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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生辰一行人是临近酉时到达渭州殷府的。

　　此行赴宴者只有他与漼风时宜三人，本无需带太多兵士。可直觉让他不敢掉以轻心，虽然入城的车马只带了亲兵，但他实际上另安排了一千兵士，悉数扎营在城外，随时待命。

　　殷氏为表诚意，得知周生辰入城后，早早就携了全家在府门口相迎。此次寿宴，赴宴者除了南辰王府，还有殷氏相熟的其他州郡官员亲眷，大大小小约莫百人。小南辰王身份尊贵，又有盛名在外，所有宾客自然提早到，与殷氏一道迎接，是故府门外夹道列了两三百号人，乌泱泱的一大片。

　　周生辰戴金镶玉冠，着一身暗紫色锦袍，骑着战马，漼风随后，再后面是一架车辇，数十亲兵前后随行。

　　一行人行至殷府，周生辰下了马，他今日来赴宴，特地选了低调的暗色衣饰，不甚张扬却愈发衬得他矜贵冷傲，风骨卓绝。

　　周围人立刻跪行拜礼：“拜见殿下。”

　　“诸君请起，不必多礼。”

　　众人方起身，殷子道让开主道：“殷某贱辰，得殿下莅临寒舍，蓬荜生辉，喜不自胜，殿下请。”

　　周生辰淡笑寒暄，两人率先入府，时宜才与兄长随其余宾客进入。

　　“三郎，十一！”殷平笑意盎然迎上前，“两位莅临，我有失远迎了。”

　　“哎呀，跟我们还搞这些虚礼，”漼风笑着嫌弃地推他一把。

　　殷平道：“宴席还有一会儿才开始，走，我先带你们四处转转，顺便去我家家那里喝杯酪浆，歇一歇。”

　　三个人便往里去，时宜迟疑道：“我们这样去，师父待会儿会不会寻不到我们？”

　　“你放心吧，我已让人往里面传话了，待会儿快开席了我们再进去。”

　　漼风也道：“是啊，里面都是诸位长辈和官员，规矩甚多，咱们别跟着凑了。”

　　时宜心中沉了沉，长辈二字叫她莫名不适，可她没有表现出来，索性跟着漼风和殷平去了。

　　殷平的母亲是位非常高大美丽的鲜卑女人，高鼻深目，生得优雅贵气。殷平那棱角分明的俊美面容完全承袭了母亲，让时宜不得不感慨血统的力量。

　　殷母很客气，为二人斟了自酿的酪浆，又用不甚流利的中原话问了他们的名姓和年纪，漼氏兄妹都一一答了。殷母便笑，说儿子从来没有带好友回过家里，又夸时宜长得清秀可人，让他们有机会常来玩。

　　自母亲院中到赴宴一路，殷平的脸一直透着血色，脸上不自觉带着笑。三人去了正殿，大部分宾客都已入席。周生辰因为身份贵重，坐在主座仅次于家主殷子道的独榻之上，其余宾客按身份依次在客席落座。她和漼风与其他小辈则坐在更远些，不过因着二人身份，他们得以与殷家的小辈们相邻。

　　“嘿，这位姊姊就是阿六的朋友？”忽而一个相貌俊秀神色却有些戏谑轻佻的脸凑过来。

　　时宜一怔，还未开口，殷平已一把把他的脑袋摁回去：“什么姊姊？人家比你小多了，二十四五的人了，装什么垂髫少年？”

　　“哎，看你那张臭脸，我又没说什么，这就开始护短了？”那人贼心不死，又笑吟吟对时宜，“阿妹，我叫殷朗，家中行五，都叫我五郎。不知妹妹芳名？”

　　殷平再次把他的脸推回去：“有你什么事？”

　　“呵，谁不知道，定是你借书的那位女郎，我记得，好像是姓漼……漼女郎，对吧？”

　　时宜只得客气地笑，不置可否。

　　殷平没好气道：“赶紧回你座位上。漼女郎是殿下爱徒，你再出言轻佻，小心阿爷揭你的皮！”

　　殷五郎见他冷脸，又看时宜也不搭茬，只得悻悻坐回去，可眼睛却上上下下打量二人。

　　很快筵席开始，玉盘珍馐依次呈上，主宾互相寒暄客气着。时宜忍不住望向周生辰的方向，眼见着他受着众人敬酒礼遇，却只是意兴阑珊地饮一口酒，吃一口菜。他分明坐在最尊贵的坐席，可看起来却有些孤独，神情却十分寥落。

