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藕饼】转校生(10)
高中校园AU,无能力
狼狗校霸哪吒x优异转校生敖丙
010 思凡
简介:吻戏?什么吻戏?
哪吒翻个身,咣当掉下沙发,摔醒了。
黑暗中,受惊的易拉罐滚动着。
电视正在播一档美食纪录片,但它的光仍然是寒冷的。电子表显示十点四十。
他捂着头爬起来,打开灯。夜幕被光掀开,狼藉的客厅显出真容。
啤酒罐依偎着气球,电风扇吹着照片里的人。
他研究了一会儿那些气球,无果,干脆一起塞进垃圾袋,慢腾腾地下楼扔垃圾。走不快,一快就眩晕。
他的衣柜大敞,空的,衣服全部倾斜而出。
哪吒面对着这场壮观的越狱行动,呆住,然后认命地跪下清理。叠几下,扔回衣柜,...
高中校园AU,无能力
狼狗校霸哪吒x优异转校生敖丙
010 思凡
简介:吻戏?什么吻戏?
哪吒翻个身,咣当掉下沙发,摔醒了。
黑暗中,受惊的易拉罐滚动着。
电视正在播一档美食纪录片,但它的光仍然是寒冷的。电子表显示十点四十。
他捂着头爬起来,打开灯。夜幕被光掀开,狼藉的客厅显出真容。
啤酒罐依偎着气球,电风扇吹着照片里的人。
他研究了一会儿那些气球,无果,干脆一起塞进垃圾袋,慢腾腾地下楼扔垃圾。走不快,一快就眩晕。
他的衣柜大敞,空的,衣服全部倾斜而出。
哪吒面对着这场壮观的越狱行动,呆住,然后认命地跪下清理。叠几下,扔回衣柜,重复动作,直到他挖出一件白衬衫。
他眯起眼睛辨认片刻,忽然连滚带爬地找到手机,给敖丙打电话。
“敖丙!”他叫道,拎着那件衬衫,“你的衬衫在我家里!”
“是的,我知道。”
“它没有扣子!”哪吒惊恐不已。
“是的,我知道。”
“它为什么没有扣子?”
敖丙沉默几秒。“你把扣子全扯掉了。你不记得了?”
哪吒感到胃痛。
“你不记得了。”敖丙下定论。他叹口气,又好像是松口气。“记得多少?”
“记得帝企鹅如何孵蛋。”哪吒如实回答。
“……”
哪吒心情沉重地问:“我没有…没有……”
“你没有。”敖丙说,“咱们喝多了,打起来,你把我扣子扯掉了,只好翻箱倒柜给我找衬衫穿。”
心上的石头变成鸟飞走,哪吒向床上一躺,看着这些代表赦免的鸟在空中盘旋。
“衣服我赔你。”
“不用你赔,一顿饭的钱。”
“那我请你吃饭,明天成吗?”
“可能不行。”
“就是说,也可能行呗?”
敖丙笑了几声。“我要睡了。”他轻轻地说,“晚安。”
于是那些鸟变成了鱼,他仿佛躺在深蓝色的海底。
“晚安。”哪吒回应。
他抄起桌上的笔记本。
1.学会吐烟圈。
2.喝酒喝断片。
3.谈一场恋爱。
4.向父母出柜。
5.写一封遗书。
第四条和第五条前面已经打了勾,他的笔尖在第三条前停了停,接着给第二条打勾。
哪吒叹气,把摊开的笔记本盖在脸上。
敖丙做了个梦。
他走在潜艇底层的走廊里,每一扇闭锁的舱门上都悬着一颗红眼睛。电灯雪亮,奇异的是,这里依然是黑色的。
有一扇门发出敲击声。滴答,滴滴答,答滴,答。
他捏紧螺丝刀,凿刻那扇门。
突然间,另一扇门开了。
敖丙走进这扇门,来到一个明亮的地方。道路两侧排列着大型玻璃房间。
第一个房间里,一条巨大的蠕虫追逐着侏儒木偶。
他继续向前走,另一个房间里,泰老师在讲台上朗诵《逍遥游》。再下一个房间,姬青阳、杨戬、雷震和白泽一起打篮球。姜瑶哭个不停。哪吒穿着那件滑稽的粉色裙子,闭目躺在床上。
敖丙走进哪吒的房间,这一刹那,大水冲垮了所有事物,他不断下沉,终于抵达大海的另一端。他破开水面,没有手,没有腿,以非人的形态游向沙滩,有人等着那里。一片片阳光在波浪里沉浮。
龙宫号的通讯恢复了。
敖丙抱着双臂坐在早餐桌前,培根的油已经凝固了,新鲜的百合挂着露水。他父亲的桌上也有一束百合,很逼真,是假花。
“逃家,喝醉,打群架,传绯闻。”他父亲细数罪状,“这是你吗,敖丙?回答我。”
敖丙不回答。
“那我替你回答,不是。这是你的那个,好朋友。人生来是什么,就永远是什么。你生来是你,他生来是他,两个正派的警察家长依然无法改变他顽劣的天性。”
“您甚至不认识他。”
“我认识他这种人。”敖广提高声音,“近墨者黑。班级里有那么多优秀的学生,那么多精品,你为什么偏要挑一个泥胚?”
“因为我感觉他活着,”他脱口而出,继而低头,交叉的双手互相挤压,“我感觉我…在融化。”
当他靠近时,火会融化冰层。
他父亲长叹道:“我猜对了。”
敖丙蓦地感到寒冷,像一只被剥壳的河蚌。
“我知道我们迟早会进行这场谈话,”他父亲整理袖扣,“年轻人,荷尔蒙分泌旺盛,把爱情看作钻石,其余一切都是换购钻石的票券。我也曾经到过这里。”他嘴角露出一点微薄的笑意,可眼睛仍是冷清的,“因此我可以告诉你,无论你为爱情牺牲什么,大到家族,小到钱财,都不值得。”
敖丙抿紧嘴唇,抬头与父亲对视。“您怎么确定呢?您的爱情失败了,我没有母亲。但您不能凭此认定我的爱情一定会失败。样本太少,结论不成立。”
他父亲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说:“蟹先生,从今以后,请确保敖丙只在学校和家这两个区域活动,谢谢。”
“是,老爷。”蟹先生鞠躬。
“父亲!”
敖广拿起餐具,“我还不想收走你的通讯设备。”
敖丙盯着盘中的煎蛋和培根,推开桌子。“我不饿。”
他从三维饿成二维的了。
蟹先生敲门,询问他是否吃午饭。敖丙在尊严和胃之间选择了前者,并在三秒钟后迅速陷入悔恨之中。
他开始想念哪吒的书包,那里面总会冒出各种零食。
中午,哪吒打来电话,说要请他吃饭。
“我就在你们小区门口。”他高声道,“看不出来啊,原来你家这么有钱。”
敖丙立即精神抖擞,“你怎么知道我的住址?”
“问姬青阳了,他有联系簿。你出来吧,保安不让我进。”
小区大门在北面,卧室窗户朝南,窗外只有橡树。
“我被禁足了。”敖丙说。
哪吒讪讪地问:“是因为喝酒吗?”
“不止。喝酒,打架,逃家,谈恋爱,罄竹难书。”
哪吒火速抓住重点:“什么谈恋爱?”
敖丙镇定地反问:“我女朋友不是你吗?”
哪吒干咳两声,“你爸在家?”
“不在。”
“嗐,那禁足令就不生效,腿长在你身上,他又没有遥控器。”
“你会害我惹上大麻烦的。”
“你怎么这么怂啊,”哪吒抱怨,“等我十分钟。”
敖丙忐忑地等着,九分三十六秒的时候,窗玻璃啪地一声响。是小石块。
哪吒站在楼下,看见了他,笑起来,然后又扔了一块石头,正好打在敖丙胸前的位置。
敖丙打给他。“你怎么进来的?”
“翻墙。”哪吒挥手,“走吧?”
“我不是一个人在家。”
“等等,难道你真有个管家?他会不会叫你少爷?”哪吒开玩笑,先把自己逗乐了,傻笑半天。
“非常有趣。”敖丙干巴巴地评价。
“你把门锁上就行。实在不放心,再写一张大字贴门外:我在绝食。保准管用。”
“我父亲……”
“哇,大哥,敖少爷,我就问你一句,你想不想和我走?”
敖丙扔掉两千九百块的标签,锁门,打开窗户。炎夏终于找到这座冰堡垒的突破口,热风扫荡了冷气的阵地。
他一只脚踏上窗台,地面忽然变得十分遥远。第一次呼吸时,他在二楼。第二次呼吸时,他在大厦顶。第三次呼吸时,他到了层云之上。
他在层云之上,俯瞰着草坪。泥土会产生污渍,青草会弄脏鞋袜,昆虫潜伏在泥土和青草里鸣叫。
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哪吒摊开手,无声地问他还在等什么。
敖丙跳了下去。
俩人跑到附近的海滩浴场,吃了一肚子烤肠和炸虾仁,拎着鞋走在海与陆的交界线上。
周日,海滩全是红白相间的遮阳伞,快艇拉着热气球兜风。
敖丙用墨镜敲了敲哪吒的肩膀,“送你的,生日礼物。”
哪吒戴上。“一摸就很贵。”
“那多请我吃几顿饭。”
哪吒把墨镜推上去,看着敖丙,眼睛里像是在冶铜。“你挺奇怪的,敖丙。全班那么多人,每个都盼着和你当朋友,你怎么偏和我凑在一起了?咱俩又不像是一路人。”
“我们怎么不像一路人了?”
“我像是纵火犯,你像是消防员,怎么是一路的?”
敖丙想了想。“王八和绿豆不是一路的,也看对眼了。”
哪吒笑出声,无奈地说:“我服了,敖丙,你丫太会撩了,你知不知道。”
他的大号红T恤在海风中抖动,他仿佛穿着一团彤云。
“我吗?”
“对啊,你。”
“我没想当消防员,我觉得你也不像纵火犯。”敖丙认真地回答。
“那你将来想当什么?”
“我父亲让我考公务员。”
哪吒斜眼看他,说:“怎么张口闭口就是你爸,你爸住你嘴里了?”
“我相信他能做出最好的决定。”
“我懂了,他活两辈子,你来当观众。”哪吒连连点头,“我服了。”
敖丙抿唇,海浪退去时,会带走他脚底的泥沙。“我想考大学。”最终他说,“我听说大学可以读双学位,主修和辅修;还有社团。比高中自由得多。”
哪吒手搭凉棚,“陈塘关大学就在西边,五站地,去吗?”
他的鞋里进了沙子,走路很不舒服。
大学里并没有多少新鲜事,课堂纪律倒是一落千丈。教室前方挂着“课上不许看手机”的牌子,教室后方半个班在看手机。老师们似乎活在另一个时空,“讲课时空”,而这个时空里没有学生。
哪吒羡慕地说:“大学真是个好地方。”
二人从教学楼逛到科技楼,某间阶梯教室里正在进行“科技是好是坏”的大辩论,学生们争得脸红,老师坐着喝水。
科技楼连着艺术楼。他们经过一排杨树时,听见窗里有人咿呀呀地唱曲。
哪吒听了一会儿,说:“唱的是《锁麟囊》。”
敖丙只知道它肯定不在高中必背的范围内。“讲的什么事?”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说,富家千金送给穷新娘一个囊,里面装满了宝物,后来这个富家千金破产了,恰巧被穷新娘搭救。”哪吒站上长椅,伸长脖子往里瞧。
敖丙没太听懂。“所以,这是个爱情故事?”
这下轮到哪吒听不懂了。“八竿子也打不着爱情。”
“两个人,有缘分,有信物,最后在一起,这是标准的爱情故事。”
哪吒沉思,点头道:“很有道理,我被你说服了。”
“能看见什么吗?”
“啥都看不见。”哪吒跳下长椅,掸灰坐下,“对了,昨儿咱俩打架,谁赢了?”
“喝醉了,不算。”
“谁赢了?”哪吒固执地追问。
敖丙笑笑。“我说我赢了,你肯定不信我。”
“怎么不信,愿赌服输。”他凑近问,“真你赢了?”
“真的。”
哪吒往椅子里一瘫,嚷道:“喝醉了不算!”
“你几岁了?”敖丙推他,“有没有三岁?”
哪吒推回来,“不算,再比一次。”
推来搡去间眼看着火药就要炼成,哪吒突袭他腰侧的痒痒肉,敖丙顿时笑得散了架。“你赢你赢,别动我!你真三岁吧,四岁小孩打架都不使这招。”
“别的招儿我也不敢使啊。”哪吒不再闹他了,手依然放在腰侧,鼻尖的汗珠都看得清。
敖丙想起了那个亲吻。
背后的窗户啪啪响,一个花旦用折扇根敲玻璃,说:“谈恋爱上别处去,我们这儿社团排练呢,就听着你俩了。”
哪吒溜得飞快,敖丙道歉后追上去,看见他借着喷灌洗脸,耳根还是红的。
“当初穿裙子亲我的是谁啊?”敖丙逗他。
“有本事你亲回来。”哪吒虎道。
书房的白色灯光。
“快五点了,我回去了。”敖丙说。
他俩原路返回。科技楼的那间阶梯教室还没有消停,一群人指出科技的发展无法停止,另一群人声称更高的科技无法使人更快乐。
敖丙问哪吒怎么想,哪吒说没想过,不过5G确实比4G快乐。
地铁里,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敖丙从哪吒书包里抓出几条士力架,坐了五站地铁,翻墙进小区,爬树回房间,脱掉鞋抖沙子,抖着抖着就笑了。
他写了巨大的“我在绝食”四个字,贴在门外,然后剥开了士力架。
TBC
最近在老家,亲戚一茬又一茬,更新会慢一点。
无泪之人
*《无泪之人》,1.9w字,主要是围绕英雄与眼泪的故事,原作向
*我流嘉诩私设如山,大量个人理解🈶
*有删
0.
在遇到郭嘉之前,贾诩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这么讨厌一个人。
那年他十七岁,从姑臧千里迢迢来到辟雍学宫。到的时候是夏日深夜,繁星满天,按照惯例,所有白衣飘飘的学子都到宫门迎接,远望去一片峨冠博带,似误入仙山蓬莱。
先贤班固曾在《白虎通》中写,辟者如圆璧以法天,于雍水侧象教化流行。如今的学宫,便身在四面环水的湖心,须乘船才能抵达。按规矩,新来者须在兰舟上回答三个问题,令出题者满意才能入学。
彼时风露微寒万籁生山,贾诩端坐船头,极轻易取了前两问。到第三题却有些犯了难,...
*《无泪之人》,1.9w字,主要是围绕英雄与眼泪的故事,原作向
*我流嘉诩私设如山,大量个人理解🈶
*有删
0.
在遇到郭嘉之前,贾诩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这么讨厌一个人。
那年他十七岁,从姑臧千里迢迢来到辟雍学宫。到的时候是夏日深夜,繁星满天,按照惯例,所有白衣飘飘的学子都到宫门迎接,远望去一片峨冠博带,似误入仙山蓬莱。
先贤班固曾在《白虎通》中写,辟者如圆璧以法天,于雍水侧象教化流行。如今的学宫,便身在四面环水的湖心,须乘船才能抵达。按规矩,新来者须在兰舟上回答三个问题,令出题者满意才能入学。
彼时风露微寒万籁生山,贾诩端坐船头,极轻易取了前两问。到第三题却有些犯了难,别人或问前朝史书之洞见,或虚构战役以求解法,那笺上统共就四个字:“救世之道”,后面草草打了个问号。字写得锋利恣肆,墨迹淋漓,问号却似拿手指头蘸了胭脂书的,一股缠绵深窈的艳香。
也不知道是哪个爱逛秦楼楚馆的浪子写的,看似优容散漫,偏生字里又浸满凌厉透骨的狂气。贾诩微微蹙了眉,收敛心神,认认真真从积粮、惠民、精武、强兵、合纵、仁德、心术对了七策,引经据典条分缕析,言谈间可谓剖断如流。半晌答毕,那头却传来一声轻笑,尾调缱绻婉转:“学长,你骗我来的时候,怎么没告诉我来了这么个小古板?”
“早知道这么没劲,我还不如去找昨晚饮酒时'看'见的那个人呢……”
“奉孝!”那可恶的声音被另一人及时打断了,那荀姓学长敛首行礼,向面红耳赤的贾诩致歉。但他生性冷淡认真,此时压着怒气走到船头,解下防风的幂篱深深一揖:“不知足下有何高见,诩洗耳恭听。”
月华如素,抬首只见他姿容澹泊清隽,冷浸萧发处,一双眼似暗水深潭,别有幽艳风骨。因穿薄雾紫的袍袖,将骨子里的锐意往里压了压,显得少年老成。对面的人群传来低低的抽气声,贾诩全无察觉,双目只盯着那个懒洋洋往前挪了两三步的、绯袍宽袖的男子,要听他的回答。
那人似也怔了怔,低头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才含着笑答他:
“英雄。能救世的,只有我选出来的英雄。”
贾诩冷笑,正要斥他未免太过自大,那人却已洋洋洒洒随口指了他六策中的破绽,从积粮之危到合纵之患,三两下给拆得七零八落。而谈起英雄的谋虎之计,眼光之深,诛心之毒,更足以令人侧目。
贾诩初时尚且讶异于他的才华,听到后面已有些恼:“你这样筛选出的英雄,六亲不认无血无泪,与肆虐天下的猛虎又有何异?”
他听见那人又低低笑了一声,向前又挪了几步,终于舍得让人瞧见全貌。流水般的风色下,那人含笑眉目一点点展露出来。看清他相貌的瞬间,贾诩似是心头给大铁锤敲了一下,“嗡”的一声响,一时震得心脏和全身骨头都发痛。
微微睁大的眸光里,那个明眸善睐、瑰姿艳逸的人托着烟杆,毫不顾忌地吐出一口烟雾:“可我郭嘉郭奉孝要选的人,本就不应该再有眼泪这种东西。”
还没等贾诩反应过来,郭嘉已转身欲行,慵懒地朝他挥了挥烟杆:“不过你说的也不错,算你过了,第一次有人说得这么全——呼,文若你别瞪我呀,我早就和你说了,今夜我与那个人双星交轨,都找了半宿了还没找到,哪有工夫接同窗……”
他听见郭嘉和学长一言一语地交谈,心中突然泛上某种浓烈的难过。只觉得心跳得越来越慢,沉沉的坠了铅块似的。他沉默地下了船,将书卷抱在手里随众人往学宫里走,路过两人时,一句话轻飘飘钻进耳朵。
“同窗要瞧,我的心头肉更要找呀。”郭嘉笑眯眯地答复了学长,支着烟杆与他擦肩而过。
就在交错的瞬间,郭嘉霍然回过头来,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
不明所以,贾诩含着愠怒望过去。是夜天地澄明,如同灵机乍破,郭嘉刚刚还迷离恍惚的眸子突然眯了起来,眼光一时清明澄定,那些捉摸不透的、飘摇的东西落下来,竖起的琥珀兽瞳微光流转,令人悚然心惊。
他深深地、认真地看了他一眼。
“原来是你。”
他听见那人近在咫尺的低语,水流若环佩,满湖莲花上碧萤徘徊飞舞,若扇薄星流、盘明露滴。连襟月色里,郭嘉美得宛若天人。他随即做了件令贾诩瞠目结舌的事——完全是玩笑似的凑上来,“啾”的一声,在他颊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呀,既然'看'到了也没办法了……认识一下吧,你叫什么名字,取的什么字?”
随意的话语落进耳朵,脸颊上被他吻过的小片肌肤火辣辣地烧灼起来。那种从心脏蔓延到骨头的汹涌痛楚又来了,贾诩脑海中一片空白,本能地做了当下最应该做的事——抬手狠狠扇了郭嘉一个耳光,然后抱着书飞快地走了。
望着那人仓惶离开的紫衣背影,郭嘉抚着脸颊,半真半假地低泣:“生得这么漂亮,脾气却这样差……”荀彧不赞同地瞧了他一眼,追着贾诩去了,想来多半又是去收拾烂摊子——郭嘉无所谓地抽了一口烟,突然被呛得连连咳嗽起来,唇角滑出血丝。他抬起头,眸子静静地望着夜空,仿佛看到很久、很久的以后。
是夜双星交轨。
有生之年,苦海相逢。
1.
贾诩是个痛感很差的人。
这句话的意思是,他对外界的反应其实有些钝,许多事到不了心里,也就没有那种毛辣辣的痛觉。十七岁嫩得跟水葱一样的年纪,别的书生可能还在感岁伤时,谈起乱世愤激处也不免流两滴眼泪,但贾诩从不这样。每次别人提起,他就点点头,然后走开。
唯一放在心上的,可能就是初入学宫时郭嘉那场莫名其妙的答问。他渐渐与荀彧走得近,就不可避免地常常见到郭嘉。三个人相处时间一长,自然而然就摸透了对方是个什么脾性。
也不知道那个人的英雄,到底会是什么样子。他冷笑着想,却又有些讨厌自己心里隐隐的期待,八成是郭嘉顺口胡诌的,信了他才是有鬼。
余下的日子里,他周而复始地温书,把所有时间和精力都花到策论、练字和古文上。月末小考,他不出所料拿了第一。荀彧因偶感风寒缺了一日课,暂居第二,郭嘉……郭嘉醉眠歌楼,没来考。
第二日,贾诩便受荀学长之托,杀进了城里最有名的翠云楼。在一堆薄纱玉臂花枝乱颤里,挖出了睡得正香的郭嘉。见着这人时,他衣衫发冠都凌乱莫名,苍白瘦弱的胸膛上抹满了胭脂印,不像是彻夜未归上了别人,倒像被别人上了。
贾诩抿紧了唇,他那时还算知节守礼,没拿旁边凉了的茶水直接泼人,只是抓着郭嘉往外拖。醉鬼的力气出奇大,挣扎起来如同一条没死透的野狗:“谁呀,可别扰了人家好梦……”两个人缠作一团,贾诩惯爱在衣襟里放一枚银质香囊,加上磨得细碎的柚子末,看书时洁净又提神。郭嘉一闻到这个味道就不躲了,却缠着他爬到他身上,嗅着他脖颈。
“文和来了呀……帮我付账……”
贾诩连身子都僵了,结了账恶狠狠地把醉鬼拖回学宫,这才有空和郭嘉算账。
结果那人醒了酒,也只是叼着烟杆,懒洋洋地答他:“为什么不去考试?那种东西有什么好答的,随便写写的事,无聊……”
贾诩阴恻恻地说:“学长说你要再不去,就不给你付酒钱了。”
他看着郭嘉水汽氤氲的眸子转了转,眼角微垂,俨然又是一副故作无辜的可怜相:“那文和,你来赎我,成不成?”
贾诩冷笑:“你做梦吧。”他瞧着这本该惊才绝艳的病书生,还是没忍住气:“歌楼里到底有什么好玩的?就算你沉迷美色,也不该放浪形骸到荒废学业的地步……”
郭嘉却似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眼风在他脸上扫了扫,露出微笑:“只是因为,跟女孩子们相处很有意思啊……若为美色,我早有佳人在侧,何必做些徒劳无功的事?”他拢了拢衣襟,却还是露出大片苍白胸膛:“其实昨晚我只是在听她们讲,秋风渐起,吴郡来了鲜肥的母螃蟹,佐酒是最好不过了……对了,文和之前都在西凉,应当未曾吃过,要不要也来尝尝?”
贾诩想也不想便拒绝了:“不必。”要他看着郭嘉和一帮少女调笑卖俏,还不如自戳双目。
郭嘉却不肯就这样放过他,亲亲热热地拉着他衣袖:“这样行不行?文和与我打个赌吧。”
那双迷蒙的浅色眼眸敛起一点精光,面上却丝毫不显山露水:“我要月末能考第一,文和就陪我去吃螃蟹。要是赢的是文和,从此我便不再逃课,好不好?”
贾诩本来在把他从自己身上往下撸的手顿住了,郭嘉就像知道这个提议对他有多大诱惑力似的,凑到他眼前挑着眉看他:“考虑一下吧,文和。”
半晌,贾诩抿着唇,认认真真看了他一眼:“你认真的?”
郭嘉晃了晃烟杆,得意地笑起来:“绝无反悔。”
接下来的三十天,贾诩就像住进了书斋里。据同窗说,简直恨不得睡觉都在书案上。事实上也有许多次贾诩半梦半醒,一睁眼窗棂外已经透出了鱼肚白。而郭嘉还是那副悠闲自在的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上课,偶尔去院墙上趴着看看女学生。没人知道两人打了赌,传来传去,一时学生都说辟雍学宫要在下次月考里选定下任宫主,于是纷纷开始悬梁刺股。
荀彧得知原委后颇为无奈,对着郭嘉只模模糊糊说了句:“他性子要强,你别把他逗急了。”
郭嘉最近与几个家中有钱的同窗走得近,听了荀彧的话,只笑眯眯地答:“学长这次可真是冤枉我了。”他只是真心想带小古板去吃回螃蟹,正值少年游历之时,便应多见见各地风物,免得贾诩成天埋在故纸堆里,白瞎了那张漂亮的脸。
成绩放榜那天,郭嘉哼着歌穿了最漂亮的衣裳,戴了新买的翠珰,正要找贾诩出门,卧房门却“嘭”的一声被撞开了。贾诩气喘吁吁地瞧着他,脸色苍白双目通红,握着榜纸的手却止不住地抖。
郭嘉一时也有点惊讶:“怎么……”最后一个字还没吐出来,贾诩已经咬牙切齿地把手里的东西拍在了他案上:“七个第一……郭奉孝,这次联考怎会有这么多第一名,是不是你做的?!”
郭嘉目光往上一落,榜首果真用墨笔写了七个名字,他的在卷首,贾诩的在中间,周围皱皱巴巴还挤了五个名字。他一点儿也没有犹豫,干干脆脆地承认了:“对啊。这不是要带你去吃螃蟹吗,但歌楼赊的账有些多。子仲他们找我替考,写都写了,反正也就是按不同学派再多写几篇的事……诶诶,文和你怎么了?”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到贾诩的眼睛越来越红,双手紧紧攥着那张纸卷,整个人都气得发颤:“郭嘉,你觉得这样戏弄人很好玩是不是?亏我……亏我还……”他瞧着他,长长的睫毛一阵闪动,渐渐浮上一层泪光。郭嘉才瞧见他眼下晕开淡淡的乌青,想来近日都疲累得没有睡好,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指着榜首道:“你也是第一呀文和,你瞧瞧,这不是并列吗……”
“别再羞辱人了!”贾诩的声音低低的,唇齿间却似咬着一缕狠意,字句像沉重的雨点似的打下来。他匆匆抬起眼睫看了他一眼,眼眶通红,夺门而出。郭嘉茫然地站在房间里,隐隐约约觉得,贾诩这次似乎是真的很伤心。
他突然觉得胸口有些难受,一边咳,一边勾起一个苦笑。
哎呀呀,难得办一件好事,还是搞砸了……
贾诩在屋子里睡了很久,醒来时,萧瑟的秋雨已经下透了整个院子。许是睡了一天,屋子里的熏笼已经熄了,架子上堆满的竹简泛着烤过的涩叶气息,周围静悄悄的——本该是这样的。
郭嘉就坐在他旁边,垂着眼瞧他,秀丽的眉微微蹙着,像是满腹心事的模样。他也会有什么烦心事吗?贾诩一动,郭嘉就发觉了,一霎间又是那副笑盈盈的模样迎上来:“文和,你醒了?”
贾诩言简意赅地说:“出去。”他短时间内都不想再看到这个人。
但郭嘉却从善如流地握了他的手,还是那副讨好卖乖般的语气:“别生气了,这次是我不好……我已经跟督学说了,本次考试成绩作废……”
“出去。”
“那几个人的钱也退给他们了……”
“出去。”
“因为舞弊,督学还打了我三十戒尺,手都肿了……”
“……”
郭嘉乘胜追击,强行把五根手指挤进贾诩指缝里,委屈道:“文和你摸摸,打的时候可疼了,学长也说让我长长记性,都没求情。可怜我这样一个柔弱书生……你心疼心疼我吧。”贾诩下意识摸了摸他指腹,果然右手五根都肿成了萝卜,一捏这人就哀哀叫疼。贾诩冷着脸使劲握了一下,郭嘉疼得“唉哟”一下叫出声来,是真的龇牙咧嘴。
“他们怎么没把你另一只手也打断?”贾诩说,心里的气却慢慢平了。
郭嘉丝毫不以为忤,见他神色缓和了,才得意地笑起来:“两只手都打断了,谁还给你拿螃蟹呀?”他用左手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摊开来,里头却是黄澄澄的两只母蟹,雪肚红壳,巨钳金螯,已经煮得见油,沉甸甸的一瞧就膏满黄肥。
郭嘉说:“有些冷了,得放炉子上热热。小翠说我欠的账太多,只肯赊给我两只……文和你尝尝?”贾诩眼睫颤了颤,没说话,只盯了眼那纸包:“手松开。”不等郭嘉说话,他已经将手从十指交握的姿势里抽出来。他穿履下床,轻轻吸了口气:“……我去找伙房要点炭。”
后来过去了很多年,直到与郭嘉反目成仇、分道扬镳,贾诩都还记得那顿螃蟹的滋味。
也只有贾诩知道,从那时候开始,他心里揣了个螃蟹,抓也抓不得,碰也碰不得,他应付不来,只得让他张牙舞爪地横行乱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夹疼那块最隐秘的软肉。
2.
五个月后。
“朝开彩绣房,夕著红衣长。入我明镜堂,嫁我白马郎……”清脆婉转的民歌迢递着送了三折,在一片女子的嬉笑打趣声中消散,不一时又叽叽喳喳唱了起来。贾诩沉着脸“砰”的一声把窗户关上,转头看向床榻上优哉游哉的郭嘉:“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郭嘉眯着眼:“等我们点到'龙脉'之后吧……在那之前,恐怕都得在这里小住了。文和你别瞪我呀,这首白马郎是她们村里的特色,很好听的,女孩子们都很喜欢呢。”
两人目前身在之处名唤黎村,地处偏远,却偏偏有个蒙眼术士称此地有龙脉,杖击地面可生清泉。向来神异之事最易风闻,传来传去就到了督学耳朵里。辟雍学宫重实学,学子均需在外游历以完成课业,这项被定为实践后,两个冤家抽签偏又抽到了一处,只能结伴来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兜兜转转过了半个月,连龙的半枚鳞片也没找到,郭嘉倒是又跟村里的女孩子混熟了。
贾诩说:“我们刚来时便已入山中探查,无非是那术士击杖时恰有暗涧清泉,巧合而已,哪有什么龙脉?”
郭嘉吐了口烟气,面目模糊不清:“可是我'看'到了,这地下,的确盘踞着恶龙呀……不管不顾的话,整个村子,都会被洪水淹没吧……”
贾诩早习惯了这人说些半真半假预言式的疯话,反正都是些难以验证的事,当下只蹙眉把他推起来:“我问了村中老人,白马郎确有其人,是个三十多岁走街串巷的货郎。一个还活着的人,就被编进民谣里大肆传唱,别告诉我你不觉得奇怪。”
郭嘉笑眯眯地接话:“对啊……而且唱的还是送嫁歌,开绣房着喜裳,入明堂见新郎。他有多大的本事,让十里八乡的女孩子们都喜欢他一个人呀?”
他随手取了件搭在椅背上的红袍,披在贾诩肩上:“今早,女孩子们终于肯告诉我,最早教她们唱这首歌的人是个蒙着面纱的逃难女子,名字叫黎姬。她们看她可怜,把她藏到了冬日储藏腊肉的山洞里,每天给她送吃的……出入山洞的都是女子,今晚要劳烦文和,和我一同扮成女装走一趟了。”
是夜大雪封山,寒风凛冽,初春二月的天气与严冬丝毫无差,因在偏远山内,更冷得刺骨。郭嘉穿着油黄斑斓拼起来的狐裘,边走边抿着嘴笑。贾诩被他拉着手,顶着一身明艳红妆,脸都黑成了锅底,恨不得一脚把这人从崖上踹下去。
幸好郭嘉记性不错,两人藏身在洞旁山石后,瞧着那帮女孩子们送完饭离开。正要前去探个究竟,一道驼背黑影却抢先快步而出,左右顾盼无人,便径直走进了山洞。两人对视一眼,随后跟上,走出没十步,便撞上一出大戏。
洞内,果然有个衣衫褴褛的蒙面女子委地而坐,幽幽地叹息:“这么久,你还是来了。”
说话的对象不是他们,是先他们一步进入的黑影。此刻他取下兜帽,两人才看见这是个仪容清俊的男子,背上驼起的那块原是个货筐,装着满满当当的食物。那男子把筐放下,神情痛苦:“阿黎……都过去那么久了,你何必逃回来?又何必教女子们唱那首曲子……这里冷,你拿了这些吃的就快走吧,找个地方躲起来,别再回来了!”
女子笑声凄厉:“怎么了?当年我编了这首歌,唱着说要嫁给你的时候,你可是很欢喜呢……结果亭侯到了村上,瞧中我做妾。你不敢争,村上人也不敢帮我争……我就生生嫁给了那老头子做了侧室。如今不把这首歌唱出来,怎有人知道白马郎的美名?你又怎知道我回来?”
郭贾两人听到此节已经了然于心,两人对这些情天恨海不感兴趣,准备离开。然而那货郎上前一步,急道:“可你现在这样私下逃回,亭侯定会加重赋税,甚至派兵屠村,他说过的!”
那女子道:“都到了这步田地,我还怕什么……?两位远客请留步。”她耳力灵敏,早听出了后头还有两双脚,她古怪地对着转过头来的两人笑了:“我听她们说了,村内来了两名找龙脉的书生。”
郭嘉向来对女孩子最好,但此时他瞧了瞧她背靠的位置,只能苦笑:“这下麻烦了。”
不等他解释,女子已经颤巍巍站起身来:“你们要找的龙脉,就在我身后三寸七分处。老人们都说,龙王被镇在此石后。后来长大了我才知道,不过是黎村山中岩层薄弱,偏生地下储水极多,千万年来已几乎到了临界点。若在溃崩点轻轻敲破……必定山洪爆发。”
她说:“设法免去此难,在那之前谁也不许出村,别想着跟洪水比谁的脚程快……否则,咱们就一块儿死吧。”
就在此刻,山下举起了亭侯寻妾的烽火,上百惴惴不安的村民从睡梦中惊醒,惊慌远望着暗黑起伏的群山,天顶低垂,仿佛一头择人而噬的巨兽。
回到房内,两人生平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意见相左。
贾诩道,亭侯不过是极微末的小官,屠村之说更是无稽之谈。黎村人数众多,自当向百姓说明情况,报给县侯免职便是。郭嘉却说,乱世中人人都如惊弓之鸟,村民绝不可信,与其让他们自救,不如说服一人挺身而出,趁乱行刺亭侯,一劳永逸。
贾诩皱眉:“就算其他人不答应,村中这些女子容留黎姬多日,足见其情义,你连她们都不信么?”
他那时第一次发现,郭嘉笑起来时唇角是冷的。那个人眯着眼,慢悠悠、轻飘飘地道:“没有威胁到自己的生命和利益,自然事事无碍,也乐于施舍善心。若有了冲突,便是杀千刀万刀,也是理所当然,这是共通的人性啊,文和。”
几争不下,两人不欢而散。临行前贾诩咬牙道,各行其事,看谁行之有效。
第一日,郭嘉不动,贾诩寻黎村村长促膝长谈,老人出门时神色似有动摇,派信鸽往县中。
第二日,数百村民上山,找寻黎姬未果。半夜村长下令,停止搜山,整戈待旦,备亭侯来犯。
第三日,亭侯下令每户征税百钱,以资军费。
第四日,有人供出黎姬所在之处,村民碍于险塞不能强取,于洞外辱骂央求,无所不用其极。
第五日,第六日……亭侯亲至黎村,白马郎持刀将其截杀,自身被侍卫乱刀砍死。
第七日,县侯使者至,令免去亭侯官职,所征赋税尽数奉还。
“你又赢了。”瓢泼大雨中,贾诩望着浓黑的群山,声音缥缈:“你是怎么说服那个负心汉的?”
郭嘉微微笑着,凑近了他耳侧:“我只是问他,要不要做一次英雄。”
他同样望着那座困住黎姬的山峰,看着村民们像蚁群般堆积起来,争先恐后告诉她亭侯和货郎均已死去的消息,眼神憎恶,环住贾诩肩膀的动作却轻柔。
“但是文和你错了,我们都没有赢。我早已告诉过你,我'看'到了故事的结局。白马郎终究只是黎姬的英雄,不是我的。他没有经过锤炼,本性依旧那样懦弱、那样无力……他的死改变不了什么,在这乱世,连颗石子都算不上。”
“触动的,只会是黎姬。”
“你什么意思?”贾诩迅速回头看他,两道墨画似的眉拧起来压着眼骨,恍然中带着些凶狠:“郭奉孝,你早料到了!这样做黎姬会……!”
