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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于拜亚姆海神更替,风暴教会...

来自于拜亚姆海神更替,风暴教会发布的毫无辨识度的连是男是女都看不清的寻人画像。

来自于拜亚姆海神更替,风暴教会发布的毫无辨识度的连是男是女都看不清的寻人画像。

良辰美景多可惜

不许进我房间,夏洛克

 当太阳升起时,当阳光把薄雾驱散,当哈德森太太一边念叨着我不是你们的管家,一边像照顾孩子一样,贴心的为他们端上早餐。

  一切的一切,截止到目前为止,都十分的美好,只要忽略掉约翰在洗漱完出门打算享用早餐的时候,在夏洛克的面前发现了自己的台灯这件事。

  很明显约翰在这盏灯的面前愣了有三到五秒钟,依照夏洛克对他的了解,他现在一定觉得自己没有睡醒,或是睡的迷糊了,于是当他闭上眼睛再睁开而那盏台灯还没有在桌子上消失后,他已经挪动脚步打算回自己的房间证实一下了。

  正在吃早餐的夏洛克以一种很有兴趣的表情瞩目了约翰的整场表演,于是他在约翰回到房间之前好心开口:“John,这就是你的台灯,你没有睡...

 当太阳升起时,当阳光把薄雾驱散,当哈德森太太一边念叨着我不是你们的管家,一边像照顾孩子一样,贴心的为他们端上早餐。

  一切的一切,截止到目前为止,都十分的美好,只要忽略掉约翰在洗漱完出门打算享用早餐的时候,在夏洛克的面前发现了自己的台灯这件事。

  很明显约翰在这盏灯的面前愣了有三到五秒钟,依照夏洛克对他的了解,他现在一定觉得自己没有睡醒,或是睡的迷糊了,于是当他闭上眼睛再睁开而那盏台灯还没有在桌子上消失后,他已经挪动脚步打算回自己的房间证实一下了。

  正在吃早餐的夏洛克以一种很有兴趣的表情瞩目了约翰的整场表演,于是他在约翰回到房间之前好心开口:“John,这就是你的台灯,你没有睡傻,也没有梦游,放心。”

  然后他的室友有些不可置信的重复了一次:“这是我放在我的床头柜的台灯?可它为什么会在外面?”

  夏洛克耸了耸肩,对他露出一个假笑,然后优雅的把最后一块煎蛋放入嘴巴里:“我借用了一下,John,我知道你从不小气。”

  约翰不想描述夏洛克现在的样子是有多么的理所当然,他知道自己应该早已经习惯了,可他还是忍不住叹气:“可是我睡觉之前它还在,这也就是说你在我房门紧闭的时候进入我的房间拿走了它。”

  “是的。”夏洛克似乎没有觉得什么不对。

  约翰觉得自己应该对这件事情生气,至少得假装生气一下,毕竟这是件不礼貌的事情,可当这件事的对象夏洛克的时候,他就只剩下无奈了。

  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然后试图用自己在诊所和不肯打针的小孩子说话那样的口气对着夏洛克耐心的开口:“夏洛克,听着,你不能在我睡着的时候到我的房间。”

  夏洛克原本舒展的眉头在约翰的注视下逐渐拧成一团,仿佛是很不满意的样子,仔细看一看,甚至可以看出百分之十的委屈:“为什么不行?我没有打搅到你。”

  说实话,夏洛克的这样子让约翰开始有些怀疑这件事是不是自己错了,他难道不应该质疑为什么自己的男性舍友在半夜到达自己的房间并拿走台灯吗?

  在他彻底动摇并放弃追究这件事情之前,约翰还是试图挣扎了一下的,他不希望夏洛克认为自己是在指责,于是他放柔了自己的语气,用一种柔和的,他确信不会让夏洛克不高兴的语气开口:“好吧,我感激你的细心,但你至少应该征得我的同意。”

  今天的夏洛克看起了莫名的有一点不一样,他看起来有点过度的紧张,思维转的极快,他几乎是在约翰的话音刚刚落下的时候就立刻开了口:“那我可以进去吗?”

  这是遵从约翰意思的征求同意。

  而约翰在愣了两秒后,简单的回答:“不行。”

  他的室友看起来有点生气了,他甚至没有像以前一样把用餐后的碗碟放入洗碗池,而是猛的从餐桌前站起身,带着风略过约翰的身前,然后把自己砸入了沙发,用一个抱臂的自我保护姿势。

  约翰能够明白夏洛克为什么生气,因为是自己让他至少询问一下,可自己却在他询问后又拒绝了他。

  其实约翰本没有想那么做,但是事情发生的太快了,拒绝其他人进入到自己的私人领域几乎是人类的本能。

  约翰没有刻意控制自己的脚步声,他踩着拖拖拉拉的棉拖鞋来到夏洛克对面的那张属于自己的扶手椅上坐下,摆出了一个打算认真谈谈的姿势:“你为什么要在半夜来到我的房间?”

  正常来说夏洛克不会在生气的时候理约翰,但这次不一样,他仿佛是要维护自己在半夜进入约翰房间的权益一样,摆出了和对待案子时一样的表情,简洁的字句和紧抿的嘴唇都在表示他的精神集中:“我需要思考。”

  约翰在心里苦笑,哦我的老天,难道不让他进入自己房间这件事的严重性,已经达到了一件七分案子的程度了吗。

  经过了短暂的思考后,约翰赶在夏洛克嘲讽他之前开口了:“这不正好吗,你在你的房间,我在我的,我不会说话也不会呼吸去吵到你。”

  事实上,在这个短暂的思考里,约翰发现了一点事,自己房间的床是双人床,但因为在部队里长久的习惯,自己往往只习惯睡在一侧,但从上个月开始,那一侧上也开始有了压痕,约翰之所以没有注意的原因是因为他以为自己开始习惯双人床了,但现在看起来,似乎并不是那个原因。

  还有被子上那属于夏洛克的洗发水的味道,自己怎么就能认为是洗衣服的时候不小心沾上的呢?

  约翰忍不住为自己的迟钝而有些沮丧,夏洛克甚至都没有掩饰一下,到底是自己的直觉开始不再敏锐,还是自己对夏洛克毫无戒心呢?

  约翰来不及思考他的问题了,因为他听见夏洛克用一种很严肃的语气告诉他:“不行,只有你在我视线之内时,记忆宫殿里的那个你才会老实一点,不然他就会到处乱窜,一直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这会让我没法安心思考。”

  哦天呐,瞧瞧这个指责,就因为这个天才儿童无法控制自己大脑里的想象,他就要在大半夜跑来正主的床上躺着,或是拿走自己的灯吗?

  你能想象在你熟睡的时候,你身边躺了一个人,而他还并不是乖乖的睡觉,而是双手交叠抵在下巴上,然后睁着眼睛看一晚上的天花板吗?

  约翰听见自己几乎开始发怒的声音:“那你就不能叫你记忆宫殿里的夏洛克和他谈一谈吗?”他顿了一下,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然后有点想笑,他由衷的希望在夏洛克记忆宫殿里的自己可以聪明一点。

  接着他控制住了自己,继续维持着自己没有开玩笑的态度说完剩下的话:“或者哈德森太太?告诉他如果他再乱窜的话,她就要给他的房租涨价,相信我,如果他真的是我的话,这一点一定他妈的该死的有用!”

  约翰很少骂脏话,至少在夏洛克面前是的,所以夏洛克在他这段夹杂着脏字的话后沉默了一会。

  就在约翰觉得自己可能没办法得到回复,打算去吃自己大概已经凉透了的早餐的时候,他听到自己的背后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没有。”

  “什么没有?”约翰皱着眉回头去看他。

  夏洛克的眼睛平视前方,一星半点也没用瞟向约翰,但从他略微紧绷着的肩背,约翰还是能看得出他的紧张,尽管夏洛克的声音平稳的和每天一模一样:“你没有和他们在一起,你有个专属于你的地方。”

  气在头上的约翰一时间并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于是他大笑了一声,类似于自嘲的开口:“哦我的天,我是不是应该感觉荣幸,我他妈的在夏洛克的大脑里居然有一块……”

  他仿佛被自己的话梗住了,他眨巴了一下自己的蓝色眼睛,然后低头去看那个紧张的侦探:“专属的地方?”

  侦探没有说话,但他轻微动了一下的喉结说明他确实在听约翰的话。

  约翰忽然感觉到一阵愉悦,从脚趾尖一直到头发丝,仿佛是在炎热的夏天喝了一杯冰咖啡那样的畅快,他几乎是带着笑蹦回了自己的沙发上,然后双手压在夏洛克的膝盖上,把他的注意力从大概是自己扶手椅上的坐垫上夺回来:“这是什么意思,夏洛克。”

  他的室友有些微微的脸红,别扭的向后靠进了自己的沙发里,僵硬的动作半点不像那个灵活的和猫一样的侦探,他浅色的眸子眨了眨,最后如同不耐烦似得从喉咙里咕哝了一声:“如同你了解的那样。”

金戈

【伦克】北方航线

*是@桃枝 老师的约稿,感谢桃师给我这个带薪复键机会,爱来自桃师。

淡坑两年记忆模糊,私设bug都很多。复制到这边的时候排版有点问题,首段没有缩进,以后有精力了再调整,请见谅。


亲爱的“魔术师”小姐:

敬启。

近来公务繁忙,俗事缠身,很久未与你联系,不知道你的近况如何?前些日子塔索克日报上刊登了一篇浪漫小说的节选,我读了几行,只觉文风似曾相识,像是你的手笔。我想我应该先祝贺你被评选为鲁恩年度十大畅销作家之一,以及,祝贺你重拾自由写作的快乐,沃尔小姐。

末日后重建工作冗杂,房屋修缮、难民安置、余污清理,诸多事宜亟待教会处理。这些年我走南闯北,与此类琐事周旋,一日不曾停歇。...

*是@桃枝 老师的约稿,感谢桃师给我这个带薪复键机会,爱来自桃师。

淡坑两年记忆模糊,私设bug都很多。复制到这边的时候排版有点问题,首段没有缩进,以后有精力了再调整,请见谅。


亲爱的“魔术师”小姐:

敬启。

近来公务繁忙,俗事缠身,很久未与你联系,不知道你的近况如何?前些日子塔索克日报上刊登了一篇浪漫小说的节选,我读了几行,只觉文风似曾相识,像是你的手笔。我想我应该先祝贺你被评选为鲁恩年度十大畅销作家之一,以及,祝贺你重拾自由写作的快乐,沃尔小姐。

末日后重建工作冗杂,房屋修缮、难民安置、余污清理,诸多事宜亟待教会处理。这些年我走南闯北,与此类琐事周旋,一日不曾停歇。如果近年来有在关注相关讯息的话,你或许会听过“西北航线”。随着末日的结束,笼罩在西大陆上空的迷雾也随之散尽。那片神秘之地的真容在历史的长河中沉淀了数百个世纪,终于和它那些古老的故事一同浮出水面。过去的人们从未停止过对西大陆的幻想:香料、瓷器、丝绸、茶叶,丝竹琴瑟、宝马香车,古精灵黑发黑眼,穿梭于金砖玉砌之间……鲁恩王室向往传说之中的富庶,便决定开通一条以怀特港为起点,横跨北海,连接北大陆与西大陆的航线。

然而历经过那样漫长的岁月和无数的灾变,所谓的古精灵文明无疑早已湮灭在了沙尘中。第一批抵达西大陆的冒险家带回了令人失落的消息:如今的西大陆非但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蛮荒之地,还残留了不少迷雾污染的痕迹。为了开拓那片数万年不曾有人踏足的远荒,各大教会纷纷决定派出非凡者小队,前去清理残余的污染。所谓西北航线,也由此成为了开拓者们往返两地的必经之路。

西北航道正式通航的那一年,春天来临得格外早。那年教会命我去西大陆,为清理余污做最后的收尾工作。那是在凛冬郡北岸过早夭折的冬季里,在春初的海港,我在当地值夜者小队的带领下,见到了那艘赫赫有名的“奇迹号”。那是于西北航道上往返的第一艘破冰船,相传为七十年前贝克兰德一位低调的富商所捐赠。“奇迹号”船身洁净如雪,和黑夜教会档案中的影像资料有着如出一辙的美丽。

原定启航的那日,怀特港的上空落了一场冻雨,发船日期由此推迟了几天。等候发船的日子里,我无所事事,便在港畔的海滨小镇中四处游荡。沃尔小姐,我不知在你那些为了消化魔药而浪迹萍踪、漫游世界的年岁中,你的足迹是否也曾遍及这里——凛冬郡的最北端,极寒之地唯一的终年不冻港。很不可思议,对吧?穿过广袤无垠的雪原与冰川,越过安曼达山脉巍峨的脊梁,在宁静教堂的背面,竟还有这样一小片鲜花盛开的土地,不受风雪的侵扰。“怀特”,当地人这样称呼这里。他曾告诉过我,在早已随旧日文明一同消亡的古语中,怀特一词的意思是“纯白”。

他——请原谅我用这样语焉不详的措辞,沃尔小姐。从那一日起,我便再也无法写出他的姓名。无论是鲁恩文字抑或罗塞尔文,都无法重新构筑成你我所熟知的那三个音节,因为它们一旦缀连,便会指向星空之上某位遥远而永不可知的灵性存在。那位存在的位格已经远超神明、远超旧日,甚至凌驾于所有的支柱之上。早在很多年前,我便不再拥有与他并肩的资格,从那以后我咬碎了牙,跌跌撞撞,一刻不停地追赶他的背影,而今我竟连将他的名字宣之于口的资格也失去。但是沃尔小姐,我相信,不必宣之于口,此刻我们心中已然浮现出同一个名字。正是那个名字将曾经素昧平生的你我联结至此,在这庞大时代的浪潮之中,为渺小的我们开辟了一条航线。

纯白的海港,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美丽却奇特的称谓。提到白,鲁恩人最先想起的总是凛冬郡的冰雪,永恒的纯白之城。然而怀特港却是北地冰雪最薄的地方,它的颜色并非只有雪原的纯白。我在那些红砖白瓦的房屋间穿梭,看见渔市喧嚣,海鸟啼鸣,泊岸的船只五彩斑斓,夜幕降临时渔火便亮如繁星,沿着漫长的海岸线一路蜿蜒,宛如落入尘世的天河。

我漫步在这样的海岸边,感受着晚风潮湿的温度。我知道这风来自北海彼岸,是西大陆微不可查的一声叹息,裹挟着往事的尘灰远渡重洋,终于吹拂过我的鬓发。我想起那些关于海洋的记忆,在我年轻的时候,在我们都还年轻的时候,佛尔思,你还记得格尔曼吗?抱歉,写到这里我就忍不住笑起来,字迹有些潦草,希望你能谅解。那可真是一个让你和我都头痛不已的名字,不是吗?

不过现在不会再有人催你交稿了,贝克兰德作协主席享有随心所欲地创作的自由。记得那时疯狂冒险家的威名流传于五海之上,时至今日仍时有人提起。他的通缉令曾遍及世界的每个角落,令海盗闻风丧胆、夜不能寐,也让教会无数的文职人员们埋首于卷宗之间,为调查他的来历而加班加点。我忽然没来由地怀念起那些日子来。我走在海滨小镇的街道间,在一面又一面斑驳的泥墙前驻足,那些泥墙上涂满了彩绘,贴满了悬赏,而我迫切地希望能从中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格尔曼·斯帕罗,我曾经并不喜欢它。我知道这本非他的真名,可在那些与他有关的一切都渐次消退的今日,我是多么渴望能从风中捕获到哪怕一丝他曾存在过的痕迹。但是我没有。

我站在满墙的悬赏前,看墙皮脱落,纸张泛黄,风一吹便层层叠叠地翻飞,呼啦作响。而在那些墨迹晕染的字文间,我一行又一行地寻觅,却至始至终找不到那个人的面影。

几日后,天气晴好,“奇迹号”终于启航,我正式踏上了前往西大陆的旅途。悠长而明亮的汽笛声中,我站在甲板上回望身后的凛冬郡,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故乡”这个词。我忽然意识到,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回望自己的故土,而从今往后,我将不停往返于北海两岸,一次又一次地回望它。我的身后是无垠的雪原,我的前方则是海,是大洋彼端未知的异乡。船吻破开碧波,破开漂浮的碎冰,在波光闪烁的洋面上留下一道雪白的长痕。我们驶向远方蔚蓝的地平线,而红日就在我们长久的遥望中浴水而出。

他的乡愁,到底会是什么样的?我想那绝非数次的离乡远航所能诠释。我们绝大多数人不过是流浪的红鲑鱼,终有一日,会循着记忆中阳光照在冰雪上的气味,一路溯游而上,回到安曼达山脚下,回到我们诞生的河流中去。可是他和我们不同,他是时代的异乡人,他的身后无有归处。他与故乡之间隔却不是群山和重洋,而是上万年的时光。

我曾无数次试图去理解他。我追寻他的背影,循着他留在雪地的足迹一步步向前,以为这样就可以读懂他的故事,可他却如断了线的风筝,终要无可挽回地飞远。我看不清他的模样。

我不知道他的乡愁,他从不向我倾诉太过沉重的事。每次在源堡中对坐,或是在旧日的梦境里相会,我们短暂地逃离尘世,享受难得的闲暇,便如浮出水面大口呼吸般贪婪,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却只记得谈那些高兴的事。教会的趣闻,王室的秘辛,五海的传说,还有贝克兰德最负盛名的西点屋,甜冰茶星期三半价……他将他独自流浪的岁月里所见的多彩世界讲给我听,那些诗与大海的精彩冒险,那些奇崛又瑰丽的风景,我从未亲眼目睹,却在他的讲述中一一游历。他在旧日之梦中带我看他的故乡,我去过他的住所,见过他的亲人,走过他每天上班必经的柏油路,也到过他生长的地方。那个时代曾在他的梦中死而复生。他还告诉我,在他的时代,有一种古老的秘法,可以通过观测掌纹的走向,看清一个人一生的命数。而在那个旧梦中,我曾看过他的右手,我看见他掌心的纹理如枝杈般错落,却始终看不见他的结局,也看不清我们的聚散。

我知道他背负了太多我所不知的悲伤。时代的大雪肃穆又厚重,落在他肩上,将他浇筑成一座静默无声的圣人丰碑。我曾问过他那些没有我参与的人生,问他如何孑然一身在众神的棋局里周旋,又如何终日以陌生的面容示人,和昔日的亲朋好友一次次擦肩而过。他听了我的问题,却微笑着说,诗人同学,今夜如此美丽,就如露水般短暂,我们还是来聊那些快乐的事吧。

在“奇迹号”上,我遇见了许多友善的人。此前已有数批非凡者为了拓荒远渡重洋,在西大陆率先扎了根,同末日后最后的污染残留作斗争。即便迷雾早已消散,末日的阴翳也早已远去,清理未知的污染依然是一项极度危险的工作,不少拓荒者一去不复还,西大陆从此成为了他们的埋骨之地。这趟船上乘坐的大多是那些非凡者的亲故,他们之中,有人立志继承已逝之人未竟的事业,也有人只是想去见长眠彼岸者最后一面。我在船上认识了米歇尔小姐,“奇迹号”年轻的主人。她的父亲是“奇迹号”上一任船长,丧生于三年前的一场海难中,从那以后,将守护者们摆渡至彼岸的重任便落在了她肩上。我还认识了莱娜夫人,她的丈夫是为拓荒牺牲的非凡者中的一员。有趣的是,她们的名字和我的发音有几分相似,连在一起念仿佛就是我的全名,拼写却截然不同。

海上的风光纵然美不胜收,看过几日便也觉得腻味,然而旅途漫长,人总要找些消遣。船上风平浪静的那些日子里,我们总是围坐一处,煮一壶热茶漫聊彻夜,或是在甲板上吹风看星星,等待鲸鱼浮出洋面,月亮沉入海中。

米歇尔小姐是“奇迹号”的船长,她从小便和父亲一起出海,见过许多往返于两岸的旅人,知道许多精彩绝伦的航海故事。她经常会在晴朗的夜晚向我们分享那些故事,有时讲得兴奋了,她还会吹奏风笛,为我们跳上一支活泼的踢踏舞,或唱一首北地的民谣。船上的人们都爱听她的故事,每当她跳上甲板,拍手高呼,热情地邀请我们做她的听众时,满船的人便闻声而来,将她围了个水泄不通。西北航线上的一千零一夜,总是因她而充满了欢歌笑语。

有一天晚上,米歇尔小姐心情大好,将父亲珍藏的精酿啤酒从船舱中搬了出来。那一夜我们所有人都喝得酩酊大醉。米歇尔小姐坐在酒桶上大笑,同我们分享她父亲生前的囧事,又撺掇她的船员组了一支临时乐队,为她的即兴舞蹈配乐。风笛的哨声中,提琴的弦声里,她像一只海燕般轻盈地旋转。人们将喝空的酒杯倒扣在木桌上,叩击出同样快乐的节拍,齐声高唱着北海的歌谣。米歇尔小姐踩着节拍跳进人群里,倒在一个年轻人怀中,借着醉意亲吻了他的嘴唇。船上顿时爆发出一阵起哄声,而歌声依然在继续:“玛丽是个水手,梦想着北方的海岸,她的帆船迷失在大洋中,她永不停止追寻……”

我那时坐在角落里,看着年轻的船长在美酒的芬芳中坠入情网。莱娜夫人坐在我的身旁,微笑注视着这对青春年少的爱人,神色中忽流出一股如水的怀念。她晃着杯中的酒液,目光柔软,却仿佛穿透了人群中热吻的男女,飘向更加久远的过往。“米切尔先生,您知道吗?”她缓缓地说,“我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我是说,我的爱人——也是在这样的夜晚,在海上的良夜……”

那是我第一次听莱娜夫人提起她已故的爱人。若非那一夜繁星闪烁,月朗风清,我们都喝得有些晕乎,话也讲得太多,我几乎就要忘记这位沉静的女士背后,原来也藏了那样多的悲伤。我听她讲他们的初遇,他们发生在夏天的爱恋,他们的离散和错过,以及戏剧般的重逢。然而非凡者背负着更为沉重的命运,她的爱人终要如风般远行,去对抗世上最后的污染和疯狂。而那注定是有去无归的旅途。她在此岸的等待,终究会成为一场无果的追寻。

莱娜夫人慢慢地讲,神色比起感伤,更多却是对美好往过的追怀。谈论爱人于她而言似乎是一件极愉快的事,她回忆时脸上笑纹细长,宛若水波,在眼角眉梢一圈一圈地荡开。米歇尔小姐也是如此。她是那样明媚的乐天派,以至于我总是要忘记她单薄的肩膀上所负的事物,除却“奇迹号”和她的船员们,还有至亲的早亡,以及守护一批又一批拓荒者渡过北海的职责。她曾在醉酒时大笑着向我们抱怨父亲的秃头、迟钝和健忘,却又在父亲离开后继承了他守护者的使命。

或许这艘船上的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墓碑。时间长久不息地吹拂我们,所以我们眼眶干涸,悲伤不再潮湿,泪水尽数风化成碎屑,烂进尘泥里,埋在墓碑下。最后的最后,我们无泪可落,才放声欢笑起来。

他那时也是如此吗?我剥去他层层的伪装,在他没有温度的笑容之下,我找寻不到一个落泪的灵魂。我听着莱娜夫人的故事,将酒续了一杯又一杯。醉意朦胧间,我听见她问,米切尔先生,您是否也曾有过一段美丽的往事?

酒精麻痹了我的舌根,让我连吐出哪怕一个音节都变得万分艰难。毫无来由地,一个名字滚至唇边,却在脱口而出的瞬间化为一声短促的叹息,消散在了风里。我沉默许久,终于茫然地说,我不知道。

莱娜夫人没有听见我的回答。她喝了太多,已然倚着墙根睡去了。我还在默默地喝着,听形形色色的人们唱歌、说笑、吹水。后来我有一阵断片,再度清醒过来时,米歇尔小姐已经将我拽入舞池中。舞池里热闹非凡,人影攒动,米歇尔小姐一手搂住我的脖子,醉醺醺地胡言乱语:“这艘船、嗝,我跟你说,这艘船,是好多好多年前,贝克兰德一位低调的富商捐给黑夜教会的……爸爸说,他的名字叫,叫,道恩,唐……”

余下的话忽没了声息。我只觉得肩上一沉,低头一看,却见她醉倒在我身上。我将她交给那位被她吻过的年轻人,便独自回了房间。

那天夜里我忽然格外想念他。我翻出过去写诗时常用的稿纸和羽毛笔,试图写下他的名字。我想写他在此世的名字,也想写他在那个时代的名字。旧日的梦境中,他曾教过我他本名的读写。我想我的发音大概很烂,所以每次我念他的罗塞尔名时,他都笑眼促狭,要用拳抵住唇角,以防笑声泄出来。我的字可能也不怎么样,虽然我是认认真真照着他给的摹本,一笔一划写出来的,但他看过之后嘴角总会抽一下。诗和罗塞尔文我都不擅长,但我还是会写。如果手抄一万本《鲁恩诗歌总集》或是用罗塞尔文写一万遍他的名字,就能成为他在人世的锚点,为他搭建归栖和降落的永无乡,那我会一遍一遍地做这些事。

但是我写不出来。仅仅是一串字母,三个音节,我却无法用任何形式将其表现出来。我揉皱了一张又一张稿纸,折断了一根又一根笔,而他的名字却是一滴陈年的墨,被岁月风干,凝固在我的笔尖上。我一旦将笔落下,灵性直觉的预警便尖啸着席卷而来,教我耳畔嗡鸣,头痛欲裂,浑身动弹不得。过去我在雪地里写诗,才写下句点就又被风雪吹去了开头,即便如此,他的名字也在尘世中短暂地存在了一瞬,而如今我却连落笔的能力都不再拥有。

我想他的确是我人生中一个悬而未决的谜团,是贴满照片、写满注脚的线索墙正中央的空白,是无解的命题。多少次我为寄不出的信件和写不出的诗歌伏案,抓耳挠腮、冥思苦想,在白纸前枯坐一整夜。黎明将至时我的脚边堆满纸团,而我一句话也未写,却仿佛已将今生识过的字都讲完。今夜我也是如此。到最后我什么也没能写下,却精疲力尽,趴在桌上沉沉地睡去。我做了梦。

我很少做梦了。身为黑夜途径的高序列者,我早已能自如地掌控梦境。可那晚我却做了非我所愿的梦。在我尚未喝下梦魇魔药的那些时日中,我曾在梅高欧丝事件后反复做同一个梦。我梦见廷根夏日的午后。那一整个夏天我都清闲又散漫,从不潜心钻研扮演法,任务一结束便无事可做,于是总要捎两枚金币,揣着兜上街游荡。回到黑荆棘安保公司的时候,我总能看见沙发上并坐的两个背影。我看见他坐在沙发上,背对着我,似乎正在用报纸上的填字游戏消磨时光。而我——梦中的另一个我,正枕在他的膝上熟睡。

云雀落在窗边,一声又一声,叫得风也缓慢。

我停在门口,顿时哑然,脚下仿佛生了根,再也迈不出一步。那两个青年的背影就在沙发上,在长夏的金风中,在令人目眩神迷的日光里,和我隔着一段永不能逾越的距离。或许我们曾有过很多这样偷得半日闲的午后,夏季在纸笔摩挲的细响中远去,而那时我们都尚未落入命运的罗网,仍怀有自由之身。

在那个梦中,他的背影一动不动,一次也没有回过头。

晋升梦魇后,我不再为这样的幻梦所扰。直至很多年后,我醉倒在“奇迹号”船舱中的那一夜,这段金色的旧梦才在我的脑海中重演。我又一次按响黑荆棘安保公司的门铃,推开门,然后长久地停在门边。这就是我离那段时日最近的地方,而我不能走进其中,因为再往前一步,就是属于亡者的故乡。梦中他和我依然坐在沙发上,像一支永不凋零的夏曲。

然后,然后——我第一次看见他在那个梦中回了头。

那毫无疑问是他。我看见他茶色的眼睛,他书卷气的面容。他先是垂眼,盯了一会膝上的“我”的睡颜,而后指尖卷起一缕墨发,在唇边轻轻蹭了蹭。

我瞪大了眼睛。

而后他回头望向我,竖起食指,微笑着冲我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那是一个不留痕迹的吻。当我回过神来时,他已从沙发上起身,戴上花哨的羽饰,披上华丽的外袍,手持礼帽向我行礼致谢。当他再度直起腰时,我看见他的笑眼纯黑无光,温柔又疲惫。

再一眨眼,他就消失在了风里。

成为天使后,我鲜少再有剧烈的情绪波动。可那一夜的梦中,悲哀却如山呼海啸般淹没了我。我又想起莱娜夫人的那个问题。我不知道,佛尔思,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那个吻到底是他降下的神启,还是我梦魇的续集?逐风的旅途漫长如许,我不停追寻他的足迹,心中唯剩一个向前的念头,从不曾想过去审视自己对他的情感。事实上,即便此时此刻,我也无法为我和他的关系下一个清晰的定义。起初我们是朋友,互相试探、彼此靠近,建立了一段可以托付后背的友谊,然后他在我的面前死去。

再后来,我亲眼见证他死而复生,宛如一个神迹显现。从那一天起,一切就变得和过去截然不同了。

他在我心中的模样似乎发生了某种质变。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那种心情,佛尔思,过去你灌输给我的那些写作技巧,我似乎时至今日还是消化不了。你可以想象吗?我现在正坐在桌前郁闷地抓自己的头发。他总是这样,给我留下数个等待解决的难题然后消失不见,丢我一个人在原地绞尽脑汁。我不想用接近甜蜜的字眼去界定他,那太过浅薄。可我也不能轻描淡写地将他一笔带过,我描摹他的轮廓,总要再三斟酌,万分珍重。

我只是走过太远的路途,那些我无暇思考的心绪都在我的脚下沉积,不知不觉堆叠成高耸入云的山脉,让我再也看不清全貌。终有一天我蓦然回首,却见那一吻如风,顷刻间卷去山上的积雪,露出冰层之下经年无声的心迹。

我记不清这个梦的结尾了。我只记得那夜月光皎明如雪,将我从熟睡中惊醒。我猛然从桌上爬起,冷汗涔涔,心脏狂跳不已,举头只见窗纱鼓动,轻盈如白纸。这扇窗正对着南方,那是我们来时的方向。可我那时目所能及之处,只有昏暗的大海,我看不见宁静教堂尖顶的闪光。

正南面的夜空中,镶嵌着一枚圆月,如银币般闪亮。

我仰头望着它,想起它还是血红的时候,世上曾数万年没有银月。末日终结之前,我唯一一次看见银月,是在多年前的某个夏夜,在廷根宁静无人的街道上,我转头,无意中撞进他眼中。那时他恰好也看向我,对上视线的瞬息他怔了一怔,茶色的瞳孔微微放大,映出街灯的光芒,像盛了两粒银月的碎片。

……而今月亮这么圆满,这么光明,照彻大千清似水,又有谁知道,它也曾只照彻我的微尘呢。

我摸了一把脸,摸到一手水渍。或许是夜深露重,泪湿了我的鬓角。

那晚过后,西北航线上的旅程仍在继续。远洋航行总是如此,看着日复一日的风景,吹着日复一日的海风。什么时候才能靠岸?一天?一个月?一年?这样的疑问渐渐在船上每个人心中浮现。我们已经在这片广袤无边的海域上漂泊了太久,不知年月和星期,连时间的概念都模糊了。船舱里的压缩饼干和淡水日渐减少,有个水手每天都拿着账本做记录,一罐一罐地清点着余粮,估量这些储备还能支撑我们航行多远。某一天起,米歇尔小姐忽然不再同船员们饮酒作乐。她开始频繁地出入驾驶舱,和水手们一起测算经纬和风速,表情一天比一天凝重。墙上的航海图被她用红笔反复勾画,线条凌乱得让人心悸。

船上开始有了风言风语。有人说,“奇迹号”偏离了预定的航线,已经迷失在未知的海域中。

仿佛是为应验传言一般,那段时间风浪总是不太平静,以阴天居多。我知道狂暴海上也会发生这样诡异的现象,尤其是一些鲜有人涉足的危险海域,船只行经时,指南针经常紊乱,甚至失灵,随之而来的就是狂风暴雨。或许我们正在经历类似的事。考虑到西大陆环境的特殊性,为了防止引发不必要的麻烦,我没有携带任何有传送功能的非凡物品,所以无法为我们的航行做出什么贡献。那些日子里我们周身环海,除却铅灰色的海面外空无一物,不清楚此地时间的流速,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又将随洋流飘向何处去,连对这趟旅途是否能抵达终点都一无所知。

最糟糕的设想终究还是发生了。有一天,我们遇上了风暴,一时间狂风大作,黑云压境,暴雨倾盆,“奇迹号”在汹涌的巨浪中飘摇,如汪洋中的一粒沙般渺小。船员们在米歇尔小姐的指挥下竭力稳住船身,我则负责安抚人们的情绪。然而天不遂人愿,“奇迹号”在碎浪和浮冰的夹击下破了一个大窟窿,海水涌进船舱,漫过甲板,船身开始倾斜,一点一点没入水中。人们惊慌失措地乱窜,哭喊和尖叫都被淹没在铺天盖地的雨声中。于是我明白,这艘由他留下的遗物终无可避免沉没的命运。

我又想起旧日的幻景中,我曾和那个时代的他看过一场电影。那天晚上我们缩在沙发上,盖同一条毛毯,关了灯,打开电视,音量调到最小。他拿着遥控器,随便按了部电影出来。我问他这是什么片子,他回答了一个名字,有点长,我没记住。我只记得电影中游轮沉没的时候,船长让妇孺先乘救生船离开。

我的心头忽然澎湃起莫名的英雄主义。年轻的时候我曾笃信自己是时代的主角,那时我向他人伸出援手,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这样幼稚的英雄主义在作祟,而今我却只是为了履行自己身为教会的天使应尽的责任。这样的冲动,我已经很久没有过了。我又想,他也不过曾是茫茫人海中再平凡不过的千万分之一,时代的灰烬落在他身上,他却要孤身肩起世界的命运。是他给了我再做英雄梦的勇气吗?还是他重燃了我心中的火呢?

