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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惜一行书

【雪迷宫/北燃】欢歌

*接结局铁路桥洞搏斗后|双战损|剧情向|2.1w一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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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在一片车声嘈杂里,郑北先听见风声。

从桥洞一头倏地吹过来,从他鼻尖拂过,没有吹着他。汗和血湿黏温热,裹得他透不过气。脚步声纷纷而来,有人叫他名字,来到他身边,无数只手按住他的伤口。

但这些都很远。

郑北的目光追着风声,它刮过这条窄窄的闸道,铁路桥一重压一重,一直压到郑北无力抬眼去看的尽头。

他把目光落下去,灰色的路面上,有一点儿血迹延伸着,那应该是姜小海的血。在郑北昏迷的前一刻,他模糊地看着姜小海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

对了,姜小海。

“老张...

*接结局铁路桥洞搏斗后|双战损|剧情向|2.1w一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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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在一片车声嘈杂里,郑北先听见风声。

从桥洞一头倏地吹过来,从他鼻尖拂过,没有吹着他。汗和血湿黏温热,裹得他透不过气。脚步声纷纷而来,有人叫他名字,来到他身边,无数只手按住他的伤口。

但这些都很远。

郑北的目光追着风声,它刮过这条窄窄的闸道,铁路桥一重压一重,一直压到郑北无力抬眼去看的尽头。

他把目光落下去,灰色的路面上,有一点儿血迹延伸着,那应该是姜小海的血。在郑北昏迷的前一刻,他模糊地看着姜小海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

对了,姜小海。

“老张……老张,带人去前面搜,叫支援,姜小海身上有伤,他跑不远。”

我应该爬起来,郑北望着空荡无人的闸道,在心里想。当时,郑北也是这样告诉自己,这样逼迫自己,可是他怎么也动不了,那些伤口流着血,也流光他的力气。

后来……后来还发生了些事情……

他皱着眉,用力眨了眨被汗水浸得酸涩刺痛的眼睛,才看清了,不远处的地面上,还有个什么白色的小纸团。

它静静摆在灰色路面中间,像是快被淹没的一片洁白羽毛。

郑北望着它出神了片刻,忽然挣扎着坐起来,他声音沙哑,挥开拦着他的那些手臂,哑着嗓子说:

“等会儿……前边儿那个是啥?我、我过去看看。”

他挣扎着站起来,推开扶着他的手,向前方走去。越走近,那东西也就越清晰了,直到郑北走到近前,才看清了——

是一块儿大白兔奶糖。

 

01、

半个小时前。

顾一燃从码头赶到拦截姜小海出哈岚的国道岔路口,刚推开车门,就听见几声枪响。

声音不是很远,他跨下车,扶着车门往枪声传来的地方望去,连绵的玉米地翻着深绿的波涛,那几个塑料大棚的棚顶像是汪洋中的舟楫。

又一声枪响,让顾一燃的心猛地一提。

“我过去看看。”

他冲载他过来的同事打声招呼,摸了摸自己腰间的枪,便从国道旁边老乡挖出的浇地渠迈过去,跑进玉米地的深处。

玉米已经开始结穗,这片黑土地向来慷慨,给了它们肆意的生机。它们窜得很高,生得茂密且壮实,能没过顾一燃的头顶。他奔跑在其中,玉米叶子带着毛绒的倒刺,一道道抽打在顾一燃的脸上,留下红肿的划痕。

跑到塑料大棚旁边的时候,顾一燃站住了,他在脑海中飞快构建着郑北和姜小海的路线,片刻后,他灵机一动,一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他能抄条近路。

有的时候,顾一燃对自己这些“灵机一动”是暗暗得意的。而这一次,当他从铁路桥旁边的斜坡有些狼狈地跳下来时,面对眼前的情景,他对自己“灵机”的这“一动”感恩戴德。

顾一燃从天而降时,姜小海刚刚走到桥洞一侧,将自己的枪捡起来。他大口喘着气,装弹夹,上膛,踢开郑北的枪,将枪口对准郑北,一气呵成。

郑北没爬起来,闭着眼倒在地上,看起来是力竭了。

姜小海扣在扳机上的手就迟疑了一秒,也就是这么犹豫的一瞬,有个人叮呤咣啷地从坡道滚下来,吓了姜小海一跳。

他看清来人,忽然笑了:

“呦,顾老师啊。”

顾一燃拔枪的速度比他的身手利落,他人还蹲着,枪已经对准了姜小海:

“别动,放下枪。”

姜小海用他惯有的无辜表情眨了眨眼睛,很真挚地说:

“是别动啊,还是放下枪?顾老师,你把我整糊涂了。”

顾一燃的目光放在对方的枪口所向之处,郑北看起来已经失去了意识,自己和姜小海相对而立,形成一个对峙的死局,姜小海没有放下枪的意思:

“顾老师,赌吗?你开枪的同时,我也能杀了郑北。”

风从桥洞吹过来,吹在顾一燃面上,带过来血腥气,是郑北的。他抿了抿嘴唇,唇角有一道玉米叶划破的伤口,此时撕扯出一点儿刺痛。他望着姜小海,知道自己的答案早就被对方洞悉。

“衰咗……”顾一燃嘀咕了一句。

他自然是不敢赌的。

“姜小海,放弃吧,就算我不开枪,你也走不了。”

顾一燃能做的只有拖时间,其他人很快就会赶来,只要他再……

“你们的支援马上就来,是吧?”姜小海笑起来:“没时间了,顾老师,做个选择题咋样?”

他用枪口点了点郑北:

“我不可能再进去,那帮警察一到,我就会开枪。我这条命,赔上一个郑北,挺值的。”

“别说废话,什么选择题。”

“要么,我和郑北一起死;要么,你放下枪,让我走。”

顾一燃真是被他逗笑了:

“衰仔,你真係够胆发梦嘅。”

姜小海懂粤东话,他在这样的境地下依然游刃有余:

“你们那儿有句老话咋说来着,冇鞋挽屐走,马死落地行吖嘛。”

“你当我傻吗,姜小海。要是没这把枪,你早就杀了我和郑北跑路了。”

“没错,顾老师,所以这才是个选择题。你不放下枪,我和郑北一起死。你放下枪,郑北可能会活,可能会死,决定权在我。”

”但我保证,”这个词说出口,姜小海看到了顾一燃的表情,又笑了,“对,一个毒贩的保证好像没什么说服力,不过我还是要说,我保证郑北不会死。”

他的笑意落下去:

“我姜小海从不食言的。”

顾一燃皱着眉头,他举了太久的枪,手腕上的青筋绷得紧紧的。姜小海的眼睛笑眯眯的,他悠哉地活动自己中枪的腿,语调很愉快:

“这是个概率问题,顾老师,你可得快点儿决定,你们的人要来了,时间紧迫啊。哦,我无所谓的,其实,我还挺期待和郑北一起走的,挺好,真的。上一次,他丢下我了,这次他也该还我一程了。”

顾一燃知道自己不该被这话干扰的,但是他没能做到。这算得上他第一次和姜小海正面接触,他得承认,对方是个能看透人心的人。

姜小海看出来顾一燃的动摇,他决定再接再厉:

“我听李文龙说了你父亲的事儿,顾老师,你家里没人了吧?真巧,我也算是家里没人了。不过你看看,”他朝郑北扬了扬下巴,“你看看他,这人天天操心一大堆事儿,照顾一堆人,他有爸妈,有妹妹,有那么多好朋友好同事,一大堆人指望他,都等着他回家呢。”

姜小海的声音很平静,像拉家常一样,每一句都精准地挑破顾一燃心里最隐秘的恐惧和伤口:

“顾老师,你愿意把郑北的死讯带给他们吗?你会告诉他们,你曾经有过一个做选择的机会吗?到那时候,到底是谁杀了郑北,你心里的答案会放过你吗?”

这最后一句话像轰鸣一般,在顾一燃耳边炸出刺耳的盲音。手心已经沁出了汗,将手枪冰冷的枪柄握得湿暖黏腻,他做出最后的挣扎,仿佛猎物被咬住咽喉后的最后一声哀鸣:

“郑北不会希望我这么做。”

姜小海撇了一眼郑北,他的眸光闪得太快,顾一燃没抓住机会。他们职业习惯是瞄准躯干,此时如果他想击中姜小海的神经中枢区,就必须抬手,他不敢赌对方的反应能力。

“那肯定的,”姜小海挑了下眉,说:“但现在我枪口下要是你的话,郑北会咋做呢?”

他终于露出一丝不耐烦:

“顾老师,别磨叽了,快点儿吧,趁我还想活呢。”

这时一段不到一分钟的静默,顾一燃却觉得过了很久很久。终于,他长长叹息了一声,肩膀松下来,垂下枪口。

“放地上。”

顾一燃照做了,姜小海点点头,接着命令:

“踢过来。”

他们的距离不算近,那把枪被顾一燃踢出两米来远。姜小海满意地撇了下嘴,枪口一转,枪声倏然响在秋风里。

子弹穿透顾一燃的大腿时,他甚至没能将目光从郑北身上收回来。腿上炸开一小股热流,顾一燃没低头,只是看着姜小海很从容地走过来,可惜腿伤让这份从容打了折扣。

对方走到那把枪旁边,抬起手,又一枪,顾一燃的肩头也是一热。

姜小海这才弯腰去捡那把枪。

他把那枪别在裤腰里,走到顾一燃身边的时候,说:

“没事儿,顾老师,我的枪准着呢,这都是小伤。”

他还是很客气地说这句话,顾一燃没回答,他现在没有任何优势,就像姜小海说的,决定权已经在姜小海那边了。

他不能激怒姜小海。

“怎么不说话了?顾老师,你好像并不惊讶。”

顾一燃看着姜小海,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姜小海和顾一燃没什么交情,他知道这个人是花州来的毒品专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除了自己最了解雪天使的人。

这个人在他的印象里,就是个比较有性格又挺脆弱的知识分子。

但现在,这个笑容让姜小海意外了,他发出一声疑惑的鼻音,偏了偏头:

“顾老师,笑啥呢?”

顾一燃推了下眼镜,手指摩挲了一下鼻梁:

“好笑呢,我们的选择题里,什么时候有我自己的选项了?”

他们放在谈判桌上的一直是郑北的性命,顾一燃从没想过自己交出枪后,还有活命的可能。非要说惊讶,顾一燃倒是惊讶自己怎么还没死。

姜小海发出“呵”地一声笑,然后他突然笑得停不下来,用手枪点了点顾一燃的胸口,手背抵着鼻翼笑到抽噎。

好不容易,他止住笑:

“顾老师,你想多了,我怎么会杀你呢?”

他撕下顾一燃的裤腿,往他大腿上一裹:

“我要带走你。”

他将枪抵着顾一燃的腰上:

“快走吧,我好像听见警车声了。”

屏息静听,似乎远处真的有阵阵警铃,但更多的是风吹动玉米地的声音,有列车沿着铁路驶来,汽笛声从旷野传来。

顾一燃把目光放在郑北身上,他昏迷得很深,身下流出一个小小的血泊,让顾一燃担忧极了。

可是短短十几米的距离,顾一燃不能走过去。

他知道跟姜小海离开的下场,大概率是不会很好的,他和郑北的最后一面,可能就在此处了。

真是造化弄人,顾一燃想。

本来,顾一燃以为他和郑北会分别在花州的校园,他拒绝对方,他们萍水一面;后来,他以为他们会分别在哈岚的机场,任务圆满完成,他礼貌相送,他如愿回花州;再后来,那一次,他以为电话里就是最后了,他为他尽力留下最后的线索,便再也见不到。

想来,这次还比那一次幸运些。可是……

可是,只有十几米,只有十几米。

郑北,郑北。

风从远方翻着绿叶的浪涛,大片的庄稼吟唱着永恒的歌,填满此时的静寂。静寂中,顾一燃从口袋中拿出自己唯一的一颗糖。

还是晓光在树林里分给他的那一颗,当时他没吃,放在口袋里,想着如果郑北再晕倒呢。

他艰难地蹲下身,将这颗大白兔奶糖放在地上。

郑北,没什么给你的。

吃颗糖,压压惊吧。

 

02

郑北盯着这颗大白兔奶糖。

它应是在谁的口袋里揉搓颠簸了许久,蓝白的糖纸皱皱巴巴地松散了,隐隐露出一点儿糯米纸,显得有些寒酸狼狈。

但它被人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地上。

郑北缓缓蹲下去,伤口的剧痛让他发出一声叹息。他将糖捡起来转动着仔细端详,那上面有一点儿血迹,和糖纸上兔子脚下那块红色的花纹重合在一起,让人很难一眼发现。

郑北盯着它,失血使他的头脑混混沌沌,抓不住破碎的思绪。

只觉得心口堵得难过。

“郑队,郑队,你的电话搁这儿呢。”

有人将电话递在他眼前,他才想起自己的电话在追捕姜小海时掉了。那电话在他接过以前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张雪瑶。

“北哥,顾老师到你那儿了吗?他去找你了,坐的斌哥车。”

斌哥……

郑北抬头在周围的人脸上搜寻了一圈:“单斌呢?”

大家面面相窥,往警车那边喊:

“哎!单斌!单斌的车呢?”

“诶?奇了怪了,我记得刚才还看着了呢。”

郑北站起身,但膝盖一软,踉跄了下,扑在地上,又被众人七手八脚架起来。他用最后的力气说:

“呼他呼他,问顾一燃……”

对讲机那边,单斌的声音传来得很快,郑北听得一清二楚:

“啊?顾老师没过去吗?我在这儿拘姜迎紫呢,我看他下车往那边儿溜达了,你们后边儿的车没拉上他吗?”

大家又是一阵茫然,因为开车这一路谁也没看见顾一燃。眼看着郑北拧得越来越紧的眉头,大家都不敢说什么,重案组的张队联系完武警部队,忙过来安抚说:

“北哥,别着急别着急,咱先去医院,我们这边搜捕的时候看看,顾老师估计还搁后面晃悠呢。”

“对对对,”大家架着郑北往回送,“郑队,救护车来了,先去医院。顾老师走得慢,我们在这边布控放卡,一会儿他过来,我们拉上他去医院找你。”

好像是这么回事儿……

郑北太累了,肾上腺素的效力正在散去,他看到了自己浑身的刀伤,看到了就会疼。他疼得神志不清,觉得大家说得是很有道理的。

医务人员把担架放到地上,让郑北躺上去,然后拿绑带固定。腿刚固定好,郑北突然咬牙挣命地要坐起来:

“不对,不对……”

顾一燃跑得很快的,按他们说的时间,顾一燃不可能还落在后面。他反应,大家是想让他尽快去医院治疗,这些都是忽悠他的。

顾一燃一定是出事了,他费了好大力气,还是没能让顾一燃平安。

在场的人都是搞了多年刑侦的,姜小海的逃脱,顾一燃的失踪,没有人会把它们当做侥幸的巧合。

只是挣动两下,郑北就感觉天旋地转。随着眩晕一起而来的是寒冷,郑北知道自己不太好了,这让他绝望。

他不该躺在这儿,他不能晕过去。

风雪中走了这么多年,郑北,郑北,你还是当年那个毫无办法的孩子。

你怎么就不长进呢?

有人在等你找到他,你不能辜负了他。

郑北听见有人和他说话,大概是会找到顾一燃之类的话。他还能说什么呢,他也没什么别的指望了,眼前一片黑蒙,人影幢幢,他不知道自己揪住了谁的衣领,只是说:

“多费心,多费心……”

身下一阵晃动,应该是上了救护车。失去意识的前一刻,郑北将手里的奶糖放进了裤子口袋里。

 

03

北方的山林在夜里褪去它的热烈,露出冷酷凛冽的一面。

顾一燃被姜小海拖着,跋涉在山里。他肩膀上的枪伤没来得及包扎,被夜里的冷风一吹,半边身子都是麻木的。

东北的昼夜温差太大,晌午时的阳光炽热,弥补秋风的寒凉。到了晚上,气温便直线下降,有时候能跌破零度。

顾一燃身上的薄夹克抵御不了山林里刺骨的冷,整个人控制不住地一直发抖,汗水包裹着他,像一层冰壳。他咬紧牙关,默不作声地走着,姜小海走在他旁边,枪已经收起来。

很奇异,姜小海的身上也是有伤的,可也就是刚开始的时候走路有些趔趄,现在,姜小海在复杂的山道上健步如飞。

走到不知哪里的一个半山腰,姜小海停下来,转头冲顾一燃一笑:

“顾老师,不用总瞅我,小伤而已,我们这种人早习惯了,把你的心放肚子吧。”

顾一燃靠在树上,很没好脸色地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没有郑北,他也不太在乎姜小海会不会生气。

笑容不过是姜小海的一种面具,他若有所思地盯着顾一燃,笑意就没有了,变得和这个夜一样冷。他伸手拽住顾一燃的衬衫衣摆,从扣眼的位置用力撕出一个豁口,“撕拉”一声将衣角撕下来。

顾一燃被这股力量拽得一个踉跄,肩膀让血痂糊住的伤口重新撕裂开,疼得他眼前发白,一下子跪在地上。

姜小海跟着蹲下来,扶住顾一燃的肩膀,说:

“顾老师,吸一口气。”

紧接着,顾一燃还没反应过来,姜小海就把那块布料捅进了他肩上的伤口里。

疼痛像是爆炸在了顾一燃的脑子里,他甚至痛得发不出声音,只是抓住姜小海的手腕,拼命地挣动。然而姜小海的力气很大,把他死死地抵着树干上:

“嘘嘘,别动,就快好了。”

他是用着力说这句话的,手上继续将那块布实打实地按进顾一燃的伤口里,子弹造成的创口很深,构成了一个狭窄的甬道,姜小海把那块布一点点填进去,像是在堵住一个木偶身上的破洞。

顾一燃的手滑下去,他没力气挣扎了,汗从身上每一个毛孔渗出来,他整个人在这几秒钟之内被打湿了,水淋淋的,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的。

他颤抖地喘息着,发出很痛苦的呜咽和呻吟,让姜小海想到自己曾经养过的一只兔子。兔子是养来吃的,过年的时候,秦义把它打晕吊在桩子上,准备剥皮。

趁着秦义取剪刀的空挡,姜小海摸了兔子的脑袋。

它就是这样发出呜咽的。

很可怜。

姜小海松开手,将手上的血抹在顾一燃的夹克上。他拍了拍顾一燃汗涔涔的脸,把对方歪斜的眼镜拿下来,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顾一燃闭着眼喘气,他已经完全脱力了,姜小海与其说在救他,不如说是在折磨他。但姜小海选择在这个时候给他处理伤口,很显然,自己是对方很重要的一个筹码。

“顾老师,我们再歇十分钟吧,然后就要赶路了。”

这话说在风里,被树林的喧哗声搅得听不清,顾一燃过了好一会儿,才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

“你以为,你还能逃多久呢……”

“能多久算多久呗,那能怎么办,我费这么大劲,束手就擒那多不甘心呐。”

顾一燃不再答话,他得抓紧这几分钟休息一下。虽然姜小海可能暂时不会杀他,但如果自己太拖姜小海的后腿,对方肯定会杀了自己独自上路。

他不怕死,可他也不能轻易地去死。

为了这个案子,郑北带着他们这帮人,从春忙到秋,这么多人,这么多个日夜,这么多的心血。现在,晓光还在医院躺着,郑北也受了重伤,他知道郑北可以撑过来,可是然后呢?

他不能让郑北醒来得到的第一个消息,是自己的死讯,是姜小海依然在逃。

况且,只要他还跟姜小海在一起,姜小海就不算真的逃走了。

想到这儿,顾一燃竟然觉得有一丝好笑。他被姜小海半死不活地挟持着,竟然还能想出这么死要面子的结论,何尝不是一种阿Q精神呢?

姜小海一直观察着顾一燃,所以当顾一燃落尽血色的脸色浮现出一点儿笑容时,饶是淡漠的姜小海,也有点感兴趣:

“顾老师,又笑啥呢?都混这份儿上了,还乐观呢?”

“混到这份儿上了,”顾一燃睁开眼睛,望着姜小海,“才好需要乐观的嘛。”

他并不是真的能看到姜小海,本来今天是月亮地,山道上还有些微光,但没了眼镜,顾一燃就“瞎了”,触目一片漆黑模糊。

这是为了防止顾一燃逃走或反抗,姜小海想得很周全。

再次上路,顾一燃就只能被姜小海拉着走。他凝望着黑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姜小海不管不顾,树枝常常钩划到顾一燃,在他的脸色留下些灼热的伤口。

倒不会很痛,因为顾一燃已经失去了辨别疼痛的能力。他觉得,好像哪儿都没疼,又好像哪儿都疼。

最难熬的是寒冷。

再撑撑,他告诉自己,撑到天亮吧。

有一个念想,顾一燃不敢说,连在心里都不敢——也许,也许非常非常幸运的,他还有机会和郑北说话呢?他就能告诉他:

郑北,这不是你的错。

 

04

阳光没有照进病房,但郑北醒了,因为下雨了,雨幕抽打在窗户上,声音很大。

天光黯淡,郑北看了会儿天花板上两只交替起飞的苍蝇,抬手扯掉了自己手背上的吊针。他坐起来,玻璃吊瓶相撞,叮当作响,他才发现自己胳膊上还挂着一针。

这一针没能扯下来,因为郑南死命按住他,带着哭腔喊:

“你干啥呀?!”

他沉默地抬头看着郑南,好像这场暴雨从窗子吹袭进了他的眼睛,那眸光摇晃,只剩将熄的一点点。郑南知道这双永远亮着光火的眼睛为何要熄灭,她拉着郑北的袖子,小声嗫嚅:

“哥,你别这样,求求你了,我害怕……”

“姜小海呢?”

郑南把郑北的手攥住,握在自己腿上,才放心下来:

“我听国柱说,还、还没抓到。”

郑北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他点点头,垂下眼帘:

“那、那——”

他的目光突然忙起来,看床,看地,看窗外,似乎突然才发现似的,郑北打断了自己的话:

“下雨了。”

“下大半天了,下午这阵儿又下大了。”

“哦。”郑北想了想,“我昏迷了多久?”

“小一天儿了,昨天下午三点来的医院,现在都快两点了。”

郑北又点点头,他眨了眨眼睛,捏一捏眉心,又瞟了两眼郑南,还是那句:

“那、那——”

“没有呢,哥,”郑南看不得她哥这样,她知道,郑北最想问什么,又最怕问什么。她小心翼翼地看一眼郑北,低声说:“顾老师……也没找着。”

房间中只有风雨声,这句话说在其中,让风雨声变得更聒噪了些。郑北愣神片刻,深吸一口气,抹了把脸,声音提起来,像是刚刚强行将魂魄按在躯壳里,说:

“咱俩搁这儿干坐着干啥啊,去叫叫大夫,看我这身体什么进度了,着急呢。”

郑南“啊”地一声,站起来,嘟着嘴一边埋怨一边往外走:

“都怪你,一起来就作妖,把我吓得都忘了。”

她走到门口,又猛地站住,回过身犹豫道:“哎——”

“哎呀,”郑北一挥手:“你去吧,我不拔了不拔了,你、你找护士过来把我这针再扎上行了吧?”

他再次像平常的郑北了,于是郑南稍稍放心,转身去找大夫。郑北目送着妹妹消失在门口,生动立即像一层痂从他身上脱落下去,剩下被空气凌迟的血肉。焦灼从他的内里燃烧,把他的喉咙紧紧扼住了。

他灵魂的某个部分在嘶吼咒骂,要他立刻奔跑,跑进雨里,跑遍哈岚,跑到这世界每一个可能有顾一燃的角落去。

郑北用力闭上眼睛,将这些疯狂死命地按在心底,压得他胃里绞痛。忽然一阵狂风扑在窗户上,玻璃发出很大地一声响,郑北抖了一下。

这雨真大。

会淋湿他吗?

冷静,郑北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指望着你呢,他指望着你呢……

顾一燃,顾一燃。

 

雨中的哈岚显现出北国特有的、冷硬的灰色。

车内一片寂静,张雪瑶开着车,从车内后视镜中和丁国柱交换了一个眼色,调动起笑容,说:

“哥,你说你就这样儿出来了,南南多着急啊,要不你给住院部打个电话吧,好歹说一声儿。”

她等了会儿,没得到回应,转头去看时,郑北倚在副驾驶出神。阴天下雨的,天看似黑得早,他的脸在车灯的光线中明明灭灭。

收回目光,她叹了口气,叹得很轻,不敢让郑北察觉。

这样的气氛很熬人,风声雨声引擎声,只把这份让人煎熬的寂静衬得更深。张雪瑶在这样的时刻最想念晓光,有时候,他们太需要他的那份直率和吵闹。

可是晓光现在成了他们中最安静的一个了。

那天,张雪瑶奔向郑北时,他背着晓光刚刚从树林里走出来,拿着空膛的枪疯狂地扣动扳机。那时的郑北已经有些不清醒了,疲惫是一部分,她想,是晓光的重伤击溃了他。

这样不好,郑北像大哥一样照顾他们,把他们当做责任,他们心里都热乎。但是这样不好,他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一开始,张雪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总是太张扬,太莽撞。她喜欢自己的性格,生在一个“沉默”的家庭,良善的父母给了她肆意疯长的空间和力量。

但那一次从歌厅回来,郑北发了大火。她嘴上说错了,心里其实是有一些委屈和赌气的。所以她故意去了距离最远的地方调查,回来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郑北来和她唠了唠,把她送回了家,但她翻来覆去也睡不着,看表也没几个小时就要上班,她索性起来,到局里眯一会儿。

所以,顾一燃打开灯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地起来,还以为自己是做梦:

“顾老师,你怎么这么早?”

对方穿着一身运动服,推了推眼镜,还是那副淡淡的脸色:

“我跑步。”

挂钟的指针指在四点半,谁四点半跑步?

她没说什么,又想起自己白天里那些难为情的事来。郑北训斥她时,顾一燃就坐在对面。顾一燃和其他人是不同的,顾一燃从花州远道而来,身上带着那种在刑警身上很难看到的温柔和文气,她乐意在这样的人面前展示自己的优秀,而不是在他面前挨训。

所以她现在懒得搭理他。

“不应该啊,还有心理负担呢?”

顾一燃说着走过来,扯了张凳子,坐到她旁边:

“郑北今天说话是过分了些,不过也是为你好的嘛。”

老生常谈的话罢了,只不过顾一燃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股粤东腔,轻声细语的,她乐意听听。谁知道对方说完,话锋一转:

“其实呢,我这个外人不该说这些话,但郑北这个人,我这些天接触下来,觉得他是个好队长,好领导。只是……有的时候,他总想背上所有人一起向前跑,谁也不放下。”

张雪瑶趴在桌子上,刚刚她想打断他,说顾老师,我们也拿你当自己人的。但是她没找到时机说这句话。

“挺好,”顾一燃点点头,“也挺累。”

张雪瑶到现在都记得,那个即将天亮的凌晨,顾一燃和她坐在空荡的食堂办公室里,沉默半晌,又驳回了他自己的话,他说:

“其实这不好,做了缉毒警察,郑北这样不好。”

她想问为什么,但不知道怎么的,可能是那时他们还有些生分,她到底是没问。

不要紧,这些日子的血与火给了她答案。

她只记得最后,顾一燃站起来,脚步轻快地走到门口,她才想起叫住他:

“顾老师,北哥也背着你呢。”

门外没有灯,晨光也还没有来,顾一燃所站之处,是一片柔和的幽蓝。他回转身,怔愣了一瞬,蓦地笑了:

“我不需要,我跑得很快的。”

这件事,她从没告诉过郑北。

只是在那之后,每次出任务,她总是告诉自己,别冲动。

你在郑北的背上呢。

车驶进了警局大院,在这样的大雨里,警车像挨挨挤挤的鱼,在灰色的水泥地上来去。车灯流转,被照亮的雨幕一片连着一片,茫茫地落下满地白。

整个哈岚的警察都很忙,这个时候,郑北怎么躺得下。

老舅夹着件外套,正等在雨蓬下面,看到车,打起伞快步走过去。他们还没打开车门,就听见老舅的声音:

“哎呀——南南在电话里都急哭了,你说说你,咋就这么不让人省心。快快快,穿上。”

郑北身上是住院服,本来国柱说把办公室那套衣服给他带来。郑北说时间紧急,再不快点郑南就回来了,所以没来得及拿。

郑北下了车,一阵风雨夹枪带棒地和他撞个满怀,似乎直接吹进他身上的伤口,把寒气扎在他骨头缝里。

“没事儿,我搁哪儿都是坐着。再说了,今天的针都打完了,我搁医院干着急,不老心静的,还不如回来心里踏实。”

老舅把衣服给他披上,又把领子紧了紧,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话说得挺利索,你看你这腿脚儿,还不赶我了。”

这话没夸张,郑北虽没伤筋骨,但有两刀扎得挺深,伤口缝合了好几层。这时候他非要活动,用国柱的话说,缝好的肉都没反应过来呢,人就下地了。

每走一步,郑北都觉得自己的伤口要开线。

他倒是不逞能,在雨里慢慢蹭着走,丁国柱和张雪瑶打着伞在旁边搀他,被他一胳膊肘推开:

“诶呀可不用你俩啊,先上楼里吧,这家伙你俩雨伞流下来那点儿水,全接我脑瓜顶上了。”

俩人从善如流,几步跨上了台阶,刚进门没走几步,又默契地一起转身,缩着肩膀小步往回溜,远远冲着郑北做嘴型:

高——局——

完了。

郑北有心躲避,奈何行动不便,只能拉着老舅:

“挡一下挡一下。”

“郑北!”

