
蒲熠星是气得够呛,吼了一句,“郭文韬你别太过分!”
班里人被突然吵起来的两人给吓了一跳,也是这一次的争执,间接印证了谣言的真伪。导火线先是被无意破坏的雨伞、又是报复心起扎破的篮球,本来各走各路的平行线,也在这一瞬间交会了——很久以后想起来,才发现所谓的灵魂共振是无法免于的,有些时间线是注定的,很中二,但是实话。
还是齐思钧出来打了圆场,蒲熠星才冷静了下来。自伞坏了以后,他一直在等郭文韬说些什么,比如心灵鸡汤那种大道理,或者解释雨伞为什么对他这么重要之类的 ,没想到他连话都懒得讲,直接用行动表示了自己的愤怒。
最后也没了结恩怨,争执之下也没有结果,最后蒲熠星只丢了一句,“我们走着瞧。”
04
我们走着瞧。
郭文韬细细琢磨了这段文字的意思。
结果发现,真就只是字面上“走着瞧”的意思。
“蒲哥又在瞪你了。”
自那一次单方面的争执,班里不约而同分成了两派,一派是以蒲熠星为首、因为至少有一天没球打的男生们组成的反郭文韬派;另一派则是以喜欢郭文韬的班长为首,带着那些看不惯男生作风的女孩子们,组成的郭文韬粉丝后援会。
这差距,气的蒲熠星看了看他那群没出息的好友们。
郭文韬,万人迷,谁不喜欢长得帅、个性清清冷冷、学习又好的男生呢?当然,蒲熠星也长得帅,但就是太混了点,吸引不了班上女生——吸引班上女生以外的女孩子倒是挺容易的,照他的话说,大概就是喜欢他的人都能从四中南门排到隔壁校的北门了。
“那他眼睛挺大的。”
下节体育课,两人相伴去打了水,正巧碰上出厕所的蒲熠星,他边和旁边人说什么边瞪着郭文韬——虽然做不到什么实际伤害,但精神折磨多多少少还是有的。郭文韬老早就被他盯的烦,奈何那人又不动作,他也不知道怎么反击。
“我觉得他们肯定要有什么动作了,你小心点。”中立派的齐思钧跟郭文韬好归好,但跟蒲熠星也算不错,他嘴上说着不站边,心里却是靠拢郭文韬更一些。
郭文韬没说话,他当然知道那群人要有动作了,且他们能有动作还是自己给的机会呢。
体育老师组织了一场篮球赛,蒲熠星那帮人自然就组成了五人队伍,而另一只队伍却零零散散,正愁着组织不起,郭文韬却突然拉着齐思钧加入了。
“郭文韬… …会打篮球?”其中一人当着郭文韬面发出质疑。大家都以为郭文韬是个只会死读书的书呆子,但事实上他初中为了赚奖金还参加过篮球校队,为校夺了冠,但他高中就走的低调,这事儿没几人知道。
“人家还是篮球校队的哦。”蒲熠星知道,他不只知道,他还要大声说,然后把手里的篮球落地弹到郭文韬那儿,做了洗球,“你们到底打不打啊?”
“打。”郭文韬敛着眸子,把球用力弹了回去。
昔日埋下的祸根也在今天一触即发——班里人默默在心里为两人做了注解。
篮球赛如火如荼的开始了。
原先一喊解散就鸟兽散的女孩子们也回到了场边,于是场下观众也拉开了阵线,分别为二人队伍加油。
“你真是篮球校队的?”齐思钧怎么想怎么不对劲,这话本身就与郭文韬这人不符,又是从蒲熠星嘴里说出来的,能听信才怪吧。
“重要吗?”正主本人如是道,也就这话一出,齐思钧立即了然——蒲熠星没在开玩笑。齐思钧却开始陷入了自我怀疑里,那… …蒲熠星又是为什么会知道?
充当裁判的男同学吹了哨音,双方洗球后便开始了对决。
郭文韬还是出身校队的苗子,篮球还算是出类拔萃的,但是遇上蒲熠星他们这种打脏球的,就有点没辄了——开局不到五分钟,我方队员便多次被他方队员绊倒,甚至恶意碰撞,各种下三滥的招数让球赛变得不像球赛,更像在打群架。
加上郭文韬也是临时组的队伍,配合上根本没人蒲熠星他们来得默契,参差不齐的水平让他们打得零零落落,对面又一直使暗招,队友伤的伤、残的残的,就连齐思钧都扭到了手腕,看着裁判,“你这什么破裁判?对面都犯规了!”
“我是裁判你是裁判?打就对了,你管裁判的事儿呢。”
打到第二节,郭文韬队伍里的人都已经不想打了,莫名其妙牵扯蒲郭二人的恩怨就算了,还要遭这罪受,谁乐意。但是郭文韬不比他们伤的重,他一上场就被人撞倒,又被人用力踩了脚踝,再结束第二小节的中场休息时,郭文韬终于耐不住脾气了。
“你啥意思?”
没有刻意面对蒲熠星,可场上所有人都知道,这话就是对蒲熠星说的。
“君子报仇,三十年不晚,听过这句话吧?韬哥。”
“你管这叫报仇?就你这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自诩君子还早八百年呢。”
“不错。”蒲熠星没被他的嘴炮气势给唬住,反倒一副反派角色似的舔了舔后槽牙,“自我介绍说的不错。”
郭文韬敛下了脸色,气氛一度降到冰点,虽说平时他们学神都面无表情,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形象,但都没这次来得要让人吓的背冒冷汗——郭文韬是真的生气了,明晃晃的。
齐思钧刚想出来打圆场,就见郭文韬猝不及防给了蒲熠星一拳,红肿的脚踝都在显现郭文韬的愤怒。全场都怔住了,偏偏组织篮球赛的体育老师喊完解散就不知道跑哪儿晃去了。
“别… …”
“你敢打我蒲哥!?”
齐思钧话来不及讲,两边人便开始打起群架。那些伤着的队员满腹怨气总算有得释放。打脏球不会,我打人还不行吗?场面一度混乱,风暴中央站着互相瞪着对方的二人,严格来说,是单方面的瞪。
蒲熠星嘴角都红了,仍勾着嘴角看着郭文韬。
“傻ふ逼。”郭文韬骂然,“你他妈倒是还手啊。”
“这一来一往的,恩怨怕是了结不了哦。”
郭文韬攥紧了拳头,又用力打了蒲熠星一拳,“你欠我的你以为这样就能了结了?”