我主动承担了疏散的工作。我和船员们将逃生用的小艇调出来,引导人们登船逃生。最先登船的是孩子们和他们的监护人,米歇尔小姐飞快地和每个孩子拥抱,亲吻他们的脸颊,同他们告别。我听见她在雨中念念有词:“贝克兰德所有孩子们的保护者……我亲爱的孩子们,愿梅林引领你们前进的道路……”

然而梅林不会回应她的祷告。我在心中默默地想。那位流浪魔术师背后的灵魂,早已不存在世上任何一个角落——这样讲也不尽准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其实存在于世上的每个角落。他并未经历自然意义上的死亡,他只是选择成为了一个恒定的法则、一条亘古不变的公理,成为支柱之上更为无可探知的存在,以此来修复末日后这个千疮百孔的新世界,维持历史的走向。我知道他还活着,但是永不会再以你我所熟知的面貌活着。他在愚者的圣徽中,教堂的晚钟里,在冻土下,在春草上,在廷根短暂的夏季,在塔索克河柔软的碧波间。他是永不停歇的风与洋流,流经我们的血管,参与我们的呼吸,但他不再是那个人——他不会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普通的、温和有礼的、有点儿薄面的青年。这世间尚流传惩戒天使的传说,存有富商赠予教会的遗物,亦仍有人在穷途末路之时诵念流浪魔术师的尊名,为孩子们祈祷。他无处不在,如风回大地,万物生长,却又风过无痕,我甚至捉不住他的一片翎羽。

梅林无法听见的祷告,只能由我替他回应。我只能敲动牙齿,发动灵巫的能力,驱使亡灵们尽力为孩子们保驾护航。即便如此,在这样的暴风雨中,我也无法保证他们能顺利泊岸,毕竟这不是我的权柄,我只能赐予他们好梦和安宁。

我将船上的其他人都送走,自己留在了“奇迹号”上。我是天使,自然不会轻易死去。我想这艘船单独待一会,再回到女神的神国去。

最后一艘离开的逃生艇上乘坐的是米歇尔小姐和莱娜夫人。米歇尔小姐已经坐在船上泣不成声,而莱娜夫人——这位勇敢的女士,她虽不是船员,却陪我们留到了最后。她临走前拉着我的手,泪眼婆娑地同我道别:“米切尔殿下,感谢您……”

我惊于她称呼的转变。末日过后,为了维持人性,我请求女神封印了我的部分力量,敛去了我高序列者的气息。我不希望我的回忆也随人性的消减一并褪去色彩,到最后只是记得爱这件事本身,却不记得爱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我对外隐瞒天使的身份,只宣称自己是一名半神级别的值夜者,照理来说,普通人或中低序列者应该感觉不到异样才对。

莱娜夫人的眼泪落在我的手心。那里有一小块胎记般的红痕,她垂眼盯着那块红痕,虔诚道:“这是……圣痕……是愚者的恩典……我不会认错的,您就是传闻中的那位米切尔殿下……”

我忽觉得很茫然。这块红痕的来历大概要追溯到我最后一次见他,那时他已经无法维持人类的形态,斗篷之下的面容灰雾弥漫,爬满无数透明的蠕虫。我最后一次站在他面前,叫了他的名字,我问他,你在哭吗。

我从未见他落过泪。或许他在不为人知的地方落过,但他在我面前没有。怎么可以有人怀着那样深重的悲伤,眼眶却干涸至此呢。

听了我的话,他没有回答,也不能再回答。于是我做了一件胆大包天的事。我走上前,将不可直视神的戒律视为无物,伸手触碰他不成形的面颊,做了一个拭泪的动作。那一瞬间我耳边骤然响起疯狂的呓语,仿佛有千万根银针扎进我手心,直钻我的五脏六腑,将我的左胸处都牵连出一阵撕裂的剧痛。就算这样,我也什么都没能拭去。我松开紧捏的右拳,手心里只有一小块胎记样的红痕。

这红痕哪是什么愚者的恩典,这不过是我无法捧起的一滴泪而已。

我送别了莱娜夫人,独自一人坐在甲板上,直至大雨将我浇得湿透。我看着这艘旧世界的遗物渐渐沉入海中,心说他的故乡的确是很遥远。即便是在文明湮灭的今天,我只是想去见一眼那片土地的终局,也是这样几近无望。我开始在心中默念女神的尊名,等待祂将我带回黑夜的神国。片刻后,黑暗如潮水般淹没了我。

梦乡降临了。

但那却不是黑夜的国度。我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置身于一条长廊中,两侧的墙壁上挂满了巨幅油画。画上画的多半是愚者圣典里的故事,有些画尚未完工,教会聘请而来的艺术家们仍围在画前忙碌。我认出这里是一座位于贝克兰德的愚者教堂。

我的手中不知何时起突然多出了一盏灯。

我擦亮那盏灯,一缕游魂从中飘出。那游魂的斗篷之下面容模糊不清,只有嘴角的弧度温暖又熟悉。

我瞪大了眼,无声看着他,一个名字脱口欲出。

下一秒,我就遗忘了那个名字。他似乎动用了偷盗者途径的力量,将那个名字从我的脑海中抹消了。接着他领着我穿过回廊,引我提灯去看墙上的一张张壁画。我浑噩地跟在他身后,恍惚间,我从那些画中窥见了他一生的故事。梅林·赫尔墨斯,道恩·唐泰斯,格尔曼·斯帕罗,夏洛克·莫里亚蒂……那些广为流传的传奇,为人称道的佳话,都终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在人间有无数化身,每一个化身的名字都将被编写进史册和诫典,永世被吟游诗人所传颂。

然后我们停在最后一幅画前。

画上没有末日来临的战争,没有城市一夜而起的奇迹,也没有波澜壮阔的海洋冒险。画上只有两个年轻人坐在沙发上的背影,一人在午睡,另一人则在玩报纸上的填字游戏。时间就在此定格成了永恒的模样。

这只是夏日再普通不过的一个闲暇的午后罢了。人们围在这幅莫名的画前叽叽喳喳,争论不休,不知该如何为它命名。无人知道二位青年的姓名,也永远不会再有人知道,那张画上浓烈又厚重、明艳欲滴的油彩之下,埋藏着怎样隐秘的泪水和心迹。

我忽然很想求一场火。我希望能有一场持续一万年的大火,能烧光世间所有的圣典、壁画和歌颂他的赞美诗,焚毁每一座为他塑像的教堂,雪山,点燃雪山,燎遍原野,直到愚者神像上的金箔片片脱落,重塑他的肉身。可是雪山万年不老,我要怎样在这样寒冷的人间,以血肉之躯为他挡去所有的风雪,不让他为人的灵魂熄灭?

我甚至无法接住他的一滴眼泪。

后来呢?你猜到这个故事的结尾了吗?

再次睁开双眼时,我无比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仍躺在船上。“奇迹号”不仅没有沉没,还载着我一路漂过了北海,抵达了西北航道的终点,停泊于西大陆的岸边。不光是我,莱娜夫人、米歇尔小姐,还有船上那些被我送走的人们,他们都已经成功抵达了西大陆。

佛尔思,你是否见过大海衰老的模样?

那天我醒来的时候,船舷、甲板和桅杆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积雪,西大陆漫长的海岸线也在一夜之间变得纯白。据岸上的人们所说,昨夜曾有过一场暴风雨,然而午夜的钟声敲响时,狂风骤雨却化为大雪,纷扬而落,轻柔又缓慢,平息了滔天巨浪。然而最为神奇的是,在那之后,海上忽起了一阵风,将所有迷失在羁旅中的船只吹出迷雾,吹向北方。

人们都说,那场雪是愚者先生降下的神迹。愚者先生会庇佑所有迷航于北海的人,让他们替他顺利重返他的故乡。

我却在想,那场雪会不会其实只是一滴经年未落的眼泪。我曾追寻他的足迹走过所有的空间与时间,看过世间一切奇诡的风景,只为接住他的一滴泪。 我想要接住他的泪,接住他所有沉重的乡愁,接住他。

可他却终化作白鸟,落在我的怀中,如雪片一样消融。

                                           伦纳德·米切尔

The end.

*原曲是《Mary》。

一人军团

知妙《我那没有遗憾的人生》

*原作背景+40年。第一人称。全文5万字。


  我确信自己老了,就选了一个春光明媚的清晨,把退休申请报告交与新来的小书记员。他对我恭敬地笑,双手捧着贤者专属的荣誉勋章递给我,说:“卡维大人,恭喜您,可以休息了。”那双绿荷色的眼睛在我眼前晃。我脑中不免浮现出某张生硬的脸。

  嘴上说:“按照我这工龄,退休金应该是最高那档吧?”

  年轻的男孩忍俊不禁:“那是当然。感谢您这些年为剎诃伐罗学院做出的贡献,卡维大人,我们永远记得您。”

  接过勋章的时候,我瞄到他的手。“戒指?”

  小书记员脸红,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挡。眼睛羞涩地看向一旁,告诉我他最近同相识多年的爱人订婚,准备...............

*原作背景+40年。第一人称。全文5万字。

 

  我确信自己老了,就选了一个春光明媚的清晨,把退休申请报告交与新来的小书记员。他对我恭敬地笑,双手捧着贤者专属的荣誉勋章递给我,说:“卡维大人,恭喜您,可以休息了。”那双绿荷色的眼睛在我眼前晃。我脑中不免浮现出某张生硬的脸。

  嘴上说:“按照我这工龄,退休金应该是最高那档吧?”

  年轻的男孩忍俊不禁:“那是当然。感谢您这些年为剎诃伐罗学院做出的贡献,卡维大人,我们永远记得您。”

  接过勋章的时候,我瞄到他的手。“戒指?”

  小书记员脸红,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挡。眼睛羞涩地看向一旁,告诉我他最近同相识多年的爱人订婚,准备年底置办酒席。我向来容易受他人的喜悦感染,禁不住为他高兴,从手提箱取出一份我手绘的须弥常见户型室内设计的图纸,塞到他手中,跟他说有装修疑问随时可以约我咨询,我就住在上城区。

  他激动得睫羽直颤,连声道谢。“这是最珍贵的礼物。大吉祥智慧主在上,妙论派的同学们一定会嫉妒我的。我要把它装裱到婚房的墙上,传给我未来的孩子,”他在欢欣的罅隙里看我,“卡维大人,我迫不及待想把这张图纸分享给我怀孕的爱人。”

  那双绿眼睛里流露出炽热的温度与柔和,让我心中一块被我遗忘的空缺孔洞久违地回响起孤寂的风声。可能发觉我在滞愣,男孩忽地一惊,腼腆地抿嘴:“抱歉,我太兴奋了……”

  “我确实没成过家,”我调笑道,“可这不代表我不懂你的幸福,坏小子,真叫人羡慕啊。”

  怀抱着喜悦与说不上来的复杂心绪关门离开,我一步一顿朝前走,乘坐电梯到一层。去往教令院大门的路上,很多同事和学生出来和我热情道别。“卡维先生年轻的时候长得很美,倒是想不到他会做个孤寡老学究,潜心向学到现在,”有个老同事抚着胡须看我,对他身侧的助教说,“但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是啊,”斜阳从熟悉的焕彩琉璃窗中射入,落在我们的侧肩,在墙面撒下版画似的剪影,“我实在是干不动了。每走两步,膝盖骨就咔嚓响。”

  帮我拄拐的梅赫拉克做出代表微笑的表情。“它倒是不会老,”我的老同事微微低头,“小梅,你跟着卡维先生这么多年,和优秀学者的距离应该只差一个学籍了吧?”

  梅赫拉克不理解他的玩笑,疑惑歪头,导致我差点没站稳。围着我的学生神情突变,争先恐后地伸手扶我,生怕我再像前几年去大赤沙海考察那样摔成左腿骨裂,以致卧床半年,至今还有后遗症。我尴尬地哈哈笑,慢慢走出这个我待了六十余年的地方。沐浴着夕阳时分带着涩味的空气,风从头顶上方的拱门缝隙无声吹拂过去,听院门在我身后合拢的声响,恍若隔世。

  远景沉睡着平缓的山峦,烟霭漫布。东部山麓连着山崖,从高往低徐缓地扩展开去,西部的水泽同矮小的疏林一起消逝于水天一线。学院大门的坡路蜿蜒穿过圣树的缺口。我一下一下往前挪,经过一个独栋,我很久没去过的。我在门口停留一阵,想赌世界上是否有巧合。

  事实证明愿望总会落空。

  “这人又是旅行去了,”我说,“反正那没良心的肯定不知道我今天退休。没所谓,我只是心血来潮想看他最近过得怎么样,不在就算了。”

  想了想,改口说:“不在家就算了。”随年岁增长,有些不好的话,就不便再挂在嘴边。

  屋主艾尔海森是我的前室友,以前是教令院书记官。此人与极富社会责任感的我不同,是坚定的提早退休分子,宁愿放弃再做五年提升退休金比例的机会,也要早早卸任。

  我当时在去交报告的路上,见他在职员存包处收拾行李,顺口问他要去哪,才知道那天他退休。他一反平日生硬的态度,语气里多出几分上扬的姿态,说:“你也应该还有两个月就能休息了。”

  “我刚签了返聘合同,还得再干五年。”我摇摇头,回答他。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语气又回到常态:“……什么时候的事?” 

  “‘刚签’,”我嘲笑他,“小老头,你先自个儿玩去。找提纳里陪你也行,我还得继续上班。”

  那是我跟艾尔海森最近一次的对话。往后的五年里,我对他的印象停留在偶尔的纸面交流,和他那天手提公文包、头也不回和我擦肩而过的动作。我记得他因衰老而微微前倾的脖颈,不再如年轻时紧致、只剩依稀肌肉线条的身型。那双曾经能灵活翻动厚重书籍的手,也被皮肤松弛带来的青筋突起毁坏了应有的美感。在我在他身上闻到陌生的味道,后来回家后也在自己的衣服上闻到。那是走到这个年岁自然会有的东西。我不喜欢,但它客观存在,就像艾尔海森和我之间长久的隔阂。即便是友谊也跨不过去的沟壑。

  “前任大书记官好像是月初出发的,”酒馆里,前三十人团成员哈坎说,“有够潇洒,艾尔海森先生,从以前到现在都是这样,真叫人羡慕。工资又高,事情又少。什么都有,就差个女人。”

  继续笃定地:“他应该有个女人。”

  “总不会是男人。”

  “确实,”几人嘻嘻哈哈地哂笑,有一个说,“我听北边来的一个游商说,他们那头刚效仿西风的国度,通过了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的婚姻法,说是什么捍卫‘爱情自由’。”

  “难以想象律法的国度也如此前卫,这或许算是一种politically-correct吧,”开口的人一听语气就知是知论派的学者,“作为具备理性与智慧的须弥人,我等实在无法理解,多巴胺带来的生理快感就那样重要吗?”

  另一人道:“说来,以前任大书记官的英明,他怎么会错过和须弥的聪明女孩结成连理的最佳时段?他的智慧不能得到基因链的传承,实在是无比可惜。”

  “他国自有国情在,内部事务轮不着我们评判;须弥的女孩们也都很优秀,自己过或者和爱人过都是好结局,倒不必便宜了那家伙,”我忍不住打断这一话题,“你们几个的思想太过落后,应该去伐护末那学院接受社会学改造。”

  “卡维先生言重了,我们只是说说闲话,”好在其中一人自己打圆场,“说起来,很久没看过您和艾尔海森先生一起来喝酒了。”

  另一个说:“能常常见到您二位一块的日子,得追溯到三四十年前。”

  想起来了,我落魄的几年都跟艾尔海森住在一起。那栋房子的产权本来是我们共有,但后来归了他。我倒不在乎。做建筑这行久了,我见过很多家庭因为房屋的归属争得头破血流,四分五裂。艾尔海森能平静收下,不跟我做无谓的纠缠也算是和平的结果。我正常交房租,他也不借此为难我,对此,我在心中一直抱以感激。

  我们维持着平淡的友谊,不时出门饮酒作乐。但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并无交集,我有我的工作,他要他的私人空间。对于他好心收留我一事,我无以回报,能做的只有尽快攒钱,早日搬出。

  在两年后,我终于存够了房产首付的钱,就立刻行动,在离他附近不远的地方买了一栋,才算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倒不是我死皮赖脸要凑过去,只是考虑到那处的地段好,方便工作。我一度以为艾尔海森会拿我的房屋选址打趣,但他却没这么干。那日我告诉他的时候,他语气里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内容却是在跟我攀比:“我家离办公室更近。”

  我说,早知道天天上班都经过你门口,我就该多等半年,买另一朝向的一栋。

  他摇摇头:“按照如今房产的性价比,你哪栋都不配买。”

  我当场气得去再接了两单外务,去酒馆找人一块嫌弃这位嘴上不饶人的朋友。

  随着肌肉萎缩,吞咽酒液不再像过去那样轻松,度数稍高,胃里便有些液体反流。我忍住把辣味的酒精闷在口腔等待酸水回落,才把酒液吞下。

  摩挲酒杯的杯身,在酒精带来的迷幻中全心感受、拥抱。是我手指上的茧变得厚重,才认为是酒杯的材料变了。自然中的物质变换速度远不及人类。我很久没有摸到过自己年轻时的身体。认识到自己不如从前,只需要某天一觉睡醒,我盯着镜子,发现疲惫下垂的泪沟没有像往日那样在好好休整后就能减淡。它黯淡得像我学生时期用水泥做的模型。

  一个人生活确实自由,我可以在酒馆喝到天亮,没有人会用让我痛得瞬间清醒的力道猛拍我后背,让我回家。我也不用在被带回去的路上惶然地思考对方说的到底是不是我家。退休的第一夜,我在酒馆吧台,紧抱梅赫拉克,睡足一个通宵。

  等我次日腰肌酸痛地起身后,兰巴德往我面前放下一碟鱼肉卷,凑到我耳边说,艾尔海森回来了。

  敲门声撕开春夜厚重的潮气。

  我拄着单拐出去开门,和站在我家门口的某人对视。

  “怎么是你?”我惊讶中带着欣喜,因为我确实没料到他会主动来找我。自打我搬离他家,我们又各有工作,交流的机会便少得可怜,我很多时候都要通过旁人来了解他的近况。与我记忆中又有了出入,他的脸上出现深浅不一的新皱纹,肤色也不再如多年前那般白皙中透着血色。

  他也老了。我深刻认识到这一事实。

  艾尔海森被植物在夜里吐出的闷涩气味覆盖,微垂的眼睑下,视线依旧如鹰隼般直勾勾钳在我眉眼,嘴里很快发出一串喑哑的声音:“舍得离开工作岗位了?”

  他知道我从学生时期就想做教令院的讲师。“当然。加上这几年工龄,我的退休工资就和你齐平了,前代理贤者大人,”即便许久未见,很是意外地,我跟他讲话一直不会因时间流逝而出现陌生的感觉,“他们说你去璃月了?”

  “还有蒙德。”他说,“赛诺帮我写了信函,我在骑士团图书馆找到不少新出的古代文本,他们那位不老的炼金术士也带我去了龙脊雪山,实地考察。”

  “一把年纪的人,怎么还爬雪山,”我勉强侧过身,给他让出走路的位置,“进来坐。”

  鹅黄色门廊灯下,艾尔海森轻轻从我身前走过,步伐也不快,腿有些抬不高的样子,留下一条狭长的背影。他扫了眼梅赫拉克,问我:“你腿还没好?”

  “年纪大了。仅靠保守治疗,恢复慢很正常,”我下意识说,而后感到违和,“等等,我好像没跟你讲过我受伤。”

  “贤者受伤这种新闻,几天内就能传遍全须弥。”

  “是吗?我以为你终于有了人性,学会关心别人了。”我向来反感他这种把我当成蠢货似的语气,自然就说出口了。

  他瞥我一眼,毫不客气在我客厅的单人沙发坐下。“你也是一点都没变。”

  我给他拿了个空瓷杯,敲在他手侧的台面。他却径自开口。“我很快就走。”他毫不考虑接下来的话是否会令我震惊,径直道,“卡维,我不认为以你的年纪和身体状况,选择独居是安全而合理的。我家有空房间,你稍微带点必需品就跟我过去。”

  “啊?”

  他抱着双臂:“听得见么?”

  “我是老了,又不是聋了,”我说,“只是,为什么?你不会觉得两个近七旬的老汉住一块很浪漫吧?”

  他侧头,眼神流动,露出反感的神色:“建议你把丰富的想象力留作他用,前任贤者先生。”

  “那你是想干什么?”

  “你和我讲话时总不爱动脑,”他说,“与其浪费时间询问我,不如动用你为数不多的精力回忆我刚说完的内容。”

  我不满地再次看向他那张脸。方才在门口光线不足,我没太留意更多的细节。但现在我意识到,艾尔海森和我一样,也不再年轻了。他嘴角有剃胡渣留下的细疤,显然是手抖时意外留下的。而这对于常年惯于持剑的他而言并非常态。我找到了能讥讽他的事,却高兴不起来。“行啊,我不近人情几十年的学弟突然想起来要伺候我这个老单身汉了,我可要好好享受。”我咬着后槽牙说,“等着,我去收拾东西。”

  我不知道自己做出这个选择是因何缘由。可能有几分是积压的怨气。我半靠房间的木椅,将业果木柜里的衣物取出,叠齐放入外出用的手提箱。艾尔海森在客厅倒我的枣椰奶昔喝,杯具碰撞的响声传到房内。我实在嫌他那副事不关己的习惯,干脆打断他:“你也太自觉了,有空喝饮料不如进来帮我收。”

  “我以为,大建筑师有一双巧手,收拾行李这等小事是不必惊动我的。”杯底落在桌面。艾尔海森面带不耐推门进房。我倒没料到他会应允——不过他也从来如此。过去我们住在一起,每次让他收拾房间,他虽然嘴里不会说我爱听的话,但行动倒从来干脆。我将长裤叠起,反手接过他传来的外套。指尖掠过树皮般的皮肤纹理。他很快把手指往衣物后藏了两寸,不再让我触碰到他的指尖。

  我怀抱手提箱,看艾尔海森用他那把打磨精细的黄铜钥匙拧开门锁。门口打开一条缝,里面的果木摆件的味道幽幽飘出,随着艾尔海森的左臂伸向我。我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他也不解释,从我手里取走了手提箱,半扛在肩头走向客厅。我心头一动,步伐比思绪先一步迈进,跟在他身后走入屋内。

  某人丝毫没有过问我要住哪个房间的意思(他家客房不止一个,之前我租住时是自己选的),就直接把我的手提箱撂在我原先住的房门前,不声不响离开。

  “你进去放完东西出来搞卫生。”他说。

  我耸耸肩,懒得计较他教官似的命令式语气。知道他只是在客观陈述需求是一回事,何况半夜吵架容易影响邻居的休息。

  把手提箱留在客厅,我推开木门,回到阔别数十年的房间,却一时不敢往前。屋内的陈设位置正确得令人发指:我选的竹编枕照原样斜放在床笠上,连我刻意留出缝隙的衣柜柜门都维持住半掩的30度角,保持着我从这里离开那天最后的模样。我没摸到桌上有落灰。房内看似不需要大面积打扫。我需要做的只有把带来的衣物鞋袜,惯用的物品整理到它们该在的位置。“你不会这么多年都没动过这里吧?”

  艾尔海森在客厅说:“你不要自我感觉良好。这是我家,我当然会收拾。”

  我心头闪过一个念想,他会不会是旅行到家后听说我退休,就立刻把我房间整理干净,把我留的东西拿出来一一摆到我习惯的位置就去找我。很快这个幻想就被打断:“别把东西放在路中间。”

  放着我贴身衣物的手提箱被他用笤帚随意地推回房门,像驱逐什么虫蚁。这成功刺激到我的神经,我简直是把最让自己开心的事在脑海迅速过了一遍,才不至于跟他计较。

  考虑到自己的年纪已不太允许大喜大悲,和这样说话不中听的老单身汉相处,我得随时催眠自己不要和此人置气,免得咬碎牙齿,还得去健康之家花半个月的退休金做树脂牙冠,得不偿失。

  始作俑者对我的情绪波动毫无自觉,单手抱来一床干净的被褥,丢包袱似的扔在床榻,又鬼魅般地离开。

  由于搬过去的时间是在凌晨,倒是没人看见我重新去了艾尔海森家住。这令我很满意,因为这样不会生出多余的是非。我展开他取来的棉被,收拾好床铺,走到厅堂,见他已经环抱手臂,深陷在沙发内睡得很沉。他呼吸的声音比以前重,像缺少油润的马车轴承和滚轮摩擦,在房间里不关门就能听见。我可能也是累了,居然一时没想起要叫醒他嘲笑,兴许是这几年工作下来逐渐感觉到入睡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走进艾尔海森的房间,见他桌上叠放着几本书,书堆的边上有个驮兽皮制的笔记本。我记得这样款式的本子是他祖母留下的,数量相当多,他一般用来记一些私人的事——是我以前住在这里想偷看的时候,他会拿词典敲我后脑勺的级别。 

  我简单拢起艾尔海森床上的棉被,让梅赫拉克帮我把它盖到熟睡的艾尔海森身上。他果然不比过去那样精神收放自如,连我给他掖完被角都没醒来。

  又洗了个澡,我换上寝衣站在沙发边,就着煤油灯凝视他的睡脸。大脑里回想酒馆里因他而起的讨论。

  我确信,即便我几乎未赞同过艾尔海森的大部分言行举止,许多人对他的了解也远不及我。随年岁增长,他扎根于心脏的理智之种只会蓬勃生长,将一切小题大做的错误避免。他不会徘徊于“家”与“家庭”的论辩与情绪感知,即使他清楚自己会因时事变迁而逐渐失去选择的权利。某种角度而言,他算是一本通俗的读物。

  厅堂里的寂静正如午夜本身一般深沉,而沉睡的艾尔海森神情如天鹅绒般柔软。浓烈的反差使我按捺不住自己奇异的心情,就像第一个看到万花筒内部的孩子。我并非文学系出身,无法准确描述此时此刻我的内心所想,但他让我想到冬日里的炉火,我仿佛能听见火苗在柴木上扇动羽翼的噼啪声,直到倦意与奇妙的安逸占据我的大脑。

  等到进房间前,我才发觉他没摘隔音耳机睡觉,就撩开被角帮他关机,拔下接线口。指尖擦过他脸颊时,他轻哼一声,鼻尖微微一缩,吸进去什么,似乎在无意识地确认气味来自于谁。我一转身,在茶几上发现一个被我忽略的小物件:盒盖朝上打开,不起眼的木盒,里面放着我以前用的那把系着狮子玩偶的黄铜钥匙。 

  想来,他方才在这里等我,是想把钥匙交给我再去睡,只是老人的体力实在跟不上。

  我胸口暖洋洋的,自觉地捞起那把钥匙,顺带用指关节轻戳一下他的脸颊,拿着取下的耳机去他房间插充电线。

  做完如上行为后,我回到房间躺下,用心感受着熟悉柔软度的床垫,闻到数十年前常感受到的清洗剂香味,伸直双腿,沉眠至天明。

  即使晚上熬夜,早上还是天蒙蒙亮就醒来,这就是老年人。我打开房门,看见沙发上空无一人,而对面房间的门没关严,漏出缝隙与屋内的灯光。

  “艾尔海森,”我喊我这位久别重逢的朋友,“既然起了,要不要去吃点什么?”

  按照惯例,我默认他不拒绝就是同意,进房间更换外出的衣物。再推开门时,艾尔海森果然整装坐在沙发上,低头在看一本蒙德文字的书。他日常总不像个知论派的学者,习惯用行动替代语言。见到我,他合上书,站起来,很平常似的朝我伸手。

  我摆摆手表示拒绝,告诉他梅赫拉克足够让我站稳。他便收回手,环抱在胸前,那双尾部已被眼睑压下的上挑眼露出不耐:“那就先走。站着不动,是想负责锁门?”我白他一眼,故意用拐杖下端把他家地板戳得咚咚响,边戳边走。

  他在后面冷冷地:“捅坏就用你养老金付。”

  脾气还和年轻时一样臭。我心虚地减小力道,停在路边等他。

  我们一前一后走,开门进咖啡馆。店员回头看见我们,惊讶不已,表示看到我们一同出现就像岁月倒流。我爱听这样的话,感觉心里那丛名为青春的森林仍旧苍郁,乐得像从树冠顶端窜过的飞鸟。我一把揽过艾尔海森的肩胛,朝他们大笑:“好,给我们上点好酒。”

  店员动作一停,看向艾尔海森。艾尔海森只是皱眉,也不看我:“给我一小杯就可以。”

  “艾尔海森,你这是早早在养生了?”我冲他吹了声嘲弄的口哨。

  “正视身体的自然变化没什么值得被批判的,”艾尔海森瞥我,“除非有人已为耆老却依旧热衷于自欺欺人。”

  我听出来某人又是拐着弯骂我,一时语塞,一走一拐拉开离他两个位置远的高脚椅,坐上去。梅赫拉克自觉跳到我手边的桌板休息。咖啡馆的店员露出几张见惯不怪的笑脸,其中一个走过来把我们之间的两张椅子抽掉,搬去别处,又与我们聊起昨日的教令院趣闻。我边聊边笑,仰头吞下去两杯酒,大脑便开始闷热。咖啡馆内的香气令我陶醉不已,但我几次开口都想不起来要起些什么话题。

  “卡维先生,”一个新来的年轻店员把新烤好出炉的枣椰糖饼推到我面前,“您已经盯着咱们墙上的挂钟发呆十分钟了。是咱们店里的钟走不准了吗?”

  没等我开口,艾尔海森便道:“这位长者只是还没反应过来从此以后都不必上班了。”

  他咖啡馆众人哄堂大笑。我颇感尴尬,忍不住反唇相讥:“我是比不过你这提前退休的懒鬼。明明身强力壮,脑子也还转的动,稍微多一点贡献都不愿意做。属实是薅规定的羊毛薅到极致。”

  “我少做的时间,你不都帮我补上了么?”他显然是故意激我,嘴角紧绷着没笑,伸手拿走我面前的一块糖饼,“不如你填个表,申请再回去五年,就当是我也延迟退休了。”

  眼见我们又要起争执,店员连忙打岔,扭头问我:“卡维先生退休后有什么打算?”

