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个人都有不可告人的一面——
这是一个世界各国均暗地里进行激烈情报战的时代。东国(Ostania)与西国(Westalis)的冷战状态已经持续数十年。
“黑之12号”是西国情报局东国对策科“WISE”的一名优秀间谍。为调查威胁东西两国和平的人物——东国国家统一党总裁森鸥外,上级给予了他一个绝密任务。
任务名为:“枭”(Strix)行动。
内容是“一周之内组建家庭,潜入森鸥外儿子就读的名门学校的联谊会”。
于是“黑之12号”扮演成精神科医生保尔·魏尔伦,开始组建家庭。
然而,他的弟弟是个能操纵重力和读心的异能力者,妻子兰波是个杀手。三人利害关系一致,便互相隐瞒身份,开始......
每个人都有不可告人的一面——
这是一个世界各国均暗地里进行激烈情报战的时代。东国(Ostania)与西国(Westalis)的冷战状态已经持续数十年。
“黑之12号”是西国情报局东国对策科“WISE”的一名优秀间谍。为调查威胁东西两国和平的人物——东国国家统一党总裁森鸥外,上级给予了他一个绝密任务。
任务名为:“枭”(Strix)行动。
内容是“一周之内组建家庭,潜入森鸥外儿子就读的名门学校的联谊会”。
于是“黑之12号”扮演成精神科医生保尔·魏尔伦,开始组建家庭。
然而,他的弟弟是个能操纵重力和读心的异能力者,妻子兰波是个杀手。三人利害关系一致,便互相隐瞒身份,开始了共同生活。
世界的和平,就掌握在这意外不断的临时一家人手中。
《文豪过家家》将于2680年13月33日播出,敬请期待
以上纯属唬人,请勿当真
(描改整活)
【知妙/海维】倒带人生
灵感来源于《本杰明·巴顿奇事》
全文2w9,需要多一点点的阅读时间
(不刀,真的,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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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岁那年,艾尔海森第一次见到卡维。
一个浅金色头发的老人,盘腿坐在洒满阳光的谏果绿地毯上,正兴致勃勃地用小木棍和形状奇异的木块搭建一座宫殿。一个装在年迈躯壳里的孩子的灵魂——这是艾尔海森对卡维的第一印象。
“这就是祖母在妙论派的朋友,卡维先生,”柔软而温暖的手贴上男孩的肩膀,将他轻轻往前推了一下,“接下来一周,他将代替我照顾你,你们会相处得很愉快的。”
坐在地上的老人抬起头,盯着...
灵感来源于《本杰明·巴顿奇事》
全文2w9,需要多一点点的阅读时间
(不刀,真的,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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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岁那年,艾尔海森第一次见到卡维。
一个浅金色头发的老人,盘腿坐在洒满阳光的谏果绿地毯上,正兴致勃勃地用小木棍和形状奇异的木块搭建一座宫殿。一个装在年迈躯壳里的孩子的灵魂——这是艾尔海森对卡维的第一印象。
“这就是祖母在妙论派的朋友,卡维先生,”柔软而温暖的手贴上男孩的肩膀,将他轻轻往前推了一下,“接下来一周,他将代替我照顾你,你们会相处得很愉快的。”
坐在地上的老人抬起头,盯着面前的一老一小看了几秒钟,突然以一种不符合他年龄的敏捷动作跳了起来,撞散了自己搭了一半的积木宫殿。“瞧我竟然把客人给忘了!”他略显夸张地大叫一声,绕过积木、沙发腿和漆面彩陶花瓶的包围圈,小步冲进厨房。
“杯子、茶壶、茶叶……噢草神在上,我的方糖罐呢?我明明把它放在……”
艾尔海森转头看着祖母:“其实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祖母笑起来——很难说那笑容里面究竟是尴尬还是宽容更多:“我想,卡维先生或许是能和你对话的那种人。他和《赤王文明消亡年代的镇灵传说》一样有趣。”
“您是说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关于那段历史,很多事情都尚待查证,”祖母笑着摇头,“我相信卡维先生也是如此。”
艾尔海森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这时卡维从厨房出来了,茶杯、茶壶和两碟点心在他手里维持着奇妙的平衡。“来享用下午茶吧!”他很热情地邀请道,“啊,饼干是今早做的,也许有点软了……不过我保证小孩和老人都会喜欢。”
于是他们在餐桌旁落座。桌布是比地毯稍浅的草绿色,边缘绣了一圈粉蓝小花,与客厅墙面上那张枫丹风景画中的似乎是同一种。艾尔海森捏着饼干环视四周,发现整座房子都是这样明丽的装修风格——窗帘是向日葵那样浓烈的明黄色,绿色沙发使人联想起春天柔软的草地,甚至连墙面也泼上了浅浅的水彩,鲜嫩的绿意像常青藤的新叶一般,沿着四壁书架的轮廓、从地板蔓延到天花板,最终绕进一盏盛开的花形吊灯里。
任何奉行实用性准则的成年人都不会称赞这座房子,不论他们有多么羡慕其精美——复杂的纹饰意味着装修时要耗费大量精力,而浅色的墙壁和家具代表没完没了的清洁工作,对于拥有一个或更多精力旺盛的孩子的家庭来说,这简直就是个灾难。
但或许卡维是个例外,艾尔海森心想——他咬了一口饼干,感到树莓极具攻击性的甜味在舌尖炸开——他看上去比我更像个孩子,注重一切感官层面的愉悦,而并不在意这会带来多少实际的麻烦。
卡维全不知面前吃饼干的小孩已经对自己作出了怎样的判断。他正在和桌旁的另一位老人讨论教令院内的事,从不省心的学生说到不省心的同僚,最后开始批判现任大贤者——“这老东西太喜欢折腾下属了,”卡维用搅拌勺把茶杯内壁敲得铛铛响,“等着吧,下次选举没人会给他投票的!”
“不会有下次的,”祖母宽慰道,“他还有两年就退休了。”
卡维看上去仍然不忿。但这时他注意到了艾尔海森悄悄看过来的目光,于是陡然截住了话题:“不说这个了——这不是孩子该听的事情。”
他的眼睛也像个天真的孩子,艾尔海森心想。“但听上去,”他说道——或许是为了表明自己并不应当因年龄被排除在谈话之外,“这位‘令人苦恼的先生’并未对您造成什么实际上的影响。”
卡维放下杯子,夸张地睁大了眼睛:“他怎么可能对我没有影响!好吧,他的行为的确没有涉及‘我’本身,但我的朋友们却经常因他而烦恼,这和我难道没有关联吗?退一步讲,谁能保证我日后不会受到他那些……不可理喻的聪明才智的折磨?”
他与艾尔海森冷静无波的眼睛对视了片刻,意识到这个孩子对他略显强词夺理的解释并不信服,于是苦闷得更加真情实意了:“天哪 ,你这孩子可真是……”
艾尔海森习以为常:“一个怪胎?多谢您的称赞。”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卡维的神色从苦恼转为同情, “有人这么说过你?”
在艾尔海森说出什么更加惊世骇俗的话之前,祖母像按停收音机一样拍了一下他的头顶。“对长者要礼貌一点,亲爱的海瑟姆,”老妇人放下擦手的餐巾,站起身来,“很抱歉,我必须出发了,祝你们这一周相处和睦。”
和睦,而不是愉快——她有些担忧地心想——卡维先生应该不会被这孩子气坏吧?
卡维没有被艾尔海森气坏——至少在最开始几天是这样的。第一天下午的“我是个怪胎”大概给老人造成了相当深刻的心理阴影,使他擅自给这个性格孤僻的孩子脑补了一出“被孤立霸凌”的戏目,因此一言一行都小心翼翼,生怕触碰到对方的什么伤心事。
而与此同时,艾尔海森也敏锐地意识到了卡维与自己之间巨大的不同——尽管以他当时的措辞能力,还无法准确描述这种差异的根源和将引发的后果。但他并未像一开始那样贸然发表什么意见,毕竟辩论和争吵时常会引发更大的争端;而为了避免后续的一系列麻烦事,他通常选择假装自己是一块石头。
于是他们和平地度过了三天。卡维坚决不肯出让自己对厨房的掌控权(“你个头才刚比灶台高一点呢!”),艾尔海森便退而求其次地承包了客厅的卫生工作——具体表现为收拾地毯上的卡维的积木、整理茶几上的卡维的图纸,以及把沙发上的卡维的书放回书柜里。这些工作内容使他对祖母的决定产生了巨大的困惑,毕竟照顾孩子对全须弥的家长们来说都是个难题,而一个连自己都料理不好的人显然做不成这件事。
然而总的来说,他们的生活算得上是悠闲舒适。老人和孩子通常是被排除在“忙碌的社会”之外的群体,因此在温暖的午后,当阳光透过木花窗照进客厅时,他们会从某场无梦的酣眠中醒来,卡维去厨房泡一壶茶,然后开始搭积木或者画设计图;艾尔海森则踮着脚从书柜里抽出一本厚重的精装书,在沙发的角落里一直窝到夜幕降临。
艾尔海森很快意识到,卡维并不是一个甘于寂寞的人。他总在试图弄出一点动静,纸笔摩擦的沙沙声已是常态,小木块城堡被推倒的动静则成为咖啡一类的提神剂;但更多的时候,他会向房间里的另一个人提出各种问题,从海拔一点五米以下的世界问到学龄前儿童的游戏方式,那双红眼睛里的好奇和惊讶都是如此真诚,几乎使他那句搪塞般的“我从没经历过这些”也显得像是一句真话了。
其实艾尔海森看得出卡维是在做什么。倘若再过十年,他或许能对他人施加于己身的一切都如作壁上观,并视情况回应以沉默或嘲讽。但眼下他还只是个十岁的小男孩,早已厌烦了那些充出一副长辈口吻,教育他要合群、要主动社交的大人——仿佛独处者就像离了水的鱼,不出几日就要渴死一般。卡维的动机更单纯也更善良一些,且有意不在他皱眉思索时开口打扰,因此艾尔海森多分给了他一点宽容;但这并不代表他能一直忍耐下去。
转折发生于第四天晚上。卡维抱着一本童话书走进客房,兴致勃勃地要给小孩讲一个睡前故事;而艾尔海森无法用“我困了”做借口拒绝,因为当天午后他睡得太久,醒来时已经过了下午茶的点钟。
“我不是很想听,”最终他妥协了,从枕头下面翻出下午没看完的《赤王古文字考》,“但如果你一定要讲的话,我会把它当成背景音。”
卡维看上去并不太在意。他翻开书,开始声情并茂地朗诵一个蕈兽、兰那罗和纯水精灵一起冒险的故事,以“从前有一片奇幻森林”为开头,“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为结尾。艾尔海森从象形文字的演变中分出点心思听了一部分,评价道:“老套的剧情,不过那些小孩大概会喜欢。”
“你和‘那些小孩’没有本质区别,”卡维说。
“我没见过什么兰那罗,这算本质区别吗?”艾尔海森的目光又回到了象形文字上,“大部分小孩都在谈论这个,哪怕他们的父母绝不会允许孩子独自跑到森林里去。”
“我猜他们并不需要进入森林,也可以见到兰那罗,这些神奇生物多少都有些入梦之类的能力,不过……”卡维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绝妙的主意,那张布满皱纹的脸都显得容光焕发起来,“有可能我就是你遇到的第一个兰那罗呢?可以陪你玩,帮你实现愿望什么的。”
“那我要怎么称呼你?兰萨卡,兰纳迦,兰沙恭,还是兰百梨迦?”
“你不是没在听吗!”
“随便记了几个,”艾尔海森用一种毫不在意的口吻说。他抬头看了眼卡维的表情,又补了一句:“你似乎也并没有见过这种幻想生物。”
日后卡维回想起旧事时,会意识到这个与自己纠葛终生的人,其性格之恶劣早在童年就有了征兆。但当时他只是小小地感叹了一番艾尔海森过耳不忘的天赋,而后挣扎道:“孩子长大后都会忘记童年的一部分,这正是童话的宝贵之处。”
“那么我希望真理不会是如此容易被遗忘的事物,”艾尔海森答道。
卡维盯着灰发的后脑勺看了一会儿,终于不情不愿地承认,自己从书上和“过来人经验”中学来的对待小孩的方式,没有一项能适用于眼前这个特殊案例。他抱着书站起身,把椅子拖回墙边——遗憾地发现艾尔海森并未对他刻意弄出的动静作出什么反应——然后忧愁地走出了客房。
次日早餐时,卡维向艾尔海森宣布了他的一日郊游计划。
“我们在天臂池的码头雇船,沿河南下,中午之前就可以到维摩庄,我知道那附近有几个山洞,里面风景非常漂亮。我们可以在山坡上吃午饭,如果你愿意的话,还能继续南下到奥摩斯港,给你买点有趣的小玩意儿……”
“请等一下,先生,”艾尔海森说,“你是打算拄着拐杖爬山吗?”
“什么?我当然不用拐杖……”
“我认为自己还没有独自搬动一个成年人的能力,因此一旦出什么意外,我们恐怕就得在野外等上几个小时,直到健康之家派人过来。”
“意外”具体指的是断胳膊瘸腿还是别的什么,他没有明说,但卡维显然听明白了。为了证明自己并没有变成一个节日姜饼人,他从餐桌旁窜起来,绕着厨房单脚跳了一圈,却很不幸地在半路撞到了置物架,因此坐在地毯上,皱着眉捂了好一会儿腰。
艾尔海森一言不发地跳下椅子,过去把他扶起来;卡维在他眼底看到了一点聊胜于无的关切,以及明晃晃的嘲讽。
这个插曲让两人假期真正开始的时间推迟了一两个小时。艾尔海森执意要求“请个医生来看看”,而卡维坚持认为自己并无大碍;最终双方各退一步,把早饭的餐具留在厨房水池里,然后步行出门去健康之家做检查;作为交换,这一天后续的活动都由卡维来安排——范围仅限在须弥城里。
“我就说什么事都没有,”卡维很得意地将检查单盖在小孩脑门上,“下一站去大巴扎!”
艾尔海森把那张散发着草药味的纸揭下来,仔仔细细看了两遍,方才折了三折塞进衣袋里:“你这样年纪的人,应该对自己的身体更注意一点。”
卡维一时没有回答,也不知在想什么。一老一少难得安静地穿过圣树内的长廊,雕花的石门一推开,歌声乐声脚步声喧闹声便一同撞进了耳膜;五彩斑斓的女子的裙摆像鬓角簪着的绒花那样绽开,热腾腾的、香料与炭火混杂的气味也不依不饶地扑面而来……艾尔海森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头一回在书本之外体验到了“眼花缭乱”的滋味。
他们来到了大巴扎。
令艾尔海森稍感宽慰的是,卡维终于还是对自己的嘎嘣脆体质上了点心,没有强行带着他往人群中央挤。他们找了个能看见舞台的角落站着,一个好心的年轻人帮忙买来了两份烤肉卷。
艾尔海森捧着一只烤肉卷,小口小口地吃,脸颊被热气蒸出一片红晕。他们到达的时机正好,祖拜尔剧团刚唱完开场曲,两弦琴已经拨出了轻快的小调,手鼓和铃铛一唱一和,舞者的花裙正在舞台上层层叠叠地旋开。小贩的吆喝声和观众的喝彩声中,卡维弯下腰来,凑在他耳边大喊:“是不是很有趣——”
艾尔海森鬼使神差地垫着脚喊回去:“太吵了——”
卡维瞧了他一眼,有些好笑地心想:明明挺开心的。
吃完了烤肉卷和不知何时被塞进手里的一只口袋饼,生物钟让艾尔海森开始犯困。这时台上的歌舞声与台下的喝彩和吆喝就成了极佳的催眠背景音,加上过分温暖的、香喷喷的空气,小孩渐渐开始像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连卡维扶着自己的肩膀离开了人群都没有察觉。
“嘿,小伙子,”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脸颊,“不会吧,真睡着了?”
艾尔海森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他茫然地环顾四周,意识到自己被领到了智慧宫门口。
“我觉得你会喜欢这里,”卡维微微弯腰与他对视,“不过既然你已经困得走路都能睡着了,我们还是回去……”
“不用,”艾尔海森硬邦邦地打断他,老人眼底的笑意使他罕见地感到了一点尴尬,“我是说……谢谢你带我过来。”
卡维大笑起来,小孩心底那点微末的感激于是立即被恼怒取代了:“你……有什么好笑的。”
“好啦,我们进去吧。”
其实艾尔海森不是第一次来智慧宫。家中藏书多为刹诃伐罗的典籍,也有部分来自他父母所在的知论派和因论派,涉及其他学派时则远不及图书馆的深入和全面,故而他从两三年前开始便已经是这座巨大藏书库的常客。祖母对他的学习一向持“不主动干涉”的态度,将他带进图书馆后便自去工作或读书,直到天黑再去原处把人领回家。艾尔海森本以为这个下午也会如此度过,但就像过去几天所显示的那样,卡维显然有他自己的想法。
一开始,当卡维拿着一本《地脉详解》在他身边坐下的时候,艾尔海森并未意识到有什么问题。但四十分钟后,刚读完阿尔比鲁尼《论智者与庸人》的前两章,他就收到了这天的第一张纸条。
“星空决定命运”,“决定”下面画着双箭头,“命运”后面跟了个巨大的问号,字迹分外豪放飘逸,无疑出自他身边这位建筑师先生之手。
艾尔海森抬头与笑眯眯的卡维对视了一眼。《地脉详解》绝不会提及什么与星象学相关的内容,而据他所知,阿尔比鲁尼也从未在梨多梵谛学院进修过。他懒得深究对方的脑回路构成,从笔记本后面撕下半张纸,草草写了两句扔回去:“悖论,如果命运可以被观测,绝大多数人都将对明论派趋之若鹜。”
五分钟后,卡维扔来了第二张纸条:“当然只能看到一部分!”
“那么观星又有何意义?应当专注于生活和思考。”
第三张纸条上的笔迹用力了很多:“命运和历史同样可以作为当下行事的参考,以避免未来的某些错误。”
艾尔海森叹了口气,将手中书往前翻了几页,竖起来面向卡维:“所谓的‘预言’通常是一些似是而非的词组的集合,而真正的占卜结果被认为是无可更改的,借此逃避命运的必然是愚蠢的行为。”
第四张纸条被笔尖划出了一道口子,感叹号激动地连成一串:“璃月的古话,‘人定胜天’,倘若命运是‘必然’,人的生活将毫无价值!!!”
“价值就在于你的‘人定胜天’,”艾尔海森又撕了一张纸,他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开始看《论智者与庸人》的第三章,“人对既定命运的反抗是浪漫主义最喜爱的题材之一,而作者们显然更青睐悲剧的结尾。”
这张纸条成功使对方安静了一段时间,艾尔海森因此顺利看完了第三章的大半部分——好吧,并不是非常顺利。书里每一句斩钉截铁的论断都会使他想到卡维,想象他如果得知了这些观点,会如何急匆匆地提笔反驳,然后屈指把团起的纸条弹到自己面前。艾尔海森相信,倘若纸团能够穿过书页和时间,卡维是一定会把它们扔到阿尔比鲁尼的书桌上的。
出于他本人不愿承认的某种期待,在读到关于“智慧和知识”的论辩时,艾尔海森抄下其中几句,将纸折成小方块,往旁边推了几寸。那张纸条立即被收走了,回应却隔了许久才落在他摊开的书上。
“‘知识由全人类所共有’,这是我毕生的期望之一,”这一次的字迹格外工整和慎重,“但即便在学者之国,你我此生恐怕也难以见其成真。而智慧既是学识的源起,也将是其基石与终点,无智者唯有凭此……”
后面的词句被墨水杠涂得看不清了,显然是写纸条的人纠结良久无果,干脆破罐破摔地把问题一并扔了过来。
艾尔海森盯着那张皱巴巴的纸条看了很长时间。在他已经过去的短暂的人生中,卡维是唯一一个能如此坦然而又热切地将“全人类”划为毕生理想的人。十岁的孩子已经见过许多人,他们宣称将为“最伟大的事业”奉献生命,最终却无一例外地沦为苟且者的一员。从理性角度来看,真正的圣人在世上是难以生存的,他们所秉信的理想国也不过是脆弱的蜃影;而艾尔海森不无惊惧地意识到,自己无法再以刻薄的言语苛责卡维的赤诚。
“出于健康考虑,”他写道,“建议你少喝咖啡,放弃爬野山之类的念头。”
卡维没有回复这张纸条。这场无声的辩论就此不了了之,直到玻璃花窗外的街灯朦朦胧胧地亮起,他们也没有再进行什么交流。
艾尔海森在第六天意识到,卡维对自己的态度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很难说这究竟是好是坏,因为老人对他的称呼从最初的“小朋友”变成了“年轻人”,但与此同时,他在看书时被打扰的频率也明显提高了——卡维像从未遇见过能自己对谈的人似的,向他抛来种种奇怪的、寻常家长绝不会用来对付孩子的问题,并认真而激烈地辩驳他的每一个回答。
“我认为你应该去找教令院的模拟辩论智能聊天,”第七次听到“如何在沙漠普及义务教育”的问题时,艾尔海森说,“至少它能提供更有效的数据来证明这个议题仅仅是幻想。”
“没准数据会告诉我它是可行的,”卡维的声音夹在电动打蛋器的嗡鸣中传来,“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悲观,那些可怜的沙漠孩子什么时候才能学到知识?”
“祖母有几位学生自愿留在阿如村当教师,可见世上并不只有你一个人如此忧国忧民——虽然我并不赞成这种低效的自我奉献行为。”
电动打蛋器停止了运转,紧接着是金属器皿和桌面碰撞的声音。“个人的力量当然是有限的,这就是为什么教令院必须主动出面解决问题!”
“那么你就必须考虑到沙漠现在的状况,”艾尔海森翻过一页书,略微提高了声音,“地域广袤、环境恶劣,数不清的部落分散在各个小绿洲附近,他们的孩子在学会走路之前就能用匕首砍下野兔的脑袋——恕我直言,文学和艺术对沙漠人毫无用处,他们毕生所要学习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如何在与自然的搏杀中活下来。”
厨房里搅拌东西的声音变小了,卡维话语中的气势似乎低了一点:“他们无疑比我们更需要技术,哪怕只是在绿洲中开垦一片可供耕作的土地,也可以改善他们的生活。”
“那么这就是生论派的工作了,无需你我来担心,以及——”
艾尔海森合上书,起身走到厨房门口。卡维挽着袖子站在料理台前,脖子上松松垮垮地挂着一条围裙,正在用力搅拌着金属盆里巧克力色的面糊;他瘦削的小臂上有青色的静脉鼓起,金发在午后的太阳下闪闪发光。
“——这一切计划都需要大量资金和人力,在如今的须弥,只有大贤者有权调动如此多的资源。说到底,这些事与我们都没有什么关系。”
卡维攥着刮刀的手停住了。他转过头,仔细端详了倚门而立的小少年片刻,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你真不像个十岁孩子。”
“你也不像是活了六十年的样子,”艾尔海森回敬道。
老人于是又低头搅拌他的面糊。过了一会儿,他抽出刮刀丢进水池,把面糊倒进模具、送入烤箱。“我对你自己的想法很好奇,”他边摆弄烤箱旋钮边说道,“而你表现得和模拟辩论智能没什么两样。”
“但你其实从不认同我的答案,”灰发绿眸的“智能”答道,“或者说你并不在意答案本身,你只是希望得到共鸣。”
烤箱“叮”的一声亮了起来,面糊开始膨胀、固结,巧克力和黄油的香甜气味很快充满了整个房间。卡维慢吞吞地摘了围裙搭在椅背上,宣布道:“你今晚别想吃蛋糕了,小混蛋。”
艾尔海森耸了耸肩:“明天吃也是一样。”
尽管时常为大大小小的事争辩,艾尔海森还是在卡维那里度过了相当愉快的少年时光。他很快成为那栋小房子的常客,随即获得了房主之外的另一把钥匙。在那间永远充盈着阳光和甜点香气的客厅里,他阅读、思索,听建筑师自言自语地描述地毯上的积木城堡,收走他私藏的酒和咖啡,并与那位童心未泯的老人进行无休止的辩论。
“如果意见总是不统一的话,为什么还要勉强与对方交往呢?”祖母打趣他,“以后就不再拜访好了,我会向卡维先生说明情况的。”
艾尔海森抿着嘴,十分用力地把一本精装书推进书柜里。“他是个很有趣的人,”他小声道,“至少我目前还不想……”
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他心想。卡维将他当做绝佳的辩论对手,而与此同时,他也在观察这个与自己截然相反的人。他们互相熟知却又性格迥异,如同彼此在尘世间的、独一无二的镜像;当卡维讲述自己的生活、剖白自己的思想,艾尔海森就看到了人类生命的另一种可能。
十五岁,艾尔海森的祖母过世,卡维帮忙操办了葬礼,而后自告奋勇收养了举目无亲的少年。手续办理花了四五天时间,因为此前并无老人收养青少年的例证,卡维不得不临时去健康之家做了个全面体检,并为自己名下的财产出具证明,好让接待员——以及他的上级们——相信他确实有将一个孩子抚养至成年的能力。
他们绕路去宝商街买菜的时候,艾尔海森说:“其实你不必做这么多,我可以照顾自己。”
卡维便将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塞进他怀里,腾出手来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法律意义上你不可以,难道你想被送去福利院?”
