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洁癖别看,讲一个炸裂的事情
事情发生在一个九勘房。
赛前看到有个勘探小问号名字是勘杂。
我想小问号是不是想来和烤汤圆们当cb相处,但这种房间很可能含有大量愚勘,双勘成分。
我为小问号捏把汗,进去别被雷死。
我就一直关注着小问号的动向。
结果小问号进去第一个遇上愚人金,上演他逃他追。
愚人金抓到小问号就砰了,我已经汗流浃背了。
小问号一直发治疗进度,一直爬,自起起来就跑,黑郁,鼹鼠先生和试金石就去救他。
结果鼹鼠先生,试金石一起倒下了,黑郁救不了就撤离。
然后小问号就被砰到丝血,再椅子play。
我已经担心得要死了,小问号会留下心理阴影吧。
小问号好可怜。......
事情发生在一个九勘房。
赛前看到有个勘探小问号名字是勘杂。
我想小问号是不是想来和烤汤圆们当cb相处,但这种房间很可能含有大量愚勘,双勘成分。
我为小问号捏把汗,进去别被雷死。
我就一直关注着小问号的动向。
结果小问号进去第一个遇上愚人金,上演他逃他追。
愚人金抓到小问号就砰了,我已经汗流浃背了。
小问号一直发治疗进度,一直爬,自起起来就跑,黑郁,鼹鼠先生和试金石就去救他。
结果鼹鼠先生,试金石一起倒下了,黑郁救不了就撤离。
然后小问号就被砰到丝血,再椅子play。
我已经担心得要死了,小问号会留下心理阴影吧。
小问号好可怜。
结果——结果!!啊!啊啊!结果他——
他下椅子后不跑了,在和愚人金玩。
愚人金也不抓他了,毕竟小问号丝血嘛,再打一下就凉凉了。
我:?啊?啊????
小问号没事就行。
那就这样吧,小问号没事就好,别是给孩子吓傻了……
然后小问号和试金石做上了双勘饭???
还是小问号先主动的,试金石被动的。
我:???
我都还没吃到双勘饭,你小子先吃了???(嫉妒了,这小子吃饭怎么这么顺利,愚勘吃完双勘接上,我都没这么顺畅过)
只有我在幻想小问号和各位烤汤圆们cb哈,实际上他已经吃cp饭吃爽了。
原来一开始的逃只是情趣的一环。
就此,小问号进九勘的谜题就解开了,他也吃勘探其他cp。
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后一个惊喜——
出去一看,发现愚人金名字是蜥勘?!?!!!!
也就是说磕蜥勘的愚人金撅了磕勘杂的勘探,还是丝血+椅子——
哦诶诶诶??????????????
!!!!!!!!!!!!!
我默默关注了小问号一局,结果真相如此——
【哪吒/敖丙】莲心龙魂 08
自哪吒拿出那莲子,敖丙便知,所谓“修行有碍”、“命中有劫”,不过虚假托辞罢了。若真为修行进益,哪吒又何必做出拿莲心为他铸魂这般自毁根基之事?
如今他孤注一掷,问出此语,看似晏然自若,实则心底一片茫然,即...
自哪吒拿出那莲子,敖丙便知,所谓“修行有碍”、“命中有劫”,不过虚假托辞罢了。若真为修行进益,哪吒又何必做出拿莲心为他铸魂这般自毁根基之事?
如今他孤注一掷,问出此语,看似晏然自若,实则心底一片茫然,即便他已七情俱全,却也无法说清自己到底想要得到何种答案。
但只要哪吒回答——
哪吒却没有回答。
敖丙看他面上复又恢复平静,负手而立,昂首向上望去。
“敖丙,”哪吒唤他的名字,“你可知这九天之上有何?”
敖丙耐心回道:“仙界天庭。”
“天庭之上呢?”
“星辰,虚空。”
“你久居仙宫,可曾想过,天的尽头有什么?”哪吒问他。
敖丙道:“这和我所问有何关系?”
哪吒笑道:“我能历九世轮回,以九转莲心为你铸魂,所为者,又如何用一两句话便能说尽?”
敖丙便不再作声。
“自封神之战后,我隐遁山林,后来踏入至圣之道,的确遇到过修行关隘,”哪吒道,“我应人间杀劫降世,兴周讨纣,可功成之后,我却看不清我的道了。我心有桎梏,便想看一看,何为天之尽头?”
敖丙听到此处,不禁问道:“你看到什么?”
哪吒道:“我踏入虚空,超脱三界之外,方知这浩瀚星空中,尚有三千小界。”
敖丙道:“天外有天,想来并不足为奇。”
“岂止于此呢?”哪吒摇头,“虚空之中,无有时间,前后纵横,千千万万年,皆在一眼。那一眼,我在无数他方世界中,看见了我。”
敖丙微微敛眉,听得不甚明白。
“有如佛家护法者,护持佛家弟子,有如玉皇驾下大罗神仙者,入凡降妖伏魔,”哪吒道,“怒杀九龙者有,生擒恶父魔龙、囚之于海滨之下者有,原为神仙、犯下过错下凡赎罪历劫者有……三千世界三千道,哪一种为天地至理?何为我?何为哪吒?”
敖丙不觉震动,若是初见之时,哪吒以此问他,彼时敖丙定然无法理解,可如今轮回八世,便是他也曾有疑问,前身后世,何为真?何为幻?
两人不约而同默然一阵,之后敖丙涩然开口:“那方世界,可有敖丙?”
“有,”哪吒回道,“皆死于我手。”
敖丙只觉周身发冷,他想问者甚多,却再开不了口,那方他不曾见过的天地,仿佛某种终不可破的宿命,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这渺小存在。
他看向哪吒,似乎有些明白哪吒之前所为,在他不过窥得天道一二便心生退避之意时,哪吒仍旧不减昂扬之态,试图挣扎,抑或……反抗。
“那么,”敖丙低下头,“之前所问,到底为何?为何找我,为我铸魂?”
“我曾在封神台见过你一面,”哪吒道,“那时便看出你魂魄不全,后来确定了一些事……我找你,是为了一个契机。”
“你仍有所保留。”敖丙道,语气却毫无波澜。
哪吒并不否认,转而道:“我之前欺你瞒你,是为尽快铸魂,因我时间不多了。”
哪吒说:“我快入魔了。”
九天之上,不见日月,只有稀微星光,柔和相照。
敖丙看着哪吒转过头来,目光湛湛,在这星光下宛如火烛一般,他从来都是由哪吒想到火,哪吒一看他,那火便直直烧到敖丙的心里,令他头昏目眩,手指微颤。
“入魔?”敖丙问。
他一时疑心这又是另一个谎言。
然而哪吒仿佛知他不信,伸手牵起他一方衣袖道:“你可入我心魔幻境。”
敖丙迟疑一瞬,终究忍不住并起双指,点上哪吒额心。
哪吒闭目凝神,放松心识,敖丙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也跟着闭上双眼。
再睁眼,所见竟是一片赤红,敖丙眨了眨眼睛,方见得这片神识之境竟是一片血海。一人怒发冲冠,持枪立于半空,脚下登有两转火轮,其下血海滔天,百妖痛吼,万鬼惨嚎,更有碎骨支离,残肢断臂,沉浮其中。
敖丙见了,恍惚如见当初忘川之景,然而眼前比之忘川,却是血腥可怖百倍。
“哪吒……”敖丙已然认出,那半空如杀神一般的,便是哪吒的神识。在他与敖丙谈笑自若之时,神识深处竟牢牢压制如此刻骨深沉的杀意。
敖丙疑惑,哪吒既无魂魄,本就得天独厚,又何来心魔相扰?
正疑心时,便见赤色褪去,整片天地换做惨然之白,仃立之人茫然抬头,但见眉目怒横,双唇紧抿,展眼望来,纵是知晓他眼中无人,敖丙仍被激起一背冷汗。
不多时,震天嘶喊声再起,妖魔鬼怪宛如新生,向着哪吒蜂拥而去,入魔之人化现三头八臂,法宝凌空击下,直打的众妖魔脑浆迸出、筋断骨折,却是杀之不尽,随后再次尸堆成山,血流成河,如此反复三次,神识之境重归寂静。那混天绫忽地越空而来,缠在敖丙腰间,将他拉至哪吒身边。
敖丙右手背后,捏住法诀,一面观察哪吒情状,见他双目冰冷,神色漠然,心中不知是惧是忧。
哪吒开口道:“你来了。”
敖丙松了口气,知他已恢复神智,便问道:“为何会入魔?”
哪吒道:“因我生执。”
敖丙问:“何种执念?”
“这不重要,”哪吒道,“我要你进入,是有些话,须得在如此境中方可言说。”
敖丙难免讶异:“为避谁耳目?”
哪吒不语,只伸指向上一指。
天道。
敖丙欲言又止,踌躇一阵后,咬牙道:“说吧。”
“先前在外面,未和你分说明白,”哪吒道,“我知你心中疑惑,现在便问你,你点化仙身,位居华盖,可曾与其他神官有所来往?”
敖丙道:“不曾。”
想了想又道:“我主孤独,原就需众星避之,你应是第一个主动拜访之人。”
却是牵扯至今,其中纠葛纷杂,更难言说。
哪吒道:“这便是了。你曾问我为何是你,我便答你,只能是你。”
“封神之战后,我遇修行关隘,你可知我为何忽然好奇天之极处?”哪吒道,“因我忽然发现,诸天神圣,皆在慢慢隐没。”
“隐没?”
哪吒道:“我修行有碍,自然先去找我师父,然而却不见。所有仙者,皆不见踪影,我多方寻找,终得蛛丝马迹,才发现了一件事。”
他低声道:“自我归山后,这方世界便陷入停滞。”
敖丙震惊道:“那岂不是……岂不是甫一封神……”
“你说,”黑发赤目的杀神深深望进他的双眸,“封神之‘封’,到底为何意?”
此言宛如惊雷乍响,敖丙听闻,双手一颤,喉头发紧,却又强抑下去。
“为何,如此?”敖丙喃喃道。
哪吒道:“你之前观轮回之云镜,便如此理。你观云镜,便是分身一世,岂知你我又何尝不是云镜中人?”
敖丙只觉所闻如梦:“难道一切皆是虚妄?”
“我曾观凡人百世,也曾一眼看遍三千世界轮转,”哪吒道,“方知世上哪有神仙,不过凡人信之则有。千年香火不断,百世信众芸芸,方才有了我们。不然为何说仙人仙人?终究由人而生罢了。”
“可即便是终将消亡之物,也有奋起一搏之决心,无论是人是仙,终究不能让他人决定你我生死,哪怕是所谓天道。”
敖丙再想之前,若有所悟:“所以你找到我。”
“我找到你,”哪吒点头,“我曾试探过,发现你前尘已忘,也就是说,你对这方天地毫无认识,也即‘无知无觉’。我曾去往凡间,凡人与你一样,毫无异状。可见只有这高高在上的仙界,因窥破这方世界终将消亡的天机,才被天道抹除。”
敖丙道:“我便是那‘契机’。”
哪吒道:“是。我见了你,便想出为你铸魂之法,你是被天道抹除之下存留的影子,我为你铸魂,生得血肉凡心,便能破此局。我能撑持至今,原是因我无魂无魄,此念一起,便入执,那天道何其狡猾,心神不稳,心魔便生。”
敖丙闭目,平复气息,随后睁眼道:“那我再入轮回,铸得最后一魂,是否此事便成?”
哪吒摇头道:“铸魂一事,借由轮回,原是不可能之事。若我身死道消,你便是最后的仙人,如何修得魂魄?我只有以莲心助你,实则是孤注一掷。”
敖丙想起数次轮回,哪吒分身皆是结局惨烈,便道:“是因天道?”
哪吒道:“不错。第一世,因我助你,便沾了因果,第二世那道人便是前世农人的轮回,第二世时,我那仙草原是他的因缘,但他指点你,便被你吞了去。”
“你第一世助我,是为试探天道。”敖丙肯定道。
“一切皆在天之下,”哪吒轻声道,“我知天道默许我散去莲心,因为……”
“因为这样一来,你便会迅速入魔,”敖丙接道,“所以,这最后一魂,即便是我愿入轮回,天道也决不会放任。”
敖丙忽然笑了一下:“我今日方知,从始至终,你与天对弈,而我为棋子?”
“非也,是我为棋子,”哪吒说道,他向着敖丙伸出手来。
“敖丙,你可敢与天对弈?”
一个小发现
根据官方设定集,律师现年38岁。按照庄园游戏是在1898~1901年来计算,律师最早生于1860年
里奥和玛莎结婚是在1874年,此时律师弗雷迪14岁;玛莎生下丽莎则是在1876年,弗雷迪16岁
弗雷迪在1877年丽莎的生日宴会上第一次见到玛莎,假如玛莎结婚时20岁,此时也有23岁;而弗雷迪此时才17岁。。。至于和律师成婚时,玛莎则至少已经31岁
关于玛莎结婚年龄这方面,我特意去翻了下19世纪英国婚姻制度的相关资料,虽然规定年龄比较小,但青年们大都还是二十几甚至三十几岁才结婚 (所以律师是真的勇)
至于我为什么会闲着没事考证这个,你们看看我手里瑟瑟发...
一个小发现
根据官方设定集,律师现年38岁。按照庄园游戏是在1898~1901年来计算,律师最早生于1860年
里奥和玛莎结婚是在1874年,此时律师弗雷迪14岁;玛莎生下丽莎则是在1876年,弗雷迪16岁
弗雷迪在1877年丽莎的生日宴会上第一次见到玛莎,假如玛莎结婚时20岁,此时也有23岁;而弗雷迪此时才17岁。。。至于和律师成婚时,玛莎则至少已经31岁
关于玛莎结婚年龄这方面,我特意去翻了下19世纪英国婚姻制度的相关资料,虽然规定年龄比较小,但青年们大都还是二十几甚至三十几岁才结婚 (所以律师是真的勇)
至于我为什么会闲着没事考证这个,你们看看我手里瑟瑟发抖的键盘就知道了。。。完全不敢写。。。
继医生之后又一个永葆青春的女人
Σ(゚∀゚ノ)ノ
弗雷迪:我17岁就敢勾搭比我大了整整六岁的女人
(≖_≖ )
38岁的律师也看不出来快奔四十了
(╬ ̄皿 ̄)
(第五的角色是真心不显老)
祸行[愚勘]
“怎么不骂了?继续啊。”
如果说刚刚的诺顿是多么嚣张跋扈,现在的他狼狈的只能用双手捂着自己的嘴巴,试图阻止零碎的哭腔从喉间发出,可这一举动在愚人金一次次鲁莽的动作下显得如此可笑。
诺顿那双被愚人金大手握住的小腿微微颤抖着,无一不在透露着当下诺顿的处境,愚人金把诺顿整个人堵在角落,诺顿背后是无路可退的高墙,而只要他一抬头,愚人金便会把他眼角微红的模样尽收眼底。
诺顿知道他彻底惹怒了愚人金,尽管他一开始只是为了戏耍一下对方,可直到愚人金仅剩的一点耐心被消磨殆尽,大手提起诺顿的衣襟把人轻而易举的提起丢进地下室的...
“怎么不骂了?继续啊。”
如果说刚刚的诺顿是多么嚣张跋扈,现在的他狼狈的只能用双手捂着自己的嘴巴,试图阻止零碎的哭腔从喉间发出,可这一举动在愚人金一次次鲁莽的动作下显得如此可笑。
诺顿那双被愚人金大手握住的小腿微微颤抖着,无一不在透露着当下诺顿的处境,愚人金把诺顿整个人堵在角落,诺顿背后是无路可退的高墙,而只要他一抬头,愚人金便会把他眼角微红的模样尽收眼底。
诺顿知道他彻底惹怒了愚人金,尽管他一开始只是为了戏耍一下对方,可直到愚人金仅剩的一点耐心被消磨殆尽,大手提起诺顿的衣襟把人轻而易举的提起丢进地下室的角落,试图逃跑的诺顿也只能被愚人金反扣双手按在身下,力不如人的诺顿骂骂咧咧的控诉这粗鲁的行为。
“愚人金!这可是在赛场,你撒什么疯!”
可是愚人金丝毫不在乎,只是嘴角上扬着一丝愉悦的笑容,俯身凑近诺顿的耳边低语,听到愚人金说出来的话,诺顿瞳孔一缩。
“那你可要安静一点,还是说你想要你的队友听到你一会是怎么讨好我的?”
还没有等诺顿骂出下一句话,伴随着一阵凉意,下一秒没有任何预兆的破门而入,让诺顿眼前一黑,如同溺死的鱼一般想要得以喘息,还是痛感拉回了诺顿的思绪,待他清醒过来,艰难的挪动身躯想要逃离此处,可是压在身上的愚人金怎么可能会轻而易举的放过他,还没有往前爬几步就被拉回身下。
诺顿被愚人金翻了一面,和愚人金面对面的诺顿无措的捂着自己通红的脸蛋,特别是听到队友们从地下室上方路过还在讨论诺顿去哪里时,恶趣味的愚人金力度不由得大了些,导致诺顿快要控制不住自己发颤的声线,哆哆嗦嗦的伸出一只手环住愚人金的脖颈,拼命的摇着头试图让愚人金怜惜自己而停下这场闹剧。
“求我。”
愚人金爱惨了诺顿被收拾时才会展现的乖巧一面,所以总是逮着这点去磨诺顿的性子,诺顿真的怕队友会看见这一幕,极度紧张的他没有意识到愚人金变重的呼吸声宣告着接下来的难熬。
“求你……求求你,等他们走了再……!”
诺顿带着哭腔的祈求到了愚人金耳朵里就变了味,还没有说完愚人金实在忍不下去,低头去吻诺顿的唇,轻车熟路的和怀里的人接吻,把诺顿的尾音一同拆吃入腹。
越是这样哭红了眼,越是想狠狠的把对方揉进骨子里。
这就是愚人金的想法,他只知道把诺顿弄成这样的是自己,而诺顿也只能在自己怀里展现这样不堪却又迷人的一面。
而那几位队友没怎么在意地下室,毕竟都赶着下一场比赛,大家修完机子就匆匆出门,只留下诺顿一个人承受自己闯下的祸行。
「海驹」迷途不知返
1W2 一发完
他们做的事,选的路,该死。没有洗白成分,单纯共赴黄泉。胡编一些过往,剧里时间线乱,这里更乱(不重要
“平淡流水,夜昭昭,此后经年,你我共沉沦。”
0
梁嘉驹不喜欢北方,不喜欢冬天。
雪厚天寒,刺骨的冷。
可姜小海好像喜欢。
他就跟着来了。
1
湛洲也没多好。湿冷的南方,空气里时刻飘着霉味。
爱喝酒的养父,抄起什么都能一股脑砸到身上。开始梁嘉驹还会求饶,后来也无所谓了。
梁嘉驹拼了命地读书,就盼着早些离这种烂生活远点儿。偶尔,梁嘉驹会想起小时候在北方,那个铁皮房子里,那个噩梦一般的过去,有个叫乐乐的小哥哥会经常偷偷塞给他一块糖,含在嘴里...
1W2 一发完
他们做的事,选的路,该死。没有洗白成分,单纯共赴黄泉。胡编一些过往,剧里时间线乱,这里更乱(不重要
“平淡流水,夜昭昭,此后经年,你我共沉沦。”
0
梁嘉驹不喜欢北方,不喜欢冬天。
雪厚天寒,刺骨的冷。
可姜小海好像喜欢。
他就跟着来了。
1
湛洲也没多好。湿冷的南方,空气里时刻飘着霉味。
爱喝酒的养父,抄起什么都能一股脑砸到身上。开始梁嘉驹还会求饶,后来也无所谓了。
梁嘉驹拼了命地读书,就盼着早些离这种烂生活远点儿。偶尔,梁嘉驹会想起小时候在北方,那个铁皮房子里,那个噩梦一般的过去,有个叫乐乐的小哥哥会经常偷偷塞给他一块糖,含在嘴里甜丝丝的,连梦都是甜的。
现在,一顿毒打结束,梁嘉驹也会含块糖。
骗骗自己,忍一忍,会过去的。
朋友老问他什么时候过生日。梁嘉驹哪儿知道,想了想胡诌了一个。高考前夕,大家终于找了个理由去放松一下。
梁嘉驹拘谨走在人群中,他不是不习惯正常人的生活,童年和少年的创伤,他早就改不了这种畏畏缩缩的习惯。
同学拍着手给他唱着生日歌,梁嘉驹心里高兴,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开心过。只是很快,欢快的氛围还在,养父不堪入耳的骂声透过嘈杂的人声,直直落在梁嘉驹心底,他的笑僵硬在嘴角,定在椅子上,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养父骂骂咧咧趟过人群,站在他面前,高举起巴掌,一顿毒打应该免不了。
梁嘉驹阖上眼睛,等待苦难的降临。突然,人群里猛得窜出一个消瘦人影,一脚将养父撂倒在地。朋友趁机拉起他,护在一旁,丧气的少年踹出的每一脚都带蛮横无章的狠劲和无处可宣的恨意,养父那么大个体格得了片刻喘息才找到机会敲了他一酒瓶。
“嘭”的一声,酒水撒了一地,玻璃四溅,鲜红的血顺着熟悉的眉眼缓缓流了下来。
梁嘉驹心脏有一瞬麻痹,那些久远的记忆迅速跟面前的年轻人重合在一起,他猛然挣开朋友的手,直直奔过去箍住面前人的后背,目光定定落在他的侧脸,从他手夺下那把再次捅向养父的刀,眼眶微红,喉间发涩。
“乐乐哥!”
雪海茫茫,浓雾不散。
困在过往里的旧人,竟以这样的方式久别重逢。
他的乐乐哥哥,唯一的,最后的朋友,又一次出现他的生命里,又一次从天而降救他脱离苦海。
久久的对视,仿佛穿透了时间的恒河。
梁嘉驹的眼泪无声地落了下来。
姜小海坐在地上,颓然的眉骨染着血,微微喘息着,眼眶似乎也含泪,良久后,他温柔地笑起来,柔声同面前稚气未脱的少年人嘱咐,明天好好考。
梁嘉驹那时有很多话要说。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紧紧抓着姜小海的手臂,生怕下一秒人就不见了。
老板报了警,外面警笛长鸣,警察鱼贯而入开始清理现场,养父被抬上担架,姜小海站起身,自然地让警察扣走了。
梁嘉驹追上去,他不知道说什么。姜小海仍然对他笑笑,“早点回家去吧,生日快乐。”
梁嘉驹后来回忆起来,始终没想明白,他和姜小海孽缘起点究竟是从这里开始的,还是在北方那个铁皮屋子里。
2、
养父重伤,梁嘉驹失去了监护人。
别人觉得他可怜。梁嘉驹却从没这么轻松过。没了时不时地挨打,他只需要静下心好好读书,拿足够多奖学金,也不用担心被拿去换酒钱。
梁嘉驹试图去探视。
没有渠道,他暂时见不到乐乐哥。
失去到拥有再到失去,好像只有短短几分钟。
梁嘉驹含了块糖,也不气馁,能见第一次,肯定还能在再见第二次。
生活总算多了些盼头。
姜小海出狱,梁嘉驹已经在读大三。
湛洲的监狱在郊外,梁嘉驹掐着点借了辆二手车早早等在大门外。
风吹过姜小海的青皮脑袋,他眯了眯眼,不适应地呼出了一口里头的空气。
新生也不过烂活。姜小海想。
他早就看见那个带着副黑框眼镜,一脸傻气斯文少年人跟他打招呼。
“乐乐哥。”
这个名字对姜小海有点像咒。姜小海蹙了下眉,又扬起笑,梁嘉驹长高了不少,白嫰的脸,干干净净的好学生样,跟他不像一个世界的人。
“不好好读书,跑来这种地方做什么。”姜小海想抽根烟,奈何刚出来,只能扣扣手。梁嘉驹亲昵自然地拉住他的手臂,有些受伤的样子,“我来接你啊,乐乐哥,你不欢迎我吗?我们不是好朋友了吗?”