高局是既闻其声又见其人,他很快地从楼里走出来,站在雨蓬下面。郑北从老舅身后硬着头皮挪出来:

“高局……”

他做好了被狠呲儿一顿的准备,但对方向前走了几步,下到台阶上,把郑北上下看了几遍,只说了一句话:

“上来,姜小海打电话了。”

 

05

山路走了一夜,凌晨时分,最冷的时候,顾一燃没盼来太阳,先等到了雨。

雨刚开始下得不大,树叶还没落,雨滴被浓密的枝叶挡着,并没有把顾一燃的处境变得很糟。从昨天中午到现在,他水米未进,加上伤重和跋涉,他能感受到自己马上就要濒临极限。

在他们不知道翻越了多少连绵的山脊后,姜小海终于停下来,找到一个避风的山洞休息。然而,不知怎么就那么巧,这么荒的山,这么多山洞,偏偏他们进的这个里面已经有人先来了。

顾一燃的视力不佳,反应也不够快,他瘸瘸拐拐地走进山洞,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就觉得洞里有个人影一阵风似地举着什么东西扑上来,姜小海迎上去,模模糊糊地跟扑上来的人纠缠在一起。

顾一燃站在洞边儿,没动,也没跑。

不多时,那人就不动了。

姜小海的呼吸声很粗重,他拔出捅在那人身体里的匕首,回过头,已经做好了看到洞口没人的准备,却发现顾一燃还在,甚至已经坐下了。他不禁疑惑地皱起眉,似笑非笑地问:

“这么不擅长抓住机会吗顾老师?”

顾一燃靠着山洞的石壁闭目养神,他的嗓子彻底哑了,发声艰难,却有种平静的悠闲:

“你冇搞错啊?我有机会咩?”

他们已经走过了一整条山脉,而这是前端最高的一座山峰。山路陡峭,他没有眼镜,身体状况糟糕,一个人根本下不去。

况且,这场山洞里的较量,姜小海不会输,自己跑不了多远就会被抓回来。

浪费这个体力干嘛呢,不如坐下歇歇。

姜小海叉着腰乐了半天,歪头细细看着顾一燃:

“别说,我好像懂郑北为啥和你关系好了,顾老师,你真挺讨人喜欢的。那是咋说的?钟意你。”

顾一燃在自己的两处枪伤上摸了摸,又轻轻按着,判断它们有没有发炎感染,嘴上说:

“我可担不起小马哥的钟意。”

窸窸窣窣地脚步声,是姜小海走到他近前,鼻梁上有了熟悉的重量,顾一燃睁开眼睛,眼前久违地清晰起来。

借着洞口的光,他看清了姜小海的脸,对方的脸色比起昨天要苍白许多。

不用想也知道,他自己的会更差。

顾一燃不知道姜小海为什么在这时候把眼镜还给自己,他抬眼看着姜小海,对方把一瓶矿泉水拧开,放到他手里:

“嘉驹总说我是个很能忍的人,但是顾老师,我真的很佩服您。”

这种恭维话没什么意义,顾一燃瞥了姜小海一眼,低头抿了一口水润了下干涩的喉咙,便将目光投向这个山洞。

他第一眼看到那个已经被姜小海杀死的男人,那人仰面躺着,手边还有把斧头。

姜小海的细心程度是恐怖的,所以早在他们进山洞前,姜小海就大致观察了这个山洞。他没发现男人,是因为男人察觉到了他们,藏了起来。

这样荒凉的山洞,能躲在里面并且二话不说扑上来行凶的人,绝不会是普通老百姓。

这也是刚刚顾一燃没有任何动作的原因之一。

山洞中还有些水和吃食,甚至有铺盖。姜小海重新走到那人身边,翻翻找找的,说:

“顾老师,咱警局今年除了办我们的案子,还有什么大案要案的犯人在逃吗?”他“啧啧”有声地感叹,“这哥们儿可不是个善茬子。”

口气热络得好像他也是警察似的。

顾一燃把眸子落在眼角,斜睨着姜小海,没应声。他冷眼观察半晌,终于提起一口气,把自己撑起来,缓慢艰难地走了过去。

姜小海不知从哪个乱石旮旯里拽出一个破公文包,在里面翻找出个皮夹,抽出张塑封小纸片:

“呦,讲究人儿,身份证还是反光防伪的呢。”

他翻来倒去地看了会儿,将身份证递给走来的顾一燃。这张身份证显然是这两年新办的,哈岚这边的身份证大部分都是人工填写,也就前年有个新技术,后边办的身份证才弄了个防伪塑封。

顾一燃皱着眉,将尸体的脸和身份证上的细细比对,越看越觉得有些熟悉。刑警队有时会请他帮忙用电脑打个资料,他似乎在某个通缉令留底上看过这张脸。

大概是个什么轮胎厂车间工人杀亲案,凶手入室杀害前丈母娘后,又当街砍杀了前妻和前妻的姐姐,最后在众目睽睽之下逃走了。

如果是车间工人,倒是怪不得有新身份证了。

也不知道姜小海如何在顾一燃冷成块板子似的脸上看出答案的,他抿着嘴,挺满意:

“还歪打正着了,顾老师,我这能算戴罪立功吗?”

顾一燃低着头,从镜片与鼻梁之间看过去,瞪了姜小海一眼。他想说你要没杀他就算,但他思索半晌,还是说:

“算,你愿意现在自首的话,我给你证明。”

姜小海佯装严肃地点点头:

“行,我会好好考虑的。”

顾一燃懒得搭理他,他把身份证丢到尸体身上,转身走到离尸体有些距离的地方重新坐下去,喝了几口水。

可能是身体终于反应过来该启动自保机制了,没过多久,顾一燃开始发烧。

体温升高得很快,顾一燃能感受到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浑噩。他尽量表现得从容自若,并不想让姜小海知道自己的状态。

雨下得更大了,山风呼号,把雨水吹进山洞里,漫湿了洞口。

顾一燃再睁开眼时,山林已经在深蓝的夜色里沉没了一半。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或者是晕过去了。他心中一阵后怕,不动声色地扭头去看,发现姜小海站在山洞口,正望着雨幕出神。

他一动,姜小海就回过头:

“醒了?正好,顾老师,等个电话。”

顾一燃把目光落下去,发现对方手里确实攥着一部手机,应该是那个死掉的男人的。他正想问,那手机突然响起来,姜小海露出一个奇异的微笑,接起电话:

“挺快啊,你是还在警局呢吧,咋的,连院都不住了?”

花了一点儿时间,顾一燃才把散乱的神志归拢起来,意识到电话里的人是郑北。

“顾老师啊,那你得等等,他现在不是很方便。”

顾一燃皱着眉头看姜小海,他一抬头,就觉得有些眩晕,有些想吐,大概是失血后太久没吃东西,也可能是高烧的缘故。

顾一燃知道姜小海这话是在激怒郑北,他不知道现在的郑北是什么状态,只能从姜小海的表情上去推测。姜小海一直是笑呵呵地听着,看不出什么端倪。

“郑北,我和你玩儿个游戏咋样?”姜小海这么说着,把目光投向顾一燃:“顾老师,也带你一个。”

顾一燃警惕地看着他。

“我可以让他接电话,你们随便聊,你们大可以用各种方法打暗语交换信息,我不拦着。只有一条,郑北,”姜小海慢慢踱过来,蹲在顾一燃旁边,“要是让我听出来了,我就立刻杀了顾老师。”

顾一燃接过电话的时候,电话那头,郑北的话正说一半:

“……啥条件,我都会考虑,要不然换我——”

“郑北。”

电话那头一下子安静了,顾一燃平静地望着姜小海,对电话里说:

“这个游戏没有意义,杀不杀我,是姜小海说了算,和我们的通话没关系,和你说了什么也没关系。”

电话里静了会儿,传来郑北的声音:“我知道。”

说到这儿,顾一燃突然就没了话。他想说,再听到你的声音真好,又或者,能再听听你说话,也知足了。

但都说不出口。

“嗓子咋哑了?”到底是郑北先开口,他问:“伤着了吗?”

顾一燃清了清嗓子,想到他要说的话,就带上笑意,弯起眼睛:

“没事,擦破点皮儿。”

那头儿就笑起来,然后吃痛得“嘶——”了一声,顾一燃垂下眼帘,轻轻叹息一声:

“郑北,回医院吧,别硬撑了。”

对方不接他的茬儿,又找了个话题:

“你吃饭了吗?”

顾一燃就笑了:

“这凄风楚雨、荒郊野岭的,上哪里吃……”

“顾一燃。”

郑北忽然打断他,声音带点儿颤抖:

“别犯浑……”

姜小海蹲在顾一燃对面好整以暇地看戏,他和顾一燃对视着,洞里没什么光线,只有外面剩下的最后一点清光,全投进顾一燃的眼睛里。

他望向姜小海的目光八方不动,像决绝的星子,要义无反顾地坠落下去:

“我真的快饿死了,郑北,尽是赶山路,身上浇得透湿,一口饭都没吃上呢,我都想老舅的酸菜炖粉条了。”

郑北那头传来喘气声,是他动起来,山路,下雨,顾一燃知道,他一定去看地图了。

其实,他们并没有顺着闸道往哈岚外跑,因为姜小海知道,随后武警搜索一定会向着那个方向四散开来。

姜小海走了一条返回哈岚的路。

这也是他能逃开搜查的原因,大部分警力都放在出哈岚的方向,这边的人少,姜小海反侦察的能力有很强。

“好,等你回来,老舅做一大锅,就给你一个人吃。”

顾一燃短暂地笑了一下,突然说:

“我们路过了一个道观,郑北,这是东西向的一道山脉,在最西边的这座山,有个山洞,我们现在就在这儿。山洞里躲着轮胎厂526杀人案的犯罪嫌疑人,已经被姜小海杀了。”

他不疾不徐地把这些都说完,姜小海含着笑意,看着顾一燃,他的笑意很冷。

郑北那头儿乱糟糟的,他听到很多人的脚步声,可是这么多嘈杂里,郑北最安静。

顾一燃陡然愧疚。

他本来说,要为郑北活着。

“郑北,郑北。”

“顾一燃,姜小海呢?他在你旁边吗?顾一燃,你让他接电话,我和他说,我们还可以谈的,我们可以当没听到,我们可以不过去。”

郑北的话说得很快,顾一燃看见姜小海对他做了个停的手势。

“郑北,把我和我爸妈埋一起。”

没等郑北回答,顾一燃挂断了电话。然后,他将电话递到姜小海面前,淡淡地说:

“我不玩游戏。”

 

06

郑北裹着件军大衣,坐在车里。

车停在山下的公路旁,他透过车窗望去,满山都是手电的光。张雪瑶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

“哥,山洞里有具男尸,就是526轮胎厂那案子的犯罪嫌疑人,已经死了,颈部致命伤。”

国柱转过头对郑北说:

“我说啥来着,北哥,燃哥他不是那莽莽撞撞的人,他又不是晓光,那要没把握,能库库往外说啊。”

不莽撞吗?背地租来的房子,反锁的房间,按摩店粉色的灯光,雨夜的巷口,还有独自拿枪站在门边的背影,和将他压在门上时的嘶吼……

顾一燃,你说,你是个稳稳当当的人吗?

包括这次,为什么要乱跑呢?如果他好好的跟着瑶瑶,或者跟着单斌,就不会被姜小海抓走。他知道,顾一燃是担心他,没想到他会让姜小海逃脱,说到底,这些不过是他逃避的理由。

是我,郑北想,是我让他失望了。

从警局开过来的路上,郑北无数次想到从前,顾一燃对他说的那些话。那些话和今天电话里的话重叠在一起,潮水一样冲荡着郑北的心魂。顾一燃说的对,他太愿意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多么致命的命门。

因此,姜小海才要和他玩这个游戏。

只不过是姜小海对他的嘲弄罢了。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很可怜。”

仓库旁边的居民楼里,姜小海是这样说的。而今天,姜小海又让他明白了这句话。

他想救乐乐,他想救小海,他想救每个有机会回来的人,他低着头,在北国的风雪里走了一程又一程,白茫茫一片,他什么都看不到。

甚至都看不到自己了。

他有什么了不起的?轻轻巧巧地就想为大家的人生负责。

姜小海和顾一燃没有太多交集,如果不是为了扰乱他的心绪,姜小海是不会带走顾一燃的。正因为自己是这样的人,顾一燃才会被带入如此境地。

是我的错,郑北想。

“北哥,整座山都搜过了,没有其他发现,我们收队吗?”

对讲机里,张雪瑶的声音传来,惊醒了郑北。

“收队。”

像一个即将被扼死的人又得到了一口空气,郑北得以喘息片刻。

姜小海没有杀顾一燃,在顾一燃如此挑战他的权威和掌控后。郑北只能祈祷,姜小海留着顾一燃是有别的用处的。顾一燃这么着急把位置说出来,是因为姜小海有了电话,就能联系到接应人,在他打给警局之前,应该已经联络过了那个人。

顾一燃知道,这是他们掌握姜小海行踪的最后一次机会,所以他不顾一切地把它说了出来。

可是你咋办呢?顾一燃,你要我怎么救你呢?

“郑北,你救救我。”

昏暗的车内,郑北的脑海中忽然就响起顾一燃的声音。那次,郑南去找顾一燃看粤语电影,顾一燃偷偷给他打电话求救,他笑着打趣他,逗他说,就不救你。

郑北突然发现,顾一燃在哈岚多灾多难的半年多里,每到生死关头的那通电话,他从来没有说过,郑北,你来救救我。

一次都没有。

他永远都是告诉他位置,告诉他嫌疑人,告诉他这次危险背后到底潜藏着什么罪行。

顾一燃从不求救。

别怕,郑北对自己说,别活在恐惧里,这样的顾一燃不会轻易地就死了。他是你从花州飞越几千里请来的,他是你放在手心一点儿点儿焐热的,他不会丢下你。

他不在你的背上,他走在你的身旁。

 

从那一夜开始,姜小海销声匿迹。

哈岚所有出城的路口都被布控得死死的,郑北摸排了姜小海所有的关系网,审得梁嘉驹都黑着眼圈说:

“你们赶紧把顾一燃找着,别再来折磨我了。”

最终,他把目标锁定在何老嘎身上。这人是个混混,不是哈岚本地人,以前在大兴安岭林场干活,后来不知道得罪了谁,跑到哈岚这边的农村,在沟子里包了点儿地种。

这个人跟姜小海、梁嘉驹的关系网,看起来没任何交集。

起初,郑北他们分析模拟姜小海的逃跑或藏匿路线时,归拢了一些条件——假设一,姜小海要离开哈岚。那么他只能翻野山野路。周边的城市也已经设卡排查,他大概要在山里逃上一个月,才能保证不被发现。姜小海的野外生存技能不强,他一定需要一个非常厉害的向导。

假设二,姜小海不准备离开哈岚,想要藏起来。那他一定会远离县市,在一个非常偏僻的地方落脚,毕竟他还带着一个顾一燃,一定得是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所以他找到的这个接应人,得有个这样的地方。

那么,综合这些特质,这个人会是谁呢?

何老嘎就是在这时候被郑北注意到的,更准确来说,他是先注意到了桌子上的咸菜罐子。

咸菜是姜小海送的,早就不吃了。郑北这段时间太忙,那东西往旁边一推,一直没收拾。这时候,他望着这咸菜罐子,突然就想到姜小海说的,这是他姐自己腌的咸菜,纯天然,连小黄瓜小辣椒都是大棚里种的。

大棚。

找到了突破口,接下来的调查就很快了。他们很快走访了姜迎紫家小区的邻居,找到这么一个经常会给他们家送菜的农村“亲戚”。

这个人就是何老嘎。

何老嘎的大棚,就是那天郑北追着姜小海跑过的那一片大棚,而且,他住的那个叫朱家沟的村子,距离顾一燃提供的那座山只有十多里地远。

这是个完全推演出的东西,可是现在,他们必须抓住它。

正好那天是朱家沟的大集,何老嘎也去卖菜了。张雪瑶他们暗中盯着他,何老嘎卖光了菜,买了点儿苞米面儿和酸梨,又称了半斤绿豆,几块生姜,二两麻油和一点儿花椒。

买得挺全和,张雪瑶回来和郑北说。

张雪瑶是跟着老熊的队一起去暗访调查的,郑北没去。

他每天上午发烧,下午打针,晚上再发烧,挺忙。

郑北的伤完全没养,每个刀口都红肿着,止疼片一板一板地吃,敷料一天换好几片,不然,渗液会洇湿他的衣服。

老舅说,他完全靠顾一燃这根棍儿支着,这事儿完了,他也就完了。

高局说,他这样的状态怎么搞工作,工作要有讲究张弛有度,这样会出问题。

可是,他们说归说,每天郑北挣扎着盯案子,挣扎着审犯人,他们默默地把一切安排好照顾好,没说过让他回医院的话。

他们知道的,如果逼着郑北回到医院,那些伤口就不是红肿渗液,它们会溃烂生牙,从内里咬进郑北的血肉,把他整个人都啃噬殆尽。

只有国柱说的话比较可心,他说,北哥,你这样,燃哥回来,心里得多难受。

好啊,郑北咬牙切齿地想,就让顾一燃难受,难受得吃不下饭,捧着饭碗掉眼泪,说郑北我这辈子都乖乖听话,以后出门就钻你口袋里待着。

真的,他真想把顾一燃装自己兜儿里,走到哪儿都丢不了。

有一天夜里,被伤口和担忧折磨得痛不欲生时,郑北甚至想,顾一燃死了也好。

他死了,就把自己所有希望都抹尽了,自己不会因为外面的一阵风,一阵冷,或者谁的水杯打破,就惊得心脏骤跳,怕顾一燃正在受苦,怕顾一燃已经出事,怕那破碎的声响是古老的噩兆。

他死了,就带走郑北一千万种顷刻就要成真的梦魇。

郑北就能简简单单地欠他,简简单单地还他。

想这些事时,郑北睡在医院。医院的病床临窗,月光洒得满床都是,每一缕都锋利,千刀万刃地,剐净郑北的皮肉。

郑北觉得,自己可能已经疯了。

 

07

深夜里,有人放起了焰火。

一片漆黑中,顾一燃沉沉睡着。

焰火在他的鼻尖上跳跃,一圈圈变作光晕,将他笼罩在温暖的橘黄色里。远远地,一首歌唱了很久很久,他听得清那些熟悉的声音,那是一首祝贺的歌,祝他生日快乐。

欢声和笑语一层层盖在他身上,他感到了热。

郑北,把窗子打开吧,今天夜里没风的。

风大了,是要下雨吧。

好大的雨,把焰火浇熄了。橘黄色被冲成颓败的泡沫,黑灰色的雨水留在马路上,把衬衫上的血迹洗刷出来,在黑色的路上鲜艳得像开着的花。

爸,拉我起来吧,地上很冷,又很湿。

血沾湿在顾一燃的衣服上,渗进去,渗到了他的皮肤里,又流出来。他感觉到了痛。

再忍忍,他想,很快,有个人会带着一身寒冷的风走到花州,走三千里,把他带到橘黄色的光中去,那里有欢歌,有祝贺。

 

何老嘎端着碗,碗里黑糊糊的一坨粘稠液体。他像剥一个破败的玉米一样,一层层拨开顾一燃身上盖着的被子和衣服,露出他肩膀上的伤口。

那本来是个枪伤,但此时红肿、破溃、青紫,迸裂,何老嘎咂咂嘴:

“诶我天,你把他碾车底下啦?这都搓揉碎了。”

姜小海坐在炕头啃着一个酸梨看电视,他的眼神没分给顾一燃,只嘴上说:

“他惹我生气来着,一个没忍住,揍了他两下。”

对于这个“两下”,何老嘎不敢苟同。他伸出三个手指头按了按顾一燃锁骨上方的诡异凸起:

“啧,这里边儿断了吧?这家伙别死我这儿,埋了占我两分儿地,我明年还想种点儿鬼子姜呢。”

“不能,”姜小海把梨核一扔,从炕上蹦下来,炕让何老嘎烧得滚热,他坐着烘屁股,“离心脏老远呢。”

他走过去,把顾一燃连人带被褥往炕稍一扯,又抬手将他身上盖的东西推个七七八八:

“好人也让你烤干巴了,你当捂大酱呢。”

“他半夜老招呼冷,我寻思就多盖点儿。”

“那是发烧烧的。”

姜小海伸手把何老嘎手里的瓷碗拿过来,挖了一坨糊在顾一燃的伤口上。那东西染脏了顾一燃的衬衫领子,顾一燃皱着眉,额头一会儿就沁出了汗,顺着脸往下淌。

姜小海很满意:

“你看,这不立刻就发汗了。”

“我咋瞅着像是疼的呢?不是,你要是不诚心救,咱给他勒死放仓房儿去得了,晚上我开三轮给他扔水库去。你说这罪让他遭的。”

“咋不诚心,”姜小海上了炕,掀开盖在顾一燃下面的被子,他腿上的伤口好些,姜小海确实只踹了两脚,他知道那里有根大血管,所以收着力气,“要不是他绊脚,我早走了。”

“要不说呢,你留着他干啥?他惹你生气不就为了整这出儿,你看他一放躺,你不走,过两天警察来了,咱俩全白玩儿。”

姜小海给顾一燃的腿也糊上,端着碗偏头看何老嘎:

“你就咋着都想整死他对吧?”

何老嘎把褂子一拢:

“我膈应南方人。”

姜小海知道,何老嘎是害怕了。何老嘎这人很怪,他虽然不算多聪明,但长年生活在山林里,他的直觉非常敏锐。

从赶集回来后,何老嘎就很焦躁。

“集上人多吗?”

这个问题有点儿突兀,何老嘎摇摇头:

“不太多,前几天刚下过雨,道不好走,有的人儿都不来。”

姜小海沉吟了一会儿,突然问:

“大集旁边那个加油站,加油的轿子多吗?”

这倒没怎么注意,何老嘎努力回想了下,一拍脑门:

“哎你别说,今天确实有几个轿子。这地方加油也就跑大车的,谁开轿子来,今天有个白车,还有俩黑车,都去加油了。”

三个轿子……姜小海蹲在那儿思索了会儿,他看着顾一燃,对方的脸色非常差,前两天还吃些粥饭,昨天开始,就只是昏沉沉地睡。

“老嘎,咱可能真得准备跑了。”

“那他咋整?”

何老嘎看看姜小海,又看看顾一燃,他似乎猜到了姜小海的心思,连忙打预防针说:

“那大山林子可带不了他,再说了,他这样带进去也活不了几天儿。”

“我知道,”姜小海把碗放在炕里面的窗台上,顾一燃开始发抖,姜小海把被子拉回来,给他掖得严严实实的,“你后园子不是有口井吗?咱们走之前,把他下进去,上面拿水泥封死了。”

“活着下啊?”

“再说吧。”

何老嘎想说那你还治他做什么,但他没说。姜小海大部分时候是个敞亮人儿,但何老嘎知道他是个挺大的人物,要不也不可能整出这么大的阵仗。这种人都很怪,让人捉摸不透,何老嘎不想惹他,只问自己该问的:

“咱啥时候走?”

“天擦黑儿就走。”

 

大雨笼罩着顾一燃,他的耳边是雨从石棉瓦滴下的声音,很清脆地落在地上,一下,又一下。

声音越来越大,吵得他难受,他挣扎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一片浓酽的阳光投在他的脸上,正是黄昏时分,园子里的葡萄架上结着一串串沉甸的葡萄,一只山羊悠闲地走过去,抬头大嚼着,把嘴巴染成黑紫的颜色。

一下又一下的声音还在,不是水声。

他侧过头,是姜小海坐在门槛上嗑着瓜子。听到动静,他扭过头,还是那句:

“醒了啊?”

顾一燃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藤椅上,面向着一个半荒废的园子,从方位可以判断出,这是在房后。藤椅是一张躺椅,自己被层层裹在被子里,像个包在废纸里的破零件。那个叫何老嘎的男人从门口提着个袋子,他越过顾一燃,在院墙下将袋子里的水泥倒出来。

顾一燃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姜小海从地上拿起个搪瓷缸子,给他喝一点儿水,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终于坐不住了?”

“没办法,追得还真紧。”

“我还以为,你会拿我换你姐呢。”

姜小海笑了一声,他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回身说:

“顾老师,你是不是特别不明白,我干嘛把你抓来?”

顾一燃没说话,姜小海就继续说:

“其实,我一开始,就想乱枪打死你来着。但是你知道吗?你当时的表情特别有意思。我这辈子见过各种各样死到临头的人,他们害怕、愤怒、求饶、威胁或者视死如归,但他们的眼里都只有那个要杀死他们的人。你不一样,顾老师,那天,你都没正眼瞅过我。”

心理学不是顾一燃的强项,他听姜小海这样说,就在心里愁得直叹气。

郑北,你的这位“乐乐”放在犯罪心理学研究科目里,一定可以出篇很棒的论文。

“你从花州过来,没多久吧,我记得是因为秦义那批货的事儿,郑北成立专案组把你整过来的。但你和郑北你俩好得挺快,我就想看看,郑北这人满口仁义道德的,和他走一路的,到底得是什么样的人。”

“普通人罢了。”

“就是这个,”姜小海一指顾一燃,他很兴奋地走过来,坐到顾一燃椅子前的地上,他抬头仰视着顾一燃,“顾老师,我就喜欢你这一点,看着好像一点儿男人脾气都没有,说话慢慢悠悠,拖着长音儿,但是呢……”

他拍了拍顾一燃受伤的腿,这条腿因为发炎已经肿得不成样子。顾一燃的腮帮子立刻就咬紧了,但他垂眼静静望着姜小海,什么声音都没有。姜小海笑了:

“但是,我认识的人里你他妈最有种。”

顾一燃皱着眉,笑了一声。他与姜小海这样沉默对峙片刻,终于叹了口气:

“小海,别逃了,你逃不了一辈子的。”

这话听着好笑,姜小海笑得直抹眼泪,他很无奈地“哎呀”了一声,说:

“逃不了,这半辈子不也逃过来了?”他转回身望着夕阳,“就是可惜,咱哥俩的缘分就到这儿了。”

铁锨翻动水泥的声音渐渐没有了,顾一燃向墙下看去,何老嘎放下手里的工具,去挪水井上盖着的石头。

“对了,你还记得那天在集上的事儿吗?”

那到底是几天之前,顾一燃其实不太清楚了。他只记得,那天在山下,姜小海狠狠地殴打了他,他甚至以为,姜小海是打算直接打死他泄愤。

但是最终,姜小海还是停手了。顾一燃在昏昏沉沉中被架上一辆三轮车,再清醒的时候,是在一个农村的市集上。姜小海给他买了根油条,他吃了一点儿,两天没吃东西的肠胃受不了,吐了。

后来,姜小海给他买了碗羊汤喝,因为集上有个杀活羊的,就在他们三轮车旁边。姜小海就在那里津津有味地观看,顾一燃捧着羊汤,目光越过那个摊子,落在那辆带笼子的卡车上。

车上还剩一只羊,它很焦躁地踱着步。

“顾老师,你知道羊为什么被杀吗?”姜小海突然在他身边开口,“因为它们太蠢了,不会逃。就算逃,它没有獠牙也没有爪子,照样要被杀掉。”

“顾老师,羊生来就是要被杀的。”

顾一燃把目光从羊身上转到姜小海脸上,姜小海很满意,他接着说:

“郑北他总想救我,似乎我回头了,自首了,就能得救。他见过哪头羊能在屠刀下被救吗?郑北他总觉得自己的道理能套到所有人身上,可有的人,出生就在屠刀下了。顾老师,你说,郑北怎么那么可笑呢?”