艾尔海森手忙脚乱地把鱼抱稳了。他想说自己不在意去处,在哪里都能活得很好——或者事实上没有谁能左右他的决定,然而面对着那双五年如一日的清澈的红眼睛,他却突然意识到,自己无法坦然说出这些话,甚至连想象“分离”本身也会在肋骨下面引起一阵钝痛。他的头顶已经高过了卡维的肩膀,他刚刚经历过与最后一个亲人的死别,他自幼便知晓独行者必将面临的命运……然而他依然只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
卡维却不知为何,像被烫到了一般移开了眼神。“别乱想……我们回家吧,你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
此后的几年里,比起“监护人与被监护人”,他们的关系也许更接近于房东和租客。艾尔海森以高分通过了知论派的入学考试,同时——得益于他祖母过世前所做的准备——申请了大量其他学院的旁听课程。他变得十分忙碌,虽然每晚仍准时回家吃饭,并且决不肯在周末和假日工作;或许是因为不得不应付许多“无用的人际关系”的缘故,他比过去更为沉默寡言,唯独在卡维提出某些颇具争议的问题时,才愿意破例多说几句。
像所有上了年纪的家长那样,卡维不甘不愿地接受了“青春期”的到来。孩子——如果艾尔海森可以被称为他的“孩子”的话——不自觉的疏远往往使父母们感到难以消解的失落,而对卡维来说,这失落中另有一部分,来自与一位难得的知己无法避免的别离。他是被时间愚弄的人,毕生都将与所见的一切逆向而行;卡维对此早已做好了准备,如今也不过是在享受一小段偷来的时光。然而当这场分别真正显示出征兆的时候,也许是因为投入了太多,又或者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他仍然体验到了漫长无尽的悲哀。
出于分散注意力的目的,卡维开始接取私人的建筑设计委托。此时他的身体十分康健,这给了他废寝忘食工作的自信和资本,房子里的另一位住户被迫在课业之外承担起一部分家务,使这位建筑师先生不至于把自己饿死。而为了阻止卡维大半夜画图和做模型,艾尔海森尝试了包括没收咖啡、强拉电闸在内的诸多措施,均以失败告终;最后他屈服于房东可怕的固执,自行制作了一副降噪耳机,才终于得以安眠。
可以想见的是,这些日子里发生的辩论和争执比以往五年间加起来的还要多。艾尔海森有着向亲近之人展露本性的恶习,而随着他的年龄增长,卡维的分享欲似乎也变得异常旺盛。如果不被打断,他能从野外取材时遇见的蕈兽一直说到吃了毒蘑菇的倒霉泥瓦匠,再绘声绘色地复述一场发生在咖啡馆公告板上的学派混战;大多数时候,他那些热血上头的善举——比如自掏腰包救济失业的船工之类——会得到艾尔海森毫不留情的负面评价,进而发展成一场单方面的争吵;冷战从晚饭后持续至睡前,至次日再如此重复。谁也没觉得这种循环有什么问题,毕竟正如一本畅销书中所写的那样,“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争执总会暴露更深层次的矛盾,比如卡维永远无法认同艾尔海森近乎冷漠的理智和自我,而年轻人也同样不能与对方过剩的同理心和理想主义共情。彼时双方都没能积攒出为此断绝往来的勇气,一种脆弱的平衡因此被奇迹般地保留了下来,它是如此稳定和长久,以至于在某些格外平和的时刻,两个人都忘记了“收养证明”上白纸黑字写下的离别。
艾尔海森的成年礼是由卡维亲手操办的。两人都没有什么可以邀请的朋友,但卡维还是拜托兰巴德酒馆好心的老板布置了一间小包厢,自己在教令院门口的长椅上等艾尔海森下课。事实上每年卡维都会这么做,但这一次比往年多了气球、彩纸炮和一座烤饼搭建的宫殿,蜡烛在宫殿的屋顶上闪烁着微黄的暖光。卡维就在那朵烛光里注视着手足无措的年轻人,一双红眼睛闪闪发光,眼尾和眉心的皱纹似乎也被光影抚平了,使他看上去年轻许多。
“愿你的智慧能使你过上平静而富足的生活,”他微笑道,眼底却有些水光,“这是来自你祖母和我,以及所有爱你的人的祝福。”
艾尔海森隐隐觉得奇怪,但他并未深想,只是安静地吹熄了蜡烛。
那之后不久——也许还不到一周——的一个晚上,卡维在餐桌上平静地宣布:“我们的关系是时候结束了。”
听上去很像是某本烂俗轻小说里的桥段,艾尔海森心里冒出这样一个荒唐的念头。他是在智慧宫借书时发现的那本小册子,夹在一部厚重的古文字辞典里,显然是由某个不大认真的倒霉学生留下的。
但他很清楚卡维并不是这个意思。他已经成年了,身体健全、智力正常,祖母留下的财产足够支撑他毕业以前的生活;卡维恪守法律对收养者的规定,已经无偿照料了他三年,于情于理都不必再对他负什么责任。艾尔海森对这一切都熟知于心,而这正是为什么他在此刻感到难以忍受。
他抬头环顾这间房子。草绿色的桌布,明黄的床帘,谏果绿的毛绒地毯,盛开的花形吊灯。这里的一切都与八年前的那个午后别无二致,油漆和布料始终色彩明艳,照落进客厅的阳光与月色也还带着过去的温度;时光仿佛没能在这间小屋里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被改变的只有坐在桌前的、从孩童成长为青年的他,还有……
还有卡维。
人们往往意识不到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人的变化,只有在看见旧照片时,才会恍然察觉到已经如水逝去的年岁。此刻,艾尔海森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从未熟悉过卡维——他的头发,真的是明亮如阳光的金色吗?他应当拥有生长着细浅皱纹的脸颊吗?他的脊背难道真的不曾弯曲过,而是始终像一棵树那样坚韧地挺直着吗?他真的……从未成为过一个老人吗?
艾尔海森感到毛骨悚然。这种无缘由也不可知的恐惧感迅速镇压了他的每一寸神经,使他开口问起将要到来的离别时,冷静得近乎于非人之物:“给我几天时间,祖母的房子需要打扫,我会很快搬走。”
卡维震惊得无以复加。“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当然不会赶你走,我会给你留着房间,”他语无伦次地解释,“只是我们必须分开了,法律意义上的,我们没有理由继续住在一起……”
“但更需要这场分别的似乎是你,卡维……先生,”艾尔海森垂下眼,满意地感到自己喉咙口终于泛起一阵酸疼——尽管这加大了说话的难度,“不必担心,我能够照顾好自己。”
“没错,你可以照顾好自己,你有钱,有一座房子可以栖身,”卡维重复道,声音听上去有种神经质的仓惶,“你在室罗婆耽进修,成绩优异,毕业后完全可以获得一份体面而稳定的工作……”
他的话音低下去,模模糊糊地念叨了些什么,而后——似乎是确信自己并无遗漏——语气陡然愉快起来:“是的,你可以凭自己生活的很好,我不用担心。”
艾尔海森沉默地看着他,什么也没有说,卡维便毫无征兆地被一股沉重的悲哀淹没了。原来这就是分别,他绝望地想道,不久前还能无话不谈、即便互相讥讽也从不担心情谊破裂的两个人,如今竟只能坐在餐桌两端,以如此生疏客套的口吻谈论彼此的余生……而那个率先背过身的人是他自己。
“不用那么麻烦,”卡维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已经提前请过家政了。”
两天后,艾尔海森离开了他曾短暂地称之为“家”的处所,前往坐落于须弥城另一端的、祖母留下的空房子。他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名叫“卡维”的老人。
从各种意义上来说,三十岁的艾尔海森都已经实现了成年礼那天得到的祝福。他在教令院拥有一份令人羡艳的工作,薪水足够支撑优裕的生活,同时又享受着稳定的清闲。某一年他意外地因功绩卓著被任命为代理大贤者,就此受到了教令院官员们的广泛关注,在卸任后仍然数次被推荐为这一职位的候选人;但艾尔海森总有办法让自己落选,然后回到智慧宫、寂静园和宝商街去,继续做他那一下班就不见人影的书记官。
正是在这一年,一位从枫丹跨山越海而来的建筑设计师声名鹊起。人们不清楚他的来历:有人说他是土生土长的枫丹人,为了躲避愈演愈烈的末日预言才离乡背井;也有人猜测他本就是须弥人,因为求学或其他什么原因在外邦驻留多年,直至此时才返回故土。
种种猜测甚嚣尘上之时,建筑师本人出席了他的成名作“艾尔卡萨扎莱宫”的剪彩仪式,观礼者中有人认出,他与十多年前居住在须弥城外缘的一位老人容貌极为相似——那名老人出身妙论派,于十二年前卖掉了自己的房产,随后不知所踪。建筑师的身世之谜于是立即有了答案,人们都相信他是那位妙论派学者的子侄,如今回到须弥,大抵是为了完成父辈的某些遗愿。
在稻妻轻小说中,如此传奇的身世往往会引出曲折而漫长的冒险故事,但这位同样名为“卡维”的建筑设计师显然并非手握主角剧本的那一类人。如同人们记忆中他的父辈所做的那样,他穿梭于街头巷尾,从须弥城行至奥摩斯港,从雨林走进沙漠,为平民与富商设计房屋,接济卖艺人和流浪汉而并不收取任何报酬。有人说他心善得像个天使,也有人嗤笑他是个蠢货,但谁也不知道他居于何处——卡维将自己在夜晚的行踪隐藏得很好;这无意中助长了某些离谱的传闻,比如孩子们相信他是个只在白天出现的人形仙灵,而在酒馆闲话中,他有时会变成一名在深夜蒙面行动的大盗。
“你可没说他们是这么编排我的,”卡维对酒馆老板半真不假地抱怨道;在两人身后,一小群三十人团的佣兵正围坐桌边,七嘴八舌地讲述一个“夜半追凶”的故事,过程惊心动魄,就好像他们真的追捕过这么一个人似的。
兰巴德大笑起来。“总比让他们知道实情好一点,是不是?”他手脚麻利地打开了一排酒瓶塞,“不管怎么说,你能回到须弥就是好事。想当年你叔叔在的时候,我还只是个毛头小子,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卡维的神情微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我……我叔叔他,他过得很好。”
兰巴德大概是想到了什么“人之常情”,同情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完全能理解你的苦衷,卡维先生,但你近来看上去实在太疲惫了。这话或许不该由我来说……”他犹豫了一下,“老话讲,健康的身体是永恒的财富,你是个好人,应当没病没灾地活着。”
“多谢你,只不过这单委托有些麻烦,等结束我就能歇一阵子了……等等,”卡维迟钝地愣了愣,“我有什么苦衷?”
然而酒馆老板看上去比他还要困惑:“你工作这么忙,连自己的生活都顾不上,难道不是为了完成家人的愿望吗?他们都这么说。”
两个人神情茫然地面面相觑了片刻。兰巴德开始后悔自己嘴快说错了话,卡维则感到啼笑皆非:他借住在兰巴德酒馆,昼夜颠倒地画图做模型,只不过是为了尽快填上因建造卡萨扎莱宫而欠下的债务,而后买个房子开始新生活罢了。但这是不必与所有人细说的事情,不论是出于名誉还是别的什么更实际的考虑;在枫丹生活的这些年里,卡维觉得自己的确改变了不少。
“算是吧,”他苦笑道。
理论上讲,前述的所有事件都不会与艾尔海森产生任何联系。它们既无损于他平静悠闲的生活,也不能影响他清晰稳定的人生规划。然而命运是一个顽劣的孩童,热衷于扰乱人世运行的轨道,本篇故事的两个主角因此终于意外地重逢了。
这场意外的缘由或许应当从卡维半路夭折的攒钱计划说起。他挣钱不少,但花得更多:夜晚的工作离不开咖啡和酒,为穷困的委托人建房时总需要自己垫付材料费用,而路边卖手工艺品筹钱的孩子往往会掏空他的钱袋。生活永远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意外,他欠下的那笔债务又实在可观,建筑师因此始终没能攒下什么钱,一直寄住在兰巴德酒馆二楼。
作为对惨淡现实的一点微末的反抗,卡维接下了整修奥摩斯港灯塔的委托。现阶段而言这的确是一份理想的工作——委托人是须弥官方,意味着不会有自作主张的聪明蛋来对他的设计理念指手画脚,事先谈妥的丰厚报酬也绝没有被腰斩的可能;而依据设计案所作出的经费申请一旦被通过,他就无需再担心建材准备不足的问题。唯一的麻烦在于,经费申请须经教令院书记官批示,而眼下出任这一职位的是“出了名的难相处”的艾尔海森。
“难道你们就不能直接转交吗?这里离书记官办公室只隔了两层楼!”
“很抱歉,卡维先生,”年轻干事一板一眼地说,“但规定是经费及其他申请必须由第一负责人亲自提交。”
卡维不太想见这位书记官先生。次日午休开始后半小时,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办公室门口,敲了两下又侧耳听了片刻,见屋内并无人声,这才放心地推开了那扇并未反锁的门。
……然后与桌前跷着腿看书的灰发男人撞上了目光。
有那么一瞬间,建筑师几乎想甩上门掉头就走,把这件倒霉差事丢给随便哪个收钱不办事的家伙;但责任感使他克制住了这种冲动。“……您好,”他咳了一声,试图掩饰自己话音中紧张的颤抖,“我来提交奥摩斯港灯塔整修灯塔的经费申请。”
艾尔海森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抬手指了指桌面,又点点墙上的挂钟,那意思很明显:等我上班再看。
自己似乎没有被认出来,这个念头令卡维结结实实地松了口气,随即便为方才的小心翼翼感到可笑和懊恼——你已经不是“那个”卡维了,他告诫自己,没有人会相信“返老还童”这种荒谬的事。
他上前将文件放在办公桌的一角,然后转身走向虚掩的办公室门。在这一过程中保持镇定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艾尔海森的目光突然长久地落在了他背上,其重点之集中、时间之漫长,对于素昧平生的两人来说几乎显得有些失礼了。卡维没敢回头看,匆忙拉开门闪身出去,直到门锁在身后发出“咔哒”一声弹响,才背靠着墙,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如果命运没有继续开玩笑的话,这个故事到这里也就该结束了。但前面已经说过,神明也不过是一位摆弄着织机的顽童,无意间发现了两根闪闪发光的丝线,于是立即决定将它们编织到一处。这两根线被缠绕得如此紧密,以至于就连最出色的绣娘也无法将其分开。
“这就是你苦思冥想得出的结论?”
“只是个比喻,”卡维掐着眉心,“意思是我并不希望事态发展到这种地步。”
“那么你完全有拒绝的自由,”艾尔海森答道,“须弥法律不会允许我当街绑架他人。”
他们眼下正坐在兰巴德酒馆二楼的雅间里,隔着一盘脆饼珐瑅进行眼神的追逐战——至少在卡维看来,自己是躲藏的那一方。他从未如此后悔于自己对鱼类的喜爱:毕竟如果不是为了晚饭吃鱼,他今天就不会去宝商街,更不会和翘班逛街的艾尔海森遇上。与那双绿眼睛对视的瞬间卡维想了很多事,甚至荒唐地评估了一下自己伪装成一条鱼的可能性,随后才意识到自己应当先移开目光;但这时艾尔海森已经注意到了他,并跨过满地翻着银白肚皮的鱼走过来,向他打了个招呼:“又见面了。”
卡维僵硬地点点头:“……下午好,书记官阁下。”
之后发生的事大约可以算作是卡维毕生最严重的失误之一:艾尔海森以“讨论经费申请”的理由邀请他去酒馆喝一杯,而建筑师未能发现其中阴险的陷阱,迷迷糊糊地答应了——虽说事实上卡维很少能忍心拒绝别人的请求,而眼前这位灰头发的先生,碰巧是他永远也无法拒绝的那一小部分人当中的一个。
“你就当我现在后悔了!——后悔和你坐在这里盯着烤饼发呆。”
草神大人在上,卡维心想,快让这家伙生气吧,最好能像小时候那样摔门出去,哪怕把账单留给我也没关系……只要别再坐在这里盯着我看!
然而草神大人并未回应他的祈祷,艾尔海森仍然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脸:“你似乎并不想见到我,否则不会挑午休时间来。”
卡维此刻已经无心追问,这位以“从不加班”著称的书记官为何会午休时还留在办公室了,他只想尽快把话头从自己身上转移开去:“没有哪个提交申请的人会想见到你,书记官先生,毕竟把文件留在你的办公桌上只会得到一个拒绝意见,而当面提交则会遭受巨大的精神损失。”
艾尔海森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我只是如实提出修改意见罢了,否则他们会花更多时间返工、走申请流程并再次被拒绝,最终增加的是我的工作量。不过……”他突然拉回了话题,“这无法解释你在宝商街时的行为反常。”
太敏锐了,建筑师有些绝望地想道。 “是你说要讨论经费申请的问题的!”
“但现在是非工作时间,”艾尔海森说。
此刻,在卡维眼中,这个灰发绿眼的年轻男人正志得意满地微笑着,仿佛已经认定了自己在论辩中大获全胜的结局——尽管实际上他的嘴角只是“上扬了几个像素点”而已。“好吧,好吧,”卡维用力闭了闭眼,“所以你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我想知道你是谁。”
“那么你应该下楼去,坐在那一桌佣兵旁边,他们讲得可比我清楚多了。”
“询问本人自然是最高效的途径。”
这时艾尔海森嘴角上扬的弧度已经很难忽视了。在卡维出声反驳之前他补充道:“考虑到须弥的安全问题,我不能坐视身份成谜的人在境内活动,尤其是他显然已经在人群中获得了一定的影响力。”
卡维下意识地反唇相讥——这是他今天犯下的又一个错误:“我不知道你何时有了如此高的社会责任感。”
书记官挑了挑眉:“这也是你从三十人团那里听来的?”
金发建筑师瞪着他,随后磕磕绊绊地提高了声音——人在心虚时总会这样做:“我……我叔叔提到过你,这也是我不想见你的原因,观念不合的人很难成为朋友。”
艾尔海森一时没有答话。不论是容貌、言语还是行事风格,眼前人都与他少年记忆中的那个影子太过相像了。倘若金发红瞳可被归因于遗传、乐善好施的品格来源自长辈教养,那么奥摩斯港灯塔设计案中、与十几年前地毯上曾被反复推倒又搭建起来的那座拱门神似而形不同的图样,难道也能够被称作是巧合吗?至少据他所知,卡维的建筑设计中——无论过去还是当下——有很大一部分来源于灵性和天赋,因此极难以模仿,在刹诃伐罗的建筑学课本上向来是被划入“仅供欣赏”这一范畴的。
随即他又想起多年前告别的那个晚上,卡维的皱纹和白发消融在暖黄的灯光中,脊背不再被年岁压得弯曲,而那双红眼睛则是如此明亮……他一度认为那是回忆自我美化后产生的某种荒唐的幻觉。
“喂,你打算这么盯着我看多久?”卡维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显然是被注视得有些坐立不安了。
就在这一刻,艾尔海森做出了完全不符合理性的决定:他要让卡维重新成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与自己的故交、旧监护人的子侄交好是个无可置疑的理由,而如果猜想正确,这面独一无二的镜子就会再次出现在他身侧,足以使他看清整个世界的背面……但在此之前,他还有一次验证的机会。
“你会用烤饼建造宫殿吗?”
看上去,这个问题使卡维感受到的被愚弄的愤怒远远超过了其他情绪,他竖起眉毛,红眼睛像着了火似的亮起来:“艾尔海森,我不想陪你玩什么小孩子的把戏!”
很好,到此为止,艾尔海森心想。他从桌边站起来,将压皱的衣摆整理平整,顺手抽走了压在盘子下面的账单。“如果冒犯到你的话,我很抱歉,”他语气平稳,听不出多少歉意,“经费申请的批复结果会在三天内邮寄到你登记的住址,回见。”
卡维并未对此做出任何反应,这让正准备离开雅间的书记官意识到了某种异常。他停住脚步,回头端详了桌边人片刻,忽然问道:“你住在哪里?”
他得到了更漫长和难堪的沉默。卡维抬起头,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再次低下头去,佯装无事地开始用叉子捣碎盘子里的脆饼。
于是再一次地,艾尔海森在两秒钟内推翻了自己的理性主义。“我需要一个合租者,”他说。
建筑师从他捣碎烤饼的工作中抬起头,神色茫然地重复道:“你需要一个合租者?”
“分摊租金、水电费和家务,”艾尔海森松开门把手,回到桌边,“房子在宝商街通往教令院的主干道上,有一个书房和两间卧室,客厅……”他止住话音,觉得自己像个急于展示自己收集的漂亮玻璃珠的毛头小子;这种联想使他罕见地生出了一丝恼意。
但卡维显然完全没有意识到对方的急迫,仍然用做梦似的轻飘飘的语调问:“为什么?”
“我没有其他可信任的人,”艾尔海森简短地说,“何况此事对你并无害处,不是吗?”
“的确如此,但我……”
“房租按市面均价的百分之八十计算,月末结清,相信以你的收入完全可以负担。”
倘若以艾尔海森一贯的缜密逻辑作对比,这番话简直称得上是漏洞百出。但卡维此刻已经被少许酒精、过量信息和久别重逢的惶惑泡昏了头脑,只草草估算了一番自己的债务和每月收支,便愣愣地应了下来。
“非常好,”艾尔海森勾了勾嘴角,“现在收拾好你的东西,跟我走吧。”
他们的第二次同居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在卡维所有关于未来的幻想中,“和艾尔海森共同生活”应当被归入最疯狂的那一类。这并非出于什么“对自己残忍的不告而别感到愧疚”的心理——虽然他们的故事从表面上看,与那些旧情人时隔多年破镜重圆的俗套小说没什么两样;他不想与这位故友重逢,仅仅是因为担心自己诡异的体质带累旁人,害怕面临又一场离别而已。
当天晚上他被艾尔海森领回家,在客房的床上躺了快一个小时才突然回过神来,紧接着便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懊悔和愧疚中,一整晚都没能踏实睡着。次日他醒来时,新室友已经上班去了,桌上却留了半份三明治和一杯咖啡,盘子下面压着一张字迹苍劲的纸条,嘱咐他“早饭要加热过再吃”。
看到如此情景的瞬间,卡维的心情奇异地安定了下来。毫无疑问,艾尔海森已经发现了——或者至少认定了——他的真实身份,窗户纸虽然还未被捅破,刻意的掩饰却已是毫无必要的了,倒不如想想更现实的事:比如日后该怎么和室友相处,再比如近在眼前的奥摩斯港灯塔维修方案;卡维一度以为后者会使他拥有至少半个月来思考前一个问题,然而很快,现实就再次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在提出这条方案之前,希望你已经了解过木材市场的现状,”艾尔海森用指尖敲了敲策划书第八页的表格,“柽木的价格因为最近持续的沙尘暴而快速上涨,即便是官方主导的项目也无法支撑如此高昂的成本。”
卡维两手揪着头发哀嚎:“我不知道吗?我当然知道!但只有柽木的材质能达到港口建筑的要求,其他木材根本没法在水里撑那么多年!”
艾尔海森便用铅笔在旁边打了个叉:“那么,其他材料?”
“石头不太可能,”卡维摇摇头,手里无意识地将被扯掉的几根头发打了个结,“须弥境内山岩多遭水蚀,沙漠地区石质更加脆弱;如果从璃月层岩巨渊进口,就得经过复杂的贸易程序,工期等不了这么久。至于枫丹的机械结构……前期建造问题不大,但后续维修都需要专司此职的工匠,我们目前还落后得多。”
“如果我的工作量因此增加的话,接下来一个月的晚餐都由你负责。”
“……什么?”
“我会想办法解决这件事,只要我们尊敬的大贤者阁下还没有老糊涂,”艾尔海森提笔在表格旁画了一个小齿轮,然后将策划书推向卡维,“现在你可以开始准备新的设计案了,如果我们和枫丹交涉顺利,它很快就能派上用场。”
他起身去厨房给咖啡续杯了。卡维还坐在那里,瞠目结舌地盯着室友的背影。短短几秒内他想了很多事,从固执守旧的现任大贤者到技术和人才进口的冗长手续,然后又意识到自己必须重新调整灯塔和天桥的底层承重结构及外观设计。但没等他想清楚应该先感谢无故操劳的书记官,还是该为突然多了一大堆工作的自己争取一点福利,艾尔海森便像是能读心一般回头补了一句:“我不想再半夜被做模型的动静吵醒,所以你最好调整作息时间,白天就把活干完。”
该死的,卡维心想,我到底为什么会心疼这个混蛋?
然而卡维最终还是没能对“混蛋室友”进行什么报复。他只在家多留了四五天,等艾尔海森带回大贤者同意机械技术进口的消息,便立即启程前往奥摩斯港——作为项目总工程师,他必须保证前期准备工作不出任何纰漏。两周后,当新的内部结构设计完成、灯塔和天桥的外观也初见雏形的时候,邮差也带着枫丹同意技术人才出口的文件赶到了港口,重建工程于是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请等一下,卡维先生,还有一封给您的私信。”
卡维向邮差道谢,接过薄薄的信封,随手夹进策划书的中页。对面的监工却已经止住话题,善解人意地笑了一下:“今天就说到这里吧,您先忙自己的事。”
“不是什么要紧事,”卡维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您刚说灯塔顶部的瞭望台……”
监工摆了摆手。他五十多岁,已经在奥摩斯港待了大半辈子,年轻时的火爆脾气也被港口绵长的海浪声淘洗得温和慈蔼了。“您近些日子太劳累了,卡维先生,”他摘下帽子抱在怀里,“年轻的时候该保重身体,可别像我现在这病那痛的……”他挥挥手算作道别,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
卡维在原地静静站了一会儿,而后慢慢朝旅馆的方向走去,一边抽出了夹在策划书里的信封。
谁会给他写信呢?他没什么亲人或朋友,母亲如今定居枫丹,并不经常与他联系,但每次寄信都会捎带一大堆枫丹特产;债主多莉 · 桑歌玛哈巴依偶尔会寄来账单和新商品广告,装在镀金绘彩的信封里,手指一抹就是一层金粉;化城郭的那位大耳朵巡林员,在初版卡萨扎莱宫被死域摧毁的事故中曾帮助过他许多,写来的信纸上总沾染着草木汁液的清香……
但这封信完全不符合他所设想的任何一种特征。信封很薄,显然是由白纸叠成的,边缘被胶水泡得有些皱;绘有教令院简笔图案的邮票,大约是某种敷衍了事的“职员福利”;手写的地址是唯一能体现出写信者特征的部分,字迹苍劲有力,末尾的“h”弯出一个豪放不羁的铁钩。
卡维心里隐隐有了些猜测。他抽出信纸,视线直掠到最后一行,果然看见了艾尔海森的签名。
“卡维:与枫丹方面沟通顺利,协议已经签订,我们以部分虚空基础技术作为交换条件,除此之外,长期的商品贸易条款也在协商过程中……”
电梯降落在面前,卡维走进去,气流很快开始翻阅他手中的信纸。
“雅瓦娜尼从奥摩斯港回来,听她说你几乎每天都在酒馆熬夜画图,我想你不会不明白过劳对身体的危害。你如果还想看见自己的远大理想成真的话,就应当更重视……”
旅馆老板沙普尔正在捏着嗓子逗猫,柜台后的莎莉手法娴熟地清点账单;卡维向他们点头,走进旅馆的长廊。
“……再次建议你不要发额外的善心。最后,祝工程顺利,等你回来做饭。”
卡维背手关上房门,在书桌旁坐下,打开台灯。艾尔海森竟会写信来说这么些杂事,这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虽然措辞不甚温和、言语颇为冒犯,但也勉强算得上是关怀朋友;卡维此时心情上佳,便也不计较室友从须弥城远远泼来的一盆凉水,从抽屉里扯出一张信纸,提笔准备回信。
“海瑟姆:工程目前进展顺利,同事人也友善……”
他东拉西扯地写了两三张纸,本意是回复工程情况,中途却总会拐到其他见闻上去,从旅馆老板的猫说到码头厨师糟糕的手艺。岔开到集市公告板上的市井辩论内容时,他想象着艾尔海森读信时的表情,忍不住笑得浑身发抖,差点打翻手边敞口的墨水瓶。
“又及,我增加的工作量不比你少,做一个月晚饭的理由不成立。”
他落了款,将信纸叠好塞进信封,抄上地址;忽然灵光一现,在角落里添了一只简笔画的生气小鸟——这个动作又令他莫名其妙地大笑了一通。半个月前由那半块三明治带来的、无法描述的安定感再一次出现了,卡维突然意识到,艾尔海森仅仅用几天的时间和一封信就重新进入了他的生活,而自己接受得如此自然,就好像那场长达十二年的离别从未发生。
奥摩斯港的工程持续了一个多月,卡维和艾尔海森通了五次信。现在这个故事变得更像一篇老套的爱情小说了,毕竟书信传情在多数人看来,都是分居两地的情人专用的浪漫把戏;时常帮忙收信的沙普尔甚至问卡维是否“在须弥城里有了一个爱人”。
“不管多大年纪都有权力寻找真爱,老头子我才不会说什么闲话,”旅馆老板低头用脸颊蹭了蹭怀里的猫,“你说是不是,纳尔吉斯?”
小灰猫异常婉转地“喵”了一声。
卡维啼笑皆非:“只是个老朋友,多年没通音讯,最近才联系上的。”
他不知道这位活泼的老人是否相信了自己的解释,但这件事的确让他对旁人的闲言碎语上了点心。在下一封信里卡维提及了此事,艾尔海森的回答却依然没有提供半分情绪价值:“他们的言论对我并无影响,而你这些年来似乎依然毫无长进。”
建筑师气得撕掉了信纸一角,隔天晚上却又找老板借来胶带,小心翼翼地把纸片粘回去,照旧在台灯下给混账室友写信。这似乎是某种对过去的补偿:当他在信纸上不厌其烦地描述自己的生活、并得到意想之中的回答时,多年来无处安置的倾诉欲望便得以缓解,而空荡荡的胸腔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填满,里面亮起了温暖而鲜活的火光。
在冬天的第一场寒潮到来之前,奥摩斯港的新灯塔和天桥终于落成了。卡维裹在借来的厚外套里参加完剪彩仪式,当天下午就随商队返回了须弥城。街边灯火朦朦胧胧地亮起时,卡维裹着一身凉气撞进家门(他惊异于自己竟用了“家”这个字眼),在温热的咖喱香气中准确捕捉到了坐在沙发上看书的那个身影。
“海瑟姆!”他欢快地大叫道,“我回来啦!”