这一拳,才把蒲熠星的笑脸打散,他猛然朝着郭文韬冲过去,把人撞倒在地上,两人就这么扭打在一起,直到没了力气,二人躺在热乎的水泥地上气喘吁吁。
“就他妈一把破伞,你至于这样?”
“至于。”
他斩钉截铁,流下的汗沾湿了嘴角,有点咸。
05
冷汗被空调吹干了。
郭文韬难得失了眠,干涩的眼睛在夜里眨呀眨的,觉得冷了,头有点疼。也许是时差还没调整好,他想了想,然后放空了自我,试图让黑夜侵蚀自己——人到夜里总是更多愁善感。恍惚间他想起了一个梦,梦没有结尾,剧情刚要转折,他就醒了。
他在现实与梦境的交界口迷了路,思绪又将他扯进了回忆里,他才意识到那些是好久好久以前发生过的事,是他的潜意识在怀念着什么。
手机萤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刘小怂的阴间作息从高中开始就没变过,郭文韬点进去看了看,就是些关心与问候,还有约他见面的洗屏内容。刘小怂很少这么大把大把发消息的,可见是真的很担心他。
郭文韬手机关机前回复了最后一条消息:我没事。
是真的没事,或者说,他们又凭什么认为自己会有事?齐思钧也好、刘小怂也罢,他们殷切的关系只会让自己徒增烦恼,麻烦的情绪一直以来都被他归类于名为不重要的资料夹,偏偏有人觉得重要。
偏偏、偏偏。
偏偏千疮百孔。
偏偏自己记忆力太好,想忘也忘不掉。
06
一行人浩浩荡荡在训导处写检讨——两方人马一个不差,就连劝架的齐思钧莫名奇妙也被列入其中,不幸中的大幸是,那个拱火裁判也有被框列在内,如果真要说齐思钧最想打的人是谁,那一定是那个裁判。
但这不重要。他左看看一脸苦恼、然后熟练写着五百字检讨的蒲熠星,再右看看面无表情、迅速应付完成检讨的郭文韬,没来由叹了口气。
刚想安慰郭文韬几句,怕他一个好学生因为进训导处备受打击,谁知道还没开口,郭文韬便把检讨交给了江主任,“可以走了吗?”
“走吧,下次别再犯了哈。”江主任佯装严厉的念叨人几句便放了人。
郭文韬前脚一走,蒲熠星便立即上交,“我也可以走了吧?”
“赶紧走赶紧走,下次再犯我就真的要记你大过了!”江主任敲了下他的头,转头对其他埋头苦写的人喊然,“其他人速度快点哈,没写完放学留下来继续写!”
蒲熠星三两下就追上了人,但又在快靠近他时慢下了脚步,一声不吭跟在郭文韬身后。
郭文韬进了保健室,要了一袋冰块冰敷肿胀的脚。刚往床边坐下,就隔着帘子看见一道身影晃晃悠悠走了进来,保健室的姐姐似乎早就熟悉了他,“病床现在有人,你要睡待会再过来睡。”
“我知道有人。”一听见他的声音,郭文韬就立即有了警戒,像只刺猬竖起了身上的刺,身体都变得僵硬。那人连知会都不知会一声,一点礼貌也没有的掀开了绿廉,在看见郭文韬后,嘴角没来由的勾了勾,“我这不找人来了嘛。”
“怎么?架没打过瘾?还想再写份检讨?”郭文韬没好气的瞇着眼睛看他,明明受伤最重的是他,可戾气最重的也是他。
“好学生满脑子想的都是打架哦?你想打,我可不想,再被记过我就被我老子给打死咯。”蒲熠星一脸无辜,两手作了投降样,表情却丝毫没有歉意,还是那副弔儿郎当的样子,看了就来气。他又说,“我是来求和的。你看,你刚打我两拳我都没有还手,是不是很有诚意?”
“呵,打脏球叫有诚意?”郭文韬冷冷看着他。
“我弄坏你的伞、你扎破我的篮球,我打脏球、你揍我两拳,咱这也不得叫做一笔勾销,对吧?”
“对你妹。”郭文韬白了他一眼,站起来把冰块丢到蒲熠星身上,“我说过,你欠我的不只这些。”
蒲熠星差点没接住,稳了两下,看他跛着脚想走,又拉住了他,“郭文韬,这伞对你而言就那么重要吗?”
“我凭什么告诉你?”郭文韬回头瞪他,甩开了他拉住自己的手。
“和你妈有关吗?”蒲熠星问,郭文韬刚拖动的脚步忽倏就停住了。
但也就停了两秒,郭文韬没说话,走了。
蒲熠星也不再拦他,心里有了谱。他看着手里冻手的冰块,喃喃着,
“为什么就那么犟呢?”
他身上的刺,扎人很痛,但更多的,还是伤了自己。
蒲熠星想着,他明明就流血了,为什么还是不吭声。
07
自那天以后,南北两派阵营丝毫没有和好的迹象。站蒲熠星那派的,看见郭文韬都会故意使绊,用的招数最是低俗;站郭文韬那派的,看见蒲熠星则会绕道而行,用眼神与行动聊表嫌弃。
反倒是正主二人没什么太大影响,该干嘛干嘛,也不理会那些幼稚的把戏。
但是幼稚男生们的行为却越演越烈,那些恶作剧已经到了往人桌洞里放死老鼠、在郭文韬经过时故意伸脚将他绊倒诸如此类连齐思钧也看不下去的地步,哪怕郭文韬再怎么视若无睹,那些人偏要挑衅。
事情已经不在蒲熠星的控制范围,导火线是他们约郭文韬去废弃校舍后,跑去骂蒲熠星的齐思钧,“蒲熠星,你别太过分了,篮球赛那事儿之后,郭文韬就没怎么你了,你到底还要他怎么样?”
“等等等等,大哥你在说什么哦?我怎么就过分了?”蒲熠星刚悠悠睡醒,劈头就被人一顿骂,有些委屈巴巴。
“你让你那群朋友天天整蛊郭文韬就算了,现在把人找去废弃校舍还不准他带人是想干嘛?你别欺人太甚!”