郭嘉无声无息笑起来,他的文和呀,总是这么聪明。就在此刻,山顶突然爆发出汹涌的哭喊声,那些村民不知见到了什么,连滚带爬地往山下涌去。与此同时,地面极细微地震动了一下,一声天裂般可怖的“咔嚓”声从山顶传来,裂纹迅速爬满了两人所站立的地面。转瞬间,一道数十丈高的浊黄洪水从山顶喷发而出,滚滚而下,宛如灭世的巨浪,将数十个村民直接从上而下拍进水底,纷纷翻涌呼救。
山洪还有半刻便要到两人所在的房屋,郭嘉却不慌不忙:“这世上所有事都得付出代价,英雄和凡人都是这样,文和,你说是不是?”他侧头,似乎想看清楚生死之际贾诩的表情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哭泣、怒骂,甚或是捅自己这个始作俑者一刀。
然而贾诩却紧紧攥住了他手腕,用的力气大得他都有些疼了,勃发的怒气鲜明生动:“去找高处!村中明堂的柱子最坚固不易被冲垮,去那儿!郭嘉,我遇到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郭嘉任凭他把自己往外拖,眼睫下光芒闪动,少有的面无表情。
啊,啊,原来会是这样的反应啊。是他从夜空里和现实中都未看到过的,鲜活浓烈的感情,就好像,真的很怕他死掉一样……
他那时,生平第一次涌上一种什么都不想管了的冲动,于是郭嘉也的确这样做了。
他倾身向前,含住了他的嘴唇。在对方震惊的眼神中低声道:“备好的船就在屋后,我可不会水,只能提前演习一下了……所以文和,考虑一下吧,接下来,你要不要做我的英雄?”
3.
郭嘉醒的时候,唇上还覆着层柔软的东西。湿热的吐息非常急促,呼吸相闻时,几乎能感受到那人轻轻的颤抖。他自然知道那是谁,小古板就是这点好,也就顺理成章继续装死尸,非常坏心地继续等着贾诩凑上来往外吸气。
一次、两次……贾诩的嘴唇温度越来越冰冷,喘得也越来越惶急,郭嘉本来要再骗骗他,此时却有些舍不得了,于是贾诩再一次俯身时,他抬头吻住了他的嘴唇。四片唇一碰,身上的人便僵住了,郭嘉睁开眼,挑起弧度优美的眼皮看过去,心肠登时软了:贾诩鬓发散乱,脸色潮红,素日阴沉幽艳的脸庞苍白得一丝血色都没有,整个人都湿漉漉的,狼狈又不知所措。再打量四周,已经到了学宫附近的驿馆,也难为他怎么把他背到这儿来的。
他叫他的名字:“文和。”还没讲完就被掐得连连咳嗽,颈骨被死死扼住了,贾诩怒道:“郭嘉!你真的……唔!”那只惯会风流的手却已抚上他的腰眼软筋,不紧不慢地一揉,他就整个脊背都泄了力,被这个可恶的人抱进了怀里。郭嘉抬手用拇指拭了拭他眼角,温柔又戏谑:“文和还是有眼泪啊,果然做不了我的英雄。”
身上的人却没答他的话,过了一会儿才道:“你怎知我不能?”郭嘉展了眉,笑意盈盈:“我的英雄,是要结束乱世之人。文和你看,从我们相遇开始,我便反复向你证明,与其信赖你那些愚民能改写历史,还是英雄才能缔结新生。”
“他必须无血无泪,绝情绝义……用鲜血和背叛的试炼里一次次站起来,面临至亲至爱的死亡,无论有多五内俱崩痛心彻骨,就算白骨成山、血流成海,也要面不改色,从容不惊……文和,我只会陪在这样的人身边辅佐他,而你不是。”
他没出口的话是,你太心软、太古板、本性太善,在这遍地饿馁的乱世还想着那群不足以自救的人,而且对郭嘉太好,太重情……这样的人,他怎么把他推进乱世的烽火去,瞧着他厮杀到再无一滴眼泪可流呢?
但贾诩却明显在颤抖,他咬着牙:“我明白了,所以你还是不选我。”他只能永远都追在这个人身后,瞧着他像风一样自由来去,却无论如何无法与他并肩。凭什么?是因为他不够毒,不够狠,不是郭嘉喜欢的英雄的模样,所以就永远无法得到他的认同吗?
内心渴望的毒花张牙舞爪冲破了樊笼,贾诩垂着眼,生平第一次有了真正掐死郭嘉的冲动。他古怪地笑了笑,语调缓慢轻柔,带着靡丽的恶毒:“原来……奉孝一直就是这样看我的呀。”
郭嘉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变了,但他只是抬眼打量着身上的人,缓缓转动的瞳孔幽深而瑰丽,半晌才道:“那文和要不要试试?做我的英雄的滋味?”他捏着贾诩的下巴,露出一个迷离的笑容:“来做吧,文和不是向来都很讨厌我吗?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就是无血无泪的第一步啊。”
薄雾紫的衣裳如蝉蜕般从肩头滑落,露出素白肢体,贾诩盯着他的眼睛宛如毒蛇。抽散衣带时猛然剧痛,是贾诩扎扎实实捅了他一刀,血从左臂上喷出来,郭嘉只蹙了蹙眉,漫不经心地托起他的下颌,唇覆上去,舌尖抿着他唇形滚了一圈,吐了热气在他口中,柔软甜蜜得像吃什么蜜饯。
郭嘉咬着字伏在他耳边轻叹,热气丝丝缕缕往耳洞里钻:“好漂亮啊,文和……”他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又像兽瞳一样尖锐地竖了起来,带着迷醉的表情,那目光落在身上便像是火种,星星点点烫得贾诩只想无措地避开。
“啊……啊!……”
他崩溃地哽咽出声,已经不像他自己发出的声音,倒像在云端听着别人。只有贴着的皮肉是妥帖温暖的,仿佛生下来便长合在一起。
好像这样下去也很好,贾诩模模糊糊地想。腰部已经麻痹到没有知觉了,令人神魂飘荡的快乐里,郭嘉一边吻他,一边却取了烟杆来,不肯就这样让他好过。
郭嘉抱着他细细吻他耳后,手上的动作一点也没放松,游刃有余地往里头探。直到挑起眼皮瞧过去,才瞧见他还是被欺负哭了。那张素来认真严谨的漂亮脸蛋泛着潮红,贾诩的睫毛全湿了,盯着他的眼睛里全是泪。
他怎么受得住呢?郭嘉很清楚,有经验的人根本不会这样任他予取予求,但贾诩什么技巧都不会,像条被捏住七寸的蛇,只能徒劳地挣扎。
次日清晨,窗外有鸟婉转鸣叫。
郭嘉醒得很早,坐起来先解了两人缠在一起的头发,末了才觉得头晕眼花。贾诩还在沉沉睡着,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此时爱侣间是应当做点什么的,但他们并不是爱侣。接吻嫌太情深义重,抽身而去又微有不舍,郭嘉高高地俯瞰着他,秀眉微垂,半阖倦眼,姣如好女的面容慈悲到了深处,反而露出极无情的面相。
他托着那根烟杆,毫不避忌地含到嘴里,他含着烟在舌尖上滚动,突然轻轻笑了一声。
你看,文和,你终究还是血肉之躯啊,这样就很好。
聪明如他,怎么会猜不到贾诩如今在想什么,又怎么会不明白他面对自己时那种摧折、自卑和渴望呢?那双如影随形的目光与他对视时,预言者的眼睛也会为里面的明亮和灼热感到刺痛。
但那目光已经变了,因为他变的,带着阴暗的、摇曳的恶毒。
他当然可以现在就把贾诩推醒,告诉他不是他想的那样,自己一直都很看重他。两个人重归于好,贾诩还会是那个古板的好学生,每天兢兢业业读书,从各种地方把他抓回来,好像所有的误会都没有发生过,所有的事都还来得及一样。
但那样的话,英雄不就失去那把最好的磨刀石了吗?
郭嘉突然大笑起来,笑得连连咳嗽,仿佛刚看了场荒谬绝伦的悲剧。他倒在床头狂笑,目光细致地一寸寸描摹过身边人秀美的面目,直到上气不接下气。
还是忍不住又去“看”了……看到了啊,乱世里熊熊燃烧的烈火,千里无人烟的断壁残垣,无数英雄豪杰的涌现和陨落……星罗棋布的命运罗线在眼瞳里交织成细密蛛网,他从未看得这么长、这么久,但今天他要找的不是这个,但无论怎么找,也看不见那条名为“贾诩”的丝线会通向何方。除了那次双星交轨,他从来看不清他的命运。
但自己的结局,却已经是很清楚的了。
这样的话,那文和,我来帮你做决定好不好?
如果要恨的话,就一直恨着我吧,就像你爱我那样,恨我吧。
他大笑着出了门,上歌楼把自己灌得烂醉。那晚帘稍挂出一弯新月,贾诩醒来漠然良久,自行离开,似一切都风平浪静。
相见争如不见,多情何似无情。
4.
日子就这样到了中平六年。
这年四月,灵帝驾崩,皇子辩即位。然而这位嫡长子却并不受自己父亲喜爱,蹇硕奉灵帝遗命,欲改立皇子协为帝,事败被大将军何进击杀。何进进而欲诛宦官,召并州牧董卓入京,董卓尚未到达,八月廿五,何进被十常侍抢先杀死在嘉德殿前,其部属入宫,欲将宦官屠尽。
至此,宫内权柄空悬,局势动荡不安,董卓率西凉军精兵,自河东郡快马加鞭入京夺权。一旦事成,则无异于汉室天下俱操于董卓之手。
“因此,我们不能放这只恶兽入关。”荀彧卷起军报,目光轮流停留在身侧的人身上。郭嘉照常绯衣宽袖,端着烟杆不知道在想什么。贾诩垂头看着推演的沙盘,长发滑落:“可先至壶关募兵,阻他进入雒阳。但若拖延下去,终究不过暂缓其军势,必须将其截杀。”
郭嘉沉思良久,才笑意盈盈地开口:“我有一个奇兵与弃子的计划。”他说:“以人为饵,引董卓进入陷阱,让伏兵前后夹攻,断其爪牙。”
后来回想起那几天的事,总觉得一幕幕都清晰得像拓在画上似的,经年来每每入梦。郭嘉记得最开始他们三个人都很兴奋,设计讨论了许多计策的细节,都满怀憧憬地要杀死董卓,救民于水火之中。直到自己问到,谁来当那个弃子。
室内霎时寂静,三个人都明白,那个人要绝对忠诚、绝对可信,这也就意味着,这个人选,只能从他们三个人里出。谁去送死?谁与挚友一同活下来?沉默在他们身遭涌动,却是贾诩先开了口:“让我去吧。”
心脏突然拧成了一团,郭嘉侧头望过去,贾诩却没有看他,垂着眼在壶关的位置插上小旗,语速飞快:“我会在这里拖住董卓和他的西凉军,为你们准备截杀的时间。壶关一定挡不住太久,但城破之后,董卓也必然精疲力竭,前方只有泽州府可堪休息整军,就在那备下伏兵,一举杀掉这头恶兽。”
郭嘉沉默地听着他计划着自己的死亡,贾诩还在继续讲:“学长在颍川颇有威望,郭氏也是名门望族,待董卓身死,你们可募集世家子弟……”他像做一门功课一样,认认真真地论证为什么自己更适合去死,好像郭嘉只需要像平时那样,轻轻松松誊抄一份就好。
思绪突然放得很远,郭嘉想起,其实贾诩真的很端方,这样的人连恨也是钝的。那次残酷的情事后,贾诩回了学宫,却很久没来上课。他照常在歌楼上厮混,却一连几日都没人来抓他回去,后来他实在放心不下,借了学长的由头去瞧贾诩。走到门口却有人声交谈,于是驻足静听。
说话的人是贾诩和他舍友,他那时才知道,小古板已经一连病了数日。究其根底,原因自然是在他这。同窗自然不知道贾诩是被弄成这样的,只当他为情所困,便开解他道,有情人之间无论发生什么,都最忌钻牛角尖,许多结把话说开了,自然就解了。
郭嘉站在外面,听着贾诩的声音低低的,他说,那本就无情,或只有一方有情,又作何解?
他原来是知道郭嘉不喜欢他的,或者说,没那么喜欢他,至少他感受到的是这样。
同窗说,那就更不应纠缠不休,若耽于情爱,把这看做是天大的一桩事,反而让人厌烦得紧。
室内安静了一霎。然后郭嘉听见,那个素来难缠的人沉默了许久,半晌才怔怔地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是我弄错了。”
后来郭嘉在外面站了很久,透过窗瞧见,贾诩还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样子,顶着副阴沉美艳的皮囊,认认真真地温书。他素日坐得很直,脊背挺拔,这几日却都蜷缩着弓起来,折成柔软的弧度,看起来疼得厉害。但原来这个人这样的傻,别人说不是,他就接受了那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戏耍和玩弄,是郭嘉过了界的恶劣玩笑。
于是他继续摊着书看,看到眼睛有些涩,才若无其事地翻了页。那天郭嘉站了整晚,靠着房门,细细呷了一宿的烟。
后来荀彧说:“文和心思重,又喜欢你,你何必这样待他。”
郭嘉只是咬着烟杆笑:“是他自己说的呀,要做我的英雄。”
现在他真的要做英雄了。
贾诩看向他,嘴唇一张一合:“奉孝,你与学长去泽州府,我到壶关,如何?”
他在问他,愿不愿意让他去死。
在这个奇兵与弃子的棋局里,贾诩选择了做那枚注定要被弃掉的黑子。以绝对的执着与忠诚把自己送到郭嘉手上,让他做执棋的那个人。作为神谋鬼算的天才,一直以来不就是在等待这个时刻吗?所以现在,又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郭嘉望着那双漂亮而狂热的眼睛,贾诩一瞬不瞬地与他对视,按在桌角的手指微微颤抖,似乎在问他,自己到底有没有这个资格。那颗始终没有得到认同的种子终于在他心里膨胀开花,结出流淌着浓黑的庞大果实,他需要一个悍不畏死的机会,来证明自己配当郭嘉选中的英雄。
没有更好的人选了,郭嘉点头说了好,那一霎,那个人就像孩子得到了最甜蜜的糖果,整个人都容光焕发。接下来他们讨论了许多行动细节,贾诩始终缜密而兴奋地计划着自己的死亡,他将独自在壶关那座孤城里去死,为他们死死咬住那只恶兽,而荀郭二人将活下来,成为举世瞩目的救世主。
议事完毕,是荀彧沉默着首先快步出了帐,郭嘉想跟贾诩说两句话,却难得喉头发干。而贾诩只是仔仔细细地把文书卷起来,漆黑的长发垂落,容颜素净如莲华。离开前,他认认真真地望向他,目光明亮如淬火的刀锋。他说,虽然自己不及荀彧善谋,也不及郭嘉聪慧,但平生最重承诺,便是剐尽浑身血肉,也一定在壶关拖住董卓。
他说:“多谢你,奉孝,愿意将天下压在我身上。”
他掀帘离去很久后,郭嘉仍坐在原地,良久都没有离开。
但计划还是失败了。
他们反悔了。
雒阳的线报断断续续传回来,此刻内廷已然大乱,众内侍迫于追兵,带着少帝辩与陈留王步行离宫。他们那时才后知后觉,杀董卓不过是抱薪救火,边关顷刻动乱,若西凉军群龙无首,便如失去约束的暴徒,群雄盘踞下,矛盾如火星般一触即发,稍有动作,只会造成更大的灾难。
杀,还是不杀?两相权衡的关头,荀彧与郭嘉相持不下,没有人能肯定自己的决策将导致怎样的后果。如同神明在骰盅内扔出两枚骨骰,正在滴溜溜地旋转,在落定之前,谁都不知道,哪条路才是对的。即便是郭嘉有那样的眼睛,也看不穿命运的尽头。
那日,董卓最终还是扬长而去,荀彧与郭嘉扔下了泽州府的伏兵,在凄艳如血的残阳里快马加鞭赶往壶关救人。那天傍晚的落日极其灿烂庞大,像永远都不会落下去。他们就像神话中的夸父般无止息地追逐着,喉咙焦渴,内心煎熬,如身受火刑。到的时候偌大的城池已经被夷为平地,尸山血海里,到处是人的残肢断臂,人间地狱也不过如此。荀彧失态地跪在废墟里挖人,郭嘉却痴痴地望着树边几点寒鸦,瞧着它们扑下来啄食露天的尸体,半点动手的意思也没有。
何必呢?挖出来文和只会生不如死,他那样的人,怎么能容忍这样的背叛?
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好像停了,又好像漫长得已经到了尽头。“文和!”荀彧突然叫了起来,废墟的砖石间霍然现出贾诩的半幅衣袖,他小心而费力地将他挖出来,像在挖一件已经碎得彻底的瓷器。郭嘉魂不守舍地看着,看着那张沾满灰土的脸,没有生气的紧阖的目,还有……被压得血肉模糊的那条腿。
那时郭嘉有种奇怪的感受,就,好,像,贾,诩,真,的,已,经,死,了。
断续的话语像雪花片一样在脑内闪动,耳边嗡嗡作响。他有些记不清自己刚刚在想什么了,无法理解,无法记忆,只是用眼睛看着那凄惨的画面。荀彧在叫他的名字,郭嘉顺从地走上去,两人合力把贾诩抱上马,就在这时,从那人衣襟内滚落出一点银光。郭嘉垂目看过去,原来是上学时他装柚子末的那枚香囊,边角已经被压扁了,露出空空如也的一颗心。
鞭声在烈风中再次抽响,口吐白沫的骏马昂首发出泣血般的嘶鸣,扬起的马蹄转瞬将那枚银球踏成了齑粉。半城残阳如血,太阳西沉,郭嘉摇摇晃晃地走过那些丛生的苇荡。那些孱弱的蒹葭如巨垠海的白浪,层层叠叠横无际涯地从天际涌过来。昏暗落日放射出万丈金光,郭嘉觉得有些刺眼,闭目时,湿凉的水滴从脸上流了下来。
他怔怔地望着衣襟上洇湿的痕迹,突然觉得喉咙有些痒,俯身却生生呕出一口血来,肺腑间奇痛彻骨。
原来,他们都不是无泪之人,在他否定贾诩的同时,贾诩也毁掉了他成为英雄的可能性。
人非草木,心非木石,都是血肉之躯,就别装着自己不是人。
今古北邙山下路,黄尘老尽英雄。人生长恨水长东。幽怀谁共语,远目送归鸿。
5.
重逢是在大雪纷飞的严冬时节。
贾诩到的时候,郭嘉正坐在别苑的松树下烤鹿肉。雪珠子在浓绿的针尖上缀了满枝,地上的雪积得厚如鹅绒,本是清寂至极的景色,却被不断滴落的肥美油脂破坏了氛围。
院门口的人拥着一领紫貂大氅,从黄金马车上下来,见了这场景先静了半晌,声音轻柔得像片云:“许久不见,奉孝依旧潇洒如故,倒真让人羡慕呢。”
郭嘉抬眼望过去,嘴角勾起一个笑:“故人相遇,若变化太大,岂不教人伤心?”
环佩在金带上叮当作响,先探进门的是一根九节拐杖,紧接着才是几近委地的深紫衣裾。露出的那张脸幽艳深邈,娓娓长发萧疏地垂着,容貌与从前别无二致,周身气质却已大改。贾诩费力地用拐杖支着,并不掩饰自己的跛态,一瘸一拐地走到树下:“三贤已死,学宫已毁,这世上,哪有什么经久不变的东西?”
秀眉轻扬,他的眼睛里闪动着幽微的光,藏着深深的、兴奋的恶意:“三年不见,今天找我来,奉孝不会是想叙旧吧?这可不像我认识的你呀。”
郭嘉端起烟杆吸了一口,摇晃的白雾从眼前晕开。眼前的人完全变了,低沉婉转的声音像藏着剧毒的针,绵绵密密地扎人。自壶关一役后,贾诩醒来不过五日,便从荀府自行离开。他没有去瞧他,只听学长说,刚醒时贾诩状如疯癫,口口声声郭嘉骗了他,瞧不起他,后来渐渐连荀彧也不太见了。离开后,贾诩游走于天下,乐此不疲地摧毁英雄,像猫玩弄老鼠般,前前后后在十几个州郡引发战火,“毒士”的名声也随之在密谋的帷幕后迅速传播。
眼前闪过那些当世豪杰种种奇形怪相的死状,郭嘉含着笑,取了块鹿肉用蕉叶裹住推到他面前:“自然不是。”贾诩半点碰的意思也没有,郭嘉也不在意,微笑道:“就是许多值得辅佐的人死了,让我很苦恼呢……”他看着那人眼中飞快闪过一丝嗜血的快意,慢悠悠地补充:“文和以为,我会这样说吗?”
“我已经找到我的英雄了。”只一句话,贾诩脸上的笑就僵住了,郭嘉漫不经心地道:“我就是想问问,文和要不要和我一起打磨她……唔!”衣领被狠狠揪了起来,下一秒因为站立不稳两个人都滚到了地上,眨眼间,黄金马车处的卫士蚁流般涌进别苑中,却被贾诩声嘶力竭地吼了回去:“滚,都给我滚!”他双目赤红,肘间的暗刺已经抵在了郭嘉心口:“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不会杀你?!”
郭嘉的手却已经摸上了他的那条残腿,贾诩闷哼一声,尖刺立即入肉往前递了三分,郭嘉痛得直皱眉,嘴角却还含着轻佻的笑,抬手抚过他的眼睛:“文和啊,为了我再流一次眼泪吧。”
郭嘉还是那个郭嘉,贾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能听到这样无耻的言语。当初说他太死板的是郭嘉,说英雄无血无泪的还是郭嘉,因为他不够毒,不够狠,所以郭嘉不信任他,连他想要放弃生命为他证明,也得不到郭嘉的承认。但现在他已经一步步把自己变成恶兽了!他却要他重新填满血肉,就像在石头里开一朵花。
尖刺往心口深深地扎了进去,郭嘉抓着他的臂弯,唇角咳出血沫,却绽开一个微笑:“文和,让我给你讲一个关于鬼的故事好不好?”他似乎也疼得受不了了,没等他回答就说了下去:
“雒阳城外的玉带河,年年有宫人失足淹死,久而久之,便有了水鬼的传闻。听说此物发色赤红,常年隐匿在藻荇之下,极力引诱路人自杀,须找到替身才能离去。”
“中元节这日,两名舞姬来到河畔为亲人烧纸。忽觉脸上发痒,伸手一摸,却是柳树上滴下的血,再一摸,身上的钱袋却互相换了位置,上面有潮湿的掌印。两人都认定是对方捣鬼,一时争执不休。后来想起传闻,两人战战兢兢往水中看去,一切如常。就在两人放下心来,转头笑语的那一刻,她们分别看到身边的好友,头发变成了赤红色……”
“第二天,河边多了两具持刀互砍的尸体,而那河里,早就没了什么鬼的踪影。”
贾诩咬着牙一语不发,郭嘉费力地喘了口气:“挑拨离间,分化人心,好厉害的手段呀。近日彭城、琅琊的许多将领,都这么不明不白互杀死了,文和你说,谁是他们身边的那只鬼呢?”
贾诩一字一顿:“这话问我一个书生做什么,奉孝若实在想知道,该上城东找道士去呀?”
郭嘉说:“请了道士就得捉鬼,鬼又不来找我,我去请道士做什么。何况哪用得着我去请?文和,我只告诉你一句,太厉害的鬼,人人得而诛之。”
贾诩呆愣半晌,突然冷笑出声:“那就让他们来试试呀。”他猛然将肘间暗刺从郭嘉胸口拔出,任凭温热的血溅了自己一脸。他面无表情地摸索起那根拐杖,缓慢地朝马车走去,看也没看倒在地上的人。郭嘉有了选中的英雄?他飞快地在脑海里思索着,郭嘉最近似乎一直在广陵停留不去,难道是广陵王?啊,那可以从徐州牧陶谦那里下手……
黄金制成的车轮轧动着远去了,郭嘉躺在雪地里,细密鲜血从胸口涌出来,转瞬便结成了薄冰。他吃力地喘息着,终于无奈开口:“殿下还要在树后看多久?不会……咳咳,不会真要看着小生,流血而死吧?”
一角绣着虺纹的淡黄人影从松林中从容踱出,束起的头冠下,女子唇角饶有兴趣地勾起:“不过是很少见到先生如此狼狈,一时有些恍神罢了。”她身侧的副官快步向前,从怀中掏出金疮药,面无表情地全敷在了郭嘉胸口上:“七日可愈,华佗特制,得加钱。”
广陵王微笑,背着手眼波流转:“既要合作,钱倒是不必收了。只是先生把我请来,不会就是为了让我看这出好戏的吧?”
郭嘉扶着树缓缓站起来,脸上浮起无辜的笑意:“怎会?”
他说:“既然鬼不听劝告,那我自然是要助殿下……斩鬼了。”
广陵王望一望他的眼睛,笑意盈盈:“只要鬼别太过分,本王可不想当道士。”她歪着头,从蕉叶里拈起一块放入口中:“世事虚妄,譬如群鹿为渴所逼,见春时燄而作水想,迷乱驰趣不知非水。比起斩鬼,能时时刻刻吃上先生烤的这块鹿肉,才更重要呢。”
两相沉默,目光在空中一碰,各自心照不宣。
半个月后,郭嘉给颍川荀氏去了一封信。
与此同时,广陵王星夜入徐州,与州牧在室内密谋良久。七日后,贾诩来访。
一切都如同郭嘉预想的那样,按部就班地发生了。鬼镜、童尸、士族、笮融……身入棋局,举步皆以血肉为棋子,贾诩做的局极精妙,几乎每步都间不容发。与之争锋,如持刀共舞。而郭嘉每每来信,只问她一句,文和可曾流泪?
兴奋到假哭倒是有的,广陵王默默腹诽,郭嘉这架势哪是要斩鬼,分明是要助贾诩还阳。但她与这条毒蛇周旋良久,到了最终收网的时刻,临到末时,也生出几分真怒。
“你会受审、公布、受死,如果还有什么想交代给家人、亲友的遗言或遗物,我会代为转交……”她从善如流地告知完贾诩他受死的流程,对方状如疯癫,看起来没半个字进了耳朵。这一局,郭嘉于她助力颇多,但他直到现在都未出现,难不成是真的想置昔日同窗于死地?或是要杀毒士以立威?还是这一切,只是天才游刃有余的戏弄……好几个念头在心底电转,广陵王心底发沉,正要让人将贾诩押下去,下一刻,转角却驶来了刻着荀氏徽记的马车。
郭嘉的后手原来在这里,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侍从把贾诩扶上去,耳边却一字一句回响起自己刚刚告诉他的那句话,其实郭嘉想要的,远比她想的简单得多。
“或许,他只是希望你活着。”
三日后,她与郭嘉见面,对方随意地抖了抖烟杆,问的却还是那句话:“他哭了吗?”
广陵王斟酌着言词:“嗯,是哭了。”只不过流的是血泪。
她看着郭嘉骤然漾开的艳美笑容,最终还是没忍住:“不仅如此,他疯了。”
她小心观察着他的反应,郭嘉先是怔住了,然后缓缓地攒出一个笑:“那又怎么样?”
他说:“只要活着,就还有清醒的可能。但人若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只要活着,坚硬的石头上就会再开出花,干涸的泉眼里会再淌出水,沉静如枯井的心会再度泛起波澜。可死亡不一样,死亡是一个句号,一个终点,一双再也睁不开的眼睛,一声再也说不出口的对不起。
郭嘉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捂着唇,温热的殷红液体不断从他指缝间滑落,在衣袖上染就斑斑血迹。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微微眯起来,像看到了早已注定的结局。
广陵王瞧着他,淡淡开口:“原来你们两个人中,更疯的一直都是你。”
6.
回到颍川的时候,荀氏的院墙上开满了雪白的梨花。
郭嘉步入贾诩所居住的院落前,曾向学长询问他的情形。那个人只摇头道:“奉孝,你还是别去刺激他了,文和状况极差,你这时候突然说要找他讨什么眼泪,他上哪还你,又是什么时候欠的?”
郭嘉笑意浅淡:“或许他上辈子就欠我眼泪呢。”
荀彧声若温弦,却不容置疑:“我去接他的时候,他人已半疯,满脸血泪,口口声声要寻你回辟雍上课。如今他疯了已有百日,半刻也未见好,此生眼看着聪明才智、痴心长恨和半辈子汲汲营营连带着一条腿都赔给了你,你还要问他要什么呢?就怕你再问他要什么,他也给不了你了。”
郭嘉怔了半晌,才道:“若我再也不问他要什么,他这辈子,才真的是完了。”
费了半日水磨功夫,荀彧才终于同意让他进去,但只许他远远站着瞧一瞧。
贾诩坐在廊下看书,春意和暖,他着一身月白单衣,神情柔软,像是刺猬蜷缩了满身的刺。
荀彧走过去,贾诩转头问:“奉孝还是没回来吗?”见荀彧点头,他一瞬间露出很失望的神色,又垂头去看书了。荀彧轻轻走过来,对藏身在花丛后的郭嘉说:“始终找不到你,说别的他又不信,就只能对他讲你一直在歌楼。”
贾诩似乎是听见了他说话,疑惑地抬起头来:“学长?”
荀彧回首冲他摇头:“不过是一只猫儿罢了。”他转念想了想,微微一笑:“还记得吗?那年你与奉孝同养了一只狸花,他装猫叫骗你猫走丢了,害你半夜起来找了许久。”
贾诩颔首:“结果第二日我困得没上课,他没了借鉴的功课,也被夫子罚抄了三十遍宫规。”
三个人嘴角都不约而同浮现出笑意,然而那点浮动的温柔如吉光片羽,春风一吹就破了。
贾诩望一望不远处的歌楼,垂了眼,平静地说:“他老是骗我,我早就习惯了。”
他向来很清醒,哪怕在梦里,也不肯给自己编个完美的结局。或许当年在辟雍学宫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等着郭嘉回来,但很多时候是等不到的,他就只能拂掉肩头的梨花,默默灭灯睡觉。
那时他还能上歌楼去找他,但现在不行了。郭嘉看着他费力地支起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回内室,原来在被放弃的这些年里,他都是这么过来的。对着月色踽踽独行,按着郭嘉的愿望成长为一只无限膨胀的恶兽,再作为英雄的磨刀石被折断。
从始至终,他都在郭嘉给他的剧本里打转。只是就在折断的那一刻,他终于摇摇晃晃走出了天才的视线之外,他彻底碎掉了。
满园清光下,两人相对无言。郭嘉问:“他一直这样下去,你打算怎么办?”
荀彧的语气淡淡的:“借口总是有的,他这样混淆不清耗损心血,寿数不会太长久,颍川荀氏会照料他直到下葬。你若那时还在,来送他一程,也算了了昔日同窗情分。”
郭嘉从幼时就跟随荀彧,若要论起天底下他最顾忌的人,恐怕只有学长堪任。
但事实上,郭嘉真正要做什么的时候,荀彧从来都管不住他。
他推门而入时,那人正在床上看书,长发如流水般垂落,新月冷色穿过朱户窗奁照进来,明光在地、素影蒙尘,照得他整个人似乎都要融进透明的月色里。
四目相对,一时无话,他们都不知道对方停留在哪段时间里,像隔了千万年的距离,明明对面,却不能重逢。而对视良久后,郭嘉就在那样美的月里,安静地拥住了他。
没有试探,没有调笑,没有欲擒故纵的表演,光是这样抱着,就觉得精疲力竭。
彼此想要什么都心知肚明,然而却无能为力。话语已经无法解开死结,只有身体的些微碰触可资作慰藉。说不清是谁先开始的,郭嘉垂头轻轻碰着他嘴唇,双方都疲累至极。陈旧的不是身体,是腔子里那颗跳动的心。
“郭嘉,你……”“文和,壶关下面是怎么样的?”
双双开口,声音却在相逢时碰得粉碎。贾诩困惑地皱了眉,心却突然跳空了一拍。郭嘉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静静地望着他,像刀锋般顺着脉络剖开血肉,逼他直视最疼的那点内里。他从来都是这样的人,摧枯拉朽地把他破坏得干干净净。贾诩要躲到过去不出来,他就干脆利落地刨掉他精神里的巢。
手指抽搐着蜷缩了一下,郭嘉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他的神思就这样被牵扯到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是什么时候的事?他被埋在碎石乱砖的底部,胸口到腿部似压了重达万斤的玄铁,不能呼吸,窒息感要把五脏六腑从喉咙里挤出来。剧痛因为持续太久已经失去了意义,背后枕着的尸体从温热到僵硬,大量的血沾满了裸露的皮肤又干涸结壳,连皱眉都困难。
但郭嘉还在给他更大的刺激。他根本不打算用一种温和的方式来与他对话,他们的相处从来都是暴烈的、狂风骤雨般的。郭嘉用牙齿磨得他又痒又痛,同时低声问他是不是还想不起来,还记得多少。
够了吗?还不够。像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大口喘息了一阵,贾诩突然慢慢地说:“郭嘉,废墟底下是没有风的。”
理智碎成齑粉的时候,那混沌的样貌便在世界的雏形里显现出来。他回答了他的问题,神智却仍然漂浮在那时间的无尽之海里,只是像隔着深远的水往下看。他看到壶关是前后三个时辰的鏖战,城墙被投石炸开时的时候,他就像玩具那样跌落下去。被这样文弱的人拖了这么久,为了泄愤,那些野蛮的铁骑纵马在城墙倒塌处反复践踏,险些一丝空气的孔隙也没有留给他。
他被压在下面,沉闷的空间里没有风声,什么也没有,但为了英雄,这一切都值得不是吗?但荀彧与郭嘉终究拨开了那废墟,从见到那丝透入的光亮开始,他的人生就此落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所以,为什么要像当初那样,第二次回来找他呢?一头被折断毒牙的恶兽,现在对郭嘉而言,到底还有什么价值?
他这样想,也就这样说出了口。而郭嘉只是盯着头顶的帷幕,极轻地笑了一声。
随后,他慢慢靠过来贴着他的耳垂,像花蕊颤动般,温热地吐出了一个秘密:“文和,你知道吗,我快要死了。”
似石破天惊般的挨了一锤,在内心封死的冰湖上砸出缝隙。贾诩眼睫颤动,伸出去推人的手茫然地垂下来,任由他贴着自己讲:“有的人身有弱疾,被诊断活不过四十岁;有的人惨遭横祸,身在壮年而英年早逝。而我与他们都不一样,文和。”
“在我五岁的时候,我便已经亲眼看到自己的结局。我看到自己咳血而死,病逝在乱军当中,死的时候阴雨连绵,手里拿着泥金纸折的燕子,回不到望眼欲穿的故乡。”
无稽之谈。贾诩张了张口,忽觉剧痛入骨,意识从永恒的黑暗与混乱里骤然清醒了一霎,又再次摔落回去,但这次他想逃避的似乎是其他东西了,郭嘉却压着他的手,让他不能不听。
“刚开始的时候,我老是忍不住去看,看得愈长远,便愈发感到恐惧。宛如在黑暗中独自行路的旅客,时而光华灿烂,时而暗无天日,没有人可以同行。”一直到那个双星交轨的夏夜。
但他并不打算把这句话说出口,郭嘉瞧着贾诩面上痛苦的表情,眼神空漠,却绽开一个微笑。
“这样漫长的路,果然还是有人陪着,会好玩一点吧?”