顾一燃很认真地听姜小海说话,集市充满喧闹声,人们的叫卖,活鸡活鸭的哀鸣,这些都不能搅乱顾一燃脸上的平静。姜小海的问题,他没回答,只是很缓慢地从三轮车上跳下去,落地时踉跄了一下,痛得弯下腰去,姜小海能听见他的抽气声。

然后,他直起身,异常艰难地往那个杀羊摊走去。姜小海看戏似的望着对方一瘸一拐的背影,看着顾一燃跟那个卖羊肉的说着什么。他沟通得不是很顺利,人家推搡了他一下,差点儿把他推倒在地。

顾一燃也不恼,锲而不舍地和人家说着什么。

卖羊人打开卡车上的笼子,把那头羊赶下来时,姜小海幸灾乐祸似的笑容褪去了。

当顾一燃牵着那头羊走回来的时候,姜小海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顾一燃一步步走过来,他的脸上有很多淤青和擦伤,但他看起来如同一泓静水,什么尘土都无法沾染这份干净。

姜小海跳下车,走过去,从顾一燃手里扯过绳子:

“行啊,还藏着钱呢。”

顾一燃瞥了他一眼,从他身边走过,擦身而过时,姜小海听见顾一燃说:

“怎么就不能救呢?他不可笑。”

集市上的小插曲,只不过是顾一燃的脑子一热。姜小海再提起这件事,他甚至有些尴尬。谁会在被歹徒挟持的时候去买一头羊呢?这件事如果被郑北知道,很难想象得被他笑成什么样。

可是,郑北,这头羊是我为你买的。

我不许你的真心被人这样糟蹋。

顾一燃不答话,姜小海就自顾自地说下去:

“你知道,当时我是啥心情吗?就我看到你牵着这羊回来的时候,我是咋想的?”

“我想,郑北,我真他妈恨死你了。”

“凭啥呢?顾老师,我上辈子到底做错了什么,一样的人,命咋就差这么多?他郑北凭啥就白白得到这么多,凭啥好的人生都是他的?好父母,好妹妹,好朋友,好同事,就连他妈的从南方随便调来个人,调来的都是你顾老师这么好的人。”

“凭啥呢,顾老师,我太恨郑北了。你不恨吗?我们才是一样的人,我们什么都没有。”

“顾老师,你说,郑北是不是得失去点儿啥才公平?也别说我不地道,我就从他那儿拿走你这一个人,不过分。”

顾一燃窝在椅子上静静地听着,姜小海的控诉莫名让他失神,他想起郑北每晚的梦魇,想起郑北走在春天的那场雪里,背影是那么孤寂。

郑北是个很苦的人。

在整个专案组里,每个人的个性都很鲜明,但是细细想来,只有郑北,他把自己活得那么透明,融化成一道影子,粘合着每个人,做一个好儿子,好哥哥,好队长,好大哥,好警察。

但是,他活得没有他自己。

羊儿发出一声惨叫,惊醒了顾一燃。他循声看去,才发现姜小海已经站在院子里,他一手捉着那头集市上买来的羊,一手拿着刀。

那羊在他手里叫了两声,就安静地等着。还没等顾一燃反应过来,姜小海一刀攮进羊脖子里去,血一股一股地嗞出来,溅了姜小海一身。

顾一燃闭上了眼睛。

“顾老师,我说过,没有哪头羊能在屠刀下得救。”

羊的尸体倒在地上,姜小海抹了把脸上的血:“我早就不是羊了。”

 

08

郑北是在去朱家沟的路上接到姜小海的电话的。

“郑北,顾一燃我给你留那儿了啊,你自己找吧。”

对方只说了一句话,就挂断了。什么意思?姜小海到底在哪儿,顾一燃被他留在了哪儿?

朱家沟派出所的人和队里的人都已经布控在何老嘎家周围,何老嘎并没有出门。

不对,如果姜小海没有搭上何老嘎的线,那他完全可以销声匿迹下去,或者悄无声息地离开哈岚,根本没必要给郑北打这个电话。

这个电话,无非是为了扰乱郑北,因为他就在何老嘎的家里。

等到郑北开到朱家沟,早就在那里的张雪瑶从院子里冲出来:

“哥,里里外外找遍了,没找到顾老师啊。”

郑北从车里迈出来,第一步没站好,膝盖一软摔了个马趴。张雪瑶吓一跳,赶紧拉他。郑北坐在地上缓了半天,才站起来:

“诶我,好悬摔死我。”

张雪瑶不敢说什么,她扶着郑北,郑北转头看她:

“你抖啥?”

他想了想,脸色一变,脚下的步子就加快了。他飞快地走进院子,进了屋,国柱带着手套,手套上全是血。

郑北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不不不,哥,这、这这不是燃哥,是羊,羊。”

“哪儿呢?”

“后院。”

郑北从仓房的小门走到后院去,这院子里一片狼藉,一头山羊的尸体倒在园子中央,左边的菜地,葡萄架倒了,葡萄藤扯得乱成一团,没有下脚的地方。

右边有个被水泥封住的菜窖,水泥刚刚被刨开,两个人从里面爬出来:

“菜窖里没有。”

园子里光线很暗,郑北环顾了几圈,看着新鲜的葡萄藤和被踩得汁水横流的葡萄,突然说:

“把架子给我移走,看看这边儿有什么,细细地找。”

葡萄架子倒是好移动,等那些东西被清理干净后,郑北拿着手电来来回回地看。武警牵着狗,也在这一片儿来回地嗅闻。

有一片地的土很松,郑北跺了跺,底下是空的,他后退下去,让人们把那里挖开,他站在一旁,突然明白张雪瑶在抖什么。

干了这么多年刑侦,这样的场景太熟悉。

那下面会有什么,也……

“郑队!找到了!”

郑北几步走上去,老熊忽然转过身一把拦住他:

“你先别看,先别看。”

郑北没说话,他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只是把老熊用力一拳推开,跨过土和水泥块,把手电往下面一照——越过正在往下爬的警察,齐腰深的水里,有个人形的东西被塑料布裹着。

好像被谁一锤子凿中似的,郑北脑子“嗡”地一声。

反应过来的时候,郑北发现自己坐在地上,张雪瑶和老熊和他说着什么,他听不见,只觉得胃一下一下捣着疼。他抹了把脸,湿的,大概是汗,大概是泪,他不清楚。

只觉得这个世界变得很怪异,很安静。

远远地,井里传来一声喊:

“哎!活着呢!顾老师!顾老师!”

“哗啦”一下,郑北的世界重新喧嚣起来。

他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
“快快快!拉上来,”他抓住张雪瑶,“去,把车打着,我们这就去医院。”

 

有人胡乱地摸着他顾一燃的脸,胡乱地在他耳边说话,把他吵醒了。

他在车上,在一个人的怀里,是郑北。

郑北不知道在胡言乱语什么,顾一燃听了半天,大概是深情的呼唤加上痛彻心扉的忏悔云云。对方的脸贴着他,挺暖和,因为那口井太冷了。

在郑北开始轻轻亲吻他的鬓角时,顾一燃还是觉得不妥,他举起手,摸了摸郑北的头:

“行了啊,怎么还上嘴呢。”

郑北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顾一燃睁开眼,郑北低头与他对视了会儿,突然俯身把脸埋在他身上。

“没事儿,”顾一燃拍了拍郑北,“哭一哭不算丢人。”

郑北正要说话,突然副驾驶传来非常豪放的哭声,惊天动地似的把他吓了一跳。他猛地抬起头:

“哎呀国柱,不丢人也不能哭成这样啊,一会儿前边老熊以为咱车拉警笛了呢。”

顾一燃就笑了。

你看,就是这样的欢歌。

郑北低下头,他看着顾一燃,突然从兜里掏出个什么东西来,那是他在兜里一直装着的,某个人留给他的。他剥开糖纸,塞进顾一燃嘴里:

“吃块儿糖,垫垫。”

你看,这就是祝贺。


【完】

竹十间

一·阿诚穿越成阿诚

 阿诚哥怎么能死呢!怎么也要看看他为之奋斗的国家如今有多强大吧。

 ————甜甜分割线————

  “阿诚?你醒了。”

  是大哥的声音!

  阿诚的心狠狠颤抖了一下,迫不及待的睁开双眼——没错,还是那张熟悉的脸。

  来不及多想,特工的本能让他四周环视确定没有多余的人,然后脱口而出:“大哥,大姐还好吗!?”

  声音沙哑的不像话。

  “很好啊,早上来看过你,现在赶去苏州谈生意了,明天回来。”明楼说着转身去倒水“喝点水,慢着说话。”

  阿诚心放了一半,复又问:“那明台呢?走了没有?”

  “走了,”明楼将阿诚扶着,半倚在床头“我没和他说你在医院,省得他瞎担心。”

  “...

 阿诚哥怎么能死呢!怎么也要看看他为之奋斗的国家如今有多强大吧。

 ————甜甜分割线————

  “阿诚?你醒了。”

  是大哥的声音!

  阿诚的心狠狠颤抖了一下,迫不及待的睁开双眼——没错,还是那张熟悉的脸。

  来不及多想,特工的本能让他四周环视确定没有多余的人,然后脱口而出:“大哥,大姐还好吗!?”

  声音沙哑的不像话。

  “很好啊,早上来看过你,现在赶去苏州谈生意了,明天回来。”明楼说着转身去倒水“喝点水,慢着说话。”

  阿诚心放了一半,复又问:“那明台呢?走了没有?”

  “走了,”明楼将阿诚扶着,半倚在床头“我没和他说你在医院,省得他瞎担心。”

  “那就好。”阿诚捧着热水杯,这才有心思观察眼前的人。

  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本以为藤田在火车站死了,不管是南京还是76号都需要周旋,总之这几天明长官应该不会好过。但眼下明楼的状态倒是出乎预料的好,面上红润目中有光,半分不像劳神费力的样子。发型一丝不苟,就连衣服也……嗯?大哥这衣服是怎么回事?面料款式都是没见过的样子。

  “大哥你这衣服……”阿诚喝水润了润嗓子,声音恢复了些。可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小白眼狼还好意思问,”明楼察觉到了对方疑惑的眼神,不自在的抻了抻衣领“我在这守了你两个晚上没回家,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你倒好,张口先问大姐和明台。”

  “不是,我是问……”阿诚想解释,可话到一半又没声音了。

  这次是他自己顿住的。

  因为周围的环境过于陌生了。

  职务之由,上海的医院阿诚都走过一遍,他确定自己所在的不是任何一家。房间的确像是医院的摆设,但又有太多他不认识的仪器。多年的谍战工作告诉他在任何不熟悉的环境都应该打起十二分的警惕,可大哥就坐在自己身边,没有给他任何危险的暗示。阿诚毫无疑问的选择相信明楼,何况自己的身体状态也不允许他轻举妄动。

  等等,身体状态?阿诚这才反应过来,除了头疼和四肢酸软之外,身上好像并没有痛感。放下杯子,猛的坐直身体,他试着用手去触摸寻找身上的枪伤。

  没有。

  没有。

  哪里都没有。

  阿诚发现事情不太合理了。

  “阿诚!”明楼也看出了弟弟的不对劲,快速起身按住阿诚的双手,低头对上了一双满含疑惑不解的眼睛“不记得了?”

  阿诚不知问从何来,却也胡乱的点了点头。

  明楼叹了口气,轻轻扶人向后靠去,又理好了被子,开口道:“医生说头部撞击会导致部分失忆…”

  男人想着反正也问不清楚对方忘记了什么,干脆简单的概括一遍,阿诚一边听一边迅速理清现状。

  他叫明诚,明镜明楼的弟弟,明台的哥哥,是明家从孤儿院收养来的孩子。明家是上海数一数二的金融巨头,三兄弟衣食无忧的长大,去法国留学后回国。大哥在著名高校的经济系任教,自己帮大姐打理公司,而明台正处在刚刚毕业四处撒欢儿的阶段。

  自己之所以躺在医院,就是因为在送明台去机场后回来的路上,为躲避一只横穿马路的猫,撞上了一旁的路障。外伤不是很严重,但是磕到了头,所以才出现失忆的情况。

  最重要的是,在大哥描述中,现在的国家不再是那个风雨飘摇残破不堪的样子,它变得强盛繁荣,和谐而安定——就像他多少个梦中所期待的那样。

  这一切都令人很难相信,但他现在就躺在这里,痛感和心跳一样真实,阿诚除了接受事实没有其他办法。

  “刚刚你醒了就问过大姐和明台,我还以为你是幸运的那个。”明楼说完,靠回椅子,闭起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阿诚修长的手指在被子里握紧又松开,感受着此刻鲜活的生命。又抬眼看向那个为自己担心的哥哥,用每一寸目光描摹熟悉的眉眼,反复确认那就是他的明楼。

灯光亮的晃眼,恍惚隔世。

  “大哥,我的确是幸运的那个。”阿诚心里默念。 

   

笑一笑

康熙 第一章

    顺治十八年,扬州,丽春院里。

   “春花,当年就让你不要生下这个小混蛋,你偏要生,小小年纪,就知道偷东西了”

         韦春花心疼的抱着自己的孩子,小宝这孩子,从小就吃不饱,他也没偷其他的,就是相要些吃的,“七姐,小宝他还小,他也是饿,您就饶了他这一遭”

       七姐看了眼瘦的跟皮包骨头一样的孩子,不由得也有了几分心软,叹了口...

    顺治十八年,扬州,丽春院里。

   “春花,当年就让你不要生下这个小混蛋,你偏要生,小小年纪,就知道偷东西了”

         韦春花心疼的抱着自己的孩子,小宝这孩子,从小就吃不饱,他也没偷其他的,就是相要些吃的,“七姐,小宝他还小,他也是饿,您就饶了他这一遭”

       七姐看了眼瘦的跟皮包骨头一样的孩子,不由得也有了几分心软,叹了口气,又骂骂咧咧了几句,转身离开,倒也没让韦春花去赔。

        韦春花自然又教训了韦小宝几句,韦小宝抱着她,揉着自己的小肚子“娘,我饿,我好饿”

         韦春花再也支撑不了怒意,猛地哭了起来,老天爷,如果我生下他是错,惩罚我就是了,不要伤害我的孩子,他还是个只有6岁的孩子啊!

         “娘,别哭,别哭,宝儿不饿了,不偷吃了,娘········娘”

           韦春花把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宝儿,你什么时候长大,咱们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你能有好的生活,是娘不好,是娘不好啊!”

           韦小宝听不懂亲妈在说什么,门外的一个枯瘦的老人却能听懂,想到小主子的命令,推门进来,“你想带着孩子离开这里?”

           韦春花看着这个男人,应该四五十岁了,行动都有些不方便了,脸色苍白,这样的人来妓院?韦春花确认自己也没见过他,看这样子也不是照顾自己生意的。

          韦春花把韦小宝一拉护在身后,神色谨慎,如果这个人来意不善,自己就是死也要把孩子送出去“不知道先生是?”

           海大富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刚登基的小皇帝忽然召见他,还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让他来扬州,丽春院,找一个叫韦春花的人 ,把她和她的孩子一起带回来。


我爱吃西瓜

给古人一点修仙震撼1


这篇文的灵感来自于我看了那么多历史观影体,但是没有一篇是教始皇帝陛下修仙的!

我也不忍心让彘儿这么一个七旬老人还要被人骗!

也让他们知道修仙不是说吃颗丹药就能长生的!修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他是要经过一点一滴积累,才能成就无上大道,飞升成仙!

如果能够修仙,那以后很多的悲剧都不会发生。

比如洪武大逃杀!

比如唐朝那连绵不绝的造反人员!

比如霍去病的早逝!

比如秦二世而亡!

如果这些都能够避免,那得少死多少人!


某一日烈日当空,突然一声霹雳,响彻四朝!

  

  秦始皇时空。

  

  正在上朝的众人听到外面一声晴天霹雳,具是一惊,这是一小黄门,匆忙而入,跪在大殿...


这篇文的灵感来自于我看了那么多历史观影体,但是没有一篇是教始皇帝陛下修仙的!

我也不忍心让彘儿这么一个七旬老人还要被人骗!

也让他们知道修仙不是说吃颗丹药就能长生的!修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他是要经过一点一滴积累,才能成就无上大道,飞升成仙!

如果能够修仙,那以后很多的悲剧都不会发生。

比如洪武大逃杀!

比如唐朝那连绵不绝的造反人员!

比如霍去病的早逝!

比如秦二世而亡!

如果这些都能够避免,那得少死多少人!


某一日烈日当空,突然一声霹雳,响彻四朝!

  

  秦始皇时空。

  

  正在上朝的众人听到外面一声晴天霹雳,具是一惊,这是一小黄门,匆忙而入,跪在大殿之上,哆哆嗦嗦道:“启禀陛下,外面,天,天,天破了!”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坐在上首的秦始皇嬴政,大袖一会挥道:“此等小事,就如此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众人被他一呵斥,总算找到了主心骨,也在心中吐槽,这天都破了,还算是小事吗?

  

  不管众人心中怎么想,嬴政直接从龙椅上站了出来,走到大殿外,看到天上这巨大无比的漆黑天幕,问道:“这天上的黑幕是所有人都能看见吗?”

  

  立在一旁的甲士拱手回道:“启禀陛下,微臣已经派人去查问了,人还没回来!”

  

  这时一位甲士匆忙跑进大店看见嬴政正在大殿前看着天幕,连忙跪下回道:“启禀陛下,这天幕整个咸阳都能看到!如今百姓是人心惶惶!都言是天降不详,是朝中有妖孽作祟!”

  

  嬴政冷笑一声,道:“找到流言传播者,杀!”

  

  这天幕刚出现就有这么多流言出现,说没有人在幕后指使,都没人信!

  

  汉武帝时期。

  

  此时卫青龙城大捷的消息刚传回长安,刘彻的兴奋之情正无法发泄时,就发现天空出现了黑色巨幕的是他,眼睛一转立马传练下去:“卫青龙城大捷,连天都为之庆贺降下神迹,邀天下人共庆!”

 

   

  原本被天空异象吓的有些腿软的小黄门听到刘彻的话立马眼前一亮,躬身领命,快步而去!

  

  跟在刘彻身后的重臣,虽然也被这天幕的异象给吓得不轻,但也为自家陛下的反应速度而感到自豪!

  

  贞观时期。

  ……

  

  洪武时期。

  ……

  无论哪个朝代的人们都在为着突然出现的天幕或惶恐或兴奋的时候,天幕也有了动静。

  

  出现在这天幕上的居然是一个躺在床上的少年人,这少年看着也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他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双颊凹陷,躺在床上人事不知,一看就是生了重病!

  天幕上的人显然不知道自己成为了几个朝代所有人的观影目标,他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韩齐睁开了眼睛眨了眨,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能再次睁开眼睛。过了半晌他才想起自己如今身在何处。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重生了,老天还真是厚爱他!

 

   

  他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四处打量一番,果然家徒四壁!

  

  虽然已经在记忆中知道了这个家不富裕,但也真没想到穷到这个地步!

  

  想来,因为他的这场病,让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是雪上加霜!

  

  他起身的动静似乎惊动了门外的人,门帘被人撩起便走进了一个四十些许的妇人,那妇人见他坐起身来惊喜道:“阿齐,你醒了!”

  

  那妇人坐在床边,轻抚着韩齐的脸颊,见他虽然面色苍白,脸颊凹陷,但到底不比前些时候那般面如死灰,仿佛随时就要去了一般!

  

  此时的韩齐虽然仍然虚弱,但是眼神黑亮,里面充满了精气神,再也不会如同之前一般给人一种将死之人的感觉!

  

  看着自己儿子如今大好,妇人眼眶一红,必要落下泪了,但她也不想在刚刚才死里逃生的儿子面前掉眼泪,便强忍着泪意道:“你醒了就好,娘现在便去煮几个鸡蛋,给你补补身子!”

  

  说完也不等韩齐的反应,便转过身去离开了房间。

  

  望着妇人离去的背影韩齐低下头,看着自己苍白消瘦的手掌,握了握拳头,感受到双手的虚弱无力,他暗叹口气道:看来又是一场地狱开局!

  

  对于重生这种事,韩齐已经很有经验了,第一次的时候,他是一个初中没毕业,就出来打工的普通人,勤勤恳恳工作几十年,才存够了一套房子的首付,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家,结果再一次送外卖的途中,被一个闯红灯的跑车直接给撞飞了!

  

  在死的时候,他心中是充满了不甘,刚刚有了自己的家就要离开这个人世,这让他如何能够接受?

  

  结果他眼睛一闭一睁,居然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那是一个人人都以追求长生为目的修真世界!

  

  他重生成一个三流门派的外门弟子,辛辛苦苦几百年,终于以他三灵根的资质在寿命耗尽前要进阶元婴,结果死于元婴雷劫之下!

  

  如今是他的第三世,现在的他是出生在临海的一个小镇上,这个小镇虽然只是一个镇,但是繁华热闹却不输与一些大城市,因为这个镇是靠海口,南来北往许多商船都要在此停留,也是许多货物想要卖入内陆都得经过这个镇上,所以这个镇之所以是个镇,只是它的地理位置限制了它的发展!

  

  韩齐此生的父亲是一名船工,常年跟着船队出海跑商,在韩齐十岁的时候,他们的商船遇上了一场大风浪,连人带船一起葬身在了大海。

  

  独留韩母一个人带着年幼的韩齐和只比韩齐大两岁的姐姐韩珠!

  

  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孩子,无论在哪个年代,日子都不好过,韩母也不例外,不是没有人劝他趁着年轻趁早改嫁,但是韩母舍不得两个孩子,无论如何也不肯!

  

  一年前在韩齐满十五岁的时候,他的姐姐韩珠嫁给了镇上一位茶楼里的小二,也算是有一个好的归宿。

  

  半个月前,韩齐去舅舅家送东西,结果回来的时候遇上了大雨,春寒料峭,被这这雨水一浇,刚到家不过一个时辰便发起了高热!

  

  在现代高烧是一颗退烧药就能解决的病,但是在古代这就是要人命的事!

  

  喝了郎中开的药也始终不见好,拖拖拉拉半个月,把家里花了个干净,韩母与韩珠都已经绝望了,没想到今日韩齐竟然醒了!

  

  韩齐感受到这具身体的虚弱,他得尽快好起来,否则这个家真的连吃饭都成问题!

  

  他费力的把自己摆成一个打坐的姿势,运用从修真世界学到的引灵术,开始了在此世界的第一次的引灵入体!

  

  对于引灵术他已经是驾轻就熟,所以不过半柱香,他就察觉到一丝丝灵气,顺着经脉进入他的体内。

 

   

  在灵气进入韩齐体内的一瞬间,韩齐只感觉自己识海之中仿佛听到了一阵天地浩荡的鸿音!

  

  那鸿音在他识海中声声回荡,震的他整个人一阵昏沉,恍恍惚惚间,他就只觉整个人都飘荡在这天地之间,而这天地似乎也产生了某种变化,那种变化他说不清,也道不明,但是他知道这种变化是因他而起,这种变化必然会给他带来正面效应,但是究竟是什么效应他也不知道!

  

  还有那声鸿音里面蕴含着许多如今他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的无上大道!

  

  现在他理解不了,不代表以后他也理解不了,韩齐有种预感,当他理解到了那到鸿音里蕴含的道理时候,就是他飞身成仙之时!

  

  天幕之下。

  

  洪武朝。

  

  朱元璋啧啧两声:“这小孩儿身体也太差了,看他这副风吹就倒的样子,平时肯定是缺少锻炼!”

  

  坐在他下首的太子朱标无奈道:“爹,这乃天上之人,您不要口没遮拦!您就不怕天上神仙怪罪?”

  

  朱元璋轻哼道:“你爹我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我也知道没有哪个神仙像这小孩儿一样,身体差成这样,又这么穷的,这分明就是一平常百姓家,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出现在天上。”

  

  比起其他几个朝代的皇帝,要防止有人趁着天幕出现,伺机散播不利于皇帝的留言,朱元璋是完全没有这种顾虑!

  

  那些散播留言攻击皇帝的人,要么是前朝余孽,要么是不满皇帝的统治,要么就是怀念从前的皇帝,但是这些朱元璋都没有!

  

  他的皇位是他一点一滴打下来的,而且他是赶走了残暴的元人,才得到了这个天下,这天下的百姓,可没有人怀念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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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妙殊

【强欣】白头之夜(一发完)

1

高启强突然说,来,揍我一拳,狠点。

龙兄虎弟对视了一眼,大致猜到怎么回事。他们刚从局子出来,工地上一场纠纷,两个民工轻伤,而已,刑警支队让集团派个人过去配合调查,强哥非要亲自莅临。接待他们的人,一身警皮,嘴唇上毛还软趴趴的,是个年轻的生面孔。强哥真沉得住气,笑眯眯憋到最后才问,那个,安欣安警官,怎么没见着人?

那小年轻不抬头地哗哗往皮面小本上写东西,安欣正接受调查,暂时停职,加上他请病假,回家好几天了。

高启强搭讪着说,唉哟,停职,这么严重,什么事情啊?

小年轻猛地抬头,那张脸板得跟金色盾牌似的。你这是要趁机套取警方内部情报?

高启强立即笑得两眼成缝,没有,绝对没有!我跟安警官...

1

高启强突然说,来,揍我一拳,狠点。

龙兄虎弟对视了一眼,大致猜到怎么回事。他们刚从局子出来,工地上一场纠纷,两个民工轻伤,而已,刑警支队让集团派个人过去配合调查,强哥非要亲自莅临。接待他们的人,一身警皮,嘴唇上毛还软趴趴的,是个年轻的生面孔。强哥真沉得住气,笑眯眯憋到最后才问,那个,安欣安警官,怎么没见着人?

那小年轻不抬头地哗哗往皮面小本上写东西,安欣正接受调查,暂时停职,加上他请病假,回家好几天了。

高启强搭讪着说,唉哟,停职,这么严重,什么事情啊?

小年轻猛地抬头,那张脸板得跟金色盾牌似的。你这是要趁机套取警方内部情报?

高启强立即笑得两眼成缝,没有,绝对没有!我跟安警官是老朋友,随口关心一下。您的警惕性真高,有您这样的人民公仆,我们京海市民就更安心了。

小年轻用笔尖笃笃敲两下本子。刚才那些问题,你还有补充的么?

高启强笑道,没了没了,再有想说的,我回头遇上安警官,跟他讲。

说完他站起来往外走。等在门外的龙虎也跟着往外走。走到楼下汽车跟前,高启强问,今天是4月18没错吧?

啊,没错。

他想了想,说,来,揍我一拳,狠点。往脸上揍。

龙虎愣了一阵,讪笑,满脸写着我们哪敢。车子后座门一开,高启盛探头,皱眉,你们怎么都不上车?高启强转向弟弟,小盛,你出来揍我一拳。

高启盛嘴唇紧闭,眼镜片后面的眼珠乱转,像在琢磨他哥是不是嗑了。

高启强终于烦了,这么点事情!这么费劲吗?小盛,你不是不喜欢我对你管头管脚的,现在给你个机会泄愤,赶紧!

 

安欣家也住在一片老小区,当年单位分给他爸的房。老小区的毛病一个不落,脏,乱,路窄,两边停满了旧三轮、破摩托、带铁座椅的二六自行车。宝马车开进十几米,就进不去了。

高启强说,你们走吧,我办完事一个人打车回。小龙,你倒车时小心点,别碰了人家的自行车。

高启盛明知故问,哥,你去办什么事?

他哥瞪他一眼。大人的事。

那仨人不说话了。高启强把后座两大兜东西拿下来,一手提一兜,往二单元走。车轮碾地声在身后远去,暮色降临了。

五楼声控灯随着上楼脚步声亮起,楼道里堆着婴儿车等杂物,还有人家把鞋架放在门外。502室,他找准门,弯腰放下东西,把头发拨乱一点,深呼吸一次,抓着防盗门的铁门环拍了两下。

不多会儿,门里传来安欣的声音,谁?

高启强压粗嗓门说,挂号信!