绿眼睛望过来,与他对视了两秒钟;灰发男人合上书站起身,语气平静,神色如常:“门关上,东西放下,洗手吃饭。”
晚餐是蔬菜肉馅饼和薄荷豆汤,卡维冲进浴室洗澡的工夫,艾尔海森又多弄了一盘拌饭,甚至——也许是看在室友奔波半日的份上——给他倒了半杯酒。当建筑师湿着头发、一身水汽地走进客厅时,他正好吃完第一块馅饼。
“这是什么?”卡维大约还没从充气史莱姆的状态中缓过来,惊呼声也带着奇怪的滑音。
“酒,显然。”
“噢我当然知道,”卡维兴奋地在桌边坐下, “我的意思是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不是不许我喝吗?”
“仅限今晚,因此建议你仔细品尝,”艾尔海森拿走第二块馅饼,把盘子推过去,“以后尽量别让我去酒馆接人。”
“有过这回事吗?”
“我得庆幸自己没和你一起去奥摩斯港。”
卡维有点心虚地喝了口酒。“我还没跟你说,今天的剪彩仪式……”
艾尔海森安静地注视着他。像大多数孩子会经历的那样,在少年时代,他也曾想象过与自己朝夕相伴的老人“年轻”时的样子,而此刻卡维符合他所有的期待。那张年轻了许多的脸上,原本的深褶几乎已经完全消失了,只有眼角外侧还留有一点笑纹,将锋锐的骨相也模糊得柔软起来。金色的长发从他肩头垂落,随着说话时的动作和气息轻轻晃动,色彩比记忆中还要鲜艳。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手掌因常年绘图做模型而留下了一层薄茧,再不复年老时骨骼挂着皮肉的无力模样。许多年过去,未曾改变的仿佛只有那双鸽血石色的眼睛,在流转不息的年岁中始终如一地明亮着,投射出属于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天真而炽热的灵魂。
“我说,海瑟姆,你到底在不在听我说话啊?”
艾尔海森将手中书翻过一页,于“百忙之中”掀了掀眼皮:“外露的机械结构被设计成灯塔外观的一部分,请继续——还是说你需要一点称赞?”
卡维搁下茶杯,把自己扔进沙发里。“不需要,”他拖着腔道,“哦,海瑟姆,你可真是个混蛋。”
他平均每三天就要这么骂一次,艾尔海森习以为常,伸手抽出自己被压住的衣角:“我仍然认为有更简便的方式达到遮掩机械结构的效果,但很显然,你一定会要求兼顾艺术性,所以不必问我。”
“那是奥摩斯港灯塔,海瑟姆,不是家庭落地灯,我当然必须考虑美观性。”
“你只是无法容忍不符合你艺术原则的事物,”艾尔海森喝了口茶,“就算是一台将要为茅草屋提供照明的落地灯,你也会给它披上两片棕榈叶子,好让它们风格统一。”
卡维给自己翻了个身,蜷进沙发的角落里;他皱着眉:“只有盲人才会对建筑之美无动于衷——不,甚至连他们也可以通过触觉来感知艺术。丑陋的建筑是对资源和人类智能的浪费,我们之所以没有住进装着取暖器和自来水的山洞,就是因为房屋本身还承载着审美价值!”
“卡维。”
“怎么,有异议?”
“不,我只是好奇另一件事,”艾尔海森合上书,转头看着他,“如果我们没有和枫丹洽谈,你准备如何解决灯塔地基的问题?”
卡维似乎没有听懂——或者说他其实完全明白对方的意思,只是对将要发生的对话有所预感,因此选择了避而不谈。“偌大一个须弥,总会有能掌握机械维修技术的人,灯塔修缮并不急于此时,何况我还可以请母亲帮忙联系……”
艾尔海森打断了他:“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那么你也应当清楚我的答案,”卡维抬起脸,目光直直地与他对视。
“你会自己垫一大笔钱,确保足够的柽木在开工前被运送到港口。以教令院的办事效率,这笔报销款需要经过层层审批,极有可能因为某些莫名其妙的错误卡在中间环节,拖上一年半载,或者根本就到不了你手里。与此同时你会再次欠下巨额债务,但不是所有放贷人都会像桑歌玛哈巴依那样注重表面上的礼节与和睦……倘若走到那种地步,卡维,你打算怎么办?”
卡维瞪着他,慢慢直起了上半身。他知道自己无法反驳,因为艾尔海森几乎戳中了他所有的心思,甚至挑明了他未曾料及的、被“暴力催债”的可能性。他看着那双苍青色的眼睛,感到自己如同被言语和目光剥去皮肉、斫断骨骼,只剩下一颗淌血的心脏和一具赤裸的灵魂。
——又或许早在十多年前,他的一切思想就已经在艾尔海森的目光中无所遁形了。
“是的,你是对的……”他低声道,语气里有连他自己也没能察觉的哀求,“那你还问我做什么?你如此了解我……”
“你在逃避什么,卡维?”
“逃避?哈!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会选择这么做,无损于任何人的利益,只需要自己付出一点成本……”
“只有你会认为这是‘一点成本’,”艾尔海森冷冷地说,“在走投无路之时,大多数人都会原路返回,或转而寻找捷径;而你不假思索地选择了用自己的躯体去填补深渊与裂谷,即便明知那不过是饮鸩止渴,只会造成无谓的牺牲。不得不说,我十分敬佩你自我毁灭的勇气。”
卡维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无谓的牺牲?”他气得面色潮红,食指几乎要戳进对方的眼球,“只要有一个人能因此而越过这道深谷,我所做的一切就是有意义的!艾尔海森,你这是在侮辱那些曾为自由和尊严而战的伟大的灵魂!”
“那我换一种表述,很多情况下,你只是在逃避自己无能为力的事实,而那些自戕式的行为会使你误认为自己还能对现实产生一点影响,你感到……”
“误认为?难道图书馆、卡萨扎莱宫和奥摩斯港的灯塔是不存在的吗?难道须弥城里和维摩庄的人们还在席地幕天吗?”卡维的红眼睛里简直像是烧起了一场大火,他吼道,“我的责任就是使委托人获得与他们所付出的酬劳相称的结果,那些过去和未来将存在的建筑正是我工作的意义与价值的证明!我达成了目标,并且从未损害过任何人的利益,我不明白这还有什么可以批判的!”
“你无私付出的对象可不止委托人,连健康之家的医生都认识你——一个经常为陌生人和贫苦者垫付医药费的好心人,他们是这么说的。”
艾尔海森把书放在茶几上,站起身来。卡维与那双绿眼睛对上,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嘴唇颤了颤,却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你救过很多人,你的建筑可以福泽百年,但那以后呢?没有多少人能为无关者做到你这个地步,卡维。”灰发的语气略微温和了一点,“以身饲虎,那是弱小失权者的反抗;你的能力足以产生更广泛也更长久的影响,你不该被困死在这座要你割肉削骨、流干最后一滴血的祭坛前。”
卡维已经背靠在了墙上,似乎全倚赖那点摩擦力的支撑才没有跌坐下去。他感到头晕目眩,胸腔仿佛被抽成了真空,每一寸肌肉都在颤抖,似乎正与空气中某种看不见的虫翼同频共振。
这时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用力将他提了起来;紧接着他被裹住了,另一个人的手臂和胸膛环绕过他冰冷战栗的身体,体温隔着衣料和皮肤渗入血管。
“去睡一觉,卡维,”熟悉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来,“晚饭前我会叫醒你。”
“……艾尔海森,你这个混蛋。”
经此一事,“混蛋”艾尔海森对室友脆弱的心理承受能力又多了一层认知——虽然室友本人坚称这是“来自情绪之神的珍贵礼物”,但这并不代表他会止步于此。卡维曾经是、现在也依然是他的研究对象、观察外部世界的窗口,如今这扇窗上却长出了奇异的藤蔓植物,金红色的小小花朵在指尖盛开,使他在日常生活的单调重复之余,也额外体验到了一点趣味。
“海瑟姆,你怎么又把我的小虹养死了!”
“嗯?”
卡维从阳台进来,“砰”的一声把花盆顿在桌上,抖出一点浮土。“我只是出了一周差而已!”他痛心疾首地指着那两片枯叶子,“小虹可是我从枫丹带回来的!怎么能就这样惨死异乡!”
“上个月我就提醒过你,营养液太多会烧坏植物的根系,但你坚持认为这盆可怜的虹彩蔷薇需要施肥,”艾尔海森拎着锅铲从厨房里走出来,向日葵印花围裙使他冷静的表情也显得有些滑稽,“以及如果你仔细观察过阳台,就会发现架子上的玻璃瓶里有一簇嫩叶,底部应该已经长出了根须,很快就可以移栽了——你会称之为‘小虹’还是‘小虹二号’?”
卡维在原地呆了两秒钟,忽然旋过身,飞也似地冲向阳台,嘴里细细碎碎地不知在念些什么。片刻之后,那里传来了一声欣喜若狂的欢呼。
“桌子上的花盆和泥你来收拾,”艾尔海森扬声说完,拎着锅铲又走回了厨房。
四十分钟后,当他们坐在餐桌前,争夺盘子里的最后一个芝士球的时候,卡维突然说:“为了感谢你延续小虹的生命,我决定给你办一次生日宴会。”
艾尔海森拿叉子的手抖了一下,芝士球于是被卡维抢走了。他神色如常地收回手:“你连蛋糕和气球都已经提前买好了,若我没做这事,你是打算退货还是留到明年?”
“我会自己拿去放掉,一个也不给你留,”卡维做出一副毫无杀伤力的凶狠表情,脸颊却微微发红,“你就不能在这种事情上稍微保持一下沉默吗?把你强大的推理能力用在更有价值的地方。”
艾尔海森伸手捞了一勺炖肉——在卡维坚持不懈的努力感染下,他已经能够勉强接受“麻烦的汤汤水水”了。“你很好猜,”他轻描淡写道,“哪年你要是忘了这么干,我会请个医生来,看看你是否被蕈猪撞坏了脑袋。”
卡维正学着他把肉汤拌进饭里,闻言差点失手摔了勺子:“那么你现在就该出门去叫人——否则我怎么还没从这里搬出去!”
“提纳里和赛诺正在为此打赌。”
“……啊?”
“赛诺赌你会在三年内攒够钱搬出去,”艾尔海森抬眼看他,面上罕见地带了点笑意,“他输了一套限量版牌背。”
“我已经在挑房子了,下个月就走,”卡维嘟囔道;但双方都知道他只是在开玩笑。
某种程度上来说,艾尔海森对卡维的约束确实有了一定成效。酒水钱和其他各种乱七八糟的支出减少后,卡维很快还清了他在多莉 · 桑歌玛哈巴依那里的欠款——富商对此表示相当遗憾——甚至攒下了一笔钱,倘若一切顺利,这些积蓄和日后的收入足够他余生都过上相当舒适的生活。
然而几年前签下的那纸租房合同却仿佛无限期一般延续了下去。卡维仍然住在须弥城主干道旁的这所房子里,拿着除房主所有之外的另一把钥匙,和艾尔海森轮流承包家务,每月支付与市场价相比低得离谱的租金;又过了一段时间,“交租日”失去了它原本的含义,房租逐渐被各种各样的事务替代——负责一个月的晚餐,重新装修储藏室和书房,或者接手一部分本应由书记官批阅的论文。卡维坚持每月完成“交租”这一形式,仿佛不这么做就无法继续心安理得地住下去,而艾尔海森对此并未加以制止。
这几年里,他们成为了兰巴德酒馆的常客——不仅限于公告板。卡维对生活始终抱有惊人的热情,对这只羽翼炫丽的天堂鸟而言,一年里有八个月的时间都值得庆祝。他把艾尔海森——有时还带上大耳朵巡林员和胡狼头大人——拉去酒馆聚餐的理由丰富多彩:呕心沥血的建筑作品落成是与年节同等重要的喜事,风纪官先生难得的休假当然也该由一顿丰盛的晚餐开启;一些不那么重要的小事,如被教令院邀请去给学生做讲座,或是项目申请历经万难终于盖上了批准的红章(出于某个众所周知的私人原因,卡维总是项目组中第一个得知喜讯的人),最终也总会成为建筑师打开酒瓶塞的理由。老板兰巴德曾说过这样一个笑话:教令院发给书记官的工资,大约有八分之一最终流进了他的口袋。
但是,当然,“生日”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日子。
气球,彩带,比往日更为丰盛的菜肴,设计风格非常“卡维”的蛋糕,还有每年都不重样的祝福语。彩纸炮在几年前被取缔,因为兰巴德直言“这玩意儿太难打扫”。艾尔海森已经习惯了卡维的这些准备,然后某一天,他意识到自己开始期待这个日子。
“生日快乐,海瑟姆,”卡维在微微摇晃的烛光中双手交握,神色认真得几乎能看出一点虔诚,“祝你未来仍能平静地生活,所做的一切都顺遂心意……”
“有你在就不太可能平静。”
“别打岔,你这个不解风情的家伙,”卡维毫无愠色地瞪了他一下,复又微阖上眼,“……所希望的一切都得偿所愿,身体康健、思想完满……”
艾尔海森安静地注视着他,唇边慢慢浮现出一点微笑。卡维的面容在烛火中像蒙上了一层柔软的雾,使他回忆起过去的四年,然后是更遥远的十八岁的这一天。回过神时,他已经不自觉地伸出了手,指尖正停留在离对方眼角只有一厘米远的地方。
卡维在此时睁开了眼睛。睫毛拂起的细微气流卷过指尖,顺着血管传遍四肢百骸,在艾尔海森的身体中掀起一场巨大的、海啸般的战栗。
“怎么了?”红眼睛在柔和地微笑,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贴近的手指,“快许愿吹蜡烛呀,海瑟姆。”
艾尔海森冲动地将指尖贴了上去。对方神情似乎有些惊愕,但他无暇顾及。指腹下的皮肤温热而细腻,细碎的皱纹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消失了,青蓝色的、细小的静脉从其下蜿蜒而过,没入灿金色的长发;他感到指尖下隐隐有脉搏在跳动,与卡维的心跳同频。
……与他自己的心跳同频。
“三十五岁,”艾尔海森轻声道;他并不真正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但他缓缓放下了手。
“三十五岁,”卡维重复道,“那么按理来说,我也正好是三十五岁。”
他突然高兴起来了,红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彩:“多么奇妙的一年啊,海瑟姆!我们恰巧同岁!在此之前我一直比你年长,但这以后你就比我大了!如果我不是……我们怎可能有这样的缘分呢?”
卡维总是有这样的能力,哪怕早已望穿了未来的悲喜剧,也可以忽略一切事物的暗面,并使他身旁的人也因此露出笑容。
“你比从前年轻了很多,”艾尔海森喟叹似的轻声说。
“那当然是件好事,”卡维答道。
这是最好的年月,艾尔海森心想。他们全都站在生命的最顶端,年轻、健康、思维活跃,眼中有天才的闪光;就连最为喜怒无常的命运之神,也会心甘情愿地为他们披戴华服与桂冠。
卡维喝得有些醉了。他从不知哪处角落里抱出一把两弦琴,垂眸思索片刻,指尖便拨出一串奇迹般的滑音;踏着这串节奏他开始跳舞,软底鞋在老旧的地板上摇摇晃晃地旋转,口中高高低低地哼出一首快节奏的民间小调,是许多年前曾在大巴扎风靡一时的萨尔萨舞曲。
“我们会一直——”他把琴举过头顶,灵活地单脚转了个圈,欢唱道,“一直——像今天这样!”
艾尔海森觉得自己或许也不那么清醒了。卡维在他眼中变成一个旋转的白色发光体,像须弥城的孩子们颇为喜爱的音乐蜡烛。酒精使漫长的岁月在脑海中重叠,他看见无数个失落在过往时光中的自己正向此处走来,在摇曳的烛光里停驻片刻,观望、窃语,然后汇聚成一个高挑的黑影,朝不可知的明亮的未来走去。随后卡维也出现在幻影里,躯壳由老人转为少年,居于其中的灵魂却始终青春俊美、意气风发,仿佛永远不会消逝,永远不会被任何事物所磨灭。
“你喝醉了,”他微微闭上眼,不知在对谁说话。
跳舞的卡维在桌旁坐下了,气喘吁吁,怀里还抱着两弦琴。“但这不是很好吗?”他做梦似的、用唱歌般的语调说,“我们都停留在自己最好的年岁,不再改变也不再分离……”
“你喝醉了,”艾尔海森重复了一遍,感到自己清醒了很多;他从未如此厌恶过自己的理性。
卡维抬起脸,红眼睛朦朦胧胧地望过来,突然没头没脑地说——这是许多年来的第一次:“我给你用烤饼建一座宫殿吧。”
他没有听到回答,于是自顾自地将那盘脆饼珐提挪到面前,开始用酸奶酱黏合宫殿的地基,神情里有孩子那样的认真和专注,仿佛他正在建造的是一座将要永恒存在的伟大作品。“……使我心爱的人儿夜能安眠,”他轻声哼唱着,“月光下苹果花正欢唱,精灵亦舞蹈……”
于是一座辉煌的建筑在业果木的桌面上矗立起来。金黄的脆饼是镀金的墙壁与屋顶,薄荷叶充作树木荫蔽其间,乳白色的河流从栈桥下蜿蜒而过,如同神话中“流奶与蜜”的黄金乡。卡维从蛋糕中央抽出一根蜡烛,小心翼翼地插进宫殿的金顶,“这是神殿上空永不坠落的太阳,”他高兴地宣布道。
但烤饼和烛光都是倏忽即逝的事物,甚至就连传说中神明曾栖息的雄伟殿堂,在宏大的时间尺度下也终究会坍圮为砂砾。唯独在人们口耳相传的记忆与故事里,它们是亘古不灭的存在。
“你喝醉了,卡维,”艾尔海森说了第三遍;他敏锐的思维和锋利的言辞似乎都像蜡油一样融化消失了,刚吃下去的那块椰碳饼堵在喉咙和胃之间,像一块柔韧冰冷的石头,“我们该回家了。”
“所以说你就是个煞风景的家伙,”卡维嘟哝道。但他还是顺从地腾出空隙,让艾尔海森打包桌上没吃完的饭菜,并任由对方半搂住肩背将自己扶起来。他们互相倚靠着,走下楼梯,走出酒馆,走进须弥城夜色下静谧的街道和二月初彻骨的晚风。
“海瑟姆。”
“什么事?”
“我想去寂静园看月亮。”
艾尔海森艰难地偏了偏头,试图避开羽毛一般轻扫着颈侧的温热吐息。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卡维几乎把全部重量都挂在了他身上,胳膊搂着脖子,脑袋搁在肩窝,只剩两条腿还在可有可无地晃荡着,以显示腿的主人确实在自己走路。他不得不伸长拎着打包袋的那只手——卡维坚持要把烤饼宫殿完好无损地带回家做收藏,哪怕这盘菜再过两天就会彻底变成生论派的研究素材。
“今天是阴天,没有月亮。”
卡维于是不再说话,只将脸颊埋得更深了些。也许他并不是真的想赏月,而只是借此祈求一点无理由的偏爱,就像——艾尔海森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就像个孤独又怯懦的孩子。
“海瑟姆。”
“嗯。”
“我还没有告诉过你我的事。”
“我知道,”艾尔海森说,“你的烤饼宫殿。”
卡维抬起脸,露出一个有些忧伤的笑容。“我的父母,我难以言说的过往,我曾经拥有然后又失去的一切,还有我的看得到尽头的未来……你不知道的那些事,海瑟姆。”
“我在听。”
“让我想想……母亲生下我的时候,”他停顿片刻,而后下定了决心,“我就是一个老人,须发皆白,疾病缠身。一位好心的医生帮忙瞒住了这个可怕的秘密,叫父母亲尽快带我回家。我那时已有记忆,知道自己被照料得很好,爸爸有时候会开玩笑,说我们正过着幸运而有希望的生活,因为‘家里的老人每天都在变得更加年轻健康’ 。但他们其实很累也很害怕,智慧宫已有的藏书中,没有任何一本记载了我这样的案例,有无数个深夜,我躺在床上无法入睡的时候,会隐隐约约听见墙那头母亲哭泣的声音。
“父母亲一直在寻找医治我的办法。我出生八年后,身体已经恢复到了足以自理的程度,母亲也能够重新开始正常工作了,父亲因此认为到了‘冒险的时候’。他曾是梨多梵谛的学生,星象告诉他沙漠中会出现奇迹,而一位老学者对他提起了一道尚未证实的‘赤王的诅咒’,与我所遭遇的情况十分相似。于是父亲向母亲和我道别,雇了两名佣兵随行,去沙漠中寻找一个不知其有无的希望。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们还是不知不觉走到了寂静园。卡维松开被自己勒了一路脖子的艾尔海森,倚着亭柱在栏杆上坐下。夜风已经吹散了酒精烧出的热气,建筑师的脸颊和嘴唇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出病态的苍白,双眸却如红宝石般闪烁着。在艾尔海森出声阻止之前,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了下去。
“父亲失败了,消息是那两位老佣兵带来的,他们刚进入神殿就触发了流沙机关,父亲在被掩埋之前把他们俩推了出来。母亲……母亲自此陷入了难以挣脱的痛苦之中,先是厌食和失眠,不久后就完全无法继续做建筑设计的工作。这都是因为我,海瑟姆,是我生来就背负的罪孽和诅咒,我拖累了母亲,让父亲葬身流沙尸骨无存,这全都是为了我!而我却享受着他们的牺牲所换来的一切,面对母亲的泪水,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我只是看着她——我只是看着!”
“卡维!”
卡维突然躬下身,急促地喘息起来。艾尔海森撂下手里已经冰凉的打包袋,疾步上前将他扣进怀里,拍打他的后背。“停下来,卡维,”他的声音隐约发颤,“慢慢呼吸,不要再想了……很好……”
他的右肩上响起嘶哑的哭声。
“这不是你的错,卡维……没有任何人应当为此承担罪责,至少绝不是你,这只是……”
艾尔海森无法再说下去。平生第一次,他如此深刻地感知到旁人的痛苦,而冷漠的言辞和温情的宽慰都难以消解那经年淤积的块垒,更不能使他们从中逃脱。
“你已经为此付出足够的代价了,卡维。”
过了许久,与胸膛相贴的剧烈心跳终于渐渐平缓下来,艾尔海森松开手臂,让卡维靠着立柱坐直身体。
“抱歉让你听这些陈年的牢骚。”
“你无需为此道歉。”
“……抱歉让你看到我如此狼狈的样子,”卡维低低喘了两口气,固执地继续道,“我本不应该让你知道这些,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不能再让别人……”
“我不会为此承担任何责任,也不会因怜悯而为你做出牺牲,你很清楚我的冷漠和理智,” 艾尔海森伸手抓住卡维的肩膀,捕捉到了他躲闪的目光,“看着我,卡维,过去和将来与你有关的一切选择,都完全出于我本人清醒的意志,无关年龄、身份和你所背负的无妄之灾;你并不亏欠我什么,因此也不必承诺回报。此刻,是我在向你请求一个了解你的过往的权利,而不是你在恳求我的倾听和宽宥。不要再说那些蠢话了,我们都知道你听得懂。”
卡维迟钝地点点头。他被方才那一番近乎剖白的话砸得头晕目眩,只能抬手攥紧艾尔海森的手臂,如同溺水者攀住视野可及的唯一一根浮木。他张了张嘴:“我母亲……”
“你母亲在枫丹。”
“是的,是的……她去了枫丹,有人邀请她在那里工作和定居,”卡维仿佛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语言逻辑,“我那时已经可以独自生活,母亲便给我留下一笔积蓄,然后独自去了枫丹。新环境可以帮她尽快摆脱悲伤,何况我……亏欠她太多,不该再做什么挽留。”
“说说你自己,卡维,”艾尔海森慢慢松开了握着他肩膀的手。
“我吗?我几年前在枫丹的时候,曾经拜访过母亲,她过得很好,也有了新的幸福的家庭。此后我没有再打扰她,我们只是偶尔互相通信……”
“你的故事,卡维,与旁人无关的那部分。”
卡维困惑地与他对视,似乎从没想过自己的人生还有这一部分。“我没什么好说的,”他垂下眼,“我的童年——或许不该称之为童年——过得相当无趣,一个被困在年迈躯壳中的孩子的灵魂,既无法像寻常儿童那样在户外玩耍,也不可能与邻家的长者一起回忆过往。我每天只是坐在屋里,玩积木或者看书,有时借用外祖父的身份去智慧宫……感谢我母亲,建筑设计至少让我还有事可做。
“等到长辈的名字无法再作为掩护的时候,你知道的,我去枫丹待了十几年,一个陌生的地方可以让我更好地隐藏自己的秘密。我学习他们的建筑,也接受委托,稍微攒了点钱,直到我没法再向复律庭解释自己面貌的变化。后来的事你都清楚,我又回到了须弥,也许会多安定一段时间,但……”
但他的生命注定是一场在异乡与故土之间不断轮转的流亡。命运捉弄他,令他背负着沉重的愧恨在世间逆水而上,与无数人和事相逢相伴,而后目送他们飞逝而去——直到他抵达自己从初生时便已望见的终点。
“不要再离开了,卡维。”
“不……等等,你说什么?”
这一瞬间艾尔海森产生了某种奇怪的感觉——他的大脑和舌头终于被联系在了一起。“幼童和婴儿是无法自理的,卡维。就算你有足够的积蓄,也很难独立聘请到一位值得信赖的保育员。你很可能会被送去福利院,更坏的结果是实验台,因为你无法保守自己的秘密——从表情来看你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那么,难道你为自己设定的归宿是雨林深处的某个树洞?”