  实话实说,他问倒了我。老去固然是不可控的自然现象,但人要如何优雅地老去,发掘自己往后的精神需求,却是个值得讨论的哲学问题。几年前的我正是因为想不到自己离了毕生挚爱的建筑学该如何生存,又看到新来的学生们还俨然嗷嗷待哺的模样,才选择了留在岗位。当一切尘埃落定,我就一时不知何去何从了。

  我正发愣,远处一位和我们年龄相仿的妇人起身,笑眯眯地怀抱一叠传单朝我们一摇一摆走来。“两位英俊的先生,”她声音慈祥而婉转动听,带出微微后延的尾调,“如果没什么安排,要不要来奥摩斯港的相亲角看看?”

  半白的发梢间,她半掩着嘴笑,脸上绯红:“有很多适龄的老姑娘在等着你们哦。”

  两张新世界的画卷在我们眼前缓缓展开,下一秒艾尔海森便出手将他的那张快速卷起并丢弃:“谢谢。但我没有这种需求,以后也不必邀请了。”

  妇人的神情转瞬间变得有些尴尬,我又一次被艾尔海森的无情所震慑。“女士,您别在意,他说话总是如此,算是个屡教不改的顽劣分子,”我伸出手,将她落到额前的一绺银发轻轻拨回原位,安慰她,“这样傲慢的家伙不去才是对姑娘们幸福生活的保证,您说是吧?”

  妇人又盈盈笑起来,戴着翡翠玉镯的手抚摸我已布满皲裂的手背:“要是我的老伴儿能有卡维先生这样温柔该多好。”

  “您谬赞了。”

  “这么多年,卡维先生依旧英姿不减,我们有时聊起天来也还是忍不住要说到您,大家伙儿可都一直等着您退休呢,”她说,“所以,您愿意来赏光吗?”

  我正思考着,艾尔海森又突然放下瓷杯回头。“不想去就直接说,我知道于你而言拒绝别人的请求是很困难的事,”他对妇人说,“你如果是诚心邀请,就应该把宣传单留下,留别人回去思考,而不是立刻要对方作出答复。”

  妇人点点头,将两张传单乐呵呵地塞入我手中。“这位先生说得是。那我先走了,期待你们的参与。”说完,她与我们行礼,又扭着小步离开咖啡馆。我低头去看手上的纸页,上面用密密麻麻的文字记录若干事项与时间表,标题则是大号字体的“追寻你后半生的幸福”。

  我像读报似的看完上述内容,借此机会找到了提出心中疑问的时机:“艾尔海森。”

  “什么?”

  “说起相亲,我很好奇,你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出家了吗?”我说,“还是说,你是不婚主义者?为什么?”

  “你这是想我一次性回答你三个问题么,”他紧锁眉头看店员给我又倒了杯酒,“第一,我从来没有为自己施加新信仰的打算;第二,我不是,所以我不必回答你的第三个提问。”

  “你怎么可能不是,”我快速扭头去看他,想到个滑稽的可能性,笑出声来,“噢,让我来猜猜,是不是你这嘴上不饶人的家伙在年轻时一见倾心看中了某个人,结果人家自得其乐,根本看不上你这副怪腔怪调的作态。而后你爱而不得,就一直寡到现在?” 

  敢开这个玩笑,是基于我了解我这位朋友从不会在意他人直截了当的评价,拿他开涮也并不会被他当真的前提。果不其然,艾尔海森将一小包摩拉放在桌面,起身朝咖啡馆门口走去,只落下一句听不出情绪的评价:“有趣的推理。”

  我心里一惊:“不会被我说中了吧?”

  他在门口侧头看我,一字一顿:“大错特错。”

  众人大笑。我也哈哈一笑,摇摇晃晃跟上去。与旧友久违的共进早餐环节,对话竟还是以我的胜利为终结,这极大地愉悦了我。我得意地笑着和店员击掌,拄着梅赫拉克,怀抱没得到答案的问题和一整天愉快的心情离开。

  春夏的几个月就这样过去。

  在那日之后,我把相亲活动一事抛诸脑后,全部心血倾注到培养建筑以外的其他兴趣爱好。当然,我也不会刻意避开过去已具备的学识。比如我回自家院落里收拾出了一块空地,又特地去了趟化城郭,找几个巡林官陪同,一起去山里带了几只蕈兽回来养,顺带给它们打了几间小房子。

  “这就是你短时间内帮社区的小孩做了若干个狗屋、猫窝、鸡舍的理由?”艾尔海森的语气里透露着几分尊重但不理解的意味,“就因为他们看中了你家门后养蕈兽的巢。不愧是已退休的前任贤者,闲到做着这等费时费工还讨不到好处的手艺活,还高兴得像捡了天上掉的馅饼。”

  “谁能拒绝孩子们亮晶晶的目光呢,噢,是我们前任大书记官艾尔海森先生,”我给地上的黏土添加胶合剂,“喂,把我放门边那只喷壶拿过来。”

  艾尔海森丝毫没有打算帮我的模样,只是环着双臂侧靠在门边,说:“我只是过来提醒你注意时间。因为帮你带了须弥蔷薇和香辛果盆栽的提纳里,已经在你家门口徘徊十多分钟了。”

  “你怎么不早说!”我急匆匆放下手中的黏土,喊客厅的梅赫拉克,一瘸一拐擦过艾尔海森身前,选择性忽略他那句“别把泥点子甩到客厅地板上”。

  提纳里一看到我两手泥泞地过去,高高挑起双眉,快速将尾巴卷到背后。“这几盆东西放你家还是放艾尔海森家?”

  我抬手点了点自己后院。提纳里便咳嗽两声,冲那处喊:“赛诺,是放那里。对,按我说的方式摆好。”

  行动依旧迅捷的白发中年男性很快从围栏边翻出,朝我走来:“卡维,早。”

  “大风纪官今天不用出勤?”

  “我昨天刚处理完阿如村那桩走私大案,犯人于昨晚招供。一早又见提纳里进城,就顺路也来看望你,”他说,“几个月过去,我还没空跟你说恭喜退休。”

  我对赛诺这等身获神力,不容易步入老年的体魄很是艳羡。但他本人并不如此认为——如今仍活跃于前线的他,在某次酒醉后向我和提纳里表示,不能与挚友同步迎接衰老是他终生的遗憾。祖上有耳廓狐血统的提纳里倒是豁达,对自己最有可能成为我们几人中率先入土的角色表示十分满意,早早与我们商定了待他魂归大地时要在石碑周围种什么植物。当时的艾尔海森听得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模样,一问,理由是提纳里抚养多年的徒弟兼义妹柯莱自会处理她师长的后事。

  见我不语,提纳里侧望艾尔海森家的方向,问我:“你又跟他住这么久了?”

  “不久,”赛诺倒有闲心调侃友人,“还不到‘九’个月。”

  见提纳里滑到嘴边的后话硬生生哽在喉咙口,我不禁手扶梅赫拉克大笑出声。赛诺也绷着嘴憋笑。“艾尔海森还收你房租吗?”

  “怎么可能给我免除,”我义愤填膺,“他根本就是按照我养老金开的数字,卑鄙的老东西。年轻时就是吝啬鬼,老了只会变本加厉。” 

  轮到提纳里对我笑:“挺好。你和他一块住,我们也放心。年纪大了之后,总得有个依靠。毕竟我们不像赛诺这家伙,花甲的年纪却还是壮年的体魄。”

  “主要柯莱是好孩子,到独立成家的年纪心里还惦念着你、粘你,”我说,“我就不同。万一哪天在家摔一跤撞到头,人咣一下倒在地上没了,恐怕都得等晨扫的勤卫工闻见臭味才知情。艾尔海森这个独来独往的老光棍更是。我俩无儿无女,别的家人又早都不在了,实在有些危险。”

  想想,又补充:“我基本只是在他家过夜,饭点前去买菜做饭吃饭。没事干又懒得跟他呆一块的时候就回家,反正就这几步路。”

  “在理,”提纳里说,“你情况还好一点,你为人热情,跟你熟的人多,你消失个半天都能有人问东问西;但艾尔海森那个独来独往的……我不好说。”

  我们同时默契地往那间隔着十多米远的房子看了一眼,那房子的主人不知什么时候开了门,半倚在门套上注视我们的方向。“进我家坐吧,”我对身边的两人说完,也冲那人喊,“艾尔海森,你别傻站在那,来我家尝尝我做的树莓蜜酱果茶。”他关上门朝我家走来。

  客厅里,三人围坐在桌边,赛诺让艾尔海森帮忙洗牌,自己从兜里掏出一包七面骰子。提纳里走来厨房帮我端水果,等我一去,赛诺便把牌往我面前一推,我们就又开始打七圣召唤。

  关于打牌的技术,我们几人算得上不分上下。毋庸置疑,赛诺是我们几个里面技术最好的,胜率最高,胜负欲也最强。此外,胜负欲最弱的是艾尔海森,其次是提纳里——我坦白了,谁不喜欢赢的感觉呢?我们连打三轮,战绩是赛诺两胜,我一胜。我得意地往艾尔海森的胳膊上一拍:“来,记账,半个月酒钱你出。”

  “我看来是真老了,”提纳里慢悠悠地喝果茶,“脑袋都转得慢了,血量不够都忘了喂食物牌,手气还差。要是柯莱在,可得让她帮我投些好数字。”

  “你的语气根本不像是夸徒弟,像在夸孙女,”我调侃他,“柯莱什么时候结婚生个小朋友,好让你做曾祖父?”

  洗牌的赛诺直接呛出嘴里的茶水,噗嗤一声笑了。艾尔海森没发出声音,但看他微动的嘴角也能猜出他在憋笑。大受震撼的提纳里把眼睛闭成倒八字型:“……卡维,你偶尔语出惊人的时候实在也是让人无法招架。”

  “说起孩子,”赛诺擦完嘴,开口说,“提纳里,我上次在奥摩斯港外勤时,听说你们化城郭那边有户人家似乎因为孩子闹出些很不愉快的事。”

  我们就听提纳里讲起这个故事。说是城外原先有个做生论学派研究的普通学者,以前兼任过学堂的教师,与妻子育有一女。原本幸福的生活却因突如其来的冲击解散——此人不顾一切爱上他的一位同性学生,婚姻走到尽头。可那学生来自沙漠地区,家中有些古老的信仰,加上他们的关系存在诸多违背伦理的事实,这段感情便没得到任何人的认可。于是,那学生从崖壁上一跃而下,将悲剧推向高潮;那学者则终日沉浸在失去爱人与家庭的惨痛教训里,近日被发现死在山谷中的一处小屋附近,死因是长鬓虎的袭击。

  我脑海里很快浮出那个画面:滂沱的雨,无尽的荒原,沉寂之地,变作死黑色的血液;拖拽的痕迹,被压倒的草叶,横陈的被肢解的尸体。

  “死者的前妻与孩子当前境况如何?”我一时做不出反应,只在心中郁结,“那学生的家人呢?需要申请生活津贴吗?”

  “放心,后续他们的生活问题教令院已经处理好了。那位女士是因论派的学者,经济上还算宽裕,只是那孩子,”话到嘴边,提纳里略一沉吟,“我见过两次。或许是从小缺乏关心,说话总有些带刺。”

  我一看赛诺的脸色就知道他是在心里暗暗否定的,而艾尔海森依旧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看不出喜怒。

  再打了半局七圣召唤,我心里一直走神,手上出招速度也变慢,结果牌面血量直接被艾尔海森一轮清空。“卡维,”他说,“有些一开始就注定是错误的事情是没有解决办法的。”

  我没理他,闷头喝了口果茶,靠在沙发上,转过去看提纳里:“那人一开始就是非常规的婚恋取向吧?”

  “是,”提纳里这局的手气很好,下一招就将赛诺的最后一张卡牌击溃,“按照常理,他应该早些面对自己的真心,而不是去伤害他人——但换到那个时间点里人们的观念,这也实在是无解的情况。”

  赛诺大概也是想安慰我:“你在苦恼吗?”

  我很诚实地点头,并婉拒了他们后续的关切言论。想起那日在酒馆听到的言论。

  在须弥,同性间的婚姻并无明文禁令,但并非主流。这符合群众对智识的推崇。大部分人认为婚姻制度的实质是财产与权力的结合,繁衍后代是结果;至于情感,那是不重要的东西。

  我心里那个空洞又浮出来了。我恍惚中看见自己站在洞口前,看见自己坐在山崖前眺望远方被雨雾映掩的卡萨扎莱宫,听见除去死域的巡林官从我两侧走过去时,雨声里皮靴与枯草摩擦的声响。 

  那位抛妻弃子的学者被野兽啃食死去的时候会是在等待什么?是在等如天启般的曦光落下,抚慰他的内心么?

  “卡维,”那慵懒的声音从餐桌那头传来,“听不到吗?叫你吃饭了。”

  今夜,提纳里和赛诺并不留在我家吃饭,打了一下午的牌就各回各家。我就跟着艾尔海森回去吃晚饭。我久久注视桌面的饭菜:“艾尔海森。”

  他从饭碗上边抬起眼睛看我。

  “我突然感觉人生有点短,想起来很多事情还没尝试。”我说。

  他又无言地吃下去几块烤肉。“那就做。”

  有他这句话,我便心里有了底。由此,我往后两年的退休生活堪称精彩。除了养出一批又一批蕈兽,把它们轮番送回山野,我还托以前的妙论派同学推荐,去做过半年的老人速写模特,后来因为学生反馈说我的面部肌肉太流畅,不好画,我才辞了职;提纳里送来的须弥蔷薇和帕蒂沙兰花都是好养活的品种,我很轻松就让它们开满了自家院落;我还和城中的蔬果商联络,跟他们的商队去沙漠里,将新鲜瓜果卖去各个沙中部落。

  艾尔海森在我邀请的情况下会跟我一起出门,我在路上给他比划哪处建筑来自自己学生的手笔。不过他说什么都不乐意跟我去卡萨扎莱宫,理由是看得腻了。每逢这时,我就会啐他一口,并毫不上心地带他去下一个点。

  我们还在沙漠里吃烤肉。我烤的禽肉热气腾腾,脆皮紧致爽口,色泽金黄,咬下去滚烫滚烫,肌肉间的汁水和额头上汗水一起滑落。我懒得揩拭——我不认为有人会责备一个年逾七十的老人不注重吃相,所以我当着艾尔海森的面,左右开弓,一只手扯一只腿,一只手抓一块全翅,轮流撕啃。商队里的人轮流夸我,我这位老友也会给我递手帕,或者在我提出要求时面露不耐地帮我擦嘴上的油。

  我在人堆里就像回到鱼群,灵魂在热闹纷呈的气氛里快乐追逐,追到星月升天、追到旭日高照,在锣鼓喧天中跳着祭祀幸福的舞蹈。

  唯一的一次危机是,我去集市里买水果吃,和赛诺、艾尔海森去的。我在摊位前跟摊主聊得兴起,恰好瞧见身穿长裙的多莉从远处走来,我便一个不慎将墩墩桃的桃核卡进了喉咙。

  多莉原本还在跟我笑着打招呼,见状连忙转身,顺着赛诺指的方向去找艾尔海森求救。赛诺给我拍后背,未果,想给我做海姆立克急救,身高又不太够。好在艾尔海森步伐还算矫健,几个箭步过来,双手在背后很有力地抱住我,用拳头冲撞我的上腹部。我立马吐了一地,丢了面子,但万幸保住了小命。

  赛诺和多莉帮我清理地面,而艾尔海森抱着我不动,我后背紧贴着他的胸口。我从不知道他胸口那颗心脏也会跳动得如此剧烈,如此慌不择路。我听见他在我耳边的声音有细微的恐惧,不认真捕捉都感受不到的程度:“喂,就这样别死了。”

  我后来和酒馆的年轻人聊到这个事,说:“人没到那个年纪,就不知道小事都可能丧命。” 

  这两年里,我和艾尔海森的相处依旧是那样如饮凉白水,不痛不痒。我乐得多个聆听我说话的对象,他也不在意多了双吃饭的筷子。即便这间房子多年来过的,除了各类目的水电修理工,就只有数十年前那位来自星海的旅行者和我。但到现在,我们依旧会为各种琐碎的小事争执,吵到怒火上头的时候,我就会甩下一句“我今晚回家睡”,然后摔门出去。走到自家门前,觉得刚刚关门有点用力,就又灰头土脸撑着梅赫拉克走回去,拧开门锁,轻轻带上。最硬的语气配最怂的力道。

  在我再几乎遗忘那个空洞的时候,一个噩耗撕裂了我趋于稳定的退休时光。

  提纳里去世了。

  那个没有一丝风的午后,我是被艾尔海森背去健康之家的。起初见到来门口通知的风纪官后,我光着脚就扶着门廊往外跑,连梅赫拉克都忘了拿,也忘了自己几乎不能独立行走,直接腿一软翻滚到斜坡下方的石墩,脚踝剧痛难忍,怎么撑地都站不起来。艾尔海森锁门,追出来找我。我一看到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就忍不住流泪。

  某人今日原不打算出门,连泛白的胡渣都没剃干净,但他用力把我从地上拖起来,背到身上,去最后看了一眼我们相识数十年的朋友。

  柯莱撕心裂肺的哭声震耳欲聋。她跪坐在病床边,死死抓住提纳里从白布间垂下的双手,哭得面容扭曲,嘴里大声喊提纳里师父。不再是少女模样的她此时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凌乱的发丝像失去大树依凭的藤蔓一般在风中摇曳。

  前面的人给艾尔海森和我让出位置,艾尔海森刚把我放下,我就连滚带爬扑过去,看着友人那张灰白色的脸难以自抑地痛哭出声。柯莱泪眼朦胧地喊我,我便和她紧紧抱着哭作一团。队伍后面发出重物坠落咚的一声,而后是风纪官手忙脚乱的声音。我看都不用看就知道倒下去的是赛诺。

  艾尔海森是我们当中最安静的。他走过去,手在提纳里的脸上和手上反复摸,最后将白布轻轻盖上。我看到他眼睛很快地红透了,眼底盛着泪水,但一滴都没掉出来,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不表示。

  据巡林官那边的说法,提纳里是前一夜走的。那天早上有个年轻的巡林官牵着猎犬经过。那猎犬在提纳里家的门口停下,朝里面叫。小巡林官便走进去,便见满头白发的提纳里躺在床上,双手搭在胸前,动作平静得像只是陷入沉睡。桌上留下几封手写的信笺。一封给柯莱,一封给赛诺,我和艾尔海森也有份。从页数来看,提纳里是最后写到给艾尔海森的那份时开始脱力的。

  “亲爱的卡维,”字迹没了平日里的工整,纸上有笔杆没拿稳掉落后留下的墨点,“不要为我的不辞而别难过。人生就是在不断相遇与失去之间来回转圜。让你参加我的葬礼我很抱歉,但希望你知道,与你的相处使我终生愉快。”

  “生命不是永恒的 ,不过,我由衷希望你的后半生能过得更加幸福。”

  署名是“你忠诚的朋友提纳里”。

  葬礼那天下着雨,浑浊的空气带着秋风的味道。队伍穿过伛偻的行道树,暗绿潜入大气中,折射出晦暗的光斑。提纳里教过的数百号学生,带过的巡林官全来了。风纪官团队也来了大半。蒙德那位叫阿贝多的炼金术士和他的女学生也来了。很多年后,他们都说提纳里的葬礼是排场最大的,场里的花圈是最多的。 

  阿贝多接管了站在灵柩边久久不愿离去的卡卡塔,带它回了蒙德,据柯莱说那是提纳里先前约定好的。赛诺走在队伍前方,跟在怀抱遗像的柯莱后面。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关心他——很惭愧,我几个整宿都睡不着。

  走过一条小路,忽然有刺耳的声音从旁的村庄边传来。我看清楚了,是两个个中年男人。一个嘴里咬着草根,朝队伍前头斜斜地瞟,嘴里呸一下,对他旁边穿汗衫的男人说“那棺材里的不是大官吗,抱照片的怎么不是他婆娘”。

  “可能婆娘早走喽。”

  一人嘻嘻地笑:“或者根本就没婆娘,你看,走前面的都是……”

  大脑里有什么东西迅速地涌出来,我很确信我一生都没有出现过此时的情绪,愤怒像火焰般以我的血液为燃料迅速点燃我周身。我两个箭步朝那方向冲过去,想抓住那种嚼舌根的混球痛骂,却差点跌倒在地,被后面一个默默流泪的女巡林官扶住。我只能在给提纳里坟边播撒花种的时候边撒边哭,哭得连赛诺都看不下去,伸手拍我后背,我就又抱着他流眼泪。事后一想,心里更是愧疚。

  总之,我那晚回去还是睡不着。从房间到客厅来回走,一直流泪,不忍再看桌面的信纸。某人多次被我的脚步声吵醒,走出来看我,眼底也是黑黢黢的一片。

  他扶着后腰慢慢落座在我对面,说:“卡维,伤心事既成事实,想再多也不能改变。”

  我问他:“提纳里给你写了什么?”

  他只是摇头。

  我疲惫地揉眼睛,问他:“我能看吗?”我只是想再看点朋友留下的痕迹。

  艾尔海森知道我不是偷窥癖。他点点头,但是说:“提纳里让我烧了。” 

  “那你就烧了?”我苦笑,“他让你这么做,你就这么做了?”

  “尊重朋友的意愿更重要,”听上去还有别的理由,但他没说出来,“况且,我确信我记得住。”

  “好。如果有一天我比你先走,你也要记得住我的话……不,我不想,”我想说的哽在嘴边,几次试图讲出来,鼻腔都酸得发苦,“艾尔海森,我不想像他那种走法。” 

  某人给我倒了杯水,用眼神示意我说下去。我就描述噩梦里见到的画面:一个人躺在林间的小屋,身体的力量慢慢消失,可能会因呼吸困难而颤抖。冰冷的医疗器械。想叫人,也叫不到。夜里黑漆漆的,只有阴森的灯,灯芯跳啊跳啊,声音轻轻的,像自己的心跳一样。

  “我以前一直想要个家。但现在看,连提纳里这样家庭美满的人都是自己走的,”我沙沙地说,“没有爱人,没有孩子,房间里就只有自己在等死。人类来到世界上是那样热闹,家人在笑,医生在笑。但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

  “留下的只有名声, 还会被愚者弄脏,”我悲愤道,“他们根本不知道提纳里是何等智慧的人。”

  “我也听到了。”他没否认。

  我想了很久,说:“我的想法可能很自私——名声能好一些最好,人类本就该干净地来、干净地走,但最希望走的时候不要一无所有。答应我吧,我太害怕孤独了。”

  艾尔海森沉默地看我,沉重叹气,说:“生死并非人能决定 ,你的愿望太过无理取闹。我当然可以假意答应你,而后呢?”

  他的话像一盆凉水浇了我一身。

  我不记得那天晚上我拄着拐杖冲出家门之后是去的哪片野地,只知道自己一直往前走,经过提纳里的新墓碑还停下来哭了一阵,心里想到他往后就像山野里的花朵一样孤独,又难过起来,漫无目的地走。我走得像无头苍蝇,像是怕某人找到我,又怕某人找不到我,天蒙蒙亮就又回去了。

  那段日子我过得都如同行尸走肉,直到大半年过去,我还在昏朦的歧路上走,看到花花草草都能眼含热泪,不时去公墓还能撞见赛诺。除开眼里的疲惫,他的精神反倒比我好些,每次都会送我回家。艾尔海森也都站在自己家门,确认我朝他那里走,才自己先转身进屋。 

  我足足用去了一年有余,才勉强从提纳里离世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心中无名的空洞愈发深邃。多少还是需要感谢艾尔海森——我能看出他的情绪也很低落,但他却私下帮我联络了珐露珊,让对方给我找了些编写建筑机关学科普书的私活。而他自己则是从草神纳西妲大人那边接了点文学稿件任务。 

  顺带一提,珐露珊前辈的心情也不大好,但似乎是她送走的后辈数量已经数不清,所以转变情绪的速度远胜于我。

  我一忙起来也确实没太有力气去悲伤,成日在制作模型和编写讲解词之间游走。在某人的默许下,我还将养的蕈兽和花搬到了他家后院。这样我就不必总是拄着拐杖回家处理。

  某个雨夜,我在房间里做模型做得忘了时间,想起来的时候惊得差点心脏骤停。我惊恐地走向后院,见瓢泼大雨已经劈入后院的门框。我几乎要当场昏厥,腿一软,摸着沙发扶手半跪了下去。

  那是提纳里给我留的最后一批花种了。

  我回头想喊房间里的艾尔海森帮忙,却突然瞧见雨中黑色的身影——艾尔海森穿着暗色的斗篷,正抱着一盆须弥蔷薇朝门边走来,雨水成股顺着他的鼻尖滴落,滑过他已布满皱纹的脖颈。

  艾尔海森淡淡看我一眼,转身走进厨房。我扶着沙发边站起,慢慢跟过去,见我的花果们都整整齐齐排在厨房的地面,瓷砖上湿淋淋一片。呆滞的蕈兽们摇头晃脑,抖着身上的水在炉灶间蹦跶,有一只还向艾尔海森滑稽地吐了个泡泡。艾尔海森将斗篷脱下,露出不再宽阔的后背。

  他甚至连上衣都没来得及穿。我凝望着他已变得半白的短发,心中五味杂陈,突然就很想哭,觉得自己真的要振作起来,好好珍惜还在眼前的人。

  艾尔海森冻得浑身发抖,虽然我很快帮他烧起壁炉的火,又拿了厚衣服给他换上,但他还是患上了重感冒,低烧了几天才好转。

  那天我坐在他床头写文案,突然说:“喂,艾尔海森。我想起两个事。”

  “你又有什么异想天开?”他带着厚重的鼻音问我。

  “我当年退休的那天你去游山玩水了,那晚赛诺和提纳里又刚好都在外勤,就留我一个人在酒馆,”我说,“后面你回来了,他们两个回来了。结果到提纳里走的时候,你们还是没来得及给我庆祝过这个重要的日子。”

  “这样,等我七十五岁的时候,你无论如何都要陪我补过一个退休仪式。” 

  他蒙在被窝里先低声说了句“幼稚”,后面说“知道了”。

  “然后,”我无视他的调侃,对他郑重地说,“从明天开始,我想去一下奥摩斯港的相亲活动。”

  听完我后面的话,艾尔海森似乎是一直看着天花板,没有出声,我低头继续写稿,没太留意他别的反应。很久之后,他从鼻腔里“嗯”了一声。我转过去看他,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相亲的地方在奥摩斯港的一个老旧餐馆。没人坐在室内区。因为内里的位置都闷热而潮湿、终年发着霉,我几乎都想要询问店家是否需要改造建议。万幸,我上学时参与改造的货梯还能照常使用,只是运行时发出的声音嘶哑又拖沓,时刻提醒着我已经是个垂垂老矣的家伙。

  室外的桌椅上坐着二十多位同我年龄差不多的人,他们见到我时都面露惊讶,下垂的面部肌肉里挤出灿烂的、如花开似的笑脸。有些在教令院上过学的,还冲我喊前任贤者大人。我便一一和来和我聊天的妇人交换联系方式。她们当中许多是成过婚、也有孩子的,也有将一生献给学术研究,最后错过婚恋年纪的。我完全不介意她们的过往,倒不如说我对需要改嫁的妇女抱有更深切的同情与关怀,可能是她们令我回想起自己曾经孤身一人的母亲。

  可每当有人垂着眸子看我,面露羞色地说是否乐意做她后世的伴侣,我又都无法打从心底应承下来,最后内疚地留下一句:“感谢您的欣赏,但时候不早,我得回去做饭。家养的小蕈兽饿了。”

  她们靠在门上等我的模样,让我很容易联想到某个人。 包括她们低头拿着放大镜看报,安静思考的姿态,总让我看见心里那个挥之不去的人形。

  我便觉心头有冰河淌过,想快速逃之夭夭。

  星霜荏苒,又是一个新年。

  天色缓慢黑下来,罩住我们住的上城区,像戏剧到了下一场似的。

  我校对完珐露珊前辈要的稿件,怀抱配图的草稿,在傍晚经过酒馆,提了一箱啤酒回艾尔海森家,庆祝我们两个老东西又平安无事地熬过了一年。那晚雪下得很大,风吹得玻璃砰砰响,窗户外什么都看不清楚。艾尔海森喝了小半口酒,问我:“还没找到能收留你的女人吗?”

  “也不是没人乐意,”我实话实说,“但很奇怪,我都没有和她们再走后面十几年的想法。”

  “可能我这个人真的不需要老伴吧,”又乐呵呵地补充,“说不定我没有自己想得那么脆弱,不用人陪也能走到那个阶段。”

  他用指尖捏着酒杯摇晃,没说话。我看他花白的眉毛已经软得垂到了眼尾,那双草叶色的眼睛却还是澄澈的,心中不由一动:“艾尔海森,我有没有说过你其实长得挺漂亮的?”

  某人终于抬起视线跟我四目相对。“……我很遗憾你到这个年纪才能发觉身边人的优点。” 

  “说什么呢,”我笑他,“我年轻时就这么想。只是那时候觉得夸你容易让你尾巴翘上天。”

  他放下酒杯,已经有些干瘦的后背朝前微倾,在风声与柴火焚烧的声音里拉近我们的距离。“那么,你想让我做那个人吗?”

  “你做我老伴?”我一想那个画面,身体就诡谲地打了个寒颤,“那倒是不必了。两个干巴巴的老男人搂在一块睡觉,想一下就怪吓人的。”

  艾尔海森点头,似乎是在认同我的话,但也可能有更多我没读懂的情绪。我心里便有些发虚,补了一句:“喂,我不是嫌弃你,我觉得你作为老伴会是个很不错的选择。只是我本人觉得跟男人在一起实在是个崭新的选项,在须弥不多见。你也是,都这把年纪了,还开这种玩笑……等一下,喂,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某人一边嚼肉一边听我越描越黑,脸上浮出略带戏谑的笑,唇角的胡渣也跟着抖。

  “还笑,我忍你很久了,”我说,“你就这么乐意见我相亲失败?” 

  “多思多虑,情感脆弱,难怪久久找不着归宿。”他用自己的酒杯把我那杯往前推了推,就当是碰杯,“新的一年,有想做的事就去做,卡维。”

  寒潮来的日子就在新年之后。

  某晚我起夜,去看了眼蕈兽们有没有保暖措施,忽然听见那边房间里顺着风传来低沉的咳嗽声,像还含着痰。我就一步一拐走过去,敲开门:“你又着凉了?”

  “可能是,”艾尔海森在黑暗一片里回答,“拿个手炉给我。”

  我就去客厅,往那铜制的暖手炉里夹炭片,用带纹路的布包好,拿进去房间,就着柔白色的月光坐在他床边,掀开被褥的一角,朝他怀里塞。我摸到他的两只骨节分明的手,布满皱纹,冰冰凉凉,好像没什么血气。“真荒唐,”我发觉他的身体素质大不如前,心里难过,怕他看出来,又开他玩笑,“你以前壮得像头牛,没想到还有今天。”

  他在睡眼惺忪中回握我的手,指尖穿过我的指缝,松弛的皮肤在我带厚茧的掌心摩擦,像是在确认我存在。我听不清他在被窝里说什么,弯下腰去听,才听出来他困得迷糊也在怼我“你才像头牛”“牛比你聪明”。

  我忍不住骂出声来,但还是拄着拐杖去给他煮药汤。等待药汤滚沸的时间里,我做了两个重要的决定。

  一周后。

  “你想做腿脚手术?”酒馆店长兰巴德的眼睛瞪得像鱼。酒保们也纷纷摇头,表示不认可我的计划。

  我正义严辞地辩驳:“你们这些年轻人会反对我,是因为你们对靠自己走路这件事没有兴趣。你们可能暂时无法理解,但我们这些上年纪的人都是生活的斗士,是有意志力继续活下去的人。我就是要抗争这种依靠外力才能走下去的结局。”

  说这话的时候我满腹激情,就像当初即便一无所有也要把卡萨扎莱宫造出来一样。优秀的建筑师就是要懂“无中生有”。

  年轻人们都住口了,较我年长的兰巴德倒是没被说服:“手术有风险这句是老话了。你有没有想过,卡维,你一旦躺到那个床上,可能就永远下不来地了。你当年六十出头的时候为了能继续教学生,都选择保守治疗,现在人近七十反倒冲动起来。艾尔海森,你不阻止一下你这位异想天开的老同学吗?”

  某人没开口,我就急不可耐地替他说了:“他说他支持我。”

  “怎么可能,”兰巴德看艾尔海森,“你答应他了?”