门里说,来了。脚步声逐渐走近,防盗门里的木头门开了一条缝,安欣的脸出现在门后。

那对单眼皮的溜边眼看了一眼,眉头一紧,就要关门,再看第二眼,门缝缩水的势头又停了。

这时高启强才笑着说,安警官,晚上好。

安欣盯着他颧骨上一片青肿,眼神柔和了点,怎么弄的啊,这?……还什么挂号信,我看你应该去挂个号!

高启强早就知道安欣见不得人受苦,别人吃一点苦头,他跟自己剜了块心似的。他稳稳当当地笑道,哦,工地上闹纠纷、打群架,我去劝架,吃了点“肉边菜”。说完抬手摸一摸被高启盛打过的脸,龇牙咧嘴地憨笑,挺狼狈的哈?

声控灯黑了,他一跺脚,灯亮了。

安欣从薄嘴唇里喷出一声冷哼。噢哟,还有人敢打高总,他能活过今晚不?你家那龙兄虎弟,不得给他抄了家、剁了手?

哪能呢!安警官说得我简直成暴君商纣王了。

你还知道商纣王?

你让我读那个《孙子兵法》嘛,读完了觉得历史这些东西确实蛮有意思,又读了点别的。哎你平时爱看历史方面的吗?

这时木门已不知不觉全打开了,俩人隔着防盗门说话,看彼此都是一张铁窗脸。

安欣望向别处,一面用左手揉右肩膀,一面道,想看书你上书店,要不高总自己开一家强盛书店去,来我这儿干什么?

高启强弯腰提起那两大兜子,笑道,我听人说安警官请病假了,我这不是,顺路来看看嘛。你冰箱空不空?这里有赶紧得放冰箱的东西。

安欣脸一沉。贿赂我?

你现在停职着呢,不是警察。你就是安欣!我想看望一下老朋友安欣,那个帮过我忙、请我吃过面的安欣,行不行?

其实这话要不顶用,高启强也真没后招了,安欣那个脾气他比谁都清楚。

安欣沉默不语。

声控灯又黑了,两人沉浸在黑暗里,看不见面目,仅剩依稀轮廓。

高启强一跺脚,灯亮了。再次亮起的灯光照着安欣,安欣的目光照着他,仿佛千年万载过去了。里面防盗门的门钮转动一下,嘎吱一声,门开了。

安欣也不说“进来”,只掉头往屋里走。高启强赶紧弯腰拎起东西,跟在后面进屋,手里重物忽然变得轻盈。

他放下袋子,小心关门,立在门口问,要换鞋吗?

安欣说,不用。

本来屋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他走到墙边,把顶灯开了。

屋里的陈设,堪称寒素,进门衣架上挂着警服和双肩包,靠墙两个老式书柜,旧皮革沙发上摊着一床毛巾被,掀开一角,显然刚才人在那儿躺着,沙发前一个玻璃茶几。老式电视打开着,停在新闻频道,设了静音。

白墙上挂着三人合影,一对穿警服的男女并肩站着,男的溜边眼,女的薄嘴唇,一个小号安欣跟猴似的泥在他妈胯骨上,手里举着塑料机关枪,三个人脸上都笑开颜。

但眼前这个大号安欣,没有笑容。

高启强见过他穿警服、常服,夹克、帽衫、短风衣、长风衣,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穿着家居服的安欣。他穿着旧T恤,运动裤,光着双脚,站在白惨惨灯光下,脸上多了点憔悴,精神也不似平日振作。那些有点硬度的制服面料能撑起来一点,让他单薄得不那么明显,这身家常衣服软绵绵贴着身体,更显出窄肩膀细腰细腿。

他清瘦得像人世寒江边一根芦苇。

底下那双光脚还再瘦一层,足背上浮现清晰修长的跖骨形状,像扇子骨。好像能看到它趟过荆棘丛的样子。

高启强半开玩笑地说,你这什么意思?光脚不怕穿鞋的?

安欣不说话,过去把沙发旁边的棉布拖鞋趿上。你怎么知道我停职了?

我上你们单位处理点事情,是别人接待的,没见着你。

你不会又在楼道里吼我名字了吧?

嗨,没人铐我,我吼什么。

高启强扫了一眼茶几,上面乱糟糟的,一桶康师傅牛肉面还剩几口红汤。几本书:《刑事侦查学》《李昌钰破案实录》,都是专业书。几种药:一盒布洛芬片,一盒扶他林软膏,一瓶红花油,都是止痛的。他心里大致有数,明知故问道,病假,是感冒发烧?

不是。前些日子连着阴雨天,老毛病犯了,胳膊疼得厉害。

哦,那年的旧伤。你没再去扎扎针灸?

安欣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一想到在那儿可能遇到乱七八糟的人,就不愿意去了。

高启强就跟听不懂似的,一脸真诚。那还是要去的!病向浅中医。

我这毛病早就不“浅”了,医不医的也无所谓,你还有没有别的事?他一边揉肩膀,一边瞧着高启强,意思是“演吧我看你怎么演”。

高启强说,冰箱在哪?我把东西放进去。

安欣用下巴往后一指。

厨房跟客厅是半联通的,高启强把大塑料兜提到厨房,放在台面上,打开冰箱。

这冰箱,也不能说是全空,毕竟里头还有一个烂了大半的黑苹果,和一串烟熏妆的黑香蕉。高启强把它们拿出来,回头问,这些都扔了吧?

安欣倚着墙,两手交缠在胸前,那是个自我防御的姿势。他淡淡道,皮都黑了,估计是不能要了。我本来以为还能抢救一下,就留着没动,没想到,越烂越厉害。

高启强心里一跳。他把苹果和香蕉搁在台面上,剥开香蕉皮,露出里面的肉,笑道,你看,外面虽然发黑,但其实里头没烂,还能吃,还很甜。安欣,你要说想抢救,那你得赶紧吃了它,吃到肚子里它才不会烂。

安欣脸又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放下东西你赶紧走。

高启强笑笑,镇定自若地往冰箱里填东西,嘴里滔滔不绝宛如一个业务熟练的导游:这是蜜枣,这是龙眼,这是芒果,这是柚子,我原来在菜市场啊,跟卖水果的方伯学会了挑水果,这柚子保准甜。这是卤猪肝,这是卤牛肉,一个补铁健脾,一个高蛋白,切成片就能吃,你要是懒得切片,就啃着吃。这是柴鸡蛋,这是松花蛋,你不愿起火,鸡蛋搁在水里煮着吃也行,松花蛋,哎呀更简单了,剥了壳淋上醋,美味又营养。这是肋排,这是花鲢……

安欣说,我不做饭,不会弄排骨和鱼。

高启强悠然道,我做呀,今晚我做饭。他不等安欣顶他,从瘪了大半的塑料兜里举起一个透明小圆盒,里头白花花的,是蛋糕。

他再次笑得两眼弯弯。安欣,今天4月18号,你生日。

安欣怔住。

这是他第一次在高启强面前失控,失措,张口结舌。

……生日?他早不记得了。不是不记得,是不愿记得。一股凄凉像墨汁似的在心里洇开。

高启强笑眯眯看着他,使出一招连孙子兵法都没有的狠招:“落井下石,雪上加霜”,哎呀怎么回事?你那些朋友、战友、同事没人给你祝贺生日?连生日快乐都不说一句啊?

安欣苦笑一声。我没朋友。同事?我现在接受调查呢,他们躲我还来不及,撇清关系还来不及,还说什么生日快乐。他慢慢摇着头,神情变得惨然。

高启强掂量着火候差不多了,打了好几棒也该给个胡萝卜了,脖子往后一扭,以振奋的声调说,什么叫没朋友,这不是有我嘛!讲好了我请你吃面的,我带了面粉和卤猪脚,葱姜蒜也带了,给你做一碗生日面,寿面。去吧去吧,你还躺着看书、看电视去,等我弄好了叫你。你家有和面的盆没有?

眼看高启强已经自顾自地上下找起器具来,柜门叮呤咣啷一片响,安欣有点迷糊——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老高说的也不是没道理,去除别的身份,毕竟还算是朋友,再说,生日嘛,吃一碗面又不会怎么样……哪怕……虽然……不过……

最后击破安欣防线的是那个饭盒。高启强取出一个坑坑洼洼的铝饭盒,小盛小兰装饺子送饭的那个。

他把饭盒杵到安欣鼻子底下,一掀盖,里面两个卤猪脚,散发出一股极其醇厚鲜美的气息,那味儿香得,不战屈人之兵。

简直是致命一击。谁吸一鼻子,理智都得缴械,何况吃了三天泡面的人,哪经得住这种腐蚀,安欣本想说“做什么寿面我不吃你出去”,话到嘴边成了:……那,别放香菜。我不吃香菜。

高启强笑了,笑得又像狐狸,又像田螺。不放,我知道你不吃,我放小葱末,再点几滴麻油提香。

安欣没说话,怕一张嘴滴出口水来。他“嗯”一声,慢慢转身回沙发上。躺了会儿,听着厨房各种响声,五分钟后一个扎着围裙的高启强出来了,端着一盘水果。

红心柚子掰开了皮,露出细密如骤雨的果肉,芒果切成一堆小金块,扎着牙签。他放下盘子,在围裙上抹抹手,你先吃水果垫一垫。说完又转回厨房。

安欣左手揉着右肩,跟审犯人似的瞪着水果,瞪了一会儿,回头喊道,高总,老高!

高启强又出来。怎么了?

安欣说,你从哪找的牙签?我记得我家没牙签啊。

高启强说,我自己带的。

你连……水果盘里的牙签都计划好了?

高启强顿了一顿,他抄起一角围裙,拧在手里,揉了两把,才说:啊。《孙子兵法》里有的,叫“谋定而后动”。

他不会告诉安欣这晚上的一切细节、边边角角他都在心里计划彩排很久了,很久很久了。

安欣微愠道,以后少拿那个兵法来算计我!弄得我好像自己挖坑埋自己!说完他憋不住笑了。一笑觉得不严肃,嘴角赶紧一耷拉。

高启强也笑了,这怎么叫算计?你心眼那么多,谁算计得了你。吃一块嘛,切都切了。

安欣以不情不愿的神情,往嘴里放了块芒果,嘟囔说,嗯,倒确实蛮甜的……他说话时牙签翘在嘴唇上一动一动,高启强的心脏跟着一动一动。

他刚转身要回厨房,安欣叫他,哎。

高启强回身,安欣不看他,手伸向他,手拿着那瓶红花油。你那个,脸上,涂一涂药,消肿化瘀,不然明天早晨半张脸成紫的我跟你讲。

 

2

菜炒得了,面也抻好了,只等下汤煮。

高启强揩净茶几,进进出出,把凉菜热菜一盘一盘布上来,四凉二热一汤。猪耳朵,小葱豆腐,凉拌菠菜粉丝,姜末醋汁皮蛋。热菜是清蒸鲢鱼、红烧肋排,肋排上裹着勾了芡的亮晶晶酱汁,鲢鱼头又跟翠绿丝瓜一起,炖了个奶白的汤。

安欣有点傻眼。一桌子有红有绿,有荤有素,有酸有甜,有菜有汤,形成一个无坚不摧的矩阵。热腾腾的蒸汽从茶几桌面升起,声势浩大。这屋子自打他家住进来,都还没出现过这么丰盛一顿饭——当年他爸妈一心扑事业,做饭也是糊弄为主。

那不仅仅是一桌菜,而是一种他没享受过、自认为终身无缘的生活。

他脑子管不住手,手嗖地伸出去,拿了块排骨塞嘴里,呜噜着说,唉哟可以,老高你这,手艺真可以。边说边舔手指上的酱汁。你还搞什么建工集团你,你开饭馆。

高启强给他递了张抽纸,又递双筷子。我开饭馆,安警官愿意去吃?

岂止愿意?到时我办年卡。他又拿筷子扯一下大块鱼肉,蘸汤汁吃。年三十我都去,点名让你老高做年夜饭,怎么样?

高启强笑一笑,不再搭这个话茬,边摆碗碟边说,你不要夹鱼尾,夹鱼肚子肉,刺少。这红酒我做菜时开的,醒了半小时,差不多了。他猛地直起身,嗨,还是忘了一样,忘带酒盅了。

安欣起身,找出两个一次性纸杯。

他现在脸上是一副对这个晚上认命的神态。

他找杯子的时候,高启强瞧一眼腕上表,拿起遥控器调到某一个台,又不动声色地放下遥控器。

等纸杯放在面前,高启强把酒瓶里的猩红液体汩汩倒入。安欣闻了闻,这酒是不是很贵?

高启强笑。好不容易请你喝一次酒,当然要拿好酒。他拿起纸杯,朝安欣一举。

安欣犹豫了一下,也缓缓拿起杯。高启强说,生日快乐,安欣,我祝你……

安欣打断他,不用祝了!

高启强闭上嘴,看着他。安欣喝一大口酒,垂下头,捻着纸杯在手里打转,说,我呢是唯物主义者,只相信个人努力和个人意志,不相信几句祝福能改变什么。能变得了吗?什么也改变不了。

他的溜边眼从黑眉毛底下抬起来,看着高启强。高启强也猛喝一大口,那我只祝你身体健康、没灾没病。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个没法靠个人努力,可以祝一祝。

安欣欲言又止,高启强往他的小碟里飞快搛了一筷子皮蛋。吃口菜!不能空肚子喝酒。

安欣叹一口气,低头奋勇吃菜,筷子起落如飞,都不带停的。高启强把一碗汤放他手边,自己也慢慢呷着汤,看哪一盘菜安欣夹得多,就给他换到眼前。

他把红烧肋排挪近了,安欣瞅他一眼,故意再也不夹肋排,反而伸胳膊去够最远的猪耳朵,哪怕胳膊抬高了总要“嘶”地一下。

高启强又把猪耳朵盘子倒腾过来。这么挪了两次,安欣终于有点过意不去,老高你不累啊?

高启强持着汤勺在汤盆里捞,说,你爱吃、捧场,我高兴还来不及。他捞出几条碧绿丝瓜、几片橙黄的姜,放进安欣汤碗里。吃一片姜!姜是暖胃的。

安欣说,丝瓜是干什么的?

高启强说,丝瓜它……丝瓜美容。

安欣笑了。美容!美容的,我吃它干什么?他用筷子拨了拨碗里丝瓜。吃喝了这一阵,他的面容终于松弛、柔软下来。

高启强一歪脑袋。你当然得吃,谁不知道京海市警花是——安欣安警官!

安欣笑着把目光转到别处去,净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还警花,老眼昏花还差不多。

高启强笑嘻嘻说,你是铁树开花。

行了你,瞎用成语……安欣端起汤碗,狠狠喝下半碗。

高启强把鱼头夹出来,从鱼鳃底下择出一块白绵绵的肉,用汤匙盛给安欣。这块是鱼全身最嫩的肉,你尝尝。小时我妈做鱼头汤,这块肉都是要给我妹妹的,还说它是“幸福肉”,吃得越多以后就越幸福。后来我才想明白,不是吃了那块肉会幸福,而是一直有爸妈疼爱的小孩,不管有没有出息,都能幸福。

安欣沉默吃下那块肉,又喝了口酒,说,你弟弟妹妹有个大哥疼爱,某种意义上也算蛮幸福了,总比我这样彻底孤苦伶仃的好。

他看高启强瞧着自己,身子往后一躲,皱眉笑道,你那眼神什么意思!别说“我做你兄弟”什么的啊,我可不想要大哥。

高启强忽然拿起遥控器,调大音量,这半天他一直斜眼瞄着电视画面。电视台八点档电视剧中间,正插播广告:……建工集团,立足京海,放眼全国,打造全新大美京海,为您开启安心人生

背景画面是建工集团承建的各种项目。

广告播完,他又调回静音,笑孜孜看着安欣。

听到那句“开启安心人生”,安欣的上眼皮差点冲到眉毛上,他慢慢转头,瞪着高启强。那是什么东西?

高启强四平八稳地说,那是广告,黄金档的广告,播一个月一千万。

我知道是广告!我是说……安欣的薄眼皮子终于落回原位,他喃喃念道,开、安心、人生,这句肯定是你写的。

高启强一摊手,表示默认。

安欣低声说,开启……呵呵,我安欣的人生已经结束了,还开启个鬼哟!他抄起纸杯,一扬脖喝干了。高启强拿过酒瓶,斟了半杯。安欣又一扬脖干了。

高启强说,你喝太猛啦,这酒很狡猾的,入口丝丝滑滑,其实度数不低,你这样很快就要醉了。

安欣的颧骨上一片红彤彤,他皱眉盯着高启强,朝电视一指,你把那广告撤了,什么开启什么人生,狗屁不通。

高启强点头笑道,好。反正是生日礼物,它播出一次,让你在生日这天看到,我这心意也就到位了。他掏出手机打电话,一接通,对那边说,小李啊,你跟电视台讲,把咱们那条黄金档广告撤了……嗯对,从明天起就不播了……费用?花就花了,咱花不起吗?好了就这样。

他挂断电话,脸上愉悦平静,完全不像刚拿一千万打了水漂的样子。他朝安欣一笑,按你说的,撤啦,没人会看到了。我去煮面。

 

3

灶台前是一扇窗户,很久没擦,有点污突突的窗。

等待锅里的加了猪脚的汤烧开的时候,高启强双手撑住冰凉的大理石台面,抬头望向窗外。

城市楼宇之上,薄纱似的晚云之间,一条月牙高挂,窄如银镰。就像有人想徒手抓破这黑暗的天幕,费尽力气,也只挖出一道指甲那么细的裂口。

幸好裂口虽小,明净清澈的光还是透了出来,照彻人间万里。


后来许多年,高启强不止一次想起那个月亮,安欣家窗户里细弱却亮的月……在空得像雪地的豪宅大床上,在满座欢腾的公司尾牙宴席中,在孤零零给亲人奠纸的坟墓前,在等待判决的监房里。


咕嘟嘟嘟,汤滚了,他低头,把面条煮进去。

 

两碗面端上来,高启强发现安欣自己把酒喝了小半瓶,已经醉了一半,醉得闭月羞花、花团锦簇的。他说,来,吃寿面。吃完寿面切蛋糕。醋我已经放进面汤里了。

安欣扶起筷子,挑一大箸面,大口吃了,感叹道,哎呀呀,我这一晚上吃的,比前三天加起来都多。

高启强又拿来一小瓶辣椒,给安欣加到面汤里,笑道,你太瘦了,平时该多吃饭。那话怎么说来着,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要想保卫京海老百姓,想抓更多的坏人,你就得把身体吃得更壮。

安欣嘻嘻一笑,一对起了雾的眼看着他,那,我再吃多少顿饭才能,抓到你?

他是真醉了,他们俩心照不宣、遮遮掩掩、言不由衷了这么多年,他从没这样直白地问过,尽管这句话早就硬邦邦地存在了,它像他们共同握住的一柄剑,一人握剑柄一人握鞘头,谁也不肯松手,剑亦始终不出鞘,就这样在人群和岁月里走了这么久。

而今晚,安欣趁醉拔出了剑,寒光一闪。

高启强说,我是坏人吗?

你、自己说呢?

你刚才还说我是弟弟妹妹的好大哥。

好大哥、坏人,这不冲突。安欣挥舞双手,用短了一截的舌头很努力地说,那个勤勤恳恳、和和气气的强仔,我喜欢!我跟他吃酒、喝面,甚至我我我愿意让他利用我。但那个坏人高总,我不喜欢!我总有一天要抓住他。

高启强胸中翻滚着千万句话,千万句话顶到喉头,好像整条珠江的水要涌出一个啤酒瓶口。他憋得嗓子发紧,还是尽力克制着,说,是喝酒吃面,不是吃酒喝面。安欣,你还不明白?高启强如果不当高总,他活不下去。

怎、么活不下去?!胡说。你之前卖鱼不是卖得好好的?靠自己双手,自力更生,那才叫“开启安心人生”。

高启强一下下点头,对,我卖鱼卖得好好的,突然被青鱼鲤鱼花鲢鱼揍了一顿,揍得满脸是血,送到你们局里过大年去了,是吧?……还有那天晚上我说我早早没了爹妈,你说你也早早没了爹妈咱俩一样。其实不一样!安欣,你的安是安全的安,是安长林的安,是安居乐业的安。我的强是从小强颜欢笑的强,是只能自强不息的强!

安欣眼里的雾散了,他定定地看着高启强,仿佛一分钟前才认识这人。他沉声道,你说再多,那也不是抛弃道德和良心的理由。

高启强冷冷说道,良心和尊严,我选尊严。

安欣陡然吼了起来:你你你现在、在、在那个陈泰面前卑躬屈膝的,过得很有尊严吗高总?!他攥拳在茶几上捶了一下,一根筷子被震得从碗上跳起来,落地。

眼见安欣越来越激动,高启强反倒平静下来,他弯腰,拾起那根筷子,抽了张雪白纸巾,上下擦拭。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现在可以选择牺牲一小部分尊严,换取一大部分尊严。值得,因为以前那个强仔,根本没的选。安欣,像你这样的人,你这辈子也没尝过尊严被人踩在鞋底下碾、被人从楼上扔下去摔碎的滋味,所以你不会明白为什么有人为了赢得尊严,宁愿舍弃一切。

安欣慢慢低头,看着扶在膝上的双手。他的语调也恢复了平日的不疾不徐。我确实不明白。我不懂。我只懂得法律,懂得公平。我懂得做人要黑白分明,懂得每一条生命都可贵,都神圣。即使某个人确实有罪,也不容许有谁跨过法律,轻易地剥夺他的生命。

这段话他是一字一字说的。安欣一向是这样,越要紧的事,他越轻声细语。

声音轻如鸿毛,事理重如泰山。

高启强端起碗,呼噜呼噜吸了口面,又夹一块猪脚放嘴里就面,吃得好响。直到咽下那口面,他才再次开口,你讲的道理都对,都正确。但是安欣,你啊,心里没有真实的人,只有伟大正确的道理。

他又喝了一大口面汤。也好,也对,世界上有我这样的人,就得有你这样的人。

他说完半天,都没听到安欣回呛他,转头一看,只见安欣双眼蒙了一层泪,薄嘴唇紧抿着,两手抓在腿上,指头深深陷进肉里,仿佛在忍耐一种剧痛,或是抗拒一种看不见的力量。

高启强愣了一下,探身抽一张纸巾放到他双手之间。

安欣不动。

高启强又抽了张纸,手往他脸上伸,要给他擦眼泪。安欣一皱眉扭头闪开了,顺势在肩头一蹭。

高启强抛掉手里纸巾,淡淡道,你醉啦。有人喝醉了笑,有人喝醉了哭,原来安警官喝醉会掉眼泪。

安欣抄起纸杯,一仰头喝干,捏扁杯子往茶几上一掷。蛋糕呢?我要吃蛋糕!

 


4

方才那番争论过于激烈,谈话兴致被败得差不多了,恢复起来还需要一点时间,因此吃蛋糕时他们沉默得出奇。高启强拿出一小袋蜡烛晃一晃,安欣面无表情地摇头。

两人默契地一个动刀切,一个用盘接。一个卷毛头,一个小平头,齐头并肩,埋头苦吃。

高启强吃完一角,安欣再用叉子叉给他一角。

吃完了,安欣默然倚坐,左手慢慢揉着右肩。高启强用纸巾擦嘴,看着他的动作,说,你这胳膊应该认真治一治,不然到老了,很麻烦。

安欣呆着脸,苦笑一声,什么老不老的,当警察的人,不做活到老的打算。他瞅一眼高启强。就跟我师父似的,死在抓捕现场,都不知道谁开的枪。

这话题高启强也不接。他说,其实我还给你带了盒药膏,是香港那边药店买的,我有个朋友推荐给我,据说特别灵。

他起身到厨房,从几乎全空的塑料兜里拿出一盒药膏,回到客厅,打开纸盒拧开盖子,像突然想到似的说,哎!安欣,干脆我给你抹一次吧。跟你讲啊我还懂一点穴位按摩呢。来,你把上衣脱了。

他原以为安欣会拒绝,至少是提出疑问。没想到安欣出乎意料地柔顺,左手揪着右边T恤肩膀,一缩肩膀,右手从袖子里退出来,衣服推上去扛着,露出右臂。

同时也露出了一半胸脯,一半肋,一半腰。

高启强得寸进尺。那个,你你你躺下,右肩膀朝上,脸朝里。

安欣就躺下,右肩膀朝上,脸朝里。他本来个子就不大,双腿一蜷,全身就都收纳在沙发里了。

他好像浑然不觉这事有多么……危险。

高启强在沙发边单膝跪下,看着那条带着错杂凹凸手术疤痕的胳膊。伤痕是月球表面的环形山。他把沙发远端的靠枕揪过来,一扶安欣的头,让他枕上,接着把药膏挤一段到手心里,两手对搓,搓得刷刷有声。

等药膏热乎乎化开,他伸出手,穿过虚幻的空气和距离,按在真实温热的肩头。

第一秒钟他的手不敢动,怕一动,一切就烟消云散。

第三秒钟他尝试用手心划个很小的圆。

第五秒钟他终于放开胆子,使用正常力量,手不轻不重地压着安欣的皮肤,柔和有力地打起圈来。

他整个人宛如不复存在,只余一点神智活在手上,抚触着安欣的手。

手每划一圈,是一次微型公转,围绕一个人形月球的公转。

那种心情该怎么形容?一直蹒跚在泥沟中的人,有一天竟能把月亮捧在手中。而且是月亮默许的。不是强扭的瓜。高启强在心里确认了:是甜的。

屋里一时只有皮肤摩擦的窸窣声。

安欣就跟真在医院接受理疗似的,闭着眼,浑身都是放松和信任。

高启强心里忽然有点战栗,不是为自己,是为安欣,一旦他把自己换到安欣的位置,简直心惊肉跳,寒毛都竖起来了:怎么能这么放心地任人宰割?万一我真想背后捅刀子呢?

他看着:安欣后脑短发里的旋儿,像天气预报里的气旋;衣服撩上去露出的半截身子,皮色更白一些,脊椎骨是一条细长的阴影,腰间下陷成山谷线……所有线条和明暗,无不让人魂飞魄散。

可能也觉得气氛不对劲,安欣漱了下嗓子。咳,老高,你以前,我是说小时候,有小名吗?

高启强又挤了点药膏,搓化,抹上去,打圈揉动。有!就叫强仔。爸妈高兴了叫宝贝强仔,不高兴了叫死衰仔,扑街仔。

安欣笑了。高启强说,你小名叫什么?

叫欣欣。他闭着眼睛说,我还记得我妈爱讲,如果再有个弟弟或妹妹,就叫向荣。安向荣。

你名字如果是心脏的心,安心,你弟弟妹妹可以叫相印。

啊?

心心相印呀。

安欣朝着沙发背笑了一声。哦!哎哟,高总这几年真是读书了,成语张嘴就来。

高启强在他肩胛骨边缘一道疤痕上一点,这怎么弄的?

安欣的脑袋在靠枕上动了动,气旋摇晃。他回想一阵。哦,刚毕业,跟着师父到火车站抓逃犯,本来已经按倒上铐了,没想到跟逃犯一起的还有他儿子。那儿子为救他老子,从后面扑过来,用美工刀扎了我一刀。

高启强揸开手指量一下,说,刚好这里是一个穴位,叫肩外俞,还有它旁边这里,是肩中俞,治手臂痛最管用。

他一揉,安欣就叫“唉哟疼疼疼”,一缩肩膀。

高启强扳住他肩头不让躲开,手底略加几分力。安警官不是挺英勇的,钢筋穿肉都不松手,怎么这会儿怕疼了?

安欣嘶嘶吸气,说,救人命的时候当然、唉哟、疼也得忍着,唉哟,现在又不是,唉哟!

等高启强松开手,他慢慢活动两下肩膀,说,咦,好像还真的蛮管用,轻快多了。

高启强说,是吧!我没骗你吧!你记着,肩外俞,肩中俞,肩髃,肩髎,肩贞。

每说一个穴位,他用食指点一下。这几处你记住它,平时如果犯了肩膀痛、胳膊痛,挨个揉一揉,就能好一大半。

安欣说,行。他左手探过来,摸索刚才高启强点过的地方。这里,这里,这里,还有哪来着?