“冤枉啊大哥,我可没有啊,这事儿和我半毛关系没有!”蒲熠星连忙摆手。那群人打着自己名义弄郭文韬这事儿他一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知道他们的行为变得越加过分,他肯定不会准许他们胡作非为的,“你说他们在废弃校舍?一起去看看吧,他们要是真做了什么我也不会放过他们的。”
齐思钧对于蒲熠星的反应出乎意料,弄清楚头绪以后才感到愧疚,“不好意思啊蒲哥,错怪你了。”
“没事儿,你也只是担心朋友才这样,我们先走吧。”
两人赶忙往着废弃校舍去,果不其然,一到那边他们就看见那帮男生正在对郭文韬拳打脚踢——他明明可以还手的,蒲熠星知道他打得过那群男生,但是他偏不还手。
也不是什么特别的理由。郭文韬只是在忍,他不想让江主任对自己失望,上次念在自己是初犯,那这次呢?郭文韬能忍则忍,不能忍时防备几下也不是不行,他如是想。
只是还没等到自己还手,便有人先冲了出来,挡在了自己前面,替自己挨了一拳。
“蒲、蒲哥?!”几人见打错了人都变得慌乱,退后了几步。
蒲熠星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回头冲着郭文韬笑,笑的像个憨批,“傻ふ逼,你他妈倒是还手啊。”
郭文韬一下就明了,挂彩的脸翻了个白眼,“怎么?你跟你同党说好了?他们扮黑脸好让你扮白脸?”
“怎么都怪我啊?我真不知道这事儿的哦!”蒲熠星垮起个批脸,转头则对着他的“同党”们露出冷面,嘴角依然上扬,说着的话却像冰碴子一样,一点情面也不留,“在他们决定对你动手的那一刻,我和他们就已经不是同党了。”
蒲熠星撂着狠话,“别再打着我的名头对郭文韬做什么了,敢再有一次,我会做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哦。”
此话一出,那群男生们便竖起了寒毛——该怎么说呢,他们之所以会追随着蒲熠星、把蒲熠星当作他们老大,无非是因为蒲熠星是他们里头武力值排名第一的,加上他又长得帅,和他们打成一片时也不会有以老大名义颐指气使的时候,他们自然喜欢这么个领头羊的角色。
但在郭文韬眼里,蒲熠星就是个中二病发作、时不时喜欢装逼的猴子老大,领着一群猴子惹事生非。
齐思钧领着老师把那群男生带回了办公室写检讨,郭文韬想着回教室,结果被蒲熠星半拖半拽带进了保健室。同一个保健室,同一个姐姐,她看见蒲熠星时只是懒懒抬眼,“病床没人,要睡赶紧睡。”
“妳瞎了不成?咱俩伤了。”他把郭文韬摁在了椅子上,熟捻的从冰箱拿了冰块,硬生生怼人脸上。
郭文韬眯着眼睛忍疼,随后接过他手里的冰块,“谢了。”
“你现在欠我三拳。”蒲熠星从冰箱里翻出另一袋冰,摁在自己嘴角,狡黠的笑了笑,伸手比『三』。
郭文韬愣了愣,没好气的回答,“咋的你现在是要讨吗?来,让你讨回来,机会只有这次,下次你哥哥我就不会让你好过了。”
他闭紧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因为用了劲而发颤着,像扑腾的蝴蝶翅膀。蒲熠星盯着他青一块紫一块的脸颊想笑,于是笑了出声,蹲坐在了地上,接过姐姐准备替郭文韬上药的棉花棒。
“你笑个屁。”郭文韬睁开眼睛时,蒲熠星拿着的棉花棒正好涂在他眉角的伤口上。
“笑你已经肿的跟猪一样了还那么嚣张。”蒲熠星上药上的认真,没注意到拉近的距离——郭文韬却注意到了,身体忍不住变得僵直。
“你妹的… …”
“嘘,闭嘴,嘴都破了还那么多话,不是号称高冷人设吗?”他又接过另一只棉花棒,替他抹着嘴角破掉的伤,认真又仔细。
郭文韬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不对:蒲熠星帮他上药是什么意思?他把人推开,“去你的。”
“啧,一个学霸那么多脏话正常吗?”蒲熠星被他推倒也不恼,两手撑着地板,冲着人笑的很开心。
郭文韬懒得理他,处理好伤口就匆匆回了教室,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在。
蒲熠星是真的很开心,因为郭文韬明明可以挣脱开他的手径直回教室的、他也明明可以早点推开自己的,他甚至不用和自己说那么多话——但是他却慢慢在自己面前卸下了身上的刺。
这样毫无防备的郭文韬,他意外的不讨厌。
还有点喜欢。
08
后来升了高二,分组将班级打乱,原以为再无交集的两人却又被分到了同一班。郭文韬还是挺讶异蒲熠星这人没有和他的狐朋狗党一起去文组,这说明他还是有救的。或许吧。
时间轴在走,重要的每一环都将会是命定的——比如一对一辅导活动,被分配至一组的蒲熠星和郭文韬。蒲熠星笑了笑,“行啊,我韬哥成绩第一,一定能成功扶贫的。”
“我不介意。”郭文韬冷着脸耸了耸肩。
见着两人都没意见,分组这事儿自然而然就被定下,连着位置都被换到了一起。两人前座坐着他们的共同好友齐思钧,以及他负责辅导的组员刘小怂——他俩似乎都是话多的类型,很快就聊上半天,搞得后座静默的二人莫名尴尬。
一开始他们都没话说,彷彿辅导这事儿就不存在,他们只是恰巧变成同桌一样,两张桌子间明划着楚河汉界。后来刘小怂变成了蒲熠星新的狐朋狗党,齐思钧偏又和两人玩的好,去哪都强拉着郭文韬一起行动,四个人好像就理所应当成了个小圈圈。
郭文韬也没觉得哪里有问题。从前的恩怨并没有一笔勾销,但不提好像就可以自动忽略,偶尔蒲熠星会笑得插科打诨和自己抬槓,自己也会吐槽个几句他那些中二行为。
挺出乎意料,但二人意外都没抗拒这样的发展。
如果说关系变调需要有个转捩点,那大抵是高二时他们又再一次组织起的篮球赛——
谁组织的已经不重要了,会和蒲熠星策划打脏球的那帮孙子也已经不在了。这就是场普通的、友好的蓝球赛。或许吧,蒲熠星这么告诉自己的,上场前还问了对面队长——他的同桌、他的宿敌,“韬韬你应该不会再揍我两拳吧?”
郭文韬抽了抽嘴角,笑的甜甜的,“只要蒲哥您不打脏球就行。”
见证过两次比赛、同样在郭文韬队伍里的齐思钧没忍住打了寒颤,心里想然:郭文韬什么时候也变成一只笑面虎的?
蒲熠星被他突如其来的笑惹得发怔,还没反应过来,裁判便吹了哨,郭文韬抢到了球权,身为蒲熠星队友的刘小怂忍不住咋呼,“阿蒲你他妈看戏呢?”