  “他自己都考虑好了,只是给我下通牒,不存在我答应或不答应的选项,”艾尔海森优雅地将一块鱼肉慢慢送到嘴边,在兰巴德的目光中,击碎对方的希望,“何况,就算我反对,他也会去做的。”

  “很好,够了解我。”我十分满意,给他倒了半杯香料茶。

  兰巴德不解:“可你这又是何苦呢?”

  我早想好了理由:“是这样。我在某人家里看了不少他出游那几年写的游记,觉着挺有意思,和我年轻时那种为游学外出而准备的路线全然不同。”

  这就是我的两个决定。一个是手术,一个是旅行。我过去一直为职业梦想而活,从未怀抱纯粹的欣赏之情去游山玩水。在离世之前,我想作为一个纯粹的旅人走遍提瓦特大陆。

  “我想去走你走过的路,”我跟艾尔海森前一夜是这样说的,“也想带你看我走过的路。”

  同样,健康之家的医生们一开始也对我的想法呈否认态度。出乎我所料,一言不发的艾尔海森在我舌战群儒未果时站了出来,力排众议支持我。我后来笑他:“你是多想跟我一块去玩啊。”

  他用那种略带鄙夷的神情看我,手里拿着手术知情同意书。

  “签啊,”我理直气壮,“你看我也没用,我没别的‘家属’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就在家属那栏爽快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勾选知情。“小心点,别死在里面。”

  “放心,”我躺在狭小的手术床上,推开他另一只握住我的手,被医生推进病房前还冲他比划,“作为回报,以后你的我来签哈。”

  “你那张嘴巴到老都还学不会控制,”他的声音好像在发抖,但还是随着手术室门关闭而消失,“知道了。” 

  手术是全麻。我倔强地觉得自己全程醒着,只过去了不久的时间。被推出来的时候,等医生把我面罩一摘,我就说“我一直醒着”,把满手血污的他们都逗笑了。过后,我看到天色已从我来时的午后变成了凌晨,见到艾尔海森的时候,他两只眼睛都熬成了红色。

  “你差点大出血两次,”他狠狠瞪我,“你还好意思说你醒着,真是傻人有傻福。”

  我尴尬地哄他:“咳,我这不是好好地出来了?”

  等三天观察期结束,我就被送回了家——准确来说是艾尔海森家。他让人在门口停下,把我抬进客厅内。来帮忙的赛诺第一次进来了客厅。趁艾尔海森进房间收拾,他坐我隔壁对我笑:“我没想到这辈子还有坐这几张沙发的机会,提纳里都没来过。”

  “想来可以提前打声招呼,”艾尔海森从房间里走出,“你们又没说过想来。”

  赛诺笑笑,没有吭声,只是去集市买了点食材回来,放下就走了。说是去化城郭的老树屋看看柯莱。

  手术完至少半年不能动弹。我躺在沙发上,享受了一把指挥官的乐趣,指挥的还是艾尔海森这样伶俐的部下。让他给我拿水果吃,他会洗好切好,泡在盐水里插着竹签送过来;让他给我拿书,他会连带着书签和我惯用的划线笔一块塞我手里,顺带给我拿靠枕和架在腿上的小桌板。

  到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我感觉身上黏糊糊的,就说,送我去浴室,给我拿个桶,我给自己擦擦身子。艾尔海森就去取了梅赫拉克,看着我把它变成拐杖形,扶着我,我们两个一起颤巍巍走进去。他把我抱到浴池的边缘,转身出去取了几条浴巾,往桶里放温水。站到我跟前,让我把衣服脱完。我就脱下上衣扔给他。做完手术之后几天我都没穿长裤,从医院光到家里。艾尔海森把我衣服抱去丢进脏衣篓,搬来一张矮凳坐我面前,一手抱起我那条完好的腿,用沾湿热水的毛巾给我擦拭皮肤。

  实话说,我心里是非常不好意思的。主要在于给对方添了巨大麻烦的愧疚。我脸上烧得像烙铁,赧然得不敢看他,通过讲话掩饰情绪起伏:“喂,艾尔海森,开个条件吧,我该怎么感谢你?我不习惯欠别人人情。”

  他似乎一直紧盯着我的身体,根本没有避嫌的意思。“你要继续跟我算这种账?”

  “哪有无条件接受别人好意的,”我说,“你想想,我还得再让你这样照顾至少半年呢。我年纪比你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做同样的事报答你。” 

  某人没立刻回我,像是在思考。他挥手示意我转个身,然后帮我搓后背。在蒸气缭绕里,他那双发皱的手落在我多年未让他人触及的皮肤上,我闭上眼睛就会想象到他的表情——忽略那人其他的五官不看,只要他不开口,那双眼睛看什么东西都永远是深情款款的。他对待我的力度很合适,仿佛是在抚摸一座珍贵的雕塑,而动作在大脑里模拟过无数次。

  下一秒,他说:“我想好了。”

  “说。”

  “很简单,”艾尔海森的语气平淡得就像是在酒桌上谈生意,“我做的是类似护理的工作。你应该按照须弥的老人护工的平均价位给我发工资。考虑到我已是退休的年纪,又跟你相识一场,还非专业出身,价钱可以给你打个八折。就每个月跟你的房租一起交给我吧。”

  他很爽快地在我背上写下一串摩拉的数字。

  “你……”这笔飞来的开销直接把我堵得连呛都不想呛他,“你这年轻人不讲武德,来骗,来偷袭我这个年近七十的老同志!”

  “我退休金几乎都给你做房租和生活费了,”我气得牙痒痒,“坏东西,我哪里来的其他经济来源?你干脆直说让我把自己房子卖掉算了。”

  “首先,我早就不在年轻人的行列里;其次,你那点微薄的不动产不至于让我动心思;”艾尔海森慢条斯理道,“再次,我给你开出的价格并不需要你通过卖房来解决问题,希望你活动一下许久没使用过的大脑。” 

  我转过去指他,指了半天还是想不起来骂什么合适。直到最后,我猛地想起一个可能性,立即一阵急火攻心,闭上双眼:“你告诉我。我们须弥上城区租房的平均价格是多少。”

  某人开口说出一个我预料中的数字。

  “你做得好啊,算盘打得响啊,艾尔海森,”我咬牙切齿,“把我的房子租出去,刚好就够付你给我加的这笔钱啊。”

  艾尔海森丝毫没有负罪感地跟我对视,并看着我气急败坏的样子悠然自得。

  “一肚子坏水!”我转过去不再搭理他,一开始的愧疚感已然烟消云散,理直气壮地指挥他帮我擦身洗衣。

  次日,我便骂骂咧咧地给学院的老同学写信,让他们以正常偏低的价格把我空置的房子按单间分租给有经济困难的学生。某人全程在旁边翘着腿隔岸观火,还很是主动地询问我是否需要他帮忙把我的全部东西都搬来。

  对于已付费的服务,我自然是毫不客气地答应。但他一走出门我就又后悔,怕他搬重物受伤,紧急联络几个熟识的老邻居去帮他。

  “我就是太善良才会每次都狠不下心罚你,”我气喘吁吁看着他和我叫的的邻居帮手们走到房门前,“你跟我认识这么多年,怎么一点都没被感化。”

  “让一个岩神信徒去蒙德风神像参拜一辈子,他也不会觉得自由比契约更重要。”某人平静地谢绝邻居们把我行李搬进他屋内,独自忙活起来,“你下次找人来我家之前,麻烦先把自己的裤子穿好。”

  我猜测他根本只是不想让不熟的人进他家门,就不疾不徐拉过旁边的毛毯,把打着石膏的下肢盖上。

  时间如水,不知不觉流逝。

  或许是我的愿望打动了命运——事实上我更愿意把功劳归给悉心照顾我的艾尔海森,我的恢复时间并不像医生预估的那样需要半年以上。仅仅从冬末到夏初,我就可以下地走路。一开始有些使不上力,但在复健锻炼半个月后,我居然能走得比艾尔海森还快些,不再需要他停下来等我。这在过去十年里我都不敢想象。

  拆石膏的那天,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回家后在地上连蹦几下,被艾尔海森按回沙发上坐下。 

  在得到医生的确认后,我和艾尔海森收拾行囊,将家中的蕈兽和花草托付给赛诺,就一块出发,按着这几个月里计划好的行程周游列国。

  和外界的印象不同,艾尔海森除了擅长整理繁复如山的档案外,本身是个很会写文章的人。 即便我对文学一知半解,也知道他那种精准简练的文字、意境优美的比喻绝非常人能写出的水准。比如此刻,我站在蒙德境内龙脊雪山的对岸,回想起他在游记中的记叙:

  “半空白雾皑皑,绕山之河游鱼戏水。以寒天之钉为柄,致密雪层覆盖植被,整座山体宛如一只被巨人弃置的手摇铃。”

  我啧啧叹奇:“你不去应聘做旅行社主编,真是业界一大不幸。”

  “有魅力的是景物本身,”他说,“听再厉害的吟游诗人传颂也比不过亲眼所见。”

  “你就非得要怼我才会说话是吧?”

  我们就慢悠悠地并肩走,奔赴下一场盛景。

  在西风图书馆中,我寻来一些蒙德建筑学的书籍看,艾尔海森则是坐在我对面看些音韵学理论。我们从清晨看到日上三竿,临近饭点,我就托着下巴,看他手持放大镜,侧头思考的模样。我瞬间就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也是在图书馆里,被木质书柜与草叶芬芳环绕的那个午后,我原本只是抱着模型路过,远远瞧见他专注的神情,不知怎地,脚步就迈了出去,像是冥冥中受到蛊惑一般。

  我们一见如故,携手并进,虽中途分道扬镳,却又再一齐面对生活的考验了。

  璃月港口的小吃摊上,我们在长凳上并排坐,分享买来的烤吃虎鱼和炸萝卜肉丸。美食带来的简单幸福感浸泡着我的内心,就像身处须弥雨季,在禅那园亭台里坐观湖水涨满鱼池,将月莲拥入怀中。吃到半路,我沉迷于环顾四周,观赏璃月建筑,没留意身边有个跑过来的孩子往我身上一撞。我身体一歪,手上的炸肉丸逃出竹签的禁锢,弹着跳着滚进身后港口的滔滔大洋。

  我正为到了嘴边的鸭子飞了而失落,艾尔海森就用齿尖撕去鱼鳍的一角,不紧不慢:“希望下一个变成鱼饵的不是你的其他重要物件。”

  “万一真有那种情况,我就不能跳下去捞吗?”我白他一眼。

  他皱着眉看我,唇角的胡渣抖动:“如果你只是为了反驳我而提出这个荒谬的观点,我可以忽略你话中的反逻辑性。” 

  我听出来他是担心我,心里高兴,就低头吃鱼,不和他争辩。 

  有神之眼傍身的我俩,能随便深入一些人迹罕至的山区游玩,撞见小型魔物也并无压力。我们走走停停,用着这个年纪应有的速度,从不赶急赶忙。我负责看地图,艾尔海森负责记录日期。至细雨弥散于河流之时,我们便会找些高地,用元素力支起营地,脱下鞋袜,闻着湿灰的气味,坐在地上观望翠绿的林海。

  而到璃月无人的海滩边,我们脱去外衣,只留一条短裤,两个连吃烤肉都要切成拇指大小的老人,踩着水花滑稽地打慢动作式水仗。湛蓝的海水清波粼粼,将我们闲适的心情如花卉般绽放开来。只是打闹了一小阵,我们便双双脱力,坐在水里湿淋淋地感受清凉。

  夕阳下,他那消瘦的、逐渐布上象征老去的斑点的身体印在我心头。快乐之余,我确实感觉到,那些永不知疲倦的少年岁月,就像扑到沙上的浪花,就这样消失,再也不复返了。

  傍晚,我们去客栈落脚。常规情况下,我们是会要一个套间,某人睡一间、我睡一间。由于恰逢大暑,客房已几近被订满,我们只能住单间。夏蝉彻夜鸣叫,我把窗开到最大,都还是热得直流汗。我便脱了外衣,躺在窗台内侧的床扇风乘凉。

  艾尔海森冲洗了身体,裹着浴巾出来,一眼看见我大翘着腿躺在床边摇扇子,忽地目光一闪,警觉地抬头看向窗口。我冲他吹口哨,调笑说:“这么老了还讲究这个?多秀一秀,说不准早就不用被调侃打光棍喽。”

  “用这种方式寻找的伴侣岂不肤浅至极?”他语气里很不满,反手将浴巾解下来,甩到我脸上,“我跟你不同。你明明有成家的愿望,却连自己想要什么类型的伴侣都搞不清楚。年轻时装得自由自在,老了相亲相一半没下文,现在又摆出那副寂寞的嘴脸。你建的那些楼,难道不用画工图就能自己从地基里长出来?那真该说一句生命的奇迹。”

  “早说你的脾气不好,”我把浴巾抓下来,扔回他手上,脸上还留着他连同洗澡水夹在一齐的味道,“明明是我失败,也不知道你在着急什么。你一个不想成家的人,反过来指导我,合适么?”

  “我从来没说过我不想成家。” 艾尔海森没好气地坐到我旁边,准备擦干头发。

  我一时兴起,拿回浴巾,跟他说:“我给你擦。”

  他颇感突然,眨眨那双已经被白雾蒙了大半的眼睛,没有反抗,安静坐在原位。

  我意外于他没有出言损我,心里高兴,就更乐得伺候他。手心托着布料,给他从发尾开始吸水。他的发丝已不比过去的弹性十足,发梢变得柔软,发根也有些稀疏,是岁月蹉跎的印记。我翻开他的发缝,小心地擦拭着他的头皮。忽然,我擦到一撮雪白色的发茬,指缝里上还挂着两根,心中不由一动。

  “怎么了?”艾尔海森感受到了我的情绪变化,开口问我。

  我伸出手:“你长好多白头发。”

  他接过我递过去的白发,把它放在手心细细摩挲:“人总是会老的。”

  “那是自然,”我笑了笑,“我比你只多不少。”

  “况且,老不是问题,关键是老得有滋味。”我继续说,“就像这样,有人陪在身边,哪怕是擦擦头发,也很温暖。”

  “你这是做教令院导师上瘾,”他抬手搭在我的手腕,“别说教了。”

  “哈哈,也许吧。”我哭笑不得,“你这人真没情调。”

  他拿下浴巾,侧过脸看我,眼里带着我看不懂的情绪,同时语出惊人:“卡维。”

  “嗯?”

  “我们确实都老了,”他说,“我也知道你一直想成家。”

  我没否认他的说法:“所以呢?”

  “既然你相亲失败已是板上钉钉,”他说,“为什么不考虑领养小孩呢?”

  我愣了一下,想了想说:“领养?”

  “你可以领养学龄期的孩子,”他说,“你如今距离七十五岁还有将近三年。即便你八十岁就彻底干不动了,几年也足够盯着一个半大孩子上完义务教育。”

  艾尔海森的建议十分合理,我一时竟觉得没什么破绽。思考半晌,心里感觉有些不安,但又有种莫名的期待,就没吭声。

  他见我不说话,就当我接受了:“等回须弥,给赛诺写信问问。他应该有经验。”

  我们最终只去了三个国家。脚程太慢,等到岸时已经错过枯水期最后出航的客船,赶不上去稻妻。但结果不算糟,一年多的时间,我们依次穿行枫丹、蒙德、璃月,绕大陆中东南走了个圆圈,还能恰好回到须弥参加这年的花神诞日。回国的路上途径道成林,我们顺道去了提纳里所在的公墓,给他带去几朵在层岩巨渊附近摘的清心。

  “我这几年过得很充实,你介绍的风景区我都去了,现在在继续寻找幸福的路上 ,”我摸着那已被他人擦拭干净的墓碑,“一切还算顺利,感谢你的祝福。”

  扶着地面站起身,我侧头问艾尔海森:“你有什么想和他说的?”

  艾尔海森摇头:“该回家了。”

  “无情的家伙,”我又转过去对墓碑小声说,“他老大不小还害羞,把什么话都藏心里。先欠着,等下次我来帮他讲。”

  巡林员将我们送回城中心,我们走螺旋形的水泥楼梯回去。往上城区的路蜿蜒上升,伸到圣树中心的青绿里去,越往上层人声越热闹,楼宇幢幢,我的心跟归巢之鸟一般雀跃,一路和每个认出我的老友或后生打起招呼。

  意识到自己心态确实有了转变,是我不自觉地走到艾尔海森的家门口。恍然间想起,刚经过自家房产的门前,竟然没想起来要回头看一眼。艾尔海森似乎也发现了,但既不提醒我、也没调侃我,想来也是默认我本来就会跟他回家。

  我俩进了家门就开始搞卫生。他以前看书时间太长,腰椎僵硬,但胜在脑子清醒,就负责做些收拾整理的零碎杂活;我体力较他还好些,就是早年熬夜过度,不太想动脑子,就负责大面积的清扫。我拿笤帚转了半日,才扫完两个房间和餐区,见艾尔海森还在沙发上分类擦书皮,就逗他:“我以前怎么没感觉咱家这么大?”

  他动作好像是停了几秒。我才发觉自己说错话:“哦,我是说,你家。” 

  “就算房产证写的是我的名字,”他语气听上去很轻松似的,“以你知名建筑师的专业知识,住了这么久,还看不出我家的套内面积是多少?”

  他真是在和我抠字眼。我心里很不舒服,就提起笤帚去厨房清扫,不想在他半径两米的范围里呼吸同一片空气。走进厨房,我意外瞧见除开地面还未清扫,桌上已被擦拭干净,砂锅里在煮东西。提起锅盖边角,一闻,香气像冬眠苏醒的穿山甲的四肢一般从内部舒展开来。我立刻就知道这是我爱吃的石榴核桃炖禽肉。

  在早年我们同居的日子里,我们就差不多轮流做饭——倒不是我不乐意为他承包,实在是我俩口味各有倾向。我常熬夜,消化不好,就偏好些汤汤水水的食物;某人则是连吃饭都想抱本书在旁边看,所以喜欢煎炸、烘烤、干煸类的菜式。我们虽会揶揄对方的口味,但在下厨时还是会互相考虑(排除吵架期间各做各的情况)。直到四年前。某天我做早餐,香料不够去邻居家借,借的过程里被邻居家孩子缠上,一时竟忘记回家关炉火。

  冲天的灰烟直入无人之境,不仅在铁锅锅底大炼钢铁,还将整个房子填满,甚至无孔不入,钻进卧室,硬生生把在睡回笼觉的艾尔海森给熏醒。等到我拿着香料拖着步子走回家,就瞧见他靠在门上狠狠瞪我,脸色铁青,衣服上的每道褶皱里都在散出烟味:“我如果没醒,你现在回来刚好能给我收尸。”

  我全然知道这是我老了的缘故——我从来没犯过如此弥天大错,差点失手害我最重要的朋友丧命。那天,我立刻给他还上买新锅和厨房清洁费用的摩拉,午饭晚饭都食不下咽。倒是他看不下去我一直愧疚,在两天后就不作声地承包了下厨的任务。我也没胆和他讨价还价,只能心虚地承受他独特风格的关心,专注于买菜、备菜和洗碗。

  想起那件事,又看到他做了我爱吃的菜,心情便平复许多。

  作为微不足道的报复,晚餐时我当着他的面把长粒香米直接倒进锅里,狼吞虎咽,把汤汁吸出很大的声响,吵到他几次抬头看我,最后留下一句“蕈猪吃饲料都比你优雅”。

  距离花神诞日还有两个月。我抽空去做了次全面体检。几天后,艾尔海森在沙发上看我报告单,前后来回翻动。纸页的响声也不小,吵到在客厅插花的我。“怎么,我指标还有啥问题吗?”我说,“医生都说只是些常见的小问题,像你说的,都是‘自然就会有’的东西。”

  他语气还是很平淡。“嗯,不用我伺候,挺好的。” 

  “你就别想着伺候我了。就你这大大小小的毛病,稻妻怕是去不成喽。”

  我哼着小曲继续插花。插完后,抱起一整个彩瓷瓶慢慢踱步去客厅边几,放在一幅我早年买的挂画下方。我喊艾尔海森:“喂,等会再看,看我有没有放在正中间。”

  艾尔海森顿了两秒才抬头,显然没在听,只又低头下去,手里不知道写什么东西:“摇摇欲坠。”

  “我是问花,不是画,”我不满他敷衍的态度,走过去看桌面,“在干什么呢?”

  “你不要孩子了?”他瞥我一眼,“你不是说,等你体检完,身体没什么问题就开始申请?”

  “要。”我连忙鸡啄米似地点头,立刻就不想花的事情了,跑去房间拿纸笔坐到他隔壁去,跟他讨论该怎么写给赛诺的信。写到最后,干脆让他这思路清晰的人给我代笔。

  艾尔海森的行动力是毋庸置疑的。几乎是第二周,我们就收到须弥几处恤孤院送来的信件。和院长们交流之后,我决定先作为普通的爱心人士保持接触,再看孩子们的意愿来决定。

  秋日的须弥城郊仍旧那般华美。金黄的落叶里,我们坐在湖畔,看放风的孩子们在羊毛毯似的草地上打滚、嬉戏,笑声化作音符落在水中,荡出阵阵微波。我事前已和孩子们玩得气喘吁吁,累得动弹不能,就侧身去看一直没动的艾尔海森。

  某人就这样静坐,观看山野里迸射着活力的画面。他微皱眉头,白色的眉毛压在眉骨,略微掩盖威严的眼眸,那双曾经清亮动人的淡湖绿色的眼睛,早在几年前就被一层可悲的白雾笼罩,失去应有的光泽,浑浊的眼球上泛起细血丝。他下垂的脸颊深深内陷,唇上被修剪整齐的胡须随着呼吸在抖动。

  孩子们在他身前纵情奔跑,其中一个捡了几枚野果,摇摆手臂小跑来,把战利品送给我们。我又在视线的余光里看艾尔海森,他干裂的嘴唇露出一个不明显的微笑,嘴角挤出单侧纹路,用满是厚茧的手拂拭那孩子的头顶。 

  飘摇的秋风里,我突然就觉得他其实也孤独得很。所以,在他问我说有没有合眼缘的孩子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

  他一开始是点头,但后面可能是觉察到我情绪不对,就也默不作声把这事搁置了。

  这一磨,就磨到了这年的花神诞日。

  我早起出门去,路过邻居门前,见他们早在房门口摆好各种菜品,从月莲到香辛果应有尽有。在早市买完雅尔达糖果,我一步一步走回家,将东西放到餐桌上。听见我的动静,艾尔海森打开房门,看我一眼,算是道过早安。

  “去看花车巡游不?”我问了一句废话,因为某人显然已经换好外出的服饰。早饭后,我们就推门出去,朝奥摩斯港走,一路听见响彻社区的鼓声和铜制号角的呜叫。我是跟艾尔海森并肩走的,走过街头摊贩,闻见烤肉和咖喱食品的浓郁香气。摊位上有数不尽的手工艺品,比如彩色丝绸和绣花挂布。

  我们跟在花之骑士法里斯的花车后面,听达布卡鼓拍击的响声和阿卡贝兹清澈的轮指奏乐。到月上梢头时,灯火辉煌的奥摩斯港被须弥群众挤得水泄不通,人们手捧糖果、欢呼着迎接盛大的花神诞日。在港口中心停泊的帆船上,一排排通体发亮的烟花燃放开来,要将黑夜都点亮。从遥远的角落里逐渐传来了肆意的欢呼声和嘈杂的交谈声,人们跳着舞、手舞足蹈地欢呼。

  我和艾尔海森站在人群边上,肩膀靠着肩膀,手臂贴着手臂。他肩上的神之眼隐隐闪烁着,脸被五颜六色的焰火反射的光芒映照,双眼半眯着看天空。

  某人的声音像羽毛一样拂过我耳畔。“我们又一起度过一年了。”

  我突然就想起,他出现在我家门口,强硬地要求我和他同住,让我们的生活轨迹再次拥有交点的那晚,他那张灰白色的脸。如果我就这样领养孩子,将他一人留在那房子里,那游弋于巷口的炊烟、灶台上的塔吉锅、深夜里的铜制手炉,便永远要从我的生命中消失。

  这种情绪令我震惊而茫然。

  “卡维,”艾尔海森打破我们之间的沉默,“在想领养的事?”

  他指的是旁边一群抢糖果的孩子。

  我摇头:“是在想你。”

  某人面露不解地看我。我也不敢马上回答他,只是盯着眼前的景象出神。人们欢呼的声音如鼓点般热烈,在我心中却像秤砣一样慢慢坠下去……脑子里想的浑然是某人少年时那个意气风发的模样。

  我一直知道有很多人惦记他,尤其青年时代。他才思敏捷,时常针砭时弊,提出颇有见地的观点,是教令院里当之无愧的天才。即便他只是站在图书馆的书架边上翻书,都有路过的同学用眼睛偷瞄他。我忍不住想,假如当初我年轻时没有在艾尔海森家合住,没有被动占据他的一切私人时间,给他留足与人交往的空间,他或许如今就不必和我一块站在这里,而是在家中享受真实的天伦之乐了。

  “这样,就当是感谢你过去对我的帮助,艾尔海森,”我说,“我是认真的,比起领养孩子,我想以照顾你为优先。”

  过去了很久,我没等到他的回答,再次回头,只见他仿佛是被雷击一般,胸口略微起伏,像是听到不可思议的回答,眼中闪烁着迷茫:“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猜他是听觉退化导致的反应迟钝,“呃……总之,家人不一定得是孩子,对吧?”

  我眼看艾尔海森困惑、惊恐中夹带震悚的表情,忍得很难受才没有大笑出来。“行了,和你开玩笑的。一把年纪还这么不经逗。”

  他这才松了口气:“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记得讲话要过脑子?”

  有个诡异的念头也在我脑海浮现:跟这人一起走下去,就当这辈子已经成过家了吧。

  发觉自己对一个人怀抱特殊感情其实不难。我陡然想起青年时和同学合作做课题的日子,许多人在若千年后好不容易突破知识瓶颈时,会顺嘴说一句“也没有那么难”。我过去不理解,直至现在才知道他们的感慨是由衷而发。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的生活里只剩艾尔海森。现在的他和年轻时的他在我眼前重叠起来,构成我一生的情感波动。

  心脏慢慢跳起来,起初是轻轻地叩响胸腔,而后速度渐渐加快、力道愈发放大,从我心底很小一片地方扩散到我的整个躯体,啸聚于我的灵魂,充斥我的大脑。迟到的,为安心而雀跃的狂喜跨过屏障,在参会群众的脸上绽放出来。我像被灌满糖蜜的琉璃樽,摇摇晃晃、天旋地转,甚至急得唇干舌燥,想直接叫他,等他回头,然后就这样在五光十色的烟火里看他的脸。

  我过往的旅程就像是一本毛边纸书籍,而艾尔海森无疑是这本书中最独特的一页。

  我决定要把这份心情好好整理一番,留待重要的时日再和他剖白。

  很快,我选定了日期——次年,我的七十五周岁生日,也是我早计划好的退休纪念日。我暗自做好被艾尔海森调侃的心理准备,决心在那天向他诚挚倾诉我多年和他相处下来的感悟和感激之情。

  好消息是,我们的相处与过往几十年有了很微妙的变化。倒不是说整体有很大变动,但就像纯净水体中被投入一枚散出烟雾与气泡的干冰,至少我这种比较敏感的人一下子就能感知出来。譬如,我们同样在客厅停留的时间变多了。有时我坐在餐桌边上煮香料茶,他就背对我坐在沙发上。可能在睡觉,也可能在发呆,反正即便什么都不干,也不急着进自己房间。

  当然,我们还是免不了会为某些截然不同的观点起争执,甚至吵得脸红脖子粗,胡须一起抖,气喘连连,连饭都不想坐在同一张桌上吃。可相应的,我们冷战时间肉眼可见地缩短。年轻时,我们当中总有一个会犟着等对方买酒回家赔礼道歉;现在,基本不到一天,我俩就又会像没事人一样梗着脖子坐一张沙发上,你瞪我我瞪你,看谁先忍不住低头。

  长达大半年的时间里,我几乎一周有好几天都在心中暗自完善着计划。我觉得艾尔海森也有一套他自己的想法。有好几次,我俩在酒馆分享闲暇时,一等酒意上涌,艾尔海森就转过来看着我,眼睛里落着认真的星星,“卡维,我有话和你说。”我就猜出来他是要跟我说花神诞日那件事,赶紧委婉地打住:“别提,有什么话留给我来讲。”如此几轮,他在后面几个月也就没再开口。我能在他那张扑克脸上感到些许期待,心里更是欢喜。

  考虑到从青年时的同居开始,我总是处在被动位置,包括落难时从酒馆去他家借宿到连续几年的长租,大部分情况都是他提出邀请,我选择接受。

  艾尔海森考虑事情的风格很“独”,不像我那样总会在乎他人的情绪,参考的变量很少,因此总比我更快做出判断,从来不需要我去冲锋陷阵。所以我很看重这次表明心意时的主动权——直白点说,我很清楚自己是什么德行。如果我连这次都不主动,可能后半辈子都再没其他机会对他表达真心。

  我的生日在漫长的盛夏之初。我早起梳洗打扮,换上最符合我个人喜好的服装,在客厅香炉点上喜欢的熏香,去餐桌给自己动手做生日蛋糕。

  我烤了块香草蛋糕胚,搭配葡萄干,拼出须弥传统的“破饼干”蛋糕,外形参照年轻时考察过的赤王陵,削成金字塔形状。倒不是我不想做成别的,只是年纪一大,手远不如年轻时灵活,只能弄个基本的几何体。艾尔海森本来提议说他来做,被我拒绝。一个是他弄的蛋糕造型实在缺乏美感,另一个则是我自己特别想纪念这个日子。除了是退休纪念日之外,也是我和艾尔海森重新同住的十周年纪念日。

  我猜他不会理解这种独特的意义, 干脆独揽为自己庆祝的筹备工作。为了能和他有机会谈心,我一个老朋友都没邀请,就打算只跟他一块过。

  中午饭是艾尔海森做的,他特地做了两份汤菜给我拌饭吃,搭配家里我们自己弄的发酵酸奶。我心情很好,吃的时候一直盯着他看。他几次抬头见我都在看他,浅浅笑一下,又了无踪迹:“我以前做这菜都不见你这么好胃口。”

  “因为以前没觉着你长得这么下饭。”我美滋滋道。

  他啼笑皆非,埋头把餐盘里的炸饼吃完。

  回房间睡午觉的时间里,我一直盯着自己书桌看,在想抽屉里那一束我事前悄悄剪下的帕蒂沙兰,心里重复背诵准备好的台本,不敢休息。

  “我们在一起生活很久了,”我在大脑模拟那个场景,思考自己要把彩条扎到哪个位置,才可以确保在光线合适的画面里,紧紧握着他的手说,“往后也和我一直走下去吧,艾尔海森。”

  大部分事情准备时间越长,就越容易临场紧张。我看着指针到了下午三点,还是睡意很浅,就开门出去。门往右边翻开,我一眼瞧见坐沙发上吃枣椰的艾尔海森,吓得身体一震。

  某人不紧不慢抿了口藏红花咖啡:“怎么起来得这样早?”

  我近几年午休确实贪睡,自然也没理由反驳,只能有些尴尬地转移话题:“还有水果吗?”

  “厨房倒是还有赤念果,”他示意我看桌面剩的几颗枣椰,“给你洗两个吃?”

  我心思根本不在水果上,只想着赶紧找机会布置客厅,装上我好不容易设计制作好的彩条、黄铜煤油灯,再在餐桌的陶瓶里插上选好的品相完美的花:“怎么还在家,不是说好你买菜吗?”

  “我可没有把重要事情留到截止日期当天做完的习惯,”他表情没动,眼神却在实打实地调侃我,“昨天早市就一起存好了。”

  “你又没问。”他又顺口预判了我的下一句话。

  我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舌头打结:“你……”

  不行,他要是一直待在家,我就没办法为他准备惊喜了。我心急如焚,手指挠门框。艾尔海森神态自若地看我,手上优雅地抓握咖啡杯:“还有什么事?”

  “……墩墩桃!”我急中生智,终于寻出一个看似合情合理的借口,“艾尔海森,我突然想吃墩墩桃。你去大巴扎的果摊给我买点回来,成不?”