姜小海沉默下来。
梁嘉驹可怜巴巴看着他。
良久之后,姜小海叹了口气,“嘉驹,以后叫小海哥。”
梁嘉驹想问为什么,看姜小海落寂下来的眉眼,哦了一声,叫什么都无所谓,反正他的乐乐哥回来了。
出狱的日子,姜小海整日躺在梁嘉驹在湛洲的家里,心里头盘算着事。正是放暑假的日子,梁嘉驹天天早出晚归打工赚学费。
姜小海闲得承担起了做饭的任务。梁嘉驹对他做饭的手艺没发表看法,倒是挺喜欢吃他做的面。白天没事,姜小海开始往外面转,狱中生活单调,打打杀杀,挺无聊的。出来了,姜小海发现也没意思。
筒子楼附近,乱得很。
本地人,外地人,鱼龙混杂。
青天白日,能看见开着门缝乱搞的男女,能听见楼上楼下操着不同乡音的嬉笑怒骂,阴暗角落,还有磕了药,神志不清的男男女女。
毒这玩意儿,染上一辈子毁得彻底。
姜小海抱着胳膊,冷眼瞧着,嘴边勾起一抹笑,想起狱中一些旧事,转身离开,路过菜摊顺便买了把葱。
快八点,面已经砣成一团。
梁嘉驹平时七点半就到家。
姜小海揣了一把折叠刀,拿上手电筒。路灯昏暗,天边星子很亮。
梁嘉驹给人做家教,回家要经过一条很长的巷子,这世道乱,梁嘉驹太过斯文秀气,很容易让人欺负了去。
姜小海揣着兜,巷子里头透不出一点儿光,手电筒光微乎其微。
“嘉驹。”
“梁嘉驹。”
姜小海停在巷子转角,三个混子,粤式口音嘈杂,隐约混着呜呜咽咽的哭声,姜小海冷下眼,抄起手电筒直接砸了过去。
“艹,哪个扑街仔发瘟。”
姜小海没给人反应的机会,脚下带起一阵风,拳头攒紧指虎朝人太阳穴重重砸了过去,杀招见底,那人痛呼一声,瞬间倒地不起。余光扫了一遍被逼着缩在角落里的梁嘉驹,姜小海皱眉,戾气腾升,往那人命门一脚脚砸下去,血飞溅在他脸上,残光映照在姜小海脸上,像地狱索命的恶鬼,旁边还有两个人吓得连滚带爬地跑了。
人散干净,肇事者奄奄一息。姜小海擦了一把脸上的血,捡回被抢的钱,丢掉的手电筒,把梁嘉驹捞进自己怀里,像小时候哄人一样:“没事,嘉驹。”
梁嘉驹整个人都在发抖,姜小海扶着他站起来,踢开地上半死不活的人,头也不回领着人往家走。
梁嘉驹缩在沙发,小时候被打多了,性格本来就弱气,这一遭一吓,看着都呆,拉着姜小海死活不撒手。
姜小海没办法,只能按着他,口气不容拒绝:“乖乖等着,给你搞点药”梁嘉驹很听话,眨着眼,视线可怜兮兮跟着,姜小海放软眉梢,安抚性摸摸他的头,拿热毛巾跟梁嘉驹擦了把脸,拿出消毒水就往伤口上按,近些年,梁嘉驹养得细皮嫩肉的,这一下疼得呜呜哭,姜小海啧了一声,剥了块桌上的糖塞到梁嘉驹嘴里,胡乱给人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
“不许哭。”
梁嘉驹就小声抽搭。姜小海压根就不会做这种细致活,手法没轻没重,又要小心翼翼,涂个药涂出一脑门汗,梁嘉驹看着看着,咧嘴笑了起来,又被按到伤口,疼得斯哈起来。
姜小海低头给他吹了吹,“以后接你下课。”
梁嘉驹点点头。
“哥。”
姜小海嗯了一声。
“那个人死了吗?”
梁嘉驹没了那副黑框眼镜,显得更加纯良无害,被知识浸染的眼睛,傻得稚气。姜小海丢掉棉球,坐在他旁边,脸上溅到的血印子早干透,低垂下眼,紧凑起眉,掐住梁嘉驹的脸,白净的脸颊顷刻留下两道不明显的红印。姜小海沉声笑:“他不该死?”
梁嘉驹咽了咽口水,有些害怕地眨眨眼,“我……我怕你又被抓进去。”
“他没把你怎么样?”
梁嘉驹摇摇头。姜小海又摸摸他的头,真心笑起来:“所以,我只是教训了他一下。坐好,给你下面去。”
人究竟死没死,梁嘉驹不知道。只是他知道,姜小海跟以前的乐乐哥不太一样。很多时候,姜小海抽着烟,缭绕烟雾中低沉的眸光,他看不懂。但,没什么关系,人是会变的,姜小海对他的好都是真的。
自那之后,姜小海接送了他半个暑假。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暑假结束前一个星期,姜小海接了两个电话,告诉梁嘉驹他要走了。
梁嘉驹在姜小海面前做惯了没长大的小孩,闹点儿变扭,不过分。姜小海知道他个性,也乐意哄着他。
“又不是不要你,再生气,我走了,你连影都找不到。”
梁嘉驹见好就收。
他第一次知道姜小海在粤东还有个姐姐,仔细想想,从那个铁皮屋子分开后,他对姜小海的过往一无所知。
“乐乐哥。”
姜小海无奈,梁嘉驹又改口,抱住他,黏腻的南方调子吹到耳边:“哥,你记得一定要来看我。”
姜小海对梁嘉驹对他这种天然过分的亲近,从没制止过,梁嘉驹从小就傻兮兮的,长大了,也没一点长进。姜小海笑起来,习惯性摸摸他的脸,往他手里塞了颗大白兔:“嘉驹,好好读书。”
3、
读书对梁嘉驹来说,很容易。
过于优异的成绩,让他成功拿到学校国际交换生的名额。
好消息想分享,不知道怎么找。
他有半年没见过姜小海。
骗子。
梁嘉驹心里难受,又不知道怎么发泄。手指扣得结血痂,也没觉得疼过,一股脑钻进学问里,不愿面对。
梁嘉驹忘了,姜小海是个神出鬼没的人。
像幽灵,时隐时现。
见面好像总在夏天。
在湛洲最后一个暑假,梁嘉驹抱着瓶汽水躺在摇椅上,家里的老电扇嘎吱嘎吱响,吹得手边书页一飞一飞的。他看得专注,家里的门轻而易举被推开,姜小海提着两大兜零食慢悠悠走进来。
“哥!”
梁嘉驹丢开书,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抱住他。姜小海让他抱了会儿,才推开,“别黏,热。”
“你怎么回来了?”梁嘉驹扣着手站在原地,心里的怨气好像一下都没了,“你还走吗?我跟你说,我拿了奖,要去国外念书了。”
姜小海噙着笑,看着梁嘉驹,没打断他。梁嘉驹给他开了瓶可乐,乐呵呵的模样傻气地冒泡。
“我知道。”姜小海笑,“我来送你的。”
梁嘉驹在南边的一切他都知道。
梁嘉驹听出来了,眨眨眼,不吱声了。
姜小海挑眉,“咋,不乐意我送。”
“没有。”
“没有?拉个脸做什么。”
梁嘉驹又凑上来,他长得秀气又白,书生气染得过足,明看纯得跟张白纸似的,行为上没个顾忌。姜小海抿唇,压下眉又松开,捏了捏面前人的脸颊肉,“哥有钱,在国外该吃吃,该喝喝。”
“乐乐哥。”
姜小海没纠正梁嘉驹的撒娇。过往的事情,说忘了,那太轻易,说不忘,像诅咒。他想告诉梁嘉驹,乐乐其实早就死在北方那个雪夜里,现在活着不过一具孤魂野鬼。
面对梁嘉驹过于单纯的目光,姜小海难得有一丝不忍。梁嘉驹没什么错,他记得乐乐,记得他这个哥哥,承情又要还恩,待他真心实意。
他们以前是同路人,现在不算是,丢不掉又抛不开。姜小海摸摸靠近怀里的脑袋,指节往下划到脖颈附近,脆弱凸起的血管轻易暴露在他的指腹下。梁嘉驹怕痒,往下躲了躲,姜小海收敛起眉间的戾气,扬起笑,转而拍拍他的脸,柔声笑:“嘉驹,别孩子气。”
国外的月亮一样圆。
姜小海月月托人跟梁嘉驹汇钱。钱像是多得没地花。梁嘉驹脑瓜子聪明,在这个年代,这么多钱,他的乐乐哥不太简单。
梁嘉驹在乎吗?
梁嘉驹不太在乎。
他高兴,姜小海心里是记挂他的。
异地他乡几年光景,梁嘉驹书读得太多,心里念头越杂。没理得太清楚,就要回国了。
姜小海来接他。
许久没见,他们好像都没变,又好像不太一样了。大概是,他们都长成大人了吧。
“哥,我好想你啊。”
在姜小海面前,梁嘉驹更愿意做个没长大的小孩儿,心安理得享受这份特例的照顾,姜小海从不拒绝,需要与被需要,他都乐见其成。
梁嘉驹对花洲不熟悉。
姜小海没领着他瞎逛,直接回了他的出租屋。
屋子收拾得不算利索,但干净,能住人。跟每个月可以给他汇的一大笔零花钱的形象,不太符。姜小海瞅着梁嘉驹在屋里乱转的眼珠子,抿嘴笑了笑,有些事,说太透,没意思。
姜小海丢下东西,问:“饿不饿。”
梁嘉驹懒洋洋躺在沙发上,“我想吃饭。”
什么都没变,他们的日子就像回到湛洲的那个暑假。
4、
人生总讲际遇。
好的坏的,一句都是命,好像就能抵过去。
梁嘉驹从小就觉得自己的命又轻又贱,又不得不在这样的命里挣扎求生好多年。直到姜小海的出现,像是老天爷突然又给他找了一个能好好生活下去的借口。
他们之间恩太多、太重,情杂乱无序,分不清,也道不明。从懵懂的少年时代走到现在,梁嘉驹发现自己心里藏了个不大不小的秘密。
姜小海却从没有对他隐瞒过自己的秘密。
就像家里,那间昏暗不透光的房间,一直就那么大剌剌开着,乱七八糟的药盒子随意丢在地上,桌上凌乱摆着各式药剂瓶。梁嘉驹其实没有太多好奇心,可他还是走了进去,他根本看不懂本子上那些乱码样的化学公式,但他很快就明白,这些东西代表了什么。
“嘉驹,在看什么?”
姜小海抱着手,靠在门口,歪着头,仿佛已经等待许久。他嘴边挂着一如既往温和的笑,眸光深深,难知其意。梁嘉驹眨了眨眼,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手边的药剂瓶应声而碎,慌乱中,他矮下身去收拾,玻璃碎片顷刻扎破他的手,划开一道狰狞的伤口,血滴落,晕开在本子翻开的页面上。
姜小海叹了口气,走进来,抓起梁嘉驹的手直接含在了嘴里,铁锈味在他舌尖散开,柔和的目光下,梁嘉驹呼吸错乱,根本不敢直视,指尖像是要融化在湿软的口腔,心口猛然跳动的频率变成了灼心的痒意,又热又难受,烧得他耳根通红。
“乐……乐乐哥。”
姜小海松开口,不纠正他的叫法,拉着梁嘉驹到身后水池边,用流水继续冲洗他的伤口。
“小心点儿,我都忘了那堆瓶子里装过什么玩意儿。你要愿意听,我下次给你念,别往这屋里瞎跑,知道吗?嘉驹。”
梁嘉驹处在混沌中,不接话,安静地任由姜小海给他上药、包扎。
“嘉驹,想什么了。”
梁嘉驹什么也没想,也没回话,他起身窜进姜小海怀里,头埋进他的肩颈,轻易地套进了一个漏洞百出的陷阱里。姜小海垂眸,哄小孩儿一样轻轻拍着怀里颤抖的身体,唇边漾开一抹笑。
少年时失去的东西太多,总有一念心起的时候,姜小海只是突然想要留下点什么。思来想去,一颗纯粹的真心不早就呈现在他面前了吗?
反正,梁嘉驹离开他也活不了。
高档夜总会,姜小海一身格格不入,却心情很好地吃着果盘,面无表情地观戏。
梁嘉驹不太喜欢这种地方。怯弱卑谦的性格早随着破碎的童年深刻地融入他的骨髓,套着纯白的休闲套装,架副无框眼镜,乍一看,矜贵得像个小少爷,实则拘谨地靠着姜小海,无所适从。
比起酒肉林池的香艳场面,不远处,烟雾缭绕中,灯红酒绿的光影下,那些磕了药,可怖的男男女女,失了智,连最低的道德都没有了。
“嘉驹,不要跟他们学。”姜小海眸光阴冷,却在笑,又俨然像一个合格大哥柔声地告诫,“这些人,活该的。”然后拉走梁嘉驹,不许他再看。
梁嘉驹静静注视着面前一脸纯良温和的姜小海,药是他提供的,桌上的旅行包里还藏着沉甸甸的票子。之余一瞬,他的四肢百骸透过一股后知后觉的凉意,梁嘉驹终于明白, 他的乐乐哥哥早在经年累月的过往中腐朽成了一具披着纯善皮囊的食人恶鬼。
他的善,他的恶,他那些无端的恨意,那双时常深沉不见底的眼睛,那些沉寂的往事,造就了如今的姜小海。
梁嘉驹恍惚,这个总是从天而降救他脱离苦海的英雄,现在打算拉着他一起下地狱。
恩情,早已成痴。
梁嘉驹苦笑,他竟然甘之如饴。
5、
生活又像是回到正轨。
梁嘉驹继续忙着去外贸公司上班。优异的成绩,聪明的脑子,国外镀金的学历,很得赏识重用。
姜小海给梁嘉驹留了信,消失了大半个月没回过出租屋。梁嘉驹在公司各个账本报表忙得焦头烂额,一回姜小海的家睡得昏天黑地,连生气的时间都没有。
某个熬夜加班过后,正睡得迷迷糊糊,看见床边多了吞云吐雾的人影,吓得梁嘉驹一个枕头丢了出去。
姜小海夹着枕头从阴影里走出来,梁嘉驹下意识抠向大拇指掀起的倒刺,轻微的刺痛,脑子莫名清醒,他复杂地看向姜小海,第一次没有热切地叫哥。姜小海也不恼,吐出一口烟,倾身上前,书生哪里抵得过恶徒,略微用力,梁嘉驹立马陷在被子里被掐着下颌强行渡了口呛人的烟。
辛辣的苦味在嘴里沉下去,喉咙发痒,咳得眼尾一片红。
“哥。”
可怜兮兮地叫唤。
姜小海满意地掐了烟,松开他。
屋里亮了光。
梁嘉驹不喜欢烟,也受不了烟,爬起来灌了几大杯水才勉强压下去咳嗽。姜小海支着胳膊吞云吐雾,梁嘉驹穿得单薄,赤着脚,脚踝白的仿佛在发光。半晌后,姜小海招招手,梁嘉驹走过来,看着他,不说话。
姜小海很熟悉梁嘉驹这幅表情,盯着他脸上两道红印,“生气了?”
梁嘉驹垂下眼,“没有。”又改口,“不敢。”姜小海歪头沉默了会儿,而后却笑了一声,疼惜地摸摸他的脸,柔声安慰:“上班累着了,早点睡觉吧。”
梁嘉驹没好气地瞪向他,背过身缩进被子里,动静大得很。姜小海摇摇头,关灯,落锁,房间内又归于平静。
梁嘉驹心里憋屈,又从被子钻出来,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爬起来走到客厅。姜小海叼着烟,窝在沙发上玩游戏,月色批身,眉宇间颓然又丧气。
四目相对,姜小海扬起眉。梁嘉驹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歪头靠上姜小海的肩,看他打游戏,淡淡开口:“医生说,烟抽多了,很容易早死。”
“庸医?”
“懒得理你。”
又通一关,姜小海丢下手柄,灭了烟,转过身,轻轻一推,梁嘉驹顺从地仰倒在沙发上。姜小海居高临下噙着笑,目光交织 ,指腹摩挲在梁嘉驹脆弱皙白的脖颈,哄人的调子:“一天天怎么气性这么大,明天戒,好吧。”
关系什么时候过界的,梁嘉驹不知道。
好像在某一天,就那么自然而然又不清不白地越过了线。
姜小海清楚。
过度纵容,才会收不住。
梁嘉驹还是那个没长进的小孩儿。
沉重的呼吸顷刻淹没在唇齿间,梁嘉驹对他一直都是乖乖仔般的好学生,那双被知识侵染傻兮兮的大眼睛在勾起的情欲里像揉碎的星,闪着怯懦迷离的的光影,漂亮极了。
“哥……”含糊不清地吞咽,姜小海牢牢箍住梁嘉驹的手,充耳不闻。床上这档子事儿,梁嘉驹读再多的书,也不及姜小海。
可沙发毕竟庙小,两人从沙发跌到地上,梁嘉驹后脑勺磕到桌腿,“咚”得一声,什么气氛都散了干净。
眼泪汪汪的大眼睛傻气又可怜。姜小海作为罪魁祸首任劳任怨拿冰可乐给人敷上,又低声细语不断认错,只是瞧着瞧着,又忍不住瞎乐。梁嘉驹委屈巴巴的,受不了踹了姜小海一脚:“你真烦人,姜小海。”
姜小海只笑,也不回嘴。梁嘉驹揣起手,气得不想搭理他,起身想回去继续睡觉。姜小海又给他拉回来,圈在怀里:“别瞎动,再敷敷。明天顶一脑门儿包上班,小心别人笑话你。”
梁嘉驹无语:“这不怪你?”
姜小海从善如流:“不是在跟你道歉吗?”
“那你还笑!”
“没笑,没笑。”
梁嘉驹对姜小海一般都是听话的,也没什么大的脾气。闹够了,安安静静靠着姜小海也不想说话。
可乐在他后脑勺滚了好几个来回,一开盖气泡特别响。梁嘉驹侧了侧身,“你别淋我身上。”姜小海就吓唬他,佯装要朝他身上撒。
姜小海,你幼不幼稚。
梁嘉驹骂他。
姜小海耸耸肩,捏捏他的脸,近些年,梁嘉驹被养得细,白就算了,脸颊摸起来都软乎。姜小海挺满意的,又想起些什么,搁下手里的可乐汽水,从桌上大白兔奶糖盒里捡出另一个小铁盒子递到梁嘉驹面前,梁嘉驹敛住笑,皱起眉,姜小海消失大半个月应该就是为这玩意。
盒子外面还有残留点儿大白兔的奶香,里头静静躺着一颗亮晶晶的玩意儿,像沾了点嫰粉的冰糖,一股子说不清的味道扑面而来,梁嘉驹生理性闻得恶心,抬手推开它。
“哥,你要做什么?”
这问题有点傻。
姜小海神色平平,合上盖子随手把盒子丢在桌子上,挂起一副温和纯良的笑:“嘉驹,你怎么不问,它叫什么名字?”
梁嘉驹沉默了会儿,看向他:“什么名字?”
“雪天使。”姜小海按倒梁嘉驹,寻着他厚软的唇贴上来,似恶魔低语:“好不好听。”
梁嘉驹没有回答。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如逐渐溺水的鱼牢牢抓住他的救赎走向地狱的开端。
6、
演戏是门学问。
少时,梁嘉驹对文学有信仰,可他学商科,跟钱打交道。当文学对上财务报表,梁嘉驹心如死水。
演戏不一样。
太考验人心。
姜小海这个导演,不靠谱,做演员才是浑然天成。梁嘉驹冷瞧着他披着人皮,装得纯良,演得入木三分,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三分真七分假,哄得别人团团转。大抵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梁嘉驹发现自己演着演着,竟也学出了三分样,端出了几分狐假虎威的气势。
梁嘉驹其实没什么太多追求。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姜小海干得事,梁嘉驹看不懂,但他清楚代价。
可这半生没人给过他选择的权利,剩下的光景梁嘉驹放任自己跟着姜小海随波逐流。
活着也好。
死了,也没什么。
“你给我开工资。”相处久了,玩笑怎么说都可以。梁嘉驹喝了口秘书泡的咖啡,苦和甜在嘴里混在一块,跟他的命差不多,他喜欢。
“这不是在贿赂你嘛。”
足金的链子,挂着翠绿的佛牌,晃荡在梁嘉驹润白的脖颈,姜小海特意求来的,他低头扣得细致,梁嘉驹拿手指勾出来玉牌把玩,先骂:“你别把烟灰掉我头上。”仰起头,眸光闪动,嘴角又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咋?狗链?”
姜小海弹了一下梁嘉驹的脑门儿,又跟他捋了捋头发,把烟掐灭,荤话张口就来:“怎么,下次想试试?”
梁嘉驹瞪他,姜小海低头亲了他一口,“梁老板上班辛苦,保你平安。”
梁嘉驹好哄,拿姜小海这套也没辙。他又想笑,都干了这祖宗八代不得好的活,还平安,催命差不多。有时候他也好奇,姜小海对他到底存了几分真心。问出来,姜小海肯定会哄他,梁嘉驹就不乐意听。人这种东西,贪性太足,不如一开始就不好奇。
梁嘉驹握紧玉牌,闭上眼睛,他很满意现在的状态。
粤东似乎永远都陷在霉掉的夏。
湛洲如此,花洲也没什么变化。
今天是个好天,外面夕阳西下,余晖透过窗子,完全笼罩在梁嘉驹身上,安安静静的,就像梁嘉驹本身的模样。姜小海无声挑起眉梢,他在这个人温润柔软的底色上,重重地留下了许多痕迹和私心。
一个人还是太寂寞,什么事成双成对,才好。
“嘉驹。”
最后一缕光移到梁嘉驹抬起的眉眼,从小就顺眼的人,好像怎么样都是好看的。
“后天,继续教你玩枪。”
梁嘉驹这双眼睛,还是亮着神采的时候,最好看。
姜小海想。
7、
哈岚的秋,短暂又萧条。
姜小海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踏上这片土地。现在站在这片故土上,他仔细想了想,人靠爱活着,也许会幸福,到底还是差点意境,但靠恨活着,那就精彩得多。
姐姐的婚礼很简单。
姐夫老实的,姜小海都觉得他怪可怜的。可姐姐又确实真得愿意为他洗手作羹汤,事事顺妥帖。
爱,又好像挺有意思的。
姜迎紫的真心从不掺假,对姐夫是,对他也是。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有时候人连自己也会骗的。
梁嘉驹对他回哈岚这事,没说什么。
但姜小海知道,梁嘉驹在生气。
换个人,姜小海是懒得搭理。
梁嘉驹,不一样。
他倒乐意哄。
就是梁嘉驹最近不稀得搭理他。
姜小海闲了许多年,一朝回哈岚突然忙得堪比梁嘉驹当年给人打工做账的时候。
世道炎凉。
秦义还认他这个便宜干儿子,给他介绍个晚上干保安的正经活儿,白天顺手兼职一下家里收账打手,顺带在看顾一下出租车生意,在顺道去接送一下小侄女上下辅导班。
一天到晚,忙得有滋有味。
姜小海把这事跟梁嘉驹提了一嘴。
生了大半个月气的人,难得给他打了个长途电话,笑了他一晚,骂他活该。
活不活该的,姜小海无所谓。
他单纯的体验派。
就比如杀人。
杀一个也是,两个也是。
哈岚的雪夜,离了暖气,刺骨寒凉。
如当年在湛洲那个大排档,梁嘉驹与他一眼相识,此后多年相持。
今夜,隔着雾茫茫的寒夜,玻璃厂的铁网钢墙,他只一眼便认出了郑北,那个咒的源头,恨的伊始。
不同的是,他们如今,早已是黑白分明两个世界熟悉又久远的陌路人。
“乐乐哥,还没恭喜你啊。”梁嘉驹在电话那头阴阳怪气,“恭喜你找到你的郑北哥哥了。”
他们童年止步在那个铁皮屋子,一夜长大的代价,早成了各自心里徘徊一辈子的痂。
梁嘉驹假装走出来,不看回头路。
姜小海忘不了。
梁嘉驹絮叨起来不停。姜小海夹着电话,手里头按着手柄,操控着像素小人去顶金币,不气也不恼,慢悠悠开口:“找个时间来趟哈岚,我去接你,记得多穿点儿,最近冷。”
游戏顺利通关,那边直接挂断。
姜小海难得啧了一声,骂了声小兔崽子。
梁嘉驹来得悄无声息。
“什么破天,冻死我了。”
纯色的西装外套,敞着口的香槟色衬衫,金链子在锁骨晃荡,梁嘉驹打了个喷嚏,没了往日的润雅。姜小海弹了弹烟灰,等他撒完气,把厚实的绿袄子批到他身上拢紧:“叫你讲多穿点,不听话,活该。”
“行,我活该,活该跑到这个鬼地方受冻替你干活。”
梁嘉驹不顺心,姜小海不跟他继续闹,好声好气顺着毛,往酒店送。
只是刚把人送到酒店,秦义跟他打了电话。姜小海接完电话回来,梁嘉驹盘腿坐在床上,冷着脸,看着他,一言不发。
“我干爹,秦义。没谁。”姜小海走过去,摸摸他的脸。梁嘉驹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抢了他夹在手里的烟,抽了一口,呛得咳起来。姜小海眯起眼,啧了一声,拿回烟掐了,骂他:“不学好,该!”