其实他远比贾诩想象的要了解他,但他永远不会承认他对贾诩的感情,因为他们之间,不是靠爱来维系的关系。或许,是双方都不能忍受以爱来冠名。
生在这样的乱世,又都是惊才绝艳的谋士,注定要搅弄风云。他们此生将持刀相对,向背而行,在谈笑间引发重若千钧的烽火与哀歌。爱这种东西太渺小,太脆弱,像一把洒在柔软蚌肉里的坚硬沙砾,只会把心磨得鲜血淋漓。而恨比爱安全得多,不但能瞒过别人,甚至能骗过自己的心。今生今世,惟有恨意历劫不改,经久弥坚。
所以啊……
“文和,到我的身边来,继续恨我吧。”郭嘉平静地盯着他的眼睛,他隔着衣裳抚摸着那条残腿,摸着上面凹凹凸凸的伤疤与斑驳的癜痕,像一枝枯死的树枝。贾诩整个身体都在颤抖,牙关紧咬,额角冷汗直流:“够了……别说了……”
意识在灿烂的太阳和幽冥的黑暗间疯狂跃动,头痛欲裂,最终把他拉回人间的却是轻轻响在耳畔的那句话:“文和,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贾诩猝然睁开眼来,瞳孔缩成针尖大小。如同溺水重生,周围的一切重新生长出血肉来,像古画涂抹了鲜明的颜色。整个人绵软得像蒸笼里提出来似的,他伏在床头喘息,就在这时,纤细的指尖飞快地在他眼角点了一下,贾诩浑身剧震,死死地看向坐在身旁的人。
眸光半敛,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淡淡地浮上笑意:“醒了?那我可真得走了。”
郭嘉慢慢地站起身来,好整以暇地叹了口气:“还以为文和能将欠我的眼泪还给我,结果又讲大道理又被学长骂,白白闹了半夜,什么好都没讨到。”
他毫不顾忌地顶着身后贾诩的目光往外走:“文和养好病之后,就到广陵来吧,我会为你引荐的。”
贾诩嘴唇微微颤抖,瞧着那个绯衣宽袖的人影即将迈出院门,还是出声叫住了他:“郭嘉。”
他问:“你刚刚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惆怅慢慢地从心底蔓延开,苦涩的笑意在唇边一闪而过,郭嘉回头冲他眨了眨眼:
“自然是骗你的。”
贾诩坐在榻上瞧着那人远去的背影,握紧了双手,像是想要攥住永远都不会停留的那缕风。
半月后,贾诩进入绣衣楼,与郭嘉共事。两人常有龃龉,貌合神离,令人头痛不已。
又十月,时逢元宵佳节,广陵火树银花,道路间光华满目。二人约定同行,然郭嘉毁约,整夜醉眠歌楼,贾诩负气离去,晨起视于杯盏,尽中皆血。
两年后,郭嘉于行军途中重病,时天降大雨,道路泥泞难行,遥望故乡旧人,终不可得之。广陵王遣快马鸢使,言其病情凶险反复,恐大限将至,询问贾诩是否有所托付,答无。及欲行,自怀中取一泥金纸燕相赠,言语凄切怨毒之极。
郭嘉听其复述,不过付之一笑,不过半日,便手握纸燕,吐血而死。贾诩随后退出绣衣楼,不知所踪。不久广陵王班师,寻至其隐居之地,言明郭嘉生前遗言,赠以簪环瑶珥,并将尸骨一并交其处置。拆开密信锦囊,内里不过寥寥几字,道惟愿下次相逢,莫在乱世。
贾诩彼时平静如常,次日观画,插梅入瓶,见梅花凄艳如血,忽五内俱崩。不过须臾,便将耳坠烟杆砸得干干净净,道自己终究不如郭嘉冷情薄命,做不成无泪之人。他为二人同时选墓,两者天南海北,分隔两地,就算来世,也决不要再次相遇。言谈间咬牙切齿,泪下如雨。
有生之年,苦海相逢。
是百年不合,却痛不欲生。
(完)
【黑花】所思在远道
我实在是太喜欢写吴邪第一次知道他俩是一对了,良多趣味。
不知道徐磊还要害我多久,而我还要害吴邪多久。
————————————
四月份的时候,小花给我打电话,开门见山,“有个小斗,我要下,借一下你家老张。”
我当时和张起灵正在泡脚,往旁边看了一眼,闷油瓶在躺椅上闭着眼睛,不知道睡没睡,我没有回答他,先问,“什么斗要劳您大驾?您大驾还不够,还得带上他?”
我个人的盗墓经历,不是很有代表性,有很多土夫子可能一生中一个粽子都没见过,很多墓就只是当地土财主的墓,不用说粽子,连狗尿苔都养不出大朵的。况且小花是什么人,随随便便就...
我实在是太喜欢写吴邪第一次知道他俩是一对了,良多趣味。
不知道徐磊还要害我多久,而我还要害吴邪多久。
————————————
四月份的时候,小花给我打电话,开门见山,“有个小斗,我要下,借一下你家老张。”
我当时和张起灵正在泡脚,往旁边看了一眼,闷油瓶在躺椅上闭着眼睛,不知道睡没睡,我没有回答他,先问,“什么斗要劳您大驾?您大驾还不够,还得带上他?”
我个人的盗墓经历,不是很有代表性,有很多土夫子可能一生中一个粽子都没见过,很多墓就只是当地土财主的墓,不用说粽子,连狗尿苔都养不出大朵的。况且小花是什么人,随随便便就能组织一支很精良的队伍,如果只是个小斗,犯不上还得喊上闷油瓶,公司年会请周杰伦,没必要。
小花说,“有个东西要找,顺便下地散散心,岁数大了,喊他上个保险。”口吻很平淡,好像单纯是从滴滴快车升级到礼橙专车,听得我很不爽,就说,“他不便宜。”
小花说,“你欠我钱。”
我说,“我告诉你解大花,我一人欠债一人还,一码归一码,不能卖我们瓶仔的身。”闷油瓶睁开眼睛,可能是感觉到自己被摆上了案板,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听我怎么跟小花舌战,笑话,大家都是当老板的,我也不是吃亏长大的。
小花说,“你在这跟我演什么杨白劳,给个准话放不放人,不放我找别人了。”
我说,“他去可以,不过我也得跟着去。”闷油瓶看了我一眼,端起盆走了。
小花说,“新修的公墓你一去都得起尸,你要去得倒给我找钱。”
我被戳中了痛处,很强硬地说,“少废话,我和他捆绑出售,他出场费一百万我一百,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小花听了就笑,说,“你俩是哪个?”没等我反应过来,又说,“地址等会我发你,咱们三天后见,我这边就两号,我和我老公。”
我像被雷劈了一样,问,“你什么?”
小花说,“我老公,等到了跟你细说。”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我盯着手机看了半天,想,这是不是小花给我的一个求救信号,也许他被绑架了,或者遇到什么非常特殊的事件?前面说的那些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他现在被困在斗里,和闷油瓶有关系,所以需要我们去救他?不过在斗里还能给我打电话?是不是还有什么信息我没有听出来,我的心态太放松了,前面的内容都听得很随意,老公这个词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指代?
我的脑子正在极速运转,闷油瓶倒了水回来,跟我说,“水凉了。”
我说,“你觉得老公会是什么意思?”
闷油瓶把我的盆也端走了,没有回答我,我的第一个反应是给霍秀秀打电话,她和小花都在北京,如果小花出了什么事,她应该能最先收到风声。
秀秀很快就接了,我上来就问,“小花那边最近有什么动静吗?”
秀秀的背景音听起来是在一个很嘈杂的地方,比如说迪厅,她用喊的回答,“花姐好着呢!我今天白天刚见过,怎么了?”
我说,“他跟我说他有老公,这是什么意思?”
秀秀说,“老公是什么意思,老公就是他老公呗!”又说,“我这边忙着呢,先挂了!”跟小花一样很干脆地挂了电话,我没有得到任何有效的信息,反而陷入了更深的谜团之中,听秀秀的意思,显然小花有老公这件事应该是一个常识,但是我从来没有听小花自己或者我身边的任何人提起过,也没有看到有任何戒指之类的表明他非单身的迹象,朋友圈也没有发过照片,老公难道是辆车,或者什么武器?
为什么是老公不是老婆?
如果小花真的有一个我不知道的配偶,那老九门的钻石王老五岂不是只剩我一个了。我一念及此,突然觉得有点寂寥,感慨道,古来圣贤皆寂寞,王者总是孤独的。
我又追查了一阵子,没有任何头绪,本来还想问问我二叔,但是怕他又提要封我铺子之类有的没的,还是作罢,至少小花应该是安全的,让我稍微放下了心。我又刷了一会朋友圈,看见小花刚发了一张从落地窗旁边的浴缸里拍的城市夜景,不是他平时待的四合院,可能又是什么别处的房产,我心中骂了一句多大岁数了还装这个洋逼,然后点了个赞。
底下很快有很多回复,秀秀最快,回了一句,“帅哥今晚一个人吗?”
小花没回复,反而是黑瞎子回复了霍秀秀,回了一个戴墨镜的emoji,可能是回错了。这家伙好像还穷到在跑滴滴,不知道看了这种照片会不会产生仇富心理。
第二天我在早餐桌上和张起灵还有胖子讲了这件事,张起灵没什么反应,听了点点头,收拾行李去了,胖子喝他的第二碗粥,说他不去了,感觉没什么油水可捞,不如在家养鸡,而且建议我也不要去,原话是,“很可能是把狗骗进去杀”。
我还是很介意,问胖子,“你听说过小花有老公这件事吗?”
胖子说,“有的事用不着听说,你听说过你爸和你妈结婚的事吗。”
我说,“放屁,这用听说?看我不就知道了。”
胖子说,“对,就是这个道理。”放下筷子喂鸡去了,我一头雾水,又意识到桌上只剩我一个人,又得我洗碗。我想很久了,别的都可以往后放,当务之急是买个洗碗机。
既然是小花组团,想必不需要我们准备什么物资,我和闷油瓶很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提前一天时间出发。地点在河南,我们进城上福宁高速,开车过去要十二三个小时,闷油瓶一直在副驾驶睡觉,完全不履行和司机交谈防止司机睡着的义务。我为了不睡着,只能打开车载电台,听一些不咸不淡的节目。有一档感情节目,听众打进来讲自己的感情问题,然后主持人给提建议,我以为这种节目只有半夜才有,大白天打电话给陌生人长篇大论自己感情不顺的人不光感情有问题,生活多半也有点问题,结果我居然听得很入迷,不由得很唾弃自己。
听了一半,到了一个加油站,我开过去加油,发现闷油瓶醒了,垂着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心说张家那帮穷亲戚如果知道我让他们族长听这个非得把我皮扒了绷鼓不可,赶紧换了个台,不用这种人间鸡毛污染闷神的耳朵,结果他啧了一声,我一时间不知道何去何从,又给调回去了,他也没什么表情,再次闭上眼睛。
我们到了约定的村子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小花还没到,但是落脚处都已经打点好了,连饭都有人送,我这一天只吃了点士力架,一通狂吃,真是廉颇老矣尚能饭,还好没有到顷之三遗矢的程度,感觉自己不是来下斗的,而是来度假的。
我可能又回到了之前我二叔说的那种状态,的确不太适合再下斗了,很难紧张起来,面对危险的时候就会迟钝,我忍不住看向闷油瓶,也许他永远不会遇到这个问题。
这个村子看起来比雨村还更现代一些,不过还是老人居多,没有什么年轻人,应该是都去城里了。我吃完饭,站在院子口往外望,感觉自己成了一个留守老人,不知道等我七十岁的时候,是不是真的会变成雨村的留守老人。
我还没望多久,小花就到了,他开了辆吉普,穿得很休闲。我一看见他,立刻精神了,过去的几天我全都在想他老公到底是谁,以至于晚上都梦见他在和一个面目模糊的人烛光晚餐,我想走近看看,对方一转过头来,还是一个后脑勺,把我吓醒。
我死死盯着车门,想看到底谁会从上面下来,结果一开门,黑瞎子钻了出来,冲我露出两排白牙,打了个招呼,小花从另外一边下车,绕到我面前,拍拍我,“伙食挺好?满面油光的。”
我的失望之色溢于言表,用袖子擦了一把嘴说,“你不是说要跟你老公来吗?在哪呢?”
小花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指指旁边的黑瞎子,说,“不就在这吗?”
我说,“少跟我扯,这不是瞎子吗,我又不是不认识。”
我说完这句话,小花看着我,我也看着他,黑瞎子也看着我,没有一个人说话,不知道什么时候闷油瓶也来到我背后,没有任何障碍地融入了我们的沉默。
我第一个开了口,说,“黑瞎子。”
瞎子说,“哎。”
我又说,“你老公。”
小花说,“对。”
我说,“我操?我操!”
黑瞎子说,“那不行。”
小花说,“用哑巴张给你掐一下人中吗?感觉你要厥过去了。”闷油瓶也看着我,看起来跃跃欲试的样子。
我赶紧捂住了下半张脸,如果让他掐我的人中,可能给我掐成唇腭裂。
小花看起来挺无语的,说,“吴邪,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我仍然处在极大的震撼之中,心里想,这个问题我该怎么回答比较好?如果说我是真不知道,多半会显得我像个六二,如果说我是假不知道,我又图什么呢?
小花没有等我回答,估计心里已经得出了答案,从我身边走过去,叹了口气,黑瞎子跟着他走,有样学样,也叹了口气,一副我是粪土之墙不可涂也的德性。我觉得遭受了极大的侮辱,看向旁边的张起灵,如果他也叹气的话,我就不干了,现在马上开车去塔木陀,待一周之后出来,告诉所有人我失忆了,什么也不记得,只知道自己从来没有欠过任何人钱。
好在闷油瓶没叹气,他只是走开了。
我在原地团团转了一会,硬着头皮还是跟着他们进了房间,路上给秀秀和胖子几个人疯狂发了几条消息,主要是质问,因为感觉他们都知道这件事,结果没有一个人能秒回我,真是威严扫地。
黑瞎子来了之后屁股都没坐热,草草扒了口饭,跟小花说他要先出去周围看看,小花点点头,闷油瓶也跟着黑瞎子出去了,完全没有征求我的意见,让我很不爽,又一想,人家毕竟是小花的老公,报备一声也是应该的。
小花的老公是黑瞎子,我仍然在心里反刍这个消息,心想,还他妈不如他老公两面都是后脑勺呢。
虽然已经开春了,晚上还是挺冷,四五度左右,我和小花动手生了个炉子围着坐,他一刻不停地在手机上打字,我实在有太多想问的话,又不知道从何开口,只能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
小花头也不抬,说,“问吧。”
我说,“你这又带瞎子又找闷油瓶,打算下的是什么斗?要找什么?”
小花把手机收起来,看着我,很了然地笑了一下,说,“你真想问这个?”
我说,“你他妈什么时候和黑瞎子搞上的?今年?怎么别人都知道就我不知道,你们办酒了没喊我?嫌我衰?”
小花说,“我俩今年二十周年。”
这一句话把我噎得两眼翻白,二十周年,二十年前我在干嘛,还在西湖边天天抠脚吃屁骗游客,当时别说小花,我连闷油瓶都不知道是谁。
这俩人认识这么多年了?我觉得有哪里不对。
我说,“解老九,你少骗我,你和他二十年了?我也不是认识你二十天,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俩同时出现?你俩是赛博夫妻?怎么定的情,真橙之心?”
小花说,“吴小三,你认识我们两个的时候,我们俩感情稍微有点破裂,所以在分居,每两个月见一次,你每次见我们都没赶上时候。”
我大怒,心想这种鬼话还来骗我,真是门缝里看我骑马把马和我都看扁了,你爷爷我受过的骗比你穿过的粉衬衫还多,说,“少扯淡,黑瞎子一年有没有六个月在有人烟的地方都两说,两个月见一次,你们玩什么加速版牛郎织女?”
小花说,“如果到了该见面的时候我们中任何人有什么事不能出席,就记下来,年底统一结算,该补的补,这次就是补去年的。”
我说,“你当是休年假?你俩二十年了,那我认识他的时候你俩也还没几年,怎么感情就破裂了?”
小花又把手机掏出来,不知道在翻什么,说,“你不是没和他朝夕相处过,你还需要问我为什么感情破裂?”
我回想了一下黑瞎子给我地狱训练的那段时间,觉得小花说得非常有道理,可能黑瞎子带小花度蜜月也去女澡堂子钓鳄鱼导致闪婚闪离,让我突然觉得很解气,你丫变态行径原来有遭过报应。但是我仍然觉得这件事很匪夷所思,就好像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诉我猪其实是会飞的,而且拿出了很多的影像资料和论文证明这一事实,我从逻辑上接受了,但是从情感上还是不能接受。
我正在消化这个事实,小花把手机递给我,是一封邮件,里面放了一张做得很精美的图,像法定节假日一样圈出了几个日期,邮件正文内容是本年度协议见面时间,我看了一下发件日期,是今年一月一号,发件人是小花的公司邮箱。
如果做到这一步就是为了骗我,那我觉得还挺有诚意的。
我把脑袋捧在两手之间,再次说,“花儿,你最好别骗我,你可以不告诉我关于这个斗的任何事,只要你开口,我就会跟你下去,但是你不能骗我,我一定会知道。”
小花很怜悯地看着我,在炉子的火光之中,他神情显得很温和,说,“吴邪,我发现你现在特别喜欢和人说这句话,有的人你能唬住,有的人你唬不住。有些人从出生就在骗人,他们是不会怕你识破的,因为他们自己都不觉得自己在撒谎。你这样说,只会让他们知道,原来你受过很多骗,原来你怕这个。”
他顿了顿,接着说,“不过这次我真的没骗你,我和瞎子在一起很多年了,我骗你这个干嘛?怕你给我和他介绍对象?”
我说,“怎么就,我不明白,我怎么不知道?你俩当初是怎么搭上的?”
小花继续很温和地说,“你知道个屁,你什么也不知道,你脑袋里这一块根本是焊死的。”又说,“太久了,记不太清楚,主要是年轻吧,二十出头,干出什么事也不稀奇。”
我说,“你年轻,他可不年轻啊!”
小花笑了,说,“可不是吗,主要是因为我年轻。”
我不说话了,想象二十岁的小花和当时的黑瞎子,黑瞎子从我认识他到现在没有任何的变化,二十年前多半也是这样,小花现在已经够夸张了,二十年前不知道得什么样,不由得脑补了很多波澜壮阔百转千回的爱情故事。再想想现如今分居十五年一年见六面的局面,觉得很感慨,简直就是分别对应泰坦尼克和革命之路里的莱昂纳多和温斯莱特,杰克头发稀少,肉丝炒了青椒。
不过小花头发还挺多的。
我说,“现在怎么还在分居,干脆离了算了。”
小花说,“离婚还得搞财产分割,那我赔大了,都这个岁数了,凑合过呗。”说的煞有介事,好像真的领过证结过婚一样。
他可能是看出我还有点忿忿不平,又很善良地安慰我说,“也没有很多人知道,我们的确没有广而告之,你不知道也正常,我们这种人就像是业内的刘德华,这种事瞒住了,会让很多人免于心碎。”
我说,“说出三个认识你比我久而且不知道这件事的人。”
小花说,“我就给你一个台阶下你都能摔个狗抢屎。”
手机震了一下,我打开一看,是秀秀回复了我之前发的一大串问号和感叹号,发了一张表情给我,配字是“人家说你傻了,怎么原来是真的。”她有很多这种表情,我经常去她朋友圈盗图。
我把手放在火炉旁烤着,小花也学着我的样子,把双手伸出来,我趁着这个机会仔细地观察了一下他的手,他没有戴任何首饰,也没有什么戴过戒指的印记,有一些很细小的,看起来有年头了的伤痕。我问,“你们也不戴个戒指什么的?”
小花说,“戒指这种东西容易丢,而且你应该知道,任何首饰在关键时刻都很可能会影响你的动作,有别的方式可以证明我们之间是有关系的,我们自己的方式。”
我说,“是什么?在阑尾上穿环了?”
小花对着我张了一下嘴,说,“我们各自在一颗牙上做了文章,将来就算我们俩抱团烧死,他中有我我中有他,也能确认身份。”
我看了他半晌,可能神情实在恶心和震撼得有点露骨,他笑了,说,“这个是骗你的。”
我松了一口气,又一想我小时候的这些玩伴,觉得实在是有点无语,青梅结婚,竹马变异,从此我认识的人都有问题。又想起最关键的信息还没有问,于是再次开口问道,“到底是什么斗?有那么凶,至于要把他俩都喊上?”
小花摇摇头,说,“如果不出意外,这个斗应该没有任何危险,所以其实我不建议你跟来,你会觉得非常失望。我只是来找一样东西,这样东西对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一文不值,要喊上哑巴张,单纯是因为我现在很怕死,不知道你明不明白这种感受。”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小花没有等我,继续说道,“我们二十岁的时候,都觉得想长生不老是一个很荒谬可笑的念头,不明白古往今来为什么有那么多帝王想要追求这个,他们都是弱智吗?应该不是,他们很可能是当时的人中最聪明的那一群人,但是为什么要花这么多心力在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上?人有生就有死,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但是我现在稍微有点理解他们了,人到了这种年纪,恐惧死亡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我不会去追求长生不老,但是我希望我能尽可能地活久一点,他们有他们的理由,我有我的。”
小花说得很坦然,我看着他火光阴影掩映中的脸,想起了我做过的那个梦,仍然那么年轻的闷油瓶和老年的我在雪山顶上,在一轮不知生死的金色太阳之下,脚下是人世间的暴风雪,而我最终会留在那里。我心里想了很多,但是这些念头是语言很难描述的,最终只是伸出手去拍了拍小花。
这时候黑瞎子和张起灵从外面进来,身上有一股土味,估计是上山了。小花见他们回来,站起身迎上去问,“怎么样?”
瞎子说,“一切正常。”小花点点头,闷油瓶没什么表示,走到火炉边坐下,我从口袋里刚掏出一块巧克力要吃,就被他拿走了,我没有地方说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把巧克力吃了。
我仍然对小花和瞎子之间这种关系感到好奇,也许是因为我之前从没有注意观察过他们的互动,不知道如果带着结论去反推这个事实,会不会变得有所不同。但是看了一会,仍然看不出什么所以然。他们两个很平静地自己做自己的事情,偶尔交流几句,没过一会,小花看了看表说,“不早了,收拾收拾睡,明天早起,我们睡那边。”说完就往西屋里走,黑瞎子很自然地跟上了,两人背影看着很和谐。
我看着他俩,脑中浮现出一句“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扭头跟张起灵感叹道,“怎么看着一点激情也没有?我还是觉得我被骗了。”
张起灵看着炉子,淡淡地说,“没有。”他居然开了口,吓了我一大跳,差点一头栽进炉子里,睡意全无,彻底清醒了。等躺到床上,还是睡不着,太久没下斗,居然有种小学生去春游的兴奋感。
迷迷糊糊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又梦到小花和人烛光晚餐,这回对面坐的人是黑瞎子,俩人平淡地吃了半顿饭突然掏出枪向对方点射,结果双双射偏,子弹直奔我来,又把我吓醒,一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
我穿戴好到外面去,小花已经起了,在院子里伸展,他非常柔韧,做了好几个匪夷所思的动作,热身了大概五分钟左右,喊正在井边洗脸的黑瞎子,说,“来练练。”
瞎子把湿淋淋的双手往身上一擦,说,“行,练练。”我只觉得耳边一阵风过去,两个人已经缠斗在一块,能看得出两个人都很克制,点到为止,但是招数都很精妙,让人眼花缭乱,我不由得有些惭愧,自己在体力方面的确太疏于锻炼,现在也许能打倒一个偷我钱包的残疾人。又觉得这个时候非常适合大喊一声你们不要再打了啦,要打去练舞室打,可能喊了他们两个会一起来打我。
闷油瓶在院子的另一个角落看他们,我看着他,心想不知道他俩加在一起打不打得过小哥。
我们简单吃了点东西就上了山,小花对这条路看起来非常熟悉,途中完全没有任何停下看地图之类的行为,我这才想起昨天最后还是忘了问,他到底来找什么。
我开口问黑瞎子,“你知道小花要找什么吗?”
黑瞎子笑了笑,说,“现在先不告诉你,不然你会失望的。”搞得神神秘秘的,我心想到底搞什么,我已经失望过很多次了,只要找到的不是白色垃圾,我应该都不会再失望。
结果到了地方,我第一铲子下去就觉出不对,说,“这地方有人来过。”
小花坦然地回答说,“对,我来过,上次来的时候,落了点东西在里面。”
原来我们不是来倒斗的,是来玩找你妹的,我觉得非常无语,没想到我吴邪时隔这么久第一次出山,居然是一次忆苦思甜之旅。我们非常顺利地到了下面,这个墓很小,一路上的机关基本都已经被破坏掉了,就算还剩几个,在几位大神的照拂下,也没有任何的威胁性,到了主墓室,里面更是什么也没有,被洗劫一空,乱七八糟的。
小花一路上找得非常仔细,几乎是把每一寸地面都摸了一遍,最后终于在棺材旁边的一个阴影死角里,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很高兴地招呼我们,“找到了,收工。”
我走过去看,问,“到底什么东西?”
小花摊开手,我凑过去一看,是一把非常普通的蝴蝶刀,唯一的特殊之处可能是比一般的蝴蝶刀还小一点。
我说,“这刀什么来头,点击就送的屠龙宝刀,一刀999级?”
小花说,“他送的,送我的头一样东西。”
黑瞎子说,“我送的。”
我说,“就这?小花,你二十岁的时候也太好骗了。”
小花说,“你看,我就说了你会失望,非要跟来。”又说,“你要是觉得亏了,可以去那个墓主的身上再碰碰运气,这个斗里其实有很多好东西,你去他的嘴里和屁眼里掏一掏,也许还有我们上次剩下的。”
我咬着牙说,“我也是个有身份的人,能干这种事?这不是吃人屎馒头吗?”
小花看了我一眼说,“四阿公听了你这句话怎么想?”
我又回想起那段不快的记忆,打了个寒噤,闷油瓶已经开始往外走,我在中间,小花和瞎子走在最后。我隐隐约约听见他们说话,声音都放得很轻,瞎子说,“顶你两天工资,这刀算升值了。”
小花说,“你得把哑巴的出场费也算上。”我心想,怎么不把我的出场费也算上,一百块也不给我?
瞎子笑了一下,说,“那我的出场费呢?”
小花也笑了,说,“我见你还要花钱?”
我听到这里,终于有了一种他们真的是一对眷侣的实感,突然觉得有点臊得慌,赶紧加快两步,靠近闷油瓶一些。
我本来以为这次暖心的倒斗暨踏青夕阳红活动就这么平平淡淡地结束了,结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太衰,小花从出斗脸色就不好,下山下到一半,已经站都站不住,说肚子疼,脸色惨白得像我们从斗里带了个鬼出来。黑瞎子把他背起来,一路狂奔下山,动作之迅疾像一个抢亲的神农架野人,很快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
我和闷油瓶落后他们一个多小时才到了镇医院,黑瞎子在脱色的塑料椅子上坐着,一刻不停地抖腿,我问,“到底怎么了?”
瞎子说,“急性阑尾炎。”
很难形容那一刻我的心情,又松了一口气,又极度地无语,想起我们俩昨晚的围炉夜话,可能真的是我太衰了吧。
医生这个时候走出来,说,“你们谁是病人家属?要做手术,得签字。”
我心想黑瞎子这口头老公不可能有法律效力,我倒还真是个远方亲戚,正想站起身来,没想到黑瞎子已经站起来了,掏出身份证说,“我是他儿子。”
我极速扭头看他,几乎不敢相信我自己的耳朵,但是黑瞎子的表情很平静,医生打量了他一下,看了一眼他的身份证,突然露出非常古怪的表情,但是也没说什么,让他签了字。
我一下子想起,小花昨晚说的,“我们有自己的方式可以证明我们之间有关系。”结果你们的方式就是一个认另一个当爹,也他妈的太变态了吧解雨臣,人不能,至少不应该。
震撼之余,我又对黑瞎子的身份证产生了兴趣,因为据我所知,他是一个通缉犯,所谓的身份证,多半是小花给他办的假身份,经过这么多年自愿和非自愿的训练,我的动态视力已经很好了,在他把身份证收起来的那一瞬间,我看清了他身份证上的名字,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什么医生会露出那种表情。
身份证上的名字叫解璜葆。
小花得在镇医院里躺几天,然后再回北京,我和闷油瓶决定先回福建,临走之前我去看他,他非常郁闷地躺在床上,我觉得有点好笑,但是还是憋住了,但是想必他还是看出来了,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我每次遇见你都他妈倒霉得祖坟冒黑烟,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我说,“花儿爷,你这真是阴沟里翻船。”又看了一眼旁边陪床的黑瞎子,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你保重。”
黑瞎子冲我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说,“徒弟,嘴上一时享受。”
我打了个激灵,一下子想起被他扔到孤岛上喂鳄鱼的日子,赶紧转身走了。听见身后黑瞎子对小花说,“花儿爷,一年的见面份额都要用在这了。”
小花说,“没办法,预支明年的吧。”
我心想,过日子还要掰着手指头算天数,不知道这算哪门子夫妻。
张起灵在外面车上等我,我上了车,发现车载电台开着,这里居然也能收到那个情感节目。
我说,“小哥,怎么,遇到情感问题了?”
他掀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又闭上眼睛,我又觉得饿,从兜里掏出仅剩的一块巧克力,结果又被他拿走了,还给我一块压缩饼干,不知道什么用意。
我一脚油门,往家的方向开去,半路上突然回过味来,问闷油瓶,“他娘的,难不成我以后要管大花叫师娘了?”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又想了想,有便宜不占王八蛋,还是管黑瞎子叫大侄子吧。
没了
[噬魂师][博士/爸爸]时间煮雨
想想都被自己惊呆,时间煮雨真是一首妙曲
借口言情文艺小清新,本质就是ooc
——
仔细想想,苏比利特发现其实早在死武专的时候施泰因就表态过了。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个发色过浅发育不良的后辈稍微抬起头,用一个理应看起来很乖巧可爱的姿势看着他,然后说,“你的发色很聒噪。”
……究竟是为什么。
然后在苏比利特缓冲突如其来接受到的伤害的时候,那后辈又用一副眼神死的表情补充了一句,“很有趣。”
苏比利特俯视着那小子,对方平淡的回视过来。
苏比利特一口气喘不上去。
其实现在想想,那时候他就应该警惕起来的。最好是每天晚上睡觉锁三遍门六遍窗的那种警惕,还要早早告诉自己那时候还没上任的...
想想都被自己惊呆,时间煮雨真是一首妙曲
借口言情文艺小清新,本质就是ooc
——
仔细想想,苏比利特发现其实早在死武专的时候施泰因就表态过了。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个发色过浅发育不良的后辈稍微抬起头,用一个理应看起来很乖巧可爱的姿势看着他,然后说,“你的发色很聒噪。”
……究竟是为什么。
然后在苏比利特缓冲突如其来接受到的伤害的时候,那后辈又用一副眼神死的表情补充了一句,“很有趣。”
苏比利特俯视着那小子,对方平淡的回视过来。
苏比利特一口气喘不上去。
其实现在想想,那时候他就应该警惕起来的。最好是每天晚上睡觉锁三遍门六遍窗的那种警惕,还要早早告诉自己那时候还没上任的妻子大人和早就上任了的死神大人这里有鬼。专门把人抓去或者来抓人活体解刨的恶鬼。顺便也告诉广大死武专应届生这个看起来很可爱瘦弱惹人怜爱的家伙骨子里是从某种意义上超越鬼神的存在,虽然在之后的几年里他们的前辈后辈基本上都能亲身体会一遍就是了。
可是苏比利特还是对那段时光后悔不已,谁让那时候的他居然还天真可爱对自己上来就出言不善的后辈怀抱了那么一点点的幻想。
因为那小子入学的时候不和任何人说话更不去交朋友,每一天都是一个人蹲在树根下面沉默看着昆虫。
看起来寂寞的要命的瘦小背影。
苏比利特至今还记得自己忍不住上去拍他肩膀,对方回头时那个惊讶带点小小喜悦的表情。看着就让他瞬间心软了,分明就是个小鬼罢了,虽然嘴巴坏一点,脑子怪一点。
……现在回想起来,施泰因大概是在那里虐杀蚯蚓吧,看回头的时候他乐的嘴角都翘老高。
无论如何,之后他们被安排成了拍档。
差不多也是同一时候,施泰因的本性整个暴露了出来。首先发现的是玛丽,可怜极了的玛丽。
他在那女孩脸红心跳想要跟他说什么话的时候掏出了一把手术刀冲站在他们斜后方的苏比利特冲了过来,然后在一个近的不会被发现的距离停了下来。这家伙当着女孩的面在苏比利特的背后比划了十分钟刀口,嘴里还不时发出古怪的笑声。等苏比利特反应过来回头看过去的时候施泰因已经恢复到了平时升天佛一般的平静温和表情。
玛丽整个人都不好了。
很久很久在他们都成为死神武器和工匠之后,玛丽告诉了苏比利特这件事。
苏比利特整个人也不好了。
虽然之后他用亲身经历体验了那一整个情况很多很多遍,在没有知觉的情况下。如果不是还未上任的妻子大人对他关怀有加,从露出的手腕上多出来的淡淡伤痕发现了不对,他大概一辈子都会被蒙在鼓里。后来他才知道,有时候出完任务他累得睡倒在校园各个角落里的时候,通常都是施泰因把他带回去的。
鬼知道在这过程里施泰因都做了点什么,苏比利特发自内心的觉得施泰因大概比他自己都更了解他的身体。从里到外,字面意义。
不过也是很久以后,玛丽又告诉了苏比利特其实那时候施泰因是她的初恋。
年少轻狂的初恋呐,多美好的一桩事。
那时候苏比利特刚结婚、有了小玛嘉,抱着怀里软绵绵白嫩嫩的小宝贝,朋友们不远万里从各大洲跑来祝贺,彼此坐在沙发上聊着以前的事,妻子在厨房里忙碌,时不时爆出一两声怒喝让他抱玛嘉的姿势要正确。那时候他觉得这就是幸福。
虽然聊天的另一个中心本人不在。毕业之后施泰因就整个消失匿迹,不提想不想邀请他来,光是要把请帖发去哪里都是问题,即便他问过死神大人对方也只是摆手说不知道,之后就作罢了。
虽然偶尔、只是偶尔,苏比利特确实会担心那个看似冷静强大其实本质只是个变态虐待狂的后辈过得怎么样。
“施泰因的话……一定没事的哦。”
苏比利特记得自己好像不小心把话说出了口,然后坐在对面的玛丽温柔的笑笑,歪着头这么回答。
“因为他虽然让人觉得很可怕,但其实总是一个很有分寸的人呢。”
苏比利特还记得自己当时对这个回答不置可否,但一直在想玛丽是个多好的女孩啊,性格体贴温柔长得好看胸部也不错,施泰因那家伙真是不长眼。
然后怀里的小玛嘉就哭了起来,妻子冲出来,玛丽试图帮忙然后失败,现场混乱成一片之后的记忆就零零散散怎么也聚不拢了。
都是以前的事,有些早就再也回忆不起来。
之后发生了很多事,小事多多,大事不少。小玛嘉长大,夫妻感情破裂,小玛嘉入学,夫妻感情极度恶劣,小玛嘉有了自己的武器搭档,夫妻已经没什么感情可言,小玛嘉对爸爸产生了抗拒的感情,苏比利特恨不得挖心挖肺来证明自己的真爱。
妻子倒是很直率的要求离婚。苏比利特知道这是自己的错,但是他不知道要怎么挽回。
离婚之后,抚养权也到了妻子手里,每天苏比利特都在思考的是要怎么让小玛嘉理理自己。
然后施泰因又重新出现了。
前脚他还在和夜总会的小猫咪抱怨这鬼般的后辈,后脚被他抱怨的本人就出现在了医务室里被他误认为是医生姐姐一把抱住。
“好久不见,前辈。”好像从来没有变过似的平淡语气,苏比利特吓得尖叫着钻进医务室的床单底下。
之后他们之间差不多就恢复了很多年前在死武专的常态。
虽然对方初见面时用羡慕向往的语气描述自己和妻子的感情时他差一点点就要觉得:啊,他的这个后辈,或许真的变了也说不定。
当然铁一般的事实后来证明他错的不能更加离谱。
嘴巴比以前更毒,脑子比以前更怪。个子也拔高了不少就是,以前瘦长阴沉的男孩变成了需要抬眼看的挺拔大人。
好像真的很久没见了啊。
这么感慨着,苏比利特连滚带爬的从医务室里逃了出去,直奔夜总会哭哭啼啼的寻求安慰。
“那家伙还是和过去一样超过分的呜呜呜!”苏比利特把脸埋进小猫咪的胸部里哭诉。
“不哭不哭,对方说不定只是很开心看到你不知道怎么表达嘛。”小猫咪笑眯眯的摸着他的头说。
苏比利特被一摸就哭的更起劲了,磨磨蹭蹭直到老板说要加钱才依依不舍的回家。一路上还在想着小猫咪说的话。
那家伙就算开心也是又可以活体解剖自己了吧!这么愤愤的想着。
……说起来,今晚要上四层锁。
诸事不顺的苏比利特心里很烦。第二天去学校才想起来施泰因还顶替了他的位置害他和小玛嘉相处的时间又少了一大半。
这人还充满炫耀性质的问他要不要一起来协助课程。
……开玩笑吗,协助去做你的实验对象谁会干啊。
结果最后还是帮忙把实验对象搬过去了。一只珍稀物种的大鸟,看起来相当可怜,频频用湿漉漉的泪眼看着苏比利特寻求同情。苏比利特回以同样可怜巴巴的眼神,表示不是你就是我还是你先走吧。
“前辈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管理班级的噢。”在他和大鸟惺惺相惜彼此怜爱的时候罪魁祸首探出个头来冲他说。
……信你我这几十年就白活了。
这么想着苏比利特从门缝里咬着手帕看着小玛嘉在课堂上积极发言认真学习,眼泪滴滴答答了一整节课。然后在任课老师要出来之前跑的一溜烟不见影。
不过不可否认,施泰因确实是个不错的老师。虽然教课内容单一了一点,血腥了一点,自娱自乐了一点。
但是在其他方面他都是个不错的老师。从之后的种种事态里也可以察觉到,他是真的关心学生,在尽最大努力用自己的方式关怀保护着他们。
小玛嘉在他的手边,苏比利特绝对不会大声说出口,但是真的很放心。
有那么一次自己守在被推进手术室的小玛嘉和索尔的病房门外,身上都是两个自己最看重的小鬼的血,手指还止不住的颤抖,但那个头插螺丝的后辈在跟进去之前在自己肩膀上拍了那么一下。
“在我的刀下,前辈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啊啊。
谁会想到当初那个被全死城认定是最强最恶最鬼神的变态虐待狂有朝一日会变成自己的宝贝女儿的守护神。
接着真的那个鬼神就见了鬼的复活了。
狂气爆发,魔女崛起,恶徒暴增,死城大乱。而他们的科学怪人在死城守护者和暴徒恶鬼之间拼死挣扎。
“苏比利特君,也麻烦你多加关照玛丽和施泰因哦~”死神大人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软绵绵。
好歹也是个死神武器的苏比利特摆出严肃的表情,亲身和施泰因并肩对战过美杜莎,他明白事态的严重性。狂气对施泰因而言从来都并非毒药而是甘露。但那样的施泰因不是好事。
那样的施泰因不会是一个好人。
也是因为深深的知道这点,施泰因从来都克制着自己,比任何人所能看到的都要努力,甚至现在这个变态兮兮的性格都已经是最好形态了。和他灵魂共鸣过最多次数的自己也比任何人都明白这点,所以也总是嘴上说着这家伙恶劣过分但还是在看不见的地方给予担心和关心。
“但是有玛丽在,那家伙应该不会有事的。”思考了很久,苏比利特也明白死神把所有死神武器叫回来但不是特别介意别的人的理由。玛丽是所有武器里最温柔的存在,准确来说,是对施泰因最温柔。
毕竟是初恋呐。想着苏比利特就忍不住想要调侃。
“确实哦,不过哦,”死神没有回头,从镜子里向他竖起手指摆了摆,“事情要从两方面考虑,苏比利特君,要控制住狂气需要外界和自己的协力合作。仅仅只是外力帮助也是不够的哦。”
苏比利特皱起眉,忍不住就要出言维护,“施泰因很努力了。我是知道的。”
“确实呢,但还是不够噢,所以要苏比利特你也站在他旁边。”
“是……这样吗?”不太确定自己是个怎样的职位,但为了那个看似可靠本质还是变态的后辈,苏比利特没有再问什么,背过身摆摆手,“明白啦,那我走了。”
“走好,苏比利特君~”
走到公园,他远远看着玛丽坐在施泰因旁边,两人又看着在打篮球的那群小鬼们。
你在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看你。
话是这么说,但打扰谈恋爱的人可是会被天打雷劈的啊?