尖锐,直白,不留情面,这是卡维所熟知的艾尔海森。建筑师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尽管面颊上还残留着泪水,眼睛也因哭泣而胀痛发热,他却忍不住露出了一点笑容;那抹笑挂在尚且僵硬的嘴角,看上去有些滑稽。
“我会变成一个麻烦的小孩子,海瑟姆,我会让你往后三十五年都没法再过什么‘平静的生活’。”
“你很清楚我不在乎这些,”艾尔海森答道,“我已经做出承诺了。”
那以后发生的所有故事都如同往日时光的倒转。卡维以“著名建筑设计师”的身份度过了生命中黄金的十五年,他天才的设想在须弥各处落地生根,远及枫丹和璃月等国,而其中最令他引以为傲的是建造于沙漠的学校、育孤院和引水渠网络。他拒绝了来自教令院的讲师聘书,将大部分收入捐赠为慈善资金,以资助出身贫困的学生——用艾尔海森的话来说,他所做的一切正是“一名理想主义者最伟大的事业的缩影”。
紧随而至的是青春期。尽管卡维此时的样貌同教令院里那些“年轻气盛的小鬼”没什么两样,艾尔海森却很难将他真正当做一个少年人看待;事实上他表现得十分沉稳,只有偶尔——在辩论和野游时——展露出的活泼跳脱,才稍微显出几分天性的影子。
那些年他们生活得平静而愉快。艾尔海森早已厌倦教令院的种种琐事,一到年龄就准时递上了辞职信;而卡维不愿也不必去刹诃伐罗学院进修——毕竟教科书上的经典案例有一小半都是他本人的作品,便也整日赋闲在家。关于理念、梦想和人性本质的探讨在多年前就已结束,但他们仍然时常争吵,源头无外乎书架上新买的摆件、后院中淹死的盆栽或是厨房里烧糊的晚饭;两个人大约都将言语交锋当成了日常生活的调剂品,毕竟在此过程中偶尔碰撞出的思想的星火是如此令人着迷,而他们的命运已经纠缠得那样紧密,以至于任何人和事都无法将其分开。
然而“少年的时光是很短暂的”,这句话倒过来也同样成立。卡维很快变成了他口中的“麻烦的小孩子”,因心智发育不全而喜怒无常,每个小时都在快乐、悲伤和愤怒之间来回切换。艾尔海森始终不是个善解人意的家伙,难以满足一个多变的孩子所有的要求,因此他们又开始经常性地吵架——准确来讲,是年幼的卡维单方面地大喊大叫,无比坚定地宣称“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一个小时后却又被刚出炉的饼干或小蛋糕收买,继续安安静静地窝在监护人腿上看童话书。艾尔海森由此确信,卡维灵魂的底色始终是“爱”。
但就连这一切也并非长久。某一天早晨,卡维突然发现自己几年前买的衬衫袖口长了一大截。他抱着衣服去找艾尔海森,提出应该再去一趟宝商街的服装店,却看清了对方脸上不知何时出现的皱纹——如此深刻又如此清晰,其中流淌着漫长的岁月与清晨熹微的天光。卡维就在那一刻看见了自己迟到一生的童年。
童年。普通人眼中代表着无尽希望和未来的词汇,对卡维而言却是死亡与离别的开始。他知道自己很快就会变得更年幼、更柔弱,忘记如何使用四肢、如何说话和思考,最终退化成摇床中啼哭的婴儿,闭上眼睛、蜷起身体,陷入永恒无梦的酣眠。
而艾尔海森,他深爱的唯一的人,会走向生命的另一个终点。就像卡维出生时那样,他会失去明澈的眼睛、清晰的声音和善于咀嚼的牙齿,鬓如霜雪、脊背佝偻、思维迟缓。倘若足够幸运,他会在养老院护士的照料下,无病无痛地度过残留的年岁,然后消散在某个如今日一般的清晨。
卡维意识到自己无法忍受这件事。他早已接受了自己怪异的出生和死亡,甚至能偶尔借此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但当“衰老”降临在艾尔海森身上时,他却感到自己正在目睹一位永远青春的神明的陨落、一座伟大的神坛的倾塌,在他心脏上凌迟的痛苦,唯有多年前卡萨扎莱宫被死域摧毁的那一夜可与之比拟。
一双粗糙而温热的手抚上他的脸颊。卡维从谵妄般的幻想中挣脱出来,随即意识到自己正在流泪。
“不要哭,卡维,”艾尔海森的绿眼睛注视着他,一如过往的无数个日与夜,那道他无比熟悉的嗓音却已经沙哑了,“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卡维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眼,他看见艾尔海森灰发中掺杂的缕缕银白,像初冬的第一场细雪,像连成一片的明亮的星子,正静静地闪烁着细碎的微光。
“很多时间吗?”
“直到生与死的尽头,我们会在新世界开启另一场永不结束的旅程。”
【丹枫中心】回忆伤身
是倏忽之乱的丹枫死的if线。
看了太多倏忽之乱的刀子我也被刀疯了,所以我也要写刀子。
在对战倏忽的最后一刻,天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巨大的青色的身影裹挟着一轮绝对黑暗的太阳,嘶吼声中夹杂着诀别,他对伙伴们的哭喊置之不理,他头也不回的冲向那怪物,火光冲破天际,那抹青色与那庞然大物一同消失在那升起的灰烟中。
雨,好像停了。
“丹枫!”
白发剑首撑着一柄残剑从废墟中爬起,她的腿似乎受了伤,跌跌撞撞的奔向那还未熄灭火光,她失神的念着好友的名字,还期望着能得到回答,只是声音从窃窃私语逐渐变得绝望大喊,狐人飞行士抱住了她,只是一只手揽着她的腰,左手脱臼了,在她身后还有...
是倏忽之乱的丹枫死的if线。
看了太多倏忽之乱的刀子我也被刀疯了,所以我也要写刀子。
在对战倏忽的最后一刻,天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巨大的青色的身影裹挟着一轮绝对黑暗的太阳,嘶吼声中夹杂着诀别,他对伙伴们的哭喊置之不理,他头也不回的冲向那怪物,火光冲破天际,那抹青色与那庞然大物一同消失在那升起的灰烟中。
雨,好像停了。
“丹枫!”
白发剑首撑着一柄残剑从废墟中爬起,她的腿似乎受了伤,跌跌撞撞的奔向那还未熄灭火光,她失神的念着好友的名字,还期望着能得到回答,只是声音从窃窃私语逐渐变得绝望大喊,狐人飞行士抱住了她,只是一只手揽着她的腰,左手脱臼了,在她身后还有一艘半报废的星槎。
“阿流,别这样,丹枫他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的”
白珩出声安慰着剑首,将头埋在她的颈肩,镜流感到肩头有些湿润,狐人女孩在小声抽泣,有什么东西划过脸庞,凉凉的。
雨,停了吧……
年轻的骁卫拄着阵刀,刀刃上有些裂痕,他脸上还混杂着血水,有自己的有战友的有敌人的……可能还有他的,突然他在发红的泥土中发现了一点青色,他慢慢蹲下小心的将它捧起,那抹青色十分脆弱仿佛下一秒就要随风飘散,他双手颤抖。
“丹枫哥,你说好了等战事结束就给我一片鳞片的,你骗人”
穿着形色格式衣服的人们在退出鳞渊境,或是云骑或是医士,无一例外的身上都挂了彩,有一位身着玄衣的白发男子逆着人流向前走去,眼角有些皱纹神色焦急,他的手中还攥着一个小巧的木盒,那是他还没来得及送出去的礼物。
“景元,你还好吧,镜流和白珩怎么样了?丹枫呢?”
景元低着头看着手心里的青色鳞片眼角有些发红,白发匠人不死心的接着问
“你倒是说话啊,刚刚的不是丹枫对吧?”
他依然不愿相信,明明昨晚还与他谈笑的的挚友却现在却已天人两隔,但眼前的人沉默的点头将他的幻想撕碎践踏。
啪嗒
木盒掉在了地上,盒子里小小的还闪着金光的莲花形状的物件落在一旁,与它一起掉下的还有一滴……
雨,已经停了……对吧
倏忽战事结束五天后云上五骁的四人来到了丹枫的家,院子里有一棵红枫树,树干十分粗壮红叶骄阳似火看起来它的主人把它养的很好呢,树下是一张石桌,桌上摆着套白玉茶具,围着的还有五个矮石凳,他们记得,他们曾与他在这里饮酒小聚比武谈笑。石桌旁还有一个莲花池,每当盛夏时节池中的白莲总会绽放,洁白如雪就像其主人的样貌性格,只是当下正值初秋白莲的花瓣掉落,只留那莲蓬头弯曲着茎孤独的立在那里,他们记得,他曾摘取莲子酿酒赠予他们。
当四人再次围坐在石桌前,举起手中的茶杯对碰,院子里的陈列,一切依旧,只是少了个曾共同欢笑的人。
雨,何时才能停?
夜幕降临,镜流望着那轮刚刚升起的残月被云雾遮挡思绪如潮,她曾多次要求与那人比武可唯有一次比武她记忆如此清晰。
枪剑碰撞发出铮叮的声响,几丝残雪飘落被一缕剑气斩断,那人下腰躲下那一斩,脚下泛起涟漪,水花四起汇于青枪尖,向她抛去但被她轻易躲开,倏忽之间便绕到那人身后举剑向他劈来,他召回击云抵挡脚下的水纹瞬息之间被冻住,他转动手腕挽起枪花与她拉开距离,但她却并未进攻收起支离抱拳
“承让”
随后她摊开左手,掌心之中竟是一缕青丝,那人也收起击云回抱于她
“剑首剑技果真进步如飞,我虽败下阵来,但心甘情愿”
“几日后你我就要上阵杀敌了,此次对手可不容小觑,我断不可因小失大,另外多谢你愿意与我陪练”
镜流记得他那时是笑了,还答应在战事结束后再与她比武。
但战事早已结束你却无法兑现诺言
景元看着手中那枚青色鳞片想起他曾喜欢抱着那人的尾巴蹭来蹭去,每当师傅交给他的训练结束后他总会借着送公文的借口去那人家里卖萌撒娇只为他能露出尾巴让他抱,那人虽看上去不近人情但却抵挡不住别人尤其是景元的甜言蜜语,在得到奖励后他都会偷偷注意那人的神情时而脸红时而眼神飘忽。偶尔他也会为那人打理尾巴上的鳞片和鬃毛,那青色鳞片在阳光下泛着荧光就像波月古海的浪花,而那人会十分慵懒的倚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他曾向他评价他的鳞片很漂亮但却没勇气向他索要一片。
战前最后一天他终于鼓起勇气表达自己的意愿,令他意外的是那人竟然答应了
“战后若你能成为云骑将军,我便给你一片我的鳞片作为礼物”
“哦?那龙尊大人可要说话算话”
“当然,我从不食言”
倏忽战后景元的才能被腾骁将军看中,他也名正言顺的成为下一任将军的继承人,可……你却食言了。
你个骗子……
白珩手握着那白玉茶杯,她的视线转向腰间的酒壶,那是他在她又一次出航平安归来时那人所赠的礼物,她与那人是很好的酒友,她是飞行士出航于星际之间,去过很多星球记录那里的生态环境与人文风俗的同时,她也会到处搜刮那里的名酒与那人分享出航经历,只不过大多数都是她如何一次又一次报废星槎还活下来的经历,那人在饮酒的同时也会调侃几句不亏是“星槎杀手”。
其实最让她佩服的是那人的酿酒技术,毫不夸张的说就算是地上的泥土他都能酿出个祥瑞,有几次出航归来她带了些果子赠予他没想到几个月后再找他时那些果子都被酿成了两坛美酒
“哇哦!丹枫这些美酒都是我那次带给你的果子酿的”
“嗯,尝尝吧,如何?”
“香味扑鼻,甘甜可口,这真是人间美味啊!”
“若是喜欢这坛便赠予你吧,另外这酒壶小巧你可以带在带在身上,算是我对‘星槎杀手’小姐的一点慰藉”
“丹枫,你是我认识的酒友里面最懂我的人,那下次我在带些美味你能在多酿几坛吗?”
“好呀”
这次我可是早就带回来美味给你了,可是你酿的酒呢?
那可是我找了好久的美味啊
应星的手掌摩挲着那人曾赠予他的臂鞲,他说那是为了防止战场混乱找不到他,臂鞲拥有独特的感应功能,两位佩戴者距离越近臂鞲的温度就越高,匠人很喜欢这对臂鞲也试图对它进行改造,虽说此物是持明族的圣物,是非常珍贵的,但那人却默许了匠人的做法。
他很喜欢打造一些小物件赠送给那人,那人也通常来者不拒,有一次匠人打造了一个流苏耳饰,那人十分喜欢便一直带着,带到了他死去都不舍得摘下,在战前那一晚他们还在对饮谈笑
“饮月,你就那么喜欢那只耳饰”
“嗯,他出自你手甚是珍贵,而且它很和我眼”
“是吗?那战后我在送你一副耳饰吧,我保证这个会更惊艳你”
“呵呵,那我便拭目以待了”
如今战事已然结束,我的礼物早已备好,可是你为何还不来取它呢?
好像看你戴上它的样子
雨,变小了……
沉默,良久的沉默。
突然狐人少女起身,她高举着茶杯微微倾斜,清澈的液体从杯中流下,落入红枫树下的泥土,剩下三人相视一笑,纷纷起身举起手中杯,这次他们以一杯酒告别曾经的挚友。
初秋的夜风微凉,他们周身的空气因雨水而变得有些潮湿,身体脸颊都有些湿润,或是雨水或是泪水。
丹枫是个对一切都不管不顾的混蛋,可从未有人恨过他
四人离开后红枫树下多了一些东西,一块品相上好的青玉有些冰凉,一盏酒壶略微带着点香甜,一根红色的发带,一个小巧的木盒。
太阳带着光芒从海岸线升起,在所有人未注意的地方
雨,终于停了
太中组日常
1.太宰治最初不想要孩子,他怕孩子会活得和他一样。
2.事实证明没有,太宰明悄和太宰祈乐都被养得很好。
3.太宰明悄很聪明,成绩很好,但他故意装不良少年,打架、逃课、上网吧一样不落,还组织过学生反学校,对此,太宰治好中原中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默认了。
4.祈乐出生时,太宰明悄6岁,对祈乐喜欢的不得了,想把她放在秋千上荡秋千,幸好被太宰治及时发现并制止了。
5.只有祈乐犯错了家人们才叫她小名。
6.太宰祈乐对某方面很执着,比如学习成绩,经常挑灯夜战,想再进步一点,因为和她同级的是......
1.太宰治最初不想要孩子,他怕孩子会活得和他一样。
2.事实证明没有,太宰明悄和太宰祈乐都被养得很好。
3.太宰明悄很聪明,成绩很好,但他故意装不良少年,打架、逃课、上网吧一样不落,还组织过学生反学校,对此,太宰治好中原中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默认了。
4.祈乐出生时,太宰明悄6岁,对祈乐喜欢的不得了,想把她放在秋千上荡秋千,幸好被太宰治及时发现并制止了。
5.只有祈乐犯错了家人们才叫她小名。
6.太宰祈乐对某方面很执着,比如学习成绩,经常挑灯夜战,想再进步一点,因为和她同级的是江户川缘鄂。
7.魏尔伦很喜欢兄妹俩,明悄见到他总是会高兴地叫一声“舅舅”,而祈乐比较害羞,会躲在中也身后,不过还是会和他握手,魏尔伦见兄妹俩总会带一些零食和小玩意儿。
8.也就是说,在这个四口之家里,只有太宰治最不受魏尔伦待见。
9.太宰明悄是秒懂boy,每当父亲想和妈妈亲亲时,他总会适时的转移太宰祈乐的注意力。
10.其实太宰祈乐也是秒懂girl。
11.祈乐小时候看到了爸爸15岁的一张照片,当时太宰治还蒙着一只眼,祈乐大受震撼,想也用绷带把左眼蒙上。
12.因为左眼是鸢色的,而右眼是粉色,她喜欢粉色。
13.最后被中原中也苦口婆心地劝了老半天才把绷带拆下来。
14.明悄评价父母:
父亲喜欢带我玩儿,妈妈喜欢一遍辅导我写作业一遍批评父亲。
不过他们都喜欢趁我和妹妹不在过二人世界。
但我爱他们,还有妹妹。
15.祈乐评价父母:
爸爸喜欢带我去游乐园,考试后还会背着哥哥偷偷给我买冰淇淋。
有人说妈妈很暴躁,有吗?
我爱爸爸妈妈哥哥还有舅舅。
16.太宰治评价兄妹俩:
明悄啊,很聪明,颇有我当年风姿(自信)
祈乐很可爱,估计长大之后会被很多男孩子追求吧,中也到时候又该犯愁喽~(wink)
17.中原中也评价兄妹俩:
明悄很可靠,虽然有时候会和太宰那货乱搞(有些生气)咳........,不过我很欣慰他能活泼开朗。
祈乐啊........(轻笑)希望她能成为自己期望中的人吧.
18.祈乐的名字和小名都是太宰明悄起的。
祈乐,意思是祈愿她快乐。
佑安,意思是保佑她平安。
19.中原中也当时听了非常高兴,夸了明悄并骂了太宰治“女版小蛞蝓”等千奇百怪的名字。
20.太宰治曾暗恋中原中也长达5年。
21.太宰治很爱中原中也,同时也很爱太宰明悄和太宰祈乐。
20.中原中也也是。
21.四口之家很幸福,尽管父母身份特殊。
22.明悄的名字是太宰治和中原中也一块儿起的,中原中也取“明”,他希望孩子光明、开朗。太宰治取“悄”。
23.中也曾问过太宰治“悄”是什么意思,但他只是笑笑,不作回答。
24.“悄”的意思是:曾悄悄喜欢你。
那维莱特瞒着莱欧斯利把龙蛋藏起来了.....
【严重OOC】
“诶.....”
美露莘叹了口气,看着沫芒宫的方向愁眉不展。
“怎么了可爱的美露莘?”
一个枫丹人经过,看见美露莘似乎不开心的样子主动过来关心。
“有什么烦恼可以对我说。我愿意帮你,要知道现在不是四百年前了亲爱的美露莘...
【严重OOC】
“诶.....”
美露莘叹了口气,看着沫芒宫的方向愁眉不展。
“怎么了可爱的美露莘?”
一个枫丹人经过,看见美露莘似乎不开心的样子主动过来关心。
“有什么烦恼可以对我说。我愿意帮你,要知道现在不是四百年前了亲爱的美露莘,我们枫丹人接纳并好喜欢你!”一位善良的枫丹人过来蹲在美露莘身边安慰道。“若是心情不好的话,不如我请你吃街口的那家小蛋糕如何?”
“谢谢你,善良的先生!我不开心不是因为我自己,而是因为审判官大人。”美露莘又看了眼沫芒宫的方向说道。
“审判官大人?那维莱特?”那人也看了眼沫芒宫的方向。“审判官大人出什么事了?”
美露莘站起来,眼睛里噙满了担忧的泪水。
“实不相瞒,审判官大人已经三天没有出来见人了。一个人把自己锁在卧室里,我叫了几次审判官大人都没有出来。”
“哦,是发生了什么事了吗?是一件叫人担心的事。那位枫丹人挠挠头。“典狱长大人呢?他们成婚后感情不是一直很好吗?典狱长大人也没有办法吗?”
“听说有人逃狱,典狱长大人回了梅洛彼得堡,一直没有回来。”美露莘说完眼光又暗淡了下去。
就在那枫丹人和美露莘一起愁眉不展的时候,美露莘突然站起来看向了远方.....
“天啊,快看啊,是典狱长大人回来了!”美露莘说着蹦起来挥舞着手臂对着远处向这边走来的莱欧斯利喊道。
“典狱长大人——”
“美露莘?你怎么在沫芒宫的门口?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莱欧斯利走近对美露莘问道。
“典狱长大人,您终于回来了。审判官大人把自己关在房间内,已经三天没有出来了!”美露莘仰着头,焦急的对莱欧斯利说道。
“怎么会这样?快进去看看!”莱欧斯利说完迅速的向沫芒宫里面跑去。
莱欧斯利到了那维莱特的房间门口。焦急的敲着门。“那维莱特,你在里面吗?快把门打开!”
里面没有回应....
莱欧斯利和身后的美露莘对望一眼后,一向冷静的而莱欧斯利更着急了。敲门的动作也变成了砸门。
“那维莱特,你再不开门我现在就把门砸碎冲进去了!”
后续在彩蛋......
官方介绍:
A Psychic from the future with enigmatic powers.
Though he appears somewhat shy, strange things follow wherever he goes.
来自未来拥有神秘力量的灵媒。
尽管他看上去有点害羞,但他走到哪里,奇怪的东西就跟到哪里。
本名:Uki Violeta
别号:浮奇、吴老师、小灵媒
发色...
官方介绍:
A Psychic from the future with enigmatic powers.
Though he appears somewhat shy, strange things follow wherever he goes.
来自未来拥有神秘力量的灵媒。
尽管他看上去有点害羞,但他走到哪里,奇怪的东西就跟到哪里。
本名:Uki Violeta
别号:浮奇、吴老师、小灵媒
发色:渐变紫发
瞳色:异瞳,左粉,右紫
身高:169cm
年龄:因为穿越而来所以不记得了
生日:7月17日
星座:巨蟹座
出身地区:异世界
活动范围:youtube
所属团体:NIJISANJI
个人状态:活动中VTuber
应援色:#B600FF
语言:英语、汉语(普通话)、韩语、日语
Emoji:🔮🌌
粉丝名:Stargazers
画师:KiKi(@udon_118)
【Psybrog】烧死那个心软的恶魔
*恶魔fulgur×落魄天使uki,无差
*全文2w+,一发完
*恶魔Alban,天使Shu,真·鸟类Enna客串
*私设猫羊义兄弟
*部分原创人物出场
*推荐BGM:《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飞吧!飞吧!uki!飞向天空的彼方。”
“不要再回来了。”
当fulgur被押上火邢台时,想起了他第一次见到uki的那个大雪天。
那天他刚从集市上回来,顶着...
*恶魔fulgur×落魄天使uki,无差
*全文2w+,一发完
*恶魔Alban,天使Shu,真·鸟类Enna客串
*私设猫羊义兄弟
*部分原创人物出场
*推荐BGM:《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飞吧!飞吧!uki!飞向天空的彼方。”
“不要再回来了。”
当fulgur被押上火邢台时,想起了他第一次见到uki的那个大雪天。
那天他刚从集市上回来,顶着大雪往家走:他所住的地方常年都暖不起来,十月就开始下雪,所走的每一步都会深深地踩进雪里,吱嘎吱嘎的,像把谁的骨头踩碎了。也许是我的骨头。fulgur想。他的身份比杂种恶魔还要复杂些,养父说他的身体里混了些不干净的血,因此他一辈子都进不了恶魔的都市,只能待在这个快死了的地方,让这些白色的岩浆把他的血都抽干。
雪下得更大了。
夜来得深又起了雾,提灯投下的光晕都更深地扩散到空气中,分离出一片雪白又模糊的异世界。寒冷在催促他走的更快、更快,否则就再也不能回到家。正当fulgur已经能远远望见他的小屋时,他看到旁边的一个雪堆里,伸出了一只脚。
又是一个人?fulgur皱眉。恶魔的世界里有很多法则,唯独没有保护人类的,因为不需要。他一边走过去一边想。找个使魔帮忙丢进圣河里,没办法,他也做不了更多。
那人被埋在一个小雪堆下,只能勉强露出一对手脚,而雪还在往上叠,迟早会把它们都淹没。fulgur伸出手,想将浮雪扫去,而他刚将手指埋入那层雪,突然——
fulgur猛得将手抽了回来,他一脸震惊地翻过他的手心,那片皮肤在他眼前瞬间发白,然后涨破,一片血红顺着他的手指流下来。“Fuck…这是什么?!”fulgur忍着痛后退了几步,狠狠地盯住那个雪堆。不敢再用手了。他回去拿了把铲子,从顶上把雪推开。
那根本就不是雪堆,至少有一半不是。
太荒谬了,有一只天使出现在了恶魔的门口。但他看起来并不像天使,更像是一只有脆弱躯干的大鸟,或是一个有残破双翼的人类。他身上几乎没什么衣服,唯一遮挡他的翅膀,却有着大片大片的斑秃,雪盖在裸露的皮肤上,好像重新丰满了他的羽毛。他真的还活着吗?fulgur不知道。眼前这个脆弱的生命好像死去已久了,苍白的像是融进了雪里,连呼吸都细微。
走吧。
fulgur站起身。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但谁又在乎哪些呢。这地方就是会悄无声息地带来一些东西,又带走一些东西,最后什么也不留下。他并不是在怜悯那个天使,因为fulgur知道,总有一天他也一样。
fulgur打开门时转过身:雪下得更大了,每一片都沉沉地落下来,将空间拉的更长。fulgur眯起眼,才能看到那团小雪堆远远地蜷缩在飞雪中,好像微微发光。
也许今晚他就会彻底离开这里了。
uki醒来时,最先看到的是一团炉火,和侧向他坐在火光里的男人。他想从一大堆毯子里撑起身,却发现全身都痛得惊人,疑问的话还没说出口,先被一阵爆发而出的咳嗽狠狠摁下了头。
“————?”
那个男人望向他,说的话他没有听清,像一个人在深夜哑声的碎碎念。这个人很高大,眼睛和头发都是银白色的,脸颊上却有一条血红色的印记,就好像他眼里跳动的火光烧出边界,点燃了他的皮肤。uki的目光上移,看到对方的头上,顶着一对羊角。
“听不懂吗?我就知道。”fulgur轻轻叹了一口气,站起身。天使看到他的动作,立刻警惕地睁大了双眼,更深地缩进了毯子里。
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现在要把这只天使弄到哪里去。明天等他缓过劲来了就让他爱去哪去哪吧,反正自己也算仁至义尽了。fulgur摸了一下手上的绷带。天使知道自己该去哪。
于是fulgur面向天使,用手指指窗外,又指指他,然后从壶里倒了一杯热水,轻轻搁在桌子上——不知道天使吃什么,没敢随便给他做。但对面却仍是一副不领情的样子,只是缩在毯子里,定定地瞪着他,双眼在黑暗里闪烁。fulgur这时才发现,他好像是异瞳。
那就不打扰这只受惊的小动物了 。fulgur尽量温和地微笑着,慢慢从客厅退了出去——他睡在卧室,天使睡在客厅,房里生了炉火,应该也不会冷。关上房门时,fulgur想了一下要不要去把大门锁上,又觉得天使跑了就跑了吧,本来也没准备留他。
然而睡到半夜时,fulgur突然被一声剧烈的响动惊醒,像是有什么掉到地板上,把桌子推动了。fulgur从床上翻起身,冲去打开门。
天使从沙发上翻下来了。他面朝下趴在地板上,一片翅膀还撑在沙发上,另一片翅膀被桌子抻开,他就卡在两者之间的缝隙里。很不舒服的姿势,但他却没有力气改变这一切:他全身都很烫,就像有火在烧,后背却在冒冷汗,一阵冷一阵热。fulgur挪开了桌子,用毯子罩住他,把他抱回沙发上。fulgur给他喂了一口水,他全都咳出来了。于是恶魔搁下了水杯,轻轻地摇晃他,问他,还好吗?可天使什么都没有回答,只是闭着眼哭,然后发抖。
fulgur想了想,回房里把露出的肌肤全都用衣服罩了起来,然后提了一盏小夜灯。他把灯放在桌子上,于是四周都变得更亮,却不能让哭泣的人更温暖。fulgur翻开毯子,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了uki——他确实很瘦,苍白的皮肉包裹着骨头,又蜷缩得那么小,翅膀倒显得很大。但fulgur知道,这双翅膀应该更大些,上面的羽毛太少了,不足以让他飞行。恶魔的手顺着翅骨轻轻地把翅膀抬起来,发现他一边的翅骨断了。fulgur叹了口气,去找来了夹板。缠绷带时,uki还在微微发抖——fulgur没接触过真的天使,只能凭借救助动物的经验来行事。而在他眼里,这时的uki就像一只小动物,难以交流又脆弱的惊人,一场大雪就能将他的生命送离。
fulgur因为救助动物被别的恶魔说过圣母,但他并不这么觉得。他这么做并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有多好,而是他也曾多次陷入这种境地,救助它们时,就好像将过去的自己救赎。
而我这样做真的能救你吗?fulgur盖上了毯子,凝视着天使颤动的眼睫。
你要去哪里呢?
第二天醒来时,雪已经停了。uki迷迷蒙蒙地睁开眼,嗓子依然哑得惊人。他撑起身,看到那个恶魔不知道为什么睡在对面的沙发上。uki感到那根被打断的骨头依然很痛,他回过头,发现他的翅膀居然上了夹板。恶魔醒了,银白的发丝垂下来,挡住了一半眼睛。他看着uki愣了一秒,然后微笑着点了点头。他的笑容显然是美好的,但其中有多少真意有待商榷。uki看了看夹板——现在他的翅膀沉沉地垂了下来,但却不再是变形的了。又侧过头看向对方,恶魔正在收拾毯子。突然uki笑了,他心想,fuck off,反正事情也不会变得更糟了。
“早上好。”于是他也向对面点头。
fulgur愣愣地看着天使,怀疑自己因为睡眠不足出了幻觉。昨天那个还恶狠狠地盯着他的家伙,今天居然倚在沙发上温和地对他笑。他好像还打了招呼,声音是嘶哑的,音调却像在唱歌,fulgur听不懂。
天使身上的衣服彻底散了,柔软的毯子顺着他的皮肤流下来,又在腰窝处汇成一股。他实在是太苍白了,薄薄的皮肉上新伤叠旧伤,日光一照更显得可怖。但他仍然是美的——uki没有再说话,只是微笑,一双异瞳流连着水光,像把很多东西沉入里边,然后消散了。
这场对视游戏fulgur先败下阵来。他把桌子上的茶壶、水杯全部扫到盘子里,然后逃向了厨房。虽然非常不想承认,但fulgur感觉自己的耳朵已经热了。
我怎么会把那家伙当成动物呢。fulgur想。
fulgur把家里屯的食物全都切了一些,然后端给uki,想让他挑一挑,可没想到对方居然毫不犹豫的把所有的东西都炫掉了,除了那块儿生肉。fulgur心惊胆战地看他望向那块生肉,最终还是没有伸出手,对着他摇了摇头,心里的一块儿大石头顿时放了下来:要是连生肉都吃,他可要怀疑天使这个种族了。吃过了饭,绷住uki的那根弦就断了。fulgur洗完碗返回来时,uki已经倒在沙发上睡熟了:这回他没有哭,只是很安静地合着眼,气流穿过口鼻,他的身体微微起伏。
现在怎么办?