梁嘉驹眨着眼,揪住姜小海的衣领,眼底泛起委屈的光泽,雾蒙蒙的,可怜极了。姜小海叹了口气,低头寻上他的唇,梁嘉驹发狠似的地咬了他一口,血锈味瞬间融化在两人唇齿间。
比起缠绵,更像宣泄。
姜小海轻笑,把人撂倒在床上,膝盖强硬地挤进梁嘉驹两腿之间,梁嘉驹勾住姜小海的脖子,水雾茫茫的眼睛看着他,无辜又决绝。
“你闹什么脾气。”姜小海耐心很足,对梁嘉驹他一向如此。梁嘉驹大口喘着气,抬手捂住眼睛,眼泪大颗大颗地落,沉默了许久,哑着嗓子:“你不要我了。”
姜小海叹气,替梁嘉驹擦了擦眼泪:“那你说,要我把你丢哪儿去。”
“你还要丢我!”梁嘉驹像是气极了,推了姜小海一掌,沾了泪的睫毛一眨又一眨,那张漂亮的脸扭曲地奇奇怪怪:“姜小海,我发现你这个人可真没良心。我看你真烦,你去找你的郑北哥哥啊,我要回粤东。”
姜小海抿唇,嘴角又略微松动,膝盖向前顶了顶,滚烫的气息咬在梁嘉驹耳侧:“梁嘉驹,你十岁吗?”梁嘉驹嘶了一声,喘气,偏过头,不想看他。
姜小海气笑,掐着他的下巴,又给掰回来,柔下声:“嘉驹,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你也知道我在做什么,你更知道我和他早就不是一路人。”
梁嘉驹听着,不说话。
他当然知道,他知道郑北是姜小海心里的一道陈伤,他看见过,听见过,所以他讨厌,他不甘,他害怕。
姜小海翻了个身,侧躺在了梁嘉驹身边,嘴里轻哼起不知名的曲调,一瞬又一瞬拍着他光滑的后背。渐渐的,黑暗中,仿佛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梁嘉驹向姜小海挪了挪,把自己手塞进他的手里,十指相扣,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他闹。姜小海就哄。
愿打愿挨,八年春秋寒暑不分你我。
这是梁嘉驹唯一的底气。
8、
寒冷的北地,多方势力盘根交错。姜小海搅乱了风雨,愈加不太平。梁嘉驹听话,在哈岚搭了个临时窝,住的地方温馨地像花洲的那个家。
姜小海骂他毛病多。
梁嘉驹叫他滚蛋,找他的郑北去,姜小海听了,把他按在毛毯上蹂躏,然后勤勤恳恳地又把他和这个家收拾利落,再给他做饭去。
舒心的日子总是好过的。
最近,事变多了。
从姜小海和郑北真正相认开始,梁嘉驹在这条早就看不清去路的末途里,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哥,那帮警察太烦人了。”梁嘉驹紧皱眉,翻着一堆表,事情多,他的工作量与日俱增。
姜小海从那群五颜绿色的鱼移到梁嘉驹身上,他瞳色很深,下垂的眼睑隔在烟雾中,嘴边挂着一点儿笑,不深不浅,瞧着渗人。
梁嘉驹熟悉,不怵。只是看着他,他知道,姜小海清楚他心里在想什么。姜小海指节敲了敲鱼缸,鱼儿受到惊吓,四处逃窜。他笑:“鱼嘛,慢慢钓,不急。”
梁嘉驹垂下眼,翻了页报表,哼了一声。姜小海走向他,从桌上挑了个奶糖剥开,送到梁嘉驹嘴边,“多大个人了,老撒些孩子气。”
梁嘉驹含住的瞬间咬了他手指一口,姜小海抬眉,按住他的舌尖,熟悉一个人,哪里的弱点都清清楚楚。梁嘉驹松开牙齿,咳嗽起来。姜小海转而摸摸他的脸,很是怜惜:“吃糖嘛,就乖一点嘛。”
梁嘉驹咳得双颊绯红,无辜地眨着那双大眼睛,柔软的南方音调阴冷又潮湿:“我乖,那你这一次要听我的。”
姜小海点点头。梁嘉驹展开笑,一把抱住他,小狗似地蹭了蹭他的肚子:“哥,我只是有点害怕。”
卖乖嘛,谁不会。
姜小海笑了笑,由着梁嘉驹闹腾。
专案组确实盯得太勤。
义风出租被掀,秦义被逼上绝路,抓走了顾一燃,哈岚的警力基本上全城出动。
不太平的夜。
屏幕里,马里奥顶着金币吃着蘑菇,时刻准备在营救公主的路上,梁嘉驹按着手柄,聚精会神。对战游戏他玩不过姜小海,这种游戏手拿把掐。姜小海在另一边,沙包锤得“砰砰”响。
梁嘉驹几局游戏结束,伸个懒腰的功夫,姜小海带着一身水汽抱住了他。两人顺势跌倒在地毯上,姜小海的吻又急又燥,梁嘉驹没搞清状况,乖顺地闭上了眼睛。
“哥,轻点儿。”
化成水的调子含糊又黏腻,梁嘉驹抓着姜小海的胳膊推了推,沾了雾的眼睛,不安地抖着睫毛。姜小海直接捂上他的眼睛,翠绿佛牌规律晃荡在痕迹斑斑的锁骨间,汗津津的身体陷在不断高潮的情欲里,染得一片绯红。梁嘉驹哭得断断续续,咬住姜小海的肩膀,姜小海揽着白皙的腰身猛地向前,梁嘉驹彻底失神,头顶的光影似乎碎成一片又一片,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
等梁嘉驹洗完澡出来,姜小海裸着半身,依然靠着沙发,叼着烟,不知道在想什么。梁嘉驹开了瓶汽水,走过去挨着他坐下:“秦义死了?”
“他对我其实不错。”姜小海仰起头,听不出什么情绪:“就是可惜,心太急了,不然我也能跟他养老送终的。”
姜小海的心藏得太深,偶尔流露一点儿悲伤也像假的。这个人的良心里带着虚情假意,怜悯中透着慈悲伪善,本质上像只为自己活着。
梁嘉驹许久的沉默,姜小海侧眼看向他,“嘉驹。”梁嘉驹嗯了一声,姜小海笑了笑:“姐会去找林智达。”
“你早就想好了。”梁嘉驹笑意淡淡的。姜小海揽住他的肩膀,摸摸他的脑袋,没在说什么。
戏要一场一场的唱。
梁嘉驹狐假虎威惯了,气势一年比一年盛。在万凰,是他第一次在哈岚正式露面坐上谈判桌。
秦义死了。
林智达父子不算老实,但很怕死,也好操控。
只是林江是个不老实的二世祖。
金霏的意外,开始了节外生枝。
姜小海不想插手。
只是看见金霏如今的境遇,他原想把林江丢到江里去喂鱼。
少女的闺房,粉色点缀。
金霏还在苦苦挣扎。
明媚的少女一夜跌入泥潭,二金的因,在最无辜的金霏身上结了果。
姜小海莫名想到了梁嘉驹。
读书人,该有更好的前程。
他想起了那些跟在梁嘉驹身后的日子。
阴郁内秀的少年总是沉默走在湛洲的街头,太阳照在他的身上也看不到一丝少年人的气息。那间狭隘的出租屋里,梁嘉驹明明只是坐在窗边安安静静地写作业,房门却总会被粗暴的打开,白净的脸变得伤痕累累,瘦弱的身体日渐摇摇欲坠。
梁嘉驹就活在泥潭中。
最初,姜小海只是想护他一把,他想过的,他们此后一定不会有什么联系的。
命运和私心使然,他拉着梁嘉驹走向一条没有回头路的迷宫。
梁嘉驹或许该像曾经的金霏一样,有更好的生活。可惜,不论是梁嘉驹,还是金霏,都陷在了这摊烂泥里不可自拔。
他自己也是。
该断了。
哈岚的一切都该断干净了。
梁嘉驹最喜欢温暖的地方。
也许当初就不该回哈岚。
郊外的夜更深。
姜小海回到防空洞,梁嘉驹对家的执念很深,无论住在什么破地方,它总是看起来很温馨。
凌晨,安静的什么也听不见。
梁嘉驹睡得不算沉。
姜小海坐在地上,烟丝丝入肺,他静静注视着眼前人。梁嘉驹睡觉总会把自己缩倦成一团,柔和的眉眼忧思郁结,轻蹙在额间。
梁嘉驹,这个名字起得就不好,连带梁嘉驹的命也不好。姜小海怜惜摸摸他的脸,他原来也会有舍不得的时刻。
太听话了,又孩子气,有时候姜小海都会于心不忍,梁嘉驹却又比他想象中更决然。
命运早就牵扯不清,什么恩什么情的,姜小海也分不清,也懒得理。
“嘉驹。”
睡梦中的人,回应地呢喃含糊。烟尽,姜小海掀开被子,抱着梁嘉驹,跌入他的梦里。
结局如何,他不太在乎了。
9、
哈岚的秋真得很冷。
梁嘉驹也是真他妈讨厌这片土地。
这一天,梁嘉驹早料到了。
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早。
窝挪不动了,人大概也要交待了。
可惜,还没见上最后一面。
姜小海的急切,透过电流,真真切切。梁嘉驹笑了笑,又沉下眸,释然道:“哥,我被包了,你自己重开一局吧。”
火将工厂的一切资料燃烧殆尽。
风过眉稍,梁嘉驹恍然如梦,一幕又一幕过往如万花筒一般绚烂迷离,人声嘈杂的大排档里,那个从天而降的乐乐哥;燥热的盛夏,蝉鸣肆意的家里,那个沉默少言的姜小海;霉掉的花洲,安静舒适的出租屋里,那个运筹帷幄的小马哥……
真情也好,假意也罢。
搭戏多年,曲有终,人不散。
梁嘉驹欣然接受自己最后的结局。
审讯室里,白炽灯刺目。
梁嘉驹好奇地看向郑北。
哥哥的哥哥,有什么不同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
他讨厌北地,也讨厌这个人。
从小就是。
姜小海总说他像是没长大的小孩儿。
嫉妒这个,又嫉妒那个。
什么都想要,不乐意就胡闹。
可姜小海又什么都满足他。
不见风雪,稳坐高台。
所以他言听计从,心甘情愿。
爆炸声震耳欲聋。
梁嘉驹侧耳,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莫名其妙掉了下来。
那场大雪,困住了他们的前半生,如今,又要困住他们后半生。
死,不太可怕。
黄泉路总有人陪。
梁嘉驹想了想,他还是祝愿姜小海前路通畅,末路不相逢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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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驹一款必然死得其所的末路鸳鸯。
姜小海是个复杂的人,不否认,他选的路从始至终全是错的。但他当年去湛洲找梁嘉驹一定是真心实意的,就是看他过得好不好,却发现他们都在苦难里挣扎求生。他一定动摇过,到底要不要把梁嘉驹拉进他的世界,后来,他发现梁嘉驹根本不可能离开他。
从小没人教过爱是什么的人,多年的相持相知,梁嘉驹在他心里一定是不同的。
这篇文里,郑北着墨不多。因为这个故事里,从始至终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姜小海知道,梁嘉驹也知道。
而梁嘉驹本质就是个乖乖仔般的好学生,温润文秀内敛斯文自卑自毁糅杂成一个梁嘉驹,他肯定清楚姜小海的一切善与恶,但他应该只在乎姜小海是不是只在不在乎他一个。
我觉得就算有平行世界,姜小海也一定会走上犯罪的路,然后拉着乖乖的梁嘉驹一起下地狱。
【雪迷宫/北燃】欢歌
*接结局铁路桥洞搏斗后|双战损|剧情向|2.1w一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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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在一片车声嘈杂里,郑北先听见风声。
从桥洞一头倏地吹过来,从他鼻尖拂过,没有吹着他。汗和血湿黏温热,裹得他透不过气。脚步声纷纷而来,有人叫他名字,来到他身边,无数只手按住他的伤口。
但这些都很远。
郑北的目光追着风声,它刮过这条窄窄的闸道,铁路桥一重压一重,一直压到郑北无力抬眼去看的尽头。
他把目光落下去,灰色的路面上,有一点儿血迹延伸着,那应该是姜小海的血。在郑北昏迷的前一刻,他模糊地看着姜小海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
对了,姜小海。
“老张...
*接结局铁路桥洞搏斗后|双战损|剧情向|2.1w一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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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在一片车声嘈杂里,郑北先听见风声。
从桥洞一头倏地吹过来,从他鼻尖拂过,没有吹着他。汗和血湿黏温热,裹得他透不过气。脚步声纷纷而来,有人叫他名字,来到他身边,无数只手按住他的伤口。
但这些都很远。
郑北的目光追着风声,它刮过这条窄窄的闸道,铁路桥一重压一重,一直压到郑北无力抬眼去看的尽头。
他把目光落下去,灰色的路面上,有一点儿血迹延伸着,那应该是姜小海的血。在郑北昏迷的前一刻,他模糊地看着姜小海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
对了,姜小海。
“老张……老张,带人去前面搜,叫支援,姜小海身上有伤,他跑不远。”
我应该爬起来,郑北望着空荡无人的闸道,在心里想。当时,郑北也是这样告诉自己,这样逼迫自己,可是他怎么也动不了,那些伤口流着血,也流光他的力气。
后来……后来还发生了些事情……
他皱着眉,用力眨了眨被汗水浸得酸涩刺痛的眼睛,才看清了,不远处的地面上,还有个什么白色的小纸团。
它静静摆在灰色路面中间,像是快被淹没的一片洁白羽毛。
郑北望着它出神了片刻,忽然挣扎着坐起来,他声音沙哑,挥开拦着他的那些手臂,哑着嗓子说:
“等会儿……前边儿那个是啥?我、我过去看看。”
他挣扎着站起来,推开扶着他的手,向前方走去。越走近,那东西也就越清晰了,直到郑北走到近前,才看清了——
是一块儿大白兔奶糖。
01、
半个小时前。
顾一燃从码头赶到拦截姜小海出哈岚的国道岔路口,刚推开车门,就听见几声枪响。
声音不是很远,他跨下车,扶着车门往枪声传来的地方望去,连绵的玉米地翻着深绿的波涛,那几个塑料大棚的棚顶像是汪洋中的舟楫。
又一声枪响,让顾一燃的心猛地一提。
“我过去看看。”
他冲载他过来的同事打声招呼,摸了摸自己腰间的枪,便从国道旁边老乡挖出的浇地渠迈过去,跑进玉米地的深处。
玉米已经开始结穗,这片黑土地向来慷慨,给了它们肆意的生机。它们窜得很高,生得茂密且壮实,能没过顾一燃的头顶。他奔跑在其中,玉米叶子带着毛绒的倒刺,一道道抽打在顾一燃的脸上,留下红肿的划痕。
跑到塑料大棚旁边的时候,顾一燃站住了,他在脑海中飞快构建着郑北和姜小海的路线,片刻后,他灵机一动,一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他能抄条近路。
有的时候,顾一燃对自己这些“灵机一动”是暗暗得意的。而这一次,当他从铁路桥旁边的斜坡有些狼狈地跳下来时,面对眼前的情景,他对自己“灵机”的这“一动”感恩戴德。
顾一燃从天而降时,姜小海刚刚走到桥洞一侧,将自己的枪捡起来。他大口喘着气,装弹夹,上膛,踢开郑北的枪,将枪口对准郑北,一气呵成。
郑北没爬起来,闭着眼倒在地上,看起来是力竭了。
姜小海扣在扳机上的手就迟疑了一秒,也就是这么犹豫的一瞬,有个人叮呤咣啷地从坡道滚下来,吓了姜小海一跳。
他看清来人,忽然笑了:
“呦,顾老师啊。”
顾一燃拔枪的速度比他的身手利落,他人还蹲着,枪已经对准了姜小海:
“别动,放下枪。”
姜小海用他惯有的无辜表情眨了眨眼睛,很真挚地说:
“是别动啊,还是放下枪?顾老师,你把我整糊涂了。”
顾一燃的目光放在对方的枪口所向之处,郑北看起来已经失去了意识,自己和姜小海相对而立,形成一个对峙的死局,姜小海没有放下枪的意思:
“顾老师,赌吗?你开枪的同时,我也能杀了郑北。”
风从桥洞吹过来,吹在顾一燃面上,带过来血腥气,是郑北的。他抿了抿嘴唇,唇角有一道玉米叶划破的伤口,此时撕扯出一点儿刺痛。他望着姜小海,知道自己的答案早就被对方洞悉。
“衰咗……”顾一燃嘀咕了一句。
他自然是不敢赌的。
“姜小海,放弃吧,就算我不开枪,你也走不了。”
顾一燃能做的只有拖时间,其他人很快就会赶来,只要他再……
“你们的支援马上就来,是吧?”姜小海笑起来:“没时间了,顾老师,做个选择题咋样?”
他用枪口点了点郑北:
“我不可能再进去,那帮警察一到,我就会开枪。我这条命,赔上一个郑北,挺值的。”
“别说废话,什么选择题。”
“要么,我和郑北一起死;要么,你放下枪,让我走。”
顾一燃真是被他逗笑了:
“衰仔,你真係够胆发梦嘅。”
姜小海懂粤东话,他在这样的境地下依然游刃有余:
“你们那儿有句老话咋说来着,冇鞋挽屐走,马死落地行吖嘛。”
“你当我傻吗,姜小海。要是没这把枪,你早就杀了我和郑北跑路了。”
“没错,顾老师,所以这才是个选择题。你不放下枪,我和郑北一起死。你放下枪,郑北可能会活,可能会死,决定权在我。”
”但我保证,”这个词说出口,姜小海看到了顾一燃的表情,又笑了,“对,一个毒贩的保证好像没什么说服力,不过我还是要说,我保证郑北不会死。”
他的笑意落下去:
“我姜小海从不食言的。”
顾一燃皱着眉头,他举了太久的枪,手腕上的青筋绷得紧紧的。姜小海的眼睛笑眯眯的,他悠哉地活动自己中枪的腿,语调很愉快:
“这是个概率问题,顾老师,你可得快点儿决定,你们的人要来了,时间紧迫啊。哦,我无所谓的,其实,我还挺期待和郑北一起走的,挺好,真的。上一次,他丢下我了,这次他也该还我一程了。”
顾一燃知道自己不该被这话干扰的,但是他没能做到。这算得上他第一次和姜小海正面接触,他得承认,对方是个能看透人心的人。
姜小海看出来顾一燃的动摇,他决定再接再厉:
“我听李文龙说了你父亲的事儿,顾老师,你家里没人了吧?真巧,我也算是家里没人了。不过你看看,”他朝郑北扬了扬下巴,“你看看他,这人天天操心一大堆事儿,照顾一堆人,他有爸妈,有妹妹,有那么多好朋友好同事,一大堆人指望他,都等着他回家呢。”
姜小海的声音很平静,像拉家常一样,每一句都精准地挑破顾一燃心里最隐秘的恐惧和伤口:
“顾老师,你愿意把郑北的死讯带给他们吗?你会告诉他们,你曾经有过一个做选择的机会吗?到那时候,到底是谁杀了郑北,你心里的答案会放过你吗?”
这最后一句话像轰鸣一般,在顾一燃耳边炸出刺耳的盲音。手心已经沁出了汗,将手枪冰冷的枪柄握得湿暖黏腻,他做出最后的挣扎,仿佛猎物被咬住咽喉后的最后一声哀鸣:
“郑北不会希望我这么做。”
姜小海撇了一眼郑北,他的眸光闪得太快,顾一燃没抓住机会。他们职业习惯是瞄准躯干,此时如果他想击中姜小海的神经中枢区,就必须抬手,他不敢赌对方的反应能力。
“那肯定的,”姜小海挑了下眉,说:“但现在我枪口下要是你的话,郑北会咋做呢?”
他终于露出一丝不耐烦:
“顾老师,别磨叽了,快点儿吧,趁我还想活呢。”
这时一段不到一分钟的静默,顾一燃却觉得过了很久很久。终于,他长长叹息了一声,肩膀松下来,垂下枪口。
“放地上。”
顾一燃照做了,姜小海点点头,接着命令:
“踢过来。”
他们的距离不算近,那把枪被顾一燃踢出两米来远。姜小海满意地撇了下嘴,枪口一转,枪声倏然响在秋风里。
子弹穿透顾一燃的大腿时,他甚至没能将目光从郑北身上收回来。腿上炸开一小股热流,顾一燃没低头,只是看着姜小海很从容地走过来,可惜腿伤让这份从容打了折扣。
对方走到那把枪旁边,抬起手,又一枪,顾一燃的肩头也是一热。
姜小海这才弯腰去捡那把枪。
他把那枪别在裤腰里,走到顾一燃身边的时候,说:
“没事儿,顾老师,我的枪准着呢,这都是小伤。”
他还是很客气地说这句话,顾一燃没回答,他现在没有任何优势,就像姜小海说的,决定权已经在姜小海那边了。
他不能激怒姜小海。
“怎么不说话了?顾老师,你好像并不惊讶。”
顾一燃看着姜小海,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姜小海和顾一燃没什么交情,他知道这个人是花州来的毒品专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除了自己最了解雪天使的人。
这个人在他的印象里,就是个比较有性格又挺脆弱的知识分子。
但现在,这个笑容让姜小海意外了,他发出一声疑惑的鼻音,偏了偏头:
“顾老师,笑啥呢?”
顾一燃推了下眼镜,手指摩挲了一下鼻梁:
“好笑呢,我们的选择题里,什么时候有我自己的选项了?”
他们放在谈判桌上的一直是郑北的性命,顾一燃从没想过自己交出枪后,还有活命的可能。非要说惊讶,顾一燃倒是惊讶自己怎么还没死。
姜小海发出“呵”地一声笑,然后他突然笑得停不下来,用手枪点了点顾一燃的胸口,手背抵着鼻翼笑到抽噎。
好不容易,他止住笑:
“顾老师,你想多了,我怎么会杀你呢?”
他撕下顾一燃的裤腿,往他大腿上一裹:
“我要带走你。”
他将枪抵着顾一燃的腰上:
“快走吧,我好像听见警车声了。”
屏息静听,似乎远处真的有阵阵警铃,但更多的是风吹动玉米地的声音,有列车沿着铁路驶来,汽笛声从旷野传来。
顾一燃把目光放在郑北身上,他昏迷得很深,身下流出一个小小的血泊,让顾一燃担忧极了。
可是短短十几米的距离,顾一燃不能走过去。
他知道跟姜小海离开的下场,大概率是不会很好的,他和郑北的最后一面,可能就在此处了。
真是造化弄人,顾一燃想。
本来,顾一燃以为他和郑北会分别在花州的校园,他拒绝对方,他们萍水一面;后来,他以为他们会分别在哈岚的机场,任务圆满完成,他礼貌相送,他如愿回花州;再后来,那一次,他以为电话里就是最后了,他为他尽力留下最后的线索,便再也见不到。
想来,这次还比那一次幸运些。可是……
可是,只有十几米,只有十几米。
郑北,郑北。
风从远方翻着绿叶的浪涛,大片的庄稼吟唱着永恒的歌,填满此时的静寂。静寂中,顾一燃从口袋中拿出自己唯一的一颗糖。
还是晓光在树林里分给他的那一颗,当时他没吃,放在口袋里,想着如果郑北再晕倒呢。
他艰难地蹲下身,将这颗大白兔奶糖放在地上。
郑北,没什么给你的。
吃颗糖,压压惊吧。
02
郑北盯着这颗大白兔奶糖。
它应是在谁的口袋里揉搓颠簸了许久,蓝白的糖纸皱皱巴巴地松散了,隐隐露出一点儿糯米纸,显得有些寒酸狼狈。
但它被人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地上。
郑北缓缓蹲下去,伤口的剧痛让他发出一声叹息。他将糖捡起来转动着仔细端详,那上面有一点儿血迹,和糖纸上兔子脚下那块红色的花纹重合在一起,让人很难一眼发现。
郑北盯着它,失血使他的头脑混混沌沌,抓不住破碎的思绪。
只觉得心口堵得难过。
“郑队,郑队,你的电话搁这儿呢。”
有人将电话递在他眼前,他才想起自己的电话在追捕姜小海时掉了。那电话在他接过以前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张雪瑶。
“北哥,顾老师到你那儿了吗?他去找你了,坐的斌哥车。”
斌哥……
郑北抬头在周围的人脸上搜寻了一圈:“单斌呢?”
大家面面相窥,往警车那边喊:
“哎!单斌!单斌的车呢?”
“诶?奇了怪了,我记得刚才还看着了呢。”
郑北站起身,但膝盖一软,踉跄了下,扑在地上,又被众人七手八脚架起来。他用最后的力气说:
“呼他呼他,问顾一燃……”
对讲机那边,单斌的声音传来得很快,郑北听得一清二楚:
“啊?顾老师没过去吗?我在这儿拘姜迎紫呢,我看他下车往那边儿溜达了,你们后边儿的车没拉上他吗?”
大家又是一阵茫然,因为开车这一路谁也没看见顾一燃。眼看着郑北拧得越来越紧的眉头,大家都不敢说什么,重案组的张队联系完武警部队,忙过来安抚说:
“北哥,别着急别着急,咱先去医院,我们这边搜捕的时候看看,顾老师估计还搁后面晃悠呢。”
“对对对,”大家架着郑北往回送,“郑队,救护车来了,先去医院。顾老师走得慢,我们在这边布控放卡,一会儿他过来,我们拉上他去医院找你。”
好像是这么回事儿……
郑北太累了,肾上腺素的效力正在散去,他看到了自己浑身的刀伤,看到了就会疼。他疼得神志不清,觉得大家说得是很有道理的。
医务人员把担架放到地上,让郑北躺上去,然后拿绑带固定。腿刚固定好,郑北突然咬牙挣命地要坐起来:
“不对,不对……”
顾一燃跑得很快的,按他们说的时间,顾一燃不可能还落在后面。他反应,大家是想让他尽快去医院治疗,这些都是忽悠他的。
顾一燃一定是出事了,他费了好大力气,还是没能让顾一燃平安。
在场的人都是搞了多年刑侦的,姜小海的逃脱,顾一燃的失踪,没有人会把它们当做侥幸的巧合。
只是挣动两下,郑北就感觉天旋地转。随着眩晕一起而来的是寒冷,郑北知道自己不太好了,这让他绝望。
他不该躺在这儿,他不能晕过去。
风雪中走了这么多年,郑北,郑北,你还是当年那个毫无办法的孩子。
你怎么就不长进呢?