那边气氛明明和谐的一塌糊涂,玛丽脸上的小红晕,施泰因……施泰因嘴边的香烟。
自己过去岂不是添乱。
……虽然小玛嘉打篮球可爱的模样也好难抵抗啊!
又看了看那坐姿豪迈到邋遢叼着烟污染了全世界空气的后辈,苏比利特抓了抓头,还是走了过去。只是为了找个更好的角度去看宝贝女儿被队友草虐而已啦。
“哟,前辈。”
“噢。”
*
玛丽第一次看到施泰因的时候,整个人都惊呆了。
怎么会有这么帅的男生在死武专!?
阳光底下,那淡淡泛光的发丝,白净的面孔,淡然的眼神,瘦但绝对不瘦弱的身形,还有那拿着手术刀的纤长手指——
后来玛丽告诉苏比利特和弓梓了她对施泰因的初见感,他们都一致认为她铁定是看错人了。
但不管他们怎么想,玛丽坚信施泰因就是她第一眼看到的那样。
淡然的、掌控一切的强大的人。
帅到不行啊。
然后那个帅到不行的人忽然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接着又挪开了视线。
玛丽觉得自己的心脏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
虽然后来她知道对方看得大概是她身边在和朋友以上恋人未满的妻子大人耍宝的苏比利特。
这大概也是玛丽之后没多久就决定埋葬这段才萌芽的恋情的原因。
越是多的关注施泰因这个人,她越是多的能够看到苏比利特的身影。总是在他身后或者身旁,他擦肩而过的走廊,树丛里小睡的午后。
停留在对方身上的眼睛也可以在苏比利特的身上捕捉到同样的目光。
玛丽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看到过什么。
有一次苏比利特又在树下睡着了,大概是做任务被施泰因压榨的太过分,他每次睡着都很沉,头顶树影间的阳光落下在暗红的发丝间溅起一小片金色光芒,耀眼的很,脸上挂着还没有处理好的伤,手上也缠着一看就是自己扎的绷带,乱糟糟的人,但在睡着的时候格外安静。
然后施泰因出现了。
他没有一上去就把苏比利特搬走,而是站在大厅阴影里看着。
那一刻玛丽就感觉到了和自己一样的浓厚的感情,并非是萌芽,而好像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长成了参天滕蔓,缠缠绕绕遮蔽了整片天空,唯一留出的空隙里的阳光统统只投在了那一个人身上。
或许我们都晚了吧?玛丽那时候想着,看着施泰因放轻步子走过去,结果被另外一个人抢先于是停了下来。
苏比利特醒过来,还是迷迷糊糊的,但在看到是谁站在自己跟前的时候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阳光全在他的脸上,晃得叫人眼睛都睁不开。
后来的后来,他们都死武专毕业了。
施泰因比谁都早成为了最强工匠,而他们一个接一个成为了死神武器,各自调去了不同的地方工作,苏比利特不出所料和在那个阳光午后给他处理伤口重新扎绷带的人结婚生了宝贝小女儿,他们闻讯赶回去的时候才知道施泰因早就不知所踪。
或许只是苏比利特不知道而已。
看着眼前一脸幸福圆满的前色鬼镰刀现标准蠢爸爸,玛丽有点晃神。
是不是终于可以说出以前的那些事了呢。
结果她刚这么想着,接着就听到红发男人好似自言自语的问话。
“不知道那笨蛋虐待狂怎么样了。”
玛丽露出微笑,冲自己摇摇头:还早还早。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接着小玛嘉就开始大哭,苏比利特对妻子的大吼和怀里小小的宝贝女儿手忙脚乱六神无主,自己试图帮忙然后失败。
是啊,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蔓藤会枯萎,也会开花。
*
玛嘉其实真的、真的最喜欢爸爸了。
那个色的要命、蠢得要命、爱哭的要命的爸爸。
尽管真的很讨厌他和妈妈离婚,尽管知道那都是因为爸爸花心让妈妈伤透了心,尽管知道离了婚那个笨蛋爸爸还是在不停的花心,尽管都知道,尽管都不明白,但还是没法真的讨厌。
谁让她也知道那个蠢爸爸真的喜欢自己喜欢的要命。
“到底是为什么呢?”
玛嘉问过妈妈,问过爸爸,甚至连索尔都问过。
谁都没有给出一个她能接受的答案。
后来他们遇到了施泰因博士。
一开始接触虽然对方给她留下了强到变态也真的很变态的印象,但之后的相处里,玛嘉发现博士其实是个很好也很温柔的人。而且居然还是那个蠢爸爸的后辈,自己的蠢爸爸还好像很怕他,这让玛嘉很好奇也很惊奇。
“呐,施泰因博士,”玛嘉有一次趴在栏杆上看着死城日落的景象,有些委屈。忽然想到了可以问问这个认识了爸爸很久的人那个纠缠了自己很久的问题,“你说爸爸为什么那么过分呢?”
“嘛,”头里插螺丝的那位叼着烟,搔了搔头,“谁知道呢。”他随口回答,接着侧头却看到了玛嘉无精打采的眼神。
“不过我觉得,”平时都懒洋洋的人此刻温柔微笑着,抬手揉了揉玛嘉的头发。“那是因为前辈就是个笨蛋啊。”
玛嘉瞪大了眼睛。
然后也忍不住笑了,“老师,你说的大概是所有人里最正确的那一个了。”
“为人师表,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又搔了搔头,变态博士无所谓的笑笑,转过头也去看死城被最后的阳光包裹的柔和姿态。
玛嘉得到了最满意的答案,也终于精神满满的站直了腰身,抬头刚巧迎上了最后那一束阳光投进自己的眼里,金色的光芒在此刻却不会显得刺眼,反倒很柔软。
“真美呐。”她忍不住感叹起来。
“是啊。”
*
仔细想想,施泰因发现自己好像真的从来没有表态过。
不过他倒还是记得第一次见到苏比利特的时候。
那个时候自己还很矮,需要仰起头去看,而且那人还仗着个子高逆光站着,把整个人他罩在阴影地下,简直招恨到了一个境界。
不过施泰因记得很清楚,那人一头红发在阳光底下灿灿发光。
“你就是弗兰肯·施泰因?”那人的语气轻飘飘的,声音也挺轻快,但施泰因就是怎么听怎么觉得刺耳。
“你的红发很聒噪。”他记得自己这么说的,现在想想也觉得特别发自内心,是他说的少有的真心话之一。
“很有趣。”
在那之后,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红发前辈就管上了自己。
他解刨小兔子要管,他逃个课要管,他揍傻逼要管,他就连抓个蚯蚓也要管。
美名其曰‘照顾后辈’,其实只是单纯的神烦。
但就是那样,自己却对他发不出火。而且,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算那人不在自己旁边他也会不由自主去找。
然后施泰因就看着他和死神大人发牢骚,看着他和任课老师打屁,看着他和朋友扯谈,看着他围着女生团团转。
苏比利特身边总有很多别的人。
不是自己的人。
那个时候不知道那种感觉到底是什么意思,倒是心口闷闷的苦涩滋味记得特别清晰,现在想来都是孽根,应该早点除净的,真是的对自己身心都不好。
那时候就因为那种恼火,施泰因成天都在满死武专的抓苏比利特。他睡觉的时候抓,他不睡觉的时候给他下药让他睡觉,睡着之后就把他抓去医务室自己的小隔间开始各种折腾。
这里切一刀,那里刨一下,左翻翻,右整整。是好奇强大的武器的构造不假,为了填补心里那种翻腾的感觉也不是不真。苏比利特是个笨蛋所以很好应付,每次他从医务室的床上醒过来睡眼朦胧迷迷糊糊,揉着眼睛看到自己,总是会露出一个没有防备的笑容来。
“噢,是施泰因啊。”
看着这样的苏比利特,施泰因觉得自己说不定只是为了看到这个的表情才会一次又一次的找那么多借口。
“前辈又在奇怪的地方睡着了。”他回答,直觉的知道自己不能再多说一个字。
“啊,抱歉抱歉,又麻烦你啦。”这种时候总是对他特别随意的苏比利特往往都会这么回答。毫无防备的表情,毫无防备的笑容。
到后来,施泰因甚至只是把苏比利特放在床上看他睡觉。毫无防备的睡颜,身上自己留下的细细的缝合线还在,混杂着别的也是自己仔细处理过的伤口。
这具身体的每一寸,里里外外,自己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为什么还是不满足呢?
为什么还不是自己的呢?
施泰因不自觉得凑近,到了几乎就要贴上那人半张着轻微呼吸的嘴唇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阵响动声。他猛地惊醒,弹起来,意识到自己刚才想要做什么之后顿时脸都黑了。
外面只是有别的学生匆忙跑过去而已,房间里还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样想着,施泰因又低下头去看,苏比利特就在自己的手臂之间,安安静静,一动不动的。不是死了,只是睡着的。
施泰因忽然觉得反倒是睡着不能说话的苏比利特比任何时候都要聒噪惹人心烦。他要出去抽根烟。
那是他第一次自己提前走了,没有等那人醒过来冲自己露出迷糊的笑脸。
然后那之后他也没有机会了。
第二天,他看到苏比利特在树下睡着了,树荫底下睡得很熟,阳光投在脸上也不嫌热,看来之前的任务确实把他累坏了。还有自己的那些小实验,应该停一停了吧,也不能总是折腾他。这样想着,施泰因想要走过去,一如既往的把人带走。
然后那个女人在他之前叫醒了苏比利特。
施泰因看着他醒过来,冲那女人露出一个迷迷糊糊的笑脸,然后在被处理伤口和整理绷带的时候呲牙咧嘴,但是脸蛋泛红。
他转身出去抽烟,一抽就是一个下午半个晚上,难得的一整晚没有碰手术刀。
后来苏比利特发现了身上的缝合线,嚷嚷着要和施泰因拼命,却又在看到他的时候顿时缩到别人后面。那之后他也没机会把人搬进医务室了。
很久很久之后也没有了。
不过反正总是和苏比利特待在一起也不是什么好事,没法好好做自己想做的事,没法舒缓心底的那股狂气。但是仔细想想,不和苏比利特待在一起自己其实也没有必要去压制狂气的。
死神大人讲不定就是因为知道这个才在一开始就要把苏比利特硬塞给自己做自己的武器。
没有最后带着他成为死神武器确实很遗憾,但是施泰因有的是实力和别的事可以干。早早毕业之后他就找了一个地方去埋头研究,做起了变态隐士。
直到死神大人拜托他给几个学生做个补习。
苏比利特的女儿……吗。施泰因想了想,没怎么犹豫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之后,重新回答死武专的感觉很不错。熟悉的景色,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人。
“对你自己也有帮助哦,施泰因君。”熟悉的死神大人软绵绵的问候。
还真是好像回到过去。
然后他刚一进熟悉的医务室就被一把抱住还蹭了好几下。
“噢,终于找到你了,前辈。”施泰因说,低头看着自己怀里那个红红的脑袋。确实找了很久,只是没有想到对方还有胆子躲到这里来。
然后那个脑袋一僵,猛地弹起来钻进了被单里。
“我我我我已经不怕你了噢!”带着哭腔的声音透过被单传过来,“你的缝合线都已经消失没有了!”
施泰因本能的只想说那我就来制造更多不会消失的好了。
“那,前辈你知道左脚脚趾和右脚脚趾交换的事吗。”克制住自己之后还是要想办法发泄一点心底里那种熟悉的感觉。
“诶诶诶什么?!”大叫着的人猛地掀开被单,脱鞋抱着脚看是仔细研究,“你干嘛这么变态啊!”委屈的说着,看着就让施泰因觉得骨子里的狂气都被挖掘了出来。
“啊,开玩笑的。”他转过身不咸不淡的回答。
然后他又开了一个关于他和他妻子的玩笑。
“我很羡慕前辈和你妻子的感情啊,”施泰因说,“一直想着,如果是你们两个的话,一定可以长久吧。”
“呃。”在床上威严正坐的人对着床单一脸尴尬。“抱歉啊,其实,上个月,我们,呃,离婚了。”
“……我知道。”施泰因点点头回答。他当然知道了。
然后就被抓着领子大骂混蛋不要开这种玩笑戏弄我啊。
施泰因嘿嘿阴笑着不吭声。
谁知道是不是玩笑呢。
那之后,他们又合作了几次。很多年没有并肩,苏比利特倒是还一如既往的合手。说起来他也没有什么改变,看起来仿佛时间从未流逝一样,只是穿上了西装西裤,笑容少了那么一点。
蠢爸爸力倒是惊人的崛起了。
不过不愧是苏比利特的女儿,玛嘉是个很有能力的工匠。施泰因带着她也觉得舒心,是个认真努力的孩子啊。
当然,最舒心的还是他又开始把苏比利特往医务室搬了。不过这次他学乖不会在苏比利特醒的时候留在房里,只是远远听着对方愤怒的大喊和哭着跑远的脚步声,然后爽朗快活的咧嘴一笑。
“前辈,还真是年轻呢。”
在那之后,施泰因遇到了美杜莎。
说得好听,那女人是蛇蝎,说的难听,也就是一个三脚猫而已。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一个实验者,做出来的事情却侮辱了所有的实验精神和理念。
但还是经不住的觉得艰难。心底深处的那股狂气永远不会停止翻腾,区别只在于何时何地而已。
和苏比利特又在一起就是这里不好,他的狂气总是只针对一点想要泻出。
好在美杜莎的实力不差,让他控制住了自己。虽然她也几乎伤到了苏比利特,但起码自己后来把她大卸八块也算讨回了债。
但是鬼神复活,狂气爆涨,施泰因意识到现在必须谨慎。
不出所料的,死神大人把苏比利特换走了,停止和施泰因的配合关系,让他留在死武专不得离开,再将玛丽配给了自己。
“可不要乱来哦,施泰因君。”死神大人软绵绵的说,听起来没什么力度。
“我知道。”他回答,转身快步走出房间。
和玛丽配合感觉不坏。她的灵魂很温和,相当包容,对自己的狂气有种温柔的压制的感觉。他不必像和苏比利特配合的时候反过来先压制好自己,这让他很轻松。
不过有时候苏比利特还是会在自己身边转悠,虽然那小眼神说明他还是怕怕的,但偶尔他能窥到的担忧严肃的表情说明这也是他的任务之一。
死神大人果然明察秋毫,死城里的任何事都逃脱不了他的手掌心。
但是尽管他们所有人都在努力,施泰因还是能感觉到他的狂气已经无法控制。
美杜莎的影子无处不在,来自外界的狂气刺激着自己的,想要解刨撕碎的欲望强烈到将他从深夜唤醒,哪怕是玛丽也无法再帮助他。
施泰因感觉的到自己在慢慢的脱离死城,却又死死赖着那最后的一点不愿意松手。
那一点是什么用脚趾像他也知道。
于是,那天他又把苏比利特搬进医务室了。
似乎和死神配合着做了什么任务,他身上有些细碎的伤口,睡得也格外沉,侧身对着窗口,弓起背脊蜷着身体,红发凌乱的散在枕头上,有些遮住了面孔,有些落在颈窝。施泰因用手指拨开,然后低下头去。
苏比利特醒的时候,他用眼睛盯着。
他迷迷糊糊的眨眨眼,然后倏地清醒了,紧跟着脸立刻板了起来,眼神也变得严肃。
“施泰因?”他的声音因为睡眠还是有点含糊,但是显然在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很可靠。“你还好吗?”
施泰因看着他。
“啊啊,果然还是很想解刨你,苏比利特。”他咧开嘴,接着在对方能有所回应之前转身走出去。
“……施泰因?”那人的声音传过来,低不可闻。
施泰因掏出烟点上,晃神间看到自己手指尖红艳艳的,也不知道是那人的头发还是真的满手鲜血。
他希望不是血。
【黑花】隐婚的人不要随便失忆
强行做些不好吃的饭凑热闹
是失忆老齐被小花驴的故事
01
对黑瞎子的搜救工作已经持续了一个月,春夏之交的一场大雨让搜救的工作更加困难,解家的伙计说出没有进展的时候,解雨臣面色如常,不知道第几遍说出了换班继续这个指令。
解家伙计看着当家的冷静的侧脸,明明毫无激烈的情绪起伏,下达的命令却显得十分疯狂,难道十年找不到,也这样搜十年——这样的话他是没有胆子说的,只能点头退下去。
在随时有可能再次发生滑坡的山里进行搜救工作十分危险,搜救的伙计几班倒,解雨臣付了足够让他们卖命的钱,二十岁出头的小伙计抹了一耙汗,看着连绵的山,不禁想,是谁的命这么...
强行做些不好吃的饭凑热闹
是失忆老齐被小花驴的故事
01
对黑瞎子的搜救工作已经持续了一个月,春夏之交的一场大雨让搜救的工作更加困难,解家的伙计说出没有进展的时候,解雨臣面色如常,不知道第几遍说出了换班继续这个指令。
解家伙计看着当家的冷静的侧脸,明明毫无激烈的情绪起伏,下达的命令却显得十分疯狂,难道十年找不到,也这样搜十年——这样的话他是没有胆子说的,只能点头退下去。
在随时有可能再次发生滑坡的山里进行搜救工作十分危险,搜救的伙计几班倒,解雨臣付了足够让他们卖命的钱,二十岁出头的小伙计抹了一耙汗,看着连绵的山,不禁想,是谁的命这么金贵,值得这么多人去换?
这一日凌晨,解雨臣的私人手机之一响了起来,他立刻在沙发上睁开了眼睛,看到是吴邪,深吸了一口气,接了起来。
“小哥找到了瞎子,现在送往医院,你要过来吗。”吴邪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疲惫。
“情况怎么样?”解雨臣一边问,一边起身换衣服。
“眼睛虽然是好了,但是……”吴邪犹疑着,“他这十几年的记忆都丢失了,他说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要去霍家帮忙,小花,要不要叫秀秀来?”
解雨臣开门的手停住了,他语气很严肃,问道:“吴邪,这最好不是你们师徒俩的恶作剧,我最近不想开玩笑。”
吴邪苦笑了一下:“小花,我倒希望是恶作剧。”
解雨臣道:“明白了,你们说服他转院到北京来做详细检查,一切我都会安排好,我有事情要处理,先不赶过去了,我们北京见。”
挂了电话,解雨臣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又拨出一个电话,吩咐那边的人去他给的地址,把那里面的东西打包好寄到他家里。
一个月的时间里,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的情况,死亡、重伤、疾病未愈、长神仙的骗局……相比之下,失忆算是走运了,不过,看样子他忘记的偏偏是和自己认识以后的事情。
解雨臣还是叹了一口气,长神仙实现人潜意识里的愿望,或许这不是副作用,而是愿望的一部分呢?
02
解雨臣赶到医院的时候,黑瞎子正自己坐在床上削苹果,吴邪张起灵王胖子苏万黎簇围着他站了一圈,听到解雨臣开门,都齐刷刷地回头看他。
黑瞎子看上去瘦了很多,解雨臣心里一紧,还是戴着墨镜,看他来,十分自来熟地问道:“这又是谁,谁是我徒弟来着,介绍一下。”
解雨臣走上前去,向他伸出手:“我是解雨臣,是你……朋友的朋友。”
黑瞎子看着他的手笑了一下,没有握上去,自顾自咬了一口苹果,对张起灵道:“看来我这些年人缘不错,朋友的朋友也来探望,看来吃苹果先削皮虽然矫情,但比名片有用。”
你下意识给苹果削皮不是因为你要吃,而是因为我要吃。解雨臣五味杂陈地腹诽,不过表面还是很平静,收回手对黑瞎子道:“你没有医保,所有的检查费用都是我来付,过去十几年你常住北京,这里也算是我的地盘,想必他们也和你说了,你可以信任我,我会对你很有帮助。”
黑瞎子古怪地笑了一声,把苹果核越过黎簇的头顶准确扔到了垃圾桶里,对解雨臣道:“根据他们的描述,我还以为你会更有趣一点。”
解雨臣笑了笑:“如果我们认识的早,或许你会见识到,不过现在我也不再年轻,没有什么交朋友的欲望了,但是你是朋友的朋友,从前也顺手救过我的命,所以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和我说。”
黑瞎子用手撑着脸,看着他一个劲的笑,解雨臣年轻的时候不是不懂得怎么应付他这一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只是现在这种疏离让他多少有些失落,他拍拍吴邪的肩膀,示意他出来说话。
吴邪把检查的结果递给解雨臣,解雨臣一边翻看一边叹气,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又像是过于疲惫。
检查的结果显示他的身体除了被困在山里努力逃生导致的皮外伤之外,没有其他问题,至于失忆,医生也只说是紧急情况下的应激反应。
他问吴邪:“哑巴失忆以后,你是怎么想的。”
吴邪看着窗外,回忆道:“当时我有事,先让胖子陪着他,不过很快就和他会合了,突然失忆的人,就像被扔进陌生的世界,重要的是,先要让他有一些和这个世界存在某种联系的感觉,不然也太孤独了。”
“那如果这个联系突然断掉,他不就更孤独了吗。”解雨臣问。
吴邪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似乎是想反驳,但是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苦笑道:“你说得对,但是那时候年轻,觉得自己的时间多得很,所以只能顾及到眼前最紧迫的事情,落到现在这个状态,不能说圆满,只是,咎由自取,我不后悔。”
解雨臣拍了拍他的肩膀,沉默片刻,又道:“其实,也未必不能两全。”
吴邪顺着他的目光,往病房里看去,问道:“瞎子吗?我们这些人都算和他有点联系,但是你知道他的,和谁好像都没有那种强烈的关联。”
解雨臣突然笑了,笑得有些心酸:“或许我们可以给他创造一个。”
03
病房里面只留下了黑瞎子和解雨臣。
解雨臣把一张纸条递给他,纸条已经泛黄了,不过看起来被人精心保存,字迹还依然清晰,上面写着“对不起,猫没保住”。
“你失踪后,我受托整理你的房屋,这是我从你家找到的,应该是你写给某个重要的人的字条,你看能不能想起来什么。”解雨臣坐在病床边,对黑瞎子道。
黑瞎子看到这几个字,不可思议地笑了一声,似乎完全不相信这个字条会出自自己的笔下。
但是字迹又完全是他自己的字迹,难以造假。
“我会给谁留这样的字条。”黑瞎子自言自语道。
“这就要问你自己了。”解雨臣道,“既然你们关系这么亲密,他或许还在某个地方等着你的音讯,你得赶快恢复,恢复好了就可以去找他。”
黑瞎子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解雨臣:“解当家是吧?我之前听说过你,没想到你都长这么大了——怎么,你现在的职业是当新手村npc?”
这个人的警惕性果然很高,解雨臣朝他很客套地笑了一下:“无所谓,你也可以不要采纳我的意见,这完全是我从朋友经历中得出的经验之谈。我猜王胖子陪床几天已经把吴邪和哑巴张的故事告诉你了,我只是在想,要是当初哑巴张出山后失忆了,吴邪一定会疯,可能你留字条的这个人就在某个角落发疯呢。”
黑瞎子脸色一沉:“解当家,你最好不要这么说话。”
解雨臣反而乐了:“不会吧,看了眼字条就唤起你的感情了?一个字条而已,有那么喜欢?”
黑瞎子把那张字条珍重地塞在自己的病号服上衣口袋:“你不懂的,解当家,像你这样的人,肯定写情书都是自动生成的吧,我们那个年代,不一样的。”
解雨臣把新买的智能手机放在他的床头:“再怎么怀念,也要先学习现代科技,这个手机是给你的,有什么不会的可以用那个诺基亚给我发短信,这个你总是会的。”
说完,解雨臣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病房。
司机从后视镜里揣测着解雨臣的心思,和他搭话道:“您的朋友恢复的不错吧,解董你看起来心情很好。”
解雨臣看着玻璃上自己模模糊糊的脸,自言自语道:“有吗。”
二十几岁的他收到纸条,只觉得黑瞎子听得进他的话,有点小得意,黑瞎子写下字条的心情他即使猜也永远不知道正确答案,现在知道了这张字条对他而言同样重要且出格,他应该是开心的,只可惜,来得太晚了,他没有下一个十年从薄薄的纸条开始循序渐进了。
解雨臣有些累,闭上了眼睛。
黑瞎子在四周后出院,立刻要向他们告别,吴邪有些惊讶,劝他留下来有事一起商量,黑瞎子只是嘿嘿地笑,说是私事,笑得吊儿郎当,态度不容商量。
解雨臣帮他查到这张纸是当年北京某个私立医院的用纸,但是已经倒闭了,他帮他搞到一本电话地址薄,黑瞎子打算一个一个的问过去。
黑瞎子离开后,吴邪还是有些担心:“他又不熟悉现代科技,这样放出去真的没事吗。”
解雨臣笑:“至少他找到了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会安排人跟着他的,放心,而且……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回来的。”
这个纸条能查到什么程度,解雨臣早已在暗中做下了布置,最多,他会查到一个叫屠颠的医生在那天当值,而解雨臣的住院记录早就在屠颠的帮助下被抹去,黑瞎子会一路查到新加坡,然后发现线索随着屠颠的死亡一起终止。
03
黑瞎子再次前来,已经是夏天了,解雨臣坐在浴缸里看漫画,黑瞎子突然闯了进来。
“线索断了。”黑瞎子双指夹着那张纸条,他的衣服看起来很狼狈,但是纸条除了被摩挲过太多次起了毛边,居然没有其他污损。
解雨臣看着他,对他道:“你知道我没有义务为你和你的幻想恋爱对象二十四小时服务吧。”
黑瞎子嘿嘿笑了两声:“我去外面等你。”
听闻吴邪他们也在北京,解雨臣把他们一起叫出来,坐在王胖子的院子里吃烧烤,顺便群策群力。
王胖子看着黑瞎子递过来的纸条,感慨道:“瞎子,上次我一从不低头的哥们突然用这种语气认错,是他媳妇流产,我说,这个猫会不会是你给你们家孩子起的小名。”
黑瞎子猛灌一口啤酒,笑道:“我看着像这种人吗。”
胖子摇头:“确实,谁想和你一黑户生孩子啊,那得是多走眼,走眼走到伦敦之眼去了。”
解雨臣冲他翻了个白眼。
黑瞎子笑着摇摇手指:“我和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建立这种社会关系。”
正吃着,解家的伙计来送东西,解雨臣对黑瞎子道:“正好,我在你家找到的旧手机,这个型号早就停产了,我费了好大的劲才给你修好,或许可以恢复一些短信记录,你自己看看里面有什么。”
黑瞎子接过来,开机,解雨臣自顾自吃着凉拌黄瓜,王胖子和吴邪都凑过去看,看着看着,黑瞎子脸上的笑挂不住了,王胖子大声嚷嚷道:“可以啊兄弟,天天嘲笑我们留遗言不洒脱,你这遗言一条条的,是发给谁了啊。”
“对面的号码能查到吗。”黑瞎子问解雨臣。
解雨臣眼皮都不抬:“要查自己查。”
“他记忆还没恢复,查起来肯定费劲。”吴邪道,“要是真有这么一个人,那他现在该多着急。”
“对方要是真着急,怎么不自己找过来。”解雨臣瞥了黑瞎子一眼,“我可以帮你查,但是不要太乐观。”
黑瞎子还在翻短信内容,全部都是简短的交代,没有称呼,“若我死,枕头下漫画书和客厅大富翁留给你”“如若不归,记得浇水,月底开花”“可能会死,别来收尸”。
黑瞎子看完,把手边的啤酒一饮而尽,转头问王胖子:“刚才你说他老婆流产的那个哥们儿,后来怎么样了?”
解雨臣偷笑了一下,不过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黑瞎子立刻拨打了对面的号码,但是没有人接听。吴邪安慰道:“至少是通的,你可以一直打,小花教过我,锲而不舍可以解决世界上一半的问题。”
解雨臣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准备离开,对着黑瞎子冷笑了一下:“没错,是我的经验之谈,你可以锲而不舍——只要你还有命活着。我先回去了,吴邪。”
他走进那个现在只有一个人能进来的四合院,从地毯下找出钥匙,打开了抽屉,里面是一抽屉的手机,他没有开灯,在黑暗中注视着那个型号老旧的翻盖手机,来电的呼吸灯一下一下地亮着,像是一颗规律跳动着的心脏。
解雨臣把那只手机拿起来,看着上面的一串号码,那是这个手机里的唯一一个号码。
他曾经把这只手机放在床头,夜不能寐地等待一条短信,一条颠三倒四的遗言,他把留遗言这个条款加入了他和黑瞎子的口头劳动合同,他二十一岁的时候收到第一条遗言,咬牙切齿又无比傲慢的想,哪怕是形成条件反射,也要让你在濒死的时候想起我,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十六年都过去了。解雨臣苦笑了一下,他去救黑瞎子的时候,在现场不眠不休跟着找了七天,突然眼前一黑倒了下去,醒来以后,他的医生对他说,你天生心脏不好,之前又隔三岔五重伤,身体里的血不知道换了多少遍,不年轻了,再这么折腾,猝死风险很大。
他想,是啊,不年轻了,他再也没有下一个十六年和他费尽心机的纠缠了。
知道黑瞎子从答应他口头协议的那天起,自己就已经成为他的唯一例外了,这就很好,他不后悔。
04
秋天下完三场雨,天气迅速凉了起来,解雨臣得了一场风寒,严重到喝了两杯咖啡依然头痛欲裂,他从前从来没有这样过,像是身体和心理都有某根紧绷的弦断开了。
他回家,吃了药,又对着那个手机发了一会儿呆,手机时不时地亮起来,有时候是凌晨,有时候会亮一整夜,他猜后者是黑瞎子喝得有些醉了,于是有些疯狂地一直给他打电话。
他年轻的时候,会时不时暗示黑瞎子,qq推出情侣空间,互联网公司推出情侣软件,淘宝给他推荐了异地恋手环,想念的时候,手环会同时震动,黑瞎子总是嗤之以鼻,说科技,让生活更复杂。
解雨臣的经验告诉他,锲而不舍可以解决生活中的一半问题,科技可以解决另外一半,可是黑瞎子是怎么想的,根本不是问题,是个未解之谜。
解雨臣被人劝说着尝试过搞一些天使投资,见识了各种稀奇古怪的点子以后,他也会在发呆的时候想,要是有黑瞎子的心情检测仪,多少钱他也会投的,不过这种仪器,显然是军工级别。
现在那只手机时时亮起,像是一个检测思念的精密仪器,黑瞎子想他的时候,就会亮一亮,比解雨臣想象中要频繁太多,甚至和他的频率不相上下。
看多了解雨臣又想,现在的他也未必是在思念自己,他只是思念想象中的那个人,他越见不到,他就会越想念,虽然自己的各种条件都碾压大部分世人,但是想象总是最美的。
解雨臣给自己讲了一遍下金蛋的鹅的故事,恋恋不舍地把手机锁在了抽屉里。
他常年服用安眠药,感冒药里的剂量丝毫不起作用,他躺着,被头疼折磨了很久才睡过去,没想到越睡越沉。
解雨臣惊醒的时候,黑瞎子正站在床头,仔细地看他的感冒药配方,解雨臣有一瞬间的晃神,差点要脱口问出,你想起来了?
黑瞎子看见他醒,就转过头来笑:“我还以为你是那种有人来会立刻惊醒的人。”
解雨臣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还是头疼:“我以为你是那种不管人睡得沉不沉都会立刻把人叫起来的人。”
黑瞎子咧嘴一笑:“毕竟我是来找你帮忙的,态度要到位——你生病了?头疼?我学过一些按摩手法,来给你试验一下。”
解雨臣被他按着躺回去,黑瞎子伸手给他按压头上的穴位,像往常一样,缓解很多,黑瞎子自言自语道:“看来这门手艺还没被科技取代,看我的肌肉反应,似乎在这十六年里对这项业务很熟悉。”
解雨臣想,那我这十六年可真是,经常头痛。
感觉到可以顺利思考后,解雨臣坐了起来,问他:“查得怎么样。”
黑瞎子的下巴上冒出一些凌乱的胡茬,显然最近没有什么仔细打理的心情,他还是笑着,却显得有些疲惫:“四川,德国,格尔木,广西,福建……走了个遍,没什么收获。我再来看看我留下的东西,或许自己找找还有线索。”
解雨臣心里一沉,这个人还是太不受控制了,他原本有一些私心,想找各种理由一件一件给他,这样他就能一次次回到自己的身边来。
解雨臣面色不改,对他道:“你原本的房子被霍家收回去了,东西给你也没地方放,就在这里找吧。”
黑瞎子摇了摇头:“有用的东西未必有那么多,我想我可以一次带走,其他的身外之物就随便处置吧。”
解雨臣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
他的东西放在解雨臣最常睡觉的阁楼上,黑瞎子一进门,就盯住了门口那个戒指盒,飞快地把盒子拿起来打开,看见了里面的那枚粉红舒俱来戒指。
解雨臣想起来了,这是他上次收拾东西的时候放在这里的,他说不好自己的心情,或许是告诫自己该放下的不要强求。
黑瞎子拿着戒指仔细地看了一遍,对他道:“戒码改过了,我一定是把它送给过谁。”
解雨臣有些惊讶:“这个戒指很重要吗。”当初黑瞎子送他的时候像是随手发传单,告诉解雨臣这是他从潘家园买的,假一赔万,自己一眼就挑了个最假的——这不比你的保险划算?黑瞎子笑着道。
这么重要的东西,黑瞎子就这么随手送他,肯定是吃准了他会好好保存,解雨臣有些不快,追问道:“我看过材质,顶多是成色好,以为是你随便淘来的,根本没放在心上。”
黑瞎子给他看:“这块中间伴生的玉髓是我们家族的纹章,放在太阳底下照特别明显,为了恰好采这么一小块,整一块舒俱来都废掉了,我会送这个东西给别人,意味着……”
黑瞎子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
解雨臣少见地有点急:“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是这世界上……我的唯一。”黑瞎子看着戒指道。
解雨臣克制住突然涌上来的复杂感情,咬了咬嘴唇,对他道:“可是这枚戒指现在出现在你的东西里,是不是代表,你要找的那个人,他已经不在了,或者,他已经不和你再有任何往来了?”