高启强心头涌起一种视死如归的冲动,一伸手,抓住安欣的手,引着他的手指。还有这里……这里。

他差点控制不住嗓音的颤抖。

安欣始终背对着他,直到这时也没回头。那两只手交叠着停在一处,凝固在那个拍肩似的动作里。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几秒钟也可能是几年,高启强手中一空,安欣抽回了手。

他不回头地说,好了,我都记住了。

高启强说,嗯,记住就行。这,这药膏你每天早晚涂一次,用完了告诉我,我再买新的送来。他突然“咦”了一声,白头发,你怎么有白头发了?

啊?是吗!不可能吧?我从小头发就特别黑、特别好,幼儿园阿姨都夸。安欣有点紧张。不可能不可能,肯定是你老眼昏花了。

高启强把眼睛凑近安欣的后脑勺,眯起眼睛仔细看。我没眼花,真是白的,不过就一根,来我给你拔了。

安欣说,别!……他倏地转过头来,恰好高启强脸就在他耳边。他的嘴唇,撞在了高启强的面颊上。

那是极短的一瞬。高启强猛地往后一退,坐倒在地,后背重重磕在茶几边上,“咚”的一声,但一点没感觉到痛。

两个人都瓷在各自的姿势上,失魂落魄地对视。

安欣肢体僵硬地坐起来,双脚落下去找到地面踏着,抬手想摸一下嘴唇,一激灵,手半路刹车,拐到后脑上去了。

他艰难地收摄心神,嘟嘟囔囔地说,那个,我一个叔跟我说,白头发……不能拔,拔一根长十根,越拔越多,最后就满脑袋都是……白头发了。

高启强说,哦……哦,是有这种,这种说法。对。那,幸好刚才,我没拔掉,哈哈。

直到这时,他背上才渐渐疼起来,痛彻心扉。

安欣静静望着他,眼睛里好像什么都有,有多情月,有三春花,但一眨眼间又被狂风吹走,什么都没了,一切终究是水中月,镜里花。

他依然轻声细语地说,你该走了。


高启强双手扶地,腿软,挣扎了一下没起来,安欣下意识伸手拉他,又飞快缩手。高启强一低头,自己摇摇晃晃站起来。

安欣也站起来,还是不穿鞋,光着脚。他一边把右边衣袖穿回去一边走,走到窗前,目光投向窗外。

高启强隔着几步之遥,看着他。两人之间像隔了一座海。

明明看不见脸,安欣的面目却清楚浮现在眼前空气里:小脸壳,尖下巴,不浓不淡的眉,不大不小的眼,五官都跟小孩简笔画似的,线条简单到摒弃所有装饰。

然而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睛,眼珠特别黑,当它目光一闪,放出专注又天真的、亮晶晶的光,整张脸就瞬间灵动起来,动人心魄。

安欣的脸完全可以给词典里“理想主义者”的词条当配图。唯有简单,才能简洁,才最有力量。

上面那些具体道道儿,其实高启强不那么明白,他对安欣的脸只有一个评价:好看。不笑也好看。笑起来更好看。

他心最深处有个梦,是平时一想起来自己都慌,都要赶紧晃晃脑袋,赶紧忘掉的。

——如果每天能对着这张笑脸吃早饭、中饭、晚饭,他高启强不介意放弃一切。


只听安欣幽幽道,老高,你说我心里没有真实的人,你说错了。他声音硬硬地说,我有。但是……

谁都知道,“但是”后面才是重点,才是真话。但是安欣久久没有把“但是”后面的话说完。

高启强屏息等着,憋得胸口生疼。

他不敢喘气,好像空气里最轻微的一点扰动,也会惊走那一丝丝可能发生的幸运。


很多年之后,老去的高启强在狱中等待判决的时候,又想起了这一晚,这个时刻。

——仿佛一切都彩排过,他早就在决定人生的悬崖边站过了。


……安欣说,但是,我早就决定把人生献给另一种真实。

他不回头地说,来,你过来。

高启强双腿软绵绵地走过去,站在他旁边。清朗月光下,一幢幢楼亮着人家灯火。

安欣往对面楼里一指。你看三楼那个亮着的窗户,看到没?有个戴眼镜的小孩趴书桌上正写作业呢。他叫汪采,文采的采,但他老跟我抱怨这名字像狗名,旺财。他今年五年级,他妈妈在光荣路摆摊卖烤肠,他爸爸在建筑工地摔成工伤,坐了轮椅,但一直拿不到赔偿款。再看7号楼那个阳台,看到一个老太太抱着猫坐着了吧?那是杨奶奶,八十四了,她老伴死得早,又不愿跟儿子媳妇住,去年她被一个卖假国库券的骗子,骗走了一辈子攒的十五万块钱……

他一转身面对着高启强。这些人他们不真实吗?不具体吗?我都看得到,都在我心里。你有你必须走的路,我也有我必须走的路。也许在别人看来,这是愚蠢的,完全没必要的。但只有你我自己知道,那是唯一的路。

高启强笑了一笑,知道自己笑得难看极了。明白,我明白!安字头底下,已经有欣欣向荣,容不下心心相印了。

安欣转头看他一眼,又极快地掉开头。那一眼短得像幻觉。

高启强心知,那就是全部。

他往后退一步,说,好,那我就走了……哦等我先,先把碗洗了。不等安欣说什么,他飞快转身进了厨房,把刚才和面的盆放进洗碗槽,迫不及待地开了水龙头,哗。


刷了锅,碗碟也洗净了架在搁板上滴水,高启强擦干净手,把剩菜剩饭和用剩的调料全丢进垃圾袋系好。

他走出来,安欣仍然站在窗前,背对着他,只是迅速把右手垂下,欲盖弥彰地背到背后。

高启强过了几秒才迟钝地想到:他是不是在……抚摸嘴唇?

那个单薄背影,仿佛有种螳臂当车的悲壮。

茶几上还剩最后半块蛋糕,是安欣没吃完的,高启强不确定还要不要,没有动。他把叉子轻轻摆正,说,我走啦。

安欣终于回过身。好,我送送你。他走过茶几,低头看着蛋糕,说,谢谢你来给我过生日。以后就,不要来了。

高启强点点头。

安欣盯着他头发,眨眨眼,咦,老高你也有白头发了呀。

啊?是吗?他抬手摸头。

安欣突然出手,飞快挑了一块奶油,抹到高启强头上,看一眼,自己笑得弯下腰。这不是白头发嘛!哈哈哈哈哈哈哈。


 

5

高启强提着垃圾袋走到楼下垃圾桶前,刚要扔,听到细弱一声“喵”。

是只白肚皮白手套的黑猫。他解开袋子,把剩鱼头鱼骨捡出来,用空蛋糕盒盛着,放在地上,退两步。

黑猫慢慢走过来,嗅了嗅,低头吃起来。月光皎洁,洒在猫身上。


猫老远就闻出是鲢鱼,这条鱼骨上肉还剩了很多,猫心里高兴,它偶尔抬头,看那个给它鱼的人原地坐下,双手抱膝,看它吃。

猫心想,这个人为什么要擦眼泪?上面楼房里有扇窗户,窗前还有个人站着看我吃东西。他们好奇怪。它心满意足地嚼鱼头,咔吱咔吱。人的烦恼太多了,人的心永远无法安静快乐,它想。


(完)


结尾老高想借喂猫拖时间,在安欣家窗户底下再赖一会儿。安欣也知道,他在楼上看着呢。(我怕自己没写明白


安欣背对老高,是不敢再看他,再看怕要出事。

老高心里狂吼:安欣!安欣!你看着我,我不信你两眼空空!

冷藏冰棍儿

欺负

局里人私下议论,办了这么大的案子,怎么也没见安欣往上升,或者调回刑侦大队呢。在这种纳闷儿的眼光里,小五不紧不慢地走过长廊,推开宣传科的门,在熟悉的位置看到伏案睡着的灰白头顶。

  

小五微笑起来,又叹口气,把门关上,轻轻走回座位,又瞥了他一眼。

  

他不会再去任何其他地方了。


  

安欣隐隐感到有人站在桌子旁边,冰凉的手,挺不客气地搭上自己肩膀。“哎,醒醒哎,大爷。” 


安欣心下烦躁,几乎看到了地上那双一尘不染又价值不菲的皮鞋,他不想让这人碰自己,但似乎不能翻脸,脑子里迷蒙又百转千回地,攒下这口气。

  

谁是你大爷?他抬起头,客气又讥诮的笑已经准备好...


局里人私下议论,办了这么大的案子,怎么也没见安欣往上升,或者调回刑侦大队呢。在这种纳闷儿的眼光里,小五不紧不慢地走过长廊,推开宣传科的门,在熟悉的位置看到伏案睡着的灰白头顶。

  

小五微笑起来,又叹口气,把门关上,轻轻走回座位,又瞥了他一眼。

  

他不会再去任何其他地方了。


  

安欣隐隐感到有人站在桌子旁边,冰凉的手,挺不客气地搭上自己肩膀。“哎,醒醒哎,大爷。” 


安欣心下烦躁,几乎看到了地上那双一尘不染又价值不菲的皮鞋,他不想让这人碰自己,但似乎不能翻脸,脑子里迷蒙又百转千回地,攒下这口气。

  

谁是你大爷?他抬起头,客气又讥诮的笑已经准备好,正要开口,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小五在斜对面抬头看看他,醒啦,她说。

  

哪有人呢,他坐直起来舒展了一下,捋了捋时间。判了,死了。想着,安欣舒了口气,腰又放松地靠上椅背。


他有点松垮下来,一口气顶着走完大半辈子,顶到指导组姗姗来迟,可算将恶龙斩于剑下,他该把自己称为圆满。


他翻来覆去地想这辈子。高启强被连根拔出后,有记者想要采访他,与他商讨大纲,想要写成孤胆英雄智斗强盛集团多年的故事,他吓得连连摆手,没有没有,真不是。媒体纠缠了小半个月,也销声匿迹了,这事儿一定上面会管控宣传,他悄悄松口气。

  

那个记者在他上班路上堵到他时,手里拿着个录音笔,说,听说您与高启强曾是要好的朋友,直到扫黑前也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是么?

  

安欣愣了下,说,他不是我的朋友。

  

记者追着问,可是他在各种公开场合表示过与安警官是多年的朋友…

  

安欣呵呵笑了一声:他嘛当然会这么说了。然后又连连摆手,对不住对不住,上班真要迟了。而后紧步离开。

  

  


他倒愿当那个孤胆英雄,准备好了铁血丹心赴义,但没那命,偏偏形单影只地活下来,高启强带着愈发浩浩荡荡的兄弟,家人,孩子,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每次见面都笑眯眯地从上到下打量他一番。

  

安欣冷眼看他各种花样,心里总是恐惧地闪过一个念头,是不是给了他那盒饺子,就要被他这样惩罚一辈子。


安欣,我现在不配和你握手了吗。

  

安欣,我没有配合吗。

  

你最近很爱我啊。


安警官,你看看别人是怎么求人的。

  

  

每到这时,他会觉得,高启强或许真是恶龙化身,魔鬼降世。他每句话都让安欣一阵恶寒,危险信号闪着红灯在脑子里叫嚣,安欣挺直后背,从面无表情里挤出一个假惺惺的笑。

  

高启强有时嫌弃地啧一声,说,你知不知道自己这样很丑。

  

当他心情好时,则会凑近过来,搂搂他的肩,拍拍他的背。安欣僵硬地挺着,然后凉飕飕地说,高老板,香水很讲究哈。我呢,就觉得闻起脑袋晕。他不动声色地后撤开距离。

  

高启强没因为这个放弃掉那些花里胡哨的男香,安欣皱眉,他就哈哈笑,亲昵地拍拍他,说安警官习惯就好啦。

  


安欣只寥寥几次没被他的香水烦到,其中一次是陈淑婷出意外后不久。唐小虎打电话给他,问强哥在哪儿。安欣莫名其妙,但下意识地,就应下了对方的请求,帮忙找他。

  

他根本不需要找,安安稳稳在办公桌坐到点下班,直接骑车去了旧厂街,在熟悉的摊位停下。鱼档收摊了,摊主不知道去了哪,安欣撩开幕帘进去,果然看到他躺在躺椅上睡着。

  

安欣蹲下看着高启强熟睡的脸。

  

高启强在梦里显然也不安稳,他喃喃着,书婷,垂在一边的手动了动,抓住安欣的衣服。安欣咳了声,伸手轻轻拍他的脸,醒醒,高启强。

  

高启强突然惊醒,睁大眼睛,肉眼可见地进入防御状态,泪浅浅蓄在眼眶里。

  

啊,安警官。

  

安欣看着他红通着眼,眼尾低垂,鼻头也红。说,怎么睡这了。

  

高启强说,在家睡不着。就在这,觉得踏实。

  

安欣几乎下意识地想抓住这个字眼狠狠扎他。但只干笑了一声,转移话题,说,你看你,被高档腌入味了,在这腥气的地方都闻见你香。

  

高启强敷衍地笑了笑,泪水还是滚下来,他掩饰地用手扶着额头遮住,胡乱地擦。

  

安欣蹲在旁边,说,老高,节哀。

  

高启强从躺椅上翻下来抱住他。

  

安欣没挣。



他常分不清最初旧厂街卖鱼的小贩是不是高启强本人。那个小鱼贩被打得鼻青脸肿,在笔录的时候看着安欣,有点惶恐又埋怨地嘟囔,我都说手没事了,拍片的钱,报不报销啊?我弟弟妹妹还在家没有吃饭,警官,我先回去做饭,然后我再回来,我肯定回来行不行。

  

这个人是怎么变成强盛集团总经理,京海半边天的呢?

  

安欣想不通。

  

想不通了太多次,就不想了。安欣给了他手表上倒计时的一分钟,两句踏实,就再没多劝,没用。

  

陈书婷死了,安欣从高启强通红的眼睛里看到一丝熟悉的样子,时隔多年,他又看到小鱼贩的影子,安欣不合时宜地想把这个人扯住,你别走,你之前去哪了?那个十足慌张脆弱的残影一晃神就不见,高启强把它变成一个紧贴腰际搂紧的拥抱。


安欣兀自笑笑,又来了,小鱼贩当然不会在高董事长身体里停留太久的,安欣在他的怀抱里轻轻说,我也,觉得很遗憾。

  

高启强哽咽着,我好想她。

  

安欣说,我知道。

  

他脑子里飘过一个想法,如果高启强一直沉浸在这种悲痛里就好了。就像最初他在看守所那个慌张畏惧的样子,如果一直在看守所就好了。抑或是高启盛死时。安欣闭闭眼,如果他一直这样生不如死就好了。

  

高启强把头往安欣肩里埋,哭声噎在喉咙里,哭得浑身颤抖。

  

安欣想,如果你永远这么痛苦,不管有几分真都行,如果那样就好了。


  

命运当然不会遂安欣的意的。


高启强聪明得很,在安欣还对他抱有期待的时候,摆出一副跋扈的样子,趾高气昂地如花孔雀一般开屏。在安欣能沉下气与他虚与委蛇时,又装回那副可怜相。

  

他偏偏要在每一个时刻,都让安欣脸上的笑容僵住,缩回内壳,换上强压住的怒气才行。这件事,安欣很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高启强总是要惹他,像一个幼稚又故意的执念,在他为达到利己目的不择手段的人生里,如此不合常理地坚持着。

  

安欣往前捋,捋着到了那天晚上。他讲了两句踏实,高启强没接。在决定放弃高启强的那时,他没意识到自己原来那么生气,而高启强在日后飞黄腾达的人生中,似乎把他这种生气当一颗情趣的糖,非要逼着安欣陪他一起,每每重现,他才心满意足。


  

安欣想通后,在又一次被高启强烦到的时候,直白地提了出来。高启强你有病。

  

高启强一脸诧异地看着他,说安警官你怎么骂人呐。他像被逗乐了一样,愉悦语气不似作伪。

  

安欣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他面无表情,一字一句:我讲真的,你心理有疾病,你要不要去医院去看一看,任由自己这样下去,对你不好。

  

高启强仍然笑眯眯:我的病就是你啦。

  

安欣点点头:我知道。

  

高启强愣了一下,安欣从未如此坦荡地承认。

  

安欣又说,这样下去,没用的。

  

高启强说,怎样下去,为什么没用。

  


安欣不再说话,从口袋里掏出钱包,看着桌子上的菜估算金额。

  

高启强坐在桌子对面,火锅的蒸汽飘起来隔在两人面前,高启强叹气,你干嘛非那样想我?

  

安欣看着手里的四百块钱,拿出两百,肉疼地又看了下桌子上的海参粥,再抽出一百。他把钱放下,把粥转到自己面前,用勺把海参捞进自己碗里。

  

高启强已经食欲全无,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搅着面前的汤,说,我只是想和你吃饭,那你说怎么办。

  

安欣专心喝粥,头也不抬地说,没办法。

  

高启强不说话了。


过了会儿,高启强又说,你以为你把我看得很明白是不是?

  

安欣心下冷笑,轮到自己戳他痛处一次,就急了。他恢复慢条斯理,也不急着走,又盛了一碗粥,知道高启强坐在对面看,他用勺子在砂锅里搅拌着捞海参。瓷勺刮在锅底发出声音,在沉默的氛围里尤为刺耳。

  

高启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再给你上一份?

  

安欣立刻说,不用,再上我还得再给钱。

  

高启强啧了一声,极为不满地盯着安欣说,我有病?你才有病。

  

安欣说,你急什么。

  

高启强说,你不就是想看我这样么。

  

安欣抬起头,说,是。

  

高启强已经露出那种鹰一样阴鸷又狠戾的表情,他盯着安欣,语速很慢,像是要他仔细听清楚:你有病,但是我不劝你去治,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药不对症它好不了,没用的,这个才叫没用。

  

安欣把碗放下,咣当一声。

  

高启强抬手指了指自己,你想让我去看病吗,你想让我健康?真好心呐,安警官,你这么善良,全京海怎么专欺负我一个?

  


安欣简直要笑了,何其荒谬,高启兰不久前也说过同样的话。安欣,我是喜欢你,可你不该欺负我。合着恶霸是他,他们高家人,一个个都蒙受天大委屈。


高启强还没说完:安欣。他又叫他,没完没了。安欣几乎坐不住,咬着牙,额头神经嘣嘣地跳。

  

安欣,药不对症,我也好不了。你不让我好啊,我跟你说我早认了。

  

安欣冷笑,你去自首,我就让你好。

  

高启强听到这句话,沉默了一忽儿,反而神情放松下来,他眼睛里又盛起最初的那种喜爱,他说,那我给你打电话你会不会接。

  

安欣说,你找狱警叫我,我去。

  

高启强简直出离愉悦起来,把筷子又捡起来,亲热地说,再吃点儿,他家的烧麦一绝,你尝尝。

  

安欣看他恢复得意的样子,心下一片惨淡,高启强是魔鬼,他是与他缠斗一败涂地的人类,但还要继续斗下去,他说得对,药不对症好不了,安欣再次暗暗下决心。


  

决心下多了,老天也听到了安欣的请求,孜孜不倦,孜孜不倦。终于有一天,安欣笃定地把杨建逼在墙角:高启强完了,你要不要考虑一下自己?

  

高启强完了。安欣说这句话的时候,意识到这是自己这辈子,也许最风光无两的时候。他已满头银发,眼神黯淡,但这是他最期待的时候。高启强完了。

  

但高启强忍不了他安欣多顺心一秒。

  

于是电话打得催命一般,肉麻又无赖,撒娇扮傻地要安欣请他吃饭。居然是要当场把妹妹托付给他。

  

安欣又摔了碗,咣当一声。

  

高启兰吓了一跳,惴惴地看他,安欣没心情抱歉,隔着桌子瞪高启强,高启强若无其事地说,我有事先走,你们慢慢吃,那个,我吃的东西已经结好单了,小兰,吃什么安欣请你。

  

安欣有点震惊地看他居然就那么站起来,拿起衣服要走,赶紧站起来准备离场措辞,被高启强硬按着肩坐下。

  

她喜欢你二十年,不喜欢你就说清楚。高启强附下身,温柔求情的语气,讲帮帮忙,他凑得近,呼气就打在耳廓:讲清楚,好让人死心,帮帮忙啊。

  

安欣离得很近地瞪他,眼睛里的威胁如有实质,高启强你完了。

  

高启强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让人死心,安欣最会。

  

他表了态,高启兰没太诧异,只是幽幽地说,二十年前,是我错意。

  

安欣半睁着眼看桌上的蒸笼,一桌子菜,就高启强走前吃了几块蒸饺,喝了半壶菊花茶。他倒胃口好,大难临头,有吃有喝。

  

安欣出神想着,高启兰看在眼里,叹了口气。二十年前,我们都会错意。

  

安欣扬眉看过去,说谁啊?

  

高启兰皮笑肉不笑,大家呗。

  

她大学开始被两个哥哥宠上天,过上不缺钱也不缺爱的日子,养出富足气质,眉眼柔和面色润泽,很少露出急躁或愤怒神色,此时这么冷冷挑起嘴角一笑,安欣倒看出几分高启强的形容。他突然觉得荒谬滑稽,心中少了愧疚,身子向前探,说,你哥前段时间,跟我吃饭,说我欺负他。

  

他打量着高启兰的脸色。

  

高启兰果然并不觉得意外,垂下眼说,他自然这么觉得。

  

你哥说,全京海,我专门欺负他。

  

高启兰又笑了,面容又温和下来,镜框闪闪,她看起来难过又怀念。

  

安欣再接再厉:讲道理喔,我到底欺负谁了?我是不是从二十年前给他送饺子开始,就叫欺负他了?

  

高启兰抬起头,看回来,轻轻地说,是啊。


  

安欣坐在办公室里,夜深的寒凉侵入裤腿,他脑子里还响着那句大爷,仿佛这人就在身边。别睡了大爷,怎么不回家去睡啊。他的语气大概都揶揄又藏着心疼。

  

什么是会错意,什么又是欺负?是把送饺子当欺负,算会错意?还是把好意当爱意,算欺负?安欣脑子都乱了,高家人惯会偷换概念贼喊抓贼倒打一耙黑白颠倒。

  

高家人惯会欺负人。

  

安欣锤锤僵住的腿,想着,全京海,高家人就欺负他一个人。

  

高启强专欺负他一个人。又欺又负。


只是他不会那么肆无忌惮地表达爱与恨,怒与恨,不甘与恨罢了。他还有重要的,一生的使命和任务要去办。高启强那天问他,肩上没加星,是我耽误你了。

  

安欣把情绪全藏在僵死的脸上,一个扯出的冷笑里。

  

高启强又啧一声,你这样真丑。


这话说多了,安欣不耐烦,撇撇嘴顶回去:我又不是小姑娘我要漂亮干什么?

  

高启强就无限惆怅地叹气,可是原来你笑起来,可好看。

  

安欣说,这不是还没抓到你么,你进去了我肯定笑得像花儿一样。

  

高启强又长长叹气,说,不会的。然后再抬头仔细看他,说,安欣,是我耽误你。


谁欺负谁,会错什么意,早变做一团乱麻,无序杂乱地纠缠在二十年里,没人说得清。


  

还好他完了。

  

好在乱麻能一枪崩掉,所有绳结,解不开也纷纷落下,变成无人问津的灰色过往。

  

不回忆了,你累了,安欣说。天冷了,给自己加件毛衣,安欣又说。

  

好。高启强点头,还是要问最后一句。如果知道今天,那年春节你还会不会给我送饺子。

  

安欣点点头。

  

我踏实了,你的病是不是会好,不用再吃药了。

  

安欣点头。

  

如果当时出事的是我,血型对得上,你会不会给我输血。

  

安欣点头。

  

你不喜欢小兰,就不要再跟她来往,你不要欺负她。

  

安欣说,好。

  

你不是说,我进来了,你就会笑得好看一点吗?你以后可以开心一点了。

  

安欣说,好。


这些说完,高启强似乎心满意足,又笑眯眯起来,卸了重担似的,一身轻松。

  

安欣,你抓了我二十年,我也对你很坏,我几次想让老默杀了你,他不干,你人气太高。

  

安欣说,哟,还好你完了,不然我是不是还继续提心吊胆啊。

  

高启强笑出声儿来,不会的,我很早之前就放弃杀你了。

  

安欣也笑,我谢谢你哈。

  

高启强摇摇头,很无奈地看着他,杀不掉啊,你把我欺负怕了,杀不掉,心里又不甘,就总想打电话找你,吃个饭,让你花点钱吃点好的。杀不掉,就想着能再见见。

  

安欣缓缓收起笑,说,我知道。

  

高启强清清嗓子,说,你肯定知道的。你都知道的。

  

他慢慢站起来,示意狱警要离开,安欣坐在玻璃外静静看着他。高启强摆摆手,手铐哗啦哗啦响,走了几步,又回头:不要招惹小兰啊,安欣,你不喜欢她,就不要…

  

安欣说,我知道。

  

高启强眼睛里有点闪闪的水光,面容难过又怀念,竟有几分高启兰的形容。

  

安欣说,我不喜欢她,我不欺负她。他的语气像某种安慰和自证。

  

高启强点点头,拖着脚步走了出去。


  

高启强执行后的一个月,高启兰坐上了去非洲志愿的飞机。安欣送她去机场,两人一路无话,高启兰最终也没说什么跟哥哥有关的话题,拎着行李箱在门口与安欣告别。

  

她淡淡地,脸上再没有神色,说自己不会再回来。

  

安欣说,好好照顾自己。


安欣看着她快步走进航站楼,似乎又看到高启强最后时的表情,他皱眉垂眼的时候,才像最初的那个小鱼贩,一脸委屈慌张。

  

安欣叹口气,自顾自地说,我可没有欺负她啊。他转身钻进车里,又自言自语,你好意思讲自己是好哥哥么你。

  



安欣还是被登上报纸,他头皮发麻眯着眼看纸上的字,好在没把他写成什么孤胆英雄奋不顾身勇斗黑恶势力。小五慢吞吞地撇嘴,为什么没这么写,本来就应该这么写。

  

安欣把衣服披上,端着水杯去门口接水,不接她的话,说,小五啊,这么多年了怎么还单着。

  

小五说,你不也单着么。

  

安欣愣了一下,沉默着拿热水壶倒水,过了会儿,说,我就不欺负别人了。

  

小五没说话。


让人死心,安欣最会,他就只让一个人在他这里讨了些甜头,那人欺骗他辜负他,得了便宜还卖乖,管他叫大爷。


  

  

想到哪写哪的一篇乱糟糟--


  

R.K.B

鞍山旧事

•ooc预警

•立冬限定,be预警,力求让你心比身体更凉(bushi)

•2w+预警 一发完(但可以慢慢看(doge    

一.

  我叫刘波,是个鞍山少爷。

       话本子里的少爷要么欺男霸女要么芝兰玉树,但看我名字就知道,我活得很现实:和大家一起上学堂睡觉传纸条打手板,没有青梅全是竹马。我爹是个很新派的人,家里没什么三妻四妾;据说我娘生我的时候走了趟鬼门关,于是他也不允许我再有什么弟弟妹妹。

       没有豪门恩怨,弯...

•ooc预警

•立冬限定,be预警,力求让你心比身体更凉(bushi)

•2w+预警 一发完(但可以慢慢看(doge    

一.