有人在等你找到他,你不能辜负了他。
郑北听见有人和他说话,大概是会找到顾一燃之类的话。他还能说什么呢,他也没什么别的指望了,眼前一片黑蒙,人影幢幢,他不知道自己揪住了谁的衣领,只是说:
“多费心,多费心……”
身下一阵晃动,应该是上了救护车。失去意识的前一刻,郑北将手里的奶糖放进了裤子口袋里。
03
北方的山林在夜里褪去它的热烈,露出冷酷凛冽的一面。
顾一燃被姜小海拖着,跋涉在山里。他肩膀上的枪伤没来得及包扎,被夜里的冷风一吹,半边身子都是麻木的。
东北的昼夜温差太大,晌午时的阳光炽热,弥补秋风的寒凉。到了晚上,气温便直线下降,有时候能跌破零度。
顾一燃身上的薄夹克抵御不了山林里刺骨的冷,整个人控制不住地一直发抖,汗水包裹着他,像一层冰壳。他咬紧牙关,默不作声地走着,姜小海走在他旁边,枪已经收起来。
很奇异,姜小海的身上也是有伤的,可也就是刚开始的时候走路有些趔趄,现在,姜小海在复杂的山道上健步如飞。
走到不知哪里的一个半山腰,姜小海停下来,转头冲顾一燃一笑:
“顾老师,不用总瞅我,小伤而已,我们这种人早习惯了,把你的心放肚子吧。”
顾一燃靠在树上,很没好脸色地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没有郑北,他也不太在乎姜小海会不会生气。
笑容不过是姜小海的一种面具,他若有所思地盯着顾一燃,笑意就没有了,变得和这个夜一样冷。他伸手拽住顾一燃的衬衫衣摆,从扣眼的位置用力撕出一个豁口,“撕拉”一声将衣角撕下来。
顾一燃被这股力量拽得一个踉跄,肩膀让血痂糊住的伤口重新撕裂开,疼得他眼前发白,一下子跪在地上。
姜小海跟着蹲下来,扶住顾一燃的肩膀,说:
“顾老师,吸一口气。”
紧接着,顾一燃还没反应过来,姜小海就把那块布料捅进了他肩上的伤口里。
疼痛像是爆炸在了顾一燃的脑子里,他甚至痛得发不出声音,只是抓住姜小海的手腕,拼命地挣动。然而姜小海的力气很大,把他死死地抵着树干上:
“嘘嘘,别动,就快好了。”
他是用着力说这句话的,手上继续将那块布实打实地按进顾一燃的伤口里,子弹造成的创口很深,构成了一个狭窄的甬道,姜小海把那块布一点点填进去,像是在堵住一个木偶身上的破洞。
顾一燃的手滑下去,他没力气挣扎了,汗从身上每一个毛孔渗出来,他整个人在这几秒钟之内被打湿了,水淋淋的,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的。
他颤抖地喘息着,发出很痛苦的呜咽和呻吟,让姜小海想到自己曾经养过的一只兔子。兔子是养来吃的,过年的时候,秦义把它打晕吊在桩子上,准备剥皮。
趁着秦义取剪刀的空挡,姜小海摸了兔子的脑袋。
它就是这样发出呜咽的。
很可怜。
姜小海松开手,将手上的血抹在顾一燃的夹克上。他拍了拍顾一燃汗涔涔的脸,把对方歪斜的眼镜拿下来,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顾一燃闭着眼喘气,他已经完全脱力了,姜小海与其说在救他,不如说是在折磨他。但姜小海选择在这个时候给他处理伤口,很显然,自己是对方很重要的一个筹码。
“顾老师,我们再歇十分钟吧,然后就要赶路了。”
这话说在风里,被树林的喧哗声搅得听不清,顾一燃过了好一会儿,才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
“你以为,你还能逃多久呢……”
“能多久算多久呗,那能怎么办,我费这么大劲,束手就擒那多不甘心呐。”
顾一燃不再答话,他得抓紧这几分钟休息一下。虽然姜小海可能暂时不会杀他,但如果自己太拖姜小海的后腿,对方肯定会杀了自己独自上路。
他不怕死,可他也不能轻易地去死。
为了这个案子,郑北带着他们这帮人,从春忙到秋,这么多人,这么多个日夜,这么多的心血。现在,晓光还在医院躺着,郑北也受了重伤,他知道郑北可以撑过来,可是然后呢?
他不能让郑北醒来得到的第一个消息,是自己的死讯,是姜小海依然在逃。
况且,只要他还跟姜小海在一起,姜小海就不算真的逃走了。
想到这儿,顾一燃竟然觉得有一丝好笑。他被姜小海半死不活地挟持着,竟然还能想出这么死要面子的结论,何尝不是一种阿Q精神呢?
姜小海一直观察着顾一燃,所以当顾一燃落尽血色的脸色浮现出一点儿笑容时,饶是淡漠的姜小海,也有点感兴趣:
“顾老师,又笑啥呢?都混这份儿上了,还乐观呢?”
“混到这份儿上了,”顾一燃睁开眼睛,望着姜小海,“才好需要乐观的嘛。”
他并不是真的能看到姜小海,本来今天是月亮地,山道上还有些微光,但没了眼镜,顾一燃就“瞎了”,触目一片漆黑模糊。
这是为了防止顾一燃逃走或反抗,姜小海想得很周全。
再次上路,顾一燃就只能被姜小海拉着走。他凝望着黑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姜小海不管不顾,树枝常常钩划到顾一燃,在他的脸色留下些灼热的伤口。
倒不会很痛,因为顾一燃已经失去了辨别疼痛的能力。他觉得,好像哪儿都没疼,又好像哪儿都疼。
最难熬的是寒冷。
再撑撑,他告诉自己,撑到天亮吧。
有一个念想,顾一燃不敢说,连在心里都不敢——也许,也许非常非常幸运的,他还有机会和郑北说话呢?他就能告诉他:
郑北,这不是你的错。
04
阳光没有照进病房,但郑北醒了,因为下雨了,雨幕抽打在窗户上,声音很大。
天光黯淡,郑北看了会儿天花板上两只交替起飞的苍蝇,抬手扯掉了自己手背上的吊针。他坐起来,玻璃吊瓶相撞,叮当作响,他才发现自己胳膊上还挂着一针。
这一针没能扯下来,因为郑南死命按住他,带着哭腔喊:
“你干啥呀?!”
他沉默地抬头看着郑南,好像这场暴雨从窗子吹袭进了他的眼睛,那眸光摇晃,只剩将熄的一点点。郑南知道这双永远亮着光火的眼睛为何要熄灭,她拉着郑北的袖子,小声嗫嚅:
“哥,你别这样,求求你了,我害怕……”
“姜小海呢?”
郑南把郑北的手攥住,握在自己腿上,才放心下来:
“我听国柱说,还、还没抓到。”
郑北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他点点头,垂下眼帘:
“那、那——”
他的目光突然忙起来,看床,看地,看窗外,似乎突然才发现似的,郑北打断了自己的话:
“下雨了。”
“下大半天了,下午这阵儿又下大了。”
“哦。”郑北想了想,“我昏迷了多久?”
“小一天儿了,昨天下午三点来的医院,现在都快两点了。”
郑北又点点头,他眨了眨眼睛,捏一捏眉心,又瞟了两眼郑南,还是那句:
“那、那——”
“没有呢,哥,”郑南看不得她哥这样,她知道,郑北最想问什么,又最怕问什么。她小心翼翼地看一眼郑北,低声说:“顾老师……也没找着。”
房间中只有风雨声,这句话说在其中,让风雨声变得更聒噪了些。郑北愣神片刻,深吸一口气,抹了把脸,声音提起来,像是刚刚强行将魂魄按在躯壳里,说:
“咱俩搁这儿干坐着干啥啊,去叫叫大夫,看我这身体什么进度了,着急呢。”
郑南“啊”地一声,站起来,嘟着嘴一边埋怨一边往外走:
“都怪你,一起来就作妖,把我吓得都忘了。”
她走到门口,又猛地站住,回过身犹豫道:“哎——”
“哎呀,”郑北一挥手:“你去吧,我不拔了不拔了,你、你找护士过来把我这针再扎上行了吧?”
他再次像平常的郑北了,于是郑南稍稍放心,转身去找大夫。郑北目送着妹妹消失在门口,生动立即像一层痂从他身上脱落下去,剩下被空气凌迟的血肉。焦灼从他的内里燃烧,把他的喉咙紧紧扼住了。
他灵魂的某个部分在嘶吼咒骂,要他立刻奔跑,跑进雨里,跑遍哈岚,跑到这世界每一个可能有顾一燃的角落去。
郑北用力闭上眼睛,将这些疯狂死命地按在心底,压得他胃里绞痛。忽然一阵狂风扑在窗户上,玻璃发出很大地一声响,郑北抖了一下。
这雨真大。
会淋湿他吗?
冷静,郑北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指望着你呢,他指望着你呢……
顾一燃,顾一燃。
雨中的哈岚显现出北国特有的、冷硬的灰色。
车内一片寂静,张雪瑶开着车,从车内后视镜中和丁国柱交换了一个眼色,调动起笑容,说:
“哥,你说你就这样儿出来了,南南多着急啊,要不你给住院部打个电话吧,好歹说一声儿。”
她等了会儿,没得到回应,转头去看时,郑北倚在副驾驶出神。阴天下雨的,天看似黑得早,他的脸在车灯的光线中明明灭灭。
收回目光,她叹了口气,叹得很轻,不敢让郑北察觉。
这样的气氛很熬人,风声雨声引擎声,只把这份让人煎熬的寂静衬得更深。张雪瑶在这样的时刻最想念晓光,有时候,他们太需要他的那份直率和吵闹。
可是晓光现在成了他们中最安静的一个了。
那天,张雪瑶奔向郑北时,他背着晓光刚刚从树林里走出来,拿着空膛的枪疯狂地扣动扳机。那时的郑北已经有些不清醒了,疲惫是一部分,她想,是晓光的重伤击溃了他。
这样不好,郑北像大哥一样照顾他们,把他们当做责任,他们心里都热乎。但是这样不好,他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一开始,张雪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总是太张扬,太莽撞。她喜欢自己的性格,生在一个“沉默”的家庭,良善的父母给了她肆意疯长的空间和力量。
但那一次从歌厅回来,郑北发了大火。她嘴上说错了,心里其实是有一些委屈和赌气的。所以她故意去了距离最远的地方调查,回来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郑北来和她唠了唠,把她送回了家,但她翻来覆去也睡不着,看表也没几个小时就要上班,她索性起来,到局里眯一会儿。
所以,顾一燃打开灯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地起来,还以为自己是做梦:
“顾老师,你怎么这么早?”
对方穿着一身运动服,推了推眼镜,还是那副淡淡的脸色:
“我跑步。”
挂钟的指针指在四点半,谁四点半跑步?
她没说什么,又想起自己白天里那些难为情的事来。郑北训斥她时,顾一燃就坐在对面。顾一燃和其他人是不同的,顾一燃从花州远道而来,身上带着那种在刑警身上很难看到的温柔和文气,她乐意在这样的人面前展示自己的优秀,而不是在他面前挨训。
所以她现在懒得搭理他。
“不应该啊,还有心理负担呢?”
顾一燃说着走过来,扯了张凳子,坐到她旁边:
“郑北今天说话是过分了些,不过也是为你好的嘛。”
老生常谈的话罢了,只不过顾一燃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股粤东腔,轻声细语的,她乐意听听。谁知道对方说完,话锋一转:
“其实呢,我这个外人不该说这些话,但郑北这个人,我这些天接触下来,觉得他是个好队长,好领导。只是……有的时候,他总想背上所有人一起向前跑,谁也不放下。”
张雪瑶趴在桌子上,刚刚她想打断他,说顾老师,我们也拿你当自己人的。但是她没找到时机说这句话。
“挺好,”顾一燃点点头,“也挺累。”
张雪瑶到现在都记得,那个即将天亮的凌晨,顾一燃和她坐在空荡的食堂办公室里,沉默半晌,又驳回了他自己的话,他说:
“其实这不好,做了缉毒警察,郑北这样不好。”
她想问为什么,但不知道怎么的,可能是那时他们还有些生分,她到底是没问。
不要紧,这些日子的血与火给了她答案。
她只记得最后,顾一燃站起来,脚步轻快地走到门口,她才想起叫住他:
“顾老师,北哥也背着你呢。”
门外没有灯,晨光也还没有来,顾一燃所站之处,是一片柔和的幽蓝。他回转身,怔愣了一瞬,蓦地笑了:
“我不需要,我跑得很快的。”
这件事,她从没告诉过郑北。
只是在那之后,每次出任务,她总是告诉自己,别冲动。
你在郑北的背上呢。
车驶进了警局大院,在这样的大雨里,警车像挨挨挤挤的鱼,在灰色的水泥地上来去。车灯流转,被照亮的雨幕一片连着一片,茫茫地落下满地白。
整个哈岚的警察都很忙,这个时候,郑北怎么躺得下。
老舅夹着件外套,正等在雨蓬下面,看到车,打起伞快步走过去。他们还没打开车门,就听见老舅的声音:
“哎呀——南南在电话里都急哭了,你说说你,咋就这么不让人省心。快快快,穿上。”
郑北身上是住院服,本来国柱说把办公室那套衣服给他带来。郑北说时间紧急,再不快点郑南就回来了,所以没来得及拿。
郑北下了车,一阵风雨夹枪带棒地和他撞个满怀,似乎直接吹进他身上的伤口,把寒气扎在他骨头缝里。
“没事儿,我搁哪儿都是坐着。再说了,今天的针都打完了,我搁医院干着急,不老心静的,还不如回来心里踏实。”
老舅把衣服给他披上,又把领子紧了紧,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话说得挺利索,你看你这腿脚儿,还不赶我了。”
这话没夸张,郑北虽没伤筋骨,但有两刀扎得挺深,伤口缝合了好几层。这时候他非要活动,用国柱的话说,缝好的肉都没反应过来呢,人就下地了。
每走一步,郑北都觉得自己的伤口要开线。
他倒是不逞能,在雨里慢慢蹭着走,丁国柱和张雪瑶打着伞在旁边搀他,被他一胳膊肘推开:
“诶呀可不用你俩啊,先上楼里吧,这家伙你俩雨伞流下来那点儿水,全接我脑瓜顶上了。”
俩人从善如流,几步跨上了台阶,刚进门没走几步,又默契地一起转身,缩着肩膀小步往回溜,远远冲着郑北做嘴型:
高——局——
完了。
郑北有心躲避,奈何行动不便,只能拉着老舅:
“挡一下挡一下。”
“郑北!”
高局是既闻其声又见其人,他很快地从楼里走出来,站在雨蓬下面。郑北从老舅身后硬着头皮挪出来:
“高局……”
他做好了被狠呲儿一顿的准备,但对方向前走了几步,下到台阶上,把郑北上下看了几遍,只说了一句话:
“上来,姜小海打电话了。”
05
山路走了一夜,凌晨时分,最冷的时候,顾一燃没盼来太阳,先等到了雨。
雨刚开始下得不大,树叶还没落,雨滴被浓密的枝叶挡着,并没有把顾一燃的处境变得很糟。从昨天中午到现在,他水米未进,加上伤重和跋涉,他能感受到自己马上就要濒临极限。
在他们不知道翻越了多少连绵的山脊后,姜小海终于停下来,找到一个避风的山洞休息。然而,不知怎么就那么巧,这么荒的山,这么多山洞,偏偏他们进的这个里面已经有人先来了。
顾一燃的视力不佳,反应也不够快,他瘸瘸拐拐地走进山洞,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就觉得洞里有个人影一阵风似地举着什么东西扑上来,姜小海迎上去,模模糊糊地跟扑上来的人纠缠在一起。
顾一燃站在洞边儿,没动,也没跑。
不多时,那人就不动了。
姜小海的呼吸声很粗重,他拔出捅在那人身体里的匕首,回过头,已经做好了看到洞口没人的准备,却发现顾一燃还在,甚至已经坐下了。他不禁疑惑地皱起眉,似笑非笑地问:
“这么不擅长抓住机会吗顾老师?”
顾一燃靠着山洞的石壁闭目养神,他的嗓子彻底哑了,发声艰难,却有种平静的悠闲:
“你冇搞错啊?我有机会咩?”
他们已经走过了一整条山脉,而这是前端最高的一座山峰。山路陡峭,他没有眼镜,身体状况糟糕,一个人根本下不去。
况且,这场山洞里的较量,姜小海不会输,自己跑不了多远就会被抓回来。
浪费这个体力干嘛呢,不如坐下歇歇。
姜小海叉着腰乐了半天,歪头细细看着顾一燃:
“别说,我好像懂郑北为啥和你关系好了,顾老师,你真挺讨人喜欢的。那是咋说的?钟意你。”
顾一燃在自己的两处枪伤上摸了摸,又轻轻按着,判断它们有没有发炎感染,嘴上说:
“我可担不起小马哥的钟意。”
窸窸窣窣地脚步声,是姜小海走到他近前,鼻梁上有了熟悉的重量,顾一燃睁开眼睛,眼前久违地清晰起来。
借着洞口的光,他看清了姜小海的脸,对方的脸色比起昨天要苍白许多。
不用想也知道,他自己的会更差。
顾一燃不知道姜小海为什么在这时候把眼镜还给自己,他抬眼看着姜小海,对方把一瓶矿泉水拧开,放到他手里:
“嘉驹总说我是个很能忍的人,但是顾老师,我真的很佩服您。”
这种恭维话没什么意义,顾一燃瞥了姜小海一眼,低头抿了一口水润了下干涩的喉咙,便将目光投向这个山洞。
他第一眼看到那个已经被姜小海杀死的男人,那人仰面躺着,手边还有把斧头。
姜小海的细心程度是恐怖的,所以早在他们进山洞前,姜小海就大致观察了这个山洞。他没发现男人,是因为男人察觉到了他们,藏了起来。
这样荒凉的山洞,能躲在里面并且二话不说扑上来行凶的人,绝不会是普通老百姓。
这也是刚刚顾一燃没有任何动作的原因之一。
山洞中还有些水和吃食,甚至有铺盖。姜小海重新走到那人身边,翻翻找找的,说:
“顾老师,咱警局今年除了办我们的案子,还有什么大案要案的犯人在逃吗?”他“啧啧”有声地感叹,“这哥们儿可不是个善茬子。”
口气热络得好像他也是警察似的。
顾一燃把眸子落在眼角,斜睨着姜小海,没应声。他冷眼观察半晌,终于提起一口气,把自己撑起来,缓慢艰难地走了过去。
姜小海不知从哪个乱石旮旯里拽出一个破公文包,在里面翻找出个皮夹,抽出张塑封小纸片:
“呦,讲究人儿,身份证还是反光防伪的呢。”
他翻来倒去地看了会儿,将身份证递给走来的顾一燃。这张身份证显然是这两年新办的,哈岚这边的身份证大部分都是人工填写,也就前年有个新技术,后边办的身份证才弄了个防伪塑封。
顾一燃皱着眉,将尸体的脸和身份证上的细细比对,越看越觉得有些熟悉。刑警队有时会请他帮忙用电脑打个资料,他似乎在某个通缉令留底上看过这张脸。
大概是个什么轮胎厂车间工人杀亲案,凶手入室杀害前丈母娘后,又当街砍杀了前妻和前妻的姐姐,最后在众目睽睽之下逃走了。
如果是车间工人,倒是怪不得有新身份证了。
也不知道姜小海如何在顾一燃冷成块板子似的脸上看出答案的,他抿着嘴,挺满意:
“还歪打正着了,顾老师,我这能算戴罪立功吗?”
顾一燃低着头,从镜片与鼻梁之间看过去,瞪了姜小海一眼。他想说你要没杀他就算,但他思索半晌,还是说:
“算,你愿意现在自首的话,我给你证明。”
姜小海佯装严肃地点点头:
“行,我会好好考虑的。”
顾一燃懒得搭理他,他把身份证丢到尸体身上,转身走到离尸体有些距离的地方重新坐下去,喝了几口水。
可能是身体终于反应过来该启动自保机制了,没过多久,顾一燃开始发烧。
体温升高得很快,顾一燃能感受到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浑噩。他尽量表现得从容自若,并不想让姜小海知道自己的状态。
雨下得更大了,山风呼号,把雨水吹进山洞里,漫湿了洞口。
顾一燃再睁开眼时,山林已经在深蓝的夜色里沉没了一半。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或者是晕过去了。他心中一阵后怕,不动声色地扭头去看,发现姜小海站在山洞口,正望着雨幕出神。
他一动,姜小海就回过头:
“醒了?正好,顾老师,等个电话。”
顾一燃把目光落下去,发现对方手里确实攥着一部手机,应该是那个死掉的男人的。他正想问,那手机突然响起来,姜小海露出一个奇异的微笑,接起电话:
“挺快啊,你是还在警局呢吧,咋的,连院都不住了?”
花了一点儿时间,顾一燃才把散乱的神志归拢起来,意识到电话里的人是郑北。
“顾老师啊,那你得等等,他现在不是很方便。”
顾一燃皱着眉头看姜小海,他一抬头,就觉得有些眩晕,有些想吐,大概是失血后太久没吃东西,也可能是高烧的缘故。
顾一燃知道姜小海这话是在激怒郑北,他不知道现在的郑北是什么状态,只能从姜小海的表情上去推测。姜小海一直是笑呵呵地听着,看不出什么端倪。
“郑北,我和你玩儿个游戏咋样?”姜小海这么说着,把目光投向顾一燃:“顾老师,也带你一个。”
顾一燃警惕地看着他。
“我可以让他接电话,你们随便聊,你们大可以用各种方法打暗语交换信息,我不拦着。只有一条,郑北,”姜小海慢慢踱过来,蹲在顾一燃旁边,“要是让我听出来了,我就立刻杀了顾老师。”
顾一燃接过电话的时候,电话那头,郑北的话正说一半:
“……啥条件,我都会考虑,要不然换我——”
“郑北。”
电话那头一下子安静了,顾一燃平静地望着姜小海,对电话里说:
“这个游戏没有意义,杀不杀我,是姜小海说了算,和我们的通话没关系,和你说了什么也没关系。”
电话里静了会儿,传来郑北的声音:“我知道。”
说到这儿,顾一燃突然就没了话。他想说,再听到你的声音真好,又或者,能再听听你说话,也知足了。
但都说不出口。
“嗓子咋哑了?”到底是郑北先开口,他问:“伤着了吗?”
顾一燃清了清嗓子,想到他要说的话,就带上笑意,弯起眼睛:
“没事,擦破点皮儿。”
那头儿就笑起来,然后吃痛得“嘶——”了一声,顾一燃垂下眼帘,轻轻叹息一声:
“郑北,回医院吧,别硬撑了。”
对方不接他的茬儿,又找了个话题:
“你吃饭了吗?”
顾一燃就笑了:
“这凄风楚雨、荒郊野岭的,上哪里吃……”
“顾一燃。”
郑北忽然打断他,声音带点儿颤抖:
“别犯浑……”
姜小海蹲在顾一燃对面好整以暇地看戏,他和顾一燃对视着,洞里没什么光线,只有外面剩下的最后一点清光,全投进顾一燃的眼睛里。
他望向姜小海的目光八方不动,像决绝的星子,要义无反顾地坠落下去:
“我真的快饿死了,郑北,尽是赶山路,身上浇得透湿,一口饭都没吃上呢,我都想老舅的酸菜炖粉条了。”
郑北那头传来喘气声,是他动起来,山路,下雨,顾一燃知道,他一定去看地图了。
其实,他们并没有顺着闸道往哈岚外跑,因为姜小海知道,随后武警搜索一定会向着那个方向四散开来。
姜小海走了一条返回哈岚的路。
这也是他能逃开搜查的原因,大部分警力都放在出哈岚的方向,这边的人少,姜小海反侦察的能力有很强。
“好,等你回来,老舅做一大锅,就给你一个人吃。”
顾一燃短暂地笑了一下,突然说:
“我们路过了一个道观,郑北,这是东西向的一道山脉,在最西边的这座山,有个山洞,我们现在就在这儿。山洞里躲着轮胎厂526杀人案的犯罪嫌疑人,已经被姜小海杀了。”
他不疾不徐地把这些都说完,姜小海含着笑意,看着顾一燃,他的笑意很冷。
郑北那头儿乱糟糟的,他听到很多人的脚步声,可是这么多嘈杂里,郑北最安静。
顾一燃陡然愧疚。
他本来说,要为郑北活着。
“郑北,郑北。”
“顾一燃,姜小海呢?他在你旁边吗?顾一燃,你让他接电话,我和他说,我们还可以谈的,我们可以当没听到,我们可以不过去。”
郑北的话说得很快,顾一燃看见姜小海对他做了个停的手势。
“郑北,把我和我爸妈埋一起。”
没等郑北回答,顾一燃挂断了电话。然后,他将电话递到姜小海面前,淡淡地说:
“我不玩游戏。”
06
郑北裹着件军大衣,坐在车里。
车停在山下的公路旁,他透过车窗望去,满山都是手电的光。张雪瑶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
“哥,山洞里有具男尸,就是526轮胎厂那案子的犯罪嫌疑人,已经死了,颈部致命伤。”
国柱转过头对郑北说:
“我说啥来着,北哥,燃哥他不是那莽莽撞撞的人,他又不是晓光,那要没把握,能库库往外说啊。”
不莽撞吗?背地租来的房子,反锁的房间,按摩店粉色的灯光,雨夜的巷口,还有独自拿枪站在门边的背影,和将他压在门上时的嘶吼……
顾一燃,你说,你是个稳稳当当的人吗?