　　她定定看着他，直到他不自觉朝她这边看来，她便故作自然拿起杯子啜饮一口茶，望着他浅浅一笑，似有隔空相敬之意。

　　他显然会意，向她淡淡一笑，眉目立时舒展许多，也取酒樽呷一口为回应。

　　时宜收回目光，心中欢喜。殷平正想让她尝尝眼前新上的这道菜，却见她望着远方一阵，又猝然垂目，唇角有了笑意，他顺着她目光所及望去，心中明白了几分，不由一涩。

　　上过一轮菜，殷子道这才微笑对众客道：“今日殷某贱辰，幸邀殿下莅临寒舍，又有诸位同僚相庆，殷某不胜欣喜。为表谢意，今日某也拿出家私陈酿，共七道美酒，邀诸君品尝。”

　　语罢，他拍拍手，一众婢女端出一排排酒樽，跪于众宾客前。周生辰面前乃是一玛瑙杯，其余众人不过金玉之器，想来是为示尊卑差异。

　　为首的侍婢持黑釉鸡首壶，先与他斟酒，然后渐次为众人斟过。那酒液为橙红色，明澈如玉，芳香酷烈。

　　“这一道，正是酃酒。以酃湖之水酿成，味极甘美，”殷子道取了酒杯，对周生辰欠身，“殿下请。”

　　周生辰淡笑，擎杯饮尽，众人随即都满饮。

　　时宜也取了呈给她的小玉樽，兀自饮了。酃酒素来是祭祀之酒，往昔在清河她都没喝过，她咂咂嘴，轻轻放下酒樽。

　　“如何？“殷平瞧着她的神情古怪。

　　时宜道：“播殊美于圣代，宣至味而大同。可能我期望太高，觉得张载言过其实了。”

　　“张载？”殷平懵了懵。

　　“西晋张载写过一篇《酃酒赋》，说的便是这种酒，我当时读还十分向往，如今喝了，嗯……”她自嘲一笑，把揶揄的话咽下去，“大概是我舌头太拙，品不出它的好。”

　　殷平还没说什么，旁边的殷五郎倒哈哈大笑起来，“舌头太拙，漼女郎这话是真真精彩！我服了，哈哈哈哈！”

　　他如此朗笑，立时引得尊位上众客注意。殷子道不禁斥道：“殿下与诸公在此，小子不得放肆无礼！”

　　殷五郎显然不惧其父，索性起身虚虚一拜：“阿爹恕罪，非儿无礼，实在是漼女郎闲出奇语，儿甘拜下风。”

　　见众人不解，他便将那来龙去脉说了。他本就性情古怪随性，又夸张作女儿羞态将那话复述出来，果真引得众宾客都笑起来。

　　“果然是殿下爱徒，名门之后，不仅博览群书，亦能出奇语，殷某佩服，哈哈。”殷子道朗笑道。

　　周生辰见时宜与殷氏众小辈叙话，心中一时滋味难言，听殷子道恭维，只是淡笑：“她在王府一向不拘礼数，率性惯了，殷公勿怪。”

　　“哪里哪里，小女郎很是娇憨可爱，我甚喜欢，”殷子道又唤左右，“把第二道酒呈上来，请小女郎细品。”

　　侍婢依言为众人重新换过酒樽，再上第二道酒，优先为时宜斟在绿玉斗中。那酒清白若涤浆，别调氛氲。时宜也不推辞，拿起酒樽饮下一口。

　　“小女郎觉得如何？”殷子道又问。

　　“这似乎是……桑落酒，”她一口就品了出来，到底还是留了余地。河东人刘白堕善酿此酒，是皇室贡品，南辰王府中也有，周生辰给她尝过，她很喜欢这味道。可惜此酒酒劲儿甚烈，饮之即醉，经月不醒，她只敢抿一两口。

　　殷子道拊掌赞：“小女郎厉害。”

　　时宜又道：“我记得此酒又名‘鹤觞’，是著名的‘擒奸酒’。传说有一伙盗贼半路打劫，劫到了此酒便喝下，结果全部醉倒，都被擒获。”

　　殷子道更笑：“坏了坏了，殷某今日原本备了许多私酿，准备威风一把，谁知遇上小女郎这般行家里手，这下恐怕要班门弄斧了。”

　　“殷公此言折煞我了，”时宜忙躬身行礼，“我对酒一窍不通，不过恰好在王府中喝过一两次桑落，知道个典故罢了。殷公和师父莫怪我无礼就好。”