秋天的冷风也阻挡不了意气风发的少年——他们在场上打的热烈,原来听说谣言里不合的二人各自带队打起了篮球来,都纷纷围到了球场边观赛——喜欢蒲熠星和郭文韬的女孩子们自知这是良好机会,很快的都带上崭新的矿泉水前来围观。
只有二十分钟的课间,一局定胜负。于是两方人马都格外认真,但郭文韬和齐思钧怎么说也合作过多次,默契相较蒲熠星那队多的要多——胜负明心见性,很快就有了答案。
裁判吹了哨,宣布郭文韬的队伍获胜。场边站郭文韬那队的观众欢呼着,而郭文韬队伍的人员也因为汗水挥洒的淋漓尽致,累的直接仰躺在了球场上,提不起劲去欢呼。
蒲熠星被女孩子们包围,大家都想上前递水;反观郭文韬这却显得冷清,毕竟也是谣传的高冷学霸,有种“只能远观不可亵玩”的错觉,没人胆敢当第一个上前的,都在左顾右盼的观望。
郭文韬用手臂挡着不烫的太阳,虚掩间看见有人拨开人群、朝自己走来伸出了手,他下意识牵上,被人从地面拽坐起身。
蒲熠星蹲在了自己面前,笑的灿烂,“爽吗?”
郭文韬愣了愣,跟着他笑了,“爽。”
两个人就这么看着对方,不明所以的笑着。
球赛结束以后,下了一场秋雨,雨赶散了人群,大家匆匆回教室准备上课。郭文韬被风吹干了热意,秋末的清寒让他有点过敏,于是套上了外套,整个人都缩在了外套里。齐思钧和刘小怂买了水过来给他们俩,四个人一同回了教室。
下节课间,齐思钧被人找到了走廊。
“学长好,我是学生自治会的。”一名学弟举着相机,眼睛里发着光,“你们上堂课间的球赛很精彩,我想写进这期校刊里,可以帮你们四个拍张照吗?”
“当然可以。”齐思钧笑得和蔼可亲,回头就喊了他们几人出来拍照。
于是四个人站在了一起,从左到右分别是刘小怂、蒲熠星、郭文韬和齐思钧。学弟拍了两张,齐思钧上前要了联系方式,好让他传照片给自己。
后来四人合照登上了校刊封面。
彼时刚下过一场雨,两颗相近的心,悄声无息间,产生了相同的情绪。
09
这期校刊在入冬时引起了轩然大波——女生们想的是,他们两大校草难得同框,这不得先欢呼庆祝一回?而男同学们的脑回路一个比一个要直,他们想然:这俩啥时候和好的?
拍照的时候蒲熠星手暗戳戳的伸进郭文韬外套口袋里,摸了把零钱打算去投贩卖机——当然,他并不知道郭文韬有把零钱放口袋的习惯,只是凑巧猜对罢了。
郭文韬又不是笨蛋,他一意识到这人又要搞小动作后,立即将手伸进口袋堵住他的退路。“喀擦”一声,全校哪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看图说故事就是:他俩在同个口袋牵了手——这他媽不是小情侣的把戏吗?!
没救的腐癌已经开始脑补了,郭文韬和蒲熠星的迷妹们却对外统称这叫做“社会主义兄弟情”,别什么都往嘴巴放,总有一天牙都嗑光了我告诉你。
校园沸沸扬扬,传到正主耳里时,蒲熠星笑了好一会儿,社会主义兄弟情可还行。他看了看他隔壁那位“好兄弟”,人正撑着头打盹呢,头都快撞到桌子了。
是太累了吗?蒲熠星撑着头看他。不过可以理解,英老的课一直以来都很无趣,要不是今天大家都在讨论校刊,他为了跟进时事,不然早拿这堂课补眠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认认真真看过郭文韬,上次那个挂彩版不算的话。睡着的少年很乖巧,眉睫生的漂亮,乍看之下,还有点像个女孩子。只是他的头越来越沉,手都快支撑不住——扑通一声,额头直接撞在了蒲熠星手臂上——还好他眼明手快。
郭文韬是真的睡死了。蒲熠星的手臂被当成了枕头,任着人伸手环抱住。
“你们学霸都这样的吗?上课打盹?”蒲熠星凑了过去,自言自语,“哎,手麻了都。”
一下课,刘小怂他们几人吆喝着蒲熠星下楼打球,刚喊完,郭文韬便悠悠转醒,看见一只不属于自己的外套袖子上留了自己的口水印。
“… …”
两人面面相觑,没有说话。蒲熠星刚想转头小跑跟上篮球小分队,就被人从后方拎着帽子强行拽回。
“怎么了?”蒲熠星看着他,乖巧的眨巴眨巴着眼,“口水印我不跟你计较,要笔记笔记没有,大哥能放我去打球了吗?”
“想也知道你怎么可能有笔记。”郭文韬毫不掩饰语气的不屑,“我是要你留下来,抄完这堂课的重点再走。”
啊,怎么就忘了一对一辅导这破规定呢?要是被辅导那方成绩没有提升,辅导那方也要一同被处分——郭文韬这种自命清高的人,进一次训导室就可以称作人生最大的污点了,又哪能让蒲熠星拖自己后腿呢?
“你刚才在睡觉哪里来的重点给我抄?”蒲熠星打不打球无所谓,自从高一郭文韬把篮球给他扎破以后,他就戒掉了每堂课间必须去操场打球的习惯。只是… …他看向讲台上毫不留情执行公务的值日生同学,无奈的对着郭文韬笑。
没想到的是,郭文韬从桌洞拿了本密密麻麻的英文笔记,翻开到了今天的日期——哦豁,学霸上课睡觉是因为早就预习过课程了是吗?蒲熠星觉得眉角有根筋在突突的跳着,却还是乖乖抄写着重点。
这样的模式进行了大半个月。幸好的是,蒲同学的努力也彰显在了期中分数上——他进步了不少,所以和他同组的郭文韬也不用挨罚。反倒是刘小怂的分数又倒退了,惹得齐思钧还得放学留下来给人辅导。
于是放学一同行动的四人小分队,瞬时只变成了两个人。他们总是习惯性一同走一段路,再走到路口分道扬镳,但平时的气氛组不在,蒲熠星和郭文韬都变得格外沈默。
快要入冬的天气有点冷,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蒲熠星刚拐过个弯,想要回头和郭文韬说说话,却发现人丢了——不是,这么大个人,怎么走着走着就丢了?!
他赶忙回头沿路找,幸好很快就发现那人的身影,他气喘吁吁的驻足在郭文韬旁边,“你你你你你停下来不用说的哦?!好歹也喊一下我吧?”