总不能把他留下吧。
“你知道你为什么不能进去吗?”
“因为你很脏。”
uki猛得睁开眼,夕阳的光辉已经斜洒在他的身上,将阴影打得更深,使黑暗更紧拥。uki怔怔地呆了半晌,才想起他已经被赶出来了,这里是恶魔的客厅。他从毯子里坐起身,凉凉的空气拂过温热的皮肤,确实是很舒服的,足够他忘掉一些东西。没想到我有一天还能受到这种待遇,如果这就是死刑前的最后一顿美餐,倒也不错。
uki四下环视一周。
那个恶魔不见了。
“你还对这个感兴趣?”
男人突然来了兴致,他的眉毛忽得抬高,脸颊上的肥肉堆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
“问问而已,还真有?”
“Fulgur。”老店主凑近他,压低了嗓子,双眼瞟着店门。fulgur俯下身,神色掩在帽子下看不太清。
“别人我可不会说,这回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看看,这个怎么样?”
他拿出一把金属鞘的匕首,成色像铜的,上面镌刻着繁复的花纹。男人小心翼翼地把匕首握在胸前,两人都不自觉屏住了气:刀锋划过刀鞘时发出锐利的嗡鸣声,最终拔出一把乳白色的尖刀。店主把它交到fulgur手里。
“可千万别碰刀面,这是用天使的腿骨做的,还淬了圣水,碰一下你的手指就别想要了。”
fulgur将刀举在眼前,前后翻动着手,对着光照了照。火光跃动着,他的目光晦涩不明。
“成色不错——还有别的吗?”
“不喜欢?好吧。”
老男人遗憾地收回那把刀。“那你想要什么样的?”
“你这儿有没有……”fulgur沉吟了一刻,然后缓缓地吐出一个名词。
直到黑暗完全降临这个房间,大门的锁才开始“喀拉喀拉”地动起来,金属碰撞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显得尤为清晰。uki总觉得过了很久,那扇厚重的木质门才终于被推开,银发的羊角恶魔背着风雪跨入大门,开门的一瞬间也放进了夹着飞雪的穿堂风,把屋里仅剩的热气都带走了。然后他关上门,黑暗再次降临这个房间。
uki缩在沙发上,用毯子紧紧地裹住自己。fulgur将手上的包裹放在桌子上,然后用左手一指壁炉,炉火“轰”的一声燃起来,把他的影子一瞬间拉的很大,直抵天花板。恶魔向下俯视着uki,他垂着眼,那对羊角高高的顶在他的头上——恶魔的象征,食人不吐骨头的怪物。uki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可现在还是怕了:他的呼吸愈来愈来急,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紧紧地盯着fulgur。恶魔脱掉大衣,俯下身,红色的纹路从他银白发隙间露出,像正有血从他脸颊上流下。他打开包裹的那一瞬,uki看到里面闪过一道金属光泽。
uki想,多讽刺的一生啊。
然后他看见,恶魔从包裹里拿出一本金属包边的书。
fulgur再用手一指,桌上的烛台也亮了起来,三根蜡烛的光芒就可以把他们都包裹在里面。他坐在天使对面,翻开那本书——书上一半是他所熟知的,一半是一种晦涩的语言。fulgur皱起眉,用指尖划过其中的一段。
良久,两人相对无言。
“呃……”突然,fulgur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抬起头,用一种生硬的语调缓慢地说:
【你叫什么名字?】
fulgur紧张地盯着天使,想知道他初次尝试的结果,却看到对方猛得抬起头,烛光打在他的脸上,把他惊愕的表情照得很亮。天使倒抽一口气,紫色的眼睛睁圆了,fulgur都能在里面看见自己的倒影。
fulgur赶紧低下头,看看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但天使音调很高地说了一句什么,然后他摇摇头,向fulgur伸出手。fulgur把书递给他,uki接过来,急急地在书里翻找。最后他停下来,与恶魔期待的目光相接。
【uki。】
【我叫uki。】
“uki。”fulgur露出微笑。他笑与不笑温度差很大,柔软的银发垂下来,温和的像一只绵羊。
uki想了想,回问:
【你叫什么名字?】
fulgur又接过书,借着烛火寻找着。uki看着他,觉得真好笑,原来所谓天壤之别的两个人,只要一本书就足够他们交谈。
恶魔把书平摊在桌上,他坐直了身,一字一句地念出:
【Fulgur Ovid】
“fu……fu……”
“Fulgur?”
uki总觉得自己没念对,但是叫Fulgur的恶魔什么也没说,还面带微笑地点了点头,接着把那个包裹推到他面前。
【送给你。】
uki翻开它,里面是几件衣服和一本书。fulgur本来是没准备买那本书的,但老板说,那是一本禁书。
“这可不是你想见就能见到的东西。”
老店主手握那本残卷,神秘兮兮地在他眼前晃了晃。这本书没有封皮,很多地方都残损了,纸张的边缘已经泛黄,一看就知道有些年头了。
“你真想了解天使,还得看这个。”
fulgur仔细翻阅了一下,的确是天使的文字。
“多少钱?”
“三个金币。”
fulgur转身就走。
“哎哎哎……真服了你了。”老板忙伸出手试图拉住他的衣角,但没有成功。
“我看你是熟人,一个金币给你也行。”
“跟你说实话,我留不住这本书。”老板压低音调,小声在他耳边说。
那是一本圣经,uki全世界最讨厌的书。
但是这本书上每一段话他都能背诵出来,因此uki只翻开看了一眼,就立刻明白了这是什么。uki收下了那些衣服,但将圣经退还给了fulgur——现在他已经彻底不需要这个了。他微笑着摇了摇头,将书递过去,fulgur没有勉强,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这本皱巴巴的残卷,好像能透过它看到一段故事。
fulgur背对着他坐在炉火边,火焰翻滚跳动,他的背影好像也微微摇晃。恶魔的膝上放着两本书:《圣经》和那本字典。他皱着眉,一字一句的对照着。等到明天天亮了以后,我就来试着翻译一下它吧。fulgur想。苦闷平凡的生活中终于有了一点盼头,新世界的大门正在向他打开,但自小便不被恶魔接纳的fulgur并不真正明白,踏上这条路的后果要用什么来还。而正当他揣摩着些字句的意思时,uki一言不发地蹭到他旁边,在离他一臂的地方坐下了。fulgur悄悄瞟了他一眼,炉火在uki的眼睛里跃动了一下,好像他也回看了自己,fulgur不清楚。
总觉得有很多问题想问,但问什么都不够合时宜,于是最后两人都没有说话。
这是地狱火吗?uki伸出双手,虚虚地放在壁炉前烤火。
“Uki Violeta.”
“按照圣经,你应当在地狱烈火中焚烧,但主宽恕了你的罪行。”
又梦到这里了。uki瑟缩着跪在地上,一边翅膀被打断了,无力地垂下来。血液浸湿了他的羽毛,伤处翅羽七零八落的交错着,脏兮兮的。uki像一只刚破壳的小鸟一样俯在地上发抖。
“……希望你能悔过自新,将自己的灵魂解救出来,阿门。”
这一刻uki突然想再为自己辩解一次,他张开嘴,却咳出一口血。他甚至不想哭,眼底是干涩的,或许是心底压抑的怒火烧干了他的眼泪,如今只留下一片漠然。
天堂的地面以他为中心裂开了,uki向下坠入一片黑暗。
……然后掉入一个有很多毯子的沙发,和一个银发的羊角恶魔围在地狱业火旁取暖。
一场大雪后,fulgur多了一个新室友。
新入住恶魔小屋的uki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沙发旁放的是fulgur的书,一摞一摞堆得像小山。每天早上时,uki都会看到fulgur打着哈欠从卧室走出来,看到他就微笑着点点头,然后说:“uki。”,以此来充当问好:他们语言不通,会说的都太少,说的最多的就是彼此的名字。
恶魔的家里处处都留下独居者的痕迹。uki刚住进来的头几天,fulgur刚醒来时看到他还会愣住。也许他真的只是太寂寞了吧。uki想。
有天uki看到fulgur在厨房里忙活,走过去一看,他正在切菜,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显然是又准备做一道汤。
“fulgur。”uki向他伸出手。fulgur一脸疑惑地抬起眼,看了看uki坚决的表情,又看了看那只手。“怎么了?”他问。
刀给我。uki用眼神示意他。
fulgur犹豫地把刀递给他,然后退到一边。
意料之外的,uki的厨艺太好了。fulgur
目瞪口呆地看着uki熟练地把绿菜切成细丝,然后右手握刀向下一铲,左手将菜推上刀面,把切好的部分甩进盘子里。直到uki拿起那条羊腿,fulgur才回过神。
“uki……”这个就算了吧?
“Duang”。Uki手起刀落,从关节处把羊腿劈成两半,他想了想,用刀尖给肉划了三道开口。
“喜欢吗?”
uki撑着下巴,满意地看到fulgur把脆皮羊肉塞进嘴里,炒糖色的外壳随着咀嚼发出脆响。fulgur眼睛亮亮的,又往嘴里塞了一口。
“非常喜欢。”他好像还想说一些赞美的话,但无奈被语言限制住了。
也许我哪天可以试着烤个面包。uki想。
晚上时总是没有事做,fulgur就会把烛台点亮,和uki一起看字典,尝试学更多的话,认更多的字。很多时候fulgur会从他的书堆里挑出一本,借着火光阅读,偶尔看着看着会突然开始笑,他的笑声很奇怪,听起来像吹口哨,惹得uki也想笑。后来耐不住好奇,uki也拿了他的书来看,但因为语言不通看的很慢。fulgur尝试给他翻译了自己喜欢的一些篇章,这时uki才知道,fulgur的书里大部分是他四处淘来的小说,光怪陆离的神话,感天动地的爱情,什么都有。于是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每天晚上他们都会尝试翻译这些书。fulgur几乎没和别人分享过他的爱好,和uki在一起的晚上总是过得很快,他开始期待每个晚上的到来了。
聊累了、笑累了,也可以单纯地坐在炉火边烤火——他们不能坐得太近,避免误伤。下雪的晚上很冷,但屋里总是烤得暖烘烘的,像沉入了一片暖海。不必说太多,两个人只是各坐在一边,读读自己的书。uki很放松的时候会哼歌,声音很动听。fulgur偶然心情很好也会跟着哼,但他从不会放开了唱。
不下雪的日子,窗外总传来婉转的鸟鸣,时远时近,且总是独奏。
有天uki问起那只鸟。
“哦,那是Enna。”fulgur打开窗户,吹了声口哨,当即鸟鸣停止了,片刻后,一只一掌大的小鸟扑朔朔地飞进了窗。它稳稳停在窗台上,一双圆眼睛警惕地盯着uki,喙闭得紧紧的。uki第一次觉得,鸟是有表情的。
“她是我去年冬天救回来的夜莺,就住在——”fulgur用手指了指窗外的一棵树,上面有一个鸟窝。“那里。”
但当uki接近Enna时,小鸟扑扇着翅膀飞到了更远的桌子上,她扭过头去,没有理uki。
这鸟怎么回事。uki突然有些不服气,他又着迎着桌子慢慢走过去。Enna还想再飞走,但她估量了一下uki的翼长,觉得左右都逃不开。等到uki的阴影笼罩在小鸟上空,Enna突然张开嘴,冲着uki发出一串饱含愤怒的鸣叫。
uki发誓他什么都没做,但这只小动物却撑开了翅膀,站在桌子上仰头一通乱骂,一边骂还一边慢慢后退,凶极了。
“冷静!”uki尝试让她冷静下来,但无果。
最后他喊道:“fu chan!”
于是两双气急败坏的眼睛一同望向他,fulgur没忍住,小声笑了一下。然后对Enna说:“Enna,uki不会伤害你的。”
Enna难以置信fulgur居然会偏心,她不仅没让fulgur摸她的头,还在他的手指上狠狠叨了一口,一扭头扬长而去了。
但日子一天天过去,uki的翅膀却始终长不好:右翼总是有气无力地耸拉着,偶尔uki激动时会打开双翼,就能看到两边一高一低。曾经裸露出的皮肤倒是附上了一层绒毛,轻盈柔软像一小片蒲公英。uki把掉落的长翅羽收集起来,送给了收留他的恶魔,fulgur说,这是很珍贵的礼物,他会好好保存它们的。
秉烛夜谈的夜晚们的其中一个,fulgur没有看小说,反而拿了纸笔。他把纸在桌上扫开,又将烛台挪的更近,犹豫了一刻,落下第一行字。烛光洒落在他的脸上,能看到眉峰皱起,但面上却是安宁的,多余的火光逃逸进他的含笑的眸光。
uki问,你在写什么?
“我在写我的小说。”
“哇!”uki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他小小的惊呼了一声。“我可以看看吗?”
fulgur把已经写完的部分拿给他看,自己马不停蹄地继续写后面的章节。
……夜晚走入后半部,uki的呼吸渐渐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缓,更像是一种很轻柔的鼾声,使fulgur不得不抬头看看他是不是已经睡着了。但uki并没有睡着,当fulgur望向他时,他也抬眼望向fulgur。
uki露出一个微笑,说:
“怎么了?”
fulgur说,没事,你继续看吧。心里却在想,要是时间能永远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晚安。”fulgur关门时回过头。
“晚安。”uki笑着点点头。
门“吱嘎”一声关上, 终于将夜晚带入了这个房间。
……
“uki…uki…”有人轻轻地叩着门,声音小而急。
uki从昏迷中被叫醒,头痛欲裂。“别叫了shu……我能听见……”
“uki!”门外人的呼唤小小地跃起。“听我说,我给你求情了,只要你说你已经改悔了,他们就能放了你。”
“shu,我又没做错什么,我只是在做我自己。”
“可是uki…”友人的声音颤抖了。
“他们说要烧死你。”
“烧死我?!就因为我喜欢男人?”
一时间门的两面都陷入了沉默,最后uki说:
“烧就烧吧,反正这地方我也待够了。”
“uki…”
……
恶魔的祭典到来了,一时间集市上所有的东西都变得很便宜。fulgur杀去集市,买了一大堆平时舍不得买的食物,还顺带买了两瓶酒。回来后和uki大吃了一顿,饭后fulgur问,你会喝酒吗?
uki说他会。但是他喝了三杯就醉倒了。
“fu…fu…”
“……chan。”
紫发的天使把脸颊垫在胳膊上,双眼迷蒙着一层水光。他耳朵上的红晕烧过了耳根,又烧到他的鼻尖, 吐息间酒气又伴着热气。突然,uki抿起唇莞尔一笑。
“要不是我现在碰不了你, 我会和你做的。”
“u…uki?”fulgur被咳住了,差点把嘴里的酒喷出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不过……”uki坐起身,目光从fulgur的双眼下移,界限不明的昏暗下,fulgur的嘴唇显得很薄,还泛着一层水光。
“至少我可以给你一个吻。”
“不,uki,你做不到。”
“你怎么知道我做不到?”uki站起来。“等着瞧吧。”
他转身离开房间,隔壁房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不一会儿他又回来了,一只手戴着fulgur的手套。
“uki……你想怎么做?”fulgur看到天使在灯光中向他走来,脚步有些虚浮,面上又带着笑,像在美梦中跳舞。uki一直走到他面前,然后缓缓俯下身。
从来都没有离得这么近过。uki的双眼清亮亮的,睫毛的阴影投下来,像交错的枝杈伸入了紫色的河。fulgur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只是仰头望着他,却挡不住uki把热气染到他的脸上。湿润的酒气在两人间穿梭,正适合为一场蓄谋已久的冲动做借口。
uki用那只戴手套的手捂住了fulgur的嘴,然后在手背上落下一个吻。
突然,fulgur猛得向后一撤身,头甩向一侧,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没事吧!?”uki傻眼了,他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手心的余温还没有消散。fulgur想回答他,却咳得抬不起头,只能向uki摆摆手。咳着咳着,他的喘气声变得含糊不清起来,最后他埋下头。
fulgur咳出了一口血。
fulgur生病了。他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后憔悴得惊人。他将这归为一场冬季流感,还说让uki不要担心。但他病好后就像有什么被抽走了,每天都昏昏沉沉的,睡得更多,醒的更少。当fulgur又一次刚一入夜就说要去睡觉时,uki什么也说不出,只能说:“晚安。”fulgur站在门边想了想,他用左手搓了一个响指,桌上的烛台冒出两点火星,然后颤巍巍地窜出一条火舌。他笑着说,uki,不要看太晚,记得早点睡。
uki知道,这根本就不是流感,而是因为他。很多次他远远的看到fulgur坐在那里,读书或写字,阳光照在他身上,还显出几分蓬勃的气色。可当他靠近时,对方便又开始咳嗽。怕他再咳血,uki只能拉远距离。
uki把烛台吹灭,但却没有早睡。
一天uki正在厨房切菜,准备给fulgur做些清淡的小食。
“uki……”
uki回过头,看到fulgur远远地站在厨房门口。他比病刚好时更削薄了,睡衣松松垮垮的挂在肩膀上,有些过于长的银发散落下来,却挡不住他眼下的乌青。fulgur像一张旧照片一样褪色,从过去的自己里渐渐消失,但他仍是微笑的,只是眼神中多了几分迟疑。
“uki,我不是很饿。”
“……所以,我的那份就不用做了。”
uki愣住了,他与fulgur隔着一个房间四目相对,半晌说不出话。他感到,确实有什么东西,正从他们之间流失。
他说:“好。”
都是我的错。
uki没告诉fulgur, 其实自己也开始生病了。他的翅羽大把大把地掉,到处散落着这些洁白的碎片,好像它们无处不在,却只有他的翅膀上没有多少羽毛。为了防止fulgur不小心碰到它们,uki把羽毛收集起来,提到院子里一把火烧了 。烧的时候,fulgur就站在不远的身后,看着翻滚的火舌卷着残屑飞上天空,烟气弥漫开来,fulgur憋住气咳了一下,而后一发不可收拾。他捂住嘴,一边咳嗽一边关上了门。
一个月朗风清的晚上,uki问fulgur要不要去院子里看看星空。fulgur说,好。
uki用披风把翅膀罩起来,和fulgur一前一后的走入小院。
“好漂亮。”uki拉上衣领,挡住迎面而来的寒风。“我以前每天晚上都会看星空。”
“以前?”fulgur停下来。
“嗯。”
“……来这里以前。”
“uki,我好像还没问过你,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你的伤,你的身世,那场大雪,曾经不知如何问起的,现在可以问问吗?
“嗯……只是发生了一些意外。”uki回过头。fulgur的银发在风中飞舞,羊角上附上一层霜。他紧紧地抿起唇,眼中好像沉入了雪,变得晦涩不明 。
“fu fu chan,没有我,你会觉得孤独吗?”
“不会。”他立刻答到。“我本来就是孤独的人。”
“好。”uki笑了,笑声低低的,被寒风削得很薄。他长久得用目光描摹眼前人的面容,这一刻一切都变得慢,足够他刻烟吸肺。
fulgur还想再说点什么,于是他张开嘴……
“那是……人类吗?” 褐发恶魔颤抖地举起手,指向uki。
fulgur说,Alban是他的义弟, 住在镇子上,偶尔会来看他。
“弟弟?”uki看向那个有着硕大肚腩的中年男人。“他看起来可比你大。”
男人狡黠一笑,他掀起内衬,从衣服下抽出一个软垫,瞬间肚腩便消失了;又将手伸进领口,抓住了里边的一层夹绒往外一拽,身形便小了一圈;最后他把手放在脸上,念动一串咒语,五指扣紧,从脸上撕下了一张面皮。Alban甩甩头,柔软的褐发乖顺回到他的额头上,他露齿一笑,有点婴儿肥的脸颊显出一种天真,嘴里还有两颗尖尖的小虎牙,笑时便会隐隐约约地露出来,让人忍不住盯着看。
“怎么样?”他有点得意的问道。
后来uki才知道,Alban是靠偷窃为生的,平日里就靠变装示人。
uki和他聊了几句, 然后说自己要休息了。
“晚安,uki。”fulgur笑着对他说。
uki一关上门,Alban便收回了笑容。
“fulgur……你脸色好差。”他忧虑地盯着哥哥突出的颧骨。
“我没事,只是生了点小病。”
“你管这叫没事?!”Alban生气了,他拽过fulgur的手,那双大手如今骨头根根分明,失了往日的分量,捏在手里轻飘飘的。“你是怎么瘦成这样儿的……”
“而且,”Alban移开目光。
“那位……是天使吧?”
fulgur知道瞒不住了,便把uki来这里的前后经过告诉了他。Alban惊愕地张大了嘴,不理解哥哥居然会做这么大胆的事。
最后他说,恶魔和天使会互相带来负面影响。
fulgur说,我知道。
天还未亮,Alban就离开了。uki醒来时fulgur已经自己做了早饭,坐在清晨的日光中,漫不经心地嚼着。
uki说,我要走了。
“我送你吧。”fulgur收起餐具。“你要去哪里?”
“送我到树林的西头就行了。”uki的目光从窗户飞出,跨过那片灰白色的森林。“我准备去我父母那儿。”
最终他们决定徒步穿越森林。fulgur给uki裹了两件厚衣服,又在翅膀上罩了一层披风。他在屋里来回踱了两圈,还是装了点肉干,塞到uki手里。
“谢谢。”uki把袋子塞进衣兜里,又用手握住。
这里的冬天漫长的像是永远不会结束,积雪永远不会融化,结冰后硬的像石头,把场旅途变的更艰难。寒冷平等地诅咒每一个生命,从内里把热情都抽走了:身体还健在时,精神就已经开始走向末路。
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赶路。树林的特性和两人的身体拖累了进度,很难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双腿就开始发酸、发疼。于是他们停下来歇了一会儿,又开始慢悠悠地行路。
最后等到树木稀疏的分散开,已经能看到远处宽阔的路面时,uki停下脚步,他转过身。
“到这里就行了。”uki的鼻子冻得通红,他缩在大衣里, 闷闷地说。
“好。”
fulgur想他什么都没失去,只是把不应得的又还回去了。
走出一小段路后,fulgur又忍不住回过头。uki还站在原地,看到他转身便把手放在胸前,轻轻地摆手。
fulgur突然觉得uki离他好远,就好似他们的灵魂从未真正相拥。
fulgur的生活照旧,就像他曾说的:这地方总会悄无声息地带来一些东西,又带走一些东西,最后什么也不留下。
他把uki睡过的毯子收起来了,还有字典和那本圣经。做完这一切后,fulgur站在客厅中央,他环顾四周——
下一步该做什么?fulgur突然陷入了迷茫。他的家里变得空落落的,既熟悉又陌生。有一种难言的空虚感无孔不入地渗入他,像刚从一场清醒梦中醒来。
以前我都会做些什么呢?fulgur尝试想起那些日复一日的行程,但都显得太无趣了,让人提不起劲去做。这时他又不受控地想起uki——和他在一起时总是有很多事去做 、去想,一刻也闲不下来。
但他们又好像什么也没做。他们都以为时间还长,于是只做了细水长流的计划。他甚至……
fulgur想起来,他甚至还没对uki说他爱他,那么长的陪伴,他居然连这个都没做。
但转念一想,没说也好,说了就没办法分开的这么坚决了。
"去喝酒?"
"今天不是我们值班吗?"
"叫二队那几个小子去做就好了。"说着他一把搭上威尔的肩。"再说了,值不值都一样。 "
他说得对。威尔撇了一眼搁在角落的那个大笼子,新抓的天使蜷缩在笼底,他用一对洁白的翅膀罩住大部分的身体,以此来御寒。真这么怕冷以前都是怎么过来的?但听说抓到他时他衣服还穿挺厚,说明天使这东西确实还是有点智慧。
倒也不是他心肠硬,只是他也做不了什么。唉,世事无常啊。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前天二队那几个小子想拔他两根儿羽毛,他可是用翅膀把每个人都扇了,那个小个子脸上的烧伤现在都没好呢。 现在落到这种处境,他也得好好反思一下他自己。
正当他这么想时,天使从翅膀的间隙间抬起头,幽幽地瞪向他。两团紫色的鬼火跨过翅膀,也跨过栅栏,直烧向俯视着他的怜悯者,将对方的胆怯暴露无遗。
威尔不禁打了个寒战。"看什么看。"他压低了嗓子,恼火地小声说。“要不是我们,你早死了。”虽然现在也差不多,等上面找到买家了,这天使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一阵冷风吹过,有人进来了。
uki知道来者是谁,但他依旧垂着头,摩挲自己已经冻僵的手指,呼吸时吹起一团白雾,尚且带来些许温暖。鞋底轻轻扣击地板的声音传来,由远及近,好像来者刻意压下的脚步声,不想惊动谁似的。
直到一个长着角的影子爬上他的腿,uki也没有抬起头。说什么都来不及了,现在他们都要为这个错误的决定而痛苦:如果说干脆的分别是一把快刀,出刃即见血,痛苦来势汹汹但又滚滚而去;那他们现在这样无疑是钝刀割肉,像一块儿烂疮,既好不了又狠不下心干脆把它刮掉,于是更加得发炎化脓,眼看着愈加严重,却无计可施。
寒冷在他们间冻起一道冰墙,划清了迟来的界限感。阴暗的潮气从四面八方涌来,汇入内心的黑洞。
“uki……”最终fulgur先开了口,他的声音很哑,还带着闷闷的颤抖,像要哭了。但uki知道他没有,fulgur是很坚强的人,他从不哭。
“你为什么没有走?”
“我骗了你,fulgur。”uki的回答轻的能被风吹走。“我无处可去。”
面前人深吸气,然后沉沉地落下,似是苦笑一声。uki都能想象到fulgur是用什么样的表情,轻轻摇着头。
“对不起,uki,我早该想到的。”羊角的影子在他的膝上微微摇晃,笼罩一片阴影却也蜷进他的手。
“我——”
uki想说这不怪fulgur,然后他看到,羊角黑影的身后又多出一个人影。
威尔和几个队员歪歪斜斜地从酒馆走出来时,已经是深夜了。队长喝的烂醉,一踏出大门,就跑到一个角落狂吐不止。
“这儿的酒真次,冲得很。”
队长一扭头甩出一口痰,把嘴里的残屑和不爽都留在了街边。
“那队长请我们喝点好的呗。”
“请?我哪有钱!”黑发男人瞪圆了眼,拧起粗黑的眉毛,上下扫视了一遍那个出言不逊的小兵。被瞪的年轻人当即闭了嘴,乖乖跟在后面,但嘴里又在嘀嘀咕咕些什么。
“别得寸进尺了,二队那几个现在可还在值班儿呢,能出来喝酒是你们的福气。”
“队长。”威尔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让二队值班,不怕他们对货动些黑手吗?”
“他们敢!”男人猛得发出一声怒吼,他挥动手臂殴打着空气,好像那个不守规矩的蠢货就在眼前。“他们要真做了什么,我就告到上面儿,把他们全弄死!”
“……可上回他们不就拔了羽毛吗?”