　　“怎会？小女郎见识广博，某欢喜都来不及，怎会怪罪？”殷子道宽慰笑，又转向周生辰，“殿下爱徒，着实不简单。”

　　周生辰客气地垂目一笑，并不多言。

　　接下来众人一边吃菜一边品酒，又过了三道美酒，分别是“秦州春酒”“九酝”和“郎陵何公夏封清酒”。时宜怕那殷子道再关注她，只默默喝，与殷平漼风偶尔闲叙几句，不再品评开声。

　　酒过三巡，众宾客都有些微醺意。殷子道又道：“今日诸君云集，某心甚欢喜。恰逢我儿六郎从西域游历归家，带回一件稀罕物什，有意相赠诸君。”

　　他再拊掌，只见侍婢从帘后端出一托盘，盘中是一鎏金银壶，有一尺来高，细颈圆腹，周身为铜金色，流光溢彩。口部呈鸭嘴型，壶把与壶身以两个兽头相连，腹部与圈足间都有凸起的一圈圆珠纹状装饰。最令人咋舌的是，壶身腹部有三组人像，面貌风格与中原的雕绘大相径庭，整樽银壶透射出浓浓的神秘异域风情。

　　众宾客都小声议论：“这胡人的东西，的确奇巧……”“这等工艺，过去没见过啊……”

　　有人索性道：“一件物什，如何赠予我们这么多人？殷公休要卖关子了。”

　　“徐太守勿急，此物当然不是简单相赠。殷某这里有一谜题，在场诸君谁先猜中，殷某便将此物赠予他。”

　　众人恍然，皆称善。世家筵席，常有这样的字词游戏，大家见怪不怪。

　　他顿了顿，令人呈上谜面，是白纸上写着八字——黄绢幼妇，外孙齑臼。

　　“这是曹娥碑的碑背题词，即为谜面。”

　　众人得见，一时纷纷陷入沉思，殿中不复方才喧闹，安静下来，有人甚至蘸着酒液在桌案上划着。

　　时宜也在冥思苦想。这几个词看起来毫无关系，像是个字谜，可是什么意思呢？

　　她也忍不住在桌面上划拉了几笔，寻着直觉深想过去，不过须臾，忽而豁然开朗。

　　嗯，的确很妙。

　　她不再困惑，却也不动声色，只轻松拿起酒樽饮了一口方才的清酒，偷偷看向周生辰那边。见他也做沉思状，她只遥遥望他。

　　灵犀一点，他很快就感受到她注视自己的目光，有些困惑地抬目，却撞上她调皮的笑靥，似还有些得意之色。

　　那意思分明是在问，我已明白，你呢？

　　周生辰微怔，不想她才思竟如此敏捷，正不知作何表示，然而几乎就这电光火石间，他忽然也通晓了这道谜题的意思。

　　原来如此。

　　他不禁会心一笑，也对她轻轻颔首，示意自己也知道了，随即拿起酒樽抿一口。

　　两人皆是心照不宣，却都不猜破。

　　殷五郎也在苦想，不经意抬头，却见身边的女郎已然带笑，神情轻松地饮着酒，一点儿也不像他们这样愁眉苦脸地思索，忍不住又起了玩笑之心。

　　“漼女郎这般恣肆之态，肯定是猜出来了！”他声音不大，却足够周围一众人听到。

　　众人纷纷朝她看去。

　　时宜立时不自在起来，她可不想再在这些人面前出什么风头。那殷子道，总觉得桩桩件件都有意指向她，她一点都不想再引起他的注意了。

　　“我……”

　　“阿五你怎么回事？不好好喝你的酒，一双眼睛净朝着别人身上看，不觉得失礼吗？”殷平忍无可忍斥他。

　　殷五郎也不恼，反而揶揄他：“哎呀，人家漼女郎还没说什么，你又跳出来作甚？生怕旁人不晓得是你的人？”

　　这句话可十分暧昧了，殷平登时双目涨红，恨不得抬拳揍他，殷五郎却一点也不怕，成心与他作对似的，继续对时宜道：“漼女郎，你若知道，不如为我们解了吧。难不成你是看不上我家阿六，又或是看不上他带回来的银壶？”

　　时宜面色一赧，忙道：“我绝无此意……”

　　“阿五，休得胡言！”殷子道终于发话，“殿下还在这里，你也不看看场合！”

　　殷五郎往父亲那边望去，只见周生辰敛目不言，一双精目却盯紧了他那边。

　　被父亲申斥，又被小南辰王这样瞪着，殷五郎终于有点怕了，赶紧收了笑。殷子道又对时宜道：“女郎若知谜底，不妨为大家拆解一番，不过一个游戏，对错都无妨的。”