郭文韬没有理他,笑瞇瞇的从钱包里掏出零钱递给卖烤红薯的老奶奶,又用着甜甜的声音道谢。
蒲熠星怕他先走,立即揪住他的帽子,然后向着奶奶开口,“我也要一个!谢谢奶奶!”
郭文韬被拉住了也不恼,乖乖站在原地等他,然后给自己的红薯剥皮,小心翼翼的吃上一口。蒲熠星斜着目光看他,发现他吃东西的时候很乖——物理意义上的乖,会任人摆布的那种——因为他怕又丢了人,所以牵着他的袖口走,郭文韬也不拒绝。
两人就这么并肩走着,郭文韬左手拿着红薯吃着,右手袖口被人撺紧在了手心。等他吃完了红薯,才嫌弃的看着相连的手问道,“有那么夸张吗?”
“你不知道刚才我回头时没看见人有多慌张。”蒲熠星边吃边喊着好烫,又一面向郭文韬解释,“差点没法和小齐交代。”
说是这么说,其实他想到的是高一时被人拐跑挨揍的郭文韬,虽然那帮人已经不敢拿他怎么样了,但有了前车之鑑的蒲熠星,也不敢轻易让郭文韬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了。
郭文韬笑的无奈,自然不知道蒲熠星心里都是些什么小九九。就这么走了段路,他们之间都没有再说过话,沈默却也不尴尬,郭文韬一直都很喜欢放学这段路程。
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管,身边是自己的高中好友,手里是自己喜欢的食物——那短暂的几十分钟好似就能够撑起他塌陷的半边天。
到了路口,他们才分手说了再见。郭文韬刚要走,又被蒲熠星揪住了帽子,前者回头看他,“干嘛?”
“没干嘛。”蒲熠星耸了耸肩,“就是想问你,你是要直接回家吗?”没说完的话里,包括了蒲熠星想找个人一起吃晚餐的想法。
“不啊,我要去医院。”
结果郭文韬的一句话直接打消了自己的念头。
他眨巴眨巴着眼睛,挣扎了下,“你别老揪我帽子!脖子勒疼了都!”
蒲熠星笑了笑,用力揉乱了他的头发,“那就明天见!”
郭文韬作势要打人,那人却拔腿就跑,跑得老快了,一溜烟就没了影。他对着蒲熠星逃跑的方向翻了个白眼,转身时嘴角上了扬,自己也没察觉。
10
入了冬的天气让郭文韬又过敏了。
蒲熠星看着他疯狂打喷嚏、鼻子红红眼睛也红红的同桌,不知怎么地竟然生出了点怜悯之心。
冬天是个很好睡觉的季节——蒲熠星和郭文韬都有所共识。两人唯一的差别就是,一个只管自己想睡就睡,另一个只挑软柿子好欺负的老师在他的课堂上睡。反正无论郭文韬睡不睡觉永远都是榜首就是了。
物理课的郭文韬抄笔记是头也不抬的那种,而蒲熠星某方面而言也是头也不抬——睡得头也不抬。但是物理老师并不像英老那样只管讲不管人,他最喜欢抽底下睡觉的同学起来回答一些刁钻的问题:
“蒲熠星同学,请你起来回答一下我刚才问的问题。”
睡到左脸都沾着红印的蒲熠星迷茫的眨了眨眼。他站起身来,环视一下附近座位的人试图寻求一个答案,旁边的郭文韬边抄着笔记边打着暗语,“选B。”
“我选B!”
“这是简答题,我什么时候给你选项了?”物理老师脸黑了一度,班上瞬时哄堂大笑,连那个做了坏事不留名的郭同学都没忍住停手,趴在桌上笑的肩膀颤抖。物理老师一声吼,“去后面罚站!”
蒲熠星斜眼瞪着郭文韬,走前还不忘用力揉了把他的后脑勺当作洩愤。
都怪这阵子太过亲密,他还以为他和郭文韬之间早就“握手言和”了,没想到到头来只有“握手”,才没有“言和”。
下课后他原本还打算报复,结果回到座位就看见那人已经睡得深沉了。他刚要下手拎人帽子,就被前座的齐思钧伸手阻挡了,“你别吵人家,他最近去医院去的频繁,觉都没好好睡过。”
蒲熠星才乖乖放下手,然后把自己椅背的外套披到郭文韬身上。
接近期末,两人放学没事就会图书馆唸书——有时候蒲熠星甚至会跟着郭文韬去医院,郭文韬在照顾妈妈的同时,蒲熠星就在旁边乖乖背单字。
奇妙的綑绑关系让两人的关系变得越加密切,在他们没有注意到的时间里,很多时候只要有一方在,另一方也会在——他们开始渗透进彼此的生活里,那是在一年以前,两人都不曾想过的。
后来期末结束,綑绑关系被解除,进入单打独斗阶段以后的他们,还是习惯了身边有对方在,不只是同桌关系、辅导与被辅导的关系、放学走同一条路的关系,他们还是宿敌、是朋友,是郭文韬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的——知己。
难以形容,可是很多时候他会觉得,待在蒲熠星身边会自在且舒服许多。某方面而言,蒲熠星是很懂他的,他想。
冬天的自己都冻寒了手,身上穿的是蒲熠星的外套,他和刘小怂边聊天边去走廊末端打热水,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拿着可乐用力摁上了脖子,冻得他一激灵,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还能下意识揪住了准备逃跑的蒲熠星,“你敢偷袭我?!还有,大冬天的你喝什么冰可乐?”
“啊?”他转头,就看见笑得插科打诨的蒲熠星,郭文韬一下就没了脾气,松开了手。
“你啊什么你啊。”
脖子上还馀留着可乐瓶身的水气,郭文韬抹了抹,赶紧打热水暖手。三人刚要一同回教室,就被一个女孩子给喊住,他拉了拉郭文韬的衣摆,怯懦懦的开口,“学长,可以跟你谈谈吗?”
“?”郭文韬回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刘小怂和蒲熠星。后者接过了他手里的热水壶,于是他又看向了学妹,“可以啊。”
两个人一前一后离开了走廊。刘小怂也打算回教室,蒲熠星却停在原地不动,他唤了声,“阿蒲?不走吗?”