包括这次,为什么要乱跑呢?如果他好好的跟着瑶瑶,或者跟着单斌,就不会被姜小海抓走。他知道,顾一燃是担心他,没想到他会让姜小海逃脱,说到底,这些不过是他逃避的理由。
是我,郑北想,是我让他失望了。
从警局开过来的路上,郑北无数次想到从前,顾一燃对他说的那些话。那些话和今天电话里的话重叠在一起,潮水一样冲荡着郑北的心魂。顾一燃说的对,他太愿意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多么致命的命门。
因此,姜小海才要和他玩这个游戏。
只不过是姜小海对他的嘲弄罢了。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很可怜。”
仓库旁边的居民楼里,姜小海是这样说的。而今天,姜小海又让他明白了这句话。
他想救乐乐,他想救小海,他想救每个有机会回来的人,他低着头,在北国的风雪里走了一程又一程,白茫茫一片,他什么都看不到。
甚至都看不到自己了。
他有什么了不起的?轻轻巧巧地就想为大家的人生负责。
姜小海和顾一燃没有太多交集,如果不是为了扰乱他的心绪,姜小海是不会带走顾一燃的。正因为自己是这样的人,顾一燃才会被带入如此境地。
是我的错,郑北想。
“北哥,整座山都搜过了,没有其他发现,我们收队吗?”
对讲机里,张雪瑶的声音传来,惊醒了郑北。
“收队。”
像一个即将被扼死的人又得到了一口空气,郑北得以喘息片刻。
姜小海没有杀顾一燃,在顾一燃如此挑战他的权威和掌控后。郑北只能祈祷,姜小海留着顾一燃是有别的用处的。顾一燃这么着急把位置说出来,是因为姜小海有了电话,就能联系到接应人,在他打给警局之前,应该已经联络过了那个人。
顾一燃知道,这是他们掌握姜小海行踪的最后一次机会,所以他不顾一切地把它说了出来。
可是你咋办呢?顾一燃,你要我怎么救你呢?
“郑北,你救救我。”
昏暗的车内,郑北的脑海中忽然就响起顾一燃的声音。那次,郑南去找顾一燃看粤语电影,顾一燃偷偷给他打电话求救,他笑着打趣他,逗他说,就不救你。
郑北突然发现,顾一燃在哈岚多灾多难的半年多里,每到生死关头的那通电话,他从来没有说过,郑北,你来救救我。
一次都没有。
他永远都是告诉他位置,告诉他嫌疑人,告诉他这次危险背后到底潜藏着什么罪行。
顾一燃从不求救。
别怕,郑北对自己说,别活在恐惧里,这样的顾一燃不会轻易地就死了。他是你从花州飞越几千里请来的,他是你放在手心一点儿点儿焐热的,他不会丢下你。
他不在你的背上,他走在你的身旁。
从那一夜开始,姜小海销声匿迹。
哈岚所有出城的路口都被布控得死死的,郑北摸排了姜小海所有的关系网,审得梁嘉驹都黑着眼圈说:
“你们赶紧把顾一燃找着,别再来折磨我了。”
最终,他把目标锁定在何老嘎身上。这人是个混混,不是哈岚本地人,以前在大兴安岭林场干活,后来不知道得罪了谁,跑到哈岚这边的农村,在沟子里包了点儿地种。
这个人跟姜小海、梁嘉驹的关系网,看起来没任何交集。
起初,郑北他们分析模拟姜小海的逃跑或藏匿路线时,归拢了一些条件——假设一,姜小海要离开哈岚。那么他只能翻野山野路。周边的城市也已经设卡排查,他大概要在山里逃上一个月,才能保证不被发现。姜小海的野外生存技能不强,他一定需要一个非常厉害的向导。
假设二,姜小海不准备离开哈岚,想要藏起来。那他一定会远离县市,在一个非常偏僻的地方落脚,毕竟他还带着一个顾一燃,一定得是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所以他找到的这个接应人,得有个这样的地方。
那么,综合这些特质,这个人会是谁呢?
何老嘎就是在这时候被郑北注意到的,更准确来说,他是先注意到了桌子上的咸菜罐子。
咸菜是姜小海送的,早就不吃了。郑北这段时间太忙,那东西往旁边一推,一直没收拾。这时候,他望着这咸菜罐子,突然就想到姜小海说的,这是他姐自己腌的咸菜,纯天然,连小黄瓜小辣椒都是大棚里种的。
大棚。
找到了突破口,接下来的调查就很快了。他们很快走访了姜迎紫家小区的邻居,找到这么一个经常会给他们家送菜的农村“亲戚”。
这个人就是何老嘎。
何老嘎的大棚,就是那天郑北追着姜小海跑过的那一片大棚,而且,他住的那个叫朱家沟的村子,距离顾一燃提供的那座山只有十多里地远。
这是个完全推演出的东西,可是现在,他们必须抓住它。
正好那天是朱家沟的大集,何老嘎也去卖菜了。张雪瑶他们暗中盯着他,何老嘎卖光了菜,买了点儿苞米面儿和酸梨,又称了半斤绿豆,几块生姜,二两麻油和一点儿花椒。
买得挺全和,张雪瑶回来和郑北说。
张雪瑶是跟着老熊的队一起去暗访调查的,郑北没去。
他每天上午发烧,下午打针,晚上再发烧,挺忙。
郑北的伤完全没养,每个刀口都红肿着,止疼片一板一板地吃,敷料一天换好几片,不然,渗液会洇湿他的衣服。
老舅说,他完全靠顾一燃这根棍儿支着,这事儿完了,他也就完了。
高局说,他这样的状态怎么搞工作,工作要有讲究张弛有度,这样会出问题。
可是,他们说归说,每天郑北挣扎着盯案子,挣扎着审犯人,他们默默地把一切安排好照顾好,没说过让他回医院的话。
他们知道的,如果逼着郑北回到医院,那些伤口就不是红肿渗液,它们会溃烂生牙,从内里咬进郑北的血肉,把他整个人都啃噬殆尽。
只有国柱说的话比较可心,他说,北哥,你这样,燃哥回来,心里得多难受。
好啊,郑北咬牙切齿地想,就让顾一燃难受,难受得吃不下饭,捧着饭碗掉眼泪,说郑北我这辈子都乖乖听话,以后出门就钻你口袋里待着。
真的,他真想把顾一燃装自己兜儿里,走到哪儿都丢不了。
有一天夜里,被伤口和担忧折磨得痛不欲生时,郑北甚至想,顾一燃死了也好。
他死了,就把自己所有希望都抹尽了,自己不会因为外面的一阵风,一阵冷,或者谁的水杯打破,就惊得心脏骤跳,怕顾一燃正在受苦,怕顾一燃已经出事,怕那破碎的声响是古老的噩兆。
他死了,就带走郑北一千万种顷刻就要成真的梦魇。
郑北就能简简单单地欠他,简简单单地还他。
想这些事时,郑北睡在医院。医院的病床临窗,月光洒得满床都是,每一缕都锋利,千刀万刃地,剐净郑北的皮肉。
郑北觉得,自己可能已经疯了。
07
深夜里,有人放起了焰火。
一片漆黑中,顾一燃沉沉睡着。
焰火在他的鼻尖上跳跃,一圈圈变作光晕,将他笼罩在温暖的橘黄色里。远远地,一首歌唱了很久很久,他听得清那些熟悉的声音,那是一首祝贺的歌,祝他生日快乐。
欢声和笑语一层层盖在他身上,他感到了热。
郑北,把窗子打开吧,今天夜里没风的。
风大了,是要下雨吧。
好大的雨,把焰火浇熄了。橘黄色被冲成颓败的泡沫,黑灰色的雨水留在马路上,把衬衫上的血迹洗刷出来,在黑色的路上鲜艳得像开着的花。
爸,拉我起来吧,地上很冷,又很湿。
血沾湿在顾一燃的衣服上,渗进去,渗到了他的皮肤里,又流出来。他感觉到了痛。
再忍忍,他想,很快,有个人会带着一身寒冷的风走到花州,走三千里,把他带到橘黄色的光中去,那里有欢歌,有祝贺。
何老嘎端着碗,碗里黑糊糊的一坨粘稠液体。他像剥一个破败的玉米一样,一层层拨开顾一燃身上盖着的被子和衣服,露出他肩膀上的伤口。
那本来是个枪伤,但此时红肿、破溃、青紫,迸裂,何老嘎咂咂嘴:
“诶我天,你把他碾车底下啦?这都搓揉碎了。”
姜小海坐在炕头啃着一个酸梨看电视,他的眼神没分给顾一燃,只嘴上说:
“他惹我生气来着,一个没忍住,揍了他两下。”
对于这个“两下”,何老嘎不敢苟同。他伸出三个手指头按了按顾一燃锁骨上方的诡异凸起:
“啧,这里边儿断了吧?这家伙别死我这儿,埋了占我两分儿地,我明年还想种点儿鬼子姜呢。”
“不能,”姜小海把梨核一扔,从炕上蹦下来,炕让何老嘎烧得滚热,他坐着烘屁股,“离心脏老远呢。”
他走过去,把顾一燃连人带被褥往炕稍一扯,又抬手将他身上盖的东西推个七七八八:
“好人也让你烤干巴了,你当捂大酱呢。”
“他半夜老招呼冷,我寻思就多盖点儿。”
“那是发烧烧的。”
姜小海伸手把何老嘎手里的瓷碗拿过来,挖了一坨糊在顾一燃的伤口上。那东西染脏了顾一燃的衬衫领子,顾一燃皱着眉,额头一会儿就沁出了汗,顺着脸往下淌。
姜小海很满意:
“你看,这不立刻就发汗了。”
“我咋瞅着像是疼的呢?不是,你要是不诚心救,咱给他勒死放仓房儿去得了,晚上我开三轮给他扔水库去。你说这罪让他遭的。”
“咋不诚心,”姜小海上了炕,掀开盖在顾一燃下面的被子,他腿上的伤口好些,姜小海确实只踹了两脚,他知道那里有根大血管,所以收着力气,“要不是他绊脚,我早走了。”
“要不说呢,你留着他干啥?他惹你生气不就为了整这出儿,你看他一放躺,你不走,过两天警察来了,咱俩全白玩儿。”
姜小海给顾一燃的腿也糊上,端着碗偏头看何老嘎:
“你就咋着都想整死他对吧?”
何老嘎把褂子一拢:
“我膈应南方人。”
姜小海知道,何老嘎是害怕了。何老嘎这人很怪,他虽然不算多聪明,但长年生活在山林里,他的直觉非常敏锐。
从赶集回来后,何老嘎就很焦躁。
“集上人多吗?”
这个问题有点儿突兀,何老嘎摇摇头:
“不太多,前几天刚下过雨,道不好走,有的人儿都不来。”
姜小海沉吟了一会儿,突然问:
“大集旁边那个加油站,加油的轿子多吗?”
这倒没怎么注意,何老嘎努力回想了下,一拍脑门:
“哎你别说,今天确实有几个轿子。这地方加油也就跑大车的,谁开轿子来,今天有个白车,还有俩黑车,都去加油了。”
三个轿子……姜小海蹲在那儿思索了会儿,他看着顾一燃,对方的脸色非常差,前两天还吃些粥饭,昨天开始,就只是昏沉沉地睡。
“老嘎,咱可能真得准备跑了。”
“那他咋整?”
何老嘎看看姜小海,又看看顾一燃,他似乎猜到了姜小海的心思,连忙打预防针说:
“那大山林子可带不了他,再说了,他这样带进去也活不了几天儿。”
“我知道,”姜小海把碗放在炕里面的窗台上,顾一燃开始发抖,姜小海把被子拉回来,给他掖得严严实实的,“你后园子不是有口井吗?咱们走之前,把他下进去,上面拿水泥封死了。”
“活着下啊?”
“再说吧。”
何老嘎想说那你还治他做什么,但他没说。姜小海大部分时候是个敞亮人儿,但何老嘎知道他是个挺大的人物,要不也不可能整出这么大的阵仗。这种人都很怪,让人捉摸不透,何老嘎不想惹他,只问自己该问的:
“咱啥时候走?”
“天擦黑儿就走。”
大雨笼罩着顾一燃,他的耳边是雨从石棉瓦滴下的声音,很清脆地落在地上,一下,又一下。
声音越来越大,吵得他难受,他挣扎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一片浓酽的阳光投在他的脸上,正是黄昏时分,园子里的葡萄架上结着一串串沉甸的葡萄,一只山羊悠闲地走过去,抬头大嚼着,把嘴巴染成黑紫的颜色。
一下又一下的声音还在,不是水声。
他侧过头,是姜小海坐在门槛上嗑着瓜子。听到动静,他扭过头,还是那句:
“醒了啊?”
顾一燃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藤椅上,面向着一个半荒废的园子,从方位可以判断出,这是在房后。藤椅是一张躺椅,自己被层层裹在被子里,像个包在废纸里的破零件。那个叫何老嘎的男人从门口提着个袋子,他越过顾一燃,在院墙下将袋子里的水泥倒出来。
顾一燃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姜小海从地上拿起个搪瓷缸子,给他喝一点儿水,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终于坐不住了?”
“没办法,追得还真紧。”
“我还以为,你会拿我换你姐呢。”
姜小海笑了一声,他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回身说:
“顾老师,你是不是特别不明白,我干嘛把你抓来?”
顾一燃没说话,姜小海就继续说:
“其实,我一开始,就想乱枪打死你来着。但是你知道吗?你当时的表情特别有意思。我这辈子见过各种各样死到临头的人,他们害怕、愤怒、求饶、威胁或者视死如归,但他们的眼里都只有那个要杀死他们的人。你不一样,顾老师,那天,你都没正眼瞅过我。”
心理学不是顾一燃的强项,他听姜小海这样说,就在心里愁得直叹气。
郑北,你的这位“乐乐”放在犯罪心理学研究科目里,一定可以出篇很棒的论文。
“你从花州过来,没多久吧,我记得是因为秦义那批货的事儿,郑北成立专案组把你整过来的。但你和郑北你俩好得挺快,我就想看看,郑北这人满口仁义道德的,和他走一路的,到底得是什么样的人。”
“普通人罢了。”
“就是这个,”姜小海一指顾一燃,他很兴奋地走过来,坐到顾一燃椅子前的地上,他抬头仰视着顾一燃,“顾老师,我就喜欢你这一点,看着好像一点儿男人脾气都没有,说话慢慢悠悠,拖着长音儿,但是呢……”
他拍了拍顾一燃受伤的腿,这条腿因为发炎已经肿得不成样子。顾一燃的腮帮子立刻就咬紧了,但他垂眼静静望着姜小海,什么声音都没有。姜小海笑了:
“但是,我认识的人里你他妈最有种。”
顾一燃皱着眉,笑了一声。他与姜小海这样沉默对峙片刻,终于叹了口气:
“小海,别逃了,你逃不了一辈子的。”
这话听着好笑,姜小海笑得直抹眼泪,他很无奈地“哎呀”了一声,说:
“逃不了,这半辈子不也逃过来了?”他转回身望着夕阳,“就是可惜,咱哥俩的缘分就到这儿了。”
铁锨翻动水泥的声音渐渐没有了,顾一燃向墙下看去,何老嘎放下手里的工具,去挪水井上盖着的石头。
“对了,你还记得那天在集上的事儿吗?”
那到底是几天之前,顾一燃其实不太清楚了。他只记得,那天在山下,姜小海狠狠地殴打了他,他甚至以为,姜小海是打算直接打死他泄愤。
但是最终,姜小海还是停手了。顾一燃在昏昏沉沉中被架上一辆三轮车,再清醒的时候,是在一个农村的市集上。姜小海给他买了根油条,他吃了一点儿,两天没吃东西的肠胃受不了,吐了。
后来,姜小海给他买了碗羊汤喝,因为集上有个杀活羊的,就在他们三轮车旁边。姜小海就在那里津津有味地观看,顾一燃捧着羊汤,目光越过那个摊子,落在那辆带笼子的卡车上。
车上还剩一只羊,它很焦躁地踱着步。
“顾老师,你知道羊为什么被杀吗?”姜小海突然在他身边开口,“因为它们太蠢了,不会逃。就算逃,它没有獠牙也没有爪子,照样要被杀掉。”
“顾老师,羊生来就是要被杀的。”
顾一燃把目光从羊身上转到姜小海脸上,姜小海很满意,他接着说:
“郑北他总想救我,似乎我回头了,自首了,就能得救。他见过哪头羊能在屠刀下被救吗?郑北他总觉得自己的道理能套到所有人身上,可有的人,出生就在屠刀下了。顾老师,你说,郑北怎么那么可笑呢?”
顾一燃很认真地听姜小海说话,集市充满喧闹声,人们的叫卖,活鸡活鸭的哀鸣,这些都不能搅乱顾一燃脸上的平静。姜小海的问题,他没回答,只是很缓慢地从三轮车上跳下去,落地时踉跄了一下,痛得弯下腰去,姜小海能听见他的抽气声。
然后,他直起身,异常艰难地往那个杀羊摊走去。姜小海看戏似的望着对方一瘸一拐的背影,看着顾一燃跟那个卖羊肉的说着什么。他沟通得不是很顺利,人家推搡了他一下,差点儿把他推倒在地。
顾一燃也不恼,锲而不舍地和人家说着什么。
卖羊人打开卡车上的笼子,把那头羊赶下来时,姜小海幸灾乐祸似的笑容褪去了。
当顾一燃牵着那头羊走回来的时候,姜小海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顾一燃一步步走过来,他的脸上有很多淤青和擦伤,但他看起来如同一泓静水,什么尘土都无法沾染这份干净。
姜小海跳下车,走过去,从顾一燃手里扯过绳子:
“行啊,还藏着钱呢。”
顾一燃瞥了他一眼,从他身边走过,擦身而过时,姜小海听见顾一燃说:
“怎么就不能救呢?他不可笑。”
集市上的小插曲,只不过是顾一燃的脑子一热。姜小海再提起这件事,他甚至有些尴尬。谁会在被歹徒挟持的时候去买一头羊呢?这件事如果被郑北知道,很难想象得被他笑成什么样。
可是,郑北,这头羊是我为你买的。
我不许你的真心被人这样糟蹋。
顾一燃不答话,姜小海就自顾自地说下去:
“你知道,当时我是啥心情吗?就我看到你牵着这羊回来的时候,我是咋想的?”
“我想,郑北,我真他妈恨死你了。”
“凭啥呢?顾老师,我上辈子到底做错了什么,一样的人,命咋就差这么多?他郑北凭啥就白白得到这么多,凭啥好的人生都是他的?好父母,好妹妹,好朋友,好同事,就连他妈的从南方随便调来个人,调来的都是你顾老师这么好的人。”
“凭啥呢,顾老师,我太恨郑北了。你不恨吗?我们才是一样的人,我们什么都没有。”
“顾老师,你说,郑北是不是得失去点儿啥才公平?也别说我不地道,我就从他那儿拿走你这一个人,不过分。”
顾一燃窝在椅子上静静地听着,姜小海的控诉莫名让他失神,他想起郑北每晚的梦魇,想起郑北走在春天的那场雪里,背影是那么孤寂。
郑北是个很苦的人。
在整个专案组里,每个人的个性都很鲜明,但是细细想来,只有郑北,他把自己活得那么透明,融化成一道影子,粘合着每个人,做一个好儿子,好哥哥,好队长,好大哥,好警察。
但是,他活得没有他自己。
羊儿发出一声惨叫,惊醒了顾一燃。他循声看去,才发现姜小海已经站在院子里,他一手捉着那头集市上买来的羊,一手拿着刀。
那羊在他手里叫了两声,就安静地等着。还没等顾一燃反应过来,姜小海一刀攮进羊脖子里去,血一股一股地嗞出来,溅了姜小海一身。
顾一燃闭上了眼睛。
“顾老师,我说过,没有哪头羊能在屠刀下得救。”
羊的尸体倒在地上,姜小海抹了把脸上的血:“我早就不是羊了。”
08
郑北是在去朱家沟的路上接到姜小海的电话的。
“郑北,顾一燃我给你留那儿了啊,你自己找吧。”
对方只说了一句话,就挂断了。什么意思?姜小海到底在哪儿,顾一燃被他留在了哪儿?
朱家沟派出所的人和队里的人都已经布控在何老嘎家周围,何老嘎并没有出门。
不对,如果姜小海没有搭上何老嘎的线,那他完全可以销声匿迹下去,或者悄无声息地离开哈岚,根本没必要给郑北打这个电话。
这个电话,无非是为了扰乱郑北,因为他就在何老嘎的家里。
等到郑北开到朱家沟,早就在那里的张雪瑶从院子里冲出来:
“哥,里里外外找遍了,没找到顾老师啊。”
郑北从车里迈出来,第一步没站好,膝盖一软摔了个马趴。张雪瑶吓一跳,赶紧拉他。郑北坐在地上缓了半天,才站起来:
“诶我,好悬摔死我。”
张雪瑶不敢说什么,她扶着郑北,郑北转头看她:
“你抖啥?”
他想了想,脸色一变,脚下的步子就加快了。他飞快地走进院子,进了屋,国柱带着手套,手套上全是血。
郑北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不不不,哥,这、这这不是燃哥,是羊,羊。”
“哪儿呢?”
“后院。”
郑北从仓房的小门走到后院去,这院子里一片狼藉,一头山羊的尸体倒在园子中央,左边的菜地,葡萄架倒了,葡萄藤扯得乱成一团,没有下脚的地方。
右边有个被水泥封住的菜窖,水泥刚刚被刨开,两个人从里面爬出来:
“菜窖里没有。”
园子里光线很暗,郑北环顾了几圈,看着新鲜的葡萄藤和被踩得汁水横流的葡萄,突然说:
“把架子给我移走,看看这边儿有什么,细细地找。”
葡萄架子倒是好移动,等那些东西被清理干净后,郑北拿着手电来来回回地看。武警牵着狗,也在这一片儿来回地嗅闻。
有一片地的土很松,郑北跺了跺,底下是空的,他后退下去,让人们把那里挖开,他站在一旁,突然明白张雪瑶在抖什么。
干了这么多年刑侦,这样的场景太熟悉。
那下面会有什么,也……
“郑队!找到了!”
郑北几步走上去,老熊忽然转过身一把拦住他:
“你先别看,先别看。”
郑北没说话,他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只是把老熊用力一拳推开,跨过土和水泥块,把手电往下面一照——越过正在往下爬的警察,齐腰深的水里,有个人形的东西被塑料布裹着。
好像被谁一锤子凿中似的,郑北脑子“嗡”地一声。
反应过来的时候,郑北发现自己坐在地上,张雪瑶和老熊和他说着什么,他听不见,只觉得胃一下一下捣着疼。他抹了把脸,湿的,大概是汗,大概是泪,他不清楚。
只觉得这个世界变得很怪异,很安静。
远远地,井里传来一声喊:
“哎!活着呢!顾老师!顾老师!”
“哗啦”一下,郑北的世界重新喧嚣起来。
他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
“快快快!拉上来,”他抓住张雪瑶,“去,把车打着,我们这就去医院。”
有人胡乱地摸着他顾一燃的脸,胡乱地在他耳边说话,把他吵醒了。
他在车上,在一个人的怀里,是郑北。
郑北不知道在胡言乱语什么,顾一燃听了半天,大概是深情的呼唤加上痛彻心扉的忏悔云云。对方的脸贴着他,挺暖和,因为那口井太冷了。
在郑北开始轻轻亲吻他的鬓角时,顾一燃还是觉得不妥,他举起手,摸了摸郑北的头:
“行了啊,怎么还上嘴呢。”
郑北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顾一燃睁开眼,郑北低头与他对视了会儿,突然俯身把脸埋在他身上。
“没事儿,”顾一燃拍了拍郑北,“哭一哭不算丢人。”
郑北正要说话,突然副驾驶传来非常豪放的哭声,惊天动地似的把他吓了一跳。他猛地抬起头:
“哎呀国柱,不丢人也不能哭成这样啊,一会儿前边老熊以为咱车拉警笛了呢。”
顾一燃就笑了。
你看,就是这样的欢歌。
郑北低下头,他看着顾一燃,突然从兜里掏出个什么东西来,那是他在兜里一直装着的,某个人留给他的。他剥开糖纸,塞进顾一燃嘴里:
“吃块儿糖,垫垫。”
你看,这就是祝贺。
【完】
【哈德】我的司长父亲
1.
二年级的阿不思表现出一种对学校的排斥感。这让哈利和德拉科很是头疼,因为他们小时候都很期待每学年的开始,所以与之无法共情。
新学年的校袍已经寄到了格里莫广场,但无论德拉科往马尔福庄园猫头鹰多少书信,阿不思也不愿意从外公外婆家回来。
哈利只好亲自去了一趟马尔福庄园。
刚刚走进正厅哈利就...
1.
二年级的阿不思表现出一种对学校的排斥感。这让哈利和德拉科很是头疼,因为他们小时候都很期待每学年的开始,所以与之无法共情。
新学年的校袍已经寄到了格里莫广场,但无论德拉科往马尔福庄园猫头鹰多少书信,阿不思也不愿意从外公外婆家回来。
哈利只好亲自去了一趟马尔福庄园。
刚刚走进正厅哈利就看见了自己的儿子趴在昂贵柔软的地毯上,小小的黑色炸毛脑袋埋在一堆课本中间,手里的羽毛笔在羊皮纸上刷刷地写着什么。
哈利扬起一个热情的笑容,张开自己的双臂朝儿子大喊:“嘿!宝贝!有没有想爸爸!”
阿不思没有像往常一样扑进爸爸结实的臂弯里,而是把羊皮纸往哈利头上一甩,回身跑上旋转楼梯,边跑边喊,声音里是显而易见的恐惧——
“外公!外婆!爸爸来抓我了!外公!哎哟~呜呜呜啊啊啊啊!外公!家里有波特!啊啊啊!”