黑瞎子把戒指握在手里:“找到才知道。”
“怎么找,像灰姑娘试水晶鞋一样,一个人一个人试过去吗?”解雨臣有些无奈地笑。
黑瞎子转过头来看着他,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迅速地把戒指戴在了他的手上,大了一些,看上去合适,但是可以转动。
解雨臣看着黑瞎子,冷笑了一下:“你在怀疑我。”
黑瞎子耸了耸肩,又把戒指摘下来:“难道你的所作所为不让人怀疑吗,每次都给我一个线索,每次我无功而返的时候又恰好拿出下一个线索,对朋友的朋友,有必要这样周到地设计旅游线路吗。”
解雨臣看着他,叹了口气,又抬头笑起来:“好,我坦白,你要找的人就是我。”
黑瞎子沉声叫他的名字:“解雨臣。”
解雨臣歪头一笑:“你看,我承认了,你又不信,我和你想象中的那个人差距就这么大吗?……别这么看着我,你想听,我就告诉你,我之所以会做这些事,是因为我喜欢你很多年了,可是你一直拒绝我。”
黑瞎子的表情凝重了起来。
解雨臣一边靠近他,一边说话:“可是线索不是我故意隐藏的,你找不到那个人,是你的问题,又或者——他根本不想让你找到,你活了这么久,或许他老了,或许他死了,我想你总有一天会放弃,回到我这里来。”
他们的鼻尖几乎要贴到一起,黑瞎子像一尊雕像一样,没有丝毫动摇:“找不到,我就会一直找,我对他……你不明白的。”
“有什么不明白。”解雨臣眯起眼睛,两个人的胸膛贴在一起,“你喜欢的只是一个想象出的幻影,一边装作自己很懂爱,一边对着我起生理反应。”
说着,解雨臣就要吻上去,被黑瞎子用掌心捂住了嘴。解雨臣朝他投去一个不满的眼神。
黑瞎子维持着这个姿势,对他道:“解当家,你很聪明,也很有趣,说实话,我愿意和你玩一些哑谜游戏,但是现在我的并不是完整的,在这十六年里,我对某个人有过单向承诺,在我弄清楚之前,没有任何心情。”
解雨臣后撤一步,看着地上堆满的东西,问黑瞎子:“找完了吗,找完我就扔了。”
仿佛刚才的事情完全没有发生过。
黑瞎子把戒指收好,在里面沉默地翻找,古籍字画像废纸一样被他丢到一边,解雨臣沉默地倚在门框上看着他。
黑瞎子把一些有用的东西收到包里,对解雨臣道:“你还小,有些事情——”
解雨臣直直地看着他,打断了他的话:“要走快走。”
黑瞎子对他道:“谢谢你。”然后就离开了。
解雨臣的风寒拖了一周才自愈,从那以后再也没有黑瞎子的消息,解雨臣好几次想看抽屉里的那盏呼吸灯还会不会再亮起来,但是最终还是没有打开。
他永远记得黑瞎子给他讲的那个故事的结尾——贪得无厌,我们就会失去已经拥有的东西。
05
入冬不久,解雨臣收到了伙计传来的消息,解雨臣知道黑瞎子可能不会再回来,只好找人盯着,可是他总能轻而易举地甩开。
这次不一样,这次黑瞎子突然在山里捂着头倒下,被伙计找到,送了回来。
黑瞎子还在病房里昏迷,伙计把他身上的纸条交给解雨臣,上面只写了一个字——解,和一个冒号。
苏万疑惑道:“难道师父的毕生梦想是当一个数学家,要证明什么猜想?”
黎簇啧了一声:“他像吗。”
解雨臣把那张纸条收进自己兜里,带着威胁的语气:“医生说了,强迫他回忆起来会让他很痛苦,谁都不许和他提这件事。”
吴邪看着他,突然把其他人都赶走,让他们上学的上学,买饭的买饭,自己却留了下来。
确定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以后,吴邪问道:“小花,那个人就是你吧。”
“你在说什么。”解雨臣没有看他。
“那根本不是个解字,而是你的姓——小花,你为什么骗他。”
“因为喜欢一个幻影是最安全的。”解雨臣朝他很敷衍地笑了一下,“吴邪,我不敢贪心,现在这样,对我对他都很好。”
吴邪看着解雨臣,表情复杂:“你最好真的是很好。”
吴邪也走了,解雨臣一个人坐在床边,看着黑瞎子的脸,他本不该撒那个暗恋多年的谎,为什么呢,解雨臣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他想他到底是个普通人,还是有一些怨恨,想要发泄,想要看黑瞎子心慌意乱,狼狈逃走。
“怎么偏偏把我忘了呢。”解雨臣蹭着他的手心,眼圈红了,“怎么偏偏……”
解雨臣要上班,没办法总是在医院,就找来几个闲人轮班看护,几天后,黎簇给他打电话,告诉他黑瞎子趁他们睡着逃走了。
解雨臣挂了电话,让人去找,找了很多天也没有结果,他想,他这次是真的不回来了。
06
跨年那天,他们在北京聚会,少了一个人,苏万似乎想问师父有没有消息,被黎簇使眼色,不让他说话。
解雨臣看着窗外,下雪了,又是一年过去。
座位空了一个,解雨臣叫服务员来把他撤走,刚拉开门,就看见一个人站在面前,一身黑,头发和肩膀上都是雪。
解雨臣看见他,局促地一笑,问他:“你怎么来了,快进来……”
黑瞎子笑着对他道:“我找到那个人了,明天就要和他一起离开,你们对我帮助很多,尤其是你,解雨臣,我来登门感谢。”
解雨臣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闪身让他进来:“……先进来说话,你确定你没有找错吗?”
黑瞎子还是笑着:“我很确定,就是他。”
解雨臣拿自己的酒杯,喝了一口,又拿杯子去碰黑瞎子的嘴唇:“恭喜你……其实我应该谢谢你,我是奔四的人了,我已经活得比我们家的上一辈里的任何一个都要长,也比任何一个都要快乐了,我想,这是因为你。”
黑瞎子没有推开杯子,反而问他:“我们的朋友都在这里了?”
解雨臣眨了眨眼睛,点头。
黑瞎子笑了笑,拿过杯子喝净了酒,喉结一动,抬手把那个杯子摔碎在了地上。
解雨臣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拎着后领一路向后逼退,直到把他压在了桌子上,俯下身恶狠狠地吻他,像是撕咬。
一桌人目瞪口呆。
解雨臣想推他,没有力气,他好像也等这一刻太久了。
黑瞎子抵着他的额头逼问他:“为什么骗我,为什么骗他们。”
解雨臣扬起头来冲他笑:“你活该,谁叫你忘了我。”但是一眨眼,眼泪又掉下来。
黑瞎子笑着深吸一口气,又低头深深吻他,报复一样,吻得他窒息。
解雨臣一边揪紧他的衣领一边道:“他们都看着……”
“就是要他们都看着。”黑瞎子抬起头,冲在座的人笑,“你们看见了吧?解雨臣,这次再也别想骗人了。”
黎簇:“这是不花钱就能看的吗。”
苏万:“你也可以事后给我师父三十五块,让他帮你开通高级会员。”
07
雪下了很久,他们谁都没顾得上看,再次醒过来的时候,解雨臣出神地问黑瞎子:“你为什么会忘了我,又为什么会想起来。”
黑瞎子想了一会儿,告诉他:“长神仙死后,正好遇上山体滑坡,我被困在那里,差一点就要死了,求生的时候按照你的要求,绞尽脑汁想从哪儿摸点东西给你写遗书,想你想得太用力,所以活过来的时候,我的大脑觉得你太刺激了,就把你屏蔽了。”
解雨臣翻白眼,又问他:“那我和你想象中的那个人,有差距吗。”
“有啊。”黑瞎子说着,把他的手拉过来,把戒指给他戴上,“理想丰满,现实骨干,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快点胖回来,不然我又要给你改戒码,很麻烦的。”
END
【云亮】一亿次心跳
一个俗套的剧情和一个互相拯救的故事
1.
小护士推开门的时赵云正坐在床上看一本黑格尔的《逻辑学》。
病房里弥漫着厚重的消毒水味,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盛了三分之二水的玻璃瓶,里面插着一束墨兰。
窗外,阳光正好。
“赵先生!找到跟您匹配的心脏了!”小护士惊喜地对赵云道,“从隔壁市送来的,医生已经在准备手术了,我这就送您去术前检查!”
赵云一愣,他的心脏有一瞬间的皱缩,呼吸也跟着一滞。
“是可以移植的心脏?”他有些不敢相信地问。
“是的!”小护士手忙脚乱地帮赵云把插在手臂上的针管一个个拔下来,“是跟您年龄相仿的A型血的男性心脏,真是好幸运的!附近等待心...
一个俗套的剧情和一个互相拯救的故事
1.
小护士推开门的时赵云正坐在床上看一本黑格尔的《逻辑学》。
病房里弥漫着厚重的消毒水味,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盛了三分之二水的玻璃瓶,里面插着一束墨兰。
窗外,阳光正好。
“赵先生!找到跟您匹配的心脏了!”小护士惊喜地对赵云道,“从隔壁市送来的,医生已经在准备手术了,我这就送您去术前检查!”
赵云一愣,他的心脏有一瞬间的皱缩,呼吸也跟着一滞。
“是可以移植的心脏?”他有些不敢相信地问。
“是的!”小护士手忙脚乱地帮赵云把插在手臂上的针管一个个拔下来,“是跟您年龄相仿的A型血的男性心脏,真是好幸运的!附近等待心脏移植的病人只有您离得最近。”
细小的惊喜很快蔓延到四肢百骸。
手术车被推了进来,跟着进来的还有赵云的父母,他的母亲双目红肿着,似乎哭了很长时间。
“有救了……”她握住赵云的手不住地哽咽,“有救了……”
赵云让母亲靠在肩上轻拍她的脊背,他的手抑制不住地也有些颤抖,那一下下的轻拍像在安抚她也像是在安抚自己。
他的父亲沉默地站在一边,直到赵云躺上手术推车,才拉过他泣不成声的母亲揽在怀里。
“不用紧张。”他这样说着,声音微动,“心脏移植的成功率接近百分之百,医生说能延长十年以上的寿命。”他稍微顿了一下,搂着母亲的手紧了紧,“如果没有排斥反应的话。”
他的母亲又止不住要哭。
其实接近60%的心脏移植者都活不过十年。
赵云躺在手术推车上,心里纷乱如麻。
抗体、肿瘤、感染……人类的身体比人类想象得还要专制独裁,容不下外来者的存在,如果他足够幸运,能撑过三年的危险期,他就有很大可能获得十年以上的生命——他可以用一到两年的时间恢复,顺利的话第三年就可以参加世锦赛,拿下之前和他失之交臂的六连冠。
即便是只有很小的可能性也足以让他激动不已。
他感受到自己的心脏正因此而抽动着,一下又一下,纵然千疮百孔,也在向他传达着喜悦。
2.
赵云是在三个月前的欧锦赛400米自由泳后骤然心绞栽下颁奖台的,彼时的他离拿下世界组的六连冠只剩一个金牌。
他仍记得那天观众席上山呼海啸般喊着他的名字,他刚接过奖牌,心脏就猛地抽痛了起来,那块奖牌从台子上一路滚落到底。
“啪嗒”“哐当”
他只听到这两声清脆的声响,就在剧烈的疼痛中失去了意识。
冠状动脉疾病引发的心律失常,伴有先天性室间隔缺损,三尖瓣缺损,医生说如果三天之内他醒不过来,他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仿佛在无边的黑色里行走,耳边环绕着纷乱的声音,他把手放在胸口,却感受不到心跳,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每一次迈步都要用尽全身的力量,他很累,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不要走了,休息一下……
他拒绝了它。
然后他醒了,在第三天的傍晚。
“能醒过来已经是奇迹了。”主治医生对赵云道,“心脏修复手术的成功率很低,想恢复到之前的状态几乎是不可能的,比较稳妥的办法是进行心脏移植手术,多少能延长一些时间……只是要等匹配的心脏。”
他的人生陡然转了弯,他的教练给了他绝对安静的空间去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噩耗。
短短三个月内他进了十多次ICU,主流媒体闹翻了天,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推移,“名将”“黑马”“陨落”的字眼和赵云的名字一起出现在各种媒体的头条。
“其实赵先生是被幸运女神眷顾的人呢。”小护士跟在手术车边感慨。
赵云微微一笑:“为什么这么说?”
他这一笑杀伤力很足,小护士脸颊一红,支吾道:“很少见到像您一样健康的复杂先天性心脏的患者,不光是生理上的健康,还有心理上的……决定移植后又这么快就找到合适的心脏,这还不算被幸运女神眷顾嘛?”
赵云又笑了笑。
他知道这里有太多比他更不幸的人,先心病,复杂先心病,扩心病……普通人每天都要进行上万次的心跳对有些人来说是那么奢侈。
可他依然忍不住会去想:“为什么是我?”
他经常梦到自己游在泳道中央,忽然间呼吸一滞溺了水,消毒水味灌入鼻腔,他的心脏一抽一抽地疼,他听到嘈杂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有谁轻叹道:“太可惜了。”
“他还不到三十岁。”
不解,不满,不甘心。
他等这颗心脏等了太久了。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赵云突然问。
“他?”小护士一愣,“他是谁?”
“就是他。”赵云犹豫着措辞,“心脏的主人。”
“我不清楚欸……”小护士想了想,“我只知道他跟您差不多大,今天上午十点左右吃安眠药自杀的,好像……是个作家?”
手术推车转了个弯,麻醉室的门出现在走廊尽头。
小护士在门前止了步。
“别紧张!”她对着赵云比了个“fight”的手势,“我们等着您拿六连冠呢!
3.
赵云再次醒来时首先感受到的是自己的心跳。
一下一下,短暂却有力——那已经不是他的心脏了。
“手术很成功,之后还有很长的抗排治疗,不过生理上再过三个月就可以恢复到普通状态了。”医生问赵云,“你有没有哪里感觉不舒服?”
赵云摇了摇头,那颗陌生的心脏在他胸腔里安稳地跳动着,随着他的情绪起伏不断地调整着自己的速度——激动,愉悦,满足——他的身体几乎没有任何排异反应,似乎是在接纳它的一瞬间就认可了它。
“它……很乖。”他想了想道。
医生笑了笑,“器官移植患者经常在前七天出现各种急性排异,赵先生说不定真是被幸运女神眷顾的人呢。”他的语气愉悦起来,“这样下去很有可能拿回六连冠,我们都很期待的。”
“我会努力的。”赵云回道。
医生离开后他的母亲又坐回床边,她看起来气色好了很多,不像之前,整天红着眼眶,。
赵云的父母都是普通的中学老师,待人温和,做事勤恳,是善良的普通人。赵云有时会想他的性格很多是受父母影响的。
“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的。”他对母亲说,“尽早回去,孩子们还在等你上课。”
“没事。”他的母亲捧起一本灰色封皮的书,“你爸帮我代课呢,你吃苹果吗?”她放下书,从塑料袋里拿出水果刀,“还是想吃其他什么?”
赵云起身抢过她手里的水果刀,“也让我动一动。”
母亲笑了笑,捧起书看着他削苹果。
苹果皮一圈圈地落下,他的目光落在母亲手里的书上。
“那是什么书?”赵云问。
“嗯……是一本小说,讲一个自杀的男孩。”他的母亲话音里意外地有些犹豫,“……我打算这几天就推荐给你看的。”
“我不是读书的料,您给的《逻辑学》我都看不懂。”赵云失笑。
突然间他意识到了什么,手中动作一顿。
“是他的书?”
他有些怔愣地问道。
母亲点了点头,把书放到床边,灰色的封皮上烫着两个银色的字。
《天堂》
整个封皮都是淡淡的灰色,像下着小雨的布满乌云的天空,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两个小字,写着作者的笔名——
孔明。
“你要感谢他。”他的母亲缓缓地道,“他的心脏正在你的胸腔里,在为你而跳。”
4.
孔明是他的笔名,他出版过一两本书,在《人间》杂志上有一个自己的专栏,写的多是一些赵云看不太懂的文字。
[我张开嘴想吸入一口空气,空气没有进来,却有别的东西进来,像雪一样味道——这世上本就是各人下雪,各有着各人的隐晦和皎洁。]①
赵云看着手里的文字发呆。
那些文字很清淡,很多东西说得并不明晰,似乎只是在描述而已,初读很隐晦,多读几遍还是会有些朦朦胧胧的感觉,就好像路上下了雾,他顺着路摸索着向前走,雾里有风,风中挟裹着冷意,他头发上结了很多冰渣,走了不知多久之后他摸到了一扇门,门没有锁,他摸索着打开门,里面是满屋温暖的烛光。
赵云想“孔明”或许是个温柔的人,只是他的温柔藏在那些文字之下。
他的文字有一种独特的魅力。
他忍不住去找有关于他的资料。他发现身为一个作家——多少也算是公众人物?——“孔明”几乎不在社交平台上发布任何有关自己的动态,相册里也不放自己的照片,连作者简介都是一笔带过,只写了生日和年龄。
他有一个不大的读者群,他的读者尊称他为“孔明先生”。
赵云想他可能长得不是很好看,过胖或过瘦,或者有疤痕,他可能有些自卑,或者有些自闭,可能跟人说话会小心翼翼的,或者直接不和任何人接触。
他想知道他为什么年纪轻轻就选择离开这个世界?是承受不了压力?还是其他什么……
他听到自己的心跳,低头去看他的文字。
他是个善良又温柔的人。
赵云这样想着。
他就算自己选择了死亡却把健康的身体留了下来,或许这个世界对他做过什么——肮脏、不堪、充满恶意的,可他依然选择留下自己的善意,选择让他这样的人能因他而继续活下去。
走廊里传来熟悉的脚步,伴着一些说笑的声音。
赵云放下书。
他的病房里现在堆满了牛奶、鸡蛋、鲜花、保健品……还有一些果冻,他的队友和教练隔三岔五就会过来一趟,顺带着捎来粉丝们送的信和花,他的粉丝为他定制了一只很大的德牧犬布偶,几乎占了病床二分之一的位置。
“你没事大家已经很——开心了。”队友们唠唠叨叨,“虽然今年是没法参赛了,还有下年嘛对不对!你就正常复建就行,团赛还有我们——可别想不开超负荷训练啊!”
赵云苦笑,“放心,医生不让做的事我一件都不会做的。”
他感受着胸腔里的心跳。
“我很……珍惜它。”
他感觉自己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养成了听自己心跳的习惯,尤其是在空无一人的时候,那一下一下安稳沉静的律动,让他无比的心安。
5.
术后第二个月的中旬,病房里来了一个陌生的访客。他穿着裁剪合身的西装,带着方形的黑框眼镜。
“我叫诸葛瑾。”他开门见山地道,“是诸葛亮的哥哥,你移植的是我弟弟的心脏。”
赵云微微一愣,他手里还捧着那本《天堂》。
原来他的名字是诸葛亮。
他的大脑一下被这个名字占满了,它念起来是那么熟悉,就好像他早就知道一样。
“有研究说心脏是有记忆系统的,有些心脏移植过的患者甚至会性情大变。”他的医生这样说过。
不过他的心脏从未有过霸占他身体的想法,它只是很乖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输送着他全身的血液。
赵云的母亲很热情地邀请诸葛瑾坐下喝茶。
“我只是来看一下您。”诸葛瑾上下打量着赵云,“看一下阿亮的心脏将会以一个什么样的方式跳动下去。”
他微微一笑。
“您比新闻里看起来还要好品貌。”
赵云耳根一红。
诸葛瑾又道:“把心脏交给你,我想阿亮也会放心的。”他话一转,“赵先生,我知道心脏移植者的寿命以三年为一个坎,人的心脏一分钟可以跳动六十到一百次不等,按八十次来算的话一年要跳动大概四千万次,三年就是一亿两千万次。”
他看向赵云,眼里涌出一些复杂的情绪。
“我希望他的心脏能在您身体里跳够一亿次。”
6.
[诸葛先生]
赵云提笔写道:
[您的心脏已经在我身体里跳动一百天了,它很乖,医生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成功的心脏移植案例,这一百天里我看完了您发表过的所有文章,我想了很久,决定亲笔跟您说声谢谢。三个月前我以为我的人生到此为止了,我要放弃我曾经坚持的一切,为下一秒自己的心脏还能不能跳动担忧,而现在医生告诉我明天就可以出院进行康复训练,教练说如果顺利的话一年后就可以重新参加比赛,或许我真的是个幸运的人……我想带着您的心脏拿下六连冠,这中间可能会有一些激烈的运动,不过我一定会保护好您的心脏,我希望您能相信我,谢谢您,真的。]
[希望您的心脏能在我胸腔里跳够一亿次。]
7.
赵云的生活很快回到了正轨,训练,比赛,泳道上的翔龙重新回归了人们的视野,随之而来的还有鲜花,掌声,以及祝福。
“这一定是个奇迹。”“上天赐给了他重生!”
体育新闻被这样的标题占满了首页。
[这里是世锦赛400米自由泳现场!我们的运动员正在做着赛前的热身,这次最有可能拿下金牌的依旧是我们的‘苍龙’赵云,自回归之后他已经拿下了四个世界组的金牌,状态可以说是非常的好,这次世锦赛也是志在必得……]
在赵云走进赛场时人群猛烈地欢呼着,赛场上又一次回荡着他的名字。
赵云发现诸葛亮的心脏很少剧烈地波动,即便是世锦赛这样的比赛里,依然跳的很稳健。
之前偶尔还会有的紧张和失误如今荡然无存,他的心脏跟着他走过了大半个地球,拿下了一块又一块金牌。
“你上辈子是锦鲤托生的吧你!”连他的队友都开始调侃他。
赵云只是笑笑。
他有时会想,两个人的身体因为这样一种方式结合在一起,共同维系着一个生命体,其实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
这种关系或许强过任何一种生理或者心理上的结合。
他有时能感受到一些来自心脏的小情绪——阴天就不开心,跳得慢,下雨会好一点,晴天会好一点,但晴得太好也会不开心,甚至比阴天跳得更慢,想吃甜的,又不喜欢太甜,喜欢吃辣的,卤鸭酱翅什么的,然而红油锅底往眼前一摆就会心悸,也不知道是受过什么心里阴影,运动完看见新口味的冰淇淋就疯狂地跳,走不动路,想吃——然后他就会被教练训斥怎么这么不注意饮食?!
赵云不知道这些小情绪到底是来自“它”还是来自“他”,但他会尽量地满足它,甚至也开始喜欢吃它想吃的东西。
他随身带着诸葛亮的《天堂》,一个人的时候就会翻翻。他加入了“孔明先生”的读者群,定期参加他们的线上书会,书会的组织者是个网名“乔儿”的女孩,年纪不大,赵云会跟她聊一些书里的剧情,偶尔也会从那些剧情和文字揣测一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温柔的人吧。”
他的读者都这么说。
日子过得很快,赵云习惯了他的心脏,甚至,有些喜欢它。
[喜欢一个器官是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赵云问“乔儿”。
[或许您喜欢的不是那个器官,而是它的主人呢?]
赵云怔愣地看着酒店桌面上整齐的六枚金牌,那本《天堂》就放在它们旁边。
他会喜欢上一个素未谋面,连交谈都没有过一次,甚至已经去世了的人么?
[您是不是要回国了呀?]
“乔儿”忽然问。
[是的,明早十点的飞机,有什么事么?]
[没什么大事,“孔明先生”去世马上三年了,我们读者群自发给他办了一场追悼会,就在本市郊外,那个玻璃盒子会场,我们想邀请您参加,您有空能来的话就最好不过了。]
赵云一愣。
已经三年了吗?
那颗心脏已经安然无恙地和他生活了三年,即将要跳够一亿次了。
8.
阴天,下着小雨。
赵云把车开到城外,踩着水洼沿小路走到追悼会场。
会场里人并不多,读者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年龄从二十到五十不等,有些人怀里抱着书,有些人在低声哭泣,哭声细小又压抑。
赵云把花递给会场中间穿着黑裙子妆容精致的女人,那女人二十上下,长发挽着,看起来十分利落。
“您……是赵云吧?”她接过花,表情有些惊讶,“没想到您真的来了,前天我看新闻上说首都邀您参加比赛还以为您不会来了……初次见面,我是小乔。”
“您好。”赵云道,“我推了那场比赛。”
小乔轻轻叹了口气,“孔明先生会欣慰的。”她说着看向会场中央,摆满鲜花的高台上燃着十多只白色的蜡烛,蜡烛后放着一张诸葛亮的黑白照片,相框上编着白花。
那是赵云第一次真正看到诸葛亮的样子,跟他之前想完全不一样——诸葛亮长得一点也不难看,相反还很清秀,高挺的鼻梁下有一抹淡色的唇,看起来清清冷冷,那双眼睛好像浅潭里的鹅卵石。
“孔明先生很低调。”小乔说,“这张照片还是我千方百计从他兄长那里讨来的,他兄长长居国外,父母也去世得很早,又没有妻子儿女,如果有的话……哎……或许也不会成今天这个样子……”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抱歉……我不该跟您说这些……”
“没关系。”赵云道,“我想要听更多有关他的事,我想……”
他顿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小乔也沉默了。
他们一直回避着那些话。
过了一会小乔又轻轻叹了口气,“您想知道他为什么会自杀是吗……”她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选择离开可能并不是因为想不开,而是因为想开了……”
赵云一愣。
“要是能重来一次或许会有些不一样吧……”
赵云知道诸葛亮不恨这个世界,可他也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对他做过什么。
他记得《天堂》里那个从小遭受暴力和性侵的男孩,在自杀前的那个傍晚,把身上仅有的零钱放进了捐款箱,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入了大海,走去了他的“天堂”。
[我相信天堂有光会照在我的身上]
那本书的最后这样写着。
追悼会开始的时候赵云找了个靠后的座位坐了下来,有人念着悼词。
“他用文字救赎我们,哪怕只有一瞬间,他的文字触及了我们内心深处,像一束光,照进迷茫又不安的现实…或许只是影响了某一个小小的决断,或许只是让某一个信念更加坚定了一些,又或许只是告诉我们,不要绝望,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美好…他以他独特的方式安抚着我们的焦虑和菲薄,现在,换我们为他祈祷。”
“愿天堂有光,能照在他身上。”
赵云听着眼眶忽然湿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悲伤涌入心脏。
有人走到他身边坐了下来。
“纸巾,要么?”
赵云摇了摇头,“您是……”
“我姓周。”那人道,“姑且算是诸葛的朋友。”
“朋友?”赵云一愣。
他记得很多人都说诸葛亮几乎没有朋友。
“啊……学生时代大家只顾着嫉妒他了。”那人皱着眉,“后来他开始写书,也不怎么跟其他人接触……其实他人挺好的,除了嘴偶尔有点损。”
“诸葛先生……是嘴损的那类人吗?”赵云有些不可思议。
“是啊,他很自傲的。”那人不以为意,“你体验过那种没考过年纪第二,甚至能拉开第二名三四十分的感觉吗?”
赵云张了张嘴,“……我都是被拉开三四十分的那个……”
“是吗?”那人突然一笑,“那他的心脏给你还真是有点浪费。”他靠在椅背上,像是回忆一般道:“他什么都好,做什么都做得来,啧,也不知道那根筋搭错了要去写书……”他看向那些读者,“现在看来也算是救了一些人吧。”
“他救了我。”赵云皱眉道。
“呵……”那人突然自嘲地笑了一声,“说起来你可能觉得可笑,我们当了半辈子对头,听到这个消息后我第一个反应居然是太可惜了……”他用手指捏了捏眼眶,“真的……太可惜了……他应该绽放得更热烈才对……”
“抱歉……”赵云低声安慰。
“算了……都过去了……”他深吸一口气,“我来找你,是有个东西想给你。”
赵云一愣。
“我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给你。”他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三四本灰色封皮的笔记,“小乔说这几年你一直想了解关于他的事……我想你多少还是感兴趣的。”
他把笔记本交到赵云手中。
“这是诸葛的日记,他在国内没什么朋友,收拾出来这些遗物也没人托付,他兄长之前把它给了我。”
赵云捧着那本日记,心突然狂跳了起来,“您没有看吗?”
那人摇了摇头,“我了解我心里的那个他就够了,这是我作为朋友能给他的尊重。”他顿了一下,“但你不一样,你们现在是一体的。”
他起身拍了拍赵云的肩膀。
“不去了解他,心里会很难受吧。”
9.
赵云迫不及待地开车回家,坐在桌前,深吸一口气,翻开了诸葛亮的日记本。
他的心脏飞快地跳着,一反这几天的常态,它似乎意识到身体的主人在做什么,它是在悲鸣吗?还是因为接触到之前的主人,而无法抑制地怀念感伤?
诸葛亮的字是好看的瘦金体,笔锋转折刚毅有力——他不是一个很软弱的人,赵云这样想。
他的日记有时候一两周,甚至一两个月才会写上一篇,有时候又会挨着天天记。记得多是一些琐事,什么今天路上看到了一朵奇怪的积雨云,学校食堂外面聚了很多只猫,公交车站牌里新换的宣传画巨丑无比,老师请假上了半天自习,模考的题目太简单,隔壁班的萝莉控因为跟他差了两分又把他叫了出去……
他的文字真的很有灵性,就算只是普通的描述,赵云也仿佛能看到那个浅色头发的少年蹲在地上伸手喂猫,或者趴在课桌上睡觉,他看起来冷冷淡淡的,内心却在疯狂地吐槽什么。
他很有才华,涉猎广泛,读各种各样的书,学什么都很在行。
他的中学就在市里那个废弃的小公园边,和赵云的高中只隔了三条街的距离。
他的日记里有时会提到他的父母,他们去世的很早,他的哥哥弟弟被国外的亲戚收养。
[我不想走,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不想而已。]
他有时候有些任性,内心也有些敏感,他会做出一些别人难以理解的选择,比如放弃去国外独自跟叔父和婶婶独自生活在国内。
他的叔父是个严苛的人,对诸葛亮要求很高,为人处世,以身作则,诸葛亮很依赖他。他的婶婶端庄大方,她养了三盆白墨兰,每年冬末都会开出白色偏黄的花。
那两个人是爱他的。
赵云欣慰地想。
他一页页翻过白色的方格纸,那感觉似乎是在一页页地翻开诸葛亮的人生,从八岁,到十岁,再到十二岁……
突然有一页纸皱了起来,像是被水浸泡过又干了一样。
赵云一愣。
[我亲眼看着叔父捂着心口倒下去,婶婶哭的很厉害,可我却无能为力,救护车来了又走,他们说是心梗,已经晚了,我想这可能是我一生最灰暗的一天……]
他哭了。
赵云愣在日记前。
他哭到泪水几乎浸透了那页纸。
[不知道是下葬后的第几日,之前送来的花已经枯萎了,我帮着婶婶和雇来的阿姨把花里的那些铁丝扯出来,残梗就跟着掉了出来,我把残梗抱去垃圾桶那里丢掉,一趟又一趟,花没有了,然而没过几天新的花就买了来,我抱着花去看叔父,阳光下,那片黄黄干干的尘土是那么刺目,我突然意识到在这片我看了无数遍的尘土里,沉眠着世界上曾经最爱我也是我最爱的人,于是泪就那样流下来,掉进尘埃里。]②
他的日记越来越少,写的东西越来越难懂,就像赵云刚看他的小说时那种仿佛在雾里的感觉,他写大段的文字去描述自己细微的感情波动,又或者写一些片段式的诗歌,思维不断地跳跃。
[云太灰,我透过云能看到一点聚合的光,我知道那是太阳,我有时会想看得到太阳是不是一件好事,因为越看到阳光越会让我觉得荒凉。]
[我去了墓园,却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门口,望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发呆。]
赵云的表情凝重了起来,他觉得呼吸有些阻塞,心脏也有些微弱地抽痛。
[今天有几个学生在巷子里问我要钱,看校服像是隔壁高中的,我不太熟,他们说一些侮辱我的话,很脏,很下流,我不想听了,就把随身的零钱给了他们,他们有些惊讶,但我是无所谓的,我不需要钱,我也不缺它们。]
赵云看到这刷的站了起来。
什么叫不需要?什么叫不缺?那是他的东西,为什么要给那些辱骂他的人?
他突然不想往下看了。
那感觉就像氧气缓缓抽离周身,慢性窒息一样的痛苦。
可他忍不住又坐了下来,他还是想了解他,那个男人对他的吸引越来越强烈,他的才华,他的品性,就连他偶尔的脾气,他都很喜欢。
赵云叹了口气。
然而就在他翻开下一页的那瞬间,他的心脏猛地抽痛了起来,三年未曾有过的排斥反应突然而至,剧烈的疼痛飞快地蔓延至全身,赵云捂着心口,另一只手里还攥着那本灰色封皮的日记。他的身体缓缓倒了下来,凳子在地面挪动,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他挣扎着,尽力保持着清醒。
他承诺过诸葛亮要保护他的心脏在他身体里跳够一亿次,他不清楚他是不是已经完成了那个承诺,他只知道少一次,都不算一亿次。
他的世界又陷入了黑暗。
10.
赵云再次醒来时看到的是白色的天花板。
好像有些眼熟,又有些陌生。
“你醒了啊。”
陌生的男声从另一个屋子响了起来。
赵云从床上坐起身,他的身子格外的轻巧,心脏也没有什么不适,他微怔地坐在床边,“我……没事吗?”他怔愣地环顾着四周。
这不是他熟悉的医院,准确来说,甚至不能算是个医院,只是一个小诊所,有两张铺着蓝色被单小床,药物架上放着阿司匹林,头孢,还有其他一些普通的非处方药。
“没事啊。”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从里屋走了出来,“你头不晕吧?”
赵云摇了摇头。
“那赶紧回家吧,都放学了,你书包同学给你带过来放旁边那床了。”“医生”不以为意地说,他坐到桌子后打开一包妙脆角,“你就是下午八百米跑中暑晕过去了而已,醒了就行,买个冰糕吃吃。”
赵云愣住了,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低头看向自己,入眼的是蓝白相间的运动校服,校裤,球鞋,他的胸前挂着高一三班的班牌,下面写着他八位数的学号。他心里一惊,从床上翻身跳了下去,双手一撑校医面前的桌子。
“今天几号?现在几点了?!”
校医给他吓了一跳,妙脆角撒了一桌,他往后一缩,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十……十五号?四点四十五了?”
他回到过去了?!!
赵云的心飞快地跳动了起来。
这是他自己的心脏,是他虽然患有复杂先心病,却稳健又固执地跳了二十年的心脏。
他感觉它马上就要跳到嗓子眼了。
赵云飞快地推开门跑了出去,五点钟的阳光洒在他身上,是耀眼的金,他的书包在背后跳起又落下,一下下拍着他的背。
他跑过三两成群的学生,他们叽叽喳喳谈论着课业或者其他话题,有认识他的男生高声跟他打着招呼:“赵云!打球不!西操场见啊!”
“不了!”赵云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
他跑到校门口才突然想起自己是骑车来的,又飞快地跑到车棚,他的单车还跟记忆里一模一样,漂亮的火红被阳光镀上了金边,他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翻出车钥匙,打开锁跳了上去。
风从耳边穿过,“校园里不准骑车!”老大爷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就这一次!”他高声喊道,“我今天赶时间——”
十五年前的十五号。
他记得这个日期,就在他失去意识前看的最后那页的左上角。
他记得那条小巷,就在他的高中直走第三个路口右拐后左拐再右拐。
嘈杂声被抛在脑后,巷子里的猫被他吓得惊叫一声跳开了,他一个漂移加急刹车拐进那个昏暗没有阳光的小巷,头顶不知哪家晾的湿衣服还在滴着水。
那个男孩正伸手递着零钱。
赵云把车子一扔,哗啦啦撞倒三四个垃圾桶,他猛地夺过那个男孩手里的钱,“你做什么啊?!这是你的钱!凭什么要给他们?!”
男孩一愣。
另外几个人却怒了。
“你哪里来的?关你屁事啊?”
“哈?”赵云转身,“轮到你说话了吗?”他撸起袖子,“长人几岁就在这欺负学弟?亏你还是跟我一个高中的,要不要脸?知不知道羞耻怎么写?”
“兔崽子我看你是欠揍!”
“有本事来啊!”