“你先走吧,我想跟去看看。”他笑得狡黠,把冰可乐丢给了刘小怂,带着郭文韬的热水壶就跟了过去。
小树林——四中着名的告白景点——一踏入这里郭文韬就知道学妹要和他谈什么了。他从高一到现在也没少被告白过,但很少有人这么明目张胆的当面向他告白。用蒲熠星的说法就是,他拒绝的对象能从四中南门排到隔壁校北门。
不是他不早恋,是他对谈恋爱这事儿压根儿就不开窍。恋爱这件事,老师没教、书里没写,他再怎么认真听讲都学不会,偏偏他又不懂得亲身实践——在他的世界里,喜欢这事儿很玄乎,他没办法明确的划定喜欢的界线。
加上他的原生家庭本就是一场名叫婚姻不幸的败笔,这要他怎么去相信有情人终成眷属这种童话故事呢?
“学长,我喜欢你——我从看你打篮球的时候就很喜欢你了!”学妹红了双颊,递出情书时学着电视剧那样,九十度鞠躬双手打直。
郭文韬退了几步,“抱歉… …但是我现在并不想谈恋爱。”
“没、没关系,我知道我肯定会被拒绝,但这个情书是我花了二十块请人帮忙代写的,我觉得写的不错,何况钱花都花了,你可不可以看在钱的份上收下… …?”学妹维持同样姿势,偷偷抬眼看了看郭文韬的表情。
没想到的是,他居然笑了。小学妹见他笑的好看,竟然有些悸动,某方面而言也觉得自己已经成功了一半。
郭文韬接下了情书,面前的人道谢后就匆匆跑走了。
他刚打开情书一看,原先笑得灿烂的脸马上就黑下——而此时又有人拿着热水摁了下自己脖子,他吓得退后一步,整个人就这么退进了他人怀里。而蒲熠星就站在自己身后,下巴抵着他的肩膀看他手里的情书,“亲爱的蒲熠星学长… …哦豁,给我的?”
郭文韬大翻白眼。这都什么都什么,告白还可以拉错人?他突然觉得一肚子气,把情书甩给了情书主人,“什么眼神?我跟你长得像吗?我比你帅多了好吧?”
蒲熠星笑了出声,刚要回话就听见一声哨音,江主任朝着这里大吼,“光天化日之下还敢在这里约会啊?!通通给我去训导处写检讨!”
“… …”
郭文韬万万没想到第二次进训导室竟然是因为所谓的“早恋”。
光天化日之下的小树林、蒲熠星手里的情书及贴有他姓名的热水壶、还有他身上写着蒲熠星名字的外套,怎么看都是小情侣的把戏。加上之前校刊“牵手”事件的前车之鑑,郭文韬这下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误会,都是误会。”蒲熠星笑着说,欠了吧唧的样子一点都不正经,江主任的眉头锁的越来越深。
“文韬,你说,这都是怎么回事。”
“他不是说了吗?都是误会。”郭文韬一脸不耐烦,“外套是因为我过敏他才借我穿的、小树林是有人要和蒲熠星告白结果找错对象了,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有同学说常看到你们放学腻在一起,还牵着手?”江主任见年级第一心情不好,语气都变得小心翼翼。
“那是因为我们是辅导小组,放学经常要一起去图书馆念书,牵手是因为… …因为……”
“因为我怕他走丢,所以拉着他的袖子。”
郭文韬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和蒲熠星之间的行为会被称作情侣。只有情侣可以互穿外套吗?还有那明明就不是牵手,只是拉拉袖子而已,一群瞎子,打小报告也不讲清楚点。
“算了算了,以后不要做让人误会的事,回教室吧。”江主任懒得再和他们辩论。没有的事打死他们也不会承认,他也不想得罪年级第一这个国家栋梁。
郭文韬一瞬间觉得心情很差。
蒲熠星也看出来了他的心情不好,却猜不到原因。郭文韬的小心思向来都很直接又单纯,他可以轻易看透,但一旦扯上情感类的心绪,蒲熠星就摸不明白了。
他伸手去拉郭文韬的手,郭文韬没拒绝,只是回头看他,看着他时,眼睛亮晶晶的。
也就在此时此刻,蒲熠星开始质疑起了自己的内心。
11
过了一个寒假,便迎来了春天。
郭文韬的春节是在医院过的,蒲熠星打了一通电话祝他新年快乐,两人彻夜聊到天亮。
开学以后,座位和相处模式没变,他们仍然还是他们。只是,郭文韬上课睡觉打盹的次数却比之前要多得多,蒲熠星看着他越来越重的黑眼圈,没来由感到心疼。
郭文韬最讨厌春天的雷阵雨了。那天他看着窗外努力对抗雨水、最后还是掉落的樱花时,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眼眶红了一圈。蒲熠星看着看风景的人,隐隐约约有种不好的预感在心底作祟。
而预感在当晚就灵验。
那天晚上,蒲熠星接到了一通无声电话,电话寂静的让人发怵,蒲熠星第一次感到如此惊慌。他二话不说马上冲出家门,随手拦了台出租车,赶忙着往医院前进。
到达医院时已经是半夜时分了,安静的走廊熄了灯,蒲熠星看见郭文韬蹲在地上哭,手里拿着病危通知书——那是他第一次看见郭文韬掉眼泪,哪怕他摔了伤了都不曾像今天这样,哭得安静却又撕心裂肺。
蒲熠星没有过去,只是站在原地不动。他知道,他太明白郭文韬了,知道现在的他很脆弱,不会想让别人看见他掉眼泪的样子的。于是蒲熠星就这么站在转角的地方,背靠着墙,等他收十好情绪。
这种时候说什么安慰的话都只是落井下石,蒲熠星更不是那种无谓煲着心灵鸡汤的角色——也许这就是郭文韬选择打给自己的原因吧,某方面来说,能够和他灵魂产生共鸣的,只有自己。
走廊恢复了静默,郭文韬也不再啜泣。蒲熠星拖着脚步朝他走去,无声坐到了他的身边,肩并着肩。郭文韬侧着头倚在他的肩上,眼神没了光亮,鼻尖还馀留着哭过的红,开口时都带着鼻音,“我妈她… …医生说,熬不过今晚。”
“嗯。”蒲熠星应声,沈着的声音让郭文韬的悬浮的心情也慢慢缓下。
他想抬起头,蒲熠星的手却绕过他的肩膀,强硬的将他的头摁在自己肩上,还不轻不重的揉了两下他的头发。郭文韬诧异的问,“… …你干嘛?”
“很痛吗?”