哈利把头上的羊皮纸摘下来,被摔了一跤还爬起来继续哭喊的阿不思气得有点想笑,什么叫做“家里有波特”?你小子难道不是一个波特吗?!
他自己那个注重礼数的岳丈马上就要大发雷霆了吧,想到阿不思要被训斥一顿,哈利心里竟然有点幸灾乐祸。
要知道平时挨骂的都是自己啊!今天他要来接阿不思回去上学!看看!这叫做注重孩子的学习教育!多么无懈可击的好爸爸!想着,哈利的腰板也挺直了。
“波特!”
即使这些年没少被岳丈大人数落,但听到卢修斯的怒吼,哈利还是会下意识地害怕,刚刚挺起来的背又吓得一缩。
哈利还是第一次见自己优雅的岳父奔跑,卢修斯咚咚咚地从楼上跑下来,拿魔杖远远指着哈利的鼻子,阿不思躲在卢修斯的披风下,挂着泪珠的小脸探出来,怯生生的看着哈利。
梅林!这就是一个黑头发版的小德拉科!
2.
我从来没想过我的儿子会和一个波特结婚~
“我从来没想过我的儿子会和一个波特结婚!”
还要住在那个黑洞洞的房子里~
“还要住在那个黑洞洞的房子里!”
每天跟一个波特卿卿我我~
“每天跟一个波特卿卿我我!”
还要应对两只一大一小段格兰芬多蠢狮子~
“马尔福家的儿子还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
“马尔福家的孙孙还要被人欺负!”
?
“这他妈和你说得一样吗?当年你求着我同意把德拉科给你照顾的时候怎么说的?死波特!”
?
刚刚还在心里偷偷预测卢修斯的话术的哈利听到新词抬起头来。
“岳父?你刚刚说什么?”
“你自己看看吧!”卢修斯把一张书信扔到哈利脸上,“这是莎莎拜托潘西那孩子从小扎比尼先生那里知道的,你知道的他们都是同学。”
“你是我见过最没出息的家伙!孩子都被喷粪的欺压得不敢去学校了,你还以为他在叛逆期呢!”
3.
温柔美丽的我亲爱的最最喜欢的茜茜妈咪:
日安!
关于您询问的问题,我已经和犬子修特了解得差不多了。我认为阿不思正在遭受一场小规模的霸凌!孩子说阿不思人缘很好,我认为这完全得益于德拉科的爱护和教导,他其实是一个课业优秀且与人为善的小绅士。
可爱的孩子总是容易遭人嫉恨,为首的是纯血二十八家族里的埃弗里和沙菲克家族的小男孩,他们似乎团结在了一块,常常找小绅士的不愉快,甚至一度牵连到了修特和韦斯莱家的那个女孩儿。
但他们的主要攻击对象还是阿不思宝贝,其他人最多受一些言语攻击,但不知为什么,修特说阿不思对他们的一系列行径都没有做出什么反抗或者回击,倒是修特和韦斯莱家的小妹妹总是扑上去要挠他们的脸。
萨拉查!修特刚刚和我说他们甚至把吃剩下的西兰花扔到阿不思的盘子里!这都是些什么混蛋!
波特难道对此毫不知情?布莱斯已经想要冲进埃弗里和沙菲克家族的庄园里把两个小混球吊起来打了!波特难道没有任何表示吗?!
因为无比想念您的小饼干,我将择日上门叨扰!请代我向卢修斯叔叔问安!
您的亲亲爱:潘西·帕金森
20XX年XX月XX日
4.
阿不思在卧房里坐着,眼泪掉个不停,纳茜莎时不时用手帕为他擦拭眼泪,但都无济于事,因为那张小脸很快又会被新的泪水打湿。
哈利拿过手帕,将手搭在一脸担忧的岳母肩上。感觉到哈利的到来,纳茜莎施施然起身,自从他和德拉科结婚后,这个优雅的女人从未对哈利恶语相向,但是看着可爱的外孙遭此恶行,对哈利的语气难免带上了责备和怨气:“亲爱的哈利,我希望你可以处理好。如果不行,我想我和卢克不介意出面。”
“Fine,茜茜妈妈,相信我。”
纳茜莎拍了拍他的肩膀,悄悄退出了房间。
哈利把阿不思抱在臂弯里,靠在床头,用手帕给他擦眼泪,等到阿不思停止抽泣,他才敢轻轻地开口。
“爸爸已经知道了,宝贝,宝贝。你是一个很厉害的孩子,”哈利在阿不思的额头落下一个吻,“就算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也没有对别人施暴,你是一个很温柔的男子汉。”
“爸爸…我一直以为你会怪我不够勇敢。”阿不思又开始哭了,“但是爸爸,我真的很想,很想用什么咒语把他们都教训一遍!他们骂妈咪!还欺负Rose和修特!我想我不该懦弱的…对不起…”
“他们骂妈咪了吗?他们怎么说的?”哈利的脸色不自觉地沉了下去,但还是尽量放轻了语调,“亲爱的,你得告诉我。”
“他们说妈咪是食死徒!是邪恶的老鼠!我很生气但是我不能,违反校规…他们还说你!还说爸爸…迟早…”
“迟早什么?”
“那太肮脏了…爸爸…”阿不思捂住脸,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哀叹。
哈利搂着阿不思的手臂紧了几分,他很生气,但他不能吓到他的珍宝,“亲爱的,我发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必须回家去,你知道的妈咪很担心你,你得回到学校,剩下的爸爸会解决的,好吗?勇敢点,我的小格兰芬多。”
“我会的,爸爸。”
5.
阿不思口中“太肮脏了”的句子很快就被修特告诉了布雷斯——“你爸爸早晚会干腻那个漂亮的屁股然后把你们一脚踹回你们该呆的老鼠沟里的!”
布雷斯一大早就冲进了哈利的办公室,他们都知道自己家的孩子因为教养良好肯定会自动将句子更不堪的部分咽下去,由此可知原话是多么的过分和恶心。
“波特!你不要告诉我你不打算管?”布雷斯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要不是潘拦着我真的想冲进他们的庄园把那几个孩子给阿瓦达了!”
“孩子的事情,要用孩子的方式解决,”哈利的面上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我会好好处理这件事情的。”
6.
阿不思看着床头整洁的新衣袍叹了口气,踌躇了良久,还是规规整整地将它们叠好放到了一边。拿出箱子里的旧衣袍准备换上。
“宝贝,穿得那么不得体,是要被妈咪骂的喔。”哈利一把扯下隐身衣,把阿不思手里的旧衣袍挥到了一边,念了个咒语,让新衣袍整整齐齐地穿在阿不思身上。
“爸爸!”阿不思开心得扑到父亲的怀里,甚至没有细想他是怎么潜入自己的宿舍的,“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来帮你出口恶气啰!”
“爸爸!你说过报复不是格兰芬多该有的行为!”阿不思感觉对自己父亲的滤镜碎裂。
“波特家的第一条规定是什么!”
“好吧…谁也不准欺负妈咪…”
“没错,亲爱的。”
7.
今天的霍格沃茨格外的热闹,更准确地说是比往常更加鸡飞狗跳。
一早用餐时埃弗里小先生的南瓜粥里就被下了蹦跳弹力咒,黄色的糊状物喷了埃弗里一脸,活活像刚刚从马桶里捞出来一样恶心;魔药课上,沙菲克先生的坩埚总是频频爆炸,这是魔药成绩优异的他从来没有过的高频失误,最后自己中了自己调制的失败迷情剂,抱着黑湖边的长椅亲了又亲;埃弗里和沙菲克在黑魔法防御课上被高高挂在了天花板上,最后脑袋充血了才咚地一声摔回地面….
麦格校长感觉到一阵头痛,她感觉霍格沃茨里是不是藏着一个詹姆…鼻青脸肿的埃弗里和沙菲克先生一口咬定就是阿不思干的!阿不思可怜兮兮地把魔杖递给教授,最后没有发现使用相应魔法的记录。
出了校长室的门阿不思就换了一副嘴脸,朝着脸上挂彩的两个混蛋俏皮的眨眨眼睛,做了个鬼脸就拉着修特和Rose离开了。留下二人无能狂怒。
“出来吧,哈利。”校长办公室里,麦格教授端出一杯红茶。
哈利扯下身上的隐身衣,对着麦格校长笑着耸了耸肩说:“您早就知道是我了,麦格校长,幸好我已经毕业了。”
“但我还可以自矜为你的长辈,哈利,你得知道你这么做是以大欺小,这完全违背格兰芬多的教导。”麦格校长把红茶递过去,哈利笑嘻嘻地喝了一口。
“您还是没有揭穿我。”哈利狡黠一笑。
“我不是机器哈利,你要允许我也有自己的偏袒,”麦格教授的嘴角翘起一个愉悦的弧度,“阿不思和他另一位父亲一样,有着一副人见人爱的好皮囊。”
8.
罗恩很快听说了哈利在霍格沃茨的所作所为,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哈Rose说那两个蠢小子现在都绕着阿不思走,说阿不思有个看不见的守护神。我快要笑死了!”
哈利什么也没说,只是心情很好地抖着腿,在又一张搜查令上签了字,把它递给了滔滔不绝的罗恩。
“埃弗里家的矿产?”罗恩挠了挠头,“你之前不是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怎么突然开始要调查这个?”
“他们很早之前就有在许可证不全的情况下和麻瓜通商走私的黑历史,他们的资金流最近都活跃在这个矿区,我觉得这周日就可以收网。”
“这个你不是很早就知道了吗?我的意思是,为什么现在突然就要赶尽杀绝了…”
“孩子的事情,用孩子的方法来解决,大人之间的问题,自然要用大人的方法来收场,”哈利掏出司长公章敲在了搜捕令上,“孩子不会无缘无故地喷出毒液来,只能说他们的家长实在是嚼人舌根太多次了,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干脆就踹断了上梁,两家人塌了干净。”
“Oh兄弟,我觉得你早晚要把阿不思惯一个小德拉科,”罗恩看着增加的工作哀叹一声,“他会变成动不动就‘我要告诉我爸爸’的小混蛋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利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脑子里浮现出阿不思在校长室里那出精湛的表演,确实和记忆力的德拉科如出一辙。
“罗恩,谁让他有个司长父亲呢?”
我建高台,坐高位,要的就是能让我爱的人拥有胡闹任性的底气,不必忍受委屈和折辱,永远高贵闪亮,我看不得他们低头弯腰,我要他们被柔软的云彩包围,要世上所有的尖锐和恶意都绕着他们走,当他们自由地去追逐自己所想要达成的一切时,我就是他们的保护神。
永远的保护神。
【END】
番外:攻略卢修斯·马尔福法则
其实阿不思出生时,除了护士小姐,第一个抱着他的人是外祖父——卢修斯·马尔福。
所有人都围着德拉科团团转时,卢修斯常常不知道自己能干点什么,只好搜出二十六年前照顾德拉科的经验来照看一下这个烦人的小巨怪。
比起卢修斯的心不甘情不愿,阿不思对自己的外祖父倒是有着不一样的亲切感,在手堪堪能使上力气的时候,就毫不客气地薅断了卢修斯的几撮头发,还要咿咿呀呀地在昂贵的衣袍上弄点口水。
阿不思再长大一点,身上的波特基因就开始显现。卢修斯一直声称那是马尔福庄园最最灰暗的一个夏天——
院子里的白孔雀被阿不思撵着上蹿下跳,原本高贵的鸟类逃窜的样子像极了山村野鸡;家里的墙壁到处都是彩笔画上的大作,愣是给马尔福庄园来了一场彻头彻尾的波特风精装修;家里的易碎物品轮流阵亡,卢修斯抡修复咒语的熟练程度甚至比战争时抡阿瓦达还要熟练…
这真的是从德拉科的肚子里生出来的家伙吗…卢修斯坐在办公桌前认认真真地批阅财务报告,刚刚执拗地要骑他脖子上的阿不思枕着他的头顶睡着了,口水从卢修斯的额头划落下来。
来接阿不思回家的德拉科打开书房的门吓了一跳,连忙把阿不思从卢修斯的脖子上扒拉下来,阿不思被惊醒了,看着外祖父黑着脸用手帕擦额头的样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哪怕早已过了卢修斯平日里正常的休息时间,他还是送着阿不思和德拉科到了大门口,趴在德拉科怀里睡得安稳的阿不思听到大门拉开的声音后呼地睁开眼睛,哪怕睡眼迷离了也要妈咪把自己放下来,说自己忘了一件特别特别重要的事情。
正往回走的卢修斯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啪嗒啪嗒的,是自己的小外孙没错,停下了步伐回身,果然看到阿不思正朝他跑过来。
卢修斯从善如流地弯腰把阿不思抱起来,好让孩子和自己说悄悄话,只见阿不思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闪亮的徽章,把它别在了卢修斯的胸口。
小小的手臂搂住卢修斯的脖子,阿不思在卢修斯的脸颊轻轻轻了一口,凑在卢修斯的耳朵边悄悄说:
“grandpapa,谢谢你爱我。”
说罢不好意思地从卢修斯的怀抱里跳下来,牵着德拉科就飞路离开了。
卢修斯把这枚勋章用玻璃展示框保存得很好,就挂在他的荣誉墙最中心,他一直都在等待一生中最伟大最闪耀的荣誉,足以让满墙的证书奖杯徽章都黯然失色的荣誉。
他曾想象过那也许是全球性的荣耀,也许来自对他身份的认可或者能力的表彰,但现在将要永居c位的奖章出现了。
那是他的外孙第一节手工课的作品,一个铜质的圆形奖章,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几个大字——
“最佳外祖父奖”。
傅融:轮椅这么小众的赛道都有人抢?
【傅融凌统修罗场,无彩蛋】
*本文对任何男主和密探都无恶意,和谐玩梗
傅副官最近有容貌焦虑。
自从凌统加入雀部后,每次楼内晨会,傅融总盯着他磨牙霍霍。
白眼翻得凶神恶煞,恐怖至极,恨不得将对方的轮椅扫射出两个洞。
轮椅是吗,轮椅是吧!不就是轮椅么,谁还没坐过。
傅融牙关紧咬,怎么也想不通凌统就坐了个轮椅,你便当即化身色鬼。
原来那夜,朱栾花开,他披发坐定,你说你是广陵王,他是你此生见过坐轮椅最美的男子,都是假的!
他不再是你心中唯一的轮椅人了。
一把轮椅,三十三两,雇来的副官,不比三十三两值钱?!
打住,轮椅值三十三两……傅融...
【傅融凌统修罗场,无彩蛋】
*本文对任何男主和密探都无恶意,和谐玩梗
傅副官最近有容貌焦虑。
自从凌统加入雀部后,每次楼内晨会,傅融总盯着他磨牙霍霍。
白眼翻得凶神恶煞,恐怖至极,恨不得将对方的轮椅扫射出两个洞。
轮椅是吗,轮椅是吧!不就是轮椅么,谁还没坐过。
傅融牙关紧咬,怎么也想不通凌统就坐了个轮椅,你便当即化身色鬼。
原来那夜,朱栾花开,他披发坐定,你说你是广陵王,他是你此生见过坐轮椅最美的男子,都是假的!
他不再是你心中唯一的轮椅人了。
一把轮椅,三十三两,雇来的副官,不比三十三两值钱?!
打住,轮椅值三十三两……傅融飞快地算了下,加上拆卸的材料远不止三十三两,果然,没人会不喜欢三十三两。
绣衣楼的密探越来越多,奇形怪状,各个都身怀绝技,雄竞激烈,傅融盯着凌统身下的木制争宠工具,徒然升起巨大的危机感。
再看对方的脸,就像烈火浇油。
又是一张会让人诟病广陵王欺男霸女的脸。
原本还仅仅是被轮椅点燃的火苗,直接被泼了桶油,战火肆虐。
阿蝉嗅嗅鼻,奇怪,何人在倒火油?
一转头,她将目光锁定在傅融身上。
“傅副官,”阿蝉语气稍滞,眼神空洞洞的,“你搽胭脂了?”
“没有!”傅融低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傅副官,”凌统转过头来,表情不解,“怎了?”
傅融直勾勾盯了片刻,“轮椅不错……”
“多谢。”凌统看向对方,“此轮椅用料有绿檀,好贵呢,要六十两,既然傅副官如此喜欢,送予傅副官如何?”
“不必,我买得起。”
嗟来之食,他嗤之以鼻!自己只是不喜欢浪费钱而已!
晨会就在这般诡谲又和谐的氛围中结束了。
傅副官越想越气,不过方才阿蝉说自己的脸似胭脂。
鬼使神差地,他偷偷捡起某位密探遗落的妆奁小册,翻到男子胭脂一页。
在看到价格的刹那时,瞬间合上。
差点就落入容貌焦虑的消费陷阱了。
多亏自己经常算账,头脑清醒。
傅融经过南账房,抬手一推门。
“把绣衣楼没算完的帐,全交出来!”
今日的帐不算完不休!
男子有才才是德!
他怎的忘了,他司马二牛从来不是靠以色事人取胜的——
是实力!是实力!
(后续:从楼外回来的你看见了生闷气的傅融,挥挥手买下一把价值百两的摇摇轮椅供傅副官小憩。
傅副官:我是来正经打工的!你别让人多想!等下,这……真的是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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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灵】真心逆流
预警:灵幻新隆死亡为前提,24✖38,全文3w6+,极致柏拉图纯爱茂灵,除此之外全部cb,乱糟糟写了很多,发生在全篇和公式书后。
花泽辉气第一人称主视角,带下划线的是影山视角。一直很喜欢这个从开篇穿插到结尾的男孩,热情、乐观,还带着天然的憨直?而且他是真的非常敬佩影山...于是就自己补足了对他的一些想法,也最终选择用他的视角讲故事。影山基本全部指mob,摆脱全知视角很有意思)从开播一直写到现在,完结在告白篇前,也算是我对于这个喜欢了四五年的温暖作品的表白。我也希望给他们一个答案。
十二月十五日是忙碌而平平无奇的一天。如果说我对这一天还有什么特殊的回忆的话...
预警:灵幻新隆死亡为前提,24✖38,全文3w6+,极致柏拉图纯爱茂灵,除此之外全部cb,乱糟糟写了很多,发生在全篇和公式书后。
花泽辉气第一人称主视角,带下划线的是影山视角。一直很喜欢这个从开篇穿插到结尾的男孩,热情、乐观,还带着天然的憨直?而且他是真的非常敬佩影山...于是就自己补足了对他的一些想法,也最终选择用他的视角讲故事。影山基本全部指mob,摆脱全知视角很有意思)从开播一直写到现在,完结在告白篇前,也算是我对于这个喜欢了四五年的温暖作品的表白。我也希望给他们一个答案。
十二月十五日是忙碌而平平无奇的一天。如果说我对这一天还有什么特殊的回忆的话,应该就是在天黑之前堪堪想起来了给我的高中老师发一条祝贺生日的短信。桃李女士是我高中时期对我最好的老师,我学习上取得的成果一半都要归功于她的赏识。前几年我都会在当天凌晨发送祝福,但最近迫于期末考试压力,一直挣扎在书的海洋里,竟差点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情。
“呼……幸好,现在应该也没有算太迟,老师看见一定会很高兴的。”我转着手中的笔,静静等待着老师的回信,也趁机借此刻休息一会儿。
我抬头看向窗外,冬日的阳光总是早早就消逝了,外边是一片黑压压的夜色。恍惚片刻天地间竟已经纷纷扬扬地飘起了大雪,天气预报中能够卷携半个日本的寒潮如约而至。在东京市我便需要穿毛衣和棉袄,不知道另一边的调味市温度怎么样?老爹老妈再过两天也会从国外回来过年,提前帮他们看看天气吧。
图书馆里有些小小的躁动,不知道是因为下第一场雪的缘故还是什么,此刻我目光中所有人都抬起头望向了雪景。我收回视线,内心难以抑制地期待起不久后的新年假期——回到故乡,去探望老师,和老朋友们重聚,然后在相谈所里说不定可以煮起汤锅——
就在此时,我的手机屏幕亮起。老师的回信已经到了:“谢谢你的祝福!辉气在马上到来的新一年里也要加油哦!天气阴冷,多注意身体。你永远是老师最骄傲的学生。”我好好读了一番老师的回信,心底好像被暖热了一块,多日的疲劳仿佛都一扫而空。我立马将它设置为了我的重点信息。
我划回主屏幕,看见影山律给我发来了一条消息。是学习生活上的问题吗?大家升入大学以后,这种彼此求教的时刻也常常发生。我想也不想地点开了信息——
“花泽君,很抱歉通知你,灵幻先生今天不幸遇难去世了。我很难过。”
我只觉得浑身血液凝冰,一瞬间甚至忘记了呼吸。
难以言说我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总之冲出来问律君发生了什么。他告诉我灵幻先生是不幸遇到了车祸,在今天傍晚从相谈所回家的时候,突降的大雪和极短的可视度使一辆小轿车失去控制,撞上了正在按绿灯过马路的男人。大街上路人稀稀落落,但还是有人将照片发到网上,而认识灵幻先生的市民又不少,所以甚至在警方还没有确定身份之前,律就先在他们的家族群里看见了血滩里的灵幻。
一阵镗镗踏踏之后我顶着满头大汗站在图书馆外边,因为跑得急没有穿棉袄,在无边的大雪和夜色里逐渐感受到久违的寒意。洁白轻盈的雪花落到我脸上,温柔地融化消失,与我和世界告别。我终于放开声音和律打电话。
那……影山茂夫呢?我冻得哆哆嗦嗦地问。
“我第一个通知的就是哥哥。”律告诉我,“哥哥已经在回来的飞机上了。”
然后他没有再说些什么,我们两个陷入到一种沉默里。这不是无言的尴尬,而是我们两个都心知肚明——灵幻先生走得实在太突然、太残酷了。
律说他还要再去通知其他人,在哥哥回到调味市之前。我怔怔地挂了电话,手已经冻僵了,但永远消化不了这样的现实。我好像听到了灵幻先生的声音——那还是在暑假我们最后一次碰面的时候:“好好生活啊花泽君,有什么难处也可以和我讲哦!冬天见!”
真是一个不像样的告别啊。我想起当时穿着休闲衬衫的灵幻先生,和站在他背后一起朝我挥手的影山茂夫,两个人脸上弥漫的笑意让我也笑着朝他们大声告别。影山和从前相比变了很大样子,依旧有些腼腆,但走在哪里都是不容忽视的存在。我曾经打趣他有少女漫男主的味道,他笑着状似不堪其扰地朝我摆摆手,在我的窃笑中流露出欣喜的神色。
从年少的中二时期开始,我就一直将影山视为我最重要的朋友和最向往的目标,当然也包括他那位很难令人印象不深刻的师父。我亲眼看着影山茂夫一步一步改变和成长,一直到现在这个有些沉默但更加沉稳温柔的青年。这个夏天我们还聚过很多次,像兄弟一样拍拍彼此的肩膀,我也骄傲地将他介绍给我的新朋友们,毫不含糊地说看见没这位就是跟你们说的我的偶像。不论是谁都会承认,影山他现在是一个随和可亲、努力又可靠的人,他良善坦诚,像阳光或者是白雪,大家在他身边都会慢慢被真诚打动——
然而这些样子的影山突然像一栋被爆破的大楼一样在我眼前崩裂,笑容裂开、眼角崩断、一切的影山茂夫如同一面破碎的镜子,哗地坍塌出里边的无边的恐怖来。
我不可遏止地想起了那个不愿提起的噩梦——“影山茂夫”站在台风中心,面目模糊不清。他像一团吞尽世界的黑色的大火,带着尖啸与沉默,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向我。我挣扎着望向他,却差点被绝望和黑暗吞没。
灵幻新隆死了。影山茂夫会如何呢?