  我滑稽的神情尽数映在他眼中。我都想象到他会怎么拿我蹩脚的表演寻开心了,他却只是垂眼又喝了口咖啡,再将瓷杯和瓷碟放回桌面。 

  他转过去,按着沙发扶手慢慢站起,拿过手边的钥匙包和放零钱的腰带,一步一步地挪出空位。

  “想一出是一出。”

  一开门,艾尔海森侧身看我一眼,留下一句很生活化的评价,还可能有两分休憩时间被占用的不满。午后暖黄色的阳光撒在他脸上,给他勾了一圈温柔而明亮的轮廓,就像他本人对我的意义。

  他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一道光。

  我跟他挥手道别,扭头就跨进房间里,幸福洋溢地、满心期许地拿出我准备好的装饰品们,打扮起我们的家。

  没错,这个房子是属于艾尔海森一人的,我自己也不是没有独属自己的房子。但至少对于我而言,任何再美丽的房产也不是“家”。

  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

  从青年时至今,我终于不再是繁茂雨林里的孤魂野鬼。我等待这一天已经太久太久,数十年来,我从未对建筑之外的事物产生这样大的期盼之情。我甚至跑回房间拿滴管给帕蒂沙兰的花瓣末梢滴水珠,让它们保持鲜活的模样。

  我的未来也要像那盛开的花一样美丽而坚强。

  完全准备好后,我瘫在沙发上,欢天喜地地等待家门口传来熟悉的拧动钥匙的声响。秒针的滴答声前所未有地悦耳。

  饭点。我心里开始纳闷,隐约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心道去大巴扎买东西怎就需要去一整个下午。甚至站起身,到门边等。

  直到月光撒在窗边。

  我最终没有等到艾尔海森回家。

  来报信的是个惊慌失措的教令院学生,等他搀扶我到达城区边缘的斜坡底下时,我看到的就是一场令我惊惧终生的事故:

  艾尔海森后脑着地倒在路边的石台阶上,头部下方鲜血如注,泼洒一大片刺眼的红,染到脖子衣领上全是血。而在他手边不远处,滚落一地的,是十余个新鲜饱满的墩墩桃和一个空塑料袋。

  我当时就已经做不出别的反应,四肢一软就倒了下去,大脑无法作出任何有效判断,只知道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有好心的路人提前叫了救护车。几个身着白衣的人走下来,迅速检查地上那人的状况,把他抬上救护车。

  “家属!”一个医生回头,四处张望。

  我成了失去理智的疯子,只在听到这句才大叫着从地上挣扎着举手:“我!我!”

  “家属上车!”

  我哭得走不动路,几乎是被两个护士硬生拖上车。路上,几个急救的医生一直围着担架床忙碌,把我视线挡得严严实实。我急得要扭头去看。一个男医师转过来:“别影响病人抢救。”

  一听影响抢救,我就不敢出声,连呼吸都闭着气。各种我认得和不认得的仪器突突地响。还要不断听见骨骼断裂的声音,他们说着“病人无自主呼吸”,“立即启用应急预案”,就毫不吝惜手中的力道。我浑身都在发抖,又闻到空气中弥漫药物、血液与呕吐物的恶臭,满心都是绝望和痛苦。有旁边插不上手的护士过来安慰我,拍我的背,嘴一张一合在说话,但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车很快到健康之家。他们把担架床推下去,一个医生跪在床上做心肺复苏,另外几个也鱼贯而出,跟急诊室里跑出来的同僚汇合,将担架床往通道里推。我一手把要拉我的护士往前推出去,自己跟着跌跌撞撞跑出去,推开堵在大厅里的人,从他们之间一个一个挤过去,朝担架床去的地方跑。

  手术室的大门在我眼前十米的距离沉沉关上,我被追来的护士搀扶着,瘫倒在旁边的长椅。门上的红灯亮起,嗡鸣声从门内响到我的胸口,像有人拿刀子在我心上捅。

  在家属签名那栏用最快的速度写下自己的名字后,这世界的其他声音我都听不见了,只知道紧抱自己颤抖的身躯,在手术室门口绝望地等待。

  我能做的只有等待,就这样耗着时间苦苦等待。

  我知道,每每我多等一秒,艾尔海森都在门那头多受罪一秒。那些平日里看着不起眼的手术器械变得像怪物一样可怖,我控制不住去想象它们一分一分切开艾尔海森身体的样子,心脏也跟着骤缩着疼痛。

  我想起自己当初从手术室出来,艾尔海森慌里慌张骂我的时候露出的那个像哭又像笑的表情。

  他坐在手术室外等我的时候,也是怀抱着和我如今同样的心情吗?

  我双手捂着脸,缩在长椅的角落,眼泪淌到掌心,在一闪一闪的廊灯下苦等到天明。在我即将因疲劳和饥饿失去意识前,手术室绿灯叮一声亮了。

  艾尔海森从铁门里被推出,灰白色的发丝凌乱地散在枕上,糊在额前。他双眼紧闭,脸上扣着呼吸罩,吸气管顺着鼻腔捅入,身上也插满各种导管和针头,包括裸露在外的腿侧。他的外衣与长裤被剪成了几片,装到袋子里,由后面跟出来的护士递给我。

  仅次于那个最糟糕的结果。艾尔海森因严重的颅外伤导致脑干出血,脊椎和盆骨也存在骨折,目前还处于深度昏迷之中。医生立刻将他转去危重症病房。我跟着进病房时,恰好内里有离世的老人被推出,盖着白布,就在我面前离开。

  艾尔海森被安排在两人间靠窗的病床。医生调了他的个人资料,确认他没有任何家属,只能将我这个唯一赶来的朋友定为紧急联系人。

  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听完医生的嘱咐,我即刻拖着疲惫的身躯启程回家,将艾尔海森的血衣丢弃,给他和自己收拾了若干套便于更换的衣物和相关的日用品,又去他房间翻出银行存储卡,在沿路早餐档上买了一份。

  我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事就再也回不去了。

  艾尔海森的深度昏迷持续了近一个月。在这期间,我责无旁贷地担任起他的护工,每日给他擦拭皮肤,定时倒尿管流出来的液体和清理护垫的排泄物,学着其他病房的护工给他做下肢按摩。赛诺中途来过五六次,严厉要求我回家休息,并帮我替班看护。但即便是躺在床上,我也依然夜不能寐,耳畔里回响的全是仪器数字跳动的声响,休息不足半日,就扶着梅赫拉克回去。

  在只能鼻饲进食的状况下,艾尔海森肉眼可见地瘦下去,脸色从过去还算良好的淡色变得彻底晦暗。

  我每天就扶着病床的扶手看他,看他好像没怎么呼吸,心里就忍不住害怕,跑去卫生间用温水暖手,再试他的心跳。

  大量无法承受的痛苦和担忧转变成对自己的责备,我在医院卫生间角落狠狠咒骂自己,恨自己不能代他躺在病床上受罪。愧疚感如荆棘般缠绕着我的心脏,我每天都在与无尽的窒息感做斗争,看到艾尔海森的脸就难以呼吸,生怕哪一天自己眼睛一睁开,就再也见不到他。

  在我情绪濒临崩溃的边缘的某个正午,艾尔海森的手指动了一下,碰到我的手心。我茫然地看向他的脸,见有眼球滚动的痕迹,不作多想便冲出病房,跑去前台喊护士。

  一群医护人员像白色的鬼魂浩浩荡荡涌进来,又让我去走廊等。

  我坐在门外祈祷了整个午后,又回去继续照顾。不知是幸运亦或是不幸,次日早晨,艾尔海森醒了过来。长达一个月的深度昏迷使他的口舌都变得有些歪斜,在我恳求的目光里,他很艰难才能用气声缓缓对我吐出一句模糊的话。

  “我没事,”一阵断断续续的喘息,而后说,“不是你的错。”

  他醒来的第一反应就是安慰我。我眼泪立刻就控住不住流下来,滴在自己手背上,握着他的手,多一句话都说不出。他也一直看着我,透着混沌的虹膜看。我能看出他很难过,却不知道他难过的原因是什么。

  “你会好起来的,”我只能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你的。”

  等了很长时间,仿佛时间静止,足够让羽毛沉入深潭。他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回答我:“……那就一起面对。”

  我那时还太单纯,不知道他这句话的分量,只知道那天的天还没亮全,半冷的月光落在地面,病房阴寒的灯光下,艾尔海森松弛的嘴角抖了抖,像是在笑。他的目光越过他脸上的呼吸管,又无声地看着我,眨了眨眼睛。

  “好,我们约好了。”我自顾自地说。

  于是,浑身的力量短暂地回来了。我强迫自己振作精神,每天都在不断学习相关的手册,更积极地给他做护理,和他讲话,让他能保持清醒。但我确切地体验到了事不在人为的无力感:由于卧床时间过长,且骨折严重不能随意翻身,他身下长了一整排刺眼的褥疮,稍微移动都能听见他鼻腔里发出隐忍的闷响;接踵而至的是口腔感染,粘膜溃疡,他疼得连嘴都张不开,因此也很少跟我讲话。

  他的理解力远不如从前了,连我问他病好后想吃什么,他都需要反应好一段时间,最后说一句“随你”。

  我们一路磕磕绊绊地走,在疾病的阴影下勉强前行。艾尔海森病得愈发厉害,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的顽强。

  他被推去做电磁波检查会疼到发抖和抽搐,被几个医护人员按住才能勉强拍出较为清晰的成像;因肺部感染的加重,大半年里,他有六七次呼吸衰竭被带去抢救,医护多次按断他的肋骨,强迫他喉口插入更宽的呼吸管;鼻饲管在他鼻唇接触处擦出一个血迹斑斑的裂口,连我这个旁观者都得强忍巨大的心理压力,才敢用医用酒精直接给伤口消毒。但他只是沉默地承受这一切。

  从病历单的记录来看,他原本甚至撑不过三个月。但他做到了,即便命运的考验孤独而残忍,他依然顽强地活着。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位英勇的斗士。常有日常诊断完成的医生聚在病房门口,感慨神之眼持有者的强悍生命力。那劫后余生般的语气落在我耳中,我心中的痛苦却难以排解,因为只有我知道他时常会在入夜后无意识地呻吟,甚至整夜无法入睡。我眼看着他的各项数值一日日下降,却无能为力,只能很多次摸着艾尔海森的手,跟他说,想和他回家,想跟他生活再长一点时间。每逢这时,他就会食指轻轻叩我的指节,表示自己活下去的决心。

  我们便如此疲惫地走过不堪的一年,各种节日都在病房内为伴,闻着刺鼻的药水味。我再没仔细打点过自己的生活,自己也因疲劳过度进过两次输液室,连生日都是赛诺来找我送礼物,我才想起时光如此匆匆。

  赛诺出门后,艾尔海森的眼睛就盯着我,嘴里含含糊糊像要说话。我就趴过去,轻轻贴在他的呼吸罩上听。这个动作我已经做过无数次。我听见他说“没有礼物”。我只能苦笑。“别想礼物了,”摇摇头,想起他年初生日那天还在抢救,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就说,“你还在就是我最大的礼物。”

  他闭上眼睛,没有说话,枯枝般的手臂动了动,像要来拉我。我就和他十指紧扣。

  而后是一场冬天。第一片雪落在窗沿,我抓起来,放到他面前:“换季了。”

  艾尔海森半眯着眼看我,眼睛里有些湿润的样子。我紧咬着下唇,对他摆笑脸,说“再加把劲”,就被敲门的医生喊出去,说我那张卡的存款已经都用完了。

  我收拾行李,把自己银白色的长发挽到脑后,跟艾尔海森说“怪你总收我房租,把我钱都收完了”,就走路回家拿别的银行卡。

  须弥治病倒不用花钱,就是在病房养病需要。我很快在艾尔海森房间翻到他自己的卡,刚走的时候瞧见抽屉里面好像还有东西,伸过去一摸,是另一张做了标记的卡。我就都拿出来,连着他的个人医疗证明一起去银行取。

  那柜员很快把第一张卡的改密码权限给了我,第二张做了标记的却不让。我一边登入查余额,感慨艾尔海森也是个败家子,存款只约摸是我两倍不到,一边问剩下那张卡为什么不可以开。

  柜员很平淡的语气:“艾尔海森先生当初签署的是,里面的钱等他过世后作为遗产留给继承人,非特殊情况不能取出。”

  “他哪里来的继承人,”我再看了眼手上这张卡的余额,在心里盘算,确定至少能再用一年多,就没再强求,“至少告诉我那张卡里有多少钱?”

  柜员看一眼屏幕,报出一串令我惊讶的数字。

  我就拿着两张卡走了。一路上心里琢磨第二张卡那余额,对数字残存的本能在我脑海盘旋,总觉得这笔额度很是熟悉。在我把第一张卡交给医院登记的那一刻,我才想出来,那数字分明恰好是我多年以来上交房租的八成。某人将我房租生吞了去,竟只是每回拿二成的金额作为生活用途。而大头的吃穿用度则全出自他自己的收入。想起他早年爱指责我的“为了做所谓行善开销无度”,我就一路抽噎回到病房,看着昏睡的他偷偷掉眼泪。

  多年过去,我只是暂时不想着别人了,他却一直是想着我。

  他醒来就又见到我在啜泣,呼吸罩上呼出气息,我趴过去,听到他很小声说“别这么脆弱”。

  在他卧病后,我愈发怀念他这种毫不客气的斥责,或许因为这能让我强烈地感受到他还在身边的事实。我破涕为笑:“多说点。以后不跟你斗气了。”

  而这个冬天来势汹汹,寒潮压迫,撞得窗框直摇晃,跟匠人给钢铁淬火一样凶狠。这晚,我穿着柯莱送过来的棉外套,把暖好的手炉放到艾尔海森的身边,就给他按摩冰凉僵硬的脚底。

  他昨晚又进去抢救了一夜,裸露的手臂上都是淤青和红色的针孔。他直直看着天花板,默默不语。我看见他小腿肚下溃烂的皮肤,胸口的痛感愈发深重,能做到的也仅有给他换上冷敷贴。回到床头,我坐在他旁边吃医院的盒饭。饭菜冷硬干涩,我因此还得过一次急性胃病,去了门诊大半天,回来就见他焦躁地左右扭头,像要挣脱脸上的呼吸罩,看到我才没再移动。

  他视线在我身上,一直看到我把饭吃完。

  福至心灵,我突然就觉得他好像有话想跟我说。我就凑过去,贴在他身上。

  他果然开口了:“……卡维。”

  嘶哑的声音,我知道他声带已经在多日抢救时的惨叫中损坏了。“我在。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他的话很含糊。“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他犹豫了一阵,在怕后半句话会刺伤我,“如果我不在了。”

  我鼻尖在刹那间酸涩到无法呼吸,扭过头去看窗外,才没让眼泪涌出来。“我会再去稻妻走走,之前没去成,”我无法再继续想象下去,赶紧掐了话头,转过去看他,“之前的日子,都是你在问我有什么遗憾。你自己呢?”

  他又想了很久,在认真思考要回答我什么内容。最后他闷闷地开口,吐出一句话。

  我毫不犹豫起身,走去救护站。

  “他这辈子没求过我别的事情,”我把完整的过程转述完,拉着旁侧的扶手,对面前的医生鞠躬,“我知道他身体情况可能不适合出门,但是……他有好久没有看过提瓦特的星空了。”

  医生长叹,将我扶起来,走进门内和同事商议,又带着人去病房。我再进门的时候,就看见艾尔海森身上的管子都被暂时拔除,只有呼吸管接到便携氧气瓶上。医生对我说,大雪天容易风寒,早去早回。我对他们千恩万谢一阵,走过去揽艾尔海森的身体,将他从床上捞起来。我抱着他,给他套里衣,又把自己最厚的外套换给他,单膝跪下去给他穿棉袜,套靴子。他浑身都没有多余的气力,只能任由我摆弄,但我看到他眼里的笑意。

  我好久没见艾尔海森这样高兴过。

  那晚,我们迎着风雪出去。我背着他,他抱着我的脖颈,脸埋在我的肩窝,呼吸管从我身前绕过,连在梅赫拉克拿的氧气瓶上。我们走走停停,他几次示意我放他下来走,我就拒绝他。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轻,轻得让我感觉根本不像在背着一个人,有的只是沉重的悲怆。我直接背着他去了城外的公墓,沿着斑驳的石路与两旁杂乱的枯草,我们坐在了一座墓碑前。艾尔海森的肩上落着月光,银色的星辰在我们头顶闪烁。他挪过去,静静注视着上头的墓志铭。

  我看着他瘦弱的肩上,变长的白丝垂落,他那双碧绿色的眼眸落寞而踟躇,抱着双臂的指尖绷紧、颤抖,只是看着那个方向。“足够了,”杳杳风声里,他微笑着,眼底却是红的,语气从未如此眷恋而温柔,“这样就足够了。”

  我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动摇,在他背后抱紧了他。我知道他是想念祖母,想念家人,但奈何世事无常。我们就这样在冬日的夜里静静待着。“走吧。”我扶住他的上身,想背他回医院,“我们明天来看。”

  他很缓慢地摇头,气若游丝:“我还想再去一次……”

  约莫两个小时后,我们坐在了一处高崖。夜风将我们的衣摆与长发吹起,我们依偎在对方的肩膀,坐在瀑布上。艾尔海森朝远方的那处建筑看去,眼里很快浮上一片水雾。

  卡萨扎莱宫。

  那不是我一生中最优秀的作品,但却是最重要的作品,是我建筑师梦想起航的锚点,也是我与艾尔海森初次重逢的契机。我依旧记得多年前的那个月夜,自己也是坐在这样一处高地,看着被死域毁损的地基与宫殿,沉默、冥想,等待将倾的大雨。

  飘落的雨丝在我和艾尔海森身上落着,我知道他不舍得走,就用神之眼的力量给他圈了一片位置,能勉强挡去一些水珠。“怎么突然想来这里?”我拉着他的手,手心那头传来的力量渐渐清晰,一颤一动,在我的心头划过。在我的注视中,他垂下头去,沉沉呼了口气,白雾打在氧气罩上。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深陷的眼窝,没有一处完好的肌肤,都在向我诉说着一切。我忽然就又想到那片废弃的楼宇,想到从指缝流出去的沙粒。

  艾尔海森微微转过头看我,徐徐开口:“它很美……但我并不想让你认为,你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

  “我可以帮你一次,”他转回去,注视着那座雨中的华美宫殿,“但我不可能帮你一辈子。”

  释然的语气。“‘愿我的孩子艾尔海森过上平静的生活’,”他枕在自己并拢的双膝上,像在对彼岸的家人汇报,“我做到了,甚至还有陪着走到现在的……朋友。”

  “你问我有什么遗憾?”他闭上眼睛,说,“卡维,我的人生很圆满,没有什么遗憾。”

  他最后那句话一出,我的灵魂便如从神殿坠落,堕入荒芜。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奋战是徒劳的,他的生命已如这雪夜中的残烛那般岌岌可危。我想起他那句带着犹豫的“一起面对”,意识到是自己期盼他活下去的愿望成为了他的牢笼。

  我泪潸潸不住地流,但赶在他出言安慰我之前,抓住了他的手腕。“你累了,对吧?”我看他,“和我说实话。艾尔海森,我没有那么脆弱,不要再把自己的痛苦建立在哄我这种蠢事上面。”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接触。我看着他的眼神从疲惫到讶然,而后是山体崩塌似的疲惫、恐惧与悲伤从识海中滚落,重砸在地。他回握住我的手,压抑着声音中的痛苦,把头埋在我的怀里。

  “……每一次抢救都是又一场折磨,”他垂着双目,“学长,对不起。”

  我两眼热得疼痛,声音也变得哽咽:“别这么叫我。”

  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依靠着神明的照拂获得了支撑至今的力量,但事实完全不是这样:我亲眼看着他的肋骨在抢救时被一根一根按断,连痛苦的呼救都发不出来;透明的管道刺破肌肤,将他像死物一样钉在病床上。我给他擦拭身体的时候,他会沉默地注视着自己身上四处溃烂的皮肤,久久不语。

  过去的我不明白,艾尔海森作为教令院公认的“天才”,他的理想为何仅仅是过上平凡的生活。以他的实力,完全可以干成大事再隐退山林。可我后来明白了。在我还有家人能依靠时,他就一直是孤身一人。而对于这样的人而言,能平凡地活着就已是难以企及的梦。

  他从不声张自己的苦痛,是因为能倾听他苦痛的人早已不存在这世界上了。

  在很年轻的时候,我问过艾尔海森一次,为什么从不叫我学长。那时的他双目炯炯,眼中闪着明亮而锐利的光,反问我“你是如此在意辈分尊卑的人吗”。

  我们相识已有数十载,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叫我。他显然已经油尽灯枯,而我也不想再看到他受苦了。

  “听着,艾尔海森。你今天这么叫我,那就给予我与这个称呼同等级别的信任,”我的胸口涌上前所未有的勇气与力量,紧紧把他抱在怀里,同他耳鬓厮磨,“把一切交给我,我来背负你的生死。”

  从这日过后,我们再不去管顾头顶那柄终会坠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只闷头走进看不见的倒计时。我们回到健康之家,熬过跨年,熬过寒冬,每天都在祈祷那个日子来得再晚一些。在他的要求下,医生给他拔了鼻饲管。我恪守他朋友的身份,给他做流食,往来于家与病房。他从不挑剔食物的卖相,总是含着含着就吞服完毕。他看起来甚至还精神了些许,能在赛诺来看望我们的时候作出回答了。

  但仪器的数字还是一天天在下降,艾尔海森昏迷的时间也一日比一日长。和他相反,我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睡,就睁着眼睛无望地看他,想再看久一点。

  在二月的第一个周末,也就是春日转暖的天日,那个午后。

  仪器叫魂似地发出警报,刺眼的红点映入我的眼底,我没去管屏幕上的线形图,翻开被褥一看,身体下侧的肌肤已经泛紫。医生像往常那样快步跑来我面前:“家属,是否还要再抢救?”

  他们都习惯直呼家属。我定在原处沉默片刻,觉得是时候了,就跪到他身边去,拉住他的手。

  这是我和他预先做好的约定:不论前提如何,放弃下一次的抢救。

  “艾尔海森,”我的本能在抗拒我说出这句话,但我还是开口,声音颤抖得几乎要消失,“还撑得住吗?”

  “撑不住的话,我们就回家。”

  他几乎听不清我在说什么,只在听到“回家”的时候拼尽全力点了一下头。我就回过头去,压抑着胸口迸裂而出的疲惫与悲凉,对医生说:“有救护车吗?我们出院。”

  我就带着艾尔海森回到他阔别一年半的住宅。救护车一路呜叫,救护人员把我们送到房内才离开。走之前,我刷卡付了用车和临时氧气瓶的费用,就开门走进艾尔海森的房间,拉开他的工作椅,坐在他床边。做好上述一切后,我俯下身握他的手。“我给你拔呼吸管,”我的声音抖得厉害,一句话一次说不清楚,只得又重复一遍,“我没这么做过,可能会有点痛。”

  艾尔海森半睁着眼睛,“嗯”一声,很安静地看我,眼里是鼓励。

  他现在只有我了。我就鼓足勇气,咬紧牙关,一只手牵着他,另一只手摘下他的氧气罩,俯身跪上去,一寸一寸地抽出沾满血丝与黏液的呼吸管。艾尔海森长长呼出一口气,嘴里很含糊地做口型。我看得出他说的是“谢谢”。

  “要听你一声谢谢真是好难,”我强忍眼中的湿意,同他打趣,“怎么样,艾尔海森,回到家的感觉如何?”

  他很不明显地笑了,干裂的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弧度。

  “其实你这房子没什么好的,”我说,“设计很平庸,就是上城区的常规居民房,胜在格局方正。而你的室内装修又十分缺乏艺术美感……要不是我这些年来认认真真布置……”

  “……嗯,”艾尔海森从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声音,“以后也是你说了算。”

  他好像又暌违地活过来了。晦暗的眼底闪烁着感慨的光,用平静的语气开始设想更多以后的事,语速渐渐快起来。他说,以后这栋房子和里头的书都归我,我可以随便看,柜子里的他都没锁;他的衣服我也能随便处置,捐献或者烧掉都随我喜欢。

  总结就是,他早已写好遗嘱,他的一切,包括那张取不出钱的银行卡——包括他没说的,他这个人,以后都是我的。

  可是我们没有以后了。

  按照他的要求,我给他翻出在教令院的时候,我们课题组的合影。当时我站在正中间,把他拖到我隔壁拍照,那会儿我们还不曾针锋相对,只有打从心底地尊重彼此。他指着他的脸说,等他走了,就把这张照片的他裁下来做遗照。我问他为什么,他看着我说“我以为你会很怀念这段时光”。

  他说对了,但也没完全对。他知道我很理想主义,总喜欢一些纯白无瑕的事物,但能在我身上留下痕迹的东西,不论是伤口还是别的,我也同样珍惜。更何况,那是他留下的。

  我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己的前半生。

  忘却时间的流逝,握住他的手,我就一直坐在他身边陪他,和他说话,好像这只是普通的一天,和我们过去十二年里的大部分午后没有什么不同。直至昏惨惨的阳光逐渐让月光取缔,我开了屋内的几盏床头灯,就这样和艾尔海森一直说话。我不再想和他探讨任何问题的答案,只是数着我们的过去,拾着那些生命长河里碎落的星光。我们的一生平凡而简单,所谓的才华和神明注视,也仅仅让我们在获得平淡生活的难度略微降低。我跟他都不会去想自己这一生有什么意义。因为漫漫人海中,每个独立的个体都在为寻找生命意义去奔忙。庸俗的从来不是世俗本身,是生于世俗却否认世俗的人。这是我和他都认同的观点。所以我们只能适时放弃,坦然接受渺小人类终将迎来的命运。

  就在星月升空的某一时刻,艾尔海森忽然加速了呼吸的频率,伸手圈住我的手腕,像是挣扎,在大口吸入空气的间隙里,发出结节似的喉声,跟我说:“还有两件事。”

  “我书房地面箱子里的记事本,”他竭力呼吸着,布满淡斑的脸上憋得发紫,“把皮面的都烧掉,然后、然后……”

  “别急,”我反复揉搓他愈发冰冷的手背,“我都会记住的,你慢慢想。”

  他宽慰地点头,看着头顶,半晌,竟带着绝望地:“我忘记了,但这件事很重要。”

  “没关系。你以前不是说过,‘许多疑问永远不会有答案’?”我握紧了他,“没有什么东西现在比你更重要,艾尔海森,我会处理好一切,就坐在这里,陪着你……走到最后。”

  他怔然看向我,口型动了动,好像嘴里还有话要说,但喉咙发不出声音。我读不出他的情感,就也只是和他对视,看着他眼里的光渐渐暗淡下去。夜里的时钟指针走着,和他的呼吸一样微弱,他手上的力道也在消失,回握我的力量愈发减小。“卡维,我……”

  他挣扎着要开口,却还是没能把话说完整。“你太累了,”我只能伸出手,为他慢慢合上眼睑,对他轻声说,“谢谢你,为了陪我撑了这么久。你该休息了。”

  灯影憧憧,艾尔海森闭上双眼,空气中只剩他微弱的呼吸,他枕边那枚神之眼的光芒也在消逝。我为他盖好被褥,摆好手脚的位置,让他躺得舒服一些。

  “艾尔海森,你以前帮过我。我也陪你最后这十二年,照顾你这么长时间,就算是报答你了。”

  “别忘了我,”我把脸凑到他耳边,“我警告你,别一下去就忘了我。我们下辈子也要一起。重新做朋友也行,做前后辈也行,继续做没名没分的室友也行。”

  “……做家人也行。”

  再没有别的声音。他已经走了。

  过去很长时间我都静坐着,没动。在某个点,我恍惚地反应过来,按灭床头灯,脱下鞋袜,蹑手蹑脚爬到床边,把他冰冷僵硬的躯体往床的内侧推进去半掌距离,钻到被褥里,趴在他已经干瘪瘦削的肩头抱他,伸手去摸他凹陷的脸。他瘦得可怜,两颊的肉像被挖了一样,颧骨嶙峋地耸起来。明明我每天都在努力给他做好入口的流食,他却缩得皱巴巴的,像变回了一个孩子。

  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他说,可是我已经说了很久,喉咙累得又干又苦,眼前也无法聚焦,连深呼吸都做不到,只知道用额头去埋他的颈窝,双手抱着他,浑浑噩噩地昏睡过去。

  这是我第一次和艾尔海森共枕而眠。

  一夜过去,我离开房间,用清水洗脸,又给健康之家打去电话。很快有车辆来。车后下来两个人,他们步伐匆匆,怀抱白布,一前一后,去包床上那冰冷多时的身体。我站在房门,看那张凹陷下去的脸被他们用布料盖上。他们让我让出一个位置,我就挪开,看他们前后抬起担架,托到车后,重重落在后厢。力道之粗鲁令我惊心胆颤,哪怕我知道他再也不会疼了。签死亡证明的时候,我五指抖得笔杆都握不稳。我敢肯定我上学后就再没写过那样难看的字。耳边两人在说话,嘴巴一张一合,好像说的是卡维先生节哀。我牵起嘴角朝他们笑,说没事,这一天总要来的。

  赛诺在得知艾尔海森离世的当日便即刻请了假,来家门口敲门找我。他拍我的后背,是安慰我,也是提醒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我们打电话向殡仪馆预定告别仪式的日期,付了定金。赛诺帮我拟定一份名单,跟我确认之后,让我留在家里写悼念词,他去帮我联系到场人员。

  他走后的几天还是初春,这样一个雨奇晴好的时间,淅淅沥沥的水珠落到窗台,银白一片,屋内因而弥漫一层沉痛的光,我胸口那些代表着生存、呼吸、悲叹和呻吟的情感成为洒落在洞穴中的折射点,刺穿我的胸膛。和连绵的雨丝不同,我的写作断断续续,删了又改,总觉念悼词那固定的三分钟讲不完我们的过往,也怕写得过分嗔痴丢了他的名声。

  我不是没想过改变自己去成为一个理性的人,让沉着的精神成为主导我人生的光亮,可我的灵魂总难以舍弃为热忱和感性所吸引的心性。所以我几度被波动的情绪叨扰得无法提笔,去荒野里散心,因为家中无处不是逝者生活过的痕迹。我侧卧在草地上,看灿烂的积云在头顶展开,湛蓝的天空微起雷鸣。雨湿的草叶碧影婆娑,在我眼前扑朔迷离地晃着,又使我痛苦地想起那双美丽的眼睛。

  艾尔海森的葬礼来的人不多,远不及提纳里那次壮观,这是在我们意料之中的;倒是多莉看在我的份上送了相当数量的花圈,算是撑起了这位前大书记官应有的排场。赛诺找了书记官旧部给我打下手,登记帛金数量。我几宿没怎么合眼,精神是麻木的,只知道双手接摩拉,很多次连道谢都忘记说,心里全是那躺在木棺里的人。我给他选了最昂贵的刺葵木——如果他还在,恐怕会就“人死后是否需要贵价棺材”来跟我争论八百回合。但主持者是我,我就是想给他最好的,因而不可能采纳他这套观点。

  后续的事就是纯粹走流程。我读完悼念词,就跟随队伍绕棺材一圈。我最后一次看艾尔海森的脸。入殓师将他的面部恢复得还算红润完整,神态和遗像上那张桀骜的面孔相似了个十成。

  我很容易想到一句话:死亡并不意味着结束,有时它象征重生。

  于是,我久久站在棺材前想他,直到工作人员上来向我鞠躬,让我离场留给下一批预定好的来宾,我才回过神,同意他们把合上的棺材拉走。

  赛诺和柯莱帮我去张罗白事宴,我就一个人抱着遗像,跟去火葬区。四周是空旷的回声,呈现一派奇妙的肃穆,好像有什么声音在炉火的那头在呼唤。我亲眼看着棺木被滚动的轮轴带入焚化炉中。他走的那天我没有哭,写悼词、念悼词的时候也没有哭,连看到他躺在棺材里都没有哭。但直到赤色火光升起的那一刻,似大梦初醒,我立刻就泪流满面,喊了句“再见”,就蹲在地上发出喑哑的号哭。我哭得耳鸣不止,手握着本该一同投入火炉,却实在难以割舍的,那枚早已熄灭多日的神之眼。在那一刻,我终于刻骨铭心地认识到,我和那个人已经阴阳两隔,此生不复相见了。

  火葬区的工作人员走过来安慰我,问我是死者的谁。我抹开满脸的泪水,心里升起无数个选项,最后还是说“朋友”。

  从头到尾,我们只是朋友。还没有来得及再朝前走,我们的关系就永远定格在这个阶段。

  下葬日后第三天,我打包好艾尔海森的全部衣物,留下我能穿的,其他都丢进壁炉里烧掉,连带着他说的那十来本驮兽皮制的记事本。我也明白了他为什么能果断烧掉提纳里给他留的最后的信,因为是他想把秘密带到地下去,我这活着的人又有什么权利去左右他的意愿。

  我做了他爱吃的烤饼,放在他照片前面,而后坐在位置上,想着他大口吃的样子。他算是很不挑食的人,不论我从外面打包回来什么东西,他都吃得很香。

  我没有养成对照片说话的习惯。赛诺那天说,艾尔海森告诉过很多人说我很脆弱。我怕某人回来看见我在自言自语,会坐实了他的指摘。我就很安静地泡茶,又剥水果吃。平时这个时候,他应该在我身旁看书、写作,或者干脆就靠在沙发上小憩。可能他往后也会继续这么做,只是我看不见。

  好多天过去,我都没有梦到某人。我只能安慰自己说,可能因为下面的路太长了,找回家要的时间很久。

  没关系,我可以一直等。

  我决定卖掉自己青年时期另外购置的住宅,专心守着这套从我名下去而复返的房产,在这里度过自己的余生。

  初春的天气每日都很相似,但我心里总想着那个夏日的午后。我很难控制自己不去想,如果那天我没叫他出门,我们两个就简简单单吃顿饭,喝个酒,也许他就不会意外从斜坡上摔下去。而每逢我坐在门槛上,看天空杳霭流玉,他就会走过来教训我,让我别用肉眼直视阳光。

  下葬日的半个月后,购置我住宅的买家联系我见面。我不再隐瞒自己的住所,让对方直接来家里面谈。令我讶异的是,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信仰的神明,纳西妲。

  叫外表年幼的神明瞧见我桑榆暮影的模样,我一时有些慌乱:“见过草神大人。”

  “不必多礼,卡维,”她向我略一颔首,“艾尔海森过去于我有救驾之恩。于情于理,我早应到现场缅怀。”

  我就请她入座。纳西妲坐在沙发上,一直在观察屋内的布置。“我希望能按照市价买下你那套住宅,作为了解须弥人民生活的参考样本之一,”她说,“你似乎许久没有清理过这间房子了。”

  “……抱歉。”

  “请不要说‘抱歉’,”纳西妲温柔地看向我,“你或许应该先从修整自己开始。我知道,他的离开一定给你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痛。但,他的人生已然画下句点,你的路却还很长。作为神明,我理应为子民实现力所能及的愿望。你可以向我提出一个愿望。”

  我们的神明走过亘古时空里互相角逐的舞台,见过的生死轮回数不胜数,却仍然否定奥古斯丁式的预定论,要为我们驱散无益的迷茫。“感谢您的慈悲,草神大人,但愿望应当是人类靠双手去实现的,”我内心感动不已,但还是保持了应有的理智,“如果可以,我只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以您的智慧,想来是可以给出答案的。”

  “请讲。”

  我便抛出埋藏于心底的那个空洞:“我有一个朋友曾在遗言中和我说,‘人生就是在不断相遇与失去之间来回转圜’,可他同时又祝我在余生能获得幸福。您说,人类这样渺小无力,能握在手中的事物总不过须臾就流逝了,自身的生命也不是永恒的。那么,于人类而言,究竟什么是幸福的?什么是永恒的?”