  我叫刘波,是个鞍山少爷。

       话本子里的少爷要么欺男霸女要么芝兰玉树,但看我名字就知道,我活得很现实:和大家一起上学堂睡觉传纸条打手板,没有青梅全是竹马。我爹是个很新派的人,家里没什么三妻四妾;据说我娘生我的时候走了趟鬼门关,于是他也不允许我再有什么弟弟妹妹。

       没有豪门恩怨,弯弯绕绕。最大的恩怨就是我娘有时候心血来潮非要亲自下厨,大家伙儿一要担心她的安全,二要关注自个儿安危。用我爹的话来说,我娘做饭,他得折寿:

        “她是我祖宗。”

   我身边的小厮来福很喜欢话本儿,常常也怂恿我一两句。比如从我十五岁那年启,每年元宵都劝我出去转转,出了门儿就把我往灯会领,还总让我去猜灯谜。我以为他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灯,奈何少爷我实在不善文墨,于是想掏钱买来赏他;他又急赤白脸地拦,说要我好好表现,用才华吸引自己的真命天女。

         我说你不如让我在脖子上挂十几条金链子,手上一边拎三块儿金砖,甭说女子,整条街的人我都给你引来。

         他说少爷你这是什么话。

         我说金砖也不轻,拿手上还能显我有钱有力,很有男子气概。

         他说少爷要不咱把管家带上,他肯定会。

         我说他胡闹。管家是管家的,不是管这些琐事的。

         但老管家确实有文采。比如来福只会说“少爷你这是什么话”,但管家会说“少爷说笑了”,再微微欠身,很有礼仪。

         管家是我八岁那年来府上的。一身妥帖板正的西装,锃亮的皮鞋,我爹说他当时以为这是来和他谈生意的老爷;后来不知道他俩谈了什么,我爹和管家就一起跑生意了,一路跑到了上海。我爹常叹管家是个奇才,他当初想把人拢下来,要和他合伙;管家说不要,要回鞍山来做管家。

         还要冠家姓。

         老一套的东西在腐败、陈旧,“家姓”从前是主子对仆从的信任表现,是褒奖,是光荣,但到现在逐渐被一些叫自由平等的东西打败,变成旧时代的屈辱烙印。

         我爹不懂这人求的是什么。他常对我说你刘叔不是池中物,现在这世道乱得很,英雄不问出身,他自己闯能当个盘头龙,要找上家能找到正阳旗子下。我说爹你的意思就是管家让我们家蓬荜生辉呗。我爹掐了烟头叹口气,说今晚你娘下厨,咱爷俩保重。

         我曾经听他和管家开玩笑似的问是不是看上我娘了,不然怎么他常驻上海守业,管家回鞍山守家;管家笑着回说是夫人不愿搬去上海,您两头跑辛苦。

          我爹没说话。久到来福让我去吃饭了我才听里头传来声儿:“上海是个好地方,但不是我们的地方。夫人比我清醒。”

          再后头我就不知道了。

          后来我问管家我爹是什么意思,他拿了瓷白的盘码了两卷哈斗递我手上:“上次您说喜欢。”我用筷子不伦不类地把西点夹了送嘴里,含混着问他这是哪里新开的铺子,味道不错。 他说自己做的,承蒙少爷夸奖。我便又大吃了几口,说:“我还是更喜欢海城馅饼,管家您下回再做给我呗。”他当然应下。

  不是不懂礼数总叫人管家,颐指气使的,不好。最开始我爹是想让我叫老师的,我说他卖儿子笼络人才,但心里头还是很高兴。但管家说抬举他了。再后头我恭恭敬敬叫他刘叔,声儿没落地他先弯了腰,说少爷叫我管家就好。

         我第一次见他惶恐到弯了腰,便顺了他的意。但总觉得老管家虽然对所有新奇的东西了如指掌,但骨子里还是个旧派人物。

          哪里就有那么多主仆尊卑了。

          没叫成老师,但管家的老师身份无名有实。我跟着他学账、做生意、人情往来,也拿着报纸讨论些时局政治,再延伸开去。他分析得总是很鞭辟入里,我夸他,他说:“我只是比少爷多活了些年岁。”来福这时候总会再跟着拍马屁,说管家若是放在古代是卧雏的人物,我再损他话本看多了伤脑子,那叫卧龙凤雏。来福这墙头草便转头来奉承我说少爷真有文采。

  后来这些玩笑式的打闹有些成了真,有些作了假。

  管家真是个卧龙式的人物,我爹就是那刘玄德,两人演全了托孤那一套。我爹才说下次回鞍山就不走了,让我这个儿子替他跑腿去;后脚上海那头就传来消息说老爷暴病身亡,合着我爹的骨灰罐子送回来两封信,一封送去了我娘那屋,一封送到了管家手上。

         然后事情走马灯似的快。我爹头七未过,我娘的屋梁又挂了白绸,她在得消息的前几日身子便不利索,再得了信,更是不好了。他们两个是真真合心同体,撇不下另一个的。我娘本是要棺材的,得了爹的骨灰便也说要火葬了,要合棺,便把那点灰都掺一起。     

  不合礼数,但刘家向来便没什么礼数。

  老爷夫人走了,刘府摆了七日的流水席。我把人一个个送到门外,再回去只觉得府里空荡荡。我娘身边的丫鬟请辞,我都允了;再发话说要走的都可以走,每个人都去领点儿银两再上路。

         来福问我怎么打算,我没回话。管家在一边沉默地记账,来福便凑过去看,名册上的人名一个个少,他便嘟囔一声说怎么都走了。

          我说:“他们都聪明。”

          来福便又说少爷你这是什么话,又很坚决、很不墙头草地说:“您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家就我一个,简单得很。”末了又接上一句:“我聪明着呢。”

          于是我带着来福、老管家,离了鞍山的松柏,到了上海的十里洋场。


  

二.

  初到上海便忙起来。底下人没见过我这少东家,全靠老管家撑场面。他们对着老管家毕恭毕敬,往来生意场上的人甚至叫着“二爷”。

  我未见过老管家这样的排场,竟生了些陌生。

  他如常应了,再对着我低了头微微弯腰,说:“这是我家少爷。”对面的人便瞎话着客套说“久仰久仰”,伸了手过来,我一握上去,便该开始入正轨了。

  我实在是全靠着老管家,撑起了刘家的牌面。赶鸭子上架地经手生意,但前面有人带着,竟不觉得苦累。来福也渐渐学了些东西,慢慢成了总管;前些天管家生了场病,我便诚心地想让他歇下来。他常年舟车劳顿,身体已然不太好了。我不想来福和他再出闪失,我们仨一起,我总觉得之前的刘府还在,那么些快活的日子也在。

  之前不明白爹说的那句话,现在自己竟也悟得几分。就像我这身长衫,和这派灯红酒绿隔了纱。我是个年轻人,是读得几首新诗,喝得几杯洋酒的;但比起新开的西点铺的哈斗,我总还是更喜欢海城馅饼。

  老管家应了说好好地歇着,转头又替我找起新的管家。我怕他觉得被慢怠,这活总归也不是太费心劳神,便由他去了。

  他慢慢张罗着寻管家的事,人没找到,新的厨娘、丫鬟却先聘上了;我说着不用,来福说少爷生意做好了得有排面,还说人多了热闹。我笑他是看上了新来的丫头豆子,想着近水楼台;他倒好,嘿嘿一笑也不争辩,光明正大拿着我的钱去得他的月,脸皮厚得很。

  但我看着府上日渐热闹,灯具摆饰慢慢充盈,心里倒是高兴的。硕大的屋子,再不至于刮个穿堂风都呜呜咽咽的空荡。


  过了好些日子,老管家说人寻着了,要在外头租个房子,单独教导一番。我本想让他带着人回公馆,他又执拗起来,说什么人没教好不能带回来,坏了礼数。

  我说刘家的礼数就靠管家您一人,但还是犟不过他,妥协了。只是执意出了租房的钱,堪堪保住少爷的话语权。期间我本想去瞧瞧,被管家又用“礼数”拦下,勾得我愈发好奇。来福打趣说这不像找管家,倒像是新人婚前不能见面似的。

  作为这番巧语的回报,我给他分了巡铺子的工作,占了他四日光景;并在豆子面前聊了聊他的童年“趣”事,给他那身大总管的皮揭了个彻底。来福回来后因为我这一打岔,反而对着豆子摆出以前没皮没脸的无赖劲儿,再不端着架子,两人是越走越近,我反倒做了回月老。


  我说过,我无甚青梅。到了上海更是人生地不熟,这儿的姑娘小姐们多是如瓷如玉,我着实不敢唐突。她们邀人陪着去梨园子喝茶看戏,去舞厅喝着洋酒摆着身子,去新百货大楼裁新袍子办新首饰,若扶柳的身子仿佛有使不完的精力;末了扬了笑娇声问你哪句戏词儿好,哪首曲子中听,湖翠的胭脂的哪件儿衣裳靓。

  我一俗人,只会打算盘喝白水,说得出来张家的货比王家差哪儿,哪里的堂口回本快;遇到这些问题就像小时在学堂上睡觉遇见了夫子抽问,嗯嗯啊啊难得糊弄过去。久而久之,这些芙蓉面在我这竟和夫子那张皱巴的、枯树皮似的脸差不多了,秋波一转堪比那利眼一扫,让我敬而远之,望而生畏。

  少爷小姐们的圈子里传开了说我是个外地来的粗人,好生无聊,不再与我一同品茶鉴酒,我倒是感谢他们手下留情,放我条生路。


  总而言之,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看着府里这两人如胶似漆着实显眼。来福还趁着管家不在无人说教他,使了劲儿地显摆;闹得我恨不得摁着这俩人的头拜了天地,再一块儿团吧团吧扔出府去,眼不见心不烦。

  但做少爷的,要宽容,要稳得住场子。于是我安安心心地当着锃亮的灯泡,并暗暗计算着下一次巡铺子的时候。

  日子没等来,等着了我新媳妇儿似的被藏着的管家。一身墨蓝的格子西装三件套,金丝边的眼镜,锃亮的皮鞋,手上摇着老管家不离身的扇子,背挺得笔直地踱步进来。

  像是来和我谈生意的少爷。

  一眼我就知道,这人深得老管家真传。

  我倚在正厅的靠椅上,塌着的腰不由自主地挺了挺,问:“你就是新来的管家?”

  他站在厅堂中间,修竹似地身形微弯,颔首回:“是的,少爷。”

  

  天光从外头照进来,给他镶上道边儿。先前为了应对姑娘小姐们的问特意记的戏词儿掐头去尾地蹦出来:珠样精神玉样貌,应在高梧凤一枝。

  

  这般人物,怎么偏喜欢落我刘家一枝。


  

三.

  龙傲天不仅挑起了老管家的所有担子——包括但不限于刘府的礼教排面、说教来福和那声“爷”,还带来了老管家的一封辞别信。

  字里行间大致说他在刘家呆太久啦,想出去转转,少爷您莫要费心云云。措辞之间严谨恳切,细数了身上的盘缠和云游的计划,还在末尾说会随时寄信回来,把刘波的心情拿捏得稳准狠,伤感离别的影响降到了最低。但其还是多有惆怅,不过散在几句感叹里:“不愧是吾师啊,老管家果然还是洒脱人。”

  龙傲天不管刘波这前言不搭后语的称谓,只管给他沏茶去,末了再随一声:“少爷,我做了海城馅饼,这次多放了肉,面剂子少了许。”刘波便收了那些感慨,要人把东西快快端上来。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老管家的信逢年过节地来一封,说书似的记录了沿途的人事,末了总还附上一句“言辞琐碎,少爷见谅。望您安好。”刘波总是先叫拿信的龙傲天念一遍,再自己接过来亲自细细看一遍,感叹老人家的字风骨犹在笔画更稳,然后叠好和之前的信锁在一个木头匣子里,再放进床头的底层柜子。 

  遇着过年,龙傲天总见他提前几天便吩咐人打扫厢房,嘴上说着“近年关了得把刘府里外扫一通”,日日又催龙傲天去问问有无新的书信;待过了小年,嘴里就总念着“得该回来了吧”,念了没几天就能收到熟悉的书信,再打开来,“望您安好”改成了“愿少爷新年胜旧年”,前头缀上个“因如何如何,不能归也。” 

  床头匣子里攒了四个“不能归也”,刘波慢慢就不再念了,只是年关的洒扫依旧。第五个大年夜,刘府的人照例支了圆桌在院子里。这天刘波总叫下人们不必拘束,一圈人要热热闹闹地坐一起吃个饭。龙傲天起初是不在此列的,后来刘波亲自布了菜,提着食盒送到他房里,不必等到第二年,圆桌边上就出现了龙管家穿着板正三件套的身影。

  刘波让他回去添衣,他却再不肯了;只是在火锅边上给少爷烫东西,久时额上竟还带了些晶亮的汗。 

  到如今第五个年头,刘波还是差人摆了火锅在桌子正中间。龙傲天照旧寻了双干净长筷夹了毛肚在锅里烫,数着数捞起来,再把东西垒在一旁的空碗里。刘波今夜难得沾了酒,他平常谈生意,推杯换盏总是交给龙傲天的,因此从未想过他一个东北爷们儿,酒量不过半盏。仰头闭眼再睁开,身边儿站着的人就重了影。

  初见时的感慨再升起来。

  这般人物,怎么还给我涮起肉来了,真真是暴殄天物。刘波用他被酒精泡发了的脑袋思忖着,伸手就覆在身前人的小臂上:“你也吃。都堆不下了这碗。”

  “你家少爷又不是猪,哪能吃这么多。”

  手臂下的温热快速抽离,带着刘波往前晃荡半寸,得了半刻清明。 

  完了。他想。这人又要开始说我越界了 

  龙傲天的那句“逾越”反射般要出口,回头便见着人努力抬了头看他。刘波总说自己处处平平,但那眉眼生得是真好,连带着这张寡淡的脸都生动得很。那双眼现在隔着层醉酒的雾看过来,龙傲天便像是被堵了嗓子。

  刘波没等到那声“越界”,等来了一声“对不起”,然后就是一双手摁上他脑袋两侧的穴位,再后来就是句轻轻淡淡的:

  “少爷,我不饿。”

  刘波靠在椅背上,身后头是他的管家在给他按摩醉酒的脑袋。但大脑不见清明,那醉意倒仿佛是被摁进去了,热热乎乎地烫得他整张脸泛红。他说:“你还有胃病呢。”毫无意外地等到了一句“没关系少爷。”

  酒这东西总能激着人露出难见的一面。放在平时刘波最多再劝上两声,现下只觉得你是少爷我是少爷,哪能你说没关系就作数,抬手拿了桌上的一牙饼,直直往上怼了去:

  “吃。”

  龙傲天没被这突然的一下惊到丝毫,指头还是不疾不徐地划着圈。少爷举着饼,刚刚好放到嘴边。他应该拿手接了再放回去,净了手再重新来给少爷按摩。 

  但时间太长了。他想。而且少爷手该举累了。

  于是他张了嘴,就着那只手,咬了一大口。

  刘波心满意足地放下手,把剩下的一半喂进自个儿的肚子。龙傲天没来得及拦,他忙嚼两下把东西咽下肚,刚开口叫了声“少爷”,刘波便含糊地问了声“咋”,再疑惑不过的扬声。

  他就又说不下去了。

  刘波拿着桌上的酒顺了顺饼,开口道:“傲天啊……”

  “老管家再不回来……”

  “我都要记不清他样子了……”

  刘波抬手又要倒酒,却见了底,再倒不出来一滴。他干巴巴地笑:“才五年啊,我连五年前的第一笔账都还记得……”

  “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样了……”

  龙傲天伸手去拿刘波手里的壶,才碰到把就被人握住手腕,刘波吐字带着热气打在他手臂内侧:“前几天我找人想给他画像,那人让我描述一番。”

  “我说老管家穿着三件套的西装,皮鞋锃亮,头发一丝不苟的,整个人又新潮又老派。”

  “再往后那人再让我说细些,我想了半晌,只想到一句话——”  

  

  “他是个很好的管家。和师长。” 

  “……再没有啦!”

  龙傲天只觉得少爷这个样子像是要散了,成个幻影,像那经年的噩梦。他抬了另一只手欲要抚上那肩,又惶惶地落回去。他揽不住少爷,只能努力伸了那只少爷握住的手,稳当地被抓着,像是没有被湿意烫到。他觉得先前咽下去的饼太干了,喇着嗓子血呼呼地疼:“是哪家画画的,这都画不出来。”

  “这哪里是少爷的问题,我——”

  “你莫再安慰我啦。”刘波自个儿用长衫的袖子抹了脸,再抬头就是笑模样,“好歹每年都有音信儿,他老人家健在呢。”

  “那用词,我总想着他老人家不当管家,当个说书先生也是不错的。”

  龙傲天握着的手被松开,在空中僵了下才慢慢收回去,他低了头说:“少爷说笑了。”刘波摆摆手,扯了嗓子去笑骂来福今年来晚了,只想着吃不愿干事。来福大叫着冤枉,道:“我还带了三斤烧鹅呢!”

  来福前两年和豆子修成正果,刘波便履行对自己的承诺,在外头置了栋宅子把人丢出去了;豆子开始还继续在府上做活,后来盘了家裁缝铺,自己当了老板娘。今年是光明正大地回府蹭刘少爷的年夜饭,聊表心意提了三斤烧鹅两斤的烧酒。

  烧酒的后劲很足,刘波就下去了二两,就很不似人样了。半夜人散尽了,他循着刘府挂的红灯笼,一路摸到管家房里给人个红包:“今年王老板那些笔生意,麻烦你啦傲天。”

  “要不是你,莫要说赚钱,我得亏钱才搭得成这条线啊。”

  “少爷谬赞。”龙傲天搁了笔,从桌边起身,很认真地收下红包;没对这个不知东西南北的少爷说什么“你醉了”的话。

  刘波听了这话,眯着眼睛摇头:“你这,咋还变虚伪了呢傲天。”

  “是实话。王老板后来都是因为少爷做生意诚信实在才继续和我们做下去的。”龙傲天把人扶了,安顿在一旁的沙发上,回身收拾桌上的东西:“少爷的真心可贵,他当然该珍惜。”

  刘波对龙傲天这般直白的话本已经免疫得差不多了,但龙傲天是奇才,总能时不时冒出一两句给他说得有些羞躁。

  “那是自然。”他不自然地接了一句,急忙岔了话题,起身来到龙傲天身边:“大年夜的你还看什么账本……”

  “诶?老管家来信了你也不早告诉我。”

  “来得晚,本想等少爷明日得空了给您。”龙傲天拿过信,压在一旁的账本下,又搀了人准备把刘波送回房。“不碍事,我现在看,不困呢还。”刘波欲去拿信,被龙傲天率先拿起来道:“少爷您今日也累了,我念与您听吧。”

  早在摸着灯笼过来的时候,外头的寒气就冰了手脚,此刻这丝缕的寒绕着往骨头缝里钻,延迟地叫醒了刘波醉酒的脑。刚刚朦胧之间惊鸿一瞥的字闯荡进脑海,剩下的半分醉意也被挤了出去。

  酒精化作冷汗爬了他满背。  

  “傲天,你给我看。”


  

四.

  龙傲天头一回生出自戕的心思。他攥着信纸,手掌骨骼被挤压得咯咯作响。

  怎么就这么不小心……

  少爷还在一步之遥看着他。那句话之后刘波再没说话,也没做什么劈手欲夺的动作,只是瞪了眼看着他,沉默地表示着很少有的强硬。

  龙傲天垂眸,看到了少爷袖袍下握成的拳头。屋内的灯明明暗得很,他却好似看清了泛白的关节。

  那只手在抖。

  他攥着信的手微伸了过去,又被他死死地压住,变成一次不易察觉的痉挛。对面的刘波陡然卸了力,终是哑着嗓子开了口:

  “正月初三是吧。”

  “傲天,我看见了。”

  “你原是打算初几的时候给我看这封信的呢?总不该是初一吧。”刘波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他看着龙傲天随着话语变得煞白的脸,后半句慢慢低下去,再听不见了。

  正月初三落款的信大年三十出现在龙傲天的案头上,刘波的思绪乱得很,他不能往下深想一步。

  他不得不往下深想很多步。

  “是老管家提前给你了?”

  “是。”龙傲天抬了头,他把攥着的手松开,抹平了信上面的褶皱,再放回厚账本底下压平。

  “他给了你多少?”

  “四年。”

  “用完了吗?”

  “老管家留了字让我临。”

  “那你便替代他给我写信来,直到我不仅连他模样,连他这个人都要忘了吗?”刘波几欲是要吼的,气顶到了嗓子又被他咽回去,变成嗬嗬的摩擦。

  眼前人说到底也没做错什么,甚至一切都是老管家对自己的一番维护之意。

  他问:“什么时候。”

  龙傲天回:“不知。老管家走的时候说…”

  “‘少爷便当我回了鞍山,活在某山松柏间吧。’”

  “他是知道有这么一天呢。”龙傲天闻言猛地抬头,刘波从账本底下拿出信,摸着破损处叹:“潇洒。”

  “真是潇洒。”

  他原本想讽一句,龙傲天常说“真心”,到底是如此吗。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就被他压下去。

  太重了。

  他转身欲走,却被龙傲天拦住。对方回身从枕头下摸出约莫五六封信,又解了系在帐边的锦囊一并递过去。刘波接过来打开袋子,里头是把折扇。 

  “少爷,我是真心的……”

  “不想让您难过。”  

  刘波拿了扇子出来,展开了看,白的底上是简简单单的四句诗:


  与生俱来人中首,唯吾与天同齐寿。

  双脚踢翻尘世浪,一肩担尽古今愁。


  是草书。和用小楷写的那些生动有趣的见闻大不一样,但细节处全是相似。刘波收了扇,把信同扇子一块儿递回去:“老管家与天齐寿呢,咱等着他便是了。”

  “傲天,我也是真心的。”

  真心的什么,他却再不往下说了。  

  正月初八,刘波逛了庙会回府,照例听了龙傲天念的老管家的来信。初三的落款,路上走了五天。他和往常一样再自己细细看一遍,信纸干净得很,他便又折起来,放进床头的匣子里。  

  

  这个年本该这么过了,但前年的恩恩怨怨倒不愿意就随着声爆竹消散。  

  正月十五大天明儿,刘府外头就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人。打头的人脸上贯了道崎岖的疤,从额头起过了眉骨,好险从眼角边过去,留了双清明的眼。来人也不进去,吸了口烟凑近着门房脸帘儿吐了,说:“我不进去,去请你家少爷出来。”

  欧阳看着门房慌里慌张的背影,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疤,扯出笑模样。

  欧阳家背靠租界做生意,哪里不能去,起初是没把刘家小少爷当家的刘氏放眼里的。直到去年被抢了好几单生意,连王世昌那个老狐狸都舍了自己去和没背景的刘家合作。欧阳听到这消息只觉得火气上涌,又憋住了好声好气约了王世昌赴宴。王老板来了,人也没少带。饭饱酒足又一群人浩浩汤汤地回去,什么话都没留。

  欧阳知道,这是因为近些天的风声传租界不大靠得住了。生意场上的人惯会见风使舵,但王世昌他动不得,刘家一小少爷还动不得吗?他便点了弟兄去包刘波的车,这种事儿他轻车熟路,便亲临了现场要看人的狼狈模样。

  不成想遇到了一条疯狗。

  欧阳眼睁睁看着手下人一个个少,车冲出重围,他本以为人就这么丢了。不曾想不多时那车又返回来,开足马力指了他们的人撞。欧阳很不愿意承认自己养了一帮饭桶,但事实就是四个轮子都歇火了座上的人毫发无伤,他们的人死伤大半,像是被阎王爷追似的四散逃去。他祭了四条命,脸上一道疤才换得死里逃生。

  从那时他就知道龙傲天是条挖不走的疯狗,报复还要把他家少爷放到安全地儿,再他妈开回包围圈。

  着实疯透了。

  

  但再疯的人也是凡胎肉体,总抗不过近五百人的荷枪实弹。上头的人借了他兵,脱了制式服换了黑褂子,那腰间别着的东西可没换。欧阳心里头有底。

  可看着烟灰色长衫边上的那抹影子,他还是觉得脸上那道疤抽疼。

  “欧阳你……”

  “您别急,今儿个我说了可不算。”欧阳踩灭了烟,回身往后撤一步,露出身后的人。

  是警署督长。

  刘波知道今日之事难了了。他转头去看龙傲天,后者也正望着他。龙傲天道:“少爷,您先进府。”刘波还未言语,欧阳闻言先嗤笑一声;刘波再看下去,督长弥勒佛式的脸再没像往日那般笑开了,似笑非笑的,便显出一脸的横肉,全是凶相。

  刘家的宅子临街背市,是个极好的位置,不荒不闹。这边气氛冷凝得紧,那头却传来敲敲打打的音乐,和了第一声枪。

  龙傲天闻声而动,护在刘波身前;督长第一次开了尊口:“怎么走火了?小心着点儿。”

  刘府门脸儿的灯笼被打掉了一个,咕噜噜地落地上,滚了些灰,遮了喜庆的红。

  有些像被围车那次龙傲天的衬衫。

  他急得几欲落泪,管家却缓着气说自己没食言,是要“誓死守护少爷”的。他说不出话,徒劳叫人名字,对方说少爷莫要担心,自个儿会好。他的管家第一次主动用手覆了自己虚盖伤处不敢落实了的手背,说着那句老套的“用真心”。

  刘波初闻只觉得难以理解,但感叹这人有几分忠心;后来听多了,竟觉得安心。

  他拍了拍身前人的肩,示意让人退开。

  没反应。

  刘波就叹了气,小小声说:“实在不行也能劫狱的嘛。”

  人挡得更严实了。

  刘波又叹气,道:“用真心保证,没事儿。”

  “大不了……大不了我把钱都给他们。”

  说着这句他又仰了头凑到龙傲天耳边,悄摸声儿道:“正厅地毯下头,我床头帐子边上,院子假山第二块石头对着的泥地里面,还有你房间灯罩上,记住了哈。”

  “我知道。”龙傲天移开了身子,“我知道了,少爷。”


  

五.

  欧阳和刘波坐了一辆车,他靠在前排上笑,说他们刘氏父子还是得栽自个儿手里。老的不听话没背景没身份不找个树靠,小的怎么也是。再多卧龙凤雏都扶不起刘家的一群阿斗。

  警督让司机停了车,让欧阳下去:“接下来的事儿不该你管了。”

  刘波没什么反应,他生来幸运,身边的人都护着他,他也就投桃报李地揣着明白装糊涂。当时刘父差人送来的信,管家那封他偷偷瞧过,原是想看看他爹怎么托孤的,自己有哪儿能改进改进,以慰他爹在天之灵。结果入眼就是“中枪身亡。”

  他原本不喜欢上海的,怎么就来了呢。

  警督几乎是撵了人下车,转头对着刘波笑,说抱歉,唐突刘少爷。今日是邀您做客的。

  刘波不置可否。

  车开进了租界,停在一富丽堂皇的花园别墅前面。然后就是搜了身,被高鼻深目的人请进去喝茶、吃饭,桌子边儿站了一圈儿人,手放在枪套上。

  刘波觉得消化不良。并且那肉像是过于生了,红血丝一绺绺的,他无端端想起前几日的涮牛肉。两厢对比,这群洋人是真的暴殄天物。

  他为死得不值的牛默哀三秒。

  “……死得其所。”对面的人揣着和牛肉一样半生不熟的口音拽着可能刚学来的新词。

  我他妈都知道这词儿不这么用。刘波想。

  “您考虑考虑。”

  刘波翻译了一下对面的话,大概是欧阳太不中用了,我们打算换个人合作当傀儡,我看你还行,别给脸不要脸。

  他想着欧阳在刘府门口那副趾高气昂的嘴脸,不合时宜地想笑,又急忙憋住。

  这怎么还带给自个儿找替代的呢。

  他挺了挺背,学着龙傲天的样子沉声问:“那欧阳如何处置?”

  很好。刘波想。这个处置用得很精髓。

  对面的人说双手奉上。刘波就起了身,循着记忆里龙傲天扶眼镜的模样,微张开手,用中指碰了碰自个儿圆框眼镜的鼻托,说:“我考虑考虑。”然后踱步到人前停了脚,等围着的人散开。

  人自动分了道,刘波一路慢悠到了门口。

  再走了十几米远,就立刻跑起来。到了转角,听到一个声音唤他:“少爷。”

  龙傲天欲要下车给他开门,刘波跑过来拉车门溜进副驾一气呵成:“快开。”

  呼吸缓下来,才发现后背已湿透了。


  正月十五,该是去看花灯的。但出了这档子事儿谁都提不起兴致。刘波便叫人买了酒,想喝一通,附庸风雅地借酒消愁。

  欧阳提起刘父,他昨儿才给爹娘牌位敬了酒。

  还未等酒温好,门房就说有人来寻。刘波去看,原是以前交好的李家少爷李川来约他出门去。

  李川是刘波刚来此地第一个结识的同辈,带着他见了更多的少爷小姐。奈何后来实在不习惯,刘波渐渐就不和他们一道了;李川还对此表示过歉意,算是个不错的人。人家找上门来刘波不好回绝,便跟着出去了。 

  万万没想到,这一趟喝的是花酒。

  倒也不是什么真枪真刀的花,是乱花渐欲迷人眼的花。几个姑娘穿着艳色的旗袍,裙角开了叉,半截儿的袖子露了双白花花的臂,淌着暖香;再携了琵琶古筝,咿咿呀呀唱几段吴侬软语,或者上几首时兴的歌。到了半途,便又有旁的姑娘掀了帘儿进来,倒了酒捧到唇边;更有甚者直接要坐上腿来。刘波连忙拒了,看着对面李家少爷游刃有余地接了酒,接过那些浪荡话,再笑着戏弄回去。

  他觉得自个儿可能对脂粉香过敏,熏得难受。

  李川见他不动作,揽了个女子坐,叫其余的都出去。他仰头喝了美人递过来的酒,问:“刘兄,你是对女人过敏吗?”刘波觉得这话似曾相识。他还没回,对面又一拍手,道:“懂了!”然后贴过身边女子嘱咐了什么,就让人出去了。 

  再回来,后头跟了三四个抹了粉的男子。  刘波觉得眼前一黑。他忙招呼着人出去,李川坐原地端详了半晌才说:“确实过于庸脂俗粉了,还不及刘兄你府上管家风姿一二。”

  “他刚来那阵儿,刘兄你是在小姐太太圈子里又风靡过一阵。谁叫你什么约都不去,这才淡了。”

  是,邀约都强调了带上管家。刘波觉得自个儿像是耍猴的,这不要紧;他是不愿意龙傲天被这么些琐事耽误。

  “有龙管家珠玉在前,刘兄你看不上眼是应该的。”

  刘波觉得今天回去翻黄历,一定是“忌出门”。对方这番话他属实不知如何接下,只好倒了酒以示自罚一杯,然后忙不迭祸水东引:“你今儿个怎么了是?”