我终于僵硬地扯起来自己的胳膊,不知道是被冻的还是出于什么原因,浑身像凝固住了一样,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哈出一口热气升腾在大雪里,不断揉搓自己取暖,终于后知后觉地更加明白了律的沉默。
我拿出手机,订下了最快回调味市的机票。
当天晚上在雪停之前,我就已经急切地赶到了调味市,万幸没有因为大雪而导致航班取消。我在半夜一两点的机场叫来车狂奔向医院,没有多少行李,甚至算是两手空空。很难说当时我是一种什么状态,因为凉意把脸庞缩进羽绒服里,又被内心的焦灼炙烤得根本无法思考。我既茫然又慌乱,可能是太长时间平静的生活使我飘然了起来,如今在巨大的冲击面前显得仿佛一个幼稚的孩童。
我在出租车上不断平复呼吸,明明没有奔跑却止不住地干呕起来,引得司机师傅不断询问我的状况。我很好,身体上没有任何问题;我只是非常非常害怕,我不知道我将会面对什么,我害怕回去以后就要面对一场久违的暴雨狂风。影山,影山茂夫……我蜷缩在他诡谲的阴影之下,眼前又是无穷无尽求救的人们,而我将将撑起一个孱弱的护罩,就被他无情地弹破。
我不会在这样的他面前退缩,因为我早已决定守护我们的生活。但是那太疼了,当年的痛苦隐隐漫上我的身躯——太疼了,大家好不容易有了快乐的结局,这样的事情我已经不想再看见了。影山茂夫,我在内心久久地呼唤这个名字,拼尽我一切的意志祈祷他不要暴走。
我就这样带着阴云赶到了灵幻先生所在的医院,战战兢兢,出乎意料又如释重负地发现周围一切正常。
我在急救室的门口看见了影山茂夫。有很多人都在这里,我认识的、没见过的、急着拿到第一手新闻的……粘稠地围在楼下,被护士轰都轰不走。我推开拥挤的人群,被芹泽先生引着向病房走去。世界就像一个被按下了静音键的画机,我的脑子里完全容不下更多东西——只是在等待着我的宣判。朋友们聚在急诊室的门口,而我的目光飘飘荡荡,落在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上。
影山茂夫看起来有点魂不守舍,脸色也十分憔悴,我俩的狼狈程度半斤八两。他本来还在北海道旅游,打算圣诞节前就回来,谁曾想突然出此噩耗。万幸他看上去还算平静,抬头和我简单地打了个招呼,又继续沉默地坐在长椅上。
万幸,万幸……我长出一口气,内心的巨石稍稍减轻一些,继而才像还魂一样听到了周围的喧嚣。小留抽泣的声音伴随着楼下的哗然传进我的耳朵,芹泽先生忍不住苦涩地叹气,小酒窝忽明忽暗地浮在空中,律扯着他的哥哥在说些什么。我的内心在此刻终于安定下来,随即被压抑太久的悲伤迫不及待地涌出,像终于呼吸到氧气一般放肆——我的眼睛掠过人群,看向最后面的急救室的房门。世界在此刻又归于寂静,灵幻先生就沉眠在那扇门之后。
此刻距离凌晨还有十分漫长的时间,大雪像是在下又不晓得在什么时候停了。我们被浸泡在名为死亡的湖水里,每一口呼吸都犹如刀割。这是我们的至暗时刻。
十二月十六日是一个晴天。我在那间熟悉的相谈所沐浴着阳光醒来时,一瞬间不知道今夕何夕。昨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导致我脑子到现在都还有一点晕乎乎的感觉。
昨天沉默的影山茂夫还是在我心头惴惴不安,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过这样沉郁的他了。影山茂夫读完大学后,与选择继续升学的律和我不同,独自去世界各地旅行了很长一段时间。从那时起每次碰面我都会见到一个越来越通透积极的影山,像是被旅途的风尘不断打磨,越发显现出他莹润的本质。影山茂夫会坦诚地告诉我们他旅途的故事,在大漠里用超能力求雨,在深林里对抗超级马蜂,雪山上停滞雪崩被登山队抛起欢呼,开着超能力护罩潜下深渊和鱼群问好。他二十多岁过得精彩无比,早就是我们聚会上的主角,每个人都津津有味地听他把经历娓娓道来。我闭上眼睛脑子里还全都是那样的影山,再平凡的衣饰都阻挡不了他的魅力,亮着眼睛告诉我们他见过的一切风景。这样的影山茂夫说什么我都会信的,我当真是佩服极了。
我从回忆里抽出身来,苦痛的现实要把我压瘪。我有多佩服乐观的影山,就有多害怕如今沉默的他。其实我也不知道见到什么样子的影山茂夫才会让我安心,但是我知道曾经的影山是永远也回不来了。再想让我们欢笑着听他讲简洁却美丽的故事,简直是梦一般的光景了。我们只能祈求他看开一点,至少撑不住的时候叫我们去帮他一把,至少多多珍惜他还拥有的东西,别总是闷在自己心里。
昨夜我们几个人在痛苦中捱过,疲惫的奔波和极致的紧张把我打倒,又或许是真正感冒了的原因。还有小留,她没有可以御寒的超能力,见面的时候已经控制不住地吸起了鼻子。芹泽先生说影山茂夫用超能力把状态不好的我们先运回相谈所,叮嘱我们睡醒后帮忙整理就好,随即又赶回了医院。
我们彼此商量了一下,决定要把灵幻先生尚未完成的委托一件一件地处理好。年关将至,估计是因为清扫和祈福的原因,有一大堆事情还等着灵幻先生搞定。在暗田留的带领下我们兵分好几路,帮忙抓猫捉狗、除去一点点微小的灵、帮奶奶屋外的神龛除灰……整整一天我们都在做这些事情,踩着前一夜下的脚踝深的积雪,在雪地里居然忙碌得冒出热气来。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往下一家,看着群里大家在叽里呱啦地交流进度,律又把刚急急切切赶来的铃木将拉进了群。影山茂夫也在这个群里,但一句话都没有说。我们都默认这个时刻他应该留在灵幻先生身边。我还是有一种朦胧的模糊感:灵幻先生真的不在了吗?如此突然又如此不讲道理。明明日程单上还精密地列着接下来每一天的工作,大大小小的委托本来可以宁静地等到他的主人。如果没有那场意外,现在走在这里的就应该还是灵幻先生,穿着风衣系着围巾,吸着鼻子走到他的老客户家里。
迎接我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士,我敲门的时候她从隔壁赶过来,看样子像是在和某种推销商讨价还价,手里还提着刚买的水果。我把灵幻先生的名片递过去,简洁地告诉她事情的缘由。这位老顾客其实一直拜托的是很小的事情,用抵得上一顿好饭的钱拜托灵幻先生帮她搞定难缠的房东、处理不讲卫生的邻居矛盾,帮她修好看起来有恶灵但实际上是故障了的煤气管。而后我有些生涩地拧好了她家的热水器,虎口微微发麻,顺手处理掉她背后的一只倒霉鬼恶灵。我告诉她已经搞定了,如果以后还有委托的话,可以继续拨打相谈所的电话,一定会有人接的,不过应该得过了这个冬天。
委托人把我送到门口,非常感谢我的到来。随后她让我稍等一下,从屋里取出一个漂亮的礼盒——我连忙摆手要跑,她抬手拦住了我:“我过年就要回家了,这个房子也到期准备归还。本来是想规整地还给房东,这次请灵幻大师吃个饭来着……总之一定要收下,我真的很感谢灵幻先生。”她靠在门口看起来想笑又难过:“说起来也好笑,我的吵架技术还是和他学的,灵幻大师教训我房东的样子简直永生难忘。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我低头接过那个礼盒,沉甸甸坠在手上,还认真打了丝带。“我明白了,我会带给灵幻先生的。”我和她挥手告别,知道她一直看着我离开。
天色已经不早了,我完成了小留分配的任务,提着礼物慢慢地走回相谈所。这个不大的事务所此刻塞了不少人,温暖和悲伤同时涌上我的心头。我把女士的礼物盒、奶奶的一束干花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东西挤在茶几上,那里早已摆满了很多凝结着哀伤的礼物。我们每个人两手空空地出发,沉甸甸地回来,很多人在和灵幻先生遥遥地告别。
十二月十七日,我从很久没住过的家中醒来,早早地就赶往相谈所。我们的任务还有一些没有交代完,今天影山茂夫也会过来帮忙,而且听他说灵幻先生的家人也在赶来的路上。
我们几个在相谈所碰面,每个人都裹着厚厚的棉袄,融雪时刻的天气总是让人难以忍受,但开起暖气的相谈所温暖得令人舒心。这里和我记忆中几乎没有分别,从我们十四岁开始,灵幻先生的事务所似乎就一直是这个模样。哪怕他在纷纷扰扰之下又换了几回招牌,留影墙上的照片一换再换,到了老顾客都要吐槽他是不是太死板的地步,这方小小的天地还是它原来的样子。影山催熟的小番茄还长在墙边,萦绕着抹茶和客户香烟味的沙发还摆在原处。这里像被时光暂停了一样,甚至影山茂夫离开几个月后回来,还是能熟门熟路地找到他们的零食和茶具。
影山把脸围在厚厚的衣领里,能看出来他疲惫极了,像是几天几夜都没有睡好。他应该是一直陪着灵幻先生,直到今天要作为弟子接引灵幻一家。
我拍拍影山茂夫的肩膀,示意他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找我。我们都很担心他现在的状态,但是比我最初的胡思乱想已经好上太多太多。我转身刚想问小留今天的安排,却见她正在把灵幻先生书桌上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安放进收纳箱里。
“暗田!”我叫住她,非常疑惑:“你在做什么?把这些收起来做什么……”
小留回头看我:“灵幻先生已经走了,我在把他的遗物收拾好啊。而且我查了一下,相谈所的年租也快到期了……芹泽君正在考虑接下来开去哪里。”她坦诚地讲:“龙套说先让芹泽先生经手一段时间。”
可是我却愣在原地。有人说我是一个对于情感有些迟钝的人,在这些事情方面甚至看上去有些呆笨。我确实还是没能完全明白灵幻先生离开的含义,从一开始的震惊到对影山的担忧,还有昨天感慨“灵幻先生真辛苦啊”一直到现在,我才是对这件事情最茫然的那一个。灵幻先生好像还在我身边,为什么大家已经确定冷酷的死亡、已经能够接受他的离开了呢?
死亡和离去到底是什么?
再也见不到一个人,他的东西开始慢慢减少,相谈所换成别的主人,从调味市飞去东京、京都或是别的什么地方,我们大家应该再也没有能高兴地聚在一起的时刻了,我梦想的那一顿热闹拥挤的汤锅聚餐已经化成了泡影。我回故乡还有什么意义?既没有父母在这里,大家也各奔东西,能让我闲适地坐一下午的相谈所也要消失了。我们像是被拔掉了一颗铆钉,无由地让我断开了一些珍贵的联系。
小留看看我,快走过来交给我两个纸箱:“别太难过,芹泽先生说他见过灵幻先生的愿望,想把相谈所开大开好。”她轻轻地笑起来:“我们一定会帮他忙的。目前我们想搬去东京,龙套、律还有你都在那里,我也可以从隔壁跑过来工作。我们以后在东京相聚吧。”
我垂下头,眼睛好像能看见那场缺席了的汤锅热腾腾的水汽。
说话间影山茂夫起身,把厚厚的棉袄又重新穿回身上,接着电话准备去接人。不得不说,影山家和灵幻先生把他教养得很好。他之前说过灵幻先生教了他太多太多,为人处世、结交朋友、办事工作,现在都形成了影山自己的一派风格,坦诚真挚又可靠认真。也是奇怪,人们说徒弟往往会随了师父的性子,但这么多年过去,他们还是分的清清白白的两个人,谁也不像谁。
我看向旁边照片墙上的灵幻先生,男人笑着的面庞飞扬在每一张照片上。其实还是很像的嘛——在他们两个笑起来的时候,简直可以透过一个看见另一个人的影子。
灵幻先生教给了影山茂夫很多,但我觉得独独没有教他告别。或许灵幻先生自己也还没学会如何温柔地作别吧。
影山茂夫去办正事的时间,我们剩下几个又开始忙碌起来,忙碌应该可以忘却悲伤。我帮小留收拾文件,脑子里总有几个小人在来来回回地转悠,上演了很长很长的一部电影。
影山茂夫最终定格在一个比灵幻先生稍高一点的位置。他在很多人的鼓励下换过不少发型,但无论剪成什么样子最后似乎都会回归那个熟悉的锅盖头。他和影山律站在一起,谁都会感慨真是长得很好的一对兄弟;而与律君那种张扬一些的帅气不同,影山茂夫更加内敛,没有多少明艳的衣服,后来会把我的推荐委婉地拒之门外。离开学生时代的那身黑校服,我见到他时总是穿着配色简单的兜帽衫和牛仔裤,与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任何一个青年没什么不同,看一眼都会让人觉得朝气蓬勃。
他早在高中就决定了自己想外出看看的意愿,于是灵幻先生偶尔会用自己的名义接一笔大单子,处理完后他们可以得到丰厚的报酬。影山在灵幻先生的保护和引导之下慢慢攒了一笔钱,走上了他向往已久的探索冒险之路。很多时候只有他自己,灵幻先生闲下来会和他一起去,而我们都回来时就会一起去近处郊游。我一直觉得他们会永远永远这样走下去的,永远有一个男孩在世界上行走,而我们故乡的相谈所总会有他的位置。我十四岁这样,二十四岁是这样,我觉得再过五十年也是这样。
和初见时那个甚至有些阴柔的影山茂夫相比,他如今早已活成了自己和大家都期望的样子。在夏天我们几个男孩一起打球的傍晚,我总是能发现不少人会偷偷看向这边。尽管影山的球打得还有点笨拙,但是终于得到了他应有的注目——我当时由衷地感慨着,然后就见到下班的灵幻先生从另一边的路上绕进球场,把刚买的汽水和零食递给我们,笑着问要不要一起去吃烤肉。我承认那些日子是我一生中十分美好的时刻,还没有生活和成人的忧愁,最好的年龄和最好的朋友们一起在亲近的人旁边放肆玩乐。灵幻先生会把灰西装叠着挽在臂弯,在暑热里单穿一件白衬衫。而刚放下球热气腾腾的影山茂夫走到他面前接过东西,垂着头安静地听他说话。
我吨吨地喝光影山递来的汽水,转头看见了苦瓜脸的律和笑着捶他的铃木将。
日头西斜,把我们从灰尘和杂物中拯救出来的是回来的影山茂夫。小留和赶过来的律挤过去问今天的情况,他只是垂着眼睛,说灵幻先生的姐姐对他很好,沉默地签完了所有的证明。而姐姐没有瞒住的父母忍不住哭泣,在医院不愿离开,让影山君先回来了。“他们说想和师父再呆一会儿。”影山茂夫没有再多说什么。
律给他递过去热水,我们劝他先睡一觉休息一下,毕竟影山眼里的红血丝让灵幻女士看了都心疼。影山点点头,蜷在那张小沙发上终于阖上了眼睛。
我收拾好柜子里的杂物,将沉重的纸箱搬到门口,在夕阳中意识到影山君已经靠在事务所的沙发上睡着很久了。暗田留还在另一半窸窸窣窣地整理,头也不抬,一句话都不说。我慢慢踱步到灵幻先生的办公桌前,日历上标红的日期原本是我们几个陆续回来的日子。我看着旁边墙上还没收走的照片和世界地图。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地图就莫名其妙地贴在了这里,而且再也没有摘下过。我以前从来没有研究过它。
那张地图右边是日本部分,大大小小花里胡哨地贴上了许多颜色不一的圆点;左边是世界地图,除却两三个鲜艳的圆点外,其他的都是蓝色,安安静静地分布在世界各地。
“啊……这些,贴黄色的地点是灵幻先生接过的大委托,红色是接下来的安排,绿色是他和我们一起去过的城市……”小留不知道什么时候靠了过来,小声地和我解释:“蓝色……蓝色是龙套去过的地方。”
“哇……”我无声地感慨,原来不知不觉间影山他已经去过了这么多地方。城市、大海、沙漠、雪山……一个个蓝色圆点安静且骄傲地待在地图上,昭示着它们主人的见多识广。
影山君当年说他要当一个旅行者,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看世界。我对此万分理解,并且也向往无比。在我们超能力者的眼里,世界和众人本就与他人截然不同:生命在力量之下脆弱得像一根稻草,地位、声名和欲望又简单得仿佛弹指可得。我迷茫的时期里天天都在胡思乱想——该怎样与世界相处,割舍我的天赋去做一个普通人?或是发扬它,然后同众人割裂?我两边都想不明白,于是过了一段十分混乱的日子。在第一次见到影山并大败之后,我虽羞耻,但却如蒙大赦。跟随着他的背影,我逐渐认清了自己和世界的本质。
我也不过是个凡人罢了。
超能力没办法给予我想要的东西,完成愿望需要依靠自己的努力。
我以前同影山聊过这个问题,带着轻松和坦诚;而影山思考了一下说,他也要感谢他的师父。那时我们两个是什么心情呢?我佩服他的简单和直率,他一定也没有别的忧愁。那时我们是如此确信——我们也会像世界上的所有人一样,拥有平凡但真挚的幸福,超能力只不过是锦上添花。
影山,现在的你又会如何想呢?我仍然信服灵幻先生的教诲,但我从头至尾不知道你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你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生命、时光、感情和万物,在你眼里是什么呢?于你来说,我们是否太过渺小,又是否弥足珍贵?
我从回来的那一刻起就反反复复甚至是鞭策地告诉自己:影山茂夫还是那个影山茂夫,没有什么可顾虑的。可是现在我还是发现,我们很多人都在透过灵幻先生的眼睛去看影山。灵幻先生确实是一个无与伦比的教导者,我们认识的那个再普通又再励志不过的影山茂夫,或者说在灵幻先生的眼里会永远是这样。可是当他与影山茂夫的锚点断开,我便再也无法忽视影山君内里恐怖的力量。那个雪夜里我为自己的背弃羞愧不已,千千万万遍要求自己去像往常一样对待他——但是我自省无数次,最终得到的结果仍然是:我会一如既往敬佩影山,尊重他,信任他,而一旦影山爆发,我可以为了拦住他做到一切。
我不可置信地反问自己:首先,为什么会觉得影山会爆发?
那个夜里我甚至不敢看影山茂夫的眼睛。我好像背叛了我的朋友。我明白,在此之前我从没有想过他再次爆发的可能,那些担忧原来根本不会出现在我的脑子里。可是现在我有了这种忧虑。哪怕只是一瞬,哪怕我愿意帮茂夫承担,但是仍然回不去了。这道虚无的裂隙,突如其来地横亘在我们和他之间,影山茂夫带来的阳光和真诚,此刻都变成了悬在我头顶之上的达摩克斯之剑。我完全不知道现在的是一个怎样的影山茂夫,好像他直接缺少了一块灵魂似的。我该怎样去面对他?我该说什么,聊什么?现在看着我的那个青年,是影山茂夫还是别的谁吗?这次又要靠谁去拉回他?
没有解决的办法。我停不下自己的害怕和揣测,时时刻刻紧绷着神经,恐惧又带着预兆地等待那个时刻到来。
有什么能挽回呢?我远眺向窗外的夕阳,随后目光又落回窗前。
除非灵幻先生回来。
倘若灵幻先生此刻推门进来,那之前我所有的想法都可以立马崩塌,甚至可以当成一个笑话被自己摆摆手忘掉,然后一身轻松地回家,在过年兴奋不已地和大家重聚。只要他回来,这一切的一切都可以回归正轨,影山仍然是那个影山。
但这不可能。
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我休息结束准备继续收拾,久久未动的影山君也活动了一下腿脚,应该马上就能醒来。三天了,他终于在这里得到了安眠,即使醒来并不会如他所愿。
但是我久久不敢安眠。
灵幻先生的死对于我们来说还是太苍白了。
十八号那天中午我去医院陪着影山君商量后事,同时接到了警方送来的报告。灵幻先生的手机里还留着影山茂夫当天下午打来的最后一通电话,时间点就在出事前不久,但是仅仅只有半分钟,询问影山也没有给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灵幻先生确实是出于意外而死亡的,没有什么居心叵测的人来害他,也不是因为故意的寻死或者出气而导致。那个司机是个忙碌了一天的中年人,在大雪里刹车失灵打滑,撞到了走在路中央躲闪不及的灵幻先生。我帮状态不好的影山接过警方的调查报告,也替他答应了下午去警局和那个司机见面。当天晚上影山回到相谈所,平静地告诉我们:那是一个看起来很可怜的大叔,整个人都被打蔫了一样,流着泪向他道歉,并且表示一定会按我们的要求赔偿。
可是我们又能怎样要求他呢?他因为倒霉惹上了天大的后果,纵使倾家荡产,灵幻先生就能回来了吗?我们该怨恨他吗?我们要诅咒他吗?如果不能,那我们又能把悲伤放到什么地方去呢?
警方给出的报告被我捻着看过很多遍,薄薄几页纸,好像有霜降临在上边一样,冻得我指尖发寒。很难想象这就是一个鲜活的人的一生。我在成长之中的无数次危机时刻曾经沉沉地想过:如果我或者谁在此刻重伤濒死,那会怎么样呢?很显然,我的同伴会流着眼泪打倒我们的敌人,会向敌人怒吼,在结束一切之后为我献上花束,认为我是正义的伙伴;或者是竭尽全力地追逐凶手,我淌了一地的血,但是还是强撑着告诉他们不必为我忧伤,吐着血说一定要成功啊——
而此刻粉饰的死亡在我眼前被打破了。哪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一个人就是这样简洁甚至是干净地消亡了,没有一个人察觉得到他死亡的前兆,没有一句遗言,没有一处不甘。什么都没有,没有可以泄愤的敌人,没有朋友抵死相助的坚持,没有豪言壮语,没有一句告别。灵幻先生的确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连化成灵的一丁点力量都没有,我们之间的联系就这样被干干净净地斩断。那被留下的我们要怎么办呢?大叔因为害死了人绝望得比我们还撕心裂肺,所有的报告也都已经指向了终点,再高超的仪器也拉不回已经离去的灵魂。我们还能怎么办呢?明明是我们这些动动手指就能化解的难题,说不定星野都可以救他于危难,但是那时候偏偏没有一个人在他身边。凭什么可以就这样简单地带走一个人?为什么会是他?凭什么我们要忍受这样的结局?
“大家,请先好好地活着吧。”影山茂夫最后沉静地说,他好像要融进夜色里。
我看见小留哭到红肿的眼眶,小酒窝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顶。我们每个人都在心底呼号。如果有神明能让时光倒流,请让他从风雪中回来吧。
这是灵幻先生离开的第三天。明天我们定好了去神庙为他祷告,然后下一天就举行他的葬礼。我和相谈所里的大家挥手告别,叮嘱感冒又眼肿的小留注意身体,带走芹泽先生的一些文件,走上回公寓的路。连着三天的好天气,积雪已经融化得不多了,还剩着路边硬邦邦的冰棱。
我把双手插在兜里,一脚蹦进了一堆没化完的积雪,有冰块藏在底下——搞了我一个趔趄。我笑出声来,热气透过围巾飘散在夜里,旁边路过一个放学的孩子也偷偷笑了起来。我和他对视,然后小孩把头埋进了妈妈的背后,母子两个笑着踉踉跄跄地走远了。
此刻世界热闹又寂静,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蹦跳追逐着回家,行色匆匆又笑意盎然。我还踩在那堆雪里,凉意透进了我的靴子。
二十岁的某个下午我待在相谈所里,窗外也是这样呼啸的寒风。那大概是大学寒假时期的一次帮工,在经历了起起伏伏的大学生活之后,我又像无数青年一样陷入了对自我和前途的迷茫之中。成熟或者稚嫩的想法像纷乱的毛线球一样缠绕在我心头,童年的生长痛久违地袭来。
我慢慢整理好了还算丰富的委托,和去参加聚会的芹泽先生告别。灵幻先生一直坐在他的办公桌前,在我身后传出咔哒咔哒的打字声,我们两个就这样静静地呆着,看着天色逐渐变黑,冷风一点点渗进了我的身体。我回头看向灵幻先生,突然的凝视让他也抬头疑惑地回望我。夜幕在他的背后落下,相谈所里还没有开灯,他就十分简单地坐在暮色里。
我忽然就十分想也照做了一件事——我问他:“灵幻先生,您会感到孤独吗?”
他看起来十分讶异:“孤独?……怎么了吗,花泽?”灵幻先生的谈话技巧一直很强大,反手就把问题又抛给了我。我回答他:“没什么,只是在这样的天气里,难免会产生一点落寞的想法。”
“啊……需要我帮你做情感咨询吗?”灵幻先生笑岑岑地靠在椅子上,把手背在脑后:“你也到了这个年纪了啊,我的恋爱咨询好评还是不错的哦!”
“不是啦灵幻先生,”我摆摆手把他乱七八糟的遐想打掉,在那张小沙发上坐下继续说:“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单身好一点,”我坦诚地望向他:“但是我还没有做好承受孤独的准备。灵幻先生,您怎么看呢?我觉得或许可以在您这里得到答案。”
灵幻先生把他的胳膊收了回来,很难得地露出了端正的表情。他沉默了片刻:“……花泽,一个人并不意味着孤独啊。而孤独也不等同于痛苦或者别的什么,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意愿。”他快步走过来坐到我面前的沙发上,双手撑住膝盖靠过来问我:“现在!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吧。”
我是怎么想的?超能力像水流一样流淌在我的身体里,而除此之外我与其他人没有任何分别。我明白自己比起其他同龄人的早熟,早早地和父母分开,早早地独立生活,说起来甚至会把同学们吓一大跳。我早就习惯了一个人生活,煮饭、唱歌、睡觉,很多个日子在深夜的被子里我想到:或许我不再需要任何人了。而不甘的孤独感就在此刻涌上心头。
十四岁的中二时期,孤独于我简直是一顶孤高的王冠,和我绚丽的超能力更是绝配。我被手下们叫去打架,面上烦得要死心里得意无比。一个人把敌人撂倒,然后提起书包头也不回地离开,那些小混混们在我背后吱哇乱叫,一边觉得我帅一边又羡慕得牙酸。我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扔下书包撑开双臂感慨:太爽了,我也太帅了!世界上最酷的男人,就应该这样孤独地掌控恐怖的力量。于是我每天都能喜滋滋地入睡。
那么二十岁的我呢?摆脱了少年时代的轻浮,见过了形形色色乱七八糟的人,觉得没有人会融入自己或者说没有那个必要,于是认为独身一人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我又独自去旅行,在大大小小的假期里跑遍了日本。这当然很酷,但是我会在见证那些景色时突然想到:如果有人能听我说两句话——说不定会更好。我站在雪山下眺望天空和云朵,风从我的后脑勺吹过。我在想,我是否能够承受这一生的孤独?我是否就要这样过完一生?