  纳西妲沉吟片刻,说:“很有价值的提问与迷思,我会回去慎重思考。”

  “我明白了,草神大人。”我对她诚挚地道谢,“然后,关于住宅产权转让一事,我会与相关机构联络,您届时提交申请便好。您这次拔冗前来,可是还有什么要事?”

  纳西妲携着慈祥而静谧的面孔,在客厅中转了一圈,停留在地毯前的空地。“那还未清理的残渣中,似乎蕴含有强烈的情感力量,”她看向地上的壁炉,“卡维,可以告诉我那些残渣来自何物吗?”

  我仔细回忆一番,将衣物与那我从未看过的驮兽皮笔记本之事告诉了她。神明小步走去,用那孩童般稚嫩的双手捧起一抹灰烬,用指尖擦开尘土,找到一隙未焚烧彻底的纸片。“也是很有价值的情感沉淀物,”纳西妲征询我的意见,“请问我能将它们带回净善宫吗?”

  “作为谢礼,我会赐你一场梦,”她看出了我多日以来因颠乱作息,精神与肉体早系在悬崖上的事实,也看出我为孤寂和悲叹所困、辗转难眠,只垂眸看着手中的灰烬,“我想,我也许能在它们当中找到你想要的答案。希望你能获得前行的力量。”

  是夜。

  四周峭壁环绕,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山崖。我用指缝擒住石间的沙土往上攀,使不上力,又像无头苍蝇在茫茫林海里狼狈地追逐远处的一个人影。我大喊人影的名字,求他回答我,而后在跑过一处山丘时跌倒在地面,浑浊的河流倒映出一张年轻的面容。

  人影回过头,和我对视。我想起来,我和他相遇的时候就是顶着这样一张脸。那是我人生里最自信,最闪闪发光的时段。我曾想他做我最锋利的矛,与我刺破世间的万般不平;他却实在是枚无趣的盾,堵死了我们之间的所有可能。但我不受控制地走过去,拉他的手,走到他站立的位置。

  于是我的眼睛成为了他的,我的大脑成为了他的。

  他在图书馆坐着翻阅古花神史文献,听见一个热情洋溢的声音,就抬起头,和年少的我撞上视线。他在心里等着我向他伸手,而后紧紧扣住了我伸过去的手腕。

  ……

  高耸入云天的世界树前,纳西妲将灰烬洒向根系处。飞回她手中的,是数十本早前被卡维投入壁炉焚烧殆尽的笔记本。她端坐在世界之前,将这样珍贵的文本细细查阅:

——致亲爱的祖母:

  抱歉,我确信自己成为了赫希菲尔德那般的精神异常者,我选择了一个没有结果的人。

  要怎样向您概括这个人呢。用我在书上看过一段话来说吧:

  “我谴责那些赞美人类的人,也谴责那些谴责人类的人,我只赞赏那些一边哭泣着一边赶路的人。”

  我认为“一见钟情”是生物繁殖本能压制人类理性的产物,仅在文艺作品中为拓展剧情而服务,放到现实中则庸俗不堪。由此,我确信我一开始对他仅有好奇之意,绝无他想。我甚至一度对此人感到反感。因为他不论是言行还是举止都像是要强硬地证明我的生活哲学是错误的。您知道的,我不喜同他人交换自己的观点。不过,有一点我必须承认,他是独特的,和教令院里的所有人都有着天壤之别。只是我们有太多的不同,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会互相认可,我们的初次合作也以散伙告终。

  我不会忘记那个夜晚,我在酒馆见到了卡维。他自以为能保住自己的体面,被梦想与世间蹉跎的痕迹却从来不是轻易能被掩盖的。

  那是我们第一次促膝长谈。他跟我倾诉了很长时间,也喝多了,我就鼓起一生中全部的勇气跟他小声说,我可以给他一个家。但他喝得太醉了,没有听见,只是一直在自言自语,说自己以后想要成家,想要一个爱人,然后是想要一个孩子。他想做一个世间最好的父亲,用尽一切去爱他的孩子,以弥补过去的错误。

  “我们一个烧火,一个做饭炒菜。她看看我,我看看她。我们的孩子在餐桌边看着我们笑。”那时,身穿教令院制服、醉醺醺的卡维傻笑着,靠在我肩膀上满脸幸福地幻想未来。而这个未来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等他醒后,我再次确认他的想法,让他以租客的身份借宿我家,而后将他上缴的房租取出少部分作为生活用,大头存入定期。

  我可以直接给他一个家,可以比任何人都对他更好。但我唯独不能让他获得拥有自己血脉的孩子,获得那个弥补童年缺憾的机会。

  自然,我相信卡维会是一位十足的好父亲,他的孩子也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其中之一。毫无疑问,他会用尽一切努力陪伴在孩子身边,用自己破碎的心去滋养一个全新的生命。

  他以前太苦了。我不想让他后半辈子活在无法消解的愧疚中。哪怕我心里清楚,这意味着我会走上无止境的苦旅,我也希望他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即便不能和他成为伴侣,至少也要做那位在他婚礼上给他致辞的友人。这就是我的私心。

  我看着他从我家离开,走向光辉灿烂的事业殿堂,成为聚光灯下最耀眼的一分子,又因岁月不饶人而隐退幕后,成为教令院导师,甚至坐上学院的贤者之位。他的所为均无愧于“妙论派之光”的称号。

  而与卡维这种意识不到获得总是建立在牺牲基础上的人不同,我从不在意他人的看法,也从未拥有高尚的个人理想,无论何时。所以,我只是默默算好了他离岗的时日,申请提前退休。我自认这是一步完美的棋:倘若他在这些年岁里已与他人喜结良缘,我倒也不会做出如此选择。不过,既然我给足了他离开我视线的时间,他没有把握,便算是他自觉放弃主动权,交回于我。只是我未曾料想到,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他的理想主义竟还是丝毫未有退改的痕迹,甚至乐意在没有人身保险的情况下自己选择延长退休,仅仅是为了让手头带的几个学生顺利毕业。

  荒谬、可笑。他对待其他人用足了心底的共情力,却从不稀罕在我身上用情。我知道这是自己纵容的结果,许多时候还是难以忍受,只得强忍怒火,告负离开。

  只是,在决定成为那个他唯一不需要照顾情绪的对象的那一刻,我心底早已觉悟。因而怒火早早在旅行中消散,惟留无法说出口的思念。而等到我日夜兼程,赶在他退休的次日回到须弥,只在和他重逢的第一面,我就可悲地意识到一个无法更改的事实:

  和杜拉斯那本《情人》写得一致:“和过去一样,我依然爱你,我根本不能不爱你,我爱你将一直爱到死为止。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貌。”

  在大陆游历的日子里,我在蒙德教堂的广场上站立,环视被青蓝花环、音乐和花海环抱的城市。街尾的吟游诗人被淹没在彩旗与人群之中,石板路缝隙间长出生命的痕迹,但我的灵魂留在潮热的雨林里,和我见不得天日的情感终日纠缠,和眼前的狂欢格格不入。在世界里随便找个人爱很容易,但仅有那只聒噪的天堂鸟能令我的大脑陷入高潮。

  我半胁迫地让他搬到我家,赌的是过往他对我多余的感激与责任心,还用了不少诸如提升租金和生活费的手段。如此,我们的故事才再度开启新篇章。

  提纳里早已看穿了我对卡维的想法。在给我留的绝笔信中,他尽量用简洁的语言写明了我与卡维共同生活后会遇到的困境,并在结尾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我支持你,”笔划变粗,大抵是写信人犹豫了许久,笔尖流出更多的墨点,“但如果卡维暂时没有这方面的心思,我建议你把我这封信先烧掉,未免他看到之后留下心理负担。”

  我拿着信纸的一角,放到烛火上方,让其化作永远的秘密。心中不免感慨,连他这个做朋友的都能想到的事,我如何会想不到?

  我就在心里盘算,想着如何潜移默化转变我们的关系。筛去一切能利用他心理弱点来攻破的方式,我还是决定用最和缓的一招,从他的愿望着手。

  我没有想过要成为一个父亲。但如果这是成为卡维家人的必备要求,我有信心做得比他更好。我甚至做好计划,在他找到自己想要收养的孩子的那天,就给他一份作为家人证明的惊喜。

  一切在朝着美好的方向前进。他终于开始主动留意我的言行,看我因他相亲失败而窃喜也不会恼火。在数次尝试结束后,自花神诞日他向我剖白伊始,我确信他是喜欢上我了。在我为这个迟到多年的愿望即将成真而窃喜时,我因不可抗力,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成为了他人生中又一场噩梦。

  那个午后,卡维用拙劣的演技叫我出门给他买水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乐意跟他玩这种“我看穿了你,也知道你知道我看穿了你”的低级把戏,或许是太期待能从他嘴里听见我等待了数十年的话语。我路上健步如飞,连按照他平日说的那样记得购物砍价都忘了个精光。我在手心里算着时间,思考等回去之后,要在门口站多长时间才足够叫他把家里布置成连我都能想象出来的华丽样式。只是,走到陡坡附近,风中传来卡维的名字。我循声看去,见两个油头粉面的年轻男人正暗暗瞄着我的行动轨迹,嘴里怀疑的是卡维如今的去向,以及他为什么会多次从我家中走出。

  我本该是就此离开,如果话题的主角是我,我甚至连驻足去听的兴趣都没有。但我很难不想起卡维那极其在乎的“名声”。他过去就不愿声张与我同住,何况如今已入迟暮。

  于是我转身,走到他们面前,两人一见是我,就如惊弓之鸟一般朝我身侧逃去,其中一人力道奇大,径直将我撞了个趔趄。我便失去了意识。

  事实上,我在很久之前就知道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从我和卡维那明显有差异的体检报告就能看出。只是难以料想,倒计时会进入得这样快——亲爱的祖母,我如今仍是孤身一人。用卡维的话来说,干净地来,干净地走。这与我的计划全然不符。我最早时想的是,此生已无机缘成为他的伴侣,但如果能在最后几年里做个伴,取个家人的头衔,也足以慰藉余生。

  可世界的恶行较史书的记载只会更加残忍。我在倒下去的那一刻,就知道卡维会为此自责终生。而那份“惊喜”也因我的记忆中枢受损,被我忘得一干二净。

  我终究是变成了他心上一道丑陋的伤疤。

  这不是我想要的。我睡了很长时间才醒,一醒就听见卡维在我旁边哭。我心里也在滴血,不是因为自己快要死了,是因为我努力保护了他这么久,最后还是失败了。

  我跟很多人都说过卡维很脆弱,目的是让所有可能和他有交集的人都照顾他一下,理解他是个抱着泡沫般美梦前进的单纯的理想主义者。毕竟谁都能看出来卡维很坚强——谁都能看出来的事实,我也不必挂在嘴上夸耀,以免长了他从不顾惜自己的恶劣气焰。

  听到我答应他努力活下去的时候,他高兴得手都在抖。但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和永远能找到下一阶段人生追求的他不一样,我早早完成了所有生命中想实现的目标。只是想到他,心里才会升起一种不舍得死去的欲望。

  我下定了决心,不能让卡维在往后余生中再次背负家人因他而死的痛苦。所以,我必须做出一生毫无遗憾的样子,仅作为他的一个普通朋友,在圆满中死去。

  “所幸,爱而不得是人间寻常之事。”

  “能与这等无畏世间丑恶之人相识已是幸事一场。因而,此生无需任何意义”。

  “我不妄想来生还能相遇的幻梦,只希望他能一直没心没肺地活着。”

  纳西妲转过身,手捧的青绿色投影状书页化作齑粉,追随没入深海的洋流去了。

  ……

  我和艾尔海森又走过了一生。

  我看到年少时的艾尔海森和“我”在做课题。仅从学术角度来说,课题毫无疑问是成功的。当然,我从来不知道,在我对同课题组的同学屡次伸出援手时,他的视线从未从我身上离开。我过去认为他全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可等他回去家里,他又细细检查起被我多次提醒又更改过的同学的文本,乘着夜航船在学识的深海里独行。直到其他人全从组里离开,我因他的“不作为”而怒火中烧,他就手握已有成果,同我据理力争,同样怒浪涛天地指责我不应当将余力放在无才者的身上。

  曲终散场,我爽快地划去自己的姓名,抽身离去。他握持我留下的一切,在负责修改变更成员的办公室门口长立,直至下一场钟声回响。而我被命运催促着从人生出发,迈向下一个时期,建起我的两幢卡萨扎莱宫,又搬去了他的家中。而数年后,且算是功成名就的我自以为扬眉吐气,拖着行李箱,同他在玄关处告别。

  “我要奔向我的新生活了,”我说,“当然,还是要感谢你这些年的帮助。以后在教令院见到学长我,可还是要记得打招呼。”

  彼时的我满心激动,急着思考新家布置的方案,却未注意到,他是听到我说的新住址离他很近,脸上才浮出那带着戏谑的神色。更不知道,在我离开后,他依旧站在原处,抱臂而立。不论在过去还是未来,他都是以这个姿势等我回家。

  由于行业差异,我们的工作少有交集,我更不会想到,自己跟同僚勾肩搭背地去饭馆喝酒时,偶然擦肩而过的艾尔海森总会回头看我。我们便如此生分地走过数十年,就像从未结识过一般。我几次逼着“我”去追随,那幻影般的画面却全然无法撼动。

  时光流转,再次重逢时,我终于穿破屏障,走过去,在那个他敲开我房门的时刻,张开双臂抱住了他。我为自己终究能这样和他毫无芥蒂地靠近而欣喜若狂,说出了那句没能说出口的:“我想成为你的家人。”见他还似记忆中的那日一般毫无反应,我又说:“艾尔海森,我陪你到最后了,你不会再孤独了。”

  他先是很无措地看我,而后反手扣住了我的后背。

  “我爱你。”似乎仅仅一次还不够,他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像是最虔诚的信徒对他的神明做祷告,“我爱你,卡维。我一生都爱着你。”

  我的眼泪在一刹那间遏制不住地涌出。胸腔里一度冷却的热度又涌入大脑,挟卷着无数流转的时光,被一种异教徒似的狂热与苦痛摇撼。图书角里安静坐着阅读的艾尔海森,和我做课题时看着我写的板书笑的艾尔海森,争吵时看似面不改色实际下颌都在颤抖的艾尔海森,面色淡然地看我走进他家门的艾尔海森,跟我一起布置家居装潢的艾尔海森,无言目送我离开他家的艾尔海森,和我无意中愈行愈远的艾尔海森,再次同住后和雷雨抢夺盆栽的艾尔海森,悉心照顾我的艾尔海森,疲惫苍老的艾尔海森,雨夜里坐在墓前沉思的艾尔海森,陪我一起在高崖处眺望我一生中最重要作品的艾尔海森——那个惊艳我年少,还要我用后半生去思念的男人。

  我们之间的过往却那样短,短到一段话就能概括完。

  人生贪欢。人生澎湃。人生苦短。人生苦短。

  “草神大人,”意识到这只是一场神明赐予我的梦境,我的泪水大量地涌出,闭上双眼,胸膛抽动,“谢谢您,但他是不会对我说这种话的。”

  脑海深处却响起一个女声:“卡维,你所看到的艾尔海森,包括他的所思、所想,都来自世界树的记录。”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话,睁开双目,看着身前的另一个身影怔愣在原地。

  大吉祥智慧主神色悲戚。她周身生出蔓枝,现出原形,向我微微欠身:“他为你写了一部漫长而伟大的童话。”

  我在失重感中醒来,陷入混沌的恍惚。须臾,我冲出房门,摇摇晃晃,丧家犬般撞进书房。我翻箱倒柜寻找纸笔,一手开灯,一手摊开稿纸,蘸墨水,写,六神无主地写,想写下梦里的故事,却慌张得写不出一颗形状标致的字,只能任由梦境随着太阳升起而被我遗忘。我的眼泪滴落在纸面,擦过眼眶后还是在流泪,一开始还咬着牙关忍耐,后面干脆哭得一塌糊涂,最后只能趴在桌面上啜泣,哀悼从指缝不断流逝的黄沙。

  梦境的结构是混乱无章的,艾尔海森是有跟我这样说过。但我没料到有一天我会因为遗忘梦境的内容陷入绝望。我的一生中造出过无数伟大而瑰丽的建筑,却无法为这场梦筑起它应得的记忆宫殿。

  又过去了许多日。我站在等身镜前,给镜中面容沧桑的人换上出行的服装,携着小件行李,去完成我们过往的约定。

  我抵达奥摩斯港。港口的海水轻轻碰在岸边,月光落在上面,像撒满了盐。我登上去往稻妻的游船,在船头找了个宽阔的位置坐下。等船开的时间里,我拿出放在外套里的一个不起眼的木盒:那是我从艾尔海森的书桌抽屉里翻出来的。我们再重逢的那晚,他就把我的钥匙扔在这个盒子里,放在茶几上。而我只拿走了钥匙,盒子被他收了起来。

  我百无聊赖地把玩这半个拳头大小的木盒——我从来没有仔细地摸过它。就在我手指第一次触碰到底板边缘时,一条隐秘的缝隙使我颇感困惑。我立刻直起身,借着月光端详内里的乾坤。冥冥中,我有预感,这就是艾尔海森临终前提及的,他遗忘的那件事。

  两分钟后,我开启内里的暗格,手一抖,金属撞击木饰的清脆声响传出,两枚素戒从盒中滚落到地面。在我猝不及防的时刻,一枚弹了几下停在甲板上;另一枚则是从甲板与船舷的边界处滚落,纵身一跃落入海中,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

  我捡起仅剩的那枚,上头毫无雕饰,看上去就只是个普通的饰品。我起身,举起那素戒对着船上的灯光看去,在戒身内侧看到了一串我一时没辨认出的语言。照了许久我才看出,那上头刻的是艾尔海森的名字。

  漫长的沉默后,我意识到一个事实。

  人生的末路好似时空,就像黄昏总有来临的时候,夜晚也会随之而来。我听见港口里浩瀚的海洋传来海鸟的叫声,那是在呼唤,就像少女呼唤着情郎,草木的国度呼唤着下一场雨季,无望的爱恋呼唤着奇迹。

  “因为曾经相遇,即便失去也是幸福;虽然生命终有休止,但爱是永恒。”

  这便是神明给我的答案。

  我永远都不会记起那场梦境里的具体内容,但我已经知道,自己经历的一切不再是彻底的悲剧。我获得了新的,足以支撑我独自走向迟暮的东西:

  ——其名为“希望”。

桂棹兮兰桨

【知妙】骤雨之前

“妙论派研究的,是认识环境、改造环境的科学。”

时间线是3.0剧情前,海哥还没去奥摩斯港,卡维还没去沙漠搞工程。

写同人文x

借纸片人之口虚空打靶√

高亮注意:全篇充满了建筑学观念争论剧情稀薄,糖……拉到最后应该算有糖吧……吧……

漫画:画了一小段 

(文内辩论议题的一些注释戳这里:【知妙】《骤雨之前》的一点点建筑学概念解释

按照现代大学的专业设置,卡维毫无疑问属于“我就要悬挑三十米!什么?不行?不行,你们结构的得去想想办法!”的建筑学院,而不是去想结构办法的土木学院……不过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建筑师本身也是懂结构和构造的,所以这里设定的卡维是类似这一时期的建筑师的设定...

“妙论派研究的,是认识环境、改造环境的科学。”

时间线是3.0剧情前,海哥还没去奥摩斯港,卡维还没去沙漠搞工程。

写同人文x

借纸片人之口虚空打靶√

高亮注意:全篇充满了建筑学观念争论剧情稀薄,糖……拉到最后应该算有糖吧……吧……

漫画:画了一小段 

(文内辩论议题的一些注释戳这里:【知妙】《骤雨之前》的一点点建筑学概念解释

按照现代大学的专业设置,卡维毫无疑问属于“我就要悬挑三十米!什么?不行?不行,你们结构的得去想想办法!”的建筑学院,而不是去想结构办法的土木学院……不过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建筑师本身也是懂结构和构造的,所以这里设定的卡维是类似这一时期的建筑师的设定。

总之,我写爽了,卡维,你真是我亲学长!

(全文共约16000字)


01

“总之——”


艾尔海森面无表情地看着手里的书,决心无视掉身旁高举手指喋喋不休的神经病。但他实在无视不了了,神经病的丁字尺已经伸到他眼前了。


“总之我需要那些伐护末那藏书室里的文献!所以说你上次是不是根本没有听我说?”卡维用丁字尺压下艾尔海森的书,“这次的工程必须要先对古文献进行梳理,结合前段时间勘探队在沙漠里发现的古道遗迹,这样才能更好地理解五百年前的道路体系和城市以及乡驿的设置……”


“但你看不懂那些文献。”艾尔海森依旧没有抬眼看他,用书拨开了晃动的丁字尺。


“所以才需要你帮我翻译啊!”卡维的声音提高了八度。


“我很忙。”艾尔海森觉得自己太阳穴突突直跳。他这段时间有些心烦意乱,教令院里似乎涌动着一些暗流,令他感到不安。他打算过几日到奥摩斯港去出个差,试试在流动轮换的佣兵团和来往的异国商人之间打探一下消息。在这个远离主城的繁忙商港,教令院的手伸不到那么远,而这些势力在奥摩斯港的流动很快,避免了盘根错节的牢固人际根系带来的禁锢和闭塞,只要想想办法,总能得到些风声。


他需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理一下思绪和接下来的行动计划,但是一回家,面对的就是室友无休止的异想天开。艾尔海森开始思考还有哪儿可以有一张安静的书桌。


“你忙你一天到晚看那些晦涩难懂的语言学典籍?要我说,这些根本不是在诉说语言,严苛的修辞规则和自圆其说的虚无理论是对诗歌和艺术的背弃。”


“所以说,”艾尔海森“啪”地一声合上手中的硬皮书,终于忍无可忍的看向了室友,“你一个妙论派的建筑师,为什么非要去找赤王文明的古文献来看?我个人的建议是,安安心心搞好你的结构设计和图纸绘制。”


“所以说你上次根本没有听我说!”卡维气的手中丁字尺上下乱晃,“这次的工程在沙漠!沙漠!如果不去研究古代赤王文明的典籍,我们就没法对当时文明的建设情况形成认知,在这种状态下进行设计只能是将雨林生态下形成的建造技术生搬硬套到沙漠气候中,这显然是不合理的!”


“那为什么非要那些古籍才能建造?贵学派经历了这么多年的发展,该有一套新的更加先进的建造理论和方法吧。将先进的方法论用于指导不同环境下的建造难道不可行吗?还是说大建筑师卡维其实是个崇古分子,坚持那些古代智慧比贵学派代代积累的理论更加先进?”


“这不是先不先进的问题,艾尔海森。诚然技术和理论都在随着时代发展,但是人类认识环境的原理并没有发生太大变化。尽管风沙掩埋了不少沙漠古道和城市的遗迹,但是从发掘情况上看,古代赤王文明对于道路和城址的选择放在现在看来依然是非常合理的。尽管在防止风沙和结构建造上技术不比如今,但是基本思路是一致的。即使是你现在熟知的雨林地区,尽管路面都是近几十年新铺设的,但是道路走向未必同几千年前发生了多少改变,因为路本就是人希望连接两地时在漫长的时间中形成的‘最优’途径。当然天灾毁坏道路、或者技术带来捷径、或者交通方式改变导致道路变化,这些都是存在的,但道路形成的本质还是一样。”


“当然,所以这不更加证明了,用你现在的先进理论来指导建设并不违背过去的选址原理吗?”

“因为我刚才说了,刹诃伐罗学院的理论是广泛应用于雨林环境的,我们对沙漠环境没有那么完备的认知。而且这只是我要说的第一点,第二点是,因为这是为了沙漠民族的工程。”


“所以呢?”


“所以我们要了解沙漠的文化。宗教信仰、政治组成、艺术文学,即使这些并不能照搬来指导设计,也是必须要进行参考的。这些是沙漠民族世世代代传承的精神符号,你不能粗暴的消抹掉其存在。在吞羊岩建造帆拱顶卷草纹马赛克拼贴的神庙无疑是滑稽的!”


我觉得你比较滑稽,艾尔海森心想,一个要去沙漠里风餐露宿还没多少设计费的项目值得你作息颠倒忙的脚不沾地。


“除非你否认赤王文明的全部价值,也否认如今沙漠民的民俗、文化、生活方式和思想信仰,”卡维像总结陈词一般,高高举起丁字尺再落下,直指向艾尔海森,就像荣耀的骑士将利剑指向敌人,“否则我一定得搞清楚方尖碑和列柱神庙的空间秩序关系才能开始画图。”


——也许这么做的那个人是这么自认为的。但在艾尔海森看来,只觉得眼前的人滑稽可笑。卡维金发蓬乱,绿松石色的羽毛发饰歪斜在鬓角,一贯神采飞扬的金红石的眼睛下有着淡淡的黑眼圈,而手上的丁字尺布满刀痕和墨渍,正轻轻晃动着。


“说完了吗?”艾尔海森缓缓开口,“那换我说。首先,伐护末那学院的古籍几乎不提供外借,而就算我给你借出来你也看不懂。其次,我很忙,我不像某个在须弥城里上蹿下跳的疯子那样时间灵活,我有很多文书工作和管理事务要做,没工夫替你搞什么翻译工作。最后,我认为你的想法很理想,不过在需要高效率建造的当下来看其研究所需的巨大的时间成本毫无疑问是不划算的,当然如果你如此热衷于透支生命做慈善那当我没说,不过拜托你不要猝死在我家里。”


这些不是真心话,他心想,不完全是。但是今晚的他格外的烦躁,他始终觉得有一些他本应注意到的事情被自己错过了,这种彷徨无力的感觉让一贯习惯于掌握事态的书记官感到一种莫名的火气,而今晚无理取闹的卡维只是撩起火星的最后一丝枯草。


“你你你你你你!”卡维气的发梢乱颤。他一把将丁字尺拍在桌上,拉开屋门就冲了出去。“不可理喻!我自己去藏书室找!别担心不会死在你家里的!”门被重重地关上,隔绝了屋外的吵闹声。屋子里瞬间安静了。


开门瞬间的凉风掠动了桌上的烛光。艾尔海森看了一眼,便重新打开了手里的书,心说世界终于安宁了。但他突然意识到,卡维的门钥匙还留在桌上。


他沉默地回想起今早上的虚空广播提到今夜会有寒潮,后半夜可能会降雨。卡维冲出去的时候既没有披上外套也没有带伞,最重要的是,他当然不可能进得去伐护末那学院的藏书室。现在已经快要晚上十一点了,除非他把刀架在藏书室那老头子脖子上,否则他绝不会为卡维开门。


这是常有的事,艾尔海森心想,在晚上大吵一架然后摔门而出在城市里瞎逛,然后再在半夜不知道几点蹑手蹑脚地回来。卡维回来的动作很轻,但他每次都知道。但也有一些例外的情况,或许是忘了钥匙,或许是在教令院通宵做模型,或许是在兰巴德酒馆喝个烂醉再由老板托人通知他来拎人。


“啪”的一声,他再一次合上手中的硬皮书。拿上钥匙和外套,走出了门。


今天,应该要去哪儿找呢?