“拔了羽毛?呵。”他用鼻子吹出一声嗤笑,大手一伸,抓过两个队员的肩。“听我说,他们也就这点本事了。”
“一群没骨气的怂货,所以我们才在这里喝酒,而他们在赶他/妈/的夜班。”
“哈哈哈……”三个醉汉在冬季的街头肩靠着肩,放肆的笑声划破寂静,也许打搅了美梦的人。这里地方偏,鲜有提灯经过的路人,此时又起了雾。三人在层层迷雾的包裹下欢笑着,游走在一片黑暗中,只有远处的酒馆发出温馨的光芒,像大雾中的孤岛,指引着他们的前路。
“再喝一轮?”威尔指指那个酒馆。
“走!”队长拖拽着两人迈向那里,这时刚好有几人推开大门,走出了酒馆。
——妈/的!
队长瞬间酒醒了,他的腿即刻间被定死在原地。七个人张大了嘴,面面相觑,用手指着对方,口里发出一串难以置信的“啊啊”声。
“你们怎么不去值班!?”
“不是你们值班的吗??!”
“Fuck!”队长一咬牙,拔腿向身后奔去。他们在漆黑的夜色中一路狂奔,冷风灌入不断收缩的肺部,刮得喉咙生疼。但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往好了想,谁敢动那家伙?也不怕把手掌给烧穿!再说了,这又不怪他——
队长撇向那六个人,无一不是惊慌失措的神情。都是他们的失职,自己可被拖累惨了。
七个人的阴影在地板上被拉的很长,一路延伸至仓库,像灵魂要飞出身体先一步到达。已经到了大门前,有人一把将其推开——
笼门大开着,天使不见了。
炉火扬起一阵热风,屋里终于暖和些了。
“fulgur……”房门关上,冷气隔断。fulgur转过身,正看到裹的严严实实的Alban站在玄关,低下头拍掉头上的雪。“我把马车开到了森林里,然后把马放了。”
“谢谢你,Albannya。”fulgur接过Alban脱下的外套。小猫脸颊都冻红了,刚一接触到暖气就开始吸鼻子。趁fulgur没有看他的间隙,Alban快速撇了一眼他身后:天使裹着毯子坐在沙发上,双手捧着一个水杯。
“马应该明早就会回来了,它识得路。”
fulgur示意Alban坐到沙发上。三个人各坐一边,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只能听见炉火噼啪作响,气氛诡异的很微妙。
“uki,你之前想说什么?”fulgur开口,语调里带着他惯有的温和。
“我……”
“……我想说,谢谢你……”
“但是……”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像是不愿让别人听到似的,渐渐被炉火声吞没。“我总觉得,你不该救我。”
他们不能住在一起,而卫兵现在估计已经在四处搜查了。走又走不了,待又待不住,现在无疑是把他们架在火上烤,逼他们立刻做出决断。uki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因为和自己的爱人住在一起而感到万蚁噬心。
“或许吧。”fulgur一仰头,躺倒在沙发背上。紧绷的弦松了下来,身体也回暖。他闭上眼,真想沉沉睡上一觉。
“但我不可能不救你,uki。”
这是一场清醒梦吗?
高烧把他的灵魂从身体里抽离了,很难说清是从昏睡中苏醒,还是从未陷入过沉睡。
等uki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愣愣地盯着天花板看了很久了。炉火熄了很久,但空气中尚存一点余温,附着在毯子上,使他的病情不至于加重。
虽然并非他故意,但这场病就像在帮他逃避眼前的问题一样。uki侧头看向桌子,上面放着一壶水和一些小食,所有的食物都用盖子盖了起来,又加了垫层,以免来不及吃就已经凉透了。在uki还只是频繁咳嗽的时候,曾对fulgur说,他会自己做饭的,用不着为他担心。况且……
“这种事情我还是能做的。”uki说。
但等他彻底病倒了以后,这句话也随之作废。连续高烧三天——或许更久,大多数时候都入一种混沌。呼吸困难,像被人掐着脖子摁进煮开的沸水中,即便竭力想喘口气,也只能吐出一些细密的小气泡。他被捉时用的工具不知道淬了什么,当时就觉得非常疼,但因为之后的一段时间每天都处于饥饿、寒冷和高警惕状态,倒也没有怎么发炎。如今被人好好的照料起来,反而大面积的溃烂了,像被火燎伤,不烂也红肿。虽然uki现在看不到它们,但仍能感觉到包扎下伤口火辣辣的疼。
fulgur知道接近uki反而不利于他的病,所以每天早上fulgur都会全副武装地冲进房间,衣服裹的只剩下一双眼睛。放下食物和水,然后轻轻把uki晃醒,给他换扎带。溃烂不会流太多血,流也流的是脓水,黄白交混附在血肉上,想也不会太好看。有天fulgur为他拆开翅膀上的扎带,突然呼吸暂止了一刻。
“好多了,”他说。“已经开始结痂了。”
“真的吗?”uki想坐起身看看。
“真的。”他嘴上这么说,手上却一刻不停地用沾了酒的毛巾擦掉了脓。uki被疼得倒抽一口气,下意识偏头闭上了眼,再想抬头时fulgur已经在包扎了。
uki想,他真的拖累了fulgur好多。
做完这一切以后,fulgur就会离开家。他说他在酒馆里找了份工作,但是平常并不忙。还说他在家里待的太久了,本来就想多出去走走,也好给他的小说找找灵感。于是把这栋房子大部分的使用时间让给了uki,而他自己只在晚上的时候才回来。
“如果有什么事,就叫Enna来找我。”还是那么温和的,fulgur关上门,离开了自己的家。每当这时uki总觉得心脏像突然被什么攥紧了,一种酸涩的情绪被从中挤出,辣得他想流眼泪。似乎从他被贬下天堂那一刻开始,他的人生就像山体滑坡一样不断滑向谷底,曾经对生活理所应当的掌控权,全都变得失控,如今就像一只蛀虫一样依赖着他的爱人,还要一同冒着被捉的风险。
是不是我错了?uki很难不这么想。
是不是我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做那个“离经叛道”的人。
饭店的“黄金时间”一般在中午,生命达到鼎盛的时间,好比一日中的夏天,正适合大部分规律作息的人在外用餐;夜市的“黄金时间”在刚入夜,太阳西落,星光闪现,也明亮了人间的星光,适合工作一天的人稍加放松;而酒馆的“黄金时间”还要更晚,要等大部分人都睡了,酒馆才真正热闹起来。无论玩乐者,多情者还是苦命人,三杯下肚,都会暂时把压抑的自我剖给同行人看,酩酊大醉之间,恍然想起自己也是一个人。
fulgur在这家酒馆里打下手,负责当老板和大厨以外的所有散工,包括但不限于应对突然失控的醉汉。
“哎你。”一个人突然抓住了从身旁挤过去的fulgur的手腕。“你们这儿还有多少酒?全拿上来。”
“您确定吗?这可不是一笔小钱。”fulgur笑着转过头,并且不动声色地抽回手。
这个人看着可不像有钱,尤其是在他说完这句话后,同桌的人立刻哈哈大笑,醉醺醺地拍着那人的肩,一下比一下重,好像要将突然涌现的冲动摁下去。“说什么呢——你哪有钱?”
“很快就有钱了!”意料之外的,那人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难道你不知道——”
“——卫队里走丢了一个天使吗?”
突然,酒馆变得鸦雀无声。刚还在划拳对酒,一副醉生梦死样的醉鬼们全都不约而同地哑了口,转过头看向他。连远处没听清这句话的人也察觉到气氛不对,急忙压低声音询问发生了什么。数条视线聚焦在一处,热烈得能点起火,人们盼望着,他会是第一个说出那个心照不宣的秘密的人,无论结果是好是坏,都能为乏味的生活撬开一点裂口。
“快坐下!你不想活了吗?!”朋友的脸吓得煞白,急忙拽住他的衣服往下拉。
“啊?难道还有人不知道吗?”他却好像感觉不到气氛的焦灼,反而对众人的大惊小怪十分不解。
一旁的一个黑发大汉先站了起来,他重重地放下酒瓶,起身时也推动桌椅,千钧一发之下来势汹汹像一场地震。他的胡子不修边幅地遮了半脸,双眼爆满红血丝,狠狠地瞪向那个糊涂鬼,恨意昭然若揭。
“喂。”他说。“是你吗?”
“呃什么?不……当然不是我。”看到大汉迎面向他走过来,他才后知后觉的有点害怕了。
“但是……是我就好了。”但他又补充到。
“什么意思?”黑发男人的手眼看着就要抡到他的面前,朋友急到冷汗直冒,却一句话也不敢说。
“那可是天使!一根羽毛就能换一枚金币!要是我有这笔钱,哪会过的像现在这样!”
“要是我……”他低下头,飞速地舔了一下嘴唇。酒劲冲上头,烧红脖子和耳根,连带一腔怒火也被引爆开。“要是我有钱,哪里用得着把我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拿去做这份倒霉的工作!我已经努力了十年了!十年!可现在我有什么?我既没有钱,也没有生活,甚至也没有健康!那过两年呢?等我体力跟不上了是不是就要把我辞掉了?那些有钱人真的需要考虑这些吗?”
真情流露到最深处便颤抖起来,他低低地埋下头。fulgur看到他咬着牙落下眼泪,声音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
“我真的好想有钱啊……”
uki觉得自己好像病了,不只是身体。
他多数时候都混沌,好像自己不是自己,而是身处一个游戏。偶尔清醒,连眼前都清明。细说这种感觉,如同身处梦境之时,突然意识到这是梦境,于是天旋地转,一切不合理都被连根拔出。他忙左顾右盼,想从虚幻中脱身。
有天突然从噩梦中惊醒,四周空落落的,仍然只有他一人。他不受控地大喘气,心跳声如擂鼓砰砰作响,眼前一阵阵发晕,黑色的不规则物四散在视野中,像纠缠不放的厉鬼。
他撑着爬起身想喝口水,五指攀住杯子里像五根柳条,绵软得惊人。杯子并不沉,但他把它端到嘴边时手却在发抖,就怕下一刻就要失手打翻。
窗帘拉得很紧,却仍从一条遗漏的间隙溜进一束橙黄色的光,不清楚是破晓还是傍晚。uki这才想起,他已经很久没有晒过太阳了。他慢慢地挪下沙发,起身时牵到伤口,疼得他倒吸气。曾经翅膀还很健康时,也没什么实感,只是理所应当地使用它,大多时候就像它不存在。而现在它烂透了,反而无时无刻不在宣告着它的存在感。羽毛掉的差不多,只剩一层稀疏的绒毛,扎带层层裹着它,从开始的一小片缠到如今的一半区域,脓血从白色扎带下渗出,隐隐作臭,很难想象他也曾扇动翅膀,每根羽毛都盈满了风,轻轻一踮脚就能飞上天空。
uki用手拨开窗帘,让阳光撒在他的脸上。太阳正西落,光明之神收回了他的垂爱,决心将一切免费的施舍连本带息地拿回,走前还不忘嘲弄以为来日方长的人,证据就是它偏偏在落入地平线时,又燃起宛若当初的热烈赤红。
落日后星星就该现身了,但今天星星似乎来的格外早,刚沉人黑夜,就看到不远处的山岗生出一片星空,两两成双,在雪地上缓慢游走着。
不对——
uki猛地拉上窗帘。那是恶魔的眼睛,这里可是远郊,他们是怎么找到这么远的?而且就在他拉上窗帘的一瞬间,好像有一双眼睛,望向了这边。
或许不该这么说,但威尔真的觉得很高兴。
高兴就高兴在和他一样的倒霉蛋又变多了,虽然其实对他的生活毫无影响,但光是队长——喔,现在已经不是了(这么看,或许更倒霉些)——和他一起守大门就足够他半夜笑醒了。
“对……呃,你要不要抽条烟?”
男人撇了他一眼,假装没看见他的窃喜。“不用了。”
“唉,上面那群人就是太小题大做了,那玩意哪有那么珍贵啊。”威尔看似愤愤不平地摇着头,怒斥命运的不公。“要是真那么珍贵,怎么也没见他们费心找?还把我们派到这鬼地方来看大门,啧。”
“找?去哪找?”他冷哼一声,口鼻喷出一团白雾。细雪落在他的眉毛和胡须上,被热气融化变成冰晶,然后又飞快融成雨。他很烦躁地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湿漉漉糊了满脸。
“至少费点心……我可光看见那群穷鬼着急了,要论抢钱,谁抢的过他们?”
“上面自有自己的办法,犯不着你操心。”
怎么都到这时还这么趾高气扬的,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吗?威尔不服气了。“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挨家挨户敲门吧?”
“去黑市上守着不就行了,那东西存不住的,还不如早点变卖了——这都想不到?”
“那这不都一样。”威尔笑了。“就算找回来了,还不是送到黑市换成钱。”
“这钱在谁的兜里可不一样,敢拿不该拿的钱,就该死。”
fulgur沉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漆黑的房屋和树木肃立在两旁,不曾像他一样自由自在地行走,却能投下巨大的黑影,寒风呼啸,黑影摇动,释放出邪恶的那一面,好让陷在深渊里的人,由心至身都觉得冷。
但fulgur并不觉得太冷,他觉得他快疯了,心中饱满的情绪像开水要沸腾,却只能用细水长流的语言来诉说。他不知他是如何保持镇定的,即便只是表面而已。到处都暗暗陷入一种狂欢,大家魂不守舍,期待哪一天好运能降临在自己头上,横发一笔大财,从此与贫穷告别。但只有fulgur知道,他们在找的那个天使就在他的家里,并且生了重病,而那个口口声声要救他的混蛋却无计可施。
强装镇定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而uki的病却一天天加重,他总是整晚都在断断续续地咳嗽,高烧不退,疮口烂到一定程度周围便开始发黑。要是天使没有了翅膀,真的还能叫做天使吗?而比这一切更可怕的,他的爱人曾流连着情意的眼眸渐渐暗淡下去了,愈渐逼近的死色在全世界他最不想,也最不该的人身上出现,而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uki的咳嗽声在客厅回荡了一夜又一夜,fulgur就在卧室里听了一夜又一夜,听到麻木,眼睛里都不该流出眼泪,而是流出心头血。
情绪的爆发并非突然降临,而是早已注定。第三十四次fulgur打开家门,肺像被冻结住了, 喘不过气,心里还要暗暗祈祷,uki还会像昨天一样向他打招呼。但这一天uki在他踏入房门时就什么也没说,但他看起来还好,是坐在沙发上的,听到他的声音就抬起头,用一种哀伤的神情远远望着他。
“fulgur,你知道吗。”他说。“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fulgur收回了一贯的微笑,他站在原地,身上还带有屋外的潮冷。他问,uki,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uki低下头,不再看他,消瘦的肩膀微微颤抖。空气中只留下他轻轻的抽泣声,而后他又一次开口,这回带上了哭腔。“我只是想说我很感激你,你总是很好,但是真的已经够了……”
“fulgur,赶在我病死之前……”fulgur听到丧钟奏鸣。
“……杀了我吧,好吗?然后我的头发,我的骨头,你都可以拿去卖掉,这是我唯一可以回报你的方式了。”
fulgur的双脚被死死的定在原地,冷汗顺着脖颈流下,像有巨兽在舔舐他的脊梁。地狱的大门敞开了,把天使和恶魔都划入堕入极恶之地的备选名单,即便什么都不做,死神也不会就此收手。
“不需要……”
“我什么都不要……”
“为什么?”这句话好像触及了天使的暗伤。“那你想要什么?!”
“我……只想要你活着。”而这又是fulgur的暗伤。
uki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泪水顺着脸颊流下,过长的头发微卷,垂在他的面前。
“fulgur,难道你是圣人吗?”他咬牙切齿的说出这句话,暗恨从爱中涌出,久违的让他的双眼重新焕发出光彩。怒火化为利剑,刺向他的爱人,希望这样就能将真心刨出给他看。
“uki,你是我的爱人,不是一件商品,我不可能拿你去换钱。”
“如果你真想给我什么。”fulgur露出苦笑。“那就活下去吧,就当是为了我的私心。”
我没办法活在没有你的世界里。
uki愣愣地看着他,然后慢慢伸出手,将脸埋在双手里。他说,对不起,fulgur,我不是在怪你。
fulgur说,我知道,我知道。
fulgur一直觉得,uki跟他是不一样的。
从一开始,他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家伙,一无是处,也没有未来。uki不会赞同他这个想法,有时他也会觉得并非如此,但时不时地,那汹涌的自卑也会像海啸,吞噬一切他所爱的。如果有一天死神要降下惩罚,夺走他年轻的生命,他会欣然接受,毕竟死亡只是一个结局,而所有生命终有一死。
但这个惩罚降临到uki身上就显得让人难以接受起来。uki是真正意义上的天使,拥有金子般闪亮的心和美丽的生命,他应当乘着一阵风,尽情去做任何他想做,爱他他所爱,而不是和自己一起烂在这个地方。
如果能选择,让我来替你吧。fulgur无数次这么想。而今天,一个暴风雪忽然到来的冬夜,uki病倒在沙发上,气若游丝。他的眼下有两片深深的青印,就像谁的阴影投在那上面。没由来的,fulgur脑中涌起一个可怕的想法:就是今天了。
他在大雪中竭力奔跑,每一步都深深地踏进雪里,吱嘎吱嘎的,像把谁的骨头踩碎了。狂风暴雪席卷着,一会儿变幻出飞马,一会儿又好似是雄狮在咆哮。暴风与寒冷是一对狐朋狗友,单拎出来一个都不至于威力这么惊人,每一个敢在暴风雪天出门的人都难逃毒手。fulgur看不清前路,只能凭着记忆飞奔。
救救他!
飞雪吸进他的肺里,扬起一片血腥味儿。他张大了嘴呼喊,却发不出声音。
救救他!谁都好,救救他!
uki,他的爱人,他的天使,即将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悲惨的世界,而他的人生将从此停留在寒冬。uki。fulgur想。我该用什么把你留住。
最终他一把推开小店的门,老板惊愕地看着这个满身是雪的苦命人。
“fulgur?”他惊讶地问。“你怎么了?”
“我想来问问,你这里有没有……”
有什么?有什么?
“有没有……美人樱*?”(传说是圣药)
年迈的老板听完这句话,瞠目结舌的与他四目相对,许久,他问:
“fulgur。”房后,有三个大汉沉着脸,慢慢地走向他。
“是你吗?”
鸣钟十响,早市开张。
人群像闻见腐臭的乌鸦一样从睡梦中惊醒,然后聚向火邢台,迎看一场好戏。
年轻的银发恶魔被捆在高台上,他低低地垂着头,发丝杂乱无章地挡在他面前,看不清是什么神情。
“Fulgur Ovid。”
“我们很仁慈,只要你交出天使,我们就放了你。”
fulgur抬眼望向说话者。此人好像是卫兵队的队长,一身制服,衣冠楚楚。台下的人群围了五六圈,男女老少,或喜或怒,都仰起头来,眼巴巴地望着他。时而有新人加入,便与先来者交头接耳,然后发出惊呼。高高的羊角交叠在一起,连成一片。
只有一个微胖的老头儿,他独自一人站在队伍的外圈,远远地望着fulgur。fulgur不认得这张面孔,但他知道那是Alban,因为只有他一个人在哭:Alban望着他唯一在世的家人被捆在台上,领头人点亮火把。他泪流满面。
“最后一次,如果你再什么都不说的话 ,我们就动刑了。”
“烧!”“烧!”“烧!”“烧!”“烧!”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很快呼声合一,阵阵呼喊如声声钟鸣,宣告着罪魁祸首的死刑,一场闹剧落下帷幕,而每个人都是这场处刑的见证人。
领头人挥舞起手臂,熊熊燃烧的火把在他手里划出一道光弧。正当这时正东方突然传来一片惊呼,人群让开一条路。
“搜到了吗?”长官一看到来者便问。四面的人们都急急地抬高了头,向小队拖着的笼子和包裹里张望。
“呃……”那几人却为难的交换了一下眼神。“抱歉长官,没有……”
“没有!?”他不可置信地冲上前,抓住回话的恶魔的衣领。“你确定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小队一大早就被叫去了fulgur家,把这栋小屋翻了个底朝天,但别说天使了,连一根羽毛都没翻出来。
众人期待的正义并没有降临,因为拿不出证据,fulgur仅是被关入了大牢,和强盗、强奸犯以及诗人关在一起。期间Alban一有机会就来看他,并且告诉他,一切都还好。直到有一天狱卒走进来,告诉fulgur,他可以走了。
fulgur再也没有见过uki。
昨晚fulgur又梦见了uki:当他打开阳台门时,正看到uki坐在窗台上。破晓的曙光洒下来,他羽翼饱满,通身发着金光。美丽的爱人回过头,向他展露笑颜,轻声说:“fu fu chan,再见。”然后张开翅膀,自由自在地飞向天空……
———————————————————
彩蛋是另一个结局!好想要评论(;д;)
【理砂/义父会来捞砂金的对吧?】
真不想打砂金宝贝捏qwq
打完了不会没人捞他吧?不管!我自己先脑!
脑不了多少,比较短QAQ,将就看看吧,孩子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看内鬼
注意:ooc有 已交往前提 没头没尾的 私设有点点
一支粉笔精准打在星的手上,让她吃痛松手把球棒掉到了地上
“到此为止吧,我怕他今天就这样死在这了,我可懒得去跟公司交代”真理医生向着星的方向来,伸手拉起来坐在地上的砂金
星眨巴眨巴眼:“义父?好久不见啊”
真理医生阴着脸:“再这样称呼我那下一支粉笔就会落在你头上”
“好好好不说了”星慌忙摆手,然后指着砂金“这家伙你认识吗?”
“我算他......
真不想打砂金宝贝捏qwq
打完了不会没人捞他吧?不管!我自己先脑!
脑不了多少,比较短QAQ,将就看看吧,孩子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看内鬼
注意:ooc有 已交往前提 没头没尾的 私设有点点
一支粉笔精准打在星的手上,让她吃痛松手把球棒掉到了地上
“到此为止吧,我怕他今天就这样死在这了,我可懒得去跟公司交代”真理医生向着星的方向来,伸手拉起来坐在地上的砂金
星眨巴眨巴眼:“义父?好久不见啊”
真理医生阴着脸:“再这样称呼我那下一支粉笔就会落在你头上”
“好好好不说了”星慌忙摆手,然后指着砂金“这家伙你认识吗?”
“我算他队友,不好意思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但我还有点事要办,至于这该死的赌徒……”
真理医生一脸黑线地转头看向砂金,给砂金吓的身子一僵,再开口:“我会好好教训他的”然后带着受伤的砂金快速离开现场,留下一只星核精在原地纳闷
“哇拉帝奥你还记得我啊,你是不知道那小姑娘下手有多重,还有还有……”
“受伤了这张嘴还能说话,真不愧是你,不过我不介意用点什么把它堵上,”真理医生拉着砂金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我早就奉劝过你不要去招惹无名客,怎么?耳朵落在家里了?”
砂金尴尬的笑了笑:“道理我都懂,但是你能不能把腰弯下来点,我脚都快不着地了,你就是这样对受伤恋人的吗?”
真理医生停下脚步,弯下腰去捞砂金的腿,把整个人从地上抱起来,默默吐槽:“麻烦的奴隶”
“奴隶也要痊愈了才好伺候主啊”
“是吗?那如果我不是什么有仁慈之心的主呢?那你现在就得爬起来伺候我”
“你当然不是啦”砂金搂住真理医生的脖子,露出平时那张笑脸
“就这么确定?”
“当然,不然我们来打个赌?”
“哼,赌徒”
砂金抬起头在真理医生唇上落下一吻,凑到他耳边:“放心,平时也不会亏待你”
Whisper Wet Weep
ZN
全文2w+
重ooc 私设如山 毫无逻辑 慎阅
他朝火焰走去。
火焰没有吞噬他的皮肉,
而是不烫不灼地抚慰他,淹没了他。
他宽慰地、惭愧地、害怕地知道他自己
也是一个幻影,另一个人梦中的幻影。
博尔赫斯《环形废墟》
1.
葛叶是在初夏时被劝到这里来的。春季学期告一段落,他再含糊其辞地描绘成绩单上不那么令人满意的数字也没能糊弄过下定决心要给他找个英文补习班的母亲。
有什么用呢。葛叶低着头,视线从标红的成绩单滑落到脚下铺着...
ZN
全文2w+
重ooc 私设如山 毫无逻辑 慎阅
他朝火焰走去。
火焰没有吞噬他的皮肉,
而是不烫不灼地抚慰他,淹没了他。
他宽慰地、惭愧地、害怕地知道他自己
也是一个幻影,另一个人梦中的幻影。
博尔赫斯《环形废墟》
1.
葛叶是在初夏时被劝到这里来的。春季学期告一段落,他再含糊其辞地描绘成绩单上不那么令人满意的数字也没能糊弄过下定决心要给他找个英文补习班的母亲。
有什么用呢。葛叶低着头,视线从标红的成绩单滑落到脚下铺着的大理石瓷砖,砖缝中的胶有些老化了,泛着黄,看上去粗糙又僵硬。不会有用的。
家里人下定了决心要送他出国留学,如果不是因为满是障碍的语言水平,他或许早就被丢在国外哪个不知名的街头自生自灭了。
他隔着一层薄门板听到母亲在打电话,把他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倾倒给电话对面的那个陌生人。他没由来感到一阵尴尬,像被扒光了衣服走在大街上的醉汉。
母亲应该和对方聊得还算愉快。
在第二天一大早被从床上拎起来时,葛叶是这么想的。假期第一天啊,他还是忍不住已经冲到嘴边的抱怨。
2.
母亲难得在家待这么长时间,葛叶随口问了一句,才意识到她为了送自己去补习班而向公司请假了。
他靠在车窗上,不再说话。
葛叶家里长期只有他一个人,父亲两年前被调到公司的分部,离家里几千公里远的其他城市,一南一北,每个月倒是坚持给他打视频电话,父子隔着屏幕两两相望,讲不了两句话就冷场下来大眼瞪小眼,最后互相叮嘱照顾好自己,又悻悻挂断。母亲经营的公司永远忙得焦头烂额,三天两头就要出差,住在公司分配的宿舍的日子远超过回家,经济方面倒没亏待过他。姐姐,姐姐在国外上大学,就像他未来会做的那样,姐姐平时和他从没断过联系,但是因为时差和学业,也很难对上时间,常常是一个人发过去的消息好几个小时之后才被回复。母亲有问过葛叶要不要给他请个保姆,葛叶回复说如果要我和一个陌生人一起住在家里的话,我宁可搬着被子去大街上睡觉。于是这个提议也不了了之。这样没什么不好的,葛叶想,一个人在家里也很自在啊。
母亲的车停在一间还算干净的出租屋楼下,转头过来问他:“可以自己上去吗?妈妈要赶去公司了。”
“下课之后等我消息!我会来接你!“
拐进楼道时,葛叶听见母亲摇下车窗对他喊道。
好,好。他点头表示知道了。虽然他对于母亲是否会记得准时到这件事抱有一定的怀疑心理。
3.
开门的是一位留着茶色长发的年轻男人,简单扎了个马尾,披着看上去材质很舒服的格子外套,灰蓝的眸子里装了些礼貌的疑惑。
葛叶局促地说,我叫葛叶,是来…上英文课的。
那个男人明显愣住了一瞬。
然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挂上了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
“葛叶,我想起来了。但是,葛叶同学,英文课是下午两点钟开始哦?”他的声音绵软软的,带着笑意。
哦,原来是这样。葛叶面无表情想,试图转身就走。只要我的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一切的发生就不存在任何尴尬和失礼。
下一秒,他觉得自己的面部血管急剧扩张,血容量高速上升。从耳尖到脸颊再到脖颈全部红了个彻底。
太丢人了……
结结巴巴地道歉,在心里挂念起他被迫与之分别的冷气与被窝。刚想转身离开,却又被叫住。
“先进来吧。”男人倚在门上,抓着把手慢悠悠地点了点头。他给人一种很轻盈的感觉,大概是那种走路都不会发出声音的人。就像他的声音一样,云朵,或者棉花糖。
4.