“什么?”他眨了眨眼睛,觉得自己刚好不容易憋住的泪水,是不是又要溃堤了。
“很痛吧。”蒲熠星说的肯定,惹的郭文韬又一次掉了眼泪。哭声回盪在走廊之间,他趴在了蒲熠星肩头上,眼泪鼻涕都浸溼了他的衣服布料,一点一滴的感染着他的痛楚。
蒲熠星却该死的想着,哪有人会这样安慰自己的兄弟的?他一通电话自己就出现、还借自己的肩膀给他哭,更要命的是,自己还摸了他的头。
去他X的社会主义兄弟情。老子就想在他难过的时候抱着他、安慰他,管他兄不兄弟的,从自己质疑起自己内心的那刻开始,这段关系早就变质了。
旁边的郭文韬哭累了、不哭了,被蒲熠星半搂着,他问,“那你之后呢?”
“… …舅舅他们说,我毕业后会来接我去他们那边住,他们会供应我上大学。”郭文韬吸了吸鼻子,话语像骰子,在沉闷的空间里掷地有声。
“挺好的。”蒲熠星侧头看他,莞尔笑了一下。
“你笑个屁。”
“笑你哭得跟猪一样。”
那天晚上,两个人就这么坐在病房前面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后来郭文韬的妈妈还是没能对抗病魔,但至少那个难熬的夜晚,有人陪着自己熬过了难受的生长痛。
真正收到通知时,郭文韬却不再掉泪了,也许是做了一晚上的心理准备、也许是哭到哭不出来了,但无疑的是,脆弱的郭文韬在那晚之后便不复存在,除了蒲熠星之外,再没有人看过他脆弱的一面了。
郭文韬因为葬礼事宜缺席了一个星期。
蒲熠星看着平时坐在自己旁边、上无聊的课会打盹、认真抄写笔记时头也不抬、偶尔会督促自己要记重点的同桌不在,心里没来由的空落落的。
高考将临、毕业将至,很后来的他们注定会各奔东西,可他却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和郭文韬再靠近一点。
哪怕只有咫尺之近,他无所畏惧,也要靠近。
12
妈妈去世过后,郭文韬便不用时刻跑医院了。突然空閒下来的时间让他变得很空虚,于是放学那条路途总是会故意走得很慢很慢——于他而言,世界上好像已经没有重要的东西了,包括成绩、包括时间。
“去我家吃饭吧。”蒲熠星偶尔会提一两次,郭文韬先是婉拒,后来便随着他拉着自己回家吃饭了。
他也才知道蒲熠星和他一样是单亲家庭。他爸是开大巴的,一忙就是一天不回家,所以他必须要自己解决晚饭问题——郭文韬这时候才觉得,他好不了解蒲熠星。
蒲熠星不会做饭,最常吃的是隔壁的川菜馆,叫上两道菜就够他饱了。郭文韬要来,他便叫了四道菜,两个人在餐桌前一同吃饭。
饭局到了尾声,蒲熠星却突然跳下椅子,神秘兮兮的要他蒙上眼睛。郭文韬边闭眼边笑问,“干嘛?”
他拿着东西递到郭文韬面前,让郭文韬睁眼,他睁眼一看——是一把黄色波点伞,和蒲熠星弄坏的那把近乎一样——“生日快乐!”
郭文韬突然觉得眼睛很烫,于是用力咬着自己的下嘴唇,才硬生生把眼泪给憋了回去。他接过伞,想道谢,又觉得不能道谢,于是恶狠狠地说然,“你以为这样我们之间就会一笔勾销吗?”
蒲熠星笑得温柔,拨了拨他额前碎发,“知道了,我永远欠你,行了吧?还不完怎么办啊。”
“还不完就不许走。”郭文韬撺住他的手腕,硬是拉了个勾当作约定。一瞬间,蒲熠星就想到了在楼梯间大声踱步的那个小朋友,忍不住笑了出声,“你笑个屁。”郭文韬瞪他。
“笑你像个小孩啊。”
蒲熠星从没说过实话。笑你嚣张、笑你哭得像猪、笑你像个小孩子,嚣张、像猪、像小孩的背后,都不过是笑你怎么那么可爱啊罢了。可是他没有说,他不敢,他怕他和郭文韬又回到原点,怕先越界的人就输了,他才不想输给郭文韬呢。
后来郭文韬没有回家,而是在蒲熠星家住了一晚。两人同床共枕、聊了天南地北——很久很久以后,你若问起郭文韬那天晚上两人都说了些什么,他也只记得一小段部分——他在快要睡着之际,问了蒲熠星,“你的梦想是什么?”
恍惚间他听到了一个很中二的答案,但是那个答案,他却记了一辈子。他听见蒲熠星说:
“我想要改变世界。”
13
不走的表是时间静止了吗?
郭文韬看着腕上不走的表,想到有人说梦是潜意识里最想念的回忆——他不可否认。很久以后,自己的世界再无轰轰烈烈、风风火火的少年。失去了才懂得珍惜——这种老话适用于各种念旧情怀。郭文韬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也因为是梦,所以他可以肆无忌惮的去拿自己记得的恨去告诉蒲熠星:“你欠我的不只这些。”
你欠我的,有多爱就有多恨。
转折在高考结束、即将毕业之时。郭文韬回到了梦里,看见穿着高中制服的自己,身边的齐思钧勾着自己肩膀,向举着照相机的学弟比“耶”。
“喀擦”一声,闪光灯晃了眼,他闭紧了眼睛,才意识到时间轴还在走动——快要到他最不想再经历一次的时间节点了——他睁开眼睛,蒲熠星站在他前面,替他理好了领子。
“发什么呆?太舍不得我?”
郭文韬没说话,白了他一眼。
教室里,大家趁着毕业典礼到来以前,正在合着自己最想拍照的人一同拍照。郭文韬觉得闷,逃出了教室,跑到了顶楼吹风。
蒲熠星见状也跟了过去,打趣着,“两大班草不在,教室的女生要哭唧唧咯。”
“你才哭唧唧。”郭文韬趴在栏杆上,俯瞰着操场上人来人往的学生,突然叹然,“蒲熠星,毕业以后,你想去哪?”
“不知道。”
不知道。一个很没用却很蒲熠星的解答。他记得他的梦想是改变世界,却不知道他要怎么改变、如何改变——被你改变以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模样呢?27岁的郭文韬如此想然。
18岁的郭文韬蹙起了眉头,看着他,“什么叫不知道?你高考志愿填了什么?”
“什么也没填。”蒲熠星如实回答,语气淡然的令人恼怒,“我本来就没打算上大学。”
18岁的郭文韬在气什么?18岁的郭文韬在气他的未来没有自己——他吼然,“蒲熠星!”