 

02

艾尔海森走在夜幕下的须弥城中。白天的须弥主城繁华喧闹,但此刻的深夜则十分静谧。他听说邻国璃月都城璃月港灯火彻夜通明,夜夜笙歌不休,那种地方或许很适合卡维。但是须弥城中有宵禁制度,虽然不禁止外出但是商铺不能营业,除了健康之家和特许的允许学者进行通宵研究的酒馆和咖啡厅,城市入夜就会陷入沉默之中。


但艾尔海森直觉觉得今晚卡维应该不会在常去的酒馆。有可能去了刹诃伐罗学院的通宵自习室,但最近不是期末交图的时间,那个自习室未必开放。


艾尔海森的心中闪过一个红色的影子。


 

“妙论派现在对于城市局部区域更新的惯用策略是,‘街区更新,艺术先行’。”卡维摇头晃脑地讲着他们学派在旧城改造领域的最新研究方法论,而艾尔海森在一旁沉默地听着,思考今晚上吃什么。


那是几天前的傍晚,在从教令院回家的路上。

“你说的是那种在破仓库墙面上的涂鸦?”艾尔海森随口接话道。


“不不不,虽然那也是艺术,但那不是‘有组织形成’的。恰恰相反,在破败的仓库区形成的街头涂鸦艺术是一个街区凋敝的表现,这证明这个区域的上层管控疏松,而大量无业人口在此聚集,因为低廉的生活成本和相对松散的治安管理。我说的艺术是有管理阶级‘有组织地’号召而来的艺术,比如引进一些壁画创作者进行艺术创造。”

“那不还是涂鸦。”


“不,这不一样,差别就在于‘组织性’。一个城市区域总是在经历一个由新建成的崭新状态向逐步落败的趋势发展的过程,持续衰败的区域就会变成贫民窟。而这时大致的解决途径有三,其一是由教令院统一拨出资金进行改造重建;其二是将开发权转交给大商人进场改造;其三是居民自发的进行改造更新。这三种思路都可能会带来新的居住人口进入和原住民的外迁,使这里的社会结构发生变化,不过程度不太一样。此外,前两种实在太花钱了,而且现在教令院规划中也没有那么多大型居住区或者商业区的建造需求。不过实际上,三种思路常常是并行展开的,如果完全没有教令院的介入,相比于自发的改造更新,滑入贫民窟和犯罪温巢的概率更大。而教令院如果想要引导居民进行自发的改变,最低价但高效的方式就是引进艺术——”

“我说的再直白一点,要让居民对自己居住的地方有热爱、有信心、有希望,这是艺术的魔力。”


“恕我直言,我认为改造老化的基础设施更为重要。”艾尔海森回道,“你依旧没有解释清楚这跟‘自发形成’的街头涂鸦有什么区别。你希望艺术是刻意引进的,但是又希望改造是居民自发的。但是很显然,艺术可以随意的生长,而城市基础设施才是需要由教令院主导进行统一管理建造的,这其中涉及到大量的建设和施工问题,还有一些产权归属的争端,这些没办法靠居民自己胡乱吵出来。”


“你会这样想是因为你这样无趣的榆木脑袋根本不理解艺术和美学对人的鼓舞作用!”卡维毫不客气的讥讽道,“自发形成的街头涂鸦是‘果’而不是‘因’!是因为居民对街区没有信心才会形成肆无忌惮的涂鸦艺术,但并不是涂鸦艺术就意味着颓废和暴力。‘艺术先行’的意思是需要教令院引入一面鲜明的旗帜来使人们意识到自己所在街区的活力,而引入一些艺术涂鸦或者街头雕塑,或是统一打造一些艺术家租住区是最简单但效果很好的方式。当然你说的基础设施也是重要的,只是水管、灶台、路灯这些东西在一个失序的地方会因为缺乏维护而坏的飞快,但是如果首先开展的是艺术,你说的这些东西都会因为居民产生的归属感和对街区信心而进行自发的更换改造。”


“你这是理想主义的虚空推论。这种发展趋势不能得到严密的证明。”


“但是历史上显然有实例可以证明这样的发展趋势。大巴扎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吗?”提起大巴扎,卡维露出了明显的恭敬神色,十年前大巴扎的改造项目正是他的导师的作品。“大巴扎本身是城中最底层阴暗潮湿不见天光的角落,贫民自发在那里聚集,进行居住和贸易,但是你看,一些巧妙的改造,引入艺术,发挥它的特色,如今的大巴扎是须弥城中艺术交流的中心,它的商业街也发展出了大量物美价廉而极具民俗特色的商品,那是在外面的宝商街上买不到的。”


所以这就是你提走了我在兰巴德酒馆的十箱酒然后在大巴扎的地摊酒贩那里买了一箱味道古怪的果酿酒来“赔罪”的理由吗,艾尔海森心想。


于是他回敬道:“这些话你可以跟大贤者说去。不妨告诉你,没记错的话后天他就会带人去祖拜尔剧场下达禁止演出拆除剧场的最后通牒,你可以过去帮着吵一架。”


“我才不去。”卡维嘟嘟囔囔,“最近大贤者的行为简直难以理解!什么‘艺术蛊惑人心’‘艺术违背智慧’,须弥城里处处都是艺术,须弥的历史也是与艺术同行的,艺术怎么可能背弃智慧!”


艾尔海森叹了口气:“那是艺术的定义问题,如果像你这样说,你们学院早就该关门了。教令院在严密管理的艺术是那些不入流的部分,比如你说的涂鸦和大巴扎的演出。”


“啊对对对,”卡维摆摆手,“只有教令院上那繁复的忍冬花纹才叫艺术对吧?简直放屁,艺术本来就是由民间自发形成的,所谓的艺术流派不过是在自发形成的美学基础上进行归纳和提炼,意图可以从逻辑和方法的角度更好的理解美这种难以琢磨的东西。”


“所以你承认你所谓的美学是不讲道理的东西了?”


“这不是不讲道理!艾尔海森!美是不能进行定义的东西,我们所有的美学研究都是为了尝试用系统的语言可以描述地更接近它一点!但那种东西,那种感动是真实存在的!无关人的身份和受教育程度,人就是天生会被美所打动——”


艾尔海森停住了脚步。


“嗯?你干嘛。”卡维狐疑的打量着他。


“不,没什么。”他说。


他本来条件反射的想开口反驳卡维在胡搅蛮缠的时候最喜欢说的“天生”论,但那一瞬间,不知为何他却没有开口。艾尔海森从不认可“天生”论,他认为人对美的感知来源于后天习得的艺术知识,所以受教育程度不同一定会带来审美的差异,艺术就是有高低贵贱之分,对艺术进行管理就像把通俗小说和知论派的语言学研究论文分开在不同书架上一样合理。但他有时也会对“合理”这件事产生疑惑:眼前人永远旺盛的活力,天马行空的想法,无理取闹的争论,在他家蹭吃蹭住的厚脸皮,无休止的往家里买奇奇怪怪的艺术品和怪异植物——自己到底为什么能够容忍这些?


这显然是不合理的。


一旁的卡维没有注意到艾尔海森的失神,继续着他的喋喋不休:“说回城市更新,我依旧坚持艺术才是在资金有限的情况下为街区带来新活力的最好方式。”


“当然,”艾尔海森瞬间找回了状态,“我们所有讨论都建立在‘资金有限’的前提下,否则可选的路径会多的多。正因如此,你那些虚无缥缈的艺术才应该给基础设施维护让路。”


“但你也不能证明把钱花在后者上就一定更好。”卡维说。


“很显然,生存是人的第一要务,这是符合需求层次理论的。漏水的屋顶和昏暗的路灯才是阻碍人们幸福生活的最大障碍。你应该没瞎,”艾尔海森向远处望去,“你看得到那些破破烂烂的房子,它们代表着一个个艰难求生的家庭。”


他们走到了须弥城城郊。艾尔海森希望住所安静,所以他的房子选在了相对远离主城区的城郊地带,这里的居住区呈现出贫富混杂的局面,总的来说要比城区中显得混乱一些。远处有一些明显破败的屋子,那是一些手工业者和农民的居所。这里是城郊相对繁华的一片聚落,再往远处走,就出了须弥城,是城外的荒地了。


“我会向你证明的。”卡维不甘示弱地扬起头。他似乎看到了什么,加快了脚步,然后脸上渐渐露出兴奋的表情。他随即把手里的图筒往艾尔海森怀里一塞,开始奔跑起来。


等艾尔海森回过神来,身边人早已不见踪影,而那个金红色的身影出现在眼前的高处——


在一部红色的滑滑梯的顶端。


艾尔海森勉强控制住了面部的抽搐。他意识到这个街角转弯处是之前路过一直打围的地方,没想到是修成了一个儿童乐园。艳丽的色彩,夸张的几何花纹和繁复的线条在这里碰撞,像打翻了颜料的美术教室。他抬头看着自己的学长兼室友挤在一群不到他腰部的孩子们中间,正一脸兴高采烈地坐进滑梯。然后就像一阵风一样,那个身影高举着双手自螺旋滑梯的顶端冲下来,扬起的金色头发染着夕阳的光辉,像一面灼灼的旗帜。


艾尔海森依旧没有反应过来现实。于是他呆立着看着那个人七仰八叉地滑到底部,然后爬起来冲向一旁的绳梯,他手脚并用地爬上去又爬下来,然后冲去了跷跷板,一个人跳的很开心。接着他冲向攀岩墙,爬上去之后翻上平台抱着滑杆溜下来——总之,他把所有能玩儿的全部玩儿了一次,最后冲向了秋千。


正在玩秋千的是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卡维弯下腰来,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那个孩子蹦蹦跳跳的从秋千上翻下来让给了他。于是满脸黑线的艾尔海森看见一个成年人开心笑着在秋千上荡起来,红色的披风在身后翻飞。


等艾尔海森终于认清了现实走过去的时候,卡维的秋千慢慢落了下来,他从秋千上跳下来,正迎上艾尔海森写着“你是不是疯了”的目光。


“真的很好玩,艾尔海森,你也应该来试试。”卡维眯着眼睛笑起来。那双缀满盈盈笑意的眼睛不由分说地撞进来,就好像他们刚才的大声争论不存在一样。


“我没疯。”他回道。


“是吗?”卡维手背在背后,踱步走到了原本的道路上,就像刚刚那个在里面发疯的神经病不是他一样。耳畔是孩子们的笑声和尖叫,而与此同时,艾尔海森注意到在一旁的空地有一些流动摊贩,大人们围在一旁挑挑练练,随意地聊着天。他印象里这里过去是一片土路,空间虽然宽敞,但人车在这里肆意交汇,很是混乱,也没有贸易的场所。如今小公园的建立,一部分路面铺上了硬石子,一部分变成矮花坛,这里竟然突然秩序井然起来。


他想起卡维曾经神秘兮兮地说过,“这是空间限定的魔法”。


“我小的时候,一直很想坐一个滑板车从须弥城最顶端冲下来。”卡维说,“须弥城是一个立体城市,靠这些回旋的坡道连接不同的区域,我一直觉得这很神奇也很浪漫。不过从道路上冲下来还是太危险了,所以我一直想做一个大滑梯,孩子们一定会玩儿得很开心。”


他转过身来,像舞台上谢礼的演员一样微微欠身,然后站直身体,对着艾尔海森张开双臂。在他的身后,夕阳正向地平线坠落,尚留在天空中的光芒映亮了漫天霞光。


“隆重向你介绍一下,须弥东北城郊居住区更新工程中的赛罗尼街街角公园,是我做的设计。”

 


艾尔海森觉得,用直觉去理解笨蛋的逻辑总是更准确一点的。夜幕下他神使鬼差地走到那个街角公园,在红色滑梯的顶部,是抱膝而坐的金红色身影。

 

03

卡维一冲出门就后悔了,他显然也意识到今晚的教令院恐怕进不去。而更加崩溃的是他冲出门就感受到一股凉意,可是如果冲回去拿件外套再冲出来似乎有点太丢脸了……唔,也不是不行?只要门摔的够响放的话够狠,应该也没有那么丢面子……等等。他摸上外袍的口袋,悲痛地发现,钥匙落屋里了。


算了,大建筑师卡维什么风浪没有经历过……无论是在学院通宵自习室跟木板和碎屑同床共枕,还是连通几宵之后整理仪容强打精神汇报方案,或是阴差阳错做完工程却欠下一大笔债抱着行李打算露宿街头……的时候遇到艾尔海森伸出的援手。


他想了好一阵子才想起来这是室罗婆耽学院的学弟,如今似乎在教令院担任文职。他平静地建议说可以去他家客房暂住一段时间,找到新住处了再搬出来就行。卡维几乎没有思考便愉快地怀着感激之情接受了。


但是一住就是大半年。


教令院给予学者的研究资金并不是小数目,但是从不“浪费时间”管理账目的卡维对于金钱的使用和规划堪称一塌糊涂。如果月底有余数就给艾尔海森房租,如果没有就——也没什么关系吧,卡维有时候想到此事尚存一丝愧疚,但是一想到艾尔海森那副气的死人的嘴脸就会飞快忘掉残存的那点愧疚。也没什么关系吧,他闷闷地想,那家伙看起来挺有钱,大不了以后工程款结了再给他。再说,伟大的建筑师和艺术家大发慈悲地免费拯救无可救药的榆木脑袋,这根本就是在做慈善!


退一万步,卡维把头埋在膝盖上,想着,艾尔海森一天到晚都在惹他生气,根本是利用他发泄工作压力,这么想应该他付给自己心理治疗的费用才对!


不远处,年轻的书记官并猜不到他的室友脑子里正盘算着自己已经欠上他一大笔钱的事情。他只是觉得这画面实在太好笑了:教令院颇负盛名的建筑师,妙论派的荣誉毕业生,因为一项没什么油水的建造工程忙前忙后把自己搞的焦头烂额,大晚上的跑到儿童乐园去生闷气。


但是他确实,一贯如此。


 

三个月前,艾尔海森去奥摩斯港出差,正巧碰见金发的建筑师同失业的船舶工人乐施好善。他那时忙着帮码头理清船只调度的时间表,并没有直接走上前去发表什么看法。但是这件事后来由于一条在港口公告板上的求助,逐渐演变成公告板上一场持续了一个星期的纸上辩论。


结束这场辩论的并非二人任何一方的让步,而是令人搓手不及的,教令院计划将码头西北部的老仓库区改造成魔鳞病病患集中收治场所的消息。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卡维忙得像个陀螺,上上下下到处跑,去码头工业区调研,去藏书室翻阅历史文献,在模型室待到深夜,一次又一次向教令院递交停止改造项目的申请。


——最后,卡维把一沓资料重重摔落在书记官的办公桌上。


“你必须得去把这些资料递上去!不能拆老仓库区!”


“为什么?”艾尔海森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理由呢?”


“理由就是——那是奥摩斯港重要的工业遗产!是奥摩斯港的城市记忆,也是须弥历史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卡维先生,”艾尔海森慢慢吐出字句,“那么您或许知道,现在须弥境内的魔鳞病是个什么情况?奥摩斯港内没有像须弥城那样的集中收治场所,或许你觉得生论派的医生们应该挨家挨户的跑去看病?卡维,我不否认你钟爱的那些历史建筑的意义,但是无论如何,这些东西在人命关天的事情面前必须让步。”


“我当然调查了奥摩斯港的患病情况。”卡维气喘吁吁地拉开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坐下来,“我同样不否认这些物质的东西不能凌驾于人命之上,但是奥摩斯港还没有无地可用到必须要占用这些厂区。这座城市的确需要一个集中收治场所,但不是老仓库区。”


艾尔海森重重地向后一靠:“你有十分钟时间,卡维,给我一个理由。”


“我可以给你五个理由。”卡维回道。“首先,老仓库区的现有建筑根本不适合建设医院,我敢打赌做这个决策的人一定是个对建筑规范一无所知的白痴,天真地以为有个房子就能改医院了。艾尔海森,你不会不知道医疗建筑对采光、通风、保暖、防水都有很严苛的要求,甚至对柱间距和层高都有限制,而这些统统不是那些仓库厂房能满足的。更何况对于一项建设工程来说,保留主体但进行大幅改造的经济成本远大于全部拆了原址重建远大于在一块合适的空地上新建。”


“其次,老仓库区是奥摩斯港五百年前建立港口时形成的老厂区,是和奥摩斯大木拱桥并列的奥摩斯港里最重要的工业遗产。这些建筑经过这百年间的不断更替,保存着五百年来不同时代的痕迹,并且我查过老舆图了,这里还基本保存着最初的街巷格局……”


“等等,不断更替,这么说这些建筑没什么年头?”


“有一部分相对新一点……”


“那旧的有多少?那边都是木质建筑,临海潮湿,怕留不下来太多。”


“好吧,是不多,但是石质基础还有承重砖墙基本都是原物,还有一些木质装饰纹样是……”


“有什么用?一些破烂的砖石木头。好一点的那些又都是新的,几十年的历史罢了。”


“你——!你简直!”卡维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指着艾尔海森手指都在颤抖,“你你你,用璃月话来说,朽木不可雕也!所以你根本没听我说的是吧?那是历史的片段,层层叠叠在这一区域共存!奥摩斯港其他街区基本都是七十年前那次城市大建设的产物,更不要说须弥主城几乎全部重做了市区规划,但是,大木拱桥和老仓库区是从五百年前一直延续到如今的,是跨越了时空,我们的祖辈们留下来的宝贵遗产。”


艾尔海森质疑:“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大木拱桥似乎每五十年就会做一次大规模维护,替换掉腐朽的老木件,五百年后的如今,你说的遗产还能剩下来多少。”


“几乎一点不剩。”卡维回答的坚定而坦然,“但它依旧是宝贵的遗产。素论派和生论派交叉分支的学者认为人体每七天就会更换一次全身的元素,难道你跟七天前的你会毫无瓜葛?当然,你说的确实是一个问题,新构件和老构件所包含的历史信息是不一样的……但这是妙论派的专业问题,我要解释清楚需要一大堆论文,我今天不想跟你说这个。直白的说,即使一块木头没剩,大木拱桥屹立至今所传承下来的技术、工艺、装饰艺术都是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以物质为载体留存下来,它们毫无疑问是有意义的。”


“不妨告诉你,教令院高层有在讨论拆掉那座木桥,引入枫丹最新的金属工艺来造一座新……”


“啊啊啊阻止他们!”卡维抓狂地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所以说为什么不能在旁边建一座新的!艾尔海森,这正是我接下来要跟你说的第三点,老仓库区是奥摩斯港的城市记忆,是人们心中城市重要的一部分。”


艾尔海森摊手:“他们可以看历史书,看画片,留影机,都一样。”


“很显然是不一样的。人在空间之中和透过纸片或者文字能感受到的东西完全不同,哪怕你用虚空技术在脑子里投影出来都不一样。那是‘假的’,你明白吗?你永远感觉得到虚幻的空间和你能真实触碰到的木头房子是不一样的,那种感动,一定是不一样的。你眼前见到的斑驳墙体,他们跨越了岁月来到你面前,那跟你新建一面墙再做旧,就算你做的一模一样,那也是不一样的。假的就是假的,假的东西不是五百年前工匠们在港口从零开始的建设之初,在恶劣的条件下靠着古老的民间智慧,用原始工具砌筑砍凿出来的产物。当人们看到老仓库区,看到大木拱桥,就会想起在魔神战争刚刚结束的那个时代,先民们是如何靠着勤劳智慧在奥摩斯海峡的峭壁上开凿建设的,就会想起这五百年来,在树王逝去,新生神明难以荫蔽国家的状况下,一代代须弥人是如何顶着重重压力逐渐扩展、改建城市,使它成为如今我们看到的繁荣模样。”


“艾尔海森,我刚刚说到的历史片段就是这个意思,不是说恢弘的树王时代遗迹是有价值的而奥摩斯港百年来形成的层层叠叠的旧市街就一无是处。诚然历史片段的价值高低会有所区别,但这是应该由因论派学者进行严谨讨论的问题,而不是简单粗暴地认为平民的木房子毫无价值。”


“但我认为,那些破木房子的价值确实不高。”艾尔海森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说道。


“那是因为你这种白痴只看得到宏伟的建筑和精美繁复的花纹,却无视了这背后的本质是人的活动。从历史时长上说,能比老仓库区更悠久的只有须弥城顶的智慧宫和喀万驿附近的防沙壁,而那些都是树王大人留下的神迹,但老仓库区,是人用自己的双手改造自然的产物。”

“妙论派研究的,是认识环境、改造环境的科学。”卡维身体前倾,一字一句地说着,眼睛里几乎闪着光芒,“树王大人留下的虚空技术使得知识可以进行高效的传递,在碰撞中产生新的理论。我们这样几乎失去神明的国度,正是靠着这样代代流传演进的知识才能发展至今,而人类在这样的过程中顺应自然而超越自然所留下的痕迹,就是须弥各地的这些建筑遗存。妙论派研究的既是过去人们生出的改造自然的技术,也是要研究新的知识让须弥能走的更远。而这些凝聚着过去人们的劳动与智慧的产物,在我看来,并不比树王大人的神迹逊色。”


艾尔海森沉默地望着他,然后点点头,说道:“但它们被荒废了,因为奥摩斯港的功能转换。你不能无视掉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事物不再适应时代而被淘汰的过程没必要也几乎不可能被逆转。”


卡维点点头:“没错,因为阿陀河河道拓宽工程的竣工和船舶技术的更新,商船可以直接开进须弥而不必要在奥摩斯港将货物换上更小的船只或者走陆路。奥摩斯港正在逐渐失去它的原有功能,码头也已经不再必要大规模的仓储功能,没错,是这样。但被时代淘汰的是不合时宜的‘货物仓储’这一功能,但并不意味着我们需要推翻它的存在。既然你谈到了实用主义,那正好,这正是我要同你讲的第四点。”


卡维从纸堆中翻出一本册子,递给了书记官。“这是两年前刹诃伐罗学院做的老仓库区改造规划,当时他们还来问过我的意见。虽然因为魔鳞病的原因被暂时搁置了,不过如果将来我们能解决魔鳞病问题,我依旧认为这是一个值得被提上议程的好方案。”卡维指向城区地图,“你看,老仓库区临近的就是居住区和奥摩斯港最繁华的商业区域旧市街,啊,倒不如说正是因为老仓库区的存在人们才在这里自发形成了居住聚落和商业活动。这份方案为老仓库找到了一些新的功能方向,艺术展览馆、船舶工艺博物馆、民宿、特色手工业作坊等等,有了新的商业活动,我们甚至能部分恢复仓储功能,这样后来的人们也能理解当初其作为港口最重要仓储区的历史意义。此外这部分,还可以改建为以低廉租金租给码头工人的公共住房,这本来也是教令院必须解决的民生问题。这份方案同样附上了预算和预期营收,相比于医院改造这样的改造支出低得多,但回报是可观的,在奥摩斯港逐渐失去港口功能的当下,可以重塑海港繁荣的商业活动,并提供大量就业岗位。”


艾尔海森翻看册子,问道,“第五点呢?”


卡维叹了一口气,回道:“第五点本来应该首先提出,不过不是我的专业领域,所以放到了最后。”他指向地图,“我刚刚也说了,选址上看,老仓库区离城内人口密度最高的居住区和商业街太近了,虽然魔鳞病并不具有传染性,我也相信隔音和给排水管网可以做好,但是——”


“——你没办法避免周围居民的恐慌。恐慌是难以管控的。”


教令院的高层未必没有想到这一点,艾尔海森心想,但或许他们已经太过于习惯于依赖虚空对人心的引导,过分自信于舆论管理。但现在就算是最为乐观的建筑师都尖锐地指出了这一点,也许确实需要一些旁观者来向高层再次强调这一问题的严重性了。


艾尔海森揉了揉眉头:“你刚刚说过,‘不该是这里’,那么该是哪儿?”


卡维“哗啦”一声展开一张大地图,向其中一处指去:“这儿。”


 

最后对老仓库区的拆改被叫停了。得知消息的卡维兴奋地在家里大叫,蹦跳着转圈并高呼自己真是个天才。他捋着刘海对艾尔海森说他的理由不错吧?果然很有道理。


艾尔海森没有告诉他,他确实帮忙递交了材料,但是略去了那些长篇大论,只留下了最重要的,改造预算远超新建,和在居民区附近可能造成不必要恐慌这两点。他觉得卡维的那些理由并非没有道理,但那不适合在当下的须弥提出,而这一点这个白痴永远都意识不到。


新的魔鳞病医院在卡维建议的地方修建了起来,不得不说妙论派优秀毕业生的眼光在选址这件事上确实相当一针见血。奥摩斯港的病患得到了医疗资源较好的收治,但是,如果魔鳞病问题一直得不到解决,这依旧是治标不治本的事情。


得尽快找到解决世界树……问题的办法。艾尔海森心想,到那时,卡维脑子里那些理想主义的想法,或许就有机会变成现实了吧。


——到那时,他会拉着他行走在清晨的奥摩斯港,穿过露天的小吃摊,穿过冒着热气的炉灶,穿过吆喝的人群,穿过石墙木柱的房屋,穿过高高挂起的各色绸布——他会将他带到新生的港口,背对着如织的游人和络绎的商贸,兴奋地向他宣布这是他的新设计。他的目光将透过眼前的熙攘繁华,看到过去的人们开山凿石,梳理河道,在峭壁之间建造悬崖之上的城市,也将向时间的前方看去,听见拍击石岸的涛声,而这座城市的未来将永远与历史同行。

 

04

滑梯顶端的风景很好。当初设计的时候,卡维几次跑到基地来实地踏查,以保证这里拥有最好的观景视野。从这里向前望去,可以看到宽阔的河谷和参天巨树,山间的天臂池在夜幕下像深渊漆黑的眼睛。玩乐的孩子们未必能注意到这样的风景,这么一想,或许当初就是怀揣着“自己可能会到这儿来”的私心才会如此在乎视野吧,这可真是太丢脸了。


卡维感到烦闷。他尝试放空自己的头脑,让夜晚的凉意让他能冷静下来想想接下来应该怎么办——但太冷了,卡维抓紧了自己的披风,手指关节冻得发白。寒冷确实让他放空了,或许说他已经没有什么精力去关注周围,以至于直到艾尔海森已经走到滑梯下方仰视着他的时候,他才注意到他。


今晚怎么就没去兰巴德或者咖啡馆呢!卡维眯起眼睛盯着来者,心中懊恼,不,这家伙为什么会走到这里来?


艾尔海森仰头看着他,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大建筑师卡维被发现冻死在自己设计的街角公园的滑梯上’——你觉得这个作为明早须弥晨报的头条怎么样?需要我在你手里塞几根燃尽的火柴吗?”


卡维下半张脸埋在膝间,声音听起来有些闷闷的:“这个故事用在这里一点也不合适。你根本没理解到这个至冬童话蕴含的哀伤,以及它背后所包含的底层手工业者对阶级剥削下的残酷社会的血泪控诉。”


艾尔海森讥讽的笑起来:“是吗?听起来更合适了。毕竟大建筑师正是在为了工程项目去查资料的奔波途中不幸离世的。”


他也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大晚上出门,应该是来给卡维送衣服,顺便把人领回家的,不是吗?但是为什么,却感到一股莫名火大。

“我会对每一个经我手的项目负责。这是我身为建筑师的职业道德。”卡维咬牙切齿地回应。


“你们的职业道德居然包括倒贴钱做设计吗?”艾尔海森转过身向后方看去,从这里向北方的山间眺望,可以隐隐看见峡谷中掩映着一座瑰丽奇伟的宫殿。


卡维没有说话。半饷之后,他轻轻的开口:“那是……有一些原因的。但我并不后悔。”


“我一直以为卡萨扎莱宫是你最了不起的作品。但做那个的时候你都没有现在这么上心。”不,甚至可能还没有你为了奥摩斯港那些破房子上心,艾尔海森心想。


“那是我最宏伟最浪漫的作品,至少迄今为止。”卡维说,“但它们不一样。卡萨扎莱宫是几乎没有任何限制的创作,我可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闭上眼睛去感受我内心深处想要的那份悸动就行。那是纯粹艺术的创想,是我同艺术之神直白而坦诚的沟通。但这次的项目不同,这不是我能单凭自己的经验和美学来完成的。此外,我最了不起的作品当然永远是‘下一个’。”


“在做出‘下一个’之前,你大概就会死掉,无论你选择的方式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没日没夜地改图纸还是像现在这样像个疯子一样上蹿下跳四处奔忙。”


“我刚刚说了,那是我的作品,我当然要为我的作品负责!”卡维有些不耐烦了。


“但你显然没有考虑为某个早上在街边发现你冰凉尸体的倒霉蛋的心理健康负责。”


“艾尔海森!!这是我的职业!我的工作和理想!”卡维终于嚷嚷了起来,“这跟你到底有什么关系!”


“好吧,没关系,”艾尔海森耸耸肩,“你想怎么折腾自己都是你的自由,我无权干涉。不过卡维,你能不能不要太自私了?”


“自私?”卡维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手指指着自己,“我?我自……”


“两天前——”艾尔海森沉着一张脸,提高声调打断了对方,“我协助处理了一次建造委托的纠纷。委托方不满意那名年轻的妙论派毕业生的设计,要求在一天之内重新修改图纸。但是这对于那名建筑师来说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委托方由此产生不满,并提出了克扣设计费的要求,于是那名年轻人找到教令院希望能帮忙协商。”

“你知道那名委托人,嚷嚷着什么吗?‘那位颇负盛名的卡维先生都能彻夜制图,你这样的后辈怎么一点都不勤奋努力?’”


不对,他想说的不是这个,艾尔海森想。这不过是最为平常以商业交换的形式开展的日常生产活动罢了,遵循商业运作的原理进行——但是自己到底为什么会感到生气呢?


“但那只是我个人的工作习惯罢了,”卡维说,“如果不尽快把想法画出来我根本睡不着觉……”


“当然,你可以有你的习惯,但是你无法否认,你的光环效应将不可避免地影响人们对行业的认知。你是名声在外的大设计师,你可以强势地用自己天才的观点去说服委托人,你觉得你是在为自己的艺术而辛勤工作——可你的后辈们呢?他们只能一边忍受着委托方孜孜不倦的新要求,一边没日没夜地画图,顺便,还要接受越来越克扣的工程款。”


不对,也不是这个。艾尔海森不关心建筑师能不能拿到适宜的工程款,也不该担心他们是不是在熬夜改图或是到处调研。他应该从不关心这些。他生气的不是这个,他生气的……他脑海中闪过无数个晚上,深夜从卡维房间的窗帘缝里漏出的亮光。


“我……”卡维张了张嘴,艰难地组织措辞,“但是、但是设计完成所带来的成就感……这种回报……是值得的……”


“值得的回报是数额公正的报酬。自契约之神定下‘交换’的规则,世间万物以摩拉作为价值衡量的参照。还是说,你打算承认贵学派的技术和知识就只值那么一点儿价值!”


“艺术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


“但是妙论派学者的时间、知识、技术、付出的精力、身体乃至生命可以。”书记官冷酷地回应道,“我想贵学派的学者是为了理想和热爱来教令院读书的,而不是为了什么奉献自我的精神。”


“为理想献身的事业能让灵魂充实,这是多少物质回报都换不来的。”


“为什么追求理想和合理的物质回报不能共存。在收不到工程款的同时听人说‘妙论派的学者们真是一群追求理想与热爱不在乎物质回报奉献自我造福社会的令人崇敬的人!’你是比较喜欢这样?怎么,他人口中的赞叹与崇敬可以当饭吃?”


卡维在脑子里讲这句话自动翻译成:你这个月的房租和饭钱还没给我。他陷入了沉默。


“好吧、好吧,我承认现在行业运作有那么一些畸形……”他揉乱了自己的头发,“我之后会向教令院提出制定合理评估工程款项的指导意见的申请的……”他托着下巴,头扭向一边,含糊不清地开口:“‘有人成功,有人落魄,本身就是世间运行的定则,何必……干涉世界的运行起落’某位书记官说的。”


“他没说过。”艾尔海森说。


“他说过。”卡维说。


“他没说过。我是写在公告栏上的。”


“很显然,一般意义上我们的语言里‘说’这个动词并不仅仅包含‘用嘴巴出声’这一种方……”


“卡维,”艾尔海森打断了他,“我今天不想跟你吵这个。”


金发的建筑师恶狠狠地瞪回去:“我也不想跟你吵这个。但就算这样,也不需要你来干涉我怎么工作。我是自愿的,并且我在过程中没有感到不适!”


“因为我认为你的工作方式愚昧且落后。”艾尔海森回道,“人应该合理安排时间,提前计划,健康作息,而不是想一出是一出地发疯。”


“灵感来了是根本无法抵挡的东西,睡一觉就飘走了!你根本不懂这种感受艾尔海森,你不明白被毫无道理的美所震撼的心情,因为你根本从来没有对什么东西感到过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触动!”