男人叫叶。
葛叶缩在沙发角落,细细咀嚼起这个名字,叶。叶刚带他参观完教室,说是教室,其实就是用屋子里最大的一个房间改造的而已,有木制讲台,挂壁式黑板,和五六排桌椅,非常像模像样。
然后叶架上眼镜,拿出试卷用笔随意圈了几道题出来。他拿笔的姿势也是松松垮垮,骨节分明的手指虚虚握住笔杆,随意划出几个墨圈,然后把卷子推向葛叶。
“不要紧张,随便写写。”
随便写写。葛叶咬牙,在对方笑吟吟的眼神示意下硬着头皮开始作答。
卡着倒计时完成,叶走到他身侧低头去看。葛叶不愿意再把视线停留在自己糟糕的答案上哪怕一刻,所以他偏了偏头,视线降落在叶的侧脸上。
这个老师真的很漂亮。这是他的第一想法。
洗发水的味道很好闻啊,是很干净的人吗。这是紧接着。
是属于完全看不出年龄的那类人吧,看着明明很年轻,甚至跟自己差不多大的样子,但是戴上眼镜之后又显得很有年长者的气质。
叶的声音把他唤了回来。
“其实没有很糟糕哦,葛叶。比你母亲说的要好很多吧,完全不用那么不相信自己。”
葛叶沉默攥着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叶理解般笑笑,把错误的地方标出来,然后在葛叶身旁落座,写写划划三两下就把解题思路讲得清晰明了。他的语气意外的干练,语速也不像葛叶猜测的那样慢吞吞令人困倦。葛叶本以为像叶这种看上去总是带着笑,声音又很温柔的老师讲起课来一定是助眠的一把好手。
于是他也出乎意料地听进去了两句——不知道能不能记住就是了。
5.
叶邀请他一起吃午饭。他本来是想拒绝,但又考虑到自己完全不熟悉这附近的街道。叶大概也看出来了他不是住在附近的人才做出邀请的吧,不然谁会邀请第一次见面的学生一起吃饭啊,葛叶想。这个老师真是很细致的人啊。
葛叶因为是课程中途报名来的学生,所以只好坐在教室的最后排,他对此倒是没什么意见,反而是叶看上去还犹豫了一会儿。
下课的时候葛叶竟然成功等到了母亲的车。上车丢下书包刚想好好想想回家玩什么游戏,就被母亲迫切问话打断。
“说来,明明是下午两点才开始上课啊!到底为什么早上就把我送过来!”一提到这件事葛叶就忍不住控诉出声,虽然和叶待在一起没有想象中那么如坐针毡,但对于他这种不太善于社交的人来说还是徒增了不少烦恼。
母亲看上去也很惊讶。
“我以为是全日制呢?原来不是吗!那么你的上午是怎么度过的?”
葛叶把叶给他做题讲题的事告诉了母亲。
母亲露出了哥伦布发现新大陆那样兴奋的表情。
葛叶想,完蛋了。
于是当葛叶第二天上午又一次站在叶家门口,面红耳赤地跟他解释的时候,叶弯着腰撑着门把手发出了惊天动地的笑声,笑得眼泪汪汪,抬头看葛叶,那就请进来吧。他忍笑忍到声音都发颤。
葛叶第三遍道歉,说如果让您困扰了您直接拒绝就好。叶第三遍笑出声,说真的不会,完全不会,就当来跟我做个伴也好,正好自己一个人在家也是寂寞的。葛叶为难的抓着书包带,只好提醒自己回去之后一定要让母亲多给叶补上额外的费用。
6.
叶的厨艺很不错。
在葛叶第四次品尝到叶的手艺时,他终于得出结论。不是只有一两道拿手菜,也不是总使用速冻食品或半成品的人。
葛叶一开始不好意思总麻烦叶,跟着他走进厨房之后却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动了。叶让他洗个菜,他把一整颗卷心菜丢进去,水溅了满桌。于是叶要他帮忙烧水,他差点把烧水壶给烧干。叶说,要不你帮忙把碗筷摆好吧,葛叶手忙脚乱的抱着碗去够筷子,结果一胳膊肘扫过去一盒筷子清脆的落地。
于是叶一边没什么恶意嘲笑他一边帮他收拾一堆烂摊子。“看来是在家从来没做过饭的小孩啊。都是家人做饭吗?”
葛叶站在一边像个做错事的小孩,摇摇头,小声说,一般是外卖解决。
叶应着,说这样啊,家里人不管你吗?
葛叶说他们几乎不会在家。
叶了然点点头,想了想还是说了句抱歉。
葛叶不太在意摆手,他在意的只是他把这一切搞得一团糟实在是太尴尬了。
叶贴心岔开话题,又提到关于宠物。提起自己老家那边养了只黑猫,小时候因为发现猫过的日子真的太舒适了所以一直虔诚许愿下辈子要做一只被家养的猫。
葛叶的注意力立刻被他带走,发出有些羡慕的喟叹,说有宠物真好啊,从小起就一直很想养只小狗,等长大以后有时间精力了一定要实现这个愿望。
叶一边听着一边不忘锅中的食物,笑着说葛叶一提到小动物语气都变得雀跃了,对待小动物一定很用心吧,未来属于你的小狗一定会很幸福的。
葛叶别扭啧了两声,问他,那我该怎么说呢,祝你下辈子一定转生成生活舒适的家猫吗?
叶笑得发抖,把盘子递给葛叶要他帮忙把菜盛出来,这一次葛叶倒是没出什么岔子,平稳把菜送上了桌。
叶的厨艺真的很不错啊,一勺蛋包饭进口,葛叶再次暗暗感叹。
7.
葛叶意识到自己和叶熟识的速度的确比平常要快上不止一点。叶似乎是那种很乐于和人交谈的人,却又不会喋喋不休让人心生烦躁情绪。他真的很细心,也很温柔,只是偶尔会给葛叶一种抽离的感觉——有时当他做出思考的表情,目光虚虚落在空气中的一点上,总莫名其妙让人恍惚于其实他已经不在这里了。但下一秒这种感觉就又被其他的各种覆盖,葛叶没有细想。
他站在讲台时的状态也和课下不太一样,他往讲台上一站,就好像谁也不再认识了,学生一个个都是一串代码,他的任务就是将这些代码编写得更完美一些,修改掉一些瑕疵,再填补上一些数据。最后满意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拍拍手表示你可以离开了,已经没什么问题了。全程系统化又的确没什么可挑剔的,但对于有其他需求的人来说还是足够令人灰心丧气。
所以葛叶听到前面两个女生带着些遗憾的语气讨论,说:“叶老师虽然看起来很温柔,但总感觉真的很有距离感啊,好可惜,完全没有胆量去跟他搭话呢。”
葛叶闭着眼靠在椅背上假装小憩。不敢搭话啊,的确很可惜,他思索着。但是课下的叶完全不是这样的啊,他很有趣,是很难得遇到的自己乐意跟他聊天的人。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是带着些炫耀意味的想法。
他想起来叶家补课的第一周的某个上午,叶种的草莓发芽了,他兴致勃勃地跑过来给葛叶看,兴奋得脸颊一片绯红。他说,草莓很难在夏天发芽,它居然真的发芽了。一本正经的跟葛叶科普关于草莓的知识,在葛叶随口表示自己非常喜欢草莓制品之后立刻说出:如果它真的能结果,第一颗果实就送给葛叶好了。
葛叶低着头笑笑,余光里看到叶又小心翼翼把盆栽抱出去,没有放在阳光会直射到的位置。
“那老师你一定要努力养活它啊!”葛叶半开玩笑地说。
叶笑得很好看,他说好啊。
葛叶没有说比起新鲜水果其实他更喜欢工业草莓香精的味道,叶也没有说其实成活率比发芽率还要低上不少,更不用说结出果实。
8.
葛叶发现做题时偶尔抬头总能对上叶饶有兴致看着他的目光。
叶今天没扎头发,大概是起晚了,靠在沙发上眯着眼打哈欠。生理泪水从眼角挤出来,他灰蓝色的眸子潮湿得像能拧出水。
天气已经逐渐转热,叶却从来没有脱下过他的外套,很怕冷吗,身体不好吗。
茶几上还摆着游戏手柄和几盒游戏,大概是叶昨晚玩完没来得及收回去——没想到叶也玩游戏,真是看不出来啊。
叶,叶,叶。天哪,怎么全是叶。葛叶手里的笔一顿,不动声色地抬眼望过去。
早晨的阳光从玻璃窗里洒进来,打在叶软蓬蓬的茶色长发上,像是镀了一层金。他真的很漂亮。葛叶忍不住再次感叹。他真的很漂亮。
漂亮的人却像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一样扭头看他,目光对上,葛叶立刻把视线抛到随便什么别的上去。
“葛叶想玩的话,什么时候正确率达到一半以上就奖励你玩哦。”叶开口,葛叶才意识到原来他在盯着叶的游戏看。
葛叶莫名被激起了兴致,倒也不是网瘾严重到在补习老师家里都很想打游戏,只是很好奇于叶的游戏偏好和水平,也许还有这个年龄段的小孩臭屁的想炫耀一番自己游戏力的心理作祟。
难得在回家之后掏出卷子再看了一遍错题。
9.
葛叶对于每天来叶这里待着这件事好像从第二天开始就没有再排斥过。虽然从第二天开始就没有人接送他,他只能自己乘地铁来。
轻车熟路地拐上楼梯,站在叶家门口准备敲门,却发现门是虚掩着的。
他愣了一下,还是礼貌性地敲了两下,才伸手去推门。
叶就站在门口,侧着身手里抓着手机在打字,屏幕被敲得噼里啪啦响,薄薄的嘴唇抿得严丝合缝。他一身风尘仆仆,外套散出明显的烟草味,让葛叶在疑惑的同时忍不住皱了皱眉。
叶转过头来努力对他笑,本来就有些单薄的身体看上去摇摇欲坠,张嘴想说话却先咳起来。“临时有些事情要处理。我也刚回来,你先去坐着,我马上给你拿卷子。”他的声音闷闷的,像深海一样的眼睛里灌满了疲惫,又好像时刻可能卷起一阵海浪,波涛汹涌。
葛叶看着有些于心不忍,张口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你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吗?你不会一晚上没睡吧。最后只是在叶的身影即将拐进房间时出声:“少抽烟。”
叶停下步子,情绪看起来更加捉摸不透了。半晌,快步折回来狠狠揉了一把葛叶的头发。
“我不抽烟。”他说。
叶其实比葛叶矮一点,所以他这个动作做的没那么顺手。但葛叶还是感到莫名被一种难言的安抚意味笼罩住了,虽然这个时候需要被安慰的人明显不是自己。
叶进去换了件外套,拿着卷子出来帮葛叶调好计时器,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好像刚才略显混乱的一切只是幻想世界里发生的故事,如果忽略他深深的眼袋和苍白的脸色的话。
“葛叶可以自己完成吗?虽然很抱歉,但是我实在想去睡一下。”
葛叶忙不迭点头,于是叶又对他淡淡笑笑,重复了一句抱歉,然后走回房间关上门。
葛叶盯了题目半晌,觉得这套卷子他大概是没法好好做了。他一次又一次望向那扇门,不知从何而来的烦躁情绪绕着他打转,也许是在担心吧。像是拿起水杯往嘴里灌到一半才意识到水温不那么适宜,囫囵吞咽下去之后嗓子和舌尖疼得发麻,生理泪水都被逼出来,一腔被惊吓和疼痛袭击而涌出来烦闷和委屈却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也没地方发泄。总之,完全没法静下心来对待题目了。
葛叶突然没由来觉得很难过。他盯着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使劲眨了眨眼。叶的确像是有这种特质的人,能在一瞬间爆发出疏离感和颓丧,把自己从一切的一切身边扯开,让对方愣神半天缓过来才意识到好像真的离他很远。明明他没有做出任何失礼的事,态度也柔和得很,甚至还抽空来安抚不知所措的葛叶,但就是,很遥远。
可他又不理解自己为什么难过,叶不是他血浓于水的亲人,不是相处了十几年的友人——就算是那些人也从没有让葛叶有过这样的心情,无措的郁闷,迷茫的烦闷,他想知道叶怎么了,他想离叶更近一点。
葛叶望着计时器上的秒数一下下跳动,自暴自弃的想,既然已经做不完了,要不就偷一次懒吧。
他有一种迫切的冲动,他想看一眼叶。他在睡觉的话,就悄悄看一眼吧,也不会被发现的。
10.
压下门把手的时候葛叶觉得自己的心跳速率快到大脑都因供血不足而发晕。
一片漆黑,窗帘严严实实地捂着窗户。
但似乎与葛叶的猜想有所偏差——叶没有像他所说的那样进来小睡一会。
他靠坐在墙角书桌前的扶手椅上。
葛叶心里一跳,下意识开始为自己莫名其妙的行为找起借口。然后他很快意识到,叶不对劲。
就算是开门的声音很小,漆黑一片的房间里突然洒进一缕暖光,叶不可能没有注意到——但他只是很细微的动了一下,没有做此出任何反应。
葛叶迟疑了,他犹豫着小声:“老师?”
“…叶老师?你还好吗?”
得不到回应的他踌躇着,最终还是对叶的担忧战胜了所谓社交礼仪。他轻手轻脚从门里探了进去,反手掩上门,只留一条门缝。
叶似乎是下意识做出了自我保护行为,像受惊的小动物那样,身体蜷了起来。
葛叶走到他身边,盯着他光洁的后颈,顿了一会,大脑却意外的平静下来,也许是太多突发事件堆积在一起的副作用,但这样也好,至少从一团糟的不知名情绪中挣脱出来了。
他好像被谁指点了该如何做一样,抬起手帮叶把落下来的碎发别到耳后。叶缩瑟了一下,还是不说话。于是葛叶尽量放轻动作,弯下腰来一下下轻拍叶的后背。
“你还好吗,叶?”他用气音开口,很自觉改变了称呼。
叶比他看上去还要瘦一些,也许是因为稍微带点婴儿肥的脸,又或者是因为他总喜欢穿宽松的衣服,让他看起来没有实际这么瘦得惊人。葛叶觉得自己手掌触碰到的脊背骨节分明到有些硌手,好像单单一只手就能把他掰断一样。
时间在黑暗中缓缓流淌,叶终于有所动作。他整个人向葛叶的方向微倾,在葛叶搂住他后一头把自己栽进对方胸口的布料里。他用他冰凉发着抖的手,松松垮垮拽住了葛叶空出来的那只手。葛叶紧紧回握住他,强压下又要翻腾起来的心跳,用力挤出三个字来:“没事了。”
“没事了。”
叶发出了一声压抑不住的抽噎。葛叶小心翼翼凑上去,把他又往自己怀里揽了揽。
叶像是脱了力,紧闭着眼睛任他摆布。葛叶顿时觉得自己像捧着一件名贵的艺术品,稍有不慎刮了蹭了都心疼得不行。心脏里长满了藤蔓,被紧紧勒住,连留给它跳动的空间都微乎其微。
葛叶觉得呼吸是好难的一件事。
他感受到叶的气息拍打在自己身上,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像个循规蹈矩运作的程序一样只会轻抚他,再低头把鼻尖埋入叶的发丝里,闭上眼,什么也不再问了。
11.
叶静静的在他面前吞下了量大到惊人的红白药片,甚至还有闲心给他表演干吞药片不喝水,吓得葛叶骂骂咧咧的冲过去给他倒水,生怕这个人一个不小心把自己噎死。
然后叶站在镜子前面无表情地往脸上上妆,葛叶靠在门框上盯着他看,叶透过镜子跟葛叶对视,然后笑一下,又继续手上的动作。葛叶一声不吭,看着叶的黑眼圈被小刷子用层层呛人的细粉覆盖,通红发肿的眼眶被小瓶子里挤出来的冰凉稠浆掩埋,耐心的把他们揉匀,直到再看不出一点不自然的痕迹。就和平常的叶一模一样,甚至气色还要再好一点,仅此而已。
葛叶说不出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叶,他倒是很坦然,葛叶没从他的语言神情里找出任何一点难言或者尴尬的情绪。
“因为是葛叶,所以没关系。”当事人突然这样说。葛叶觉得自己太阳穴都在突突跳——叶,这个人已经完全超出了他前十几年人生经验的可控范围,无论是他对于他的意义,他给他造成的各种情绪,还是他的言行举止。
但如果叶不打算说,他就不会问。
12.
葛叶成功碰到叶的游戏手柄已经是数不清多少天之后了,他一如既往地在倒计时结束之后把卷子递到叶眼前,然后一头往沙发上栽过去躺着不动了。
过了半天见叶没反应,他撑起半边身子想看他一眼,却下一秒就猛地被叶一脚踹在小腿肚上。
“喂———!”他被吓得一弹,要说痛倒也没有很痛,只是惊吓度被拉满了。
“恭喜你,葛叶先生,你及格了。”叶推了推眼镜,很平淡说。
葛叶抱怨说真是完全看不出一点能称之为“恭喜”的情绪啊。
叶终于肯施舍给他一个眼神,透过镜片,不带一点感情。“嗯,昨天刚跟你讲过的三种题型全都做错了。”
葛叶:“可是做对的那么多不也都是你教的吗?”
叶啧了一声,还是无可奈何的笑出来,从抽屉里翻出手柄,盘起腿下意识向后一仰,他的本意是想用沙发当靠背——他总是这样。但是今天不一样,今天他没坐在平常那个位置,那个茶几和沙发中间铺了地毯的过道上。而此刻他身后是冰凉的地板。
葛叶几乎是跟他同一秒做出动作——他从沙发上弹起来去捞叶,却只来得及在叶慌乱拿手去撑地但已经太迟时伸出手护着叶的头让他的后脑勺不直接和地板砖亲密接触。
“…好危险啊你。”葛叶喘出一口气,他的手还被叶压在头底下,看起来刚差点摔出脑震荡的人还没反应过来,茫然的保持着姿势,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
葛叶第一次在叶脸上看到这种一片空白的表情,觉得虚惊一场的同时又忍不住发笑。被终于反应过来的叶恼羞成怒的一巴掌推开了。
最后叶在双人对战游戏里险胜葛叶并且在大逃杀游戏里一口气拿了八个人头,终于让葛叶闭上了嘲笑他的嘴。
现在脸上一片空白的人变成了葛叶。
叶笑眯眯起身,留葛叶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进行深刻的自我怀疑。
13.
“你好,加一杯热牛奶吧。”
当葛叶在深夜和叶隔着咖啡馆的玻璃窗四目相对的时候,他觉得这世界真是神奇。
他本来早就习惯了享受一个人待在家里打游戏的时光,从未觉得这一切有什么问题,这天却不知道为什么,大晚上突然泛起一阵想要去外面走走的念头。就当是出去散步了。
于是他草草把桌上的外卖盒扫进垃圾袋里,随手抓上手机就往外走。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现在坐在叶身边,呆呆地看着叶一边往电脑里敲字一边叉着沙拉往嘴里送。虽然他能对天发誓他绝对不是刻意要往叶家的方向走的,更没有想过会偶遇叶。
咖啡馆的灯光都是昏暗的暖色调,本就显得一片祥和,因为夜里没什么客人而更甚,只有叶坐着的这个地方开了两盏小灯,气氛安逸地让人昏昏欲睡。
“晚餐?”他指着那盘凯撒沙拉小声问叶。
叶点点头,把盘子向他推过去一些。
葛叶说,你把我当野人吗,我可没有餐具啊。
叶坦率的把手里的叉子递过去。
葛叶直直的看了他两秒,接了过来。叉起一块面包脆,送进嘴里。
叶坐在里面对着窗外的他招手的时候他真是毫不犹豫就进来了,进来之后就看着叶边慢得要命的进食,边修改电脑中的课件。
一般情况下都是叶主动开启话题,但对方今天明显进入了放空的省电模式,半天都没开口。
叶给他点了热牛奶,省去了他跟服务生的交流。葛叶含着吸管掏出手机有一搭没一搭的刷着,没什么意思。感觉无聊了,把手机塞进口袋里,趴在桌上望着叶的方向出神。
“葛叶怎么跑到这边来了?未成年夜里在街上乱跑啊。”叶突然问。
葛叶大概连自己都不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是说,反正家里没人,就随便上街走走。
叶笑着得出结论:是怕寂寞的小孩啊。
葛叶难以置信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完全没有吧?怕寂寞的人到底是谁啊?但说出口的反驳却变成了:“别老说我是小孩啊,明明也没有比我大多少吧。”
叶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葛叶又收回目光,把头埋进臂弯里。他感觉到一阵名为烦躁的气流在他身体的各个角落又啃又咬,侵蚀着他的每个器官。每次叶把“小孩”这个标签往他身上贴的时候都是这样,而今天这阵格外强烈,他差点就没控制住语气,而莫名其妙生气这种事又显得更加小孩子气。
他不想被叶看做小孩,唯独叶不行。父母和姐姐总是把他当小孩,连身边年纪稍微大一点的朋友都喜欢开玩笑着骂他是小屁孩,他对此也从来没有真的去在意过。
但是叶不行,就是不行。有理由吗?没有。啊,真是好任性的想法。
葛叶的胡思乱想被一只不安分的手打断了。那只手先是摸他的头发,很轻,紧接着就去捏他的耳垂。
“困了吗?葛叶。”
他眼疾手快的抓住那只准备继续探索的手,抬起头来。“没有。”
“那就是生气了?”
叶微微笑着看着他。葛叶还保持着抓着叶的手的姿势,却很不合时宜意识到,叶很适合暖色调的灯光。他一直觉得叶的眼睛很深,像一条怎么都望不到尽头的长廊,但是染上暖色调时,就变成了平安夜里窗外狂风暴雪,而一家人围在壁炉前其乐融融聊天时最能抚慰人心的火光。还有他的发色,本来就是很温柔的颜色,暖光打上去时简直让人情不自禁的怀疑起天使长是否降临人间。他还一直笑着,说到底还是有些天生的婴儿肥在脸上,怎么看都让人想伸手去捏一把。
葛叶的确这么做了。一边逃避叶的问话,一边用着“不要随便碰我啊,我被占便宜了”为借口,伸手去捏了捏叶的脸。
比想象中还软,这家伙不会是云做的吧。
叶倒是没什么意外的表情,只是手腕稍微往外用了点力提醒葛叶自己的手还在他手里。葛叶瞬间松开五指装模作样的拢成拳放在唇边咳了两声。
耳尖开始隐隐发烫的人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大脑飞速运转起来试图找出点什么让萦绕在他们四周尴尬又微妙的氛围破灭。
“你知道吗,其实月白色是蓝色而不是白色。”葛叶终于咬着吸管开口。而叶早以一副一切如常的神色重新转回去打字了。
叶停下手里的动作,缓缓把眼镜往上推,似乎在思考他的意思,又似乎在思考该如何回答。然后他狡黠的笑了一下。
“你知道吗,其实英文字母h在法语里是不发音的。”
葛叶毫不掩饰的对着他翻了个白眼。“英语老师。”他如此评价。
叶乐不可支,合上电脑,说,走吧。
葛叶下意识就跟在他身后。在街上走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去哪?”
叶想都没想:“把你卖了。”
14.
从那天开始,葛叶下课后就很少搭地铁回家了。他的理由是:第一,叶做饭很好吃,还比外卖健康一些。第二,省下来的路费可以用来做别的事。第三点他没说出来:叶有时无意中流露出来的没安全感的行为,他没有办法置若罔闻。
虽然第一次早上醒来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的时候的确吓得不轻,但当他发现叶紧紧攥着他的衣角,明明醒着的时候总是在笑的面庞现在却皱成一团时,他的反应也不再是尴尬和不自然。他稍微侧过身,小心翼翼的伸手想去抚平叶紧锁的眉头。
叶听到他的理由后装模作样的露出失望的表情,说,居然完全没有“自己在家会寂寞但是有叶陪着就不会。”吗?
葛叶听到这话的时候正操控着屏幕上的赛车即将拐弯,他手一抖连车带人都一头撞上旁边的围栏。“完全没有。”他把重音放在了完全上。“完全没有——”他把重音放在了没有上。
15.
葛叶醒来的时候是凌晨两点。
他在梦里翻身动作太大,不出意外的从床上滚落到地上,这本来没什么,换作平常他肯定爬上去倒头继续睡。但是今天不一样。
床上本应该还有另一个人的。
葛叶几乎是当场就清醒了,也许是去上厕所了,他想。然后他摸了一把叶本来应该躺着的那一侧,只有22℃空调的温度。
他抓过外套就往外走。客厅,没有。厨房,没有。卫生间,没有。阳台,没有。
葛叶承认那一刻他的确被恐惧支配了,他难以遏制想起不久前的那个早晨,和叶的药瓶。燥热的夏夜里他的双手不停冒出细密冷汗,为什么又是这样——突然之间就被推开的感觉将他层层叠叠包裹住,压制住。好像我根本就是跟你没有一点关系的合租室友。葛叶想。但是他们的关系又能紧密到哪里去?师生关系就比合租室友亲密很多吗?连他自己都忍不住要发笑。
但是他还是想要去找叶,去触碰叶,也许能算作叶突然闯进他生命中的回礼,本来以为只是来上作为应付家人的补习班,却在叶的一次次“邀请”下变成了现在这样,甚至,他乐在其中。毕竟在这个夏天之前,在遇到叶之前,他从来没有跟除了家人之外的人类建立过这么……“近”的关系。也从来没有谁能让他体会到叶带给他的那些感受,他的太多情绪,都是叶独一份的,都是在遇到叶后才第一次产生的。
所以他在凌晨两点出了门。
像是被谁指使那样,一路往上,直到顶楼的天台。又或许他只是觉得,叶会往高处走,就好像飞鸟,从来就属于天空。
熟悉的背影孤零零的杵在那。葛叶叹了口气,松下了紧绷的神经。
叶半靠在围墙上,右手食指和中指间虚虚夹了根燃着的烟,已经燃了一半还多。葛叶站了一会,那根烟只是静静的自我消耗,并没有贴上叶的嘴唇。
葛叶知道叶一定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但直到他站到叶身侧,对方才把烟摁在石砖上熄灭,有些倦怠开口:“怎么醒了?”
葛叶没有回答他。他想,这个时候要问问题的人不应该是我吗。
没有得到回答的叶偏头看他,葛叶有些小孩子气的故意扭开头,做出一副对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景产生了极大兴趣的模样,于是他听见叶闷闷的笑了一声。紧接着就是一阵咳嗽。
他又下意识连忙扭头去看叶。
16.
叶轻描淡写告诉他,偶尔会因为情绪很差导致没法正常入睡,就会上来待一会。
从睡眠中清醒过来后多少会拥有一段长短不一的沮丧期,莫名其妙的想要流泪,或者消极到没有动力去移动身体。毫无理由,但的确影响程度很深,所以不是很愿意入睡。
没有什么大问题,不要多想。最后,叶这样说。
葛叶沉默片刻,最终只是说,下次可以把我叫醒。
叶:“嗯?”
“下次没办法睡着的时候,把我叫醒,可以陪你打游戏。”
17.
叶的生日正好处于季夏。
那天下课后两个人商量了半天晚上要去哪里吃饭,最终对着附近一家新开的烤肉店拍了板。
到达之后葛叶突然想起没买生日蛋糕。叶倒是对此没什么所谓,但葛叶还是坚持要去买一个,于是叶也就随他去了。
所以当叶对着葛叶买回来的通体粉红的蛋糕哑然失笑:“究竟是你想吃还是…”
葛叶装作没听见,耐心的从装蜡烛的袋子里翻出数字“2”,嘟囔:“所以你多少岁了,神秘的看不出年龄的男人。”
叶凑过去,从葛叶手心下方扯出数字“3”。
“32岁了吗,真是完全看不出来呢,教教我怎么保养吧叔叔。”葛叶掐着嗓子怪声怪气。
叶送了他一个圆滑的白眼。
葛叶不知道叶在他23岁生日那天许下了什么愿望,但是在叶闭眼合掌的同时,他目不转睛的透过烛光望着他,心里想的只有,如果可以的话,麻烦让叶再开心一点吧。
最后那块生日蛋糕几乎全进了葛叶的嘴。而叶一边烤肉一边强调:看着葛叶吃我就很开心了,真的。
“葛叶居然喜欢吃这样的甜食吗?很…可爱的喜好。”
葛叶猜叶本来想说他像个小孩,但自从那夜在咖啡馆葛叶对此表示出不喜欢之后,叶再也没有用这两个字称呼过他,哪怕一次。
18.