他们不由分说打了起来,一来二去,一拳一拳都招呼在脸上,巷子里叮铃咣啷尽是东西被撞倒的响动。
赵云虽然平常不怎么打架,打起架来却不怯场,更何况那个男孩就在身边看着,莫名其妙的大男子主义涌上心头,剩下的缝隙被乱七八糟的想法填满了。
这些智障,他们怎么能去骂他,侮辱他,欺负他。
他想着如果这是一场梦,那他一定要把这些傻逼教训个痛快再醒过来。
他们很快打了个两败俱伤,赵云流了鼻血,和那几个人一样一身淤青,他们愤愤地跑走了,赵云舒了口气,心里畅快无比。
他想着他终于能认真看一下那个男孩。
十二岁的诸葛亮和二十岁的诸葛亮已经有七分像了,清秀的脸,还没有完全长开的眉眼,小巧的鼻尖和淡色的唇。
那是真正的,活着的,有呼吸有心跳的诸葛亮,不是书本上的介绍,不是一张黑白的照片,他想伸手去触碰他,去感受他的心跳——一下一下,物归原主的,真正属于诸葛亮的心跳。
如果诸葛亮现在没有冷冷地看着他的话。
“你是谁?”他皱着眉问。
赵云突然怂了,凶他时的气势荡然无存,他抿了抿唇。
“我……我……”
他“我”了半天。
“我路过的……”
气氛一下变得很尴尬。
他低头不敢看他了。
过了一会他听到诸葛亮似乎是微微叹了口气,赵云瞄了他一眼,发现他正在书包里翻找着什么。
他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纸巾递给了赵云。
“擦擦你脸上的灰。”
他无奈地道。
11.
“你今天也是路过?”
诸葛亮皱着眉看着在巷子口跟他偶遇的赵云。
“我家也是这个方向。”赵云扯着谎。
“你到底想做什么?”诸葛亮一点也不信他扯的谎。
“我怕你再被他们堵着……”
“我无所谓。”诸葛亮冷冷地道,“我不缺给他们的那个钱。”
“我有所谓!”赵云忽然提高了音量,“我看不惯……”
诸葛亮一愣,“为什么?”
赵云皱眉,“这本来就是不对的,就算真的是恰巧路过我也会看不惯。”
“你承认你不是真的恰巧路过了。”诸葛亮凉凉地道。
“我……”赵云语塞。
“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诸葛亮换了个问法,“钱?”
“不不不我什么都不要。”赵云连忙反驳,“我想你什么都不要给我……”
他越说声音越小。
在诸葛亮面前扭扭捏捏很不像个样子
“什么?”诸葛亮没听太清。
“没什么……”赵云又摇摇头,“我想认识你,可以吗?”
诸葛亮叹了口气,他似乎不想再搭理赵云了,转身要走,赵云忙跟了上去。
“你还跟着我?”
“我送你回家……”
“你有病吧?”诸葛亮有些生气了。
赵云一愣。
“我就是有病。”他点头承认,“而且这病只有你能治好。”
12.
偶遇,一次叫偶遇,两次叫巧合,三次叫习惯。
诸葛亮已经习惯了在那条巷子口遇到赵云。
赵云把他的学校班级学号家庭住址还有身份证都拿出来给诸葛亮看,拜托他不要想办法甩掉他,他什么都不会做的。
诸葛亮啧了一声,转身走自己的路。
“M记新口味的甜筒,我买了两个,想不想试一下?”
他转身接了一个过去。
“过两天还会出一个新口味。”
“什么味?”诸葛亮忍不住问。
“红酒樱花……你想吃么?”
“一……一般般……”
“我有半价券。”
“真的?”
“嗯,我问同学要了很多。”赵云勾起嘴角,“有十七张。”
13.
后来诸葛亮破天荒让赵云跟过了两个岔路口。
“我家就在前面的小区,你不用跟过去了。”他难得跟赵云说了这么长一句话。
“那你路上小心?”
赵云话音还未落,忽然听到有人远远地喊了一声诸葛亮。
“阿亮?”
他循声望去,看到了一个枯瘦的中年女人,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
诸葛亮一愣,“婶婶?”
赵云跟着也一愣,诸葛亮婶婶的状态比他想象得还要差,她几乎皮包骨头,肤色蜡黄,眼眶下有着深深的黑眼圈。
诸葛亮看了一眼赵云,快步走过去接过婶婶手里的塑料袋,“您怎么出院了?”
“啊……我让阿姨今晚不用来了,我做菜给你吃啊……那个是你同学吗?要不要邀请他到家里……”
“我不是这个意思。”诸葛亮打断了她,“您出院,经过医生同意了吗?”
他婶婶沉默了。
诸葛亮叹了口气,“您先回家,我去联系医生。”
他的婶婶突然哭了起来,“阿亮……我……我不想留你一个人在家,我想给你做饭吃……”
她不住地抽噎,似乎是情绪突然的崩溃,诸葛亮扶着她轻拍她的脊背,瘦弱的肩膀承受着她全身的重量。
“我知道……没事的……”
他扶着她往回走。
赵云在岔路口等着。
五分钟,十分钟。
“你怎么还不走?”诸葛亮又回来找他。
“我知道你担心我不走会回来找我。”
诸葛亮眼中露出一丝错愕,随后低下头。
“她……精神状态不好……我联系医生了,他们很快就来……你……别介意……”
他说得小心翼翼。
赵云却突然上前一步,握住了诸葛亮的手,“那你要不要来我家吃晚饭?”
诸葛亮一愣。
“我是说……家里的阿姨今晚没来对吧?婶婶这个样子的也做不了饭……”赵云连忙解释。
诸葛亮眼睛微张地看着他。
“我妈做饭可好吃了……”
赵云又怂了下来。
诸葛亮忽然笑了一下。
“不了。”他低下头,却没有抽回手,“没打招呼就去不好,而且阿姨一会就过来了。”
他忽然显得害羞又有些腼腆。
“谢谢你。”
“真的。”
14.
其实说谢谢的应该是他才对。
赵云等在路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想。
他能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呢?
至少要很认真地跟他说过谢谢之后再走。
离往日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快三十分钟,诸葛亮还是没有来,赵云越等越焦虑,最后推着单车去了诸葛亮校门口。
学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他左顾右盼,依然看不到诸葛亮的影子。
忽然有一个熟悉的面容闯入视线。
“诶!你!”赵云忙上前拉住了他,“周……周……”
“周瑜。”他没好气地道,“你谁啊你?”
“我是隔壁学校的。”赵云给他看校牌,“我来找诸葛亮。”
“哈?你们还在找他麻烦啊?”周瑜瞬间怒了,“我可警告你们故意伤害未成年是犯法的!”
“不不不我不是那些人。”赵云连忙解释,“他们……经常找他麻烦?”
周瑜狐疑地打量着他,“他们的事我也不清楚,之前一次找诸葛麻烦被我碰到了而已,诸葛那小子自己都不在意我才不管他。”
“那你知道他现在去哪了吗?”
“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他老妈?”周瑜提高了音量。
赵云露出为难的表情。
“……麻烦死了。”周瑜咕哝道,“他中午没吃饭下午胃痉挛去医务室了,他家也没人来,应该还在那儿输吊瓶。”
他说着解下自己的校牌扔给了赵云,“记得给诸葛让他还给我。”
赵云咧嘴道了声谢谢。
诸葛亮如周瑜所说还在医务室里,他似乎并不意外赵云会来找他。
“你为什么不吃饭?”赵云无奈地问他。
诸葛亮一偏头,“食堂难吃。”
赵云叹了口气,“那也要吃饭。”
他在床边坐下来等诸葛亮输液。
“中午不吃饭晚上就不要吃冷的了。”他语气很严肃。
诸葛亮哼了一声。
赵云没有说话,过了一会他又问:“那天的混混,就路上截你要钱那几个,不是第一次找你了是么?”
诸葛亮一愣,他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
“他们只问你要钱?”
诸葛亮又点了点头。
“你都给他们?”赵云努力让自己保持着平静。
“他们说我,还说我家人的坏话……我不想听……”诸葛亮双手攥紧床单,“你生气了?”
“我生气啊!”赵云猛地站了起来,“我还气你不吃午饭!”
诸葛亮抿了抿唇。
他气呼呼地又坐了下来。
“我不能每天都来接你的。”他对诸葛亮道,“你这样……你婶婶在医院也不放心啊……”
“为什么?”诸葛亮有些紧张地问,“你为什么不能每天都来接我?”
“我……”赵云一时语塞,“反正你要保护好自己……”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诸葛亮打断了赵云,声音有些颤抖,“你交女朋友了是吗?”
“你在说什么啊?”赵云扶额,“我……你看我还有两年就要高考了……”他又试图扯谎。
诸葛亮低头沉默了一会。
“我可以跳级。”他语出惊人,“跳三级也可以。”
“不是……你在说什么……”赵云无奈地握住他的手,“你……多考虑一下自己不行么?好好过同龄人的生活,不可以么?”
诸葛亮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他又开口问:“那你明天还来接我吗?”
赵云犹豫了一下。
“只要我能来,只要你不偷溜走。”
只要他这个梦不醒的话。
15.
“R中的食堂很难吃啊。”赵云在饭桌上抱怨道。
“管得还挺多。”他的母亲敲了敲他的头,“这就是你这几天茶不思饭不想的原因?你又不上R中,怎么,想留级啊?”
“不是啊。”赵云道,“有个小我一点朋友在R中,他家里人不在,不能走读,又不喜欢吃食堂的饭。”
“那叫到家里来啊。”他父亲不以为意,“反正你走读。”
“他估计不会愿意……”赵云寻思着以诸葛亮的性格怎么都不会同意这个略含怜悯意味的邀请。
“那你就别管这么多了。”他的母亲这样说着。
只是第二天早晨,她突然在餐桌上宣布一件事。
“我呢,想给自己放一段时间假,中午不想跑回来伺候你们两个了,从今天开始你们带便当上学上课,或者自行解决午饭问题。”
她说着拎出两个便当盒。
“你呢,还在长身体,所以有两个便当,你呢,没得身体可以长了,只有一个。”
“不是?”赵云的父亲懵逼地看着他母亲,“为什么我的午饭也没了啊?关我什么事啊?”
16.
那天中午诸葛亮在食堂门口看到赵云时还以为看错了人。
“你怎么进来的?”他狐疑地看着他,确定没有认错。
“翻墙。”赵云一把拉过诸葛亮,“过来,我给你带了午饭。”
R中和Y高交接处有一个废弃的游乐场,被回收站占用做了废铁的回收,里面长满了杂草,一般是锁着门不让进的,偶尔有学生翻墙进去也没人管。
“你随便吃,两份都是我的。”赵云对诸葛亮说。
“你不是走读吗?”诸葛亮不解,“不……别给我这么多……吃不掉……”
“吃不完剩给我。”赵云自顾自往嘴里塞着米饭。
“你为什么不回家吃了?”诸葛亮又问了一遍。
“我妈嫌我麻烦,让我自己解决午饭问题。”
行吧……诸葛亮姑且信了他这个解释。
“你头发好香啊。”在又夹了一筷子菜后赵云忽然凑近诸葛亮,“用了什么牌子的洗发水?”
“你做什么?”诸葛亮耳根一红,推了赵云一把。
他们坐在旧攀爬架上,赵云晃了一下,诸葛亮又连忙去拉他。
好在没有掉下去。
诸葛亮往旁边挪了挪,“离我远点。”
他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赵云忽然一笑,“看你吃饭也没那么困难啊?”
“好吃的我当然会吃。”诸葛亮哼了一声。
17.
在赵云记忆里,他第一次参加省级以上的游泳比赛就是在高一那年。
那场比赛果然没过多久就如约而至。
“有时间的话就去看。”诸葛亮这似乎并不是很在意。
他有一些小失落。
他当然希望诸葛亮能去看,说真的他希望他能去看他的每一场比赛。
“我之后要拿世界组的六连冠。”他对诸葛亮说。
“很少见你说大话。”诸葛亮不以为然,“不过……”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我还是相信你的”就被赵云打断了,他猛地拉过诸葛亮十分严肃地告诉他:“我会的。”
“我一定会的。”他又重复了一遍。
诸葛亮愣愣地望着他。
比赛那天赵云还是看到了诸葛亮,在他跃入水面的那一瞬间,他看到那个站在所有人后面的男孩,阳光从窗外落在他身上,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表情难得有些紧张。
他在心里笑了笑。
他果然还是那个温柔的人。
虽然是个不大的颁奖台,踏上去的时候赵云还是抑制不住地有些激动,他很久没有用他自己的心脏游过泳了,那颗偶尔会因为过于紧张而犯些小失误的心脏,正在因为有那个男孩的注视而比以往更欢快地跳动着。
赵云感觉他甚至比拿下世界组的六连冠还要满足。
颁奖过后他的母亲就迎了上来。
“想不想吃苹果?”
“又是苹果。”赵云抱怨,他远远地看到诸葛亮似乎是要走了,忙拨开人群走过去。
“亮!”他高声叫道。
诸葛亮耳根一红,转过身来,“别这么叫我。”
赵云的母亲跟着走了过来,“哎呀,是你的朋友,之前没见过呢?”
“是R中的朋友。”赵云扯过诸葛亮道。
“啊……”他的母亲露出恍然的表情,“长得真可人啊,吃苹果吗?”
诸葛亮脸红着站在那里,被赵云的母亲硬塞了三个苹果。
她突然凑近诸葛亮,“阿姨还有个不情之请。”
诸葛亮一愣。
“我呢,做饭老是做多,每天都难受剩饭怎么办,你办个走读证,来我家吃饭好不好?”
她说着冲赵云扬了扬下巴。
“他有单车,让他去接你。”
18.
后来赵云偷偷问过他的母亲为什么要对诸葛亮这么好。
“因为你重视他啊。”母亲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但应该是很重要的人吧。”
“而且。”她忽然转换了语气,“你知道他模考比你当年高了一百多分吗?”
“天哪……我的云仔什么时候才能变得这么优秀啊……”
19.
诸葛亮每周末会去医院看望他的婶婶,他不让赵云跟着,无论他怎么说也没有用。
他知道诸葛亮的内心还有一小块空间是属于他自己的,属于那个敏感又多愁的“孔明先生”。
他只是做着他力所能及的事情,接他放学,吃饭,做一个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他能感觉到诸葛亮是亲近他的,只是这些亲近还达不到依赖。他也怕诸葛亮真的依赖他,万一他的梦醒了,他又该怎么办呢?
那天傍晚他突然接到一通电话,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
“喂?”他能听得到对方的呼吸声,“……亮?”
过了很久他终于回答了他。
“她去世了……”
赵云猛然意识过来他说的是谁。
“亮?你在医院吗?还是在哪?”他比诸葛亮还要慌张。
“……我在医院。”诸葛亮突然哽咽起来,“赵云……我……我该怎么办……”
他哭了。
赵云心绞一样难受。
他早就知道这一切终将到来,而他什么也改变不了。
“你别慌。”他安慰着诸葛亮,“告诉我医院地址。”
诸葛亮抽噎着说着地址,断断续续,时不时有医生跟他说话。
有谁说过离别是最无可奈何的事。
可他还那么小,他还不到十五岁。
[这世上本就是各人下雪,各有着各人的隐晦和皎洁。]
赵云敲响了母亲的门。
三十分钟后他的母亲跟医生交谈着处理后事,诸葛亮的婶婶因为叔父去世后精神异常的原因几乎跟所有朋友断绝了往来,他们的其他亲人都在国外,赵云忽然意识到之前的这一切都是诸葛亮一个人处理的,葬礼,后事,遗嘱……
他现在靠在他的肩膀上,眼睛埋在他颈窝里,无声地流着泪。
“今晚去我家吧……”赵云握住他一只手,他的手很凉,还在轻轻颤抖。
诸葛亮沉默着,过了一会开口道:“你很奇怪……”
他深吸着气,哽咽着。
“你突然就出现了……没有……告诉我为什么……就是突然……然后对我好……也不说为什么……”
他呛咳了一声,似乎是说不下去了。
“为什么呢?”
赵云想了想。
“因为你值得。”他轻声道,“你值得更多的……”他咬了咬牙,“我还做不到……”
他感到诸葛亮从身后抱住了他。
“你会突然消失吗?”
他颤抖着声音问他。
赵云没有回答。
20.
葬礼那天,天晴得很好,阳光满地,空中一丝云也没有。
赵云跟着诸葛亮出席了葬礼,他的母亲也在,她搂过诸葛亮轻轻拍着他道:“哭吧……不用忍着……”
他伏在他母亲的怀里又哭了很久。
“我们一直都在的。”
他的母亲凑在他耳边道。
“今天回去吃小牛排好不好?”
21.
“有东西要给我看?”
赵云很意外。
诸葛亮没说很多,只是约赵云周末在那个废弃的公园见面。
他递过来一叠稿纸,他们还是坐在那个旧轮胎搭成的爬架上。
赵云很快就知道那是什么了。
“你写的吗?”
诸葛亮紧张地点了点头。
那是《天堂》的初稿,虽然设定有略微的出入,赵云依然一眼就看出了它来。
那个幼时就饱受暴力和冷落的男孩已经初具雏形,稿子写到他从树上救下一窝刚出生的鸟雀就没有了,赵云记得后面的剧情就是他被关在学校扫帚间孤单地度过了整夜。
“怎么样?”诸葛亮等他看完才出声问。
“嗯……挺好的,我也不太懂,看着很流畅,文字也很有代入感……”
他不知道该怎么对一篇小说做出评价,思索半天,把初读诸葛亮文章时那个走在雾里的比喻抖搂了出来。
诸葛亮微微睁眼,“会有这样的感觉?”
赵云点头,“我是有这样的感觉。”
他低头又去看那些文字,那是诸葛亮手写的,一笔一笔,端正有力。
“你的字真好看。”
诸葛亮偏过头,“让你看文章,看字做什么?”
赵云一笑,“这么好看的字,不注意很难。”
他往后仰了仰,阳光和煦地洒在他们身上,旧公园里的草被风吹得低了又低,风中带着草籽的气息。
“为什么要塑造这样一个男孩?”赵云问。
“‘这样的男孩’是怎样的男孩?”诸葛亮问。
赵云想了想。
“悲伤却温暖?”
诸葛亮沉默了一会,“可能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有时会想,假如有一天这个世界上所有爱我以及我爱的人都离开了,那我可能也会离开。”
他平静地道。
赵云一愣。
诸葛亮低着头没有看他。
“会有……很多人爱你的。”赵云缓缓地道,“至少……”
“你不能比我先离去。”
诸葛亮一怔。
赵云坐起身,慢慢地靠近了诸葛亮。
“你知道吗?”
“每当我靠近你的时候,我都能听到你的心跳。”
一下一下,是他无比熟悉的律动。
他伸出手轻轻抱住了他。
“这个声音,我听一辈子都不会腻。”
22.
心脏有第一下抽痛时赵云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记忆里二十岁之前的他心脏是没有出过问题的。
他难以抑制地焦虑起来。
更糟糕的是一放学他就在校门口看到了周瑜,直觉告诉赵云这不是什么好事情。
“诸葛那家伙最后一节没来上课。”周瑜直截了当地道,“有人说看到他被穿着Y高校服的人叫走了。”
赵云心里一惊。
他们顺着小巷一个个找过去。
熟悉的心痛感逐渐扩大,他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这件事。
他们终于在另一个小巷子里找到了他。
诸葛亮靠在墙边,他左胳膊似乎受了伤,用右胳膊捂着,他的校服上也沾满了灰尘,后脑勺的头发乱糟糟的,有一缕似乎被揪起来过。
那些人已经不见了。
赵云一下红了眼,他飞快地跑到诸葛亮面前,伸手掰过他的身子。
“亮!”
诸葛亮先是往后缩了一下,他的身体紧绷着,维持着一个防御的姿态,在看清来人后才缓缓放松下来。
“他们对你做什么了?”
赵云惊慌地问道。
他的心脏正一抽抽地疼着,握着诸葛亮胳膊的手不由自主地越来越用力。
“没什么。”诸葛亮轻描淡写地道,他伸手把嘴角的血迹抹掉,“你弄疼我了。”
“他们又问你要钱了是吗?”赵云提高了音量,他听不太清诸葛亮说了什么,什么没什么?他想知道那些人是不是又重复那些侮辱他的话,想知道诸葛亮是不是又不在意地把钱递给了他们。
维持清醒对他来说已经越来越困难。
诸葛亮忽然注意到赵云额头的冷汗,“赵云?赵云?”
“你没事吧?”周瑜也意识到赵云的不对劲。
赵云用右手捂住心脏,大口喘着气。
“我……没事……你告诉我……他们又问你要钱了吗……”
他听到诸葛亮的声音忽然慌张了起来,他反手握住了他的胳膊。
“你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赵云?赵云?!”
他几乎没有用这么大的音量说过话。
“我……没事……”赵云固执地重复,“你先……回答我……”
他还不想醒,他还有很多的话没有跟诸葛亮说,他还不放心留下诸葛亮一个人。
“我没有给他们钱!”诸葛亮的声音有些哽咽,“他们打了我,但是我没给他们。”
“我不会再给他们钱了。”
“赵云?赵云?!”
他听起来又要哭了。
赵云不甚清晰地想。
他一哭,他的心脏就会更痛。
他是个那么好的人。
“亮……”他从喉咙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着,“活……下去……”
“赵云?你在说什么啊?赵云?”
他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远了。
他想跟他说谢谢,说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很多人爱你,现在有,未来也会有。
他想告诉他虽然你可能并不认识他们,可他们真心地爱着你,你的温暖会拯救很多人,包括我。
所以。
我可以不要你的心脏。
求你,别死。
好不好?
23.
赵云再醒来时看到了熟悉的天花板。
消毒水的味道涌入鼻腔,那只墨兰还插在注了三分之二水的玻璃瓶里。
小护士正站在床头记录着仪器上的数据,她似乎没有意识到赵云已经醒了过来,喉咙里轻哼着一首欢快的童谣。
他回来了。
赵云躺在床上怔愣了一会,张着眼睛看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
他的心脏稳健地跳动着,一下一下,沉重有力。
泪忽然从眼角滑落,一滴,两滴,越来越多。
他用一只手挡住眼睛,却挡不住那些泪水一遍遍地涌出来。
他的眼前还清晰地残留着诸葛亮的模样。
清秀的眉眼,柔软的头发,淡色的唇。
他或安静,或沉默,或悲伤,或欣喜。
他别扭地偏过头去,低声对他说:“谢谢。”
他是个……那么好的人……
赵云忽然难以抑制地抽噎起来,悲伤和痛苦淹没了他,他像个溺水的人,连抽噎都没有办法发出声音。
小护士被他的低泣声吓了一跳,她转过身。
“赵先生?您醒了?天哪……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赵云摇了摇头,他把泪一滴滴忍回去,深吸了一口气,平复着心绪。
“我没事。”半晌后他终于对小护士笑了一下,“所以……已经没有排斥了是吗?”
“排斥?”小护士一愣。
“我的身体对那颗心脏的排斥。”
小护士一脸茫然,“赵先生,您在说什么啊?”
“您是昨天才进行的心脏修复手术啊,是诸葛医生亲自主的刀,手术非常成功,简直可以算是奇迹了!天哪!不愧是诸葛医生,感觉就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呢!”
赵云愣住了,他看着小护士自言自语,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世界里的陌生人一样。
“啊对了!医生嘱咐过我您醒了就叫他,您等我一下!我这就去找医生,很快就回来!”
她说完匆匆推门走了。
过了一会门又匆匆被人推开。
“护士说你睡糊涂了?”
诸葛亮皱着眉反手关上了病房的门。
那是真的活着的诸葛亮,比十二岁青涩的他更成熟稳重,比二十岁照片上的他更精神饱满。
赵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你看我做什么?”诸葛亮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有哪里不舒服么?”
赵云怔愣地摇了摇头。
“妈下楼买苹果去了,我刚告诉她你醒了。”诸葛亮走到赵云跟前,摆出官方的样子。
“那么,赵先生,作为您的主治医师,我正式地恭喜您,您的心脏已经初步恢复了健康。”
赵云依然发着愣。
诸葛亮的表情一下严肃了起来。
“你不会真的有哪里不舒服吧?”
他快步走到仪器边飞速地浏览起来,咕哝着:“这都正常啊……”
他头发上落着金色的阳光,清秀的眉微微皱着,抿着淡色的唇。
赵云忽然从后面抱住了他。
诸葛亮一愣,微微挣了一下。
“赵云?”他低声道,“这是医院,我一会还要忙……”
“亮……”赵云把头埋在他的颈间。
他嗅到了他头发上熟悉的香味,听到了他们的心跳。
一下一下,渐渐重合在一起。
“你听到了吗?”
他凑近诸葛亮的耳边。
“我的心脏。”
“它在为你而跳。”
完。
①:化用文章《在世间,本就是各人下雪,各人有各人的隐晦和皎洁》
②:化用三毛《梦里花落知多少》
(仗露)暖蓝(一)
现代背景的虚拟现实游戏梗 游戏人物仗和玩家露
看露老师在线网恋
可能是玩明日方舟玩疯了 顺便有朋友想加个好友互送线索吗(跪)
已读邮件:
《暗杀小镇》公测上线通知:
感谢各位长期以来对《暗杀小镇》的支持,经过二轮内测,通过收集各内测玩家的意见建议进行相应调试和修改,《暗杀小镇》公测版拥有了更精美的场景设置、更生动的人物设定、更精彩的战斗模式和更自由的操作方法,能为广大公测玩家提供更优质的游戏体验。公测版本的问世离不开广大内测玩家的鼎力支持,表示衷心感谢的同时,将为内...
现代背景的虚拟现实游戏梗 游戏人物仗和玩家露
看露老师在线网恋
可能是玩明日方舟玩疯了 顺便有朋友想加个好友互送线索吗(跪)
已读邮件:
《暗杀小镇》公测上线通知:
感谢各位长期以来对《暗杀小镇》的支持,经过二轮内测,通过收集各内测玩家的意见建议进行相应调试和修改,《暗杀小镇》公测版拥有了更精美的场景设置、更生动的人物设定、更精彩的战斗模式和更自由的操作方法,能为广大公测玩家提供更优质的游戏体验。公测版本的问世离不开广大内测玩家的鼎力支持,表示衷心感谢的同时,将为内测玩家提供专属新人礼包,请下载公测版本后于游戏邮箱查收。
面向广大公测玩家,《暗杀小镇》公测版有以下注意事项,敬请阅读以获得更好的游戏体验:
《暗杀小镇》是一款由黄金体验游戏公司和钻石网络联合开发的战斗通关类单机体感游戏,推荐年龄为18-60岁;玩家通过外接设备进入虚拟场景,在虚拟场景中完成关卡任务,获得相应奖励。*
2.《暗杀小镇》仅支持实名注册,开始游戏前请核实上传真实身份信息完成注册。您的个人信息将被严格保密。*
3.对于此前参与《暗杀小镇》内测的玩家,其相关消费记录将转移至新服务器。
4.为了玩家能有更好的游戏体验,《暗杀小镇》设置了登录时长限制,并支持自定义数据。
5.《暗杀小镇》相关场景、人物设定极其逼真,请广大公测玩家健康娱乐,切莫沉迷。(程序员的微笑)
*附件1:《<暗杀小镇>玩法简介+新手教程》
*附件2:《<暗杀小镇>用户信息保密条款》
初次收到这封邮件时,岸边露伴内心是抗拒的。
岸边露伴今年23岁,已经当了7年的职业漫画家。自16岁发表第一部漫画作品大红大紫以来,即使岸边露伴想仅仅专注于自己的漫画事业,也往往被慕名而来的粉丝和各种商业活动打扰。
一般情况下,岸边露伴会用所能拿出最坚决和冷淡的态度拒绝后者;对于前者,出于同为漫画爱好者的同理心以及更近距离观察各种形形色色的人物的欲望,岸边露伴保持着稍微亲切些的面目。
在岸边露伴看来,那些商业活动无疑是想借自己漫画的名气赚取利润,其实一点也不尊重自己和自己的漫画事业;这在他看来无异于一种人格侮辱,因此敬谢不敏。但若是有人诚心诚意看重他的艺术才华前来商谈,岸边露伴也不吝偶尔画一些和漫画无关的东西。
《暗杀小镇》公测版本上线,之所以会通知岸边露伴,正是因为岸边露伴作为广受欢迎的漫画家,也参与了这个游戏的人物设计工作。
两年前《暗杀小镇》在开发阶段时,黄金体验公司的员工就来找过岸边露伴,希望他能设计其中的一两个人物。
原本这种合同岸边露伴是看都不会看一眼就直接推掉的——设计一个毫无背景和灵魂的平面形象是他最不感兴趣的事情,有这个时间不如去江边大桥上画画速写——一般游戏公司都是看重角色的外观远胜于其他设定,使得人物苍白单薄。
但促使岸边露伴接下这份工作的,却正是这个游戏人物设计上的独特之处。
据游戏公司负责人称,在游戏已完成开发的几个人物中,有一些是以现实生活中的人物为原型的——虽然是战斗类游戏,但场景却定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镇上,因此游戏里出现现实中的人物也不尽奇怪——看过几个人物的初稿和模型后,岸边露伴表示这个游戏有点意思。
即使有些角色,只是以普通民众的姿态出现在游戏里,或者只是一个各种数值都一般的人物——这种人物可不怎么会招玩家喜欢,一般情况下,游戏公司也不会费多大心思在他们上面——都有完整详细的人物设定和背景故事。
更让岸边露伴感兴趣的,是假使他参与了角色的设计,也就意味着他所创造的游戏角色,有朝一日会和这些在现实中真的有血有肉地存在着的人物,一同出现在玩家面前。
这无疑是对他能力的一大挑战。要在一个有真实原型的人物旁也显得生动和真实,显然是对角色创造功力的一大考验;加上公司开出的酬劳确实可观,岸边露伴便答应了。
距离这次交易已经过了一年半,岸边露伴已经快要忘记了。
前两次内测,由于岸边露伴多少也算个开发人员,因此也得到了进服机会;但岸边露伴只对后来受众的反馈感兴趣,内测还有很多要调整的技术问题,因此他两次都没有参加,直接把邮件拖进了回收站。而不知不觉,这个游戏已经公测了。
岸边露伴的食指指尖在鼠标左键上吧嗒吧嗒敲了两下,电脑屏幕上的光标在新邮件和回收站之间往复徘徊了一阵,最终他还是决定打开邮件,点进了游戏软件的下载地址。
由于是体感游戏,还需要搭配相应的硬件——一个体感头盔。原本需要硬件这件事就足以劝退岸边露伴,他宁可花点时间去论坛上看两圈,也不愿意买一个完全没用的东西,即使他不缺这个钱。
但当初和公司签合同时,负责人就送了他一个头盔,说是可以用来玩他们公司其他的游戏;岸边露伴把它收起来就再没用过。
把头盔从仓库里拿出来,岸边露伴庆幸因为自己热爱整洁有序而有定期打扫整理,否则让他戴上一个一年多前放进柜子里落灰养蜘蛛到现在的宇航员头盔,不如让他去死。
《暗杀小镇》的软件很庞大,岸边露伴将清洁过的头盔放在一边(他甚至还往里面喷了点香水),连接着头盔和电脑插着一根数据线,用来把软件加载进硬件里。
下载完,软件的安装驱动留在电脑上;岸边露伴先接着工作了一会儿,发现进程有点慢,一怒之下抓起头盔套到头上,决定体验完这个游戏马上删掉,省得拖慢他作画进度。
金色的头盔有闪耀着光泽的光滑外壳,上面印着游戏公司的Logo;里面有一台贴合眼睛的仪器,还为口鼻留下了气室,人即使戴着头盔也可以正常呼吸和说话;面部几乎没有压迫感,不会给人有戴着东西的感觉。
岸边露伴戴上头盔,在电脑上启动了驱动装置,从双耳之间似乎直通过一根嗡动的弦,一阵装置运行的规律的波动传来,令岸边露伴有些不习惯。因此他闭上了眼睛。
仅仅一闭,再睁开,他就发现眼前的景象,已经不再是隔着头盔看到的房间中的场景,而是一片开阔而又美丽的原野。
一阵风拂来,岸边露伴不禁想伸出手抚摸一下被吹得痒痒的脖子,却只碰到了冰凉的头盔外壳。
眼前的一切都如此真实,被全息的图景不留死角地环绕,似乎人就身处其中。脸上可以感受到头盔启动的一些符合情景的小设计,譬如风吹和日晒——人的身体是一台奇妙的机器,即使不曾真实地感受某种刺激,也能在一定的契机下靠想象和各种条件反射形成完整的体验。
即使只有头部处于模拟的环境中,现实世界的身体,也能很快产生似乎和头部位于同一时空的错觉,以达到整体感观的协调。
仅仅在游戏世界里原地站了几分钟,岸边露伴就适应了身处游戏场景的感觉,并暗暗感叹做得还是蛮真实的。
使用头盔前,岸边露伴认真阅读了头盔的说明书——他总是担心出现头盔卡死在头上,大名鼎鼎的青年漫画家脑袋上锁,跌跌撞撞地出现在医院或是什么地方,他就名声扫地了。
在模拟的场景里可以只满足于看,一切都可以由拟合器完成,只是缺少真实感;有条件的可以找到一个安全空间,就能体验到在游戏世界跑来跑去的快乐(快乐吗?岸边露伴表示怀疑);还可以在头盔上设定一些个性化参数,让现实中的物体以某种特定形态出现在游戏中。
岸边露伴没有游戏室,哪怕现在在玩,也只是坐在房间里他的椅子上。画面让他感觉自己完全置身于另外一个场景,但被限制的动作提醒他,他其实是坐在他平时画漫画的桌子前。
“这什么无聊的设计。”岸边露伴喃喃道,不料他一出声,画面就像被什么激活了一样。
眼前碧绿的原野,突然如被石子激中的水中画面一样荡漾起来,被风梳过的地毯一般的青草化为绿色的波浪,周边高树树干的冷棕,化为这动态的颜料中微不足道的一抹冷色,融入无尽的绿色翻搅的海洋。
蓝天如同一片凝固的玻璃,保持着与其下翻腾的世界的界限。岸边露伴感觉似乎有一阵狂风,搅乱地面世界、扭曲原野、折断树木的风就要向他吹来,下意识想抬起手挡。
哐的一声碰到了画桌。
“我……”一个操字没来得及说出口,视野又恢复了宁静;远处的田野和树都变得模糊,色块变得暧昧,好像小孩子混在一起解不开的彩色橡皮泥块。
岸边露伴的耳边传来系统音乐,模糊处理的远景上出现了清晰的字样。
“下午好,杀手7483。”“哪来的这弱智名字?”“这是您在本服务器的编号,是按注册顺序排列的。”
“我是第7483个,看来你们的游戏很不招人待见嘛。”岸边露伴不无尖酸刻薄地说。
“为了简便起见,玩家编号都是只读取后4位的。”“……”
“你是真人还是假人?”发现一个头盔能和自己应答如流也是一件稀罕事,岸边露伴向来只接触和作画有关的电子产品,对当下人工智能发展到什么程度还不甚清楚。
“本游戏目前仅支持人机对话,如果您需要转接人工,请……”
“我不需要,停止。”岸边露伴回绝道。正在浮现的字幕立刻被切走了。
看来只是一个题库很丰富的答题程序。
“您有一次修改用户名的……”“不改了,就这样吧。”
再确认了一遍放弃了唯一一次修改用户名的机会,岸边露伴想,反正他玩一会儿就删,也不知道取个花里胡哨的名字有什么用。
“杀手7483,请选择您的初始随从。”
岸边露伴记得,这个游戏的文案设定,是玩家身份为一名杀手,潜入暗杀对象所在的小镇,完成不断更新的每一阶段任务。
由于是体感游戏,可能为了避免玩家做出太大的动作在现实中受伤,游戏中虽是杀手的玩家,本身却没有什么特技;他需要靠收服小镇上的人作为随从,才能完成任务。
按照设定,收服随从有三种方式:1.完成特定任务自动收服,2.完成每一任务后一定概率归顺,3.通过在任务中与特定人员接触培养感情收服。
收服后的随从会听命于玩家,为玩家扫除在游戏中出现的障碍,利用自身技能解决问题;对于一个自身并没有特殊能力,因此降低了可玩性的体感游戏来说,打造足够有吸引力的随从以及相应的相处、战斗模式,就是游戏公司所要着重考虑的问题了。
每一个玩家在进入游戏时,都可以选择游戏提供的初始随从。
岸边露伴看着出现在他面前的三张图片和相应介绍。
第一个,穿着很像校服的古怪宽袍大袖的飞机头少年,怎么回事看着就热,不选;第二个,虽然衣着清凉,也还算符合自己审美得时尚,无奈是个女的,岸边露伴对女性很没辙,不选;第三个,虽然是个白胡子老头,还抄着老年健身的陀螺鞭,总比前两个好,就他吧。
岸边露伴又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发现在视野中也出现了自己的手;实名注册时上传了个人的照片信息,能模拟出自己的样子也不奇怪。
此时还以为这是很正常的情况的岸边露伴,后来才从游戏公司的职员那里知道,普通玩家出现在游戏里的样子都是设定好的,只是因为送给岸边露伴的头盔是特制的,全天下只有他一个人能用,才会如此。
岸边露伴这才发现,只要现实中没有限制他动作的情况,他的行为在游戏中就会被相应复制。这让他十足想待会儿摘下头盔后好好检查检查,到底是哪个装置在探测他本人的动作。
当他的手指指向第三个名为乔瑟夫的角色时,耳边突然响起一句声振屋瓦的“Oh my god!!!!”