语音落下之后是长久的沉默。两人在深夜的儿童乐园无言的注视着彼此。艾尔海森那双从来波澜不惊的眼睛闪过一丝颤动,然后恢复往常的冰冷,仰望着对方金红色的眼睛。那双眼睛总是流溢着光芒,像荒野上永不熄灭的流火,使人恍然间仿佛透过迷惘的雾气回到学生时代,差一点撞上前方晃动的金色头发。


“我以前、没有觉得、你是这样一个、狂妄自大听不进去别人说话的人。”艾尔海森开口,尾音有轻微发颤。他避开那双灼烈的眼睛,看向四周,他刚刚走近时就注意到了,卡维设计的那面梦想涂鸦墙上已经被孩子们用彩笔写上了不少稚嫩的话语,摇摇木马的头顶戴着一顶尚新鲜的花环,在一旁的空地上有一些松木箱子,旁边摆着一块木牌写着“免费枣椰,行者自取”。“你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对周围的一切根本一无所知。”


“我从前也不知道你是如此刚愎自用的人。”卡维毫不客气地回敬道。“我在刹诃伐罗学院藏书室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还以为你是个难得的对艺术感兴趣的知论派学弟,没想到你根本是一个对生活、艺术和浪漫毫无感知的顽固无趣之人。”


但那不是我第一次见你,艾尔海森心想。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入学典礼上,你作为妙论派上一年的优秀学生发言;第二次见你是在公共藏书室,你皱着眉头翻一本大部头的书;第三次见你在禅那园的湖边,你正同几个妙论派学生一起向阿弥利多学院的贤者请教景观植物的问题;第四次见你是在学生食堂,你急匆匆地冲进来打包了一份饭菜,叼着一块米圆塔又风一般冲了出去;第五次见你蹲在梨多梵谛学院的占星长廊的檐下,盯着地面上切割破碎的光影许久,突然开心地笑了起来。


那晚在闭馆前的藏书室见你,是我第六次遇见你了。



那晚在妙论派的藏书室,跑的气喘吁吁的卡维一把拉住正要离开的艾尔海森的衣袍,抬起头来,却是神采飞扬的面庞——


“是啊,”艾尔海森重新抬起头,直直地望进那双眼睛,“我也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


“喂喂同学你等一下!过来帮我个忙吧!”


“蛮不讲理——”


那是无法拒绝的流光溢彩,是玻璃花窗之外绽开的烟火,是学生时代的艾尔海森跨越了他一贯理性的思考决定跟上的脚步——


“为所欲为——”


“……重建之后的大慈树王神龛可以很好的凝聚当地居民的感情,让他们产生新的归属感,信仰也将不再那么迷茫……虽然只是仿建的过去的那座,不过一定还是有其意义的……”卡维抱着一大堆图纸走在前面,发表着他永远说不尽的奇思妙想,丝毫没有在意身后帮他搬模型的学弟听进去了多少。而艾尔海森第一次希望这条走廊漫长的没有尽头,他或许能再靠近一点眼前摇曳的金色发梢——


“自以为是——”


卡维放下图纸,望向艾尔海森兴奋地说:“嘿今天真是太感谢你了!这么晚能在学院遇见人真是太令人开心了!”


“一意孤行——”


艾尔海森听到的是:今晚很高兴遇见你。


“——的白痴。”

 


卡维气的浑身发起抖来。他开始在身上胡乱翻找,最后一把扯下了别在耳后的羽毛发饰,重重地朝着艾尔海森扔过去。他踉跄的想要站起身,但也许是腿坐麻了,他一脚踩上了自己的袍角,瞬间失去了平衡,滑入了滑梯轨道。天地颠覆,映入眼帘的是漫天繁星的夜空,重力引着他旋转着下坠,而星光随之扭曲摇曳。


他凌乱地滑到底端,望着触不可及的群星。刚刚俯视的关系瞬间交换了,卡维感受得到旁边向下看的目光,但他只是直直躺着,没有动。


视野里闯进来一抹绿松石色。羽毛发饰被轻轻握在一只修长的手里,但卡维没有顺着那只手继续看上去。


“你要的文献,”艾尔海森开口,声音很轻,“我早就翻译好了,你回去我就拿给你。”


“……真的?”卡维问道。


“假的你现在躺在这里也没法验证,”赶在对方再次开始发作之前,他轻轻补上一句,“回去吧。”

 


艾尔海森祈祷令人头疼的家伙明天不要发烧。他好说歹说地劝对方赶紧睡觉,文献明天早上起来再看也是一样的。他退出建筑师凌乱的房间,缓缓拉上了门。门扉慢慢合上的间隙中,他瞥见窗边铺满图纸的书桌,星光从窗帘缝中照向上面绘制的图样,他看见连续发券的券柱式拱桥。


在门彻底合上的瞬间,艾尔海森想起来悠远过去的历史中,古老的文明曾建造的宏伟工程,想起风纪官似乎提过沙漠里的镀金旅团在喀万驿发出的委托久久无人问津,想起巡林官寄来的防沙耐碱植物的资料……精力旺盛的建筑师说他过几天要去沙漠里完成那个工程,那一刻艾尔海森突然感到一丝怅然,他总觉得接下来一段时间将是自……须弥,最需要他的时候。


但他又感到些许松了口气,或许这样他就不必去面对一些未知的暴风雨。等到一切尘埃落定,等到他从沙漠里回来,等到一切日常都风平浪静没有任何破绽,他将兴奋地告诉他那个工程是多么的了不起,神采飞扬一如他往常。


殷棠

【知妙】玫瑰国境

•海维不同时代预警。


“中午好,诺琳小姐。”艾尔海森将手中的书放在了柜台上:“我来还书。”


“书记官大人一如既往的准时呢。”诺琳微笑起来,伸手去够桌上的登记本:“《图莱杜拉建筑考》——八月二十七号借出的,对吧?”


艾尔海森点了点头。阳光正好,从宽敞的窗口泼洒进来,空气里飘舞着细小的尘埃。他靠在柜台边,看着管理员一张张翻阅八月二十七日的借出记录,忽然不经意似的问道:“除了这些,卡维还有什么别的著述吗?”


“嗯……”诺琳思索了一下:“算上这次的,您已经借过六本了,对吗?”


“对。”


“那就没有了。”诺琳说:“卡维先生的著作总共只有六本。”


“未出版的呢...

•海维不同时代预警。



“中午好,诺琳小姐。”艾尔海森将手中的书放在了柜台上:“我来还书。”


“书记官大人一如既往的准时呢。”诺琳微笑起来,伸手去够桌上的登记本:“《图莱杜拉建筑考》——八月二十七号借出的,对吧?”


艾尔海森点了点头。阳光正好,从宽敞的窗口泼洒进来,空气里飘舞着细小的尘埃。他靠在柜台边,看着管理员一张张翻阅八月二十七日的借出记录,忽然不经意似的问道:“除了这些,卡维还有什么别的著述吗?”


“嗯……”诺琳思索了一下:“算上这次的,您已经借过六本了,对吗?”


“对。”


“那就没有了。”诺琳说:“卡维先生的著作总共只有六本。”


“未出版的呢?”艾尔海森追问。


“……未出版的?”管理员眨了眨眼睛:“如果您是指手稿之类的资料,珍本库或许有。您可以去问问。”


“多谢。”艾尔海森说。


“您客气了。”诺琳微微一笑,“不过说起来,您不是知论派的学者吗?涉猎还真是广泛呢。”



艾尔海森从智慧宫出来,踏上了通往珍本库的林荫道。下课铃已经打过了半个小时,路上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学生,正是一天里难得清净的时候。艾尔海森逆着稀疏的人流,慢慢走向珍本库蓝绿的花窗。



管理员小姐夸他涉猎广泛,这句确实是谬赞了。因为他感兴趣的并非建筑,而是作者本人。


半年之前,他对卡维的了解都还可以概括为三个词:百年前的大建筑师,很牛,很穷。如果非要再加一个,好吧,还很美。艾尔海森在建筑学的选修课本里见过他一次,金发的青年面带微笑,昂首挺胸,仿佛伟大的工程如地底的新竹,只等他一声令下,就要破土而出。


女生们的尖叫此起彼伏,艾尔海森却只在页脚瞥了一眼,就心如止水地翻了过去。


卡维不是重点,他的作品才是。彼时还是个新生的艾尔海森想。


…如果卡维还在,他也会这么说的。



在那之后的十年,他很少再想起这位建筑师。直到十年后,早已出任书记官的艾尔海森偶然读到了一本行为学著作,作者在剖析牺牲行为的趋近-回避动机时,引用了这位大建筑师乐善好施的种种行迹,并将之打为“不合时宜”的反面典型:“无异于在沙地上修建高塔”,“正是其穷困潦倒的根本原因”。


无可否认。艾尔海森合上了书,却破天荒地没能合上自己的思绪:乐善好施的慈善家居然连自己的温饱都不能保证,简直是个笑话。可他实际上并不想笑。那些愚蠢的善举就像散在沙里的珍珠,一旦注意到了,就无法再度忽视:给渔人免费修船,修完后还把教令院的补贴送给人家——什么样的人才会干出这种事来?


抱持着这样的心理,他依次借阅了卡维的所有著述。建筑大师的用词简洁而精深,需要非常扎实的力学功底才能通读无阻,他当然不懂,但他看得懂他的语言:卡维的语言就像他设计的宫殿一样精妙绝伦,论述到得意处,用起感叹号也毫不吝啬,让人几乎能想象出一个得意洋洋的金发青年在你面前指点江山,即便听不懂,也不由得跟着微笑起来。



“请问,”艾尔海森开门见山:“卡维先生还有手稿留存吗?”


“卡维…先生?”珍本管理员显然很少听见这个名字,迟疑了一下:“建筑师卡维吗?您稍等,我得查查。”


他在最底层的藏书记录里哗啦哗啦地捣腾了半天,期间被灰尘呛得打了两个喷嚏,这才咕哝着一个数字抬起了头:“有的,在人文社科区B26。请跟我来。”


他领着艾尔海森在林立的钢制书架间穿梭,隐约觉得今天的书记官有点儿奇怪。他之前走路不会这么快的,他总是很稳重,与年龄不相称地稳重,今天的步伐却有些急促,简直像是……年轻的管理员试图按下这个垃圾的类比,可根本按不下去:简直像是赶着会情人似的。


珍本库?会情人?管理员快要被自己的猜测逗笑了。别想了,别想了,不该问的不要问,小伙子,大人物的事情还轮不着你置喙。


他们最终停在了人文区的角落,管理员给他推来一架梯子,指了指最顶层的书架请他自便,随后便离开了。


艾尔海森握住了铁梯冰冷的扶手,抬头向上望去。


书架上收藏的古籍都被细致地做了防腐处理,但从防雨布上积灰的厚度来看,显然处理完后就无人问津了。他一步一步地爬上梯子,就像一步一步走近某个失落的古国。他撩开层层叠叠的防雨布,就像拨开国境线上丛生的野蓟。


他用手指在早已凋敝的废墟中漫步,采到了一束玫瑰。


书架上属于卡维的东西并不多,只有两本速写和三本手稿。他将它们从书架上抽出来,任由带起的灰尘沾上他黑色的衣服。


卡维的手稿和著书显然是两种风格。比起单纯的建筑设计,这几摞手稿更像是杂糅了日记、账本和灵感簿的某种东西。思维跳脱,逻辑混乱,分区毫无规划,书写极其潦草,夹杂着大量自创的助记符,有时候一连好几页碰不着一个能看懂的单词——这大概也是无人问津的原因之一。


他克制住自己站在原地通读全文的冲动,抱着这些书稿到前台登记。管理员先生懒洋洋地做了记录,甚至忘了提醒他按期归还。



卡维自创的鬼画符或许能难住门外汉,但难不住掌握了二十门语言的高材生。艾尔海森把那些手稿放在床头,当做睡前一小时的读物。


卡维说,做了个形似小马的新玩具,能跑会跳,宝商街的孩子们都很喜欢。当天晚上他就梦见了卡维,课本上踌躇满志的美人被孩子们包围着,露齿而笑,璀璨的耳坠在金发下微微摇晃。


卡维说,大巴扎的舞娘送了我一条近乎崭新的红披肩。制式精巧,又不算夸张,平时也可以披在身上。写到这里的卡维略带得意:“她们都说,只有我能配得上它”。于是从那天起,梦里的卡维开始披上了一件缎面的红披风。


卡维说,卡萨扎莱宫建成了,欠下了某人一大——笔摩拉(他罕见地在随笔里用了破折号,让人不能不怀疑这是在模仿“某人”的口吻),得着手还债了。


唉,艾尔卡萨扎莱宫,我亲爱的女儿!为你的父亲祈祷吧!


卡维说,兰巴德酒馆的鱼卷可真好吃,要是有钱,我一顿吃八个。


可惜你没钱,艾尔海森想。你刚刚把最后一枚铜板送给了采药的小姑娘。


卡维说,热烈庆祝!距离还清卡萨扎莱宫还有2000万摩拉!


取个整还庆祝一下,你是璃月人吗?艾尔海森想。你拢共就欠了2005万摩拉。


下一页,卡维在顶格端端正正地写下了:四二零七式梳棉机•改。他接着用了一大面的篇幅修改梳棉机的刺辊和除尘刀,看得出不太顺利,因为他修修改改了很多遍,有的地方纸都被擦破了。


卡维说,谈崩了,叫他们加点成本就像给他们喂屎一样。我还不卖了呢。


他转着笔画了半面毫无意义但非常漂亮的曲线,然后骤然停在了半路,笔锋一立,接着写道:不卖。不卖?其实也可以。如果我把图纸白送出去的话,说不定有人愿意接受这个条件。


卡维说,又谈崩了,我都没介绍完。真没人想管棉尘肺的事吗?哈喽?


有人吗?有人吗??拜托来个人管管吧,生论派因论派都行,我一个妙论派的操心这个显得很割裂啊。


卡维说,我的脸好像比我的理念吃香得多。


这一篇的笔迹眉飞色舞,看起来醉得不轻:瓦伦纳葡萄酒。瓦伦纳,瓦伦纳!情人般甜蜜的名字,情人般甜蜜的口感!


这一篇的笔迹有点断续,好像是用很差的灌水笔写的:没地儿住,今天得在外面看星星了。


艾尔海森皱了皱眉头,但作者显然毫不介意,因为他写得相当潇洒,从头到尾没有回头描过一个字,整篇记录都跟切碎的秋葵一样又碎又黏:


去年的这会儿,卡萨扎莱宫刚刚落成。我站在宫殿的露台上,头顶也是这样的星空。我从露台上眺望出去,看见烟林与月色彼此相融,就像一起做了一场梦——林海梦见月光,月光梦见林海,双方的梦境彼此垂落,彼此延伸,融为了一颗乳白的珍珠。


多莉就站在旁边,叽叽咕咕地跟我说话,但我没听。直到她扯出手绢往我脸上一甩,我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然后我听到她说:“啧啧啧,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我可不要成为你这样的大人。”


我破涕为笑。


完全的共情是不存在的,所以她不理解我,这很正常。但我偶尔也会想,在这片星空之下的某处,一定存在着这样一个人,他认可极端的个人主义,否认庞大的社会道德,他是上上发条就能持续运转的机器,是个行走的谜。


我们不可能彼此认同,但我们一定彼此理解,彼此忠诚。


他会是我的林海,而我是他的月光。


所以林海先生/女士,你在哪呢?



我在这里。百年后,艾尔海森轻轻将额头抵上了手稿。


卡维,我在这里。



他断断续续地读了四十多天,读完了卡维在须弥城逗留的两年零三个月。在手稿的最后一页,终于偿清了欠款的卡维写道:明天就五月了,我打算离开须弥城,顺流而下,走到哪是哪。


“乍一看,我好像没有远行的契机,”这句话卡维写得很慢:“但细一想,我也没有驻足的理由。”


艾尔海森垂着睫毛,目光迟迟无法从这句话上移开。站在百年之后回望卡维,他确实离开了,也确实顺流而下了:有人说他在维摩庄停留过一会儿,给那里建了一批牛棚;有人说他在阿如村停留过一会儿,给那里建了一座诊所;有人信誓旦旦,说他赞美过无郁稠林的巨蕈;有人言之凿凿,说他喝遍了喀万驿所有的酒馆——但只有一点是相通的,那就是他最后不知所终。


他从文明的中心踏入荒野,好像不知畏惧为何物,好像星空之下都是他的家园。


艾尔海森克制着自己的喘息,却克制不住捧起泛黄的稿纸,用力吻上了最后一行字,虔诚得仿佛在亲吻谁人的嘴唇。他看见瘦削的建筑师孤零零地站在港口,面朝桔红和淡紫色的东方,他向他走过去,跑过去,冲过去,他将卡维紧紧拥入怀里,可后者忽然如流沙般溃散成一群飞鸟,温暖而快活地四散飞远,几乎要将他的灵魂也一并抽空,只剩下一根靛青的羽毛。


艾尔海森从梦中惊醒。他歪歪斜斜地倚在床头,枕头倒在一边,卡维的手稿散成一片。他昏昏沉沉的,一张张捡起散乱的稿纸,胸中却忽然涌起一股撕裂般的痛苦,在寂静的夜晚高声尖叫:


你来晚了!


那尖叫来自墙壁,来自地板,来自他体内的每一根神经,每一颗血球——你来晚了!你来晚了!


假如他生在一百年前,他就能在艺术家踏上渡船的前一刻拦下他,告诉他,你可以跟我住在一起——如果担心太过冒昧,也可以加上“暂时”。他的艺术家会睁大那双漂亮的眼睛,但绝不会询问他的姓名,他只会急切地转向他,像浪花冲向高崖:


“为什么?”他问。


“不为什么。”而他会这样回答:“你显然是个天才,而且疯得厉害。”


卡维嘶的抽了口气,大概还会发出半声咬牙切齿的支吾,但他不会骂出声来。艾尔海森想。他会权衡的,没有哪个流浪汉能拒绝一个免费的住所——


“而你,是个刚愎自用目中无人还阴阳怪气的小混蛋!!”


……也是,这才像他。


“但我接受了。”骂完人的卡维心情愉悦,把干瘪的行囊往肩上一甩:“说吧,要我做什么?”


“值日。一三五归你,二四六归我。”艾尔海森抱起胳膊,煞有介事地说。



但你其实什么都不用做。你甚至不用爱我。




他没有急着归还这摞手稿,反正也没人来催。他颠来倒去地翻了它起码五遍,越翻越顺,越翻越熟,从初秋到隆冬,又从隆冬到盛夏。


他在找一个回答。


正如卡维在《须弥建筑通史》中所言:伟大的建筑绝不沉默,它们质问,它们回答。现在,卡维却只抛出了一个问题:“你在哪里?”


他还欠他一个答案:“我在这里。”


这一搜寻毫无提示,但艾尔海森不觉得难捱。阅读卡维的笔记就像一次探险,卡维自己是最大的宝藏。翻阅手稿的过程,也是卡维越来越立体,越来越鲜活的过程,有时看着他愤怒的叙述,艾尔海森都能在心里接上一句“你个蠢蘑菇”!


他花了将近一年,才终于从共计一百四十七个不确定含义的符号或数字中筛选出了一个最可能的选项:一个可疑的八位数,写在某只随手勾勒的亭子下方,像极了一个坐标。


当然了,它未必是个坐标,艾尔海森想着,拇指的指腹一点点抚过了那串数字。它可以是一段随口哼出的小调,可以是和某个小屁孩的接头暗语,甚至可以是卡维喝大之后给自己编造的存款数额——随便什么吧,艺术家的很多做法儿都只能用艺术家这三个字解释。但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递交了假条:标点坐落在雨林中央,实在不像是能在一天之内往返的距离。


卡维可能不太靠谱,但这份爱意绝不比他逊色分毫。


他扎紧裤脚在淤泥中跋涉了很久,在坐标以西七百米左右闯进了一棵榕树的领地。


说是领地一点也不过分,因为那棵榕树古老而庞大,粗壮的气枝绵延几里。他在坐标的位置找到了一串勾连的气根,下垂的枝条从六个方向纠缠着,像极了一只凉亭。他走进去,从深厚的腐殖质下挖出了一只酒瓶。


一封情书,艾尔海森想。


瓶子是墨绿色的,透不出里面的任何东西,但他就是知道,一打眼就知道,这东西只有可能是一封情书。


他在亭子虬结的地基上坐下,脱了手套,拿随身的匕首撬开瓶塞,往手心里轻轻一磕,便磕出了一张信纸。被时光压榨过的纸张酥脆无比,展开时需要格外小心:


致林海先生/女士:


丑话说在前头,亲爱的。我觉得我们多半合不来。


自信点,一定合不来。艾尔海森想。


能够找到这里,你绝对是个聪明、严谨、而且偏执得一塌糊涂的人。我大概会在见到你的第一秒一见钟情,然后从第二秒开始破口大骂。


但你骂不过我。艾尔海森想。


你没在想什么好话,对吧?肯定没有!你就是这种讨厌的家伙,你甚至不肯放过一个可怜的死人!(感叹号戳破了纸张)


离题了,我不是要说这个。我写这封信的本意是为了吻你一下。


好吧,这倒是不赖。艾尔海森在句末轻轻一吻。


谢谢配合!那么,这封情书其实到这里就结束了。你如果赶时间,下面的内容不读也行——虽然目前此地还位处雨林中央,应该不存在什么让人赶时间的要素,但桑田沧海,它现在说不定已经被海水淹没了呢。


你的地理知识已经全还给老师了,卡维。艾尔海森想。板块运动的时限以万年为单位计算,如果这里真的被海水淹没,你的信件也早就烂得连渣都不剩了。


……而且我为什么不能把它捞上来再打开。谁会在海底打开一封信?你吗?


请不要责怪我吝惜笔墨——当然我确实吝惜笔墨,我快没钱了——但这并不是这封情书如此简短的原因。


它之所以如此简短,是因为我们来日方长。你有的是机会听我告白,只要我尚未遭人遗忘。


你不可能遭人遗忘的。艾尔海森想。人们可能会轻易忘掉一个建筑师,但绝不会轻易忘掉一个喝醉了之后扯着嗓子跟驮兽合唱的傻子。


人们会用各种各样的定义来分割我:什么“卡维是个空前绝后的建筑师”,“卡维是个穷困潦倒的可怜虫”,“卡维是个酒鬼”,“卡维是个天才”,都对,也都不对。“建筑师”只是我的头脑,“可怜虫”只是我的皮囊,“酒鬼”勉强充作血肉,“天才”凑合能当骨头。但我还有心跳,还有吐息,还有目光,还有言语,我还有一种无法触及但又不可或缺的、将种种“卡维”糅合成“我”的东西——那就是这份爱意!


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人啊!你这时才认识了全部的我!不会爱的卡维是不存在的,正如没有光的世界是不存在的。让那些因论派的家伙分析去吧,你大可昂首挺胸,对他们的评价嗤之以鼻:


你们认识的只是名唤卡维的尸首,而我,能够触碰他的魂灵!



艾尔海森抚过他蜷曲的字迹,一时间有些恍惚——在他人笔下看到自己的口吻,总归不至于让人清醒。他盯着信纸上的字母,余光里却浮现出微卷的金发、白皙的脖颈,卡维扬起下颌,不失骄傲地模仿着他的神情。他会嫌弃卡维的语调太过夸张,而卡维会挖苦他不懂戏剧。


挖苦一个知论派学者不懂戏剧?卡维,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闭嘴吧艾尔海森,你懂的那是戏剧吗?你懂的那是台词、剧情和演技。戏剧的核心是爱与美,这两个字你连一个笔划都不明白。


我当然明白,艾尔海森想。再简单不过了:


美是你,爱也是你。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跪进了柔软的土壤,手中攥着些信纸氧化变黑的残渣,剩下的早已如柳絮般落入泥里。


他望着那封情书的残骸,心中却并未觉出多少惋惜。因为他不会忘的,他注定会在未来无数个不同的日夜想起它、梦到它,或许是一个句子,或许是几个词语,但卡维再也不会离他而去。



爱是一株蔷薇,蔓延的过程才是爱情。至于它最终抵达哪里,不必太过在意。



他抓起一把泥土,缓缓拭去了手中的碎屑,柔润的腐质漆黑如墨,让他想起时间。那横亘在他和卡维之间,无从跨越的一百年,那让他痛苦不堪、辗转反侧的一百年,都被卡维揪起来塞进瓶里,推到了他的面前。


这瓶烈酒曾经灼烧过卡维的喉咙,现在,顺着那个亲吻点燃了他的嘴唇。


艾尔海森朝后靠在树干上,咽下了那簇火苗。它从喉管滑入胸腔,又被心脏泵送至四肢百骸。于是骨骼开始战栗,血液开始沸腾,灵魂中最轻盈的部分芳香四溢,缓缓渗出毛孔。他的大梦一滴一滴地向上升腾,透过细密的枝叶,奔向他永不坠落的月亮。梦,梦。思念,思念,思念,很多思念。倾慕,干净的倾慕。爱欲,难以启齿的爱欲。遗憾,遗憾,遗憾,遗憾。不少遗憾。他的心壁一点点轻了,冷了,心腔里奔涌的东西却愈发炽热。若是将蒸馏塔最顶端的玻璃管熔断,烧制成一颗心,就会得到艾尔海森的心:清凉,剔透,满是滚烫的酒精,除此以外空无一物。


他闭上眼睛,放任火焰席卷识海,吞没了那封简短的情书。枯黄的纸张安静地燃烧着,明隽的字迹亦随之凋零,从开头的横折,到结尾的弯钩,只剩下最后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与他何等肖似的眼睛啊,被卡维随手画在信底。百年前的故人向他发问:年轻的恋人啊,这像不像你?




*灵感来自茨维塔耶娃《致一百年后的你》

  

暖雪五年后会停吗

很萌的两只宝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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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行也

《言语即地狱》2

更新!!!

《论知论派研究的现实意义与实际应用技巧》2

【Summary:饱受困扰的学长决定向学弟寻求一些有效建议。】

【内含支配/服从情节,谨慎观看。】

2

“喂…你不是想骗我吧…”

卡维相当犹豫。

“骗?”艾尔海森说,“如果我想骗你的话,根本用不着任何手段,只要去路边摊卖钥匙扣就行了。”

“你…!你不是现在还不确定那是骗子嘛!那只是你的猜测!”

卡维又要生气了,他抖擞着羽毛,准备上去啄人。

艾尔海森知道埋头于工图间的大建筑师的信息更新途径并不多,比如说作为代理大贤者,他确实有去支持打击虚假宣传及诈骗的相关工作,并且在去酒馆的路途中顺手举报了一个虚假宣传的摊位。但这一...


更新!!!

《论知论派研究的现实意义与实际应用技巧》2

【Summary:饱受困扰的学长决定向学弟寻求一些有效建议。】

【内含支配/服从情节,谨慎观看。】

2

“喂…你不是想骗我吧…”

卡维相当犹豫。

“骗?”艾尔海森说,“如果我想骗你的话,根本用不着任何手段,只要去路边摊卖钥匙扣就行了。”

“你…!你不是现在还不确定那是骗子嘛!那只是你的猜测!”

卡维又要生气了,他抖擞着羽毛,准备上去啄人。

艾尔海森知道埋头于工图间的大建筑师的信息更新途径并不多,比如说作为代理大贤者,他确实有去支持打击虚假宣传及诈骗的相关工作,并且在去酒馆的路途中顺手举报了一个虚假宣传的摊位。但这一切都是顺势而为,卡维不需要知道。

“无论你是否承认这个既定事实…我只能说,我从来没有骗过你。”艾尔海森说,“你总是怀疑给你忠告的人吗?这听起来有点不识好歹。”

卡维扁扁嘴。他仔细回忆了一下记忆中艾尔海森和他的所有相处。确实,艾尔海森有很多臭毛病并且一点也不懂得什么叫艺术,但是撒谎并不属于他的恶行之一。

“…那…那真的有效吗。”

卡维觉得眼前的这个学弟的提议还是多少可以尝试一点的。艾尔海森招手,他踟蹰着,最后还是走到了他的身边。

“我以为妙论派之光至少有些尝试新事物的勇气。”艾尔海森的语气让卡维听不出什么,“先按我说的,跪下。”

“你不会想整我什么的吧…”

“你要是不想尝试可以现在离开。”

“知道了知道了…”

卡维嘟囔着,艾尔海森把椅子转了个方向,对着左侧。卡维跪了下去,在他正前方三步左右的地方。膝盖下面有地毯,倒是不凉也不疼。

“然后呢。”

卡维并没有觉得压力减轻了,反而,仰视艾尔海森让他的压力骤增,他觉得艾尔海森可能设置了个什么终端,想拍他傻了吧唧的丑态,然后毁掉他的名声,让教令院的人都嘲笑他…之类的。

“离我近点。”

艾尔海森拍拍自己的腿。他的坐姿很自在,大腿随性地分开,他的裤子很显肌肉线条,卡维在挪动过去的时候想,他自己知不知道?

“…够近了吧。”

他在艾尔海森膝盖前一点的地方停下。

艾尔海森对这个距离似乎也不太满意,但是他向来认为卡维不是什么很好教导的学生,所以他能忍受这些不满。“靠在我的膝盖上,”他说,“能做到吗?”

“这有什么做不到的…”

卡维含糊地说了一句,又向他靠近了一些。他本来想直接侧着头靠上艾尔海森的膝盖,但是这个动作很奇怪,可能有点傻,他就无师自通地用手做垫子,然后靠了上去,抬高眼睛,无声地询问艾尔海森他是否满意。

艾尔海森没说什么,他身体稍微向前倾了一点,用他最擅长的,没有什么感情变化的语句向卡维宣读免责声明。

“这只是一场游戏,”他说,“如果游戏进行时你感受到任何的不适,产生任何无法控制的抗拒情绪的时候,你可以说一个词语来让我停下。这个词语你来选。”

“什么…这么严重的吗,”卡维像是被吓到了,抬起了头来,“你不会要我做什么怪事吧…”

“趴回去。”

艾尔海森说。

卡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听话,但是他就是听话了,并且趴回了学弟的膝盖上。

“你选的词语是什么?”

“随便…”卡维并不太喜欢玩游戏,也做不到一开始就把这件事当真,“那就…那就大贤者好了。”

这确实是一个听上去就让人兴致全无的词。

艾尔海森挑眉,但是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那我们就要开始了,”他说,“这个游戏非常简单,只需要一种玩法:我说,你照做,期间除非我允许你说话,你不能说话,明白吗。”

卡维点点头。他想问会不会有什么被要求脱掉衣服去教令院门口乱跑这类行为,但是她觉得艾尔海森可能不仅不会回答他,还会嘲笑他,于是作罢。

“好。”

艾尔海森说。

卡维本来看着他,突然视野内就暗了下来,他才注意到艾尔海森刚伸手,放在了他的头上,还揉了两下。

最开始肌肉告诉他要跳起来,嘴巴告诉他要质问艾尔海森要干嘛。但是他忍住了,玩游戏要有规矩,更何况这个游戏似乎能帮他大忙。

艾尔海森的手力道不重,但是出乎意料的烫。他抚摸着卡维的金发,像是抚摸着一只皮毛光滑柔软的猫咪。

“乖孩子,”艾尔海森的声音沉沉的,那双手向下移动,又遮住了他的眼睛,“再过来点。”

虽然对这个称呼很不满,但卡维还是挪动了一下,他觉得自己靠得更前了,那只手也更容易地向下,将他的头发向后梳理,别到耳后。

卡维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那只手抚摸着他,比晨风还要轻,比雨丝还要柔润。它经过卡维的耳朵,轻轻捏了一下他佩戴着耳饰的耳垂。

卡维轻轻地抽了一口气。

“疼吗?”

艾尔海森轻声说。

他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温柔…温柔,是的,一个卡维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个机器人身上出现的词。

“不、不疼。”

不知道为什么,卡维突然有点结巴。他觉得自己的脸红了,他也不确定。

“我刚说过什么,”艾尔海森说,“我没有允许的时候,你不能发出声音。”

“对、对不起。”

卡维磕磕巴巴地说。

他的声音又变回去了,冷静自持,似乎靠在他身上的不是学长而是一个金色的盆栽。相比而言,那一闪而过的感觉让卡维内心似乎被锤子敲打了一下,泛出一种奇妙而酸软的感受来。

他还想听更多。

艾尔海森原谅了他,他已经捕捉到足够的信息了,能够让这场游戏高效而愉快地进行下去。

“这次我不会惩罚你,”他说,“接下来,你要做得更好,明白吗?”

卡维微微点头,作为奖励,艾尔海森的手指拂过他的脸颊,轻轻地捏了捏他的下巴。

“接下来,我要你张开嘴,含住我的手指。”

tbc

—柒拾柒個柒拾柒—
【国·画】🌿 摸不动了 最近有...

【国·画】🌿

摸不动了

最近有些忙

就画得简单了点……

【国·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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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门不应-

《求不得》

又名老青酒后肇事实录  

【您的好友狗血烂俗ooc选手已上线】

======

一日7p我要嗝屁了233后面直接开始狂草,剧情删了又删,最后感觉和我想象中的效果相差甚远(?

不管了!这碗狗血我先干为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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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整内容已替换。感谢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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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糊是因为原图太大所以被lof压缩了,可以换电脑端,或者可以去我的微博看

update:为解屏重新编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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