葛叶今天有点魂不守舍。
他不确定自己做错了什么,或是说错了什么,但他很确定叶生气了。
叶的脾气来得悄无声息,如果不是因为他起身去开门的时候咖啡杯重重磕了一下茶几,大概葛叶也没法轻易察觉到。而当葛叶意识到的时候他也已经来不及处理了——陆陆续续开始有其他学生敲门进来,准备开始每日的例行课堂了。
葛叶只好讪讪回到自己位置上,转着笔,心里翻腾不止。
正午过后总是一天中最热的时间。
葛叶坐在最后排,看着前面几个女生已经偷偷摆上了便携小风扇,就连叶——他把目光挪向讲台的方向。他今天没有扣长袖衬衫领口的扣子,袖口的也是一样。叶的手腕很细,哪怕永远薄薄一层长袖布料遮盖住也能看出来,袖口永远显得宽大。
叶低着头翻书,然后撑着讲台的手抬起来敲了敲黑板。
“做一下23页的习题吧,大家。”
底下随即响起一片翻书的哗啦声。
叶站着看了一会,也许是发了会呆,然后伸手去拿黑板擦。
葛叶很难做到在这种安静的,无人干扰的时间里不去注视着叶而去做那些又臭又长的翻译题。他觉得自己的目光里大概全是赤裸裸的疑问和担忧,他也很确信叶不可能没有察觉到他的目光,他毫不掩饰的,直白的,渴望得到回应的目光。但叶没有选择回应,他没有往这边投来哪怕一瞥。
你到底在想什么呢,老师,叶。葛叶无法控制的思考起来。
然后他看着叶转过身,想要去擦黑板。叶习惯从最上方开始,竖直向下擦去整整齐齐一列粉尘。但在叶抬手的那一刻,他小臂上的衬衫袖子滑落下来。
葛叶愣住了。
几乎是在下一秒,叶就立刻把袖子拉了回去。
但他还是看到了,看到了叶手臂内侧,整齐的,狰狞的,有些已经结了痂,有些却还肿起泛着红的,伤痕。
叶轻轻皱着眉露出一副难办的表情,重新把扣子扣上,然后才慢吞吞抬眼扫了一圈下面的学生——应该没看到吧?都低着头在练习册上写写画画。
除了,
他不情不愿地对上了葛叶的目光。
葛叶其实早就对此有所猜测,只能算是亲眼证实了他的猜想,也比他所预计的更严重一些。对上叶投来的目光,他甚至感觉到叶在无声叹气。
这下是真的彻底心情不好了吧,这家伙。葛叶想。
19.
下课后已经是饭点,其他学生依次礼貌的向叶道别,急匆匆赶回家去。叶下意识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些高中生在对他说话时的语言表情有没有什么别扭之处,好在,如果不是演技好到能够获得奥斯卡奖,小意外应该的确没有被看到。
葛叶坐在位置上没动,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发呆。
“今晚想吃什么呢?葛叶。”叶的声音突兀的响起,葛叶回过神来,才发现人已经走光了,叶正低着头收拾讲桌上散落的资料。
“你做什么就吃什么就好。”葛叶觉得嗓子有些发干,声音也听着沙哑,果然是一下午都没喝水的结果吧。
他跟着叶走进厨房,又被叶笑着赶出来,说着:“葛叶不要来帮倒忙就已经是帮忙了。”把葛叶按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然后葛叶又跟着他走进厨房,靠在门边上抿着嘴不说话。
叶带着很淡的笑回头问他怎么了。
他凝涩半晌,低着头嗓子发干地挤出一句:“还生气吗?”
叶似乎没料到他问的是这个,露出有些讶然的表情,然后缓缓回答,不,其实不算生气,只是正好碰上了本来就心情不好而已。
葛叶犹豫片刻,走上前去从叶背后轻轻环抱住他。脸颊蹭过叶毛绒绒的头发,他小声说,别想太多,别不开心。
葛叶感觉到叶有一瞬间没稳住呼吸。
叶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要他还有什么话吃饭的时候再说,再次把他赶出了厨房。
20.
于是现在坐在饭桌前的葛叶搅着盘子里的咖喱,抬头看一眼叶,又低头继续搅。
叶眼眶都还是红的,看着他却依然忍不住发笑。“你想说什么?”他很直白的问。
偷偷哭了啊这是,葛叶想。目光划了一圈,像是找不到着陆点,虚虚在空中飘着。最后犹豫再三,只是低声问他:“不会热吗?为什么不穿短袖呢?”
牛头不对马嘴,但叶懂了。话在嘴边打了个转,说出口的还是一层糖衣。
“吓到葛叶了吧?”
他们站在中心话题的两端遥遥相望,谁都不愿先伸手去按下摆在最中间的警报器,去触碰所谓的核心命题。叶觉得这句话一出口葛叶大概会不爽,明明不是这个意思吧!葛叶也许会皱着眉这样说。
但是没有。葛叶就像没有听到一样,终于舍得停下折磨他那份食物的手,怔怔地看着叶。
他说:“可以给我看看吗?”
叶正拿着勺子往嘴边送的手一顿。
“你已经看到过了。”他神色不明地开始尝试重新把那勺米饭塞进嘴里,但是他现在不想吃了。
葛叶只是看着他。
叶放下了勺子。
“好啊。”
他于是笑起来,放下勺子,低头去解袖口的扣子,却又停顿下来半天没有继续动作。
葛叶察觉不对,撑着桌子站起来走过去,然后蹲下,覆上叶的手,握住他紧绷到冰冷泛白的指尖,一下一下缓缓揉着他的指腹,安抚意味极强。
他没有抬头看叶是什么表情。
叶感受到柔软的触感抚在他未愈合的伤口上。葛叶的呼吸拍打着他的手臂,落下去,罪犯本人又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样抬起头找棉签给他消毒。
叶张了张嘴,却罕见的什么都说不出来。
叶敏锐察觉到葛叶强装镇定的动作下,包扎的动作都微乎其微发抖。他低低叹了口气,用冰凉的另一只手去捻他落下来的两捋头发,然后去抚摸他的眼睛,然后是脸,最后是嘴唇。叶明明骨节分明的手指却很柔软,不像天天拿笔的老师,反而像小孩。葛叶胡思乱想着,手上的动作倒也没失分寸。
葛叶摇了摇头,说你别乱动。
“今晚也不回去吗?”明知故问。
葛叶点了点头。
“…葛叶居然不告诫我什么‘以后不要这样做了’之类的吗?”叶试图在沉默中挖出一点空隙,他不喜欢这样,肆意生长的压抑。
“你难道很愿意听到这个吗。”葛叶含糊地说。“这样说很不近人情吧。”再说了,我也没有那个资格和身份,也没有能靠一句话改变你的行为的地位。这句话他没说出口。
叶只是笑,转过头去不说话了。
21.
葛叶意料之中的失眠了。
他一闭上眼,面前明晃晃的就是叶伤痕累累的小臂。不是仍在震惊,也不是心生恐惧想要远离,是一种酸涩到发苦的感觉。
葛叶翻过身去看叶,小心翼翼的把他拽着自己衣服的手握进掌心里。借着月光,他难得有机会看到叶熟睡的模样,平时他醒来时一般叶早就醒了。他难得有机会用目光一寸寸地细细舔舐属于叶的轮廓。平时深不见底的海紧紧闭着,舒缓的呼吸证明生命的存在。至少现在他就在这里,在我身边,我碰得到他啊。葛叶突兀地想。
可是我真的在你身边吗?我有看到你吗?你有允许我看到你吗?
你到底——
叶。他不受控地小声念出来,盯着熟睡的人的面庞出神。叶会说,我想吃冰淇淋了。他也会说,我想去死了。用完全一样的轻松语气,诉说着对于他来说性质毫无差别的事情。你若是向他投以错愕,他也只会轻飘飘的回问你,怎么了?
怎么了?葛叶眼前不受控制的模糊起来。叶。他急促地咬住嘴唇尝试把突如其来的情绪压制住,眼泪却大颗大颗狠狠砸下来,他抬手去擦,却只是无用的加速了决堤的速度。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发抖,浑身上下都在疼。他屈起膝盖,无措的摁住左胸下方肋骨以上的位置——太疼了,太疼了。
我到底———
葛叶觉得自己好像突然就摇摇欲坠地站在了悬崖边缘,却又像个塞得满满当当的罐子拿去被火舌侵蚀,热胀冷缩,于是缓缓裂开了一条隙,里面装的所有都在流淌出来的边缘徘徊。他被压得喘不过气,却又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扼住了他的脖颈,一片压抑的慌乱中,他只能判断出一切的源头都指向身边这个人。但又不是叶的错,叶什么都没做错,他又下意识为那人辩解。挣扎着像个溺水的可怜人,尖叫着,喘息着,伸手胡乱摸索着渴望找到能够拉他一把的人。
葛叶深深的看了一眼叶,缓缓翻身下了床,披上外套,轻轻带上了门。
22.
“葛叶先生,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关于你凌晨不睡觉一事。”
大洋彼岸此时正值午后。
熟悉的带着调侃意味的声音夹杂着电流声传到葛叶耳边,他终于忍不住泄出一声抽泣,又被他用深呼吸憋回去。
“姐姐。”
对面原本敲键盘的清脆响声停了下来,一阵杂音过后,女声重新响起:“想哭就哭出来,别给我忍着,装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
葛叶猛地闭上眼,像被拼命摇晃过后的汽水,拉环被轻易拉开,于是碳酸泡沫伴着粘手的甜味液体咕噜咕噜往外涌,怎么都停不下来。
他觉得自己哭到眼前的世界都天旋地转,靠着身后的树干才勉强稳住身体。而Sanya在电话的另一端用平稳的呼吸陪着他,不出声打断,只是静静等着他发泄完他的痛苦和脆弱。
他已经不记得他最后迷迷糊糊说了些什么,但Sanya很温和的告诉他:“也许是爱吧。既然遇到了,就去坦然的体验他带给你的所有情绪吧,无论是悲还是喜,都别害怕。”
“如果是来自爱的袭击,那么疼才真实,爱的一部分本来就由疼痛构成。”
“无论结果如何,我支持你有这样一段体验。”
“阿葛长大了哦。”这句话带着浓浓的笑意。
挂断电话后葛叶一个人静静在树下坐了很久,直至黎明。等到日出,天地间开始重新被光尘笼罩,他才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准备买点早餐带回去。
23.
葛叶拎着蒸饺和米粥进门的时候,叶正好打着哈欠从房间里走出来。
“早上好。”葛叶有意背对着叶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脸。他感觉到叶正在向他走来。
“早上好。”身后的人语气还有些黏糊。却在他转身试图快步走开的时候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强行停住了他的动作。
“为什么哭。”叶的语气很随意,就像是在问他饺子是什么馅的,或者今天天气如何。
葛叶叹口气,回过头来望着叶。
大概因为爱吧。
他不说话,就只是低头看着叶,盯着叶没什么表情的脸,盯着叶不知道想说些什么的眼睛。他知道自己现在一定狼狈得要命,大哭一场的余韵还没过去,又大半个晚上没睡,大概是鸡窝一样的头发和满脸疲惫。
叶也看着他,抿着嘴不说话。他看上去并不是很急于知道答案,也不是必须要知道答案,或者说,在他掉进葛叶鲜红眸子里的那个瞬间,他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他用另一只手小心翼翼碰了碰葛叶的眼角 ,擦去最后一点湿润。然后松了手,把他往外一送:“去洗个脸吧。”
叶大概是明白的。葛叶拧开水龙头,水流一股一股涌出来。叶怎么可能不明白。
24.
自那往后,似乎一切照常,又好像一切都有所改变。
他们依然花费大把大把的时间窝在一起,叶总是在阅读些什么,葛叶则沉默的打游戏。叶流泪的频率在大幅度上升,好像一个坏掉的水龙头,不受控制的溢出水珠。葛叶总觉得叶不是在哭泣,只是太多说不出口的话争先恐后的想通过其他途径倾诉出来。叶只是流泪,再擦干,周而复始,却什么话也不说。葛叶看着他,心里一阵阵钝痛。但他又隐隐约约明白,也许这是他们都必须经历的一个过程。
是他拨开了云雾,于是把叶推向了必须做决定的岔路口。
好像的确是他让叶陷入困境,但他又没有资格去要求叶不再痛苦。他也知道叶有太多需要掂量的事,他没有办法替他做主。
于是葛叶只是平静,平静等待着,睁眼闭眼一天又一天。他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些什么,他本该拥有的所有跌宕起伏的情绪都彻底缺席,好像只是单单看着叶就足够了一样。
阳台上那几颗草莓苗长势喜人,也许过段时间真的能够开花结果。旁边还有个明显大上一圈的花盆,是叶种的蜜瓜,连芽都没发啊。葛叶发笑,太喜欢吃所以就种了吧,他早就发现叶喜欢从水果店买切好块的蜜瓜回来吃,一入口开心得眼睛都眯起来。
在接到母亲电话的前一刻,葛叶正趁着叶午休蹲在花盆前发呆,他前两天刚把最近一次叶给他做的小测成绩发给母亲,也许她是来祝贺他的。葛叶接通了电话。
母亲先是大力夸赞了他,以及叶。母亲每提起一次叶的名字,葛叶的嗓子就一紧,心慌得手心出汗险些攥不住手机,却还要努力挤出上扬到快破音的语气来附和。又听到母亲说,葛叶本来就聪明,学习对他来说一向不是问题,之前都是因为他的抗拒心理作祟。真是要感谢叶老师,不知道是怎么让葛叶心甘情愿接受的呢。母亲的语气带着笑,满是欣喜。
别说了。葛叶狠狠闭了下眼,总觉得明晃晃的日光照得他眼睛生疼,头晕脑胀,眼前一阵阵发黑。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至亲无意中说出来的话才是最剧烈的翻腾。
“如果是这样的话,大概现在开始就可以给你办理出国的相关手续了,正好姐姐也在那边,你们也能有个照应。这个学期结束就过去吧?”
葛叶第一反应是猛回头,确认房间的门仍然紧闭着——叶还在睡。他下意识松了口气。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葛叶想。他从来没和叶提起过这件事,他的家人执着于让他出国的这件事。葛叶其实没有拒绝过母亲,以前是因为没有必要拒绝,他并不会对出国这件事抱有多大的意见。现在是因为没有理由拒绝——他的英文已经差不多达到了能够支撑日常生活的水平。
母亲听上去好不容易准备换话题了,葛叶顺势撑着地板坐下,刚想喘口气,又被母亲紧接着的话震到头皮发麻。
葛叶一直在原地坐着,直到叶醒来,走出房门。
叶靠着他坐下,拢了拢外套,把手心盖在他手背上,然后轻轻抓了一下他的手。
葛叶吐出一口气,反手扣住叶的手,手指灵巧钻进对方的指缝里。
“刚才接到了一个堪称地狱的电话。”
叶没管他手上的动作,偏了偏头等待下文。
葛叶尽量想用轻松一点的语气说出来,张了张嘴,吐出来的话却还是苦得一塌糊涂。“妈妈说下个学期要我去住宿。”
其实远比这好,母亲在电话里再三向他保证一定是单人间,一定不会强迫他和其他人共处一室。是和父亲商量之后的决定,他们一致认为,总是让葛叶一个人待在家里和外卖共处实在难以让他们安心。葛叶的作息又有些紊乱,在学校总归是规律一些。更何况是即将升入大学,提前让葛叶感受宿舍生活到时候更好适应。
葛叶真的说不出一个“不”字。他一向是不愿意给父母多添麻烦的。
叶露出了很赞成这个提议的表情。
于是葛叶不说话了,只是去抓叶的目光。
叶对上他的眼睛,红玛瑙一样的眼睛毫无杂质,看向他的时候眼神总是直白又温柔的,哪怕现在他故意做出一副质问的委屈表情,也还是温柔的。
叶果断伸出空出来的那只手一把捂住了葛叶的眼睛,他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就要忍不住说出真话。
另外的那件事葛叶还是没有告诉叶。
25.
叶一直都没有做出决定,或者也许这样就是他做出的决定。葛叶想。如果叶希望一直保持这样,如果一直保持这样能让他感觉舒适,那就保持下去吧。
他们其实没怎么聊过这个话题,最多也就是叶无意中提过一句:曾经从未有过。
倒也没有谁在刻意逃避,有时只是没必要而已。
葛叶陪叶去过一次医院。说是陪他去,其实也只是坐在医院外的长椅上等他出来而已。那天叶从医院里走出来的时候看上去格外轻松,拎着一小塑料袋的药瓶,从身后搂住葛叶的脖子就往他背上挂。葛叶猝不及防,惊叫了一声之后立刻紧紧抓着他的胳膊艰难的扭头看他,露出一脸担心他掉下去的表情,然后叶再若无其事的跳回地上,把袋子递给葛叶让他帮忙拿着。
“怎么样?”
“挺好的。”叶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两颗糖。“在医生桌上随手拿的,送你了。”
葛叶接过来一看,一颗蜜瓜味一颗草莓味。
“你啊…”他闷闷的笑了两声。叶其实从来都不会刻意去遮掩些什么,甚至能算得上坦率。他只是永远选择用很巧妙的办法告诉你,让你没法不知道,却也没法拿他怎么样。
26.
叶的状态一直不算太好,葛叶很难说清到底是因为天气逐渐转凉还是因为他的开学临近,叶最近愈发沉默。
他的暑期班早就结束了最后一堂课,但葛叶没有回家,仍是长时间闷在叶家里,只在偶尔母亲发消息来说今晚会回家的时候才在吃完午饭后匆匆赶回去营造出一副他一直在家的模样。离秋季学期开学只有不到半个月了,葛叶胡乱想着。过完这个学期,他就要去国外了。那叶呢?叶该怎么办?他选择忽略了叶过去的二十多年人生其实从来都没有他的存在。他不敢告诉叶。葛叶满脑子都是那天晚上叶把被子盖过他们头顶,在一片黑暗中强硬地按住他的肩膀,力气大到出乎他的意料。葛叶痛得皱眉,去摸他的脸,毫不意外一脸冰凉的湿润水汽。但是叶的声音又带着笑。
他说,葛叶,没有你我会死掉的。
你看,叶就是这样,在这个他无意降临的世界里刮锉、刨削,凿出属于自己的陷落。而陷落的地点是葛叶滚烫的在胸腔中发颤,与他相共鸣的心脏。
葛叶只好把他塞进怀里,再收紧一点手臂,紧紧又紧紧地抱着他。
27.
枕在葛叶腿上小憩的叶突然开口:“陪我喝点酒吧。”
葛叶无言的看了他半天,确认了这个人没在开玩笑,然后他把叶推坐起来,站起身头也不回走进房间。叶只听里面一片哗啦啦的清脆声响,慢吞吞跟了过去。
“这个,不建议服用期间饮用酒精类饮品。”葛叶一只手拿着叶的药瓶,另一只手划着手机,皱着眉一字一句读出屏幕上的话,“这个,服用期间饮酒易产生副作用。”
他扭头看着叶:“你再说一遍你想喝什么?”
今天早上葛叶兴致勃勃给叶扎的小辫子现在松垮垮垂在他肩膀上,就像那人明显蔫下去的情绪一样,可怜得像刚发芽的苗就被忘了浇水。
葛叶手中的高脚杯轻轻磕了磕叶的。
“少喝点。”他再次强调。
叶歪着头问他:“你有什么想要庆祝的吗?”
葛叶静静等待着他的下文,他觉得这不是个问句。
“那就庆祝又多活了一天吧。”叶仰头将杯中不算多的酒液一饮而尽,顺着嘴角流下来一点,被葛叶不甚在意地伸手抹去。
叶单手托着下巴笑盈盈的看向葛叶,微醺的作用下,叶的目光好像径直穿过了他,落在了一片虚无中。葛叶迟他一步灌入酒精,还是太苦了,发酵物的味道久久停留在舌尖,让他急于寻求甜味来掩埋。叶的眼睛好美,又好空旷,像是连他的灵魂都即将展翅高飞。葛叶下意识屈起手指去抓,握住满手虚无。
“还有什么想庆祝的吗?”
叶不回答,只是沉默地盯着清澈的酒液。
半晌,他对着葛叶举了举杯。
28.
葛叶开学的前一天,他要回家收拾行李,叶执意要跟着一起去,葛叶也就随他去了。
后果就是葛叶一边往行李箱里塞东西,一边留意着叶有没有又发现什么他该死的黑历史,然后赶在叶发出惊叹之前冲上去把他们通通拿走。比如,葛叶婴儿时期的照片,又或者小学时代的画作。
最后叶笑累了,往葛叶床上一倒,对着天花板发呆。
“你知道这床多久没人睡了吗,绝对落了成山的灰吧。”葛叶一边把校服往箱子里塞,一边别扭的看着叶。
“但是有葛叶的味道诶。”明明有点洁癖的人却毫不在意。
“…废话,这是我的床啊。”
“葛叶。”
“嗯?”
“来一下。”
葛叶停下手上的动作,走到床边。
叶伸手,拉住葛叶的衣摆示意他弯下腰来。葛叶索性一条腿跪上来,两手撑在叶的身体两侧,低头看他。“怎么了。”
叶笑起来,对着葛叶眨了眨眼。葛叶看着他,总觉得他笑得像只狡猾的小猫,满肚子坏水等着你上钩。
他们两个人里大概有谁疯了,不,是大概都疯了。葛叶感受到柔软的触感在唇上晕开,他们的呼吸纠缠在一起,融化成粘腻的蜜糖,而葛叶就像个嗜糖的小孩,追着蜜罐不依不饶。
太幸福了,太痛苦了,像是被捏碎成泥浆,请不要拒绝我。你知道我爱你,你可以剖开我去看,你知道的。
所有的,一切的,全部的,被裹挟的,被压撵的,被吞噬的,我都给你,你拿走吧,如果这些不是归你,那么这一切都不再有任何意义。我小心翼翼如视珍宝捧着他们,打心底里厌恶又恐惧他们,这么多年,也许只是在等今天。
这个夏天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吗?
有,我溺水了。
葛叶紧紧扣着哭到过呼吸的人的手,把他搂进怀里。叶把下巴搭在葛叶肩膀上,眼泪一滴滴砸进他的颈窝。
完蛋了。这是嗜糖小孩冷静下来后的第一想法,平衡木被一刀两断了。
29.
叶强行自留了一件葛叶的校服外套。
他站在阳台上很轻松的笑着,对底下一步三回头的人挥手道别。
“五天后见。”葛叶走之前跟他说。现在葛叶站在楼下,又对着他喊了一遍。
五天后见。叶在心里复述了一遍这句话,然后继续笑着跟下面越走越远的人挥手。
葛叶叮嘱他好好吃饭。他抱着胳膊质问葛叶我这么好的厨艺难道你怕我不好好吃饭?葛叶语塞,说那好好吃药。他笑得不行,说谢谢叔叔关心,我会的。
轮到他跟葛叶告别,他想了半天,说,别老想我。
原以为葛叶会借此再毫不留情的嘲笑他自作多情,没想到对方只是凑过来蹭了蹭他的头发,小声嗯了一句。
他连忙扭头去看,果然看到小孩眼眶红了一圈。他又好笑又心疼,狠狠揉了一把他的脑袋说怎么住个宿跟生离死别一样。
小孩气急败坏捏他的脸,说叶你有本事别背着我哭,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叶不置可否地笑起来,哭是因为故事都要有结局,或好或烂,就算是创作结局的人有时都会心有不甘,但就是这样。
葛叶开学后的三天,叶都过着平淡又循环往复的日子。葛叶的校服外套静静挂在门口的衣架上。
第四天早上醒来,糟糕的情绪把他折磨得一塌糊涂,他套上葛叶的外套,走到阳台上给植物浇水。啊,草莓的生长期到底是多久啊,怎么还没开花呢。蜜瓜就算了吧,估计连种子都腐烂在土里了。
今天的阳光真的很好,出门走走吧。叶这么想着。
30.
葛叶是在放学铃响起的瞬间冲出教室的。从老师手里毕恭毕敬接过手机,心急如焚点开打车软件。
他总觉得心里发慌,回忆了两遍走之前的场景,却的确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直到他蹲坐在叶家门口,心脏才彻彻底底摔进胃里。
不可能的。
大概是葛叶持续不断的拍门声吵到了邻居,对面的房门打开,露出一张苍老的面庞,看着葛叶,有些疑惑也有些诧异。葛叶只好讷讷地低头说了声抱歉。
“你是叶老师的学生吗?”她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你叫什么名字?”
于是葛叶得到了一个信封,他希望老奶奶别太在意他接过时无法停止颤抖的手。
“您…”葛叶犹豫了一下。“您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老太太遗憾地眯起眼,摇了摇头。
“看上去只是去买菜的行头啊。”
葛叶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向老人道谢,把信封塞进了口袋——他暂时还没有打开它的勇气。
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葛叶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他连叶的联系方式都没有——他们曾经的确不需要啊,将近半个暑假里,他都几乎没有离开他半步。
走出楼道,他掏出手机给母亲发了一条消息,问她暑假刚开始时和叶联系上的那个电话号码是否仍有保存。“有一些不懂的题要问,叶老师出去旅游了,我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吃力的打出短短几行字,连手机都快拿不住。
于是母亲很快就把号码发了过来。
我数三秒。葛叶面无表情地告诉自己,脸色不能变,手不允许抖。
三
二
一
——所以这才是你做出的决定?
他掐断了手机里冰冷的机械音,粗暴的一把扯住卫衣的帽子往头上套,手指顺着帽沿滑下来。
卸了力一样往身边树上靠过去,又是这棵树,他发出一声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干笑,上一次靠在这里是在走投无路的心情中给姐姐打电话,因为叶,他心乱得发慌,哭得说不出话来——又是这棵树,又是因为叶,但他现在平静得要命。
路上行人步履匆匆,看上去都有急着赶着要去做的事。但现在他暂时没办法动用大脑来思考自己接下来应该去做些什么了,很抱歉啊,对于那么多人来说最宝贵的时间,他现在只想浪费掉,站在这里,什么也不做。
外套其实很保暖,但初秋的风还是吹得他指尖发凉。他开始想念夏天了,但中高纬度地区的夏天总是短得像一场梦。好俗的比喻。其实挺长的了,至少让他完完整整做完了一个梦。他不耐烦起来,胸腔里传来的一阵闷疼,他捂着嘴咳出声。
轻轻碾碎脚边的落叶,脆响炸开,炸掉了他脑子里盛得太满的浆糊。
改变主意了,他想。现在,就站在这里,他要打开那个信封。
那就看看吧。看看这个人到底给他留下了什么。
说实话,如果不是因为信封摸上去有明显的凸起,他会坚定不移的说:叶会留一个空信封。
信封里有一把钥匙——是这间出租屋的,他认得出来。
还有一句话。
葛叶觉得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我在暑假买了一罐可乐,一瓶烧酒,酒在下水道,可乐还在冰箱。”
END.
感谢在全文创作过程中一直鼓励和陪伴我的一轮月亮,如果没有你,也许我没法完成。
也特别特别感谢愿意读到这里的每一个你。
很想——很想收到评论,什么都可以,怎样都可以,所以提前感谢愿意评论的你啦。
再次感谢阅读,祝您一切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