“我去。”岸边露伴赶紧把手放下,被他选中的人物的语音还在继续播放,震得他耳朵疼。
“好活泼一老头,现实中真实存在的反正不会是他吧。”岸边露伴说道,“麻烦音量小一点。”即使知道只是对着一台机子,岸边露伴还是用了很客气的言辞。
“请注意,接着调低音量的话,可能会加大受到外界声音干扰的几率,如果……”
“好吧好吧。”忍住扶额动作的岸边露伴深深地体会到,自己不适合玩游戏。
岸边露伴内心斗争了片刻:他还是不会选中间那个女的,第三个乔瑟夫虽然看着最顺眼,但是在是太太太吵了;最后,他似乎只能选第一个看上去极其古怪的男高中生。
“第一个,就他吧。”
“你好,我是杜王町葡萄丘高中高一年级的学生,请叫我有担当的男子汉东方仗助。”
一阵清亮的,处于男性真正雄浑成熟的声音,和少年柔软青涩的声音之间的男声传来,话语中隐隐带着些得意的炫耀,和求表扬的愉悦。
随着其他两个人物的图片和介绍消失,第一个初始随从东方仗助的身影,在重又恢复清晰和分明的原野的背景前,出现了。
和图片中一样,东方仗助穿着一身紫色的长款校服,胸口拉开了一大片在岸边露伴看上去好像恶趣味似的心形领子,露出里面嫩黄色的背心;一些奇奇怪怪的小饰品缀在胸口上,其下健壮的肌肉微微鼓起,随着呼吸有规律地起伏着;他心跳有些快似的。
这套衣装再配上他那款万众瞩目的飞机头。
真是绝了。
岸边露伴相信,这三个初始随从中肯定没有任何一个是以现实人物为原型的。
现实中哪有人会打扮成这样?
东方仗助设定的比自己要高些,岸边露伴只能微微仰头看向他;现实中,他也感受到头盔的边缘随着他仰头的动作靠在他的后颈上,带来一丝带着重量的凉意。
东方仗助有一双蓝紫色的眼睛,如同调色盘上混合得刚刚好的颜料蘸上一丝清亮的水画出来的一样,纤长浓密的睫毛覆盖着眼帘,给人一种莫名有些阴柔的感觉。
但他白皙的面孔上挺拔的鼻梁、厚实的双唇以及嘴唇周围看上去很柔软纤细的细小绒毛,又十足具有男性韵味。
长久观察人体的岸边露伴用很短的时间就得出了结论——十足具有特色的混血儿面貌,融合两种性别的特色,男性美占上风。
“可以点击人物查看相应属性。”屏幕上方出现了这样一句提示。
“点击?点哪?”“点击人物。”
岸边露伴在游戏中伸出手,悬在空中半天不知道该碰东方仗助哪里;这个电子人跟着他伸出食指的手一块晃来晃去,满眼好奇。
岸边露伴踌躇久了,他甚至还抿了下嘴笑了出来,虽然显然本来是不想笑出来的,只露出一声窃窃的嘻声。
“你笑什么?”“我来帮你吧。”眼前的东方仗助突然上前了一步,他突然开口令岸边露伴有些猝不及防。
他没有想到这个游戏人物竟被塑造得如此成功,如此生动;起码他朝自己走来,对自己说话时那还微微克制着笑意的语气,那轻松从容的步伐,和他走近时突然带来的迎面的风,都是那么真实。
真实到岸边露伴甚至感觉到自己想要后退,后背却撞在了现实中的椅背上。
对啊,毕竟是有感情培养设定的游戏啊,果真不出所料,在人物上下了很大一番功夫啊。
岸边露伴越来越期待见到自己设计的人物了。
游戏画面中的东方仗助走到岸边露伴的身旁,伸出手来抓住他的手;虽然没有任何真实的触感,心理作用却使岸边露伴觉得,似乎真的被这只手握住了一般。
一只温暖、干燥,年轻的少年的手。
游戏中会显示符合游戏世界逻辑的画面,因此即使现实中岸边露伴的手丝毫没有动作,视野里自己的手,却成功地被东方仗助握住了;岸边露伴想到如果他做出想挥开的动作,这个游戏人物就不可能成功,但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动。
东方仗助将岸边露伴的手握在手里,缓缓向自己怀里拉;越靠近那个散发着心脏跳动带来的温暖、颤动,如同一泓固态的振荡着活跃的温泉的地方,岸边露伴越觉得不对劲。
“喂,喂喂喂喂喂喂……”
还没等岸边露伴喂出个所以然来,他那尚未缩回去的食指就戳在了东方仗助的背心上;受到挤压的布料勾勒出了底下肌肉的轮廓。
岸边露伴正戳在东方仗助的胸缝里。
就在岸边露伴把手像从油锅里抽出来一样缩回去时,点击成功的提示音叮咚一声响了起来;东方仗助微笑的脸面前出现了一片薄薄的面板,上面是有关东方仗助的各种信息。
“Great,成功啦。”
东方仗助在那一片显示板后面,通过他自己的能力维度图朝岸边露伴看过去,似乎是玩捉迷藏时,偷偷从藏身处探出头,观察四周一样。
“不要随便碰我。”“好啦,知道啦。”东方仗助吐吐舌头。
“下次你允许了再碰。”
“我、不、会、允、许。”岸边露伴尽量无视从能力维度图线条的框框里朝自己看过来的东方仗助的眼睛,草草看了一眼他的介绍。
如他所说,是这座小镇一所普通高中的普通高一学生,跟母亲一起居住;自尊心很强,虽然不爱惹事但别人若是找上门就另当别论……好友是虹村亿泰,这个虹村亿泰好像也是个随从,不管了,反正我不会收的……学习成绩中上,桃花运很旺,哈?这也能算简介?
选择当随从参与暗杀的理由……
读到这里,岸边露伴顿了一下。
外公被害了所以要报仇啊。
目光下移看了那双还在打量的眼睛一眼,那双眼睛原本睁得大大的圆圆的,看到岸边露伴看过来,初时有种被发现了想闪躲的意思,却可能看出岸边露伴只是在单纯打量他,弯成了月牙般的一泓。
这双高中生清澈、灿烂的眼睛,曾经也因亲人的离去和仇恨的浸染而涌现出阴霾吗。
过着普普通通的日子的高中生,却转身就变成了要替别人杀人的所谓随从。
岸边露伴又将目光移回去。
算了,反正都是假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干脆跳过了东方仗助的一大段背景故事介绍,看向他的能力分析。
东方仗助理论上既是打手又是奶妈,有一定攻击力也可以治疗其他队友,攻击和防御的数值都还不错,但侦查和隐蔽差点;也是,他这么大块头还隐蔽个什么啊。
岸边露伴看着,越来越觉得自己无可奈何选择的这个人物真是菜爆了。
面板上总共有攻击、防御、侦查、隐蔽、耐力、机动六项,至于特殊技能则有自己专门的面板;东方仗助主面板只有攻击和防御比较突出,作为特殊技能的奶妈技表现平平。
算了。
岸边露伴已经不知道是一天中第几次对自己说这两个字。作为初始随从的三个人无论选了哪一个,剩下那俩基本都是随随便便就到手了的吧,也许再走几步就拿到了;总该有一个人能打吧。
“选择关闭请点击面板。”对点击这个词产生心理阴影的岸边露伴沉着脸关闭了面板,对站在后面一脸期待的东方仗助说。
“走吧,第一关在哪里?”
视野中突然出现了一大堆象征信息栏的色块,有时间、天气甚至风向;右上角是一共三排的彩条,象征着玩家自己的生命值、等级和剩余可游戏时间。
原本视野中只是一片清清楚楚的原野,让岸边露伴这么久以来都没有太多处于游戏中的实感。直到这些游戏感十足的数据弹出来,岸边露伴才确定自己真真正正是在玩游戏。
“请在日落前到达小镇。”
视野中弹出一张标记起点和终点的地图,岸边露伴扫了一眼。
“操。”
不明白岸边露伴在骂什么的东方仗助凑了过来,在距岸边露伴不过几厘米时,他小心地看了看岸边露伴的脸色;虽然难看,但似乎全身心集中在那片地图上。
于是他便大着胆子站到了他旁边。
“Great.”东方仗助看到地图后也倒吸一口凉气。
岸边露伴咬牙切齿地说道。
“他妈的四十……公里?”
【彼方夏露】(仗露)灵魂降落
#关键词:对立和统一 博弈论 六月雪
# 1.6w+ 为了满足关键词的意象非常努力在鬼扯 感谢策划 @蛇西 的辛苦付出 感谢您
#下一棒 @貝阿提斯。 老师
The soul is gliding through the sky.
岸边露伴曾经目睹过一次灵魂降落的场景。
那时正值杜王町的冬季,11月初冷冽的空气溶融于液态的湿润和固态的胶着之间,堪堪令人骨肉瘠薄的关节各处咯吱刺痛——血还是热的,手掌也有温度。
本来还...
#关键词:对立和统一 博弈论 六月雪
# 1.6w+ 为了满足关键词的意象非常努力在鬼扯 感谢策划 @蛇西 的辛苦付出 感谢您
#下一棒 @貝阿提斯。 老师
The soul is gliding through the sky.
岸边露伴曾经目睹过一次灵魂降落的场景。
那时正值杜王町的冬季,11月初冷冽的空气溶融于液态的湿润和固态的胶着之间,堪堪令人骨肉瘠薄的关节各处咯吱刺痛——血还是热的,手掌也有温度。
本来还不到下雪的时节。
那场雪纷纷扬扬降临的时候,走在路上毫无防备的行人抬起头来,眼睫随着那细碎的凉薄的降临不断轻眨;惊异和好奇使得他们甚至伸出了舌尖,将被寒冷封缄至麻木瑟缩的五感尽可能地舒展,用来感受这场奇异的、过早落下的雪。
灵魂和雪的质地是一样的,冰冷且易于融化。如果不被包裹在坚实的与外界的消磨做着抵抗的躯壳内,就往往无法保持原有的形状和性质;在任何一丝试图毁灭和扭曲它的热量面前缴械投降,不着寸缕且无从抵抗。
在触碰到活人的皮肤的瞬间,灵魂就连离体后最后的拟物状态也无法保持;这些本身已近乎毫无意义、再也拼凑不起完整意识和健全人格、记忆的碎片——它们的主人、曾经归属的那个拥有身份、姓名和独特的思念的人,已经先于这些残骸从世界上永远消失了——盛大的降落,只是一场被所有人视为怪诞天象的缓慢自戕。
在岸边露伴眼里,这是一场华美的自杀。
人的灵魂具有坚韧的特性,它既和骨肉相互融合,又无时无刻不以抗拒的姿态与它相分离。哪怕是到了肉体分崩离析的最后,它从破裂的皮囊内,如同瞬间就要蒸发,或与周围活跃的物质产生不可逆转的化学反应——灵魂散溢、合成或裂解为天地间一切不再具有生命、随处可见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物质。
但没有人能从世间万物、一草一木间再提炼出一个人破碎的灵魂。
溃散在温度中,消逝于发肤间;所有人都以无知的接触,以葆有它们各自灵魂安然无恙的身体,执行对一个已经失去家园和庇护的心灵的直接处刑。
每一颗雪都溅起一场无人聆听、细碎的诀别。
那个人死在所有人的身上,尸体横陈展开、漫无边际;他让所有人沾染一身阴寒的尸臭,他在降落中不断重复未完的死亡过程。
他被肢解和割裂到无以复加。如此他还是同一个无法被否认,和过去产生着不容分割的联系的自己吗?
那场岸边露伴唯一一次目睹的灵魂降落,来自一个毫无替身能力的人。每个替身使者都算是半个灵魂学家,他们相信灵魂的存在,并对其发生的任何一丝细微震荡敏感不已。
即使是普通人的灵魂,浑浑噩噩甚至不知道自身存在地漂浮于肉体的框架之间,如同一抹浑浊的被镶嵌在画框中的,意义不明的颜色;其执念的强大程度,有时也足以使得它在肉体消散后短暂维生——它散溢而出,以某种形态在外界显现、扩散。
岸边露伴曾经研究过从空条承太郎那里得来的,出现在意大利的替身使者的特别报告——那个男人灵魂的强悍程度令人难以想象,肉身死去之后,散溢而出的灵魂没有很快就消散,而是维持着它替身能力的特性持续存在,无怪落得一个“臭名昭著(notorious)”的恶名。
但绝大多数人的灵魂没有那么坚强,无法在被剥离出肉体后,还保留着哪怕片刻的意义。
但实际上,无论是昙花一现的显形,再无可奈何地消逝,还是和意大利的特殊案例一般能进行长时间的持存;余下的都不再是拥有完整个性、记忆和质感的灵魂。
而只是千片万片无意识的碎块,残留某种暴虐而又愚蠢的激情。
下雪的时候,岸边露伴给东方仗助打了一个电话;那时他的男朋友还在准备警察学校的考试——他们已经为这个吵了很长一段时间。
因为岸边露伴不同意他去当警察,但东方仗助一直坚持这是他从小到大的梦想;特别当他的外公遭受昔日犯人的报复死在任上的时候,他更坚定了无论如何都要当一名警察的志向。
上一次他们为了东方仗助报考的事情大吵一架,东方仗助一气之下从岸边露伴的房子里搬出来——先前是他软磨硬泡一定要住进去,现在又是他大半夜穿着一条背心套着一片短裤,就从那栋房子里头也不回地走掉。
他拖着一枚拉链都没有拉好,露出里面一堆白花花的书角,甚至连一件换洗衣服都没有的行李箱,说他在岸边露伴家一刻都没法静下心来复习了——那之后他们开始冷战,彼此不见面,也不通过任何方式联络。
岸边露伴刚洗完澡,一头发丝还湿漉漉的,失去了白日精心打理造型的精致,没有妆容修饰的脸在夜色中有些苍白。他站在家门口,脚上还穿着拖鞋。他只是深深地呼吸着,看着东方仗助拎着那枚他住进来时被塞得满满当当的箱子头也不回地离开。
“你去死吧,东方仗助。”那时他对着东方仗助决然离开的背影,直到他变成几抹无法分辨的色块堆砌的、仿佛出现在老式掌上游戏机里的像素模型般的残影;岸边露伴说道。
“露伴?”电话接通,东方仗助那边很安静;岸边露伴微微仰着头,那些没有丝毫温度的雪片,如同绒毛般散落而下。
但除了岸边露伴,大概没有人知道这场在不可思议的时节降落的大雪,其实是一个不知名的人的死去引发的灵魂外溢——它们无知无觉地做着最后的降落,破灭在枝丫、屋檐和颤抖的双瞳中。
岸边露伴感觉自己仿佛产生了幻听,因为每一片雪光裂解在他身上,他都感觉一阵刺耳的殒命的尖叫穿颅而过,刺激得他裸露的皮肤开始止不住地揪紧。
“仗助。”岸边露伴很少不连名带姓地称呼东方仗助。
大部分情况下为了增加他说话的分量,提高嘲讽的力度,他会用经过专门钻研的、令人很不舒服的戏谑语气念出那个其实没有那么拗口的名字。
被温柔而亲昵称呼的东方仗助,本来还存有的几分赌气的意思,瞬间无影无踪——他原本还想等到岸边露伴承认不该一意孤行阻挠他去实现梦想,等他服了软说很抱歉不应该大晚上把他轰出家门,再好好和他说话的。
但实在没办法,这个平时强硬得不得了,自我到不行的人一旦稍微退让;东方仗助本来就吃软不吃硬,何况是辛辛苦苦喜欢了那么久,当初说什么都要在一起的人。
“我会照顾你,忍让你;哪怕你要耍脾气闹别扭,我会原谅你。”
记得自己当初是这么说的。东方仗助手上的笔啪的一声掉在桌上,在面前铺展开的纸张上留下一点浓黑的墨迹;伸出手抓了抓头发,本来就因为备考而精神紧张到发痛的脑袋,现在更是没有办法好好思考。
唉,是自己没有做到啊。
说好要做到的事,却因为一时意气直接选择逃避;比违背诺言的争吵还要过分的,在岸边露伴眼里,是自己压根就打算不再负责任,头一扭说走就走这件事吧。
“露伴,你现在在哪里,我去找你好不好?”知道这么一去肯定会被骂死,但大概让岸边露伴亲自打电话来结束他们彼此冷淡的隔绝的状态,已经算是给足了东方仗助放低姿态的台阶。
那个诡异的雪天,一直以这样一种姿态鲜明地留在东方仗助的记忆里。
不是一个人以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凄美的方式向世界作出了告别;而是在那场大雪中,岸边露伴声音颤抖地告诉他。
“你知道吗,我不想有一天以这种方式得知你的离开。”
“所以我才不想让你当警察的。”
The soul is splitting, like thousands of snowflakes.
“你想想,如果你被切掉一只手。”岸边露伴说着,将自己手上握着的餐刀干脆利落地平斩进托盘上盛放着的造型精美的小蛋糕中。
奶油和蛋糕胚被刀锋切开,碎屑和皱褶堆叠在刀面的两侧,如同五彩斑斓、从断口飞溅喷出便瞬间凝固的血液和组织。
咖啡厅里飘荡着舒缓的音乐,餐刀“叮”的一声敲在底部餐盘上的声音,混同一声黑白琴键的齐响,倒不显得那么突兀。
坐在岸边露伴对面的东方仗助被他这个动作吓了一跳,不善于抽象哲学思考的大脑,更为岸边露伴接下来一本正经的发问感到头疼。
“你的疯狂钻石也不会帮你。”岸边露伴淡淡地总结着一个他们早就心知肚明的事实。
“所以,东方仗助你可真是够有病的。”
替身作为替身使者灵魂能量的具化,具有常人所无法想象的特殊能力,着实令人艳羡;但其本质上仍是肉体部分的寄生物,是和任何庸俗且不堪一击的灵魂一样,需要依靠肉体的完整和健康发挥作用的物质。
最为强大的灵魂也有着最为柔弱的根基,正如再芳香浓郁的花朵,也离不开深埋在褐色底土中见不得光的根系;灵魂的最为基本的冲动、最为原始的激情,应当在于服务于躯壳的存在和延续。
若非如此,灵魂作为一种于生存竞争无益,徒劳消耗热量和补给的无用机能,应当早在自然选择和进化历程中被削弱、淘汰。
世界上将只剩下一群行尸走肉般掠食、排泄和生育的丧尸般的生物。经由心灵加工、阐述而产生的意义,也就如同从世界浩瀚的躯体上逃逸、散净的魂魄。
星球变成巨大的、流浪的骸骨,在引力的撕扯下好似有着自主的意识般实现着亿万年的轮回——但就像那场灵魂降落产生的雪一般,曼妙地飞舞在空中的雪片,其实已经不再包含任何冲动。
而灵魂和意识的机能之所以在进化斗争中胜出,其实就在于它保存自身存续的非凡能力。人有了意识,有了心智情感,学会了恐惧也学会了敬畏;他们发明新知,传播文化,实现了技术的积累和范式的跃进。
他们越来越巧妙地将肉体身处令其清凉舒适、平滑不朽的环境中,并将蛮荒的世界依循这项最高目的,一步步改造成了现在的样子——或许面目全非,或许在追求这一目标的过程中,人们已经逐渐忘记最初最本源的期待和动力到底是什么;手段僭越了目标,过程取代了结果。
但在任何必须要静下心来,从物质充塞的迷狂和取悦自身的魔怔中抽离自身,需要谨慎地去考虑身心关系何者为先、何者在后的时候;任何人都会在第一时间唤醒沉睡在身体内的,封印着原始进化残余的答案——肉体是灵魂最为安全的囚笼。
它是独一无二,唯一专为自身魂魄的形状打造的模具;只有流淌在其中,灵魂才能找到安宁和归宿。
无论论者的本质观系唯物还是唯心,是相信神明还是嗤之以鼻,都很大程度上不会否认,我们终归还是最适合自己。
我们的肉体拒绝诞妄,而我们的灵魂不堪流离。即使信仰死后的世界和来世的涅槃,灵魂最终需要找回或许在教义中反复覆灭的肉身——以纯粹的精神存在的时刻,它依然未曾忘记此前温柔地容纳它的形状。
最高层次的得救并非是变成另外一个人,将魂魄置身另外一副陌生的完美尊荣之中——人们最终是为了变成更好、更高贵和有尊严的自己,而不是存在于彼岸的另一个某人。
灵肉同一,似乎是任何人都不会选择拒绝的完美之境。
但在某些人身上,这种统一被决绝到令人震撼地打破。他们的灵魂似乎未经驯化就被放入钳制和归化它的笼中,像批量生产培育的家苍之中,混入了一只磨牙嚯嚯、不断疯鸣的野鼠。
它拒绝和它所处的这幅笼子的任何一丝和谈的可能,它不断冲击它注定要被限制和驯服的命运;这种对立可能造就一个疯疯癫癫的野人,他的心灵将他自身撕碎至破败不堪。
岸边露伴看着东方仗助,后者在前者说出那句话时叹了口气。
他的身躯是一座完美性感的笼子。
建筑的风格也许没有高低优劣之分,史前的粗糙木堡或许比17世纪华贵的巴洛克更加令人振奋;但岸边露伴身为一个艺术家有他独特的偏好和审美,在他眼里,东方仗助的肉体被刻意雕刻至完美无缺,正合人意。
他被面料光滑的衣物覆盖的身体轮廓,就像透过紧紧闭合的纤薄花瓣,能够看见其中饱含籽粒的鲜艳花蕊一般;他没有回答问题,而是撇了撇嘴——他想要逃避事实时的标准动作。
东方仗助将握着干净叉子的手伸出去,透过窗外街道洒进来的阳光,岸边露伴看到一道金色的细线如同将其下的肢体生生截断的伤口一般,随着东方仗助毫无知觉地进入它辐射的范围,落在他脉搏有力地运作着的手腕上。
岸边露伴觉得这一幕既嘲讽又刺眼——他刚刚还在说断手断脚的话题——于是他非常粗暴且直接地将东方仗助企图瓜分他刚刚切好的蛋糕的手用餐刀岔开。
餐具尖锐地在空气中碰撞。东方仗助的手如同受到气流湍动搅乱航道的纸飞机,折翼而失去动力、头一偏倒向桌面一角的阴暗中去了。
“我想我们不用再多说这个问题了吧……我已经决定了。”东方仗助叹了口气,宣布今天以鸵鸟政策和嬉皮笑脸跳过这一话题的努力正式失败。
东方仗助是综上所述,灵魂叛逆不安的典型。
别看他一副非常好说话的样子,任谁对他出言不逊,都只会摸摸后脑勺傻子一样笑;但即使是为了收集漫画素材,看过许多人的内心世界和人生经历的岸边露伴,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从其高中时期认识,印象中一直是个聒噪乖张的缺心眼的东方仗助,确实不如他外表看上去那么单纯好懂。
他的内在其实充满矛盾,不只是人生体验造就的对不同事物的冲突看法;他可以一秒钟就从对一件事漠不关心地旁观的状态,瞬间就变得非要插一脚不可地兴致勃勃。
他也可以对甚至亲自下场捉弄戏耍过,斤斤计较非要从中捞取并不属于他的小便宜的人,展现出不求回报的自我牺牲式的关心。
这些性格的怪诞和诡谲,可能也就构成了岸边露伴对他产生好奇乃至心动想法的最初缘由。
这些存在于他性格中的对立的组分,即使一定程度上令岸边露伴兴致盎然——但别忘了,他可是漫画家,塑造富有冲突性的人物和满怀张力的剧情是他的本职工作,他不会在任何奇人怪事上耗费过多的时间震惊——他只会下一秒就投入钻研和探究之中。
东方仗助虽然奇葩,但总不算阅历丰富的大人所见过最有悖常理的;说到底他还只是个小孩——在人生最初的阶段,人的灵魂就是这样变幻莫测,质地柔软,随时可能被方接触的新鲜事物转变和扭曲。
成长的过程也就是一个魂魄和心灵不断硬化、开始成型并抵抗外界的改造和侵犯的过程;到了岸边露伴这个年纪,本身应该心硬如铁,对任何试图解构和支离他世界观的震荡拿捏随意、处变不惊了。
但东方仗助仍带给了他不小的震撼,不仅是他颠覆了岸边露伴对自己自身的定位,破坏了他的灵魂安然自适许久的协调——他打破了岸边露伴习以为常许久的灵魂和肉体相处的融洽,将它们之间紧密粘合的质剂冲击得七零八落。
他上了岸边露伴,这是最直接的理由。
有一段时间内,岸边露伴无法承认肉体对东方仗助的臣服——他所发出的声音和作出的动作,让他自己觉得自己像一个失去理智的、陌生的怪物。
他的骄傲和试图拒斥这一切的灵魂站在一边,他的自我意识被突然涌现的、对那个孩子爱慕的疯狂排挤、推搡到一个小到无法再作为支配肉体行动的中枢存在的角落。
爱东方仗助这件事仿佛纯粹是他肉体自私的回应,没有和他的心灵做半点商量和讨论。
岸边露伴几乎崩溃了。
他的灵魂由于东方仗助的出现,被增添了本不属于他的质料,被塑造成了甚至不完全契合他自身躯壳的模样;混乱和动荡之后,在他们又一次激烈地搅和在一起的时候,被困惑和绝望折腾得精疲力尽的岸边露伴突然大叫一声,差点把正伏在他身上亲得起劲的东方仗助整个人吓得震到床底下去。
“怎……怎么了,露伴?”有那么痛吗?这是东方仗助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
他看着身下,赤裸精瘦的身躯在被自己的影子遮住一半的、浮动的月光下,纤细的骨骼架构纤毫毕露的岸边露伴;他的眼中噙着一丝泪水。
东方仗助一瞬间甚至想让开一点,让月色更加毫无保留地铺洒在那个人身上;将他此刻一点也不锋芒毕露,脆弱温顺得像要断气一样的模样,被勾勒得更清楚一点。
我真坏啊。东方仗助那一瞬间想到。
他的黑色的灵魂,从身躯的缝隙中溢出;融化在影子里,杂糅着混合着其他阴影和杂质的月光,如雪般轻轻、轻轻降落在岸边露伴身上。
岸边露伴的胸膛起伏着,因为方才喊出的那一声而胸腔颤抖;他用尽全力拱起身子,将目光呆滞看着自己,内心正在无比认真地反省内在瞬息而逝的可耻念头的东方仗助抱紧——那大概是岸边露伴将东方仗助抱得最紧的一次。
好像要与那具身体合二为一,好像要将那越来越分裂和陌生的灵魂,寄托到另外一个更加坚固、强大和不可摧毁的容器中去。
那一刻起岸边露伴想通了,他让所有自我怀疑和尖锐对立都闪边去吧;他不承认他已经不再是岸边露伴了,只是他可能再也无法仅仅作为岸边露伴而存在了。
他需要东方仗助,他那不受控制、已然漫溢出肉体的界限的灵魂,已经不再只依靠自身自给自足地生存了;无法被收纳和拘禁,只是不由自主如趋向阳光的黑色藤蔓般不断、不断爬向所向之地的意识。
既是他的不容置疑的组成部分,又是依赖外物才与自身达成融洽共处的契约的叛逆者。
在同一座牢笼内,岸边露伴的两种意识做着绝望的、互不悉知的博弈的轮回;他们上百次地揣度对方愿意为了守护自身的底线做到什么地步——愿意为守卫自身未被惊扰时的独立和自我牺牲什么?愿意为爱那个东方仗助付出、奉献多少?
无穷无尽的博弈,形成短暂的胜负和规律的平衡。按照经典的博弈理论,只要斗争双方都还在按照自身利益最大化的理性行事,他们总会作出相同的抉择——拒绝彼此,拒绝合作。
同一具身体内漂浮着两片撕裂的幽灵,在为争夺彼此限制的资源,缩短被压抑和拒斥的刑期做着掂量和判断。但一旦这种博弈进行轮回式的重复,一旦这种令人精神紧张的场景反复被加载和运作——人总归是倾向于协作的动物,最初尖锐的敌意和对他人恶意的揣度,在多次冲突性的选择过后,循环的过程减轻了决策的压迫性和紧张感。
在与同一对手进行多轮单次博弈后,背叛模式缺陷的暴露和合作资源的累积,会使得他们逐渐偏离原先的预期,靠近和抵达帕累托最优的区间。
多次陷入同一囚徒困境的囚犯们,总有一次会在做出招供还是不招供的选择的时候——他们看向对方,终于发现对方的脚踝上,和自己一样佩戴着脚镣。
他们终于发现对方和自己一样处境悲惨而艰难,而他们本不应在如此之多的共同点上,仍然始终盲目地拒绝去相互信任和体谅。
重复博弈理论预测,在囚徒实验被反复进行的条件下,原先作出互相背叛决定的囚徒,可能在多次重复博弈后达成合作的期望。
它们始终是岸边露伴的存在证明,它们是依赖用一颗心脏温热,凭借同一副胸口呼吸的灵魂胞胎。
岸边露伴在这样一次偶然的、灵魂斗争博弈的过程中,获得了对自身完整性的承认和慰藉——他的两半争执不休的魂灵达成了休战。分裂的意识有时仍会作痛和怀疑,但岸边露伴已经不再试图否认内心逐渐滋长的,对东方仗助的接纳与依赖。
他不再后悔为了东方仗助,而变成了这样一个此前他怎么也料想不到的、崭新的人——承认弱势也好,放任欢愉也好;颤抖着去爱,放肆地去哭。早先被认为并不存在于他性格中的部分,将他由完整的统一撕裂,又奇迹般地在血泊和疮痂中愈合。
那是就连东方仗助的疯狂钻石也做不到的,伟大的成就;是灵魂自我救赎的奇迹。
但现在的岸边露伴看着东方仗助,看着他一脸无奈又纵容地看着自己,不禁怒火中烧;越来越容易发火,大概也是和东方仗助在一起后性情改变的后遗症。
他的一部分被释放出体外,牢牢牵系在一具显然并不总是如他所愿地行动的身体上,令他体会幸福,却又惶惑不安。
他的灵魂将由两个人坚定地守护,但一旦其中一方破碎,也就意味着倾颓而无法拯救。
这就是爱的意识的魔力,它让本只属于自我的心灵变质扭曲;它可以凝聚力量,同时也加剧了伤亡的惨痛。因为爱,这世上开始有了绝望的、连绵的死亡;开始有了残酷的、被迫的自我了结。
因为爱,才有了没有必要的肝肠寸断,才出现毫无征兆的身心俱疲;如果说灵魂让世界免于变为一座空荡的坟墓,爱则使它变得残忍而又美丽。
爱破坏一切教条,冲毁所有简单的身心关系的论述;没有人能孤身一人站在爱的面前。没有人牵着他的手,他就会陷入比简答的内在冲突还要尖锐和致命的、自身与内在的对立之中。
他失去了另一部分的容器,他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属于另外一个人;他在新的结合体中和谐共生,再也无法拆离和割裂了。
The soul is spilling, from one body to another.
“你还记得那个下雪天吗?”
东方仗助清楚地知道岸边露伴在说些什么,他提起那场死后灵魂散溢引发的落雪。也许这样的雪天并不罕见,但混杂在自然原因引发的降雪中,鲜少以这样极端的形式得以察觉。
那个下雪天,岸边露伴告诉他,东方仗助,我不想以后以这种方式得知你的死讯。
警察的工作总是与受伤和牺牲相伴,为他人承担风险甚至献出生命。对于其他人来说充其量是道德义务,但一旦被赋予警察的身份,就成为了他们义不容辞的天职。
他的灵魂不再只尽忠于他的身体,而是以一种苛刻的方式为所有人分享;这一职业要求他执行一种几乎超出人意志限度的同感和共情,不恰当的愤怒和正义取代保全自身的本能支配了思想和行动。
他要以一种扭曲的方式作出无益于自身生存维续的决定。他要为他人付出一切,他将自身的灵魂慷慨地散播出去,变得不再能够照顾自己、关爱身边真正重要的人。
他与外界充满了涌动着无尽的不可取消的义务的关联,却使得疏于关照的容器废弛荒芜,一贫如洗。
岸边露伴承认这样的矛盾存在于东方仗助的天性之中,他确实比任何人都适合做警察——世界上还有哪一种灵肉的分裂,及得上他的疯狂钻石所引发的怪诞?也许其他人作为东方仗助温柔且强大能力的受惠者,往往不愿意静下心来考虑到此种能力对此身的吝啬和冷酷,达到了怎样不可理喻的程度。
只有岸边露伴明白,甚至在他还未和东方仗助产生任何正向的情感联系,就在他们还是彼此不怼不快的死对头的时候,岸边露伴就发觉了这一点——他第一次亲身体验疯狂钻石的能力,感觉能量被汲取得干干净净,不断瑟缩为一团失去水分和色泽的枯叶的身体,在一阵温暖的流明之中被浸泡、填充和复苏。
他费劲地撑开像是灌了铅的眼皮,看见那个讨人厌的小鬼的脸,离得那么、那么近。
他脸上的伤痕,校服上的血迹清晰可见;岸边露伴起身,发现自己就像早上刚从被子里爬起来,经过一夜舒畅的睡眠般完好无损。
但一回头,岸边露伴就看到他那副像被扔进海里被鲨鱼追过,反复几次再堪堪晒干的滑稽落魄模样。
东方仗助看见岸边露伴,也就是他的死对头从生死边缘回来;他笑了,脸上愚蠢的惊喜一点也掩盖不住。
当时岸边露伴就在想,世界上怎么会存在这样分裂的人呢?