  李川说刘兄你看出来啦,我家老爷子刚给我订完婚,以后可浪不成了。

  “我都不知她是什么样的人,只知道姓张,就够了。张家的小姐成我的妻子,真是屈就啊。”

  “所幸我也没什么爱慕之人,据说对方也是留过洋的,应该明事理。若以后她寻了真正想嫁的人,我也不妨成就一段佳话。”

  “在此之前,就凑活过吧。家里老爷子发的话,都不敢说不啊。刘兄,我知道我这话混账,但我有时候是真羡慕你……”

  你是真不说人话啊。刘波想。他抬了眼看,李川留了人又把人晾一边儿,自个儿喝闷酒。之前那般娴熟,还以为是什么风月场的熟客,看来就是口花花得厉害。  

  心中苦闷不能解,在预定轨道内小小地离经叛道,聊作发泄。 

  “身不由己啊……”李川叹了声,重启了个话题,“我今儿个听说你去租界了?刘兄,你这是要做什么,那边儿不可靠了,你可别糊涂。”

  刘波今日说“考虑考虑”做缓兵之计,却着实没想出个章程。他自然是不愿意“合作”的,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属实胳膊拧不过大腿。今日被要挟着当了座上宾,下回说不定就是阶下囚。

  他可不想他的管家真舍了一身剐地去监狱捞他。

  李川说咱这些做小生意的,纯属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西边儿的大树不靠,就得去东边儿。总之得找个后台。

  刘波觉得有理。

  李川接着说,但是人凭什么就让你靠了,多的是出了事推手底下人出去挡命的。

  刘波继续点头。

  李川说,成了人姑爷就是一家人,那就得照拂了。

  刘波的头点了一半,僵住了。他缓缓发出一声“啊?”

  李川说,你小子不想靠租界,那这头沈军爷家有个适龄的女子在择夫婿,跟我提了提你。说刘家不靠山不靠水自个儿走到这一步很不容易,你小子是个人才,对你青眼有加。

  刘波道,我这大半江山谁打下来的你是不知道吗。

  李川回,谁打下来不重要,这姓是刘啊。我可告诉你,过了这村儿没这店,你想想手底下的伙计们,刘家要倒了他们今年可不好过。

  “男人得有担当。关键时刻卖卖自己,有何不可呢?”

  刘波难得的伶牙俐齿:“你被你家老头子卖了,可有担当了。”  

  李川哑了火。半晌才说,身不由己。又说,自己这个是小事,刘波这个可是关乎性命安危家业存亡的。

  李川闷了口酒,问他:“刘兄,你能想出别的法子兄弟我也就不说了。若想不出来,这就是最好的法子。”

  刘波再不吭声。两个人就你一杯我一杯地往来。到了后头刘波说,李兄啊,这些东西姓刘还是李不重要。

  这些人给刘少爷干活还是李少爷干活也不重要。

  我来上海也不是为了这些。

  李川也喝得上了头,揽过刘波的肩口出粗言:“你他妈休想骗我盘你那些活计。”

  “这不是还在想法子嘛。”

  李川的手臂被人放了下去,他回头,看到刘府的管家臂弯里搭着件袄,站得很直,冲他一点头。

  李川下意识回了个你好。

  然后他看到站得笔直的人弯了腰,把袄子给快要趴到桌沿下边儿的刘波穿上,从腰到脖颈的扣子一颗不落地扣严实了,再稳稳当当地把人扶起来。

  “回家了,少爷。”


  

六.

  “不及刘兄你府上管家风姿一二。”

  刘波恨死李川那张嘴了。他觉着是那些搽脂抹粉的男孩儿短暂的出现给他留下了莫大的心理阴影,以至于他必须用对管家初见时的惊鸿一瞥来洗脑子。

  李川的话魔咒似的绕在耳边,刘波生平第一次切身体会了心猿意马。这原来不是个夸张,是个写实的比喻。他心里乱得很,是正厅的人影、按摩的手、挡在自己身前的脊背,还有多是挺直的,但总对自己微微弯曲的腰线;这些影像来回地窜,不停地切。他心说别想了,就换成下一个画面。  

  上次这般窘迫,还是在……刘波不记得了。  

  萦绕在鼻尖的味道是龙傲天身上独有的。他很少谈论自己的过去,只偶尔说到自己和少爷一样是从鞍山来的,每每到这时就会很歉意地说未在刘府当管家时烟馆、船舱和码头都当过值,身边多围绕一圈抽旱烟的。自个儿卷的叶子烟烟味重,他久而久之竟被这般呛人的而味道浸透了;这些过去总是改变不了的。少爷不吸烟,他身上却带着散不去的烟草味,着实抱歉。刘波却觉得这不是呛人的烟草,像是湿的润的香木被火撩了,燃不起来,但升了股烟,带出的那种木头香。 

  是有暖意的。

  今夜木头却像是被点燃了,暖意变成了滚烫的热。刘波是个很迟钝的人,这把火烧了经年,他才后知后觉地被火苗了心尖儿。

  他被人好生地伺候着净了面,落了座,龙傲天欲要给刘波弄些醒酒的东西。今天对龙傲天而言着实险象环生,他开着车跟了人一路到了租界,眼见着他的少爷入了虎穴——但这明明是不该的。

  即使今日之事他未像上次围车那般成竹在胸,他也应当去拼着不让少爷离开,能拦一阵是一阵,哪怕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徒劳的拖延。但也不能由着少爷去闯一个两全。

  他想着老管家说:“少爷就是过于良善。”

  太在乎自己一个管家的死活了。

  正想着,手腕被靠椅上的人拉住,少爷摘了圆框钝气的眼镜,用那副很生动的眉眼看他:“傲天,你先等等再说我越界。”

  龙傲天本没这个念头,但刘波着实属于耳朵磨茧心里留痕了。话一出口他才发现,不让他越界他也越了多次了,以至于轻车熟路还能堵人话头。

  龙傲天奈何不了他。刘波想。希望这次也无可奈何。

  感情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烈火燎原冰原尽化,汇成了不可抵挡的洪流;刘波清醒的时候必会试着徐徐图之,但奈何脑子是团浆糊,感性占领了高地。

  他心有戚戚地想,我就仗着我是少爷了。

  龙傲天听见他少爷说,你莫要紧张,我不是说什么我要和你做朋友的胡话。

  龙傲天的“少爷说笑了”还未来得及出口,下一句话携惊雷之势炸在耳边。

  傲天,我喜欢你。

  刘波孤注一掷地说完,等了半晌对面没反应。他努力睁了眼去看,他等着龙傲天或许说他不尊礼数、或许说他一时戏言,但他万没料到恍惚之间瞄见的竟然是近乎绝望的神色。

  定是我瞧错了。他想。

  于是他手上带了劲儿,把人往下拉,却被人反挣开了去。刘波一时不察,背撞上了靠椅的软枕,发出沉闷的响。

  龙傲天被惊得抬头,脚往前迈了一步又收回,他照旧站好了微微弯腰颔首:“少爷说笑了。”然后转身离去。  

  半夜三更,府上值班丫鬟被龙管家叫醒,送了醒酒汤到少爷房里。龙傲天跟着她到房门口,却转身走了。

  不疾不徐,但又落荒而逃。


  刘波第二日酒醒只觉得自己过于莽撞,但心中还是开怀的。认清自己,总归是一件乐事;剩下的,徐徐图之即可。发觉心意便更不可能去整那劳什子的联姻,他发愁了数日却也难想到两全之策,倒认真思量起把生意倒卖了的主意。龙傲天这两日倒像是无事发生,只是出去看铺子的时间多了些许。刘波只当是自己过于惊世骇俗,把这等人物都吓了一跳。

  但再怎么躲,少爷和管家是拆不散的。这日,刘波应王老板王世昌的邀,上门做客。龙傲天自然跟随着一同去了。

  落座后茶还未凉,王世昌便开门见山:“刘少爷,前几日的事儿我听闻了。您的想法,总得给我王某人透个底儿吧。”

  刘波放下茶盏,手放回了大腿上不规矩地纠了烟灰的布料磋磨。龙傲天往前一步张口欲言,被他拉住了。顿了半晌刘波终于开口道:“王老板,您要断了我们的合作,我……我也是理解的。” 

  “你是要和洋人作对?”

  “没有,”刘波苦笑一声,“哪里称得上是作对。” 

  王世昌不说话了,定定地看着他。刘波被看得颇为不自在,刚想起身告辞,王世昌突然朗声大笑:“好啊,能养出傲天这样的管家,我就说你刘家小子是个有种的!”

  “实在抱歉王老板我……嗯?”刘波回了神,才咂摸出王世昌的意思。他愣了神,下一秒王世昌问:“那你有法子了吗?”刘波道:“还请王老板指条明路。”王世昌便说明路算不上,那正阳旗子下的各位军爷也不是一条心。若是投人,得找准脉络。

  “刘少爷青年才俊,府中也该有位良人了。”刘波之前还嗯啊应着,听到这忽然住了声儿。王世昌继续说“沈军爷是条不错的船,你也别笑我一把年纪还做起媒人的琐事儿。李家小子说他和你说过这话?”

  刘波回身去看龙傲天的神色,金丝的眼镜反了光,看不出一二。他心头没底,只觉得如坐针毡,够呛敷衍了这一番,婉拒了王世昌的留客,急着离开。

  刚出王府上了车,刘波就急惶惶地表心意:“傲天,你莫要听他们的话。我可没这打算。”龙傲天打燃了火,不置可否地问:“少爷是不喜欢沈家小姐吗?”“我当然!我……”刘波辩解的话刚随着一腔赤诚撒出去,又被突如其来的怪异感凉了半截。

  他的管家是装了不知道他三番五次的表衷肠,演技极好。自欺欺人。

  龙傲天说:“少爷若不愿娶便罢了。刘家总不是靠联姻做起来的。”

  刘波无神去理解这番话的意思了,他只是沉溺于自己刚刚的顿悟,觉得难受。龙傲天又说,总有别的办法,少爷不必担心。他讷讷地回说知道了。

  在刘波的认知里,没有哪个管家是他们刘家的管家这般的,一身的本领甘愿守这小小的刘府。像来福常说的,这种人物,只有话本子里那些主角儿的身边存在,为他们清扫障碍,无条件站在他们一方。

  但刘波不是什么主角儿啊。他是个连名字都平凡得不得了的普通人。他适应不了上海滩的热闹,很没出息地时常念着鞍山的刘府;他也没什么进取心,想做好生意只是因为这是刘父用了命留的基业;他甚至称不上有多么大局观的民族情怀,王老板夸他有种,他不过是个俗人,不答应是为了家仇,不是国恨。

  他有了这么一个管家,闹得连那些早不搭理他的小姐们都主动来约他;各路的生意人待他也恭敬,称呼他是“龙管家的少爷”。他不在乎这种本末倒置的错位,“龙傲天的少爷”这个名头给他个不平凡的光环,他甚至是与有荣焉地被这么谈论着。

  没有管家是这样的。也没有少爷是这样的。

  刘波以为,龙傲天总该与他些微地同步了。他不知道他哪里值得这般的真心,但他接了,好好放怀里了。  

  他努力做到最好了。  

  但龙傲天不说一字“越界”,却处处提醒着他的越界。  

  他甚至想,自己不过是被选中的幸运儿,或许龙傲天当谁的管家都如此尽心尽力。随即又把这般阴暗的念头压下。龙傲天那般的真心实意即使不是他想要的情感,但也深重过这世上太多感情了。这么轻浮的想法倒显得他不仅蠢,而且坏。

  真真是难堪。

  刘波大多时候是随和的,全部的少爷脾气就压在了为数不多的犟上。一旦倔起来不头破血流不回头的。来上海的时候是,现在也是。他不怕难堪。他怕他和龙傲天就那样自欺欺人地糊弄下去。于是他说: 

  “傲天,我是真心的,喜欢你。” 

  “你如何想,三日后告诉我吧。”


  

七.

  龙傲天白日里开了车送刘波回府,被那句最后通牒砸得好悬没有开错路。他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对着少爷尤其体贴入微,自然能懂刘波的酸涩。

  周围的人都道他人中龙凤,开始还有人说他屈才,这种少爷也值得他服侍;他发了狠,这些声音才消下去。

  他们哪里能懂。

  没有哪家的主子能待下人这般切切实实地用真心。龙傲天想起大年夜的那场对峙,寻了枕边的折扇细细摩挲。少爷是真正通透的人。通透到尊重对待任何人的任何意愿——哪怕这个过程会委屈了自己。

  但少爷又不是只会嗯啊附和的好好先生,一旦倔起来,又足够执拗,带着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孤勇。

  龙傲天想起今日在车里少爷说的那句话,他透着后视镜瞄到了刘波的脸。还是龙傲天觉得可爱的小团脸,钝感的圆眼镜,但带了锐意。

  他不敢直视。

  龙傲天想着那句“三天后”,整日不敢合眼。他闭上眼就是少爷让他同乘一把伞、少爷站在他前面不让他犯险、少爷悄声告诉他自己藏钱的地方,他扯开思绪不敢再想。可别的思绪,就是少爷醉得雾蒙蒙的眼,递到嘴边的饼;少爷手搭在他肩上毫不设防地靠着;少爷窝在沙发里握了他的手说:傲天我喜欢你。 

  那声“越界”哪是说给少爷听的。

  奈何妄念过重,一开始乱了心曲,便再自缚不住。

  他白日里看着少爷像个没事人一样与他说话,行动如常,只是更大胆了些。坦诚得很,简直是把自己的一腔真心剖开了奉上。傲天如若不要,他就任这捧东西零落成泥,也不纠缠。看了三日,龙傲天只觉得再多一眼,他就能不管不顾地接下这份情谊。他暗地里妄念许久,如今倒是触手可及。

  明日就是尘埃落定的日子。龙傲天分明是一锤定音的人,但他倒是惶恐得像个孩子,不敢入睡。他和少爷,无论感情怎么变,永远都该是少爷占上风的。

  连着熬了整三日,铁打的人也得歇菜。龙傲天后半夜实在没撑住,陷入了沉睡。困意并不能让人睡得安稳,不多时龙傲天忽地挣扎起来,像是被魇住了。他身后浸了一背的冷汗,在床单上留了个扭动的印记。忽地他抬了手,借着力猛地坐了起来,顶着一额的晶亮,再不能躺下。

  老管家的话又在耳边转:“少爷就是过于良善。”

  龙傲天打开枕边的折伞看了那与天争命的题诗,无声大笑起来。胸膛振动,带着整个上半身都颤抖起来,竟看不出笑还是哭。


  他摇了扇子,靠在床头,枯坐一夜。


  第二日一早,刘波按捺不住,起床就问开了。龙傲天说少爷先用完饭,刘波没辙儿,只能乖乖坐到餐桌边儿上。他是喝一勺羹看一眼人,倒也看不出个子丑寅卯,就是好看。

  最后一口包子咽下去,刘波叫人撤了餐具,自个儿到厅堂中间坐了,微微直了背,道:“好了,你说吧。”

  龙傲天站在逆光处,还是那副好模样。他像第一次来刘府那样微弯了腰,颔首回:“对不起少爷……”

  刚开了头,刘波就塌了身子,摆了手叫他莫要开口。

  

  我知道了,他说。

  看上哪家的姑娘日后尽管提,少爷我送你的宅子和来福的比只大不小。

  你当我戏……算了,你莫要当我戏言。但我日后会收敛,不必在意。

  

  刘波一通话不喘气儿地砸下来,龙傲天张惶地开了口,又再说不出什么话。他说少爷我没有看上的姑娘,少爷我不要另置的宅子,少爷我龙傲天誓死守护你,但这些话此情此景显得又当又立,他明明是求仁得仁。

  他只能说,我知道了,少爷。

  门房就是这时候莽撞地闯了进来,他看着屋里一站一坐的两人止了步,不敢开口。“孙伯,有什么事吗?”刘波开口发问。“是王老板请龙管家府上一叙,车已经停在外头了。”门房答。

  “傲天,”刘波站起身转了脸往卧房走,“你去吧。”

  龙傲天想说不合礼数,怎么能越过少爷单请了自己。

  终只是敛口缄默,出了府门。

  

  一路上龙傲天的心情都不怎么美妙,于是一到王府看了王老板,张口就是一句不尊不敬的“世昌”,王世昌反而笑着迎上来说这么早把你叫来实在是叨扰,只是确实有贵人要见你。三两步把人带到前厅,堂上已经有了个军服备整的身影端坐着。

  是那劳什子的沈军长。偏得奇怪,嫁女儿不自个儿和姑爷谈,要多方人来试试底;真身上阵第一个见的是未来姑爷的管家。

  沈军长倒没提什么嫁娶之事,只问租界那事他们有什么法子,能调动什么资源;又问了些生意上的事情,再后头就扯到了刘波身上。龙傲天对第一个问只说少爷自有思量,又说谈生意的事情当然要和少爷说,最后直接不客气道少爷私事,外人怎可随意置喙。总之就一问三不知,就算知道也不是能随意与外人说的谈资。

  王世昌在一旁插不进话,只觉得场景异常相熟。龙傲天初时谈生意的手段和这简直是异曲同工之妙。王世昌自觉自个儿也算个奇人,不觉冒犯只觉得有趣,后来与刘氏主仆相交下来只觉得果然没错,但不知道沈军长是不是他这样的妙人儿啊!

  好在坐上这位子的人,不管心里头怎么想,面儿上总是很能装的。他没得什么消息,倒是夸了龙傲天一声忠心。

  送走了大佛,王世昌回头看厅里气定神闲的龙傲天,只觉得刘波一个没背景的少爷养个这么能耐的管家也不容易。他和人谈了几句,又道:“沈小姐应该已经到刘府了,她留过洋的,不听什么父母之命,非得要自己见见。”龙傲天问他们怎么就选上了少爷,王世昌便说沈军长那一脉的和租界那边一直不对付,这回知道欧阳栽了跟头,洋人也栽了跟头,俩还跌在一个坑里,就起了心思。龙傲天说:“他们这般,没想问过少爷的意见?”王世昌说这不是让闺女去相看了吗。龙傲天就不说话了。

  王世昌把人送到门口,龙傲天才又开口道:“少爷若是不想娶,那便不能娶。”王世昌在心里腹诽:你他妈冲我放什么狠话,又不是我嫁。他面儿上问:“你们租界那边有法子了?”龙傲天说初具雏形。之后任由王老板怎么问都不肯多说一个字儿了。


  

八.

  龙傲天进刘府正正巧和一阵香风撞上。沈小姐穿了身白洋纱旗袍,滚一道碧色的边,外头还罩了件水雾散花浅粉色袄子;头发很时兴地烫了卷,盘成鬟燕尾式的模样,前额的刘海也带了些波浪痕迹,斜梳在一边儿。项上简简单单挂了串珍珠链子,再无旁的装饰。

  端的是人间富贵花。

  龙傲天见他家少爷在后头送客,没让道,抢先过去站到了刘波身后。沈小姐温温柔柔地笑了,说早听闻刘府管家大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龙傲天对这种话自然是充耳不闻的,刘波娴熟地接过话茬说谬赞谬赞。沈小姐在院子里站定了,说要是觉得合适,定个订婚的日子,只是之前要提前来沈公馆一趟。

  龙傲天说少爷,谁也逼不了您。租界那边我已有眉目。

  刘波说好,看素约和沈叔叔何时得空,差信儿来便是。

  两句话撞在一起,无端生出一股滑稽。


  沈素约笑开了,用坠着玉的锦缎折扇遮了嘴,说刘少爷的管家好生有趣,要借刘波的人说说话。

  早在刘波叫了沈素约名字龙傲天就觉得荒谬,少爷对人何时这般快的熟稔,他只觉得少爷忧心生意,便等不及地说有了眉目。再听这一句,只觉得这大小姐过分浮躁,便道:“不好意思,我对你过敏。”

  听上去像个不成样的借口,刘波却知道有几分真,龙傲天的确对女子的脂粉味过敏的,但他把泛指换成特指,多了些冒犯。沈素约没接,只摇了扇子站在原地等;龙傲天也不开口,只站在他少爷身后。刘波夹在中间深感里外不是人。他环顾一圈着实没人救场,于是硬着头皮道:“沈小姐有话不妨在这里说?”沈素约笑着说我又不会吃人,刘少爷怎的这么紧张。

  龙傲天见刘波的窘状,前移一步道:“沈小姐借一步说话罢。”

  刘波就又把人带回前厅,留两人在屋内,自己合了房门退出去。

  屋内沈素约合了扇,径自在客位坐下了,她道:“龙管家手段不凡本领通天,不知道办婚宴的水准如何?”  

  “但凭少爷吩咐。”  

  “护主的奴才。”沈素约拿了还未撤的茶抿了一口,叹这茶选得是真好,末了又说真是羡慕刘波有这么个管家。龙傲天离了她八丈远,还是觉得喉咙间传来一阵痒意。他忍了不适,打断沈素约的话说沈家莫要逼迫少爷,租界一事当不成婚契。沈素约说嫁娶一事都是女方怕吃亏,何况瞧你家少爷那样儿是不情愿的吗?

  她起身靠近了龙傲天,后者便发出声惊天动地的咳。沈素约往远退开,稀罕道:“你还真是过敏。”又缀了声抱歉。她又接着说,女子于情一事总归比男的敏感。

  “你对你们家少爷,是什么心思?”

  龙傲天被钉在原地,再动弹不能。


  他想起王世昌的话。女子大多还是嘴软的;王世昌这种混圆了生意场的,会举重若轻地打哈哈,也会指着一针见血地戳心窝子。

  今儿早些他就挂了副菩萨笑,问龙傲天是什么心思。说刘家这回怎么选和他关系莫大,即使这般私事他也不能不问。

  龙傲天脑子里是刘波提前收拾的银两,他几乎日日跟随,自然知道刘波是打算实在不行直接转了生意走的。刘波因着心尖儿上的真心不想卖自个儿,又不能直接散了刘氏铺子让一堆人没有饭吃,在他能力范围给了最好的后路。

  刘波还问龙傲天,要是月月没工钱了,要不要和他一起走。

  他当时能毫不犹豫地说跟随少爷,这会儿对着王老板的问就再说不出什么。

  王世昌还是挂着笑,轻轻巧巧地问:

  “你是要做妾吗?”


  龙傲天气血上涌,手在案几底下攥成了拳头,穿堂风呼啸,只觉得是从心窝子里透过去,浸骨凉。

  王世昌还在笑。

  龙傲天忽地卸了力,惨笑一声:“你在激我。”

  “是,生意人嘛,胆子该大的时候得大。”王世昌颇有兴致地自我调侃。他倒掉凉的茶,亲自重新倒得八分满递过去。龙傲天接了过来,放在一边。他说,既然王老板好兴致,那我便给你讲个故事。

  有对主仆情深,奈何惹了小人。对方便差了百余兄弟,出其不意围逼停了主子的车。事发突然,主仆二人措手不及。仆从带着主子下了车,护人到了条巷子。巷子是条死路,但甚在狭小,对方人数的优势被削弱,仆从只需守住巷口,主子便可安全无虞。

  “一夫当关,”王世昌叹服道,“是个勇士。然后呢?”

  “他没守住。”龙傲天盖棺定论结束了故事。

  这是他经年的噩梦。

  他总觉得他和少爷,是该有上辈子的。梦里的一切都真实得吓人,他还记得千钧一发之际他护住少爷,少爷却就势换了方向替他挡了一刀。  

  然后他就没有少爷了。

  所以在欧阳带着人围车的时候,灭顶的恐惧立刻淹没了他。但日日夜夜的折磨终究还是有些效果,那梦几乎像是老天爷递给龙傲天的剧本,他烂熟于心,不仅让少爷活,还有了余力反咬一口。

  但过了这坎儿,那噩梦还是时时侵扰。别的细节都模糊了,只有少爷身陨的片段来回倒腾。这种惶恐在少爷脱口而出的喜欢里到了顶峰,定格成绝望。    

  太过了。他本来就该是面盾的,怎么却活成了少爷的项上玉呢。

  太过了。少爷过于良善,待他,过于真心。

  龙傲天这辈子要什么就去拿,唯独这东西,他最想要,最不敢要。他离伸手最近的一次,便是刘波给的最后通牒前日晚上。他原想着,明日就对少爷坦诚了吧。  

  差一点,得意忘形。

  

  王世昌呷了口茶,说果然龙傲天这样的人讲故事就无甚花好月圆可言。又说,看在故事的份儿上,以后龙傲天有事,他便帮一次。

  “不耽误我自个儿的前提下。”

  不愧生意人,精明得很。 

  他龙傲天今天被诘问了两遍,眼前这沈家小姐,还在问第三遍。龙傲天再无他言,开了门只管出去,在门边又停下了,丢了句:

  “沈小姐放心。”


  

九.