　　时宜无法，众人的目光和关注已然将她架了上去，她又看了看周生辰，见他对她安慰似的一笑，肉声道：“殷公既这样说了，十一不妨解来听听。”

　　她缓了呼吸道：“那我斗胆，不知可是’绝妙好辞‘四字？”

　　殷子道一笑：“怎么说？”

　　时宜道：“黄绢，是‘有色之丝’，于字为‘绝’；幼妇，少女也，于字为‘妙’；外孙，‘女子’也，于字为‘好’；齑臼，捣盛五辛之器，作‘受辛’解，于字为‘辤（辞）’，此四字，即为‘绝妙好辞’。”

　　“哈哈，小女郎敏思，当真是才女啊！”殷子道示意下人，“女郎猜得正是。既猜出，某不食言，这尊银壶，赠予女郎了。“

　　见那侍婢当真端着银壶过来，时宜连连摆手：“不必了，不过一个游戏，我不敢受，”她若有深意看了看周生辰，又四顾旁人，“方才是诸君贤让，我猜座中诸位肯定不止一人猜出，只是叫我说破罢了。今日是殷公寿辰，我本是来贺寿的，您又是长辈，我断没有受如此贵重之物的道理……“

　　“这……”殷子道有些犹豫，也看向周生辰。

　　周生辰淡笑解围道：“十一所言甚是。今日本王是为殷公贺寿辰，十一是本王府中之人，她若受了，便等于本王受了。如此重礼，不甚合适……此物既为六郎千里迢迢带回，殷公不若好生珍藏，将来亦可常常与诸君一同赏鉴。”

　　他此番话说得委婉，语气却是不容商榷。

　　殷子道顺水推舟一笑：“殿下既如此说，殷某也不勉强了。“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今日殷某确有一事想请殿下的示下。不知这位漼小女郎，今年芳龄几何？可有婚配？”

　　时宜闻言一怔，连忙看向周生辰。

　　“殷公何出此问？”周生辰心中某个猜想似乎应验，面上却不动声色。

　　“殿下垂问，殷某就不藏着掖着了，”殷子道看向殷平，“我儿六郎，转过年二十余三，殿下想必对他的心思品性很熟悉。可惜他平日与我不亲，又在外游历数年，婚娶之事迟迟未定。今日得见漼氏的小女郎，的确机敏聪慧，我甚喜欢，又见两个孩子十分熟悉，我这做父亲的，索性豁出这张老脸去，斗胆替我儿求个媒。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若说方才只是试探，此番便已是明媒了。时宜心中大惊，不可思议看向殷平，顿觉有被人算计之感，却见殷平也是满脸茫然，与她目光相触之间，更觉无地自容。

　　“阿爷，你怎的突然提这个？你、你都未问过我，如何就贸然求娶？”他情急开口，有些语无伦次。

　　“胡言！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父替你保媒，何须征求你的同意？”殷子道肃了脸色。

　　“我……”殷平平日一向健谈，此刻却完全失了章法，竟不知如何反驳父亲。

　　殷五郎在一旁谑笑道：“行了，六弟，你那些宝贝书旁人摸一下都不成，倒是舍得一车车大老远拉到西州去，巴巴借给人家。现在说不喜欢人家，是不是有点晚啊？”

　　“你闭嘴！”殷平登时愠怒。他好不容易请时宜来渭州，本想着与她慢慢熟识，可父亲这一招，竟将他的心思全盘打乱。如今话已堵到这里，若时宜拒绝，他二人从此便连朋友都难做了。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难言，见周生辰不开口，殷子道试探道：“不知殿下……”

　　“十一的婚事，需看她自己的意思，”周生辰远远望她一眼，“本王无从干涉，也不该替她做决定……”

　　“殿下此言差矣。殿下既是师父，便是半父，自然有权定夺，”殷子道悻悻一叹，“就怕殿下嫌我那孩儿蠢笨，配不上令徒儿啊……”

　　周生辰眉心一蹙。半父一语，刺得他的心口直痛。

　　时宜突然起身，对殷子道与周生辰恭施一礼，肃然道：“殷公大媒，时宜惶恐。我确实没有婚约在身，”她顿了顿，“但我已有心属之人，此生非他不二，恕难受殷公好意。”

　　语罢，她定定望向周生辰，突然觉得心中轻松了许多。

　　他隔着众宾客也望着她，神情一时愕然而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