疯狂钻石是他灵魂的具化,而他的灵魂极端拒斥他的肉体;它可以对此身以外的任何事物、任何人——哪怕只是一块冷冰冰的石头,哪怕是他非常讨厌的漫画家——充满温情且毫无偏见的关怀。
它时刻准备像对待所有人都会怀有怜悯之意的,稚嫩的婴儿般照拂每一个人,但它不会丝毫同情自身受到的折磨和伤痛。
它甚至可以冷酷地注视着这具身体燃烧、破损、腐烂;正如岸边露伴说的,东方仗助的灵魂无法忍受任何人或物在他的视线内呈现不完满的、分崩离析的状态,但它却独独放任自身陷入再无可拯救的危机中,像个自虐狂一样坐看它流血和毁灭。
这样的灵魂和肉体竟能和谐地共存在一处,竟没有在相配适的一瞬间,就激起明暗物质相撞般的湮灭反应,简直是一个令人啧啧称奇的奇迹。
东方仗助的存在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矛盾,他以难以理解的形式至今维系着身心的平衡和统一;但在岸边露伴眼里,这种同一就像是漠中不断风化、变换形状被侵蚀着的沙丘,瞬间就会夷为平地,不复存在。
那种消亡是毫无生机的消亡,残留的不过是死气沉沉的空无一物;要么他的身躯将灵魂掐死淹没在封闭的黑暗里,要么他的意识在肉体崩溃的瞬间,毫无抵抗欲望地冷眼旁观。
“记得。”东方仗助趁岸边露伴认真地看着自己的时候,眼疾手快地将手抽回、下移,再从岸边露伴打掉他的手的手臂下穿过,一叉子插在切分开来的蛋糕上。
那好似一把胜利的旗帜,一旦他在上面留下三枚叉子的孔眼,如同占领战略要地的标记;岸边露伴就再也没有道理阻止他把自己的那份拿走。
“你……”
岸边露伴见东方仗助仍是满脑子吃吃吃,根本不明白自己现在试图和他讨论的话题有多么正式和沉重,气得简直想将自己刚刚用来干脆利落切开蛋糕的餐刀,直直插在东方仗助叉走一块蛋糕就想撤回的手背上。
那是他的人生,是他的生与死,是他到底该不该去走上一条他的爱人觉得和他极端不配适的人生道路;和自己又没有关系。
又……没有关系。
“不要担心啦,露伴。”
那场灵魂降落让岸边露伴彻底慌了,在一场得以昭示的,宏大却又毫无意义到令人震撼的死亡面前——很少有一件事物,如此浩瀚却又如此空洞。
那是一个人被切分成再看不出他自身模样的碎块,那是失去了容器的灵魂不断蒸发的弥留——他好像透过那场雪,直面了他内心深处最为深邃的恐惧。
他害怕如果他放任东方仗助体内的那股自毁倾向,继续将他往那条道路上牵引;明知他手无寸铁。他的力量在要摧毁他的事物面前轻而易举地被降服,如同生活中处处存在的同谋一般,将他出卖并毫不愧疚地嗤笑着。
它根本不考虑博弈的收益和胜利与否,它只是想要造成伤害;哪怕它自己也要在肉身遭受重创而消陨后无可避免地消散——也许东方仗助会有一场属于他的灵魂降落的过程,但也必定和岸边露伴亲眼目睹的那场一样,只是无意识的残念在做着无人知晓的告别,甚至不存在抵御这一过程消磨的努力。
东方仗助那疯狂的灵魂根本不在乎,它只想要对方承受最为重大的损失。
它只想要肉身服下罪无可赦的死亡之刑。
同样是肉身和精神激烈的博弈,岸边露伴这方,二者选择了合作维存;而东方仗助那边,则是一方要将另一方迫害致死。
此时的东方仗助,第二天就要去参加警察学校的考试——无论岸边露伴怎么反对也不管用。甚至到了最后,东方仗助已经不会再为岸边露伴千方百计阻挠他实现一直以来的人生理想,而愤慨地表示对方根本不理解他。
“露伴这么喜欢我,这么担心我出事呀。”东方仗助甚至会用这样的话来羞岸边露伴,惹得后者怒不可遏地冲上去就要揍他,却总是被早就为警察生涯做足准备的东方仗助轻轻松松拆解掉一系列进攻动作,轻轻巧巧抱在怀里。
“没事的,露伴,我会保护好自己的。”“你说的倒是轻巧,你的疯狂钻石根本就没办法保护你。”
既然已经被抱住了,岸边露伴将脸埋在东方仗助的胸口——在不会被看到表情的此刻,也就不用再装出一副为了逼他就范才刻意摆出的凶神恶煞的模样了。
东方仗助永远都不会知道,岸边露伴做梦都想有时放下尊严和伪装,有时顺从自己激烈斗争着,却最终会因为那份沉重的爱意达成和解的心灵,去变得不像自己一点,去变得温和、体贴乃至啰嗦麻烦。
但这个东方仗助总要逼得他声色俱厉,总要迫使他不依不饶;要不是他这么倔强,这么不会考虑自己的感受,这么爱嬉皮笑脸就把最重要的事情掩盖过去,避重就轻——岸边露伴的内心会少受多少煎熬。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岸边露伴突然感到嘴唇一冰——他方才陷入对往事的追忆中,总觉得东方仗助那句早就起不到安慰效果的“没事啦露伴,不要多想”或是“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似曾相识。
他忧怨地朝对面看去,东方仗助正将他刚叉起来的那块蛋糕送过来,抵在岸边露伴的唇边。
唇上的冰凉是蛋糕胚上还染着寒气的奶油,东方仗助特地把沾满蓝莓果酱的那一块喂给了岸边露伴。
“即使疯狂钻石没有办法保护我……”“你在说什么屁话。”
所以不要去不就好了。岸边露伴多次在心里说道。
大言不惭要为了那么多人牺牲,却连身边最亲近的人的心情都照顾不到——岸边露伴觉得拥有治愈一切的能力的疯狂钻石,何止只冷漠地将东方仗助一个人排斥在它的温柔之外。
他自己,岸边露伴自己;他从东方仗助那里,被那颗总是不愿顾及他感受,总是宁愿去关注那么多本不相干的人的疾苦的心,伤害了多少次,受到了多少冷遇和忽视。
“如果露伴会因为这个伤心的话,别担心。”
东方仗助夸张地张大嘴巴,发出诱导性的“啊”的声音;就好像岸边露伴是一个需要被哄着才乖乖张口吃饭的挑食小孩一样。
“因为我会保护露伴的。”
在岸边露伴不情不愿地轻轻张开嘴唇,将那片冰凉甜腻的蛋糕含入口中的时候;东方仗助另一只手托腮,看着他虽然年纪在上,却总在这件事上将心思暴露得一清二楚的恋人。
他看着岸边露伴咽下那口蛋糕,好像口中被塞了一团冰凉的雪,秀气的眉头微皱,却又不愿意让东方仗助看出端倪;岸边露伴虽然总是衣着清凉热辣,其实非常怕吃冰的东西。
就像外表看上去那么冷硬独立,其实内心时刻需要安全感和有所依仗——在他们成为恋人后,岸边露伴越来越依赖东方仗助,即使他自己或许无法察觉,也羞于承认。
他们越来越像是一体同生,离开对方,就无法生存。
所以不会让那种事发生的。
东方仗助在内心默念道。他那颗桀骜不驯的心,那并不和他站在统一阵线,常使得他感到悲凉和孤独的灵魂;此刻却有感于同一在胸腔中震荡,在血液中激涌的事物,而彼此许下此生唯一的、不变的妥协。
为了他一生中最爱的男人。
绝对不让他因自己陷入悲伤这点,即使撕裂自身、死无葬身之地。
也无法转圜,无可退让。
The soul is shivering,because of the pain and coldness.
岸边露伴看到那场雪时,时值六月。
他正走在街上,夏日的骄阳如同烤箱中的壁灯,无穷无尽地释放着使内在血液都沸腾的辐射;人在巨大的蒸笼里被无所不至的热量烘焙着,精神怠惰,肉体懒散。
今年的夏天真的太热,太热了。蝉鸣都在静滞的滚烫的空气中,失去了穿透介质的威力,只在树梢间维系着短小的、聒噪的半径,掉落在树底,协同一地的蝉蜕。
那些没有灵魂的、单薄的棕色壳子;密密麻麻的尸体陈列在地表,化为植物根系拼命汲取的养料。
岸边露伴此时只想尽快回到家中,把手上提着的蔬菜和午餐肉之类的放进冰箱。
说实话,如果不是东方仗助那个家伙,中午打电话不停嚷嚷着工作了一天肯定很累,天气太热在警署又没有胃口,非得晚上回家吃到家里蹲男朋友精心准备的饕餮大餐不行——岸边露伴绝对只会用冷藏的三明治打发自己,断不会选择在这个天气自杀式地去什么超级市场。
这些年为了东方仗助这个麻烦的男人,岸边露伴不知道多少次打破自己原以为会坚持一辈子的原则。
那些瞬间本该令人印象深刻,因为那无疑是对自身坚守信念的轻率的否定,是对灵魂所做舍弃底线的粗暴折叠,但岸边露伴却难堪地全都忘记了;因为在他看来,为东方仗助作出那些所谓牺牲,似乎也并非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这么多年来,他就是这样越来越习惯和东方仗助休戚相关,交融与共;他比任何时候都更适应和那个人分享生命,以至于他越来越无法想象有朝一日和他分开的样子。
那时的自己,恐怕即使活着,也已经形同死去了吧。
此前以岸边露伴的谨慎,是绝对不可能做出把后半辈子生活的从容的可能,把余生创造和维持幸福、满足和雀跃的能力,分出一大部分依托在他人身上——不可想象,难以理解。
灾难一场。当他放弃灵魂的独立性,放弃灵肉唯一确定的对应性,他就既有两重生命,又只剩下半次机会。
他的生和死,欲与念;从此都和那人紧紧相接,无法分离了。
穿过满是紧闭的门户的住宅区,被阳光照亮到煞白,甚至似乎因为高温,就连笔直的线条都像将要融化般扭曲的道路上,除却费力地提着一兜方采购来的新鲜食材的岸边露伴外,根本没有其他人——人们都躲在阴凉的门户里躲懒消暑,没有人傻到像岸边露伴一样,这个点钟出来采购。
正想着等东方仗助那家伙晚上回来,一定要扭住他的耳朵警告他再也不要这么肆无忌惮地撒娇——可笑的是,一旦这家伙无视这条禁令开始装可怜,岸边露伴一向堪称清楚明白、是非分明的思维能力就只能暂告休止,几乎无条件地去为他做任何他所希望的事情。
岸边露伴没有办法让东方仗助受委屈,所以任由他冒险,纵容他去做那些令人惴惴不安的事情;即使再心痛,再担忧,但正因为东方仗助是这样不招人待见的小鬼,是这样只顾着自己的混蛋。
他才这么爱他,才这么喜欢。
即使岸边露伴再不想让东方仗助当警察,他也没有对东方仗助用过天堂之门——非常轻而易举地,岸边露伴拥有的篡改灵魂的能力;他完全可以为自己所用,为自己自私一回,让东方仗助远离所有他认为危险的东西,让他从那些锋利的事物旁远远闪躲开。
说到灵魂对肉体的背叛,东方仗助是如此,岸边露伴又好到哪去。
明明不去改变他的决定,让自己痛苦不堪,每日提心吊胆地遭受折磨——但还是选择无动于衷,还是选择漠然无视。
想到这里,岸边露伴自嘲地笑了笑;也许是因为身心都太过依赖那个人,让自己和他不知不觉变得越来越像,成为两个名副其实的怪胎。
又也许,如果不叫自己心碎难过,那个人也就不是东方仗助了。
四周的寂静,突然被一声穿透力极强的爆破声打破;那如同一根高速掷出的标枪,在空中做着不因阻力而衰减的运动,直直地刺穿了胶着的空间,一路带着摩擦产生的、带着令人不安的焦糊味的热量。
岸边露伴内心一惊。天地间已经陷入这一爆鸣飞驰而过后残余的寂静,时空仍处于波动之中;各种此先被隔绝的细碎的声响,顺着空气中被那声尖锐的啸叫划破的口子涌溢而出。
岸边露伴觉得自己耳边好似有烦人的虫鸣,又或是某种古怪的语言,在将某一慑人的信息进行着快速而使人精神紧张的重复。
就好像从地狱中传来。
“诶?”
岸边露伴感觉有什么湿凉的事物——轻、薄且冷。其存在相当微弱,几乎在触及脸颊的一瞬间就融化。
不可思议的是,它居然能穿透如此燥热的空间,直到破灭在他的皮肤上,才释放它一直包藏在脆弱的身躯中的冷——落在他的脸上。
如同一滴泪水。
岸边露伴抬起头,睁大眼睛;他碧色的瞳孔轻微收缩,颤抖着。
现在是六月份,一整年最热的时候。
但天上开始下雪了。
The soul is falling,under the pull of gravity.
岸边露伴在六月飞雪之中,瞬间意识到这恐怕不是雪,而是和几年前一样,是一场罕见的灵魂降落。
有一具肉体,在无可抵挡的破坏下被摧毁了,溃散了,再也无法容纳其中的灵魂了;那执着的魂魄,面临必然消亡的结局,在强行做着最后的挣扎,向外界伸出那不断在滚烫、坚硬和冷漠的现实的熔岩中融化的手。
它化成雪,在盛夏的光芒中是那样孤绝且怪异。
不知为什么,岸边露伴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他和那个人的灵魂、身体相联系已经太久太久,久到就连他自己都忘记这一融合在最初曾经带给他多么巨大的、不可战胜的痛苦——好像他们生来就该在一起,生来本就在一起一样。
“东方仗助,东方仗助……”岸边露伴手中的袋子一下子掉在地上,里面的蔬菜瓜果撒了一地——里面都是东方仗助那个馋鬼喜欢吃的东西,包括岸边露伴最讨厌的菠菜、番茄、腥味太重的羊肉……
岸边露伴什么都讨厌,包括东方仗助几乎所有的喜好,所有他理解不能的灵魂顽劣不驯的部分;他讨厌,他排斥,但他可以和它们和谐相处,他可以试着接纳它们。
因为这些因素即使七零八落、不可理喻;即使拆分开来,一个个都在岸边露伴作痛的神经上挑衅式地拨弄;但它们共同组合成了一个可爱的人,它们共同构成了岸边露伴无比深爱的那个人。
雪越下越大,岸边露伴一边疾步往反方向的市中心,那声带来所有不祥预兆的巨响响起的方向走;他掏出手机不断给东方仗助拨去电话,希望他能和上一次一样迅速接起——就像一直在等待岸边露伴对他们的过时的争吵低头道歉一样。
那时的他们真傻,真的;居然还在为彼此早就深谙的,二者巨大的差异而生些于事无补、只突然加重内心的熬煎的闷气——他们早该知道对方不可改变,且内心深处,也分明不想要对方改变。
他们的灵魂,如同鲜艳的玫瑰萦系着带刺的藤蔓;他们体会着相互缠绕、共生时彼此割破、伤及骨髓的痛觉。
如果一个人只是好整以暇、悠然自得地待在自己的生命区间内,从来没有一个人、一种冲动令他踏出去——他的魂魄受到震撼,他的世界遭到撕裂。
等他再也不完整,等他被他的灵魂狠狠出卖的时候;他才真正体会到爱。
岸边露伴等待东方仗助接起电话,并且像上次一样,无论他们之间产生了多么激烈的争吵,他都会因为自己此刻正在发抖,自己此刻被灵魂的碎屑包围,感受着它们不断裂解和死去而恐惧至极;他因此而不顾一切地奔来。
他对自己说,“我现在就来找你。”
但东方仗助没有接电话,一直没有接。
雪越下越大。
The soul is crying,damaged and broken.
岸边露伴无法打通东方仗助的电话,越靠近记忆中声响传来的方向,他所体会到的灵魂的失落感,就越发严重。
那阵声音,多么像一声枪响——能瞬间打透胸骨,将里面温热地跳动着的组织变成一堆只会抽搐的碎肉;在余音未消的时刻,带着血色的硝烟就从贯穿后造成的蒸汽弥漫的大洞中弥散出来的枪声。
绝望地终结了两条性命的,枪声。
但不知为什么,除却焦灼的绝望,他感受到另一种奇异的反应如一眼凿开的泉眼,迸发、湍涌在魂灵之中——岸边露伴几乎认定东方仗助已经出事了。当一件事物、一个人契入他的灵魂足够深,最初造成那片创口发炎、红肿的异物入侵导致的防御反应,现在已经在疤痕的堆砌和疮痂的掩埋下止息。
他对那个人的存在如此敏感,哪怕暂时分别,也能够在逐渐靠近他的那股冥冥之中的感应中,察觉到他仍安然无恙,或许也正在向自己这里赶来。
但现在,这种联系失去了。横陈在灵魂不可交流和共融的深涧上空,那一道沟通他们魂灵的桥梁,如今断裂了;它破碎成木板和断绳,坠落下去发出的声响,一定比那枪声要弱,却比落雪要沉。
看啊,生命已经微弱至此、疲惫如斯;它再也发不出比宣判它的终结更大、更洪亮的抗议;它被褫夺和侵蚀,它最后消逝前的声音微乎其微。
但还在坚决地、仿佛无休无止般地坠落。
即使被灵魂撕裂了的存在紧紧包围的此时此刻,岸边露伴却也无法从这个太过宽阔的怀抱中,感受到东方仗助的存在了。
他正在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不对……”岸边露伴突然意识到,他此刻太过清醒了;他的脑海如同一台僵硬的放映机,不断理智且冷静地重复着上述的想法——这场雪是东方仗助的灵魂碎片正在降落的结果,他感受到了。
刚才那声枪响里,东方仗助应该已经死了。
一枪命中,某种程度上毫无痛苦;他的男孩倒在地上,也许经历了几次令人不忍直视的抽搐;血从他破裂的身体里流淌出来,如同一卷边角残破、鲜艳的滚落在地上的红色地毯。
他的总是微笑着直视着自己的,镶嵌在奶油蛋糕上的蓝莓一般的眼睛;变成了只会机械地倒映眼前事物的,浑浊的玻璃。
他再也不会起来,再也不会笑了;再也不会撒娇,不仅今晚,以后再也不会回来吃饭了。
啊,这些他都知道,都知道。所以他要赶快赶到他的身边,他希望还能赶上见他最后一面。
但明明是这么悲伤、原先想起来都觉得要崩溃的事情;此前不知道偷偷在夜晚猫入东方仗助熟睡的、呼吸均匀的怀里,为此流过多少次眼泪——怕失去这颗在他的脸颊下的胸膛中有力地跳动着的心脏,怕再也见不到这张在夜色中,边缘流淌着晦明变化的光泽的、熟睡的可爱的脸。
但为什么。
岸边露伴跑着跑着,停了下来;不擅长奔跑的他,此时将双手撑在膝盖上,佝偻着身子喘到觉得肺都要破了——清凉的、不断在他身上跌落、滚成清水湿润一片的雪,让他不至于在炎炎夏日的剧烈运动中太过疲惫和虚脱。
到了这个时候,还像是在守护他一样。
可为什么,他此刻居然一点也感受不到悲伤啊。
“我X,东方仗助……”
悲痛的意识如同不断褪去的潮水,如同那些方显现形状,一旦落入有温度的躯体,就会瞬间幻灭、蒸发的雪——无法在他的脑海中长久持存。
即使他清楚地记得和年轻的爱人所经历的一切细节,他记得自己多么爱他,他记得自己曾那样痛苦地肖想他离开之后,自己,这个岸边露伴会变成什么样子。
残破不堪、残缺不全;东方仗助带着他灵魂的一部分走了。
意识到什么的岸边露伴突然掉头,用比先前急切地希望赶到东方仗助身边还要快的速度,简直是不顾缺乏锻炼的身体的安危,不要命地奔跑起来——朝着家的方向,朝着可以将他与这场六月落雪分隔开来的方向。
“有你的!真有你的!东方仗助!”
岸边露伴一边跑着,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喊道;他经过的住宅,有的将紧紧关闭的隔板打开一条缝隙,看向传出异样声响的街道;随即便是一场惊呼——阳光仍如一颗燃烧的钻石般耀眼,但就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一场大雪如同神迹一般纷扬落下——在院落间、车棚上、街道边散落的购物袋里。
还落在那个不知为什么,像是有什么在后面追赶一样跑得精疲力尽的男人身上。
东方仗助的替身是疯狂钻石,而疯狂钻石是他灵魂的一部分;随着溃散的灵魂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唯一的降落,一同跨越肉体的界限扩散开来的,还有疯狂钻石的能力。
抹去所有由它造成的伤害和裂痕的、温柔、强大、永恒的治愈能力。
“我会保护露伴的。”
脑海中浮现出的,是东方仗助无数次一本正经对自己说过的话;总是习惯于将他的话视作插科打诨和无聊的调侃,对于他所说的这句完全发自内心的话,岸边露伴却最是不以为意。
不会让他为自己的死去感到难过。
那道由他的死亡划下的伤口,就由他自己来亲手拂去。
被子弹击中,身体不受控制地瘫倒在地的时候;东方仗助感觉内在爆发的疼痛,一阵一阵随着此时简直变成钳制他身体行动的力量的、如电击般不断让他颤抖的脉搏,侵袭吞噬着他所有的感官和机能——他在迅速失血,双眼发黑。
他听见模糊的、好像距离非常遥远的呼唤;其间甚至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哭声,他努力睁大眼睛,可是他再也看不见了。
“雪……”
东方仗助每说一个字,就感觉上涌的血液,混合着残破的组织不断将其淹没、浸渍成无意义的湿软的喑哑;但他还是竭尽全力,说着一些他知道注定得不到传达的话。
希望能够变成雪,下得足够大,足够久。
大到能将你温柔地包裹,久到能够最终抹去你所有的伤痛。
对不起,露伴。难受一下下,一切都会好了。
不会再为我难过了。
东方仗助的眼前,就如同降下了一场厚实的大雪;他被埋没在雪中,一片漆黑,浑身冰冷。
“再见,露伴。”
纯白的积雪下,鲜血如平滑铺展的根系;再也无法扎透霜冻的地表,得到生命维系所需的给养。
The soul is finally dying,
疯狂钻石的力量,使得每一片雪都如同从钻石表面削下来的、闪亮的齑粉;无论再怎么躲藏,它们还是无孔不入、温和却实则强势无比地将它那残酷的、遗忘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注入岸边露伴的心中,抹去那本该造成足以撕碎他灵魂的伤痕。
那因东方仗助的死,因东方仗助的消失,因他再也见不到、再也触碰不到此生所爱而滋生的,本应使他的痛苦如疾病般发作,直至人生孤独的镜头的悲哀,被抹去了。
他还清晰地记得所有相爱的细节,他还明确地悉知所有共处的片段。
他还清醒地明白,东方仗助的死带给他多么巨大的伤害;他走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化成雪,一片片凋零在这个六月的天气里了。
但岸边露伴却再也不会为此感到悲伤了。
岸边露伴跌跌撞撞、简直是扑倒在家门口的屋檐下;他颤抖着将自己蜷缩起来,背靠家门心有余悸地、难受至极地大口呼吸着——他的眼中含着眼泪,却不是因为东方仗助已经死了。
他难过是因为他已经再也不会感到难过了。
岸边露伴一直瘫倒在家门口,直到这场仿佛无休无止的灵魂的降落终结;街道上变得热闹起来,人们都闻讯呼朋引伴地举起相机,拍摄、录制着六月飞雪的奇妙场景——他们脸上由衷的笑容,在雪光和灿烂的日照下,是那么刺眼。
雪落地即融,甚至无法在滚烫的地表形成堆积;降落停止,东方仗助最后残余的灵魂碎片也不复存在了之后;现场再也没有以他的身份出现的目击证人。
此前他看着岸边露伴在他灵魂最后的包围中,逐渐变成一个不再受到有关他的回忆影响,变成一个能以陌生人的冷峻审视他的离去的,徒余后半生安稳、幸福的疯子。
直到这时,岸边露伴才轻轻开口;似乎他正在呼唤名字的那个人,此刻在他面前睡得香甜,而他害怕惊扰一样。
“东方仗助。”
“我想你。”试探性的,岸边露伴说出了这句话。
如同沉淀在海水身处的海草,只能随着潮涌的流动而漂游摆舞;而它自身甚至无法产生一丝情感上的涟漪。
“我爱你。”不死心般,岸边露伴又说了一次;他企图让这份以往总能让他内心柔软、心潮澎湃的宣告,仍能在此时激起相同的效应。
哪怕他很快就会被这份爱带来的,被那人的永远离开产生的背叛感吞噬。
“啊啊,啊……我爱你。”
岸边露伴支起双臂,将脸埋在掌心里;他暴躁地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一拳愤怒地垂在门板上。
“我恨你。”
本该夹杂着哽咽的话语,如同温顺地垂入水面的苇草;它在其上轻柔、舒展地铺开,无法下沉,无法浸没入任何情绪。
“让我痛苦吧……”岸边露伴哭着,却很快再也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哭;他清醒地记得自己和东方仗助的一切,清醒地意识到他们的灵魂曾那样紧密地相连,但旁观着这场电影的意识,再也无法同感那些欢乐,和那些泪水。
但此时他自身的灵魂成为已经死去的东方仗助的同谋。他诱惑着那如同忠实的奴隶的、岸边露伴的部分,一同坠落、破裂、进而死去了。
只剩下他一个人,失去了最重要的情感,却孤独而又可笑地仍是他自己。
六月的雪带走了一切。
For this love is coming to an end.
【忘羡】蓝曦臣有个秘密
蓝曦臣一直有个秘密。
他能看到他家弟弟的内心。
1.
在蓝曦臣的眼里,蓝忘机的肩膀上总是坐着一只小小的缩小版的蓝湛。
然而这只缩小版的蓝湛似乎只有蓝曦臣一个人能看见,连蓝忘机自己都不知道它的存在。
这只小蓝湛团子长得大头小身子,脸圆圆的,眼睛大大的,肥嘟嘟软糯糯,可爱极了。
尤其小团子还和蓝湛本人的脸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看过去俨然是一大一小两张相同的小俊脸,相同的面无表情。
嗷——好萌呀!蓝家大少的哥哥魂觉醒了。
蓝曦臣暗自在心里给这只缩小版蓝忘机起了个名,叫蓝小湛。
2.
但蓝小湛和蓝湛其实不同,它总会做出一些...
蓝曦臣一直有个秘密。
他能看到他家弟弟的内心。
1.
在蓝曦臣的眼里,蓝忘机的肩膀上总是坐着一只小小的缩小版的蓝湛。
然而这只缩小版的蓝湛似乎只有蓝曦臣一个人能看见,连蓝忘机自己都不知道它的存在。
这只小蓝湛团子长得大头小身子,脸圆圆的,眼睛大大的,肥嘟嘟软糯糯,可爱极了。
尤其小团子还和蓝湛本人的脸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看过去俨然是一大一小两张相同的小俊脸,相同的面无表情。
嗷——好萌呀!蓝家大少的哥哥魂觉醒了。
蓝曦臣暗自在心里给这只缩小版蓝忘机起了个名,叫蓝小湛。
2.
但蓝小湛和蓝湛其实不同,它总会做出一些蓝忘机绝对不会做的事情。
比如在小的时候,蓝启仁给他们细讲蓝家的三千条家规,蓝曦臣就眼睁睁看着他家弟弟正襟危坐一脸严肃,而蓝小湛却默默坐在蓝忘机脑袋上,哈欠一个接一个。
蓝曦臣心里暗笑,毕竟还是个小孩子,能不能听懂都不一定。
等蓝启仁讲完了放他们离开时,蓝曦臣走出院门,问五岁的蓝忘机:“是不是有点无聊?”
乖孩子蓝忘机顿了一下,才说:“没有。”
然而他脑袋顶上的蓝小湛正板着一张脸,狂点头。
蓝曦臣:“…………”
3.
蓝曦臣渐渐发现,自家弟弟其实是个心理活动挺丰富的孩子。
虽然蓝忘机本人总是一本正经的表情,可是只有蓝曦臣能看见的那只蓝小湛,还是……挺活泼的。
——比如。
离云深不知处很近的一个山头上有不少兔子,很多蓝家的小弟子都喜欢对这群小白团子摸摸抱抱,可蓝忘机从小就不做这种事。就算兔子都扒到他腿上了,他也只是冷静地看着。
蓝曦臣:“……忘机,你要不要抱抱它们?”
蓝忘机严肃地摇了摇头。
蓝曦臣:“……”为什么不抱,你肩头那只蓝小湛都已经跑到兔子堆里打了好几个滚儿了啊!
蓝曦臣耐心地劝说:“你抱抱它们吧,你看它们这么喜欢你,都快学会爬树了。”
蓝忘机这才慢慢弯腰,小心翼翼地拎起一只放进怀里。蓝小湛大概是高兴了,心满意足地坐回蓝忘机肩上。
蓝曦臣看着自家弟弟一下下轻轻地摸着兔子,眼里明明是很温柔的目光,偏偏却要板着脸。他忍不住笑了。
4.
后来,云梦江氏的魏无羡来姑苏求学了。
蓝曦臣是第一个发现自家弟弟有些不对的人。
那日彩衣镇水鬼作祟,蓝曦臣带的人手不足,就回云深不知处找蓝忘机帮忙,结果要走的时候正好碰上了江家的大弟子和少主。
魏无羡远远就朝他们这边喊道:“蓝湛!”
蓝曦臣知道那是蓝忘机的同窗,便也转头去看自家弟弟的回应。
可蓝忘机似是很厌恶这位魏公子,皱着眉头看了那人一眼便移开了目光。这真是奇了,他弟弟一向是规规矩矩待人有礼,几乎从没对谁表现出过这么严重的嫌弃。蓝曦臣心里一好奇,又向他肩膀上的蓝小湛看去。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蓝小湛目不转睛地盯着魏无羡,双手捧着小圆脸,大眼睛一闪一闪的,目光里的感情那是……十分之复杂。
蓝曦臣内心:……???
这时魏无羡一行人也已经走近了,简单介绍后,魏无羡笑嘻嘻地说:“泽芜君,你们这是要去做什么啊?”
蓝曦臣这才如此这般地把事情对他们说了一遍。
魏无羡:“捉水鬼我会呀!泽芜君捎上我们成不成?”
蓝曦臣眼睁睁看见蓝小湛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
蓝忘机本人还是一副板着脸的样子,说道:“不合规矩。”可他虽如此说,肩膀上的蓝小湛盯着魏无羡的眼神却越发期待起来。
蓝曦臣……蓝曦臣只能笑而不语。
魏无羡却像是很想跟着他们一起去,又嬉皮笑脸地争了两句,连江澄也开始帮着他说话,蓝曦臣这才当机立断道:“也好,那多谢了。准备一下一同出发吧。”
等他们走了之后,蓝忘机皱着眉问蓝曦臣:“兄长为何要带上他们?”
——因为蓝小湛都已经高兴地摇晃脑袋了呀。这么你情我愿的事为什么不答应?……
云梦多水,有经验老道的江家弟子相助,果然力半功倍。
魏无羡发现蓝忘机船底有水鬼后,众人一片人仰马翻。混乱之间,蓝曦臣还是中途听见魏无羡似乎是对蓝忘机说了一句:“昨晚是我不对,我错啦。”
嗯嗯?蓝曦臣回想起前一天晚上,他的确是看见自家弟弟一脸愤然地冲向蓝启仁的书房,肩上的蓝小湛脸都红透了,双手捂在脸上羞得不行的样子。当时他还想这是怎么了,现在看来难道是和这位魏公子有关?
蓝小湛为什么会脸红?难道……
蓝曦臣不由自主地默默想象了一些非常触目惊心的画面,又默默地从脑海里抹去。
最后确定湖中水怪并非寻常水鬼,而是水行渊,一行人只得乘舟又回到镇上。
蓝曦臣一路上都在默默地想昨晚自家弟弟到底是和云梦的魏公子做了些什么,没注意到蓝忘机什么时候和自己站到一艘船上来了。
这时,对面划来一艘载满了金黄枇杷的货船。蓝曦臣的余光隐约瞥到蓝忘机肩上的蓝小湛非常蠢蠢欲动,便看了过去。
它眨着大眼睛看了看那一船枇杷,又回过头,眼巴巴地盯着江澄公子手里已经咬了一口的枇杷,肥嘟嘟的小脸上一半伤心一半不舍,一双大眼睛里几乎写满了两个大字:想吃。
弟弟居然喜欢吃枇杷?之前怎么没发现?蓝曦臣心里有些不解,便问道:“你想吃枇杷,要买一筐回去吗?”
蓝忘机:“……”
蓝忘机:“不想!”
遂拂袖而去。
蓝曦臣心里真的好纳闷: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为什么不买?
5.
再然后,便出了事。
一夜之间,云深不知处被烧,蓝家家主重伤,蓝忘机被打断一条腿,而他蓝曦臣则背负着拯救蓝氏藏书阁的重任隐名埋姓潜逃离开。
等他再次见到弟弟的时候,射日之征已经开始了。那时正听闻云梦江氏的大弟子失踪了,蓝湛虽然嘴上什么都不说,但蓝曦臣却能看见蓝小湛总是皱着眉坐在蓝湛肩上,动不动就满眼担忧地发着呆。
后来,听说魏公子没死,回来了,可弟弟也没见有多开心。
他本人虽脸上总是那么一副表情,蓝小湛却表现的低落极了,抱着小短腿靠着蓝忘机的脖子,没精打采的样子。
再后来,射日之征大获全胜。蓝曦臣也终于见到了魏无羡。那人一身黑衣立于修罗场中,彻夜横笛,笛音如飞鸟振翅冲破云层,万千鬼兵为他所控,所向披靡。
可魏无羡本人却变得和过去不太相同了。虽然他还是那般说笑打闹,但看上去却显得脸色苍白,眼角带煞,连以往没心没肺的笑容都显得有些阴冷。
蓝曦臣似乎有些能明白,为何自家弟弟心里那般失落难过了。
6.
魏无羡死了。
蓝曦臣把这个消息告诉刚出禁闭的蓝忘机时,几乎不敢看自家弟弟的表情,更不敢去看他肩上的那只蓝小湛。
那是无法描述的神色,不敢置信,万念俱焚,心如死灰,都不足以形容。他从没想过能在弟弟脸上看到那样的表情。
从那之后,蓝忘机再未笑过。
他肩头的蓝小湛也是。
蓝曦臣为弟弟能高兴一点简直操碎了心。
别人是看不出含光君有哪里不开心,可蓝曦臣就是知道,蓝忘机不开心。魏无羡死了之后,他就没开心过。
上次金麟台有一个清谈会,他们遇见了江澄,蓝曦臣还眼睁睁地看着蓝小湛气呼呼的把自己的小抹额拽到了眼睛上遮住,又扭了个身子屁股朝人,整个小团子都散发着“我不想见到江晚吟”的气息。
但蓝忘机表面上还是彬彬有礼地和江宗主互相点头致意。只不过本来就板着的脸,板得比之前更严肃了些。
蓝曦臣心里叹了口气,当然知道自家弟弟心里在膈应些什么。
蓝忘机不开心,蓝曦臣也难免忧心忡忡,满腔担忧无处抒发,只能向至交好友外加义弟的金光瑶吐一吐苦水。
于是蓝曦臣忧心忡忡,又带着金光瑶也跟着他愁眉苦脸起来:“二哥,你也别太担心了,忘机会走出来的。你这么一直念念叨叨,都有些像我小时候身边的那些老妈子了。”
蓝曦臣:“…………”
蓝曦臣哭笑不得:“是啊,我这个哥哥当得可真辛苦。”
金光瑶目光温柔,笑着道:“二哥自然是世界上最好的兄长。放心,你可是修仙界第一美男子,比老妈子要俊多了。”
7.
白驹过隙,十三年弹指而过。
那一日,蓝曦臣正要起身去参加金麟台的清谈会,却碰上了自家弟弟夜猎归来。
他站在门口,看着蓝忘机一行人站在院内,不由怔住了。
原因无他,只因他看到本应坐在弟弟肩头的那只蓝小湛背上居然出现了两只翅膀,正在欢快地绕着蓝忘机的脑袋一圈圈地飞!
蓝小湛正在欢快地绕着蓝忘机的脑袋一圈圈地飞!
蓝小湛!高兴得都飞起来了!
飞飞飞飞起来了…………
弟弟这是开心到了什么程度啊!要上天啊!
蓝曦臣惊呆了:“……”难道这是终于能移情别恋了的节奏吗,天哪我的弟弟终于要盼出头了!
蓝家大哥内心悄咪咪地热泪盈眶了,可脸上却立刻摆出完美的微笑,走出去迎上他们一行人。
8.
后来。
哦。
原来没移情别恋。
那只还是魏婴。
9.
再后来,魏无羡和蓝忘机走到一起,整个修仙界皆是大惊,可蓝曦臣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
自从他知道魏无羡被献舍重生之后,他就已经知道自家弟弟这回再也不会放手了。
……虽然,他们诉衷肠的方式比较惊天动地。
自从他们在一起之后,蓝小湛简直黏在了魏婴身上。
吃饭时,读书时,弹琴时……反正只要两人在一起,蓝小湛就时时刻刻都要贴着魏无羡。
蓝曦臣想起先前他们俩还没在一起的时候,蓝忘机连在禁书室找个乐谱,心里那只蓝小湛都要站在魏无羡的肩膀上,张开短短的小胳膊扒着魏无羡的脸颊,还嘟着小嘴要亲。
真是没羞没臊的幸福日子啊。
蓝曦臣:……没眼看了,我什么也不想说[手动再见]。
蓝曦臣真的好心塞。
以前他心塞,还有人能跟他聊聊天,开解他一下。现在……
蓝曦臣不由悲从中来,悲愤地闭关去了。
10.
插播一条消息。
有蓝启仁日记乱入。
【老夫这一生,最骄傲的便是门下有两个十分出众的学生。他们的品行修为、相貌气质无一不是出类拔萃。
小徒弟十三年前,为了当年的修仙界大boss闭关了三年,现在跟着那个大boss跑了。
而大徒弟,现在正为了今年的修仙界大boss闭关。
难不成我姑苏蓝氏真是神T在世?
……吾真乃日狗也。】
END.
1.本来只想写个傻白甜,结果万万没想到,该虐的地方还是没避过去【。
2.还有个设定没来得及写进去,是蓝忘机一喝酒,那只能表现他内心的蓝小湛就会消失。然后蓝二哥哥自己的行为就会……都懂。
《阴阳寮聊天记录之斗鸡》
上阵式神什么的bug大家无视哈😂
就是一个晴明带着全输出阵营不带奶不带火机然后被入坑萌新必备式神雪女大闺女冻到死的故事😂
这告诉我们青坊主是很有用的【突然正经】
有没有亲跟我一样觉得博雅的裤子比晴明的贵😂
ps:红叶说她要补一句mmp
《阴阳寮聊天记录之斗鸡》
上阵式神什么的bug大家无视哈😂
就是一个晴明带着全输出阵营不带奶不带火机然后被入坑萌新必备式神雪女大闺女冻到死的故事😂
这告诉我们青坊主是很有用的【突然正经】
有没有亲跟我一样觉得博雅的裤子比晴明的贵😂
ps:红叶说她要补一句mm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