  租界那头的事用龙傲天的手段解决得滴水不漏,他还顺道把欧阳给绑了带着新仇旧恨一块儿处理全乎了。刘波问起欧阳的事,他道:“放心吧少爷。”刘波沉吟半晌,便再没问起过。  

  他知道,管家是不想让他沾血。 

  现在的刘家算是成了个传奇,生意场上人人都晓得。不多时又传出来沈刘两家定亲的消息,刘家算是彻彻底底在上海滩站稳了脚跟。

  定下日子那晚龙傲天问刘波:“少爷是真心想娶吗?”自三日之约后刘波果真就像他说的那样时时收敛,对之前的话绝口不提。听了这句问,到底是忍不住了,道:“傲天,你该比我知道。”

  我那点儿真心都给谁了。

  刘波看着龙傲天泄露的点滴无措,到底是把后半句话吞下了肚。他叹了声说:“傲天啊,我有时候真在想,我弄不懂你啊。你待我太用心啦,谁都忍不住的。”龙傲天忙回道:“是少爷待人好。”

  “少爷对我,太好了。”

  刘波笑了笑,说这也不是我能忍住的啊。又打趣说,情路断了,别的情也在。怕是要好一辈子了。

  大大方方拿出来说,刘波想。对的,就该这样。

  龙傲天回说谢少爷厚爱,又说要点宴客名单。

  刘波便摆手让他去了。

  

  龙傲天在案台上填着邀请函,那句“怕是要好一辈子”扰得他心绪不宁,接连错了好几笔。他要护着少爷,但少爷不让,非但不让,还为他以身犯险。

  这万万不可。

  龙傲天知道刘波的随缘都是表面的,骨子里是个很执拗的人,连家仇这种事情都能藏。他是从老管家那儿得了刘父托孤的书信;他原也以为少爷不知情的。后来知道,是能藏事儿。所以他不敢轻浮了良心去赌说少爷这份深情厚谊总会慢慢消散。

  他怎么敢做了少爷的软肋。

  这像是个死局。

  磕磕绊绊写完了请柬,龙傲天又拿了纸去写这个月老管家的信。他用松快的口吻编了些奇闻异事,想着王世昌说他不会讲故事,龙傲天便又细细读来,觉得尚可。

  末了脱衣上床,阖了眼全是那句“怕是要好一辈子”,接了血色的雾。他再躺不住。

  如何也是要护好少爷的。他想。

  于是他披了衣服坐回案前,又拿了纸笔,另起一封信。

  

  龙傲天不愧是谁都赞上一声的管家,他说婚宴但凭少爷吩咐,刘波就说你看着来。看似大权下放,实则偷懒惫怠。

  但龙傲天把事情办得一如既往的漂亮。

  少爷第一次换下了长衫着了西服,圆框的眼镜也换成了细边的热门款式,据说是沈小姐亲自选的。

  刘波平日里身边总跟着个龙傲天,因此不显身形。今日身边的人换成了小鸟依人的女子,倒显出他的身量,衣服的版型划出腰线,衬着整个人身高腿长,好一位才俊青年。前来祝贺的李川笑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刘波怎的还能看上去这么精神,言罢便被沈素约口齿伶俐地驳回去,硬生生喝了三杯酒赔罪。

  刘波在一旁当个人形的架子,让八面玲珑的沈小姐带着他到处应酬。他神游天外,整个人飘飘忽忽的,落不到地上。宴席散了,他又站门边一位位送走了各路宾客,沈素约放了挽着他的手,说累死了。

  刘波深以为然。

  沈素约又问新婚夜不知刘少爷安排了哪间屋子洞房花烛夜。刘波让她自个儿选。沈素约便道刘少爷大手笔。两个人就一西一东地散了,各自往隔了最远的两间房走。  

  刘波走得很急,他在宴上恍惚着没想事儿,刚送走了人才发觉自己已经好几个时辰没看到管家了。不知为何,心中咄咄。还未进房门,小厮带了两封信,说是老管家又来信了。

  刘波接过来拆了。第一封里说的是自己回了鞍山,路过刘府在的那条街,问少爷记不记得之前最喜欢买的那家热糕。然后又和往常一样聊了聊路上的事儿。末尾的“望您安好”变成了“闻您喜讯,祝少爷和少夫人平安喜乐。”

  平安喜乐?这是祝婚的词儿吗。刘波心中忿闷,又拆了另一封来看,一腔忿闷就凝成了冰。

  他未看清内容,已然看到落款:

  龙傲天。

  刘波抓着信问小厮管家人呢,对方说不知道。他先是跑到府门口去张望,门口熙熙攘攘的人,没有那修竹似的影。刘波又跌跌撞撞地往龙傲天的房里跑,不出所料的无人。床边正对的桌上放着那把折扇,摞了账本,人像是没走,只是出去转了转。

  什么都在。

  只是人不在了。

  刘波失了力,跌坐在地上,到底还是打开了那封皱巴的信看。

  信中字字句句都是一如既往的妥帖。说什么早就有出去走走的想法,如今刘家生意兴隆,少爷生活安稳,想来是最好的时候了。又说过几日有新管家来,若是少爷不满意只管打发了他去。再有就是说少爷放灯罩里的钱他取了出来放自己枕头下面,少爷只管去拿;其他没用的东西,丢掉就算了。

  条条后路都有,通篇却不提一字少爷真心。

  信的末尾说,祝少爷,平安喜乐。



十.

  新来的管家做事情很伶俐,刘波自然留了人。

  刘家的少奶奶一个月后暴毙,连席也未办,沈军爷发话说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值得操办;刘家少爷悲痛过度,只顾抱着亡妻的灵位,也无精力去办;各路的人只知道刘波还是沈家的姑爷,哪里管嫁过去的人怎么了。这件事竟然悄无声息地过了。

  刘波被邀到沈府谈话,用悲痛欲绝的未亡人形象得体地一问三不知,装作没看到对方话里的支吾。想必对方对自家女儿的事猜着了七七八八,还放了码头表面安慰实则歉意。

  谈完话,刘波精疲力尽地回了府。想着沈素约那丫头只管和心上人私奔,哪里管他的死活。管家端上来一盘海城馅饼,刘波咬了一口,顿时坐起了身。

  “他回来了?”

  “是龙管家教过在下,说是您喜欢。”

  刘波又恹恹地萎顿下去,摆了手让人退下。管家递上封信,说是这个月老管家的信又来了。

  刘波接过来,回房去拆了自己细细看一遍,还是照旧锁在床头木匣子里。木匣子边上放了把折扇。

  匣子里的信开始多起来,除了老管家的,还有龙傲天的。刘波一股脑儿地放进去,锁好。

  外头是个朗夜,月光洒得太莽撞了;刘波看着,又想起鞍山的月亮。

  龙傲天不是因为他的婚宴才走的,刘波清楚。也不是他莽莽撞撞的过界。

  刘波到现在也说不清,为什么非走不可。

  

  龙傲天送了信和饼去刘府,悄悄在一旁看了少爷。瘦了些许但精气神不错,外头穿的是元宵夜喝酒他送去的袄子。少爷很快就进府了,他却看了许久,站得腿发酸,才又过了条街,回了房。

  王世昌坐堂里等他。

  王老板一副奸商模样后头是不务正业地掺和人家的事,找离刘府这么近的房子还是他帮了忙。龙傲天道:“王老板,你说欠我个忙,我今日便用了。”王世昌想自个儿帮的还只一件吗,但转念又想不差这一件,就回道:“你说。”龙傲天说:“你且帮我看顾一下少爷吧。”

  王世昌得了这话,难得半天没言语。好久他才问,要走了?

  要走了,龙傲天回。

  王世昌便让他好好保重。末了又说,好。


  刘波再接到龙傲天的信,已经过了半年。中间陆陆续续接到了老管家说书式的信件,现下这一封,他原本也以为是的。拆了信,就是不一样的苍飒字体,后头落款龙傲天。龙管家的信还是很简洁,但刘波翻来覆去看了数次,似才弄懂究竟是何意:


少爷亲启

  我近日回了鞍山,路过刘府那条街。您从前常言的学堂被拆了做了司令部,整条街都七七八八地零散,连卖热糕的铺子也不见了。我问旁人,他们都说人已经四散了,哪里会在这种地方呆着。信我是出了省寄来的,鞍山已经没有邮工,全部撤回关内去了。    

  我之前走在街上,只觉得陌生。少爷总说想回来看看,您要是回来,估计也是认不出来的。现在的鞍山已经不是以前的样子了。

  

  少爷,寄了这封信我便打算再出关去,日后可能无法再时时寄信来了。鞍山虽然不似从前,但人好像又是一样的。我总想着和他们一道,再把少爷的鞍山挣回来。  

  之前认识的抗日军的人给我试了试他们的军服,我穿上竟然也显得很精神。我自己是觉得合适的,便让人拍了张照片,随信附来,少爷见笑。

  

  少爷放心,待您回来,鞍山就又是那个鞍山了。


                                      龙傲天

                                      1937.3.21

  

  信封口滑出一张照片,刘波接了,细细端详。是幅全身像。上头的人似乎没什么变化,还是板正的身形,那军绿的衣服衬得干脆利落,严肃地盯着镜头,唇角还微抿着。金丝眼镜倒是去了,放在胸前口袋里头,露出了双黝黑的眸。

  刘波第一次看清那双眼睛,澄澈、坚定。透了镜头看过来,竟像是在看着什么信仰,让人心头一悸。

  他看了半晌,还是忍不住轻呵一声:“胡闹!”

  四下无人,这音炸响,惊了一室的静默。


  过了月余,王世昌亲自来了刘府,问:“最近刘少爷这动向,是要做什么?”刘波说这边打算卖了生意,您要是不愿之后再续合作,现在断了也无事。王世昌笑问:“刘少爷是不是得了什么风声,怎的也要变卖家产逃难去了?现在哪里可都没有上海安全。”刘波答道:“只是想回去看看。”王世昌稀奇道:“怎么还真有人往那乱的地方走,不怕丢了命吗?”刘波倒是实诚地回了说怕。

  王世昌大笑说你倒是诚实,又说:“我本该是拦住你的。但你心意已决,那咱们便做最后一笔生意。”随后便出了个合理公正童叟无欺的价盘走了刘波的全部营生。

  说是合理公正,实际已经过于优待了。世道不太平,生意难做,更别说脱手。

  刘波道了谢,解散了刘家众人,送走了前来要随他一起的来福,说你已经有家啦,就好好呆着吧。

  入夜他收拾了东西,一个人坐在厅堂上。上一回来上海,有老管家和来福,这一回回去,倒是孤身一人。

  我也该自己走了。他想。



十一.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

  暴风雨的前奏终于结束,烽烟与战火开始大规模地灼烧这片土地。全国交通通信逐渐瘫痪,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大有人在。逢此乱世,寻人简直痴心妄想,多的是生离死别;这般戏码处处见,竟然只觉得寻常。

  八年鏖战后又是四年,这片土地才终得喘息,蓄势待发着新生。

  历史的车轮在往前,十二年,不过是沧海一粟,不值一提。用这么些年拨乱反正,剜脓刮肉,得一个簇新的未来,没人能说不值得。落到个人的头上,到底还是唏嘘。

  一个人,有几个十二年。

  1950年9月13日。入秋了。

  鞍山今年的天气怪,比往年要暖和许多。之前被拆得七零八碎的街道又修起来了,总有人陆陆续续地从关内回来,又开上了各种铺面。

  一家卖热糕的店铺后头就是住的屋子,屋内陈设简朴,但收拾得也干净。中间儿的摇椅上旁放了张桌子,上头摆了个开盖的木匣子。

  一人躺在摇椅上,手上拿着张照片。他看了半晌,又放了贴心口的衣服内兜里,从木匣子里的信里抽出最底下的一封最新的。说是最新,四周边儿上已经生了毛喇,浓重的墨色也开始泛了灰。上头落了“1937.3.21”的款。

  躺椅上的人又翻来覆去的把这些信倒腾地看了一遍,叹了声气:

  “你要回来,如今可再不能叫我少爷啦。”

  声音悠悠荡荡地和铺子里热糕的甜香气叠了起来,被午后的秋风一卷,散了干净。

                                                                    End  


外 纵使相逢应不识

   

  我叫龙傲天,是刘府的管家。

  看了我名字就知道,我活得很命运多舛。但那都是遇到少爷前了。恩恩怨怨,说不清楚。我母亲本是真心爱着她嫁的男人,奈何一生一世一双人着实过于话本了,对方活得很现实。于是母亲就带了我,从皇城根儿底下到了鞍山。

  她是个富养的小姐,若不是因为世道突变,外祖他们没落了、死了,她也不至“沦落至此”。刚到鞍山时她还总这么提,到后头就不说了,饭也渐渐做得好吃起来。

  但我说了,日子总是命运多舛的。母亲虽然不再是什么小姐,但又偏承了小姐的病,身子骨常年都是虚的,郎中说是早些年亏了身体。

  那个冬天挺冷的。

  她终究没熬过去。

  没什么钱,只能不孝,一席草席裹了她,找了个夜晚偷偷埋了。

  我种了棵树在那儿。

  我那时候还小,去做工别人也不收,每天都觉得我该和我娘一起走了。再后头我连那个四面漏风的屋子也不回了,和一些乞儿睡在无人的寺庙里头。

  他们问我明日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去抢食。

  我说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有家的。

  他们可能嫉妒我有家吧,当夜就不让我再进庙里了。

  这个冬天真的太冷了。我觉得我有点扛不住。

  但我又扛了一周多。扛到刘府开仓发粮了。后头别的富商也就跟着发吃的,我日子就好过了很多。

  第一次去领粮食,我说有没有饼啊,我不要米,我家生不了火。那天放粮的铺子旁边站了个小少爷,他听了这话就叫我等着别走。

  我没想听话的,但实在是饿得走不动。

  他过了好久才出来,提了个木盒子,歪着道走过来。又拉着我坐到了棚子里,找了避风的地儿。

  小少爷打开盒子,两个碗。一碗是冒尖儿的饭,一碗是肉。

  我循着母亲的教导,先说了谢谢,就等不及地吃了。他让我慢点儿,说你明天来我再给你。

  我说不用了,我有力气了,明天可以去干活。

  他说那你来我府上干活呗。

  我说过来做什么啊。我力气还可以,别的不会的可以学。

  他说你就,帮我写夫子留的作业吧,写完我就和你一起玩。  

  我不会写作业,所以我就没去。  

  我第二天悄悄去学堂外听了些,不懂。我不敢给小少爷写作业,因为他们的夫子好像很凶。万一错了,他是要挨手板的。

  再后来我就跟着人一路到了上海。


  和我一道去的是个宫里出来的太监,他说他是后来受了阉刑。又说他也不后悔。后来他又问我要不要学字,我想起来学堂里的夫子。我问他会不会打我手板心。

  他笑了,又立刻板着脸说我要是不认真就会。说完自己又憋不住地笑。

  我就知道他是唬我的。

  再后来他也走了,这时我有了些钱,便好好把他下了葬。刻墓碑的问我怎么刻,我想了半晌,才说不用刻了。

  后来我在他坟头栽了棵树。


  之后没人再带着我走,我便到处去做事。因为什么都干,所以什么都会了。

  我刚辞去烟馆的工作,恰恰好听说上海新来了个刘家在招管家,我就去了。

  只一眼,我就知道,是那个小少爷。

  少爷还是没怎么变,我后头了解到刘府的巨变,说老爷夫人接连身亡,少爷便遣了仆人,带了个贴身小厮,来了上海。

  因为从头开始,所以愈发艰难。但我和少爷一起,总还是慢慢把刘家做起来了。甚至动了旁人的利。

  他们让人逼停了我们的车。

  少爷未见过这等危险,但还是让我先跑去叫人,我没应。我是说过,我这条命就是舍在少爷前头的。

  我站在巷子门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少爷在我身后安安全全,只要我守住,少爷就能活。  

  我没守住。 


  刀砍上去了,血流了一地,行凶的人都他妈散了,巡警来了。

  少爷还抓着我衣襟说,我没事他很开心。


  之后的数年,我都想方设法地血债血偿。先是要欧阳家破,之后才叫他人亡。等欧阳这条命终于到了手,我便回了鞍山。少爷说他要落叶归根,我便把他的骨灰葬了回去。

  我在坟头,欲要下去陪了少爷。

  但我说过,我的命很玄乎。老天爷不要我死,它偏生给了我次重来的机会。

  我半辈子都在与天争命,这回它倒是开了次眼。

  直到我看了自己的模样,才知道这是老天眯缝着眼看我笑话。

  我华发满头,少爷青春年少。

  

  但我还是要陪他的。


  回来的每一天我都能感觉离死更近,但我还是想撑着让少爷过了死劫。

  于是我去鞍山的刘府当了管家。

  少爷有个好爹,要让少爷叫我老师。我当然受不起,少爷又叫我叔。

  落地惊雷,我才觉得镜子里的人是正在腐朽的生命。残酷的对比终究成了明晃晃的刀,我听不得。

  还是叫老天爷看了笑话。

  更让我惶恐的在后面。少爷的爹还是出事了,以不一样的方式,但在同样的时间段。刘府的巨变还是在一夕之间来了。  

  我似乎没能改变什么么。

  我怕我真的没能改变什么。  

  再后来少爷便让我歇下来,我也日日觉得力不从心。人死前是有预感的。我还是试图去找个出路,不然我闭不上眼。

  直到我看到了我自己。

  我说,要不要来刘府做管家。他不置可否。我自然是了解自己的,便偷偷带他去看了眼少爷,他果然应了。

  之后我便带着他出去,单独教导。闲暇时候我们也聊几句。我发现我自个儿是真气人。

  我没让他知道我是个走岔路的鬼魂,他倒是给我说了那场经年的噩梦。我没告诉他,那不是梦。从平日接触里以我的思量,他是有些猜测的,但他很聪明,从来不问,我也就乐得不说。

  我觉得,他能成为出路。准确来说,我只觉得我能成为出路。

  我是他,我自然知道他遇上少爷会如何,不过就是我和上辈子的少爷的模样。但他万不能和我一样,走错了路。错路是要用命去填的。

  我便时常提醒他,说少爷过于良善。

  他现在懵懵懂懂,但日后总有会懂的时候。

  再后来,我觉得和天争来的命快用完了,后来的命数我尽力做了安排,却也看不到了。

  虽然冥冥之中我知道我要是死了,少爷和我有关的记忆会渐渐模糊。他不会认出新来的管家和老管家有几分相似,不会吃出来新来的管家做的馅饼和老管家一个味儿,我会成为他记忆里的一个空洞的符号。

  但是我还是不想这么急促地骤然退出他的生命,让他无所适从。于是就写了数封信交给年轻的我,还让他学我的字。

  我说过,他很聪明。他一看就懂我的意思。

  后来的事我就不再管了。这辈子我也没占着龙傲天的名字,这是他们的故事了。


  我是自愿入了歧途,渺渺人间我无归处,万丈地府也不留我。

  但我还是想去找我的少爷。

全文完

二零二二.立冬.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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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郭 | 陈鲁】多情种

军师联盟 与 觉醒年代 的联动


一个用手机做的摸鱼作品

很粗糙

今晚我做为一个曹郭嗑药鸡已经嗑昏头了

我必须要摸鱼🥰🥰🥰

求求于和伟和曹磊再合作个现代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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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迫害曹老板NO.5之曹郭

话说用这个BGM摸鱼剪视频应该不会被请去喝茶吧,我也没有对先辈们不好的意思,就单纯觉得BGM和画面很配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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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海沉星

【五黑框】今年不打孩子(一)

#又要过年了

#本人江南半黑半粉,骂他可以,不要骂的太难听了

#各种吐槽

来看看吧!

江南今何在,今年不打孩子(上)

江南简直要被气疯,他卸载了微博,又不解气的把手机也摔了,疯狂的消息提醒声才终于安静下来。

又要过年了,窗外寒风呼啸,衬的房间内格外寂静。

这一晃,已经多少个年头了。

他以为自己早就脱离了那段不理智的青春岁月,可一旦遇到那个人,暴怒和感情用事就会如影随形,将他从冷静的制高点上拖下来,跌落幼稚的泥潭。

跟一个人在网上小学生般对骂十几年,哪怕是青春期的他,也会觉得这事很傻逼,可他偏偏就这么做了,甚至乐此不疲。

他就是个傻逼。

江南捂了把脸,叹了口气。

可现在不...

#又要过年了

#本人江南半黑半粉,骂他可以,不要骂的太难听了

#各种吐槽

来看看吧!

江南今何在,今年不打孩子(上)

江南简直要被气疯,他卸载了微博,又不解气的把手机也摔了,疯狂的消息提醒声才终于安静下来。

又要过年了,窗外寒风呼啸,衬的房间内格外寂静。

这一晃,已经多少个年头了。

他以为自己早就脱离了那段不理智的青春岁月,可一旦遇到那个人,暴怒和感情用事就会如影随形,将他从冷静的制高点上拖下来,跌落幼稚的泥潭。

跟一个人在网上小学生般对骂十几年,哪怕是青春期的他,也会觉得这事很傻逼,可他偏偏就这么做了,甚至乐此不疲。

他就是个傻逼。

江南捂了把脸,叹了口气。

可现在不是谁傻逼这么简单,这事弄大了。

这一切,其实从昨天说起就可以。

江南有个饭局,不过就是几个朋友聚个餐而已,刚巧,一个朋友才上高中的侄女也来玩了,长的漂亮,人又可爱,挺招人喜欢的。

当姑娘说自己是龙五的粉丝时,大家都笑了,江南喝了酒,也不知怎么想的,主动给这姑娘看自己手机里备份的存稿。

他只是个寂寞的作者罢了。

后来的事,他喝到断片,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自己被扶出去的时候,恍惚看见了个熟人。

江南是被手机的振动生生振醒的,他看着手机里数十个未接电话和无数个从各个软件发来的信息,还以为今何在在微博上跟他表白了。

刚解开锁屏,唐缺一个电话就砸在了他脸上,带着一股不详的预感,江南接通了电话。

天啊你接了?!你终于接啦!杨兄,你太可以了!

江南手一抖,挂了电话。

不会吧,难道龙族电影也扑街了???

他打开了微博。

曾有人戏称,这是历史性的时刻,江南打开的不只是新世界的大门,更是九州门第十一季的辉煌开端,这不仅是二人关系的转折点,更是冒学家们津津乐道足以载入史册的伟大瞬间。

只见首页的第一条微博,赫然是一段深情的告白

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再年轻,也不再是那个为了吸引女同学注意而扯她头发的小伙子了。那些斗志昂扬,似乎都随着时光而流逝了。

你曾问我,还记不记得三年前我说过什么,我当然记得,可我已经无能为力。

但你不一样,你一直有斗志,你一直正义,光芒,宛若太阳,至于我,如你所说,我寂寞,阴暗,只能在角落里注视你,而直视太阳对眼睛来说,是很痛的。

可是一个人,又该如何舍弃阳光,就只好恶狠狠的瞪视他。

于是像我这样的人,被喜欢光的葵花鄙夷,被喜欢暗的罂粟唾弃,就连太阳,也对我深深失望了。

可我仍会直视阳光。正如我对于我们之间,一直不肯放手。

我一直知道,这么多年你对我怨念颇深,但如果我说,我当初离开,是我们更好的未来,你会信我吗?如果我说,我在网上跟你吵的不可开交,只是希望你不会忘了我,你会信我吗?如果我说,风情万种我听了无数遍,连歌词都倒背如流,你会信我吗?

问出这种幼稚的话,我已经做好了被骂的准备,但我仍然,希望这份心意能够传达给你。

@今何在

江南:…???

看到那一夜之间十万的转发和那鲜明的江南两个字,真主陷入了沉默。

君君君君夜夜

【莫强求/口条】啥他妈逼的爱情不爱情(02)

李一一哆嗦着把骰子放回口袋,强装镇定的往刘启那边挪了挪。

“那个,户口啊……” 李技术员拍了拍大魔王的肩,“想开点,生活没有过不去的坎。”

这话说的,字里行间都带着怜悯。

刘启一脸懵逼。

啥过得去过不去的,哥连木星都敢炸,那以后遇啥可不得都是人挡杀人佛挡炸佛。

一车人都在往这看,多的李长条也不方便说,只能加重力道又拍了拍刘启。

往后路还长着呢,搁这说什么大话?

如今是有ai要泡你爸啊…...

李长条那灼灼目光,看得刘户口后背一紧。

到达北京地下城的时候,刚好赶上饭点。


户口家地方小,刘中校刚分的房子没来得及整理,里头没啥食材,一伙人只能收拾收拾,组团去街边撸串。


这个年头大家什么都缺,最不缺的就是适应大...

李一一哆嗦着把骰子放回口袋,强装镇定的往刘启那边挪了挪。

“那个,户口啊……” 李技术员拍了拍大魔王的肩,“想开点,生活没有过不去的坎。”

这话说的,字里行间都带着怜悯。

刘启一脸懵逼。

啥过得去过不去的,哥连木星都敢炸,那以后遇啥可不得都是人挡杀人佛挡炸佛。

一车人都在往这看,多的李长条也不方便说,只能加重力道又拍了拍刘启。

往后路还长着呢,搁这说什么大话?

如今是有ai要泡你爸啊…...

李长条那灼灼目光,看得刘户口后背一紧。

到达北京地下城的时候,刚好赶上饭点。


户口家地方小,刘中校刚分的房子没来得及整理,里头没啥食材,一伙人只能收拾收拾,组团去街边撸串。


这个年头大家什么都缺,最不缺的就是适应大灾小灾的能力,前不久地下城塌了一半,眨眼间又给重建回来,烤串摊还摆在老地方,热气混着油和辣蹿地老远,直勾着馋虫往这跑。

烤串配酒,快活三宿。

一群人刚开始那点拘束,在三两黄汤下肚之后,全泡得影都不剩。

刘启喝高了,一会拎着酒瓶子要和刘培强干架,一会又抱着亲爹嗷嗷直哭。

十几年没见过儿子的中校同志给唬得一愣一愣的。

“你哥这人还挺魔幻。” 李长条扯扯韩朵朵,又指了指刘启,“我要是敢这么对我爹,腿都要被打折。”

在座的都是成年人,连李长条这种白斩鸡都能喝两杯。

校中一霸韩朵朵本想学着吹上两瓶,但被一群遵纪守法部队人盯着,小妮子只能无奈拿起汽水。

“他就这样。” 朵朵吸着冰镇汽水,也在位子上看好戏。

她跟着户口长大,当然知道她哥什么德行,他这人大部分时候都挺洒脱,唯独对他亲爹别扭。

这十几年的别扭藏在心里,不借着酒,怕是这辈子都发泄不出来。

哭也哭过了,嚎也嚎过了,刘培强把儿子往座位上一放,想着再来几杯,没想到摊主用来放歌的音响忽然间丢了声。

“刘培强中校,检测到您体内酒精含量已超标,为了您的健康,请您停止饮酒。”

等那老古董再响起来的时候,声音已经换了人。

“刘培强中校,检测到您体内酒精含量已超标,为了您的健康,请您停止饮酒。”

这声大家都熟,前不久还在车上听过。

你说moss这么牛逼一人工智能,干啥不好,怎么成天想着黑人家设备?

“谁啊?谁刘培强啊?你喝你的弄我音响干什么啊?”摊主大爷一巴掌拍歪音响,冲用餐区那头咆哮。

刘中校尴尬的放下酒杯,装作无事发生。

他身上那块内置芯片还连着moss的主机,健康指数都明明白白摆在上头。

酒是没法再喝了,大伙又就着零嘴聊了会天,眼瞅着时间差不多,一群人便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周倩长条他们往军用休整点走。


Tim跟着走了一半,发现自个不在编,又折回来顺走刘户口的钥匙,改去蹭他家床位。


朵朵自然是跟着刘氏父子回到新家,等他们合力将醉鬼收拾好后,时候也不早了,中学生明天得去学校报道,只能先上楼休息。

客厅里只剩下刘中校一个人对着电子屏发呆。

服役太久,回到地球上还是有些不太适应,总觉得拉开帘子,外头就是老大一颗木星。

这感觉其实不太好,瘆得慌。

“moss, 帮我找部电影或者连续剧。” 这话刚出口,刘中校就清醒了。

得,忘了对moss的指挥权限已被上级回收。

简单来说,就是moss可以找他,他不能够找回去,退役军人就是这么苦逼,得随时在家待命。

下一秒,眼前的电子屏进入播放模式。

刘培强惊了。

不是?moss你好歹一国家级ai,连家用播放器都黑?

“刘培强中校,moss已为您选择合适影片。” moss声音这次来自播放器自带的音响,“请您尽情欣赏。”

“moss,谢谢。”

一人一ai打在空间站那会,就是这么个相处模式。

谢谢你好辛苦了,素质三连挂嘴边,刘培强压根就没觉得moss和其他工作人员有什么区别。

大家都是好兄弟。

这话要是让Moss听见,估计又得在芯里说,啥他妈了个逼的兄弟不兄弟。

“只要您有需要,moss随时待命。”  AI的语调一如既往,毫无波澜。

刘培强没再说话。

电子屏幽幽闪着,年代久远的绿幕龙标过后,电影正式开始。

“那个,moss......” 刘培强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能不能别再放这部杀破狼?”

…….

“不,小李飞刀也不行!”


——————————————
沙雕流水日常第二弹

杀破狼和小李飞刀都是吴京的作品hhhhh

Moss的恶趣味之一就是把这些放给刘中校看。

我看我自己.jpg





















猪拢草
又仔细看了一遍这个刘卫党的经典...

又仔细看了一遍这个刘卫党的经典梗,说说我的理解——
卫青的重点是:臣的儿子没功劳,不该被封。但刘彻硬是歪曲了他的重点,强行理解为:有功的校尉们还没封,儿子不该封。于是把跟随卫青的一批人全封了个遍😓
古汉语中的“遂”和“乃”虽然都有“于是,就”的意思,但“遂”是顺意而下的,“乃”是逆原意而为的。此处的“乃”意为刘彻本没有大封校尉之意,在卫青的“固谢”之下,为了不让他再推辞才封的。
强行封侯这种事也只有野猪做得出来了😂

又仔细看了一遍这个刘卫党的经典梗,说说我的理解——
卫青的重点是:臣的儿子没功劳,不该被封。但刘彻硬是歪曲了他的重点,强行理解为:有功的校尉们还没封,儿子不该封。于是把跟随卫青的一批人全封了个遍😓
古汉语中的“遂”和“乃”虽然都有“于是,就”的意思,但“遂”是顺意而下的,“乃”是逆原意而为的。此处的“乃”意为刘彻本没有大封校尉之意,在卫青的“固谢”之下,为了不让他再推辞才封的。
强行封侯这种事也只有野猪做得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