“郭文韬,我和你本来就不一样。”蒲熠星像是早就料想到他会生气,情绪毫无起伏的回应着,“我们相同,却又背道而驰,我们一直都是对立面,只是恰好可以给对方安慰而已。”
“我以为你有在努力变好… …”
“那也只是你以为。”蒲熠星猛然打断他,向前看着他时,原来狠戾的眼神里,却悄然藏了一丝柔情,“郭文韬,你会越走越远,我只会在原地止步不前。”
他怔着不动,直到眼泪掉了下来,滚烫的情绪汹涌而来,他大吼,“我不要——蒲熠星,你不能、你不能死性不改啊——”
“郭文韬,这就是我。”他拉过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心脏本应该热烈的跳动,此时却一片平静,他的手指都在泛冷,“你认识的蒲熠星,从头到尾就是一个死性不改的坏人,他烂透了。”
郭文韬推开了他,转头就走——他知道,知道蒲熠星会叫住他,知道他会说出自己不想听的那句话——
“郭文韬——”
他捂住耳朵。
“我爱你——”
他猛然睁大眼睛,回头却看见明明泪流满面,却笑得格外灿烂的蒲熠星。
“郭文韬——你要代替我去改变世界——”
14
“我知道的嘛,您老就别老操心了,哎呀,我这次决定不会逃跑的,也不会作怪,我会以我最完美的那面应付… …啊呸,好好和人家吃顿饭的。”蒲熠星挂断了他爸的电话,准备去面对他第五十二次的相亲。
那时刚下过了一场雨,大马路上车子来来往往,他等着过马路的瞬间,一个约莫五岁的小男孩为了捡气球跑到了马路上——他想都没想,冲过去一把就把小男孩推到了人行道上,而自己“砰”的一声,被大货车给撞飞了出去。
痛吗?痛死了。小时候贪玩从二楼摔下来都没感觉那么痛,五脏六腑都撞碎了的感觉。他模糊着双眼看着碎成蜘蛛网的手机萤幕,想都没想就按下了将近十年没打过的那只号码。
接没接嘛,他反正是不知道了。
死亡是一个很奇妙的过程——反正他回到了高中的时侯。他站在走廊上罚站,秋雨让他想起了出车祸时的糟糕天气,于是他伸出了手,想看看能不能捉住一点秋天的弥留。
然后郭文韬从他身边经过,看都不看他一眼。
之后他照着时间轴走,和郭文韬从争锋相对到形影不离。是不是梦他不知道,可是老天给他了重头来过的机会,自私也好,他这一次绝对不能再徒留遗憾。
“你、你说什么?”郭文韬回头,不可置信的望着他——他不可能记错,蒲熠星当时说的,绝对不是我爱你这三个字。他立即跑了过去,把人用力抱住,嘴里不断喊着他的姓名,“蒲熠星… …蒲熠星你再说一次好不好?你再说一次… …”
“我说我爱你,韬韬。”蒲熠星也把他揽得死紧。两个人嚎啕大哭着,怕是下一秒就再也见不到对方——可是蒲熠星却知道自己所剩时间早就不多,他只能生生拨开郭文韬抱住自己的手,回头就要走。
“你别走!你别走… …你又要去哪了蒲熠星?待在我身边好不好?你不要走… …”郭文韬追了上去,想要抱住蒲熠星,那人却铁了心似的用力挣开自己,郭文韬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死命捉住他的手腕,“蒲熠星——你不能这样对我——我也爱你啊——”
“可是郭文韬,我们早就错过了。”蒲熠星用力抽开手,哭腔里全是懊悔,“我们18岁就错过了。”
18岁的蒲熠星,因为害怕先越界就输了,所以错过了郭文韬;18岁的郭文韬,因为教科书里没有教什么是爱,所以错过了蒲熠星。他们明明都知道错过了,却还是在重头来过之际放手一搏——但是人生没有后悔药,更遑论重头来过这一遭。
蒲熠星越走越远,郭文韬怎么追也追不上,“不要走… …你不要走… …你不要走——蒲熠星——”
他从梦中惊醒,脸上布满了泪痕。
腕上的表开始走动了。
15
“大哥哥!谢谢你!”
郭文韬站在蒲熠星的黑白照片前发了很久的呆。你说他在想什么?他什么也没想,脑海一片空白。然后想起了一首歌,轻轻哼着,突然有个小孩子跑过来抱住自己的大腿道谢。
身后跟来了一个女人,看见自己时有些惊讶,连忙把自己的小孩拽回自己身边,“小星,他不是大哥哥哦。不好意思… …你和他长得很像,所以小星他认错了。”
“什么眼神?我跟他长得像吗?我比他帅多了好吧?”郭文韬轻笑,低头看了看叫做“小星”的小孩,问然,“你们是蒲熠星的家属吗?”
“不,我们不是。”女人摇了摇头,说起话时没忍住掉了眼泪,“蒲先生是小星的救命恩人,那天我顾着结帐,没看好小星,他的气球飞了,所以追到了马路上,一辆大货车开过来,蒲先生为了救小星才… …”
“你认识的蒲熠星,从头到尾就是一个死性不改的坏人,他烂透了。”
可是他却死在了他的善良之下。
郭文韬转头看向黑白照片里、笑得吊儿郎当的蒲熠星,再也憋不住泪水,“大混蛋。”
“你他妈真的烂透了。”
“你这算什么?”
他把脸埋在手心里,跪在灵堂前的蒲团上,安安静静的哭着。小星似是感知了他的情绪,也站到他的身边,揉着他的头发安慰,“不哭不哭,眼泪是珍珠,越哭越像猪。”
“你笑什么?”
“笑你哭得跟猪一样。”
郭文韬抱住了小身板的男孩子嚎啕大哭,哭到泣不成声——他觉得自己老早就死了,死在了匆匆那年,死在了没有蒲熠星的未来——
直至哭累了,情绪平复以后,女人和小星便准备离开灵堂了。
临走前郭文韬叫住了小星:“小星,能不能和哥哥做个约定?”
“什么约定?”
“你要代替大哥哥,去改变世界。”
“好!”小星点了点头,两人拉了勾后,他便跟着妈妈一同离开了。
灵堂里只剩下自己,他回头看了眼蒲熠星。
屋外又下起了秋雨。
他准备离开,撑起了黄色波点伞,故意走得很慢很慢,淋湿了自己的半边肩头,就想回过头能看见他匆匆跟上。
一言不发的,然后他会再一次弄断他的伞。
他就可以理所当然的对着蒲熠星说,“你欠我的,还不完就别想走。”
然后他回头,看见的却只有无人的雨幕。
于是他笑了。临走后,继续轻哼着那首还没哼完的歌:
“如果有时间,你会来看一看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