我把它们全盘托出,然后在夜色里静静等待着灵幻先生的回答。灵幻先生托着下巴,有些忧虑地拧着眉头。
“花泽,我不能简单地评判你的想法,也不能随便下定论告诉你好与不好,人是一个很复杂的生物。”他很认真地看着我:“我想你来找我,也一定是因为我独身到了现在吧。对此我只能说:我承认我享受孤独。”
我怔怔听不明白,于是他继续说:“花泽,人类是活在与他人的联系之中的,不能切断也不能过多,我们都有自己的最佳区间。我不认为太多的人对我而言是件好事,”他把头转向一边:“太多的人……总是会使我受到太多干扰,有时候甚至失去了身为‘我’的感觉。”
“秉持着这样的观点,我在年轻的时候跑出来了,”灵幻先生轻笑一声:“我二十来岁的时候讨厌极了那些有的没的束缚,东扯西扯要把我撕裂一样。我说人怎么能光活成别人想要的样子呢?于是我从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逃跑了,割掉了和亲人朋友以及过去的一切联系。”
这个看起来温和不已却又浑身倔劲的男人继续在我面前畅谈:“刚跑出来的那一年,我觉得这个城市的灰尘都是美丽的。那段时间我身边没有一个朋友、一个熟人,耳朵里听不懂这儿的方言,也认不清路。家里没有一个人,床铺、桌子、茶几,没有一样是我的东西,但是我一点都不觉得孤独,我才找见了活着的感觉。”
“后来啊,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情,我也逐渐认识了你们这么多人,然后惊讶地发现我开始越来越好地生活。但是我的胸腔还是非常小,再多一点我也会受不住的。”
“你明白吗,花泽?孤独并不意味着痛苦,有的时候我们确实在享受它。重要的是你活着的感觉。你在热闹的人群里觉得自己活着,那就热闹地过活;在谁身边活着,那就跑去找他;独自一人的时候活着,那就坚定地走下去。”灵幻先生这样告诉我。
“就和小酒窝一样,他后来不也是找到了活着的意义了吗。”灵幻先生煞有介事地说道。
“可是小酒窝是个灵啊……”
灵幻先生皱起鼻子又松开:“总之就是我们存在于此的实感啦。”
我说,我本可以孤独地继续成长,但还是抱着很多期许又隐秘的希望。因为我知道自己并不完美无瑕,所以总是想着或许有一天,可以等来某个谁,成为我的灵魂伴侣。那个人可以撑起我灵魂留下的缝隙。只是因为这样的期待,才在现下生出许多无端的寂寞来。
灵幻先生笑着说:“寂寞往往就是在对他人的期许中产生的。我曾经也一直这么想着,直到比结局先学会了享受孤独。”
我们聊了很久,安宁像阳光一样沐浴在我的身旁。最后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了,灵幻先生伸手拉我起来。“没关系的,花泽。你二十岁了,我才会和你聊这些;但是人生还长着呢,你还有无数的机会和故事。我很高兴你现在就有这样的想法和选择。”
他拿起搭在沙发上的蓝色围巾,披上风衣,朝我扬起嘴角:“天色不早了,正好咱们两个都没有任务,我请你去吃拉面吧。”
我们两个裹得厚厚实实走出相谈所,声音也模糊在寒风里。“灵幻先生,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呢?……你一直都没有说。”
“所以说我不能随便给你下定论啊……因为或许我已经找到我的答案了。”
“……”
“花泽啊,下次再去哪里可以拍些照片发给我们哦?我、龙套、律君或者别的谁,尤其是我天天坐在电脑前,一定会秒回你的!”
二十四岁的我哼着歌,穿过一个个忙碌的行人,踩着雪继续往前走。
我打开公寓的灯,跺跺脚上的积雪,回到干干净净的屋子里。因为提前回来了的缘故,住处的暖气还没有烧起来,脱掉衣服的话想必会在家里感冒。我去厨房烧水,围在升腾的热气旁边暖手。楼上冒出孩子们打闹奔跑的声音,叮叮咣咣——可以赤足在地上玩闹,他们家里一定很暖和吧。
我喝着热水走回客厅,进门开启的暖炉终于轰轰地蒸上来一点暖意,橘黄色的光铺洒在沙发上。我从房间里抱出一床厚厚的被子放到上边烤热。今天晚上我得在客厅过夜了。
因为这里的窗户正对着影山家的方向。
今夜轮到我守夜了。
我们几个人早在回来的当天就明白了彼此的想法:影山茂夫现在极其不稳定。不能让他再次暴走,即使我们知道他的痛苦,但是情绪的宣泄绝对不能伤害到其他人,而这一定也是影山茂夫认同的观点。于是我们甚至不用再扯个什么群,每天晚上开始自发地守夜,成为影山茂夫最后的保险。今天晚上我拍了拍影山律的肩膀,示意他好好休息,我来吧。影山律比他哥哥还要难过,眼下是满满的黑色,望向我的眼神好像托付了所有——他看起来又像当年我刚认识他的样子了。律君这几天很多时候都在陪着影山,也是他在最初操持了灵幻先生的事宜。影山茂夫是律这一辈子最敬爱的哥哥,一定无论如何都不想再出什么事端。
我缩进棉被里,打算就这样盯梢下去。事情开始一件一件地浮现在脑海:学校的考试已经申请推迟了,暂时还不用考虑苦恼的学习;父母提前邮了圣诞礼物,但是寄到学校去了还有待处理;同学们的聚会邀请也被一个一个推开,暂时还没办法接受热烈的环境……然后我突然想起曾经和灵幻先生约好了要过年回来一起聚餐。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没有缘由地想起许多让自己无措的回忆来。屋子里还是很冷,四下静悄悄地没有动静。我闭着眼睛缩在棉被里,忽然就想抓住一些什么可以依靠取暖的东西。
于是我翻身下来跑到书房,把陈旧的杂物都搬开,有一些因为太久没动而落上了薄薄的浮灰。几个被压的平整的信笺安稳地躺在我书柜的角落,我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我在国中三年级的时候,曾经拜托灵幻先生来家校交流会上做我的家长。无非还是出于父母工作繁忙不在国内的原因,我一直都明白。但是桃李老师说这事关到同学们未来的升学选择,希望有大人来和我们一起考虑,于是我思索良久,最终决定拜托灵幻先生。
那一天我还算是记忆深刻,灵幻先生非常准时地推开了教室的门,在一堆家长里左右探望,然后热切地向我走来。他没穿那身惯常的灰西装,换上了简洁的外套和休闲裤,看起来像一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哥哥,在一众中年人里显得格外年轻。他坐在我的旁边,手机调成了静音,安静地听完了老师一上午的叮咛。我非常感谢他,在同学们悄悄问我这是你的什么人的时候,我能够笑着告诉他们:这是我的哥哥。于是我和大家都一样了,在这里会有成熟的大人一同思虑我的未来。
最后的时刻,老师让家长拿出写给孩子的信来,作为给我们的惊喜和鼓励。我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不好,隐秘地和灵幻先生对视一眼——他没有老师和家长们的联系方式,肯定不知道这件事情。于是我给他使了个眼色,在一片窸窸窣窣中弯身去抽屉里想寻出一张什么纸来,勉强蒙混过关。我明白的,我一直都明白——
“辉气,”灵幻先生抬手拦住了我,另一只手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什么了东西:“这是给你的。”
他把一个漂亮的信封放在我手上,上边写着:“致花泽辉气。”落款是灵幻新隆。
“别怪我哦,”灵幻先生和我挤眉弄眼,仿佛终于对上了我的暗号:“我托人问到了你们老师的电话,而她核实后就立马告诉了我这件事情——她也留心很久了。花泽遇到了一个好老师呢。”
我捧着那个信封,看看嘴角扬起的灵幻先生,又看看讲台上的桃李老师,她的视线落在每一个或哭或笑的同学身上,而后落在了我的脸庞。她扬起嘴角,冲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终于和大家一样了,可以小心翼翼地拆开这封信,宁静地接受大人们的嘱托。
灵幻先生写了很多,好几页纸,一笔一划很是认真,字迹和语言也十分潇洒。他说我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很多地方让他也佩服不已。他希望我可以珍惜自己的价值,发扬我一切一切的才能。他权衡利弊,最后建议我去东京的一所大学,并且相信我可以做到。他还写道:如果有一天我的相谈所开到了东京,那么我们就可以在相谈所里每天重逢。
当时我笑着回他,那我们一定会继续去你那里打工,您可要准备好工资哦!沉浸在伤感气息中的大家纷纷侧目,但是我们两个笑得仿佛一对真正的兄弟。桃李老师也在微笑着望向我们。
而此刻那种迟到的钝痛感缓慢地蔓延上我的身躯,就像一个被麻醉的病人一样失去了对于自己情绪的控制,心脏开始不由分说地绞痛起来。我撑着那几张泛黄的信纸,好像要把它们盯出几个洞。为什么会如此令人痛苦呢?那个倔强的少年时代还未远去,我总要强撑着自己做个大人,却还是孩子一般渴望着属于自己的叮咛到来。我和灵幻先生的笑语还在耳畔,信纸上的内容依然那么热切。我嘴角一撇,终于感受到脸上濡湿的痕迹。
很久之前我就明白了,灵幻先生确实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既没有崩天裂地的超能力,也不像人群之中的佼佼者,还可以被大家拿来羡慕称赞几句。他活在了万万千千之中。可是他就是具有这样无穷的力量,无尽的温柔像是能从那封信里迸发流淌出来一样,让我在十七岁的交流会后可以笑着奔向同学,又让我在这样的沉默时刻里无言地流下眼泪。
做一个好人,然后温柔地走入这个世界。哪怕我的超能力再如何强大,我仍然希望和大家一起欢笑,看到老师的笑颜。他或许曾经趴在桌前思考又提笔写了很久,推掉了一堆工作,无所谓其他,只是不想看见一个孩子失落。灵幻先生拨开了我们身边的很多迷雾,他想让我们每一个都成为幸福而温暖的大人。
那凭什么他要承受这样残酷的终局?
我近乎痛苦地质问世界。
我把信封稳妥地放回原来的位置上,胸腔还在一阵阵地发痛,曾经的暖意和不甘的痛苦同时流淌在我的心扉。灵幻先生死亡的痛楚终于落到我的身上。这几天我在急救室前、太平间外、照片墙上一次次见他,只是觉得无尽的哀惋和茫然,甚至还信誓旦旦地想我们大家会把灵幻先生的教导贯彻下去,让人们不会忘记他。可我给自己搭铸的精神堤坝就这样溃不成军地崩塌:他确实是死了,并且世界上没有人再和他一样。
我在灵幻先生死后第一次流泪。
那一夜我久久望着影山家的方向。泪水平复之后我趴在窗前,星空在大雪过后闪闪发光,天穹有苍云过境。城市里的灯光一户一户熄灭,影山家也安然地陷入寂静。
我看着宁静的夜景。我不明白,我想不通……我见证了大家的痛苦,小留坐在长椅上睁着眼睛落下豆大的眼泪,影山律在他哥哥面前一边流泪一边颤抖着递过去死亡通知。芹泽先生在忙碌的傍晚没有忍住捂起眼睛,继续处理混乱的委托和通告。我都知道。我的情绪也终于在今天撑不住了。
而影山……影山茂夫,这个大家从一开始就在担心的人,直到如今还没有任何一点的破绽。他平静又沉默地接过一个个通知,早早安排好了大家,处理好师父的后事,稳妥地接见了灵幻先生的家人。他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总是垂着眼睛,但还没有落下一滴泪。他是怎么想的?他也会痛苦吗?那些悲伤的力量又是否会再度回响在他的身躯?
影山茂夫,此时此刻你会在想什么呢?灵幻先生对你而言,又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我一点也不知道。
十二月十九日雪霁天晴。我、影山兄弟、铃木将还有暗田,一并前往灵幻先生的最后一个委托所在地。其他的委托该完成的完成、该拒绝的拒绝了,只有这个被灵幻先生标注要亲自去看看——调味市远郊山里一间很不出名的神社,也是我们选择为他做一个宁静的祈福的地方。影山茂夫在前面稳稳地开着车,他看起来比前两天状态要好了不少。
而当我们踏进神社,也终于明白了灵幻先生重视的原因:这个老旧的神社的主人是一位枯朽的老人,不如说只有他一个人,我们来时正颤颤巍巍地给橱柜除灰。于是我们这一群身强力壮的小伙上上下下帮老人打点好了神社,从清晨一直忙碌到下午。老人姓佐藤,时不时蹒跚着走过来感谢我们,然后到神社正中的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休息。我一来就注意到了,调味市之前下了那么大的雪,但是这间神社居然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凝冰,不外乎是那棵在冬天还生机盎然的“树”的作用。它绿得简直清脆欲滴,在我们到来的时候还友善地摇了摇树冠打招呼。——好吧,是个非常友善的灵,于是我们在小留疑惑的眼神里挨个向它问好。
佐藤老人家是灵幻先生接的一个长期委托,每年都会到这里帮忙清扫宣传,今年刚入冬他就来过一次,还顺便给老先生带了点物资。这个神社一直供奉着中间那棵神树,但是传说已经很多年不显灵了,神社才慢慢衰落下去,成为了一个夏季限定景点。可这更令我疑惑——神树上的灵流淌着炫目的超能力,连残旧的院子都被染上了它绚丽的色彩,又怎会没有力量呢?
神树的枝桠上挂着稀稀落落甚至略显陈旧的祈福签,在风中轻轻地飘摇。我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字迹。是灵幻先生的签,好几个,很多年,无人知晓地挂在这棵不会显灵的大树上。
已经这么久了啊,灵幻先生很久之前就来过这里。我们和他相遇也已经有十年的光阴了。影山君站在我的旁边,也静静地看着那些飘摇的福签。他和灵幻先生相遇得最早,应该是......有十三年了吗?他的大半生居然都和灵幻先生有关,每每想起来我都忍不住慨叹。虽然不知道这种遗憾的情绪从何而来,但是我明白不会有人比灵幻先生更清楚他的成长了。
以前的影山茂夫是什么样子来着?他现在和我差不多高,也早就练出了挺拔的胸膛,在假期里见面时他会开朗地大笑,和谁聊天都能坦然地直视,没有人比他更懂得简单地打动人心。十年前甚至更早的他是什么样子?会和朋友像如今这样玩笑嬉闹吗?他走路埋着头还是昂起?他会这样稳健地带领我们大家吗?我们的青春发生了太多太多斑斓的故事,山崩地裂、飞檐走壁的回忆实在是太夺目了,而影山茂夫曾经幼稚的身影早已随着成长隐没在我的脑海。现在无论谁提起他都会觉得可靠,跟着影山好像就没有完不成的事情。这样的人,以前是什么样来着?
但灵幻先生还记得。
我想起他去年过年的时候,围在烤炉前一边火急火燎地翻烤肉,一边挤着眼睛窃笑,绘声绘色地讲影山十四岁险些被诈骗的故事。影山坐在他旁边赫得脸都要燃起来,抢过夹子把灵幻先生挤到一边去吃烤肉,不再让他乱讲。灵幻先生那天只喝了一点果啤,醺醺然有点上头,但还是听了影山的话乐呵呵地趴下。他什么都记得,无论是十二岁还是二十岁的影山,我们都可以从他那里套出来,不过言语上没有人胜得过他就是了。
我好像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什么,怔在原地,在寒风中转过头去看影山的神情。他还是那样不哭也不笑,抬头望着沉默的神树。有一个挂得低矮的福签被送到他面前,影山伸手揩去了上面的浮灰。
灵幻先生写了什么签、许了什么愿,我一概不知,也没有想要去窥探的心情。但是稀疏的枝叶声碰撞着福签响起之时,我还恍惚以为他在这里。佐藤先生递给了我们几个福签,告诉我们也可以许下愿挂在树上。老人手里的福签裹着朴素的布袋,虽然简单,但一看就是一针一线手工缝制出来的,和市面上那些精良的工艺品一点也不一样。小留问他这是自己做的吗?佐藤先生说,是他过世的爱人做的,她在刚入冬的时节去世了。最后留下的这几个就送给我们——他们二老非常感谢灵幻先生。我们之前告诉了老人灵幻先生遇难的消息,现在我却有点后悔说得太草率了:老先生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更难过的。我埋下头去继续扫地。
“不用担心我,年轻人,”佐藤先生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我们两个这辈子已经过得很满意了,我也会像她一样没有遗憾笑着走的。”我默默地点点头,却看见老先生背后的神树也仿佛赞同一般点点头。老先生看着我瞪大的双眼,笑着说:“你们是灵能力者吧?灵幻和我们说过的。我爱人和你们也一样,看你这样子——我就知道她还在这里。”
不只是我,听闻这话的铃木还有律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也说不出什么话,只能震撼地望着那棵神树——有一个超能力者的灵魂还逗留在上边,以这种方式继续他们的故事。她的力量甚至和我不相上下,让这棵树重新焕发了神圣的光泽,老旧的神社因为她而避开了风雪的攻击,宁静地隔世长存。她闻言和我们温柔地招手,用一棵树的模样。
我们超能力者死后会变成什么?像她一样的飘渺的灵体吗?我们终结后的力量又会去哪里?会像她这样为了什么东西而凝留在世界上吗?
“她叫杏美。”佐藤先生回到树下,他们看起来难舍难分。
行至如今,我已经有太多太多的疑惑,又有更多看不明白的东西。我茫然地看向铃木和律,在他们同样空白的脸上找不到答案;我在不远处找到了影山茂夫的身影,他正举着双手挂上福签,虔诚地在树下祈祷。
在佐藤先生的帮助之下,我们几个完成了简单的祈福仪式。老先生穿上了他陈旧但整洁的正装,像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为我们和灵幻先生在神树前祈福。这里很多都有灵幻先生的痕迹,修理得笨拙而实用的神龛、电视台受邀前来的采访报告,还有在婆婆过世后给独居的老人刚添置上的衣服。灵幻先生超额完成了这份委托,而如果没有意外,继续在这里忙碌的还会是他。他总是这样一个十分别扭的人,很少直说什么话语,又偷偷想着什么——我们一概不知,但他一定是个好人。那些孤零零挂在树上的愿望,神明会为他实现吗?
临走之际佐藤先生站在树下,面色有些疲惫,但目光如炬。他问我们:“你们能看到杏美的灵能力是什么颜色的吗?——灵幻说,可以拜托他的弟子告诉我。”
我才意识到老先生并不能看到神树和她的那些言语,招手、点头和院子里朦胧的光芒,只有我们几个超能力者才看得见。小留也转过头来听我们的答案。暖洋洋的超能力笼罩在树冠上,但我说不准是什么颜色,就像你和别人形容一个他从没有见过的东西,只能说美丽好看,却无法形容它的精髓。我催动脑袋之际,听见影山茂夫说:“小留学姐,外星人给你的礼物还在吗?我们下次过来可以让佐藤先生看看。”
我们几个瞠目结舌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然而暗田留一拍脑袋:“我带着的啊!”她立马弯腰去口袋里摸索,“当然在了!我昨天晚上还说带上它能不能显灵来着......”她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条手绢,在我们大家的注视之下掀开了它。
影山认真地说:“佐藤先生,杏美夫人的灵力......就是比这个稍浅一点的颜色。”
绚丽的光芒从小留的掌心倾泻出来,灿烂得如同天外来物。粉紫色或者更多的色彩流淌在我们脸上,光芒映照之下每个人的面庞好像炽热的融金。我们没有人说话,只是回头看那棵树,两处温暖的色彩交融在一起,每条枝叶都在天空中簇拥着摇曳。佐藤先生抿着嘴唇面容抽动,伸出手想要碰一碰那块石头,最终只是虚虚地在空中抚摸了一下流淌的光芒。他收回手,闭上眼睛郑重地点点头:“谢谢你们。我再也没有遗憾了。”
我们和他们在暖光中告别。
回去的一路上小留都在讲这是外星人送给她的礼物,神情幸福得像是回到了十四岁。我看着那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宝物,迷乱而缥缈的光芒在她手中变幻莫测,巨大的未知终于舍得向我展示一角。是真的啊,他们真的遇到过外星人,还成了好朋友。世俗一切关于未知的揣测竟会迎来如此简单的答案,像一场温暖的梦。这个世界上还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多少神话或者传说是真实存在的?还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到的?十四岁尚且青涩的影山茂夫和暗田留,还有他们的朋友,和灵幻新隆一起见证了新年的日出。我没见过那天山顶的日出,但是光听小留的讲述都明白她的幸福,这是她一生的财富。她更高兴的是:这样的话,那么灵幻先生也算见过神树的光芒了。小留说日出下的灵幻先生就是她记忆里最深刻的模样,所以才会想到带上这件特别的礼物过来,哪怕之后在相谈所打工很久摸清了他的本质,但只要一提到灵幻新隆,还是会想起那天清晨里的薄雾。
我不太明白小留电波系的形容,但由衷为她高兴。走在最前面的影山茂夫一定明白,他也什么都记得。他全部见证过、参与过、知道并且明白,灵幻先生的半生也和他有关。在我们所见的地方之外,他一定还知道更多的故事。从少年时期到如今,在我们每个人不可见的地方,灵幻先生会是怎样的形象,影山茂夫又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在神树之下我脑子里飞掠而去的感觉终于被抓住了,我终于从影山平静如水的面色下找到了一丝破绽。我看到那是灵幻先生写给他的福签,神树垂下枝桠送到了影山的手中。
影山君在佐藤先生的注视下将他自己的福签挂在了灵幻先生旁边。神树又了然地抬头,把它们埋进了枝叶深处。我呆在原地,不敢立刻去看任何人的表情。洒落一地的珠子终于被一个答案完整地串了起来,洪钟响彻在我的脑海——我终于、终于意识到什么了。
一切的故事在我眼前闪过。
我记得影山君十八岁的生日聚会上,我们闹得非常尽兴,又因为大家已经成年了,所以喝了不多不少的酒。影山他也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喝酒,整个人在喧哗声之中看起来飘飘欲仙,但显然还在努力克制着自己。我们在音乐厅的大包厢里闹腾,小留脱了鞋在沙发上唱歌,铃木将上了头在起舞,还有影山的同学们叫嚷着玩牌。律在一旁边点歌边喝一点啤酒——灵幻先生说他未成年不能饮酒,但在他们兄弟二人的请求之下允许喝一点点。那时候我坐在影山茂夫旁边,和他一起打着拍子,听见小留醉醺醺唱着不着调的歌差点笑背过去,而影山也在开怀大笑。
那时候灵幻先生在做什么呢?芹泽先生送了礼物,但因为社恐早早跑路了。他是我们之中唯一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成年人,我只记得他那天一口酒都没沾,因为要开车送我们这一群闹腾的人回家。我记不清那天的情形,仿佛一回忆那醉醺醺的质感就又会缠上我的脑子。我能恍惚想起在不经意间瞥到他的那几眼——年轻人的摇摆和起伏之间,他还穿着那一身灰西装,沉默而闲适地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灵幻先生向来把情绪收得很好,但是那天即使他不参与我们的玩乐,我们也能感觉到他很开心。灵幻先生的目光轻轻落在我们身上,每一个人都在笑。
后来呢?后来我们又玩了些什么?我努力晃了晃脑子,呼唤起六年前的回忆。啊——我又想起来了,小留掏出了他们部门经典的国王游戏,扯着我们每一个人参与进去。影山茂夫在几轮喧闹之后拿到了国王牌,有权利点一个人回答问题。他含糊不清地表示明白,酒精已经走到了他脸上。
影山摇摇晃晃地望向灵幻先生,直接开口问道:“师父……如果我没有超能力,那我们还能是现在这样吗?”
灵幻先生显然被突如其来的问题惊了一下,我们也一样:因为他根本没参与这个游戏。我们又看向影山——他看起来意识不太清醒,但还是死死向着灵幻先生的方向,就像一个倔强的国王。于是我们大家都默认了:他当然可以问,没什么大不了的。影山总是有这样的力量。
一时间喧闹的包厢里只剩下音乐和呼吸的声音,我们好多人都在等待着他的答案。超能力者或是普通人,都想听听灵幻先生的答案。他把饮料杯子轻轻放在茶几上,走到影山面前来。
灵幻先生说:“怎么了,龙套?”
“我只是……一直在想,”影山君回答他,“没有超能力的话,师父还会是师父吗?”
“当然。大家都是独一无二的!”灵幻先生不假思索地说,随后弯腰抽走了影山君手里的国王牌,把它扬起在空中:“大家,龙套可犯规了哦!游戏规则上可没说还能波及场外人员。”他把牌递回荷官手里,居高临下笑着说:“快罚这小子再喝一杯,让他下次注意。”
我们于是又叫嚷起来,闹腾着让影山接受惩罚。波澜过后游戏继续,而灵幻先生坐在了他的旁边。我在大大小小的声音中听见他问影山:“为什么会被这种问题困扰呢?”
“没有……因为米里刚刚感慨说,出错一步我们大家可能就不会相遇了。”影山回答说,“而我想起来,我和师父的相遇实在是太幸运了。如果那天我没有表现出超能力………”
“我就不会收你为弟子是吗?”灵幻先生很少见地抢答了,我稍稍往他们那边侧目,但两个人浑然不觉。灵幻先生继续说:“不会的,龙套,不用乱想。即使那天我没有失手,你没有表现出超能力,我仍然会让你第二天过来。我还是会一直照看着你,直到我觉得问题解决了,或者是发现了你的其他特殊之处。”
灵幻先生笑着告诉他答案:“我们总是会走到这一步的。”
“我明白,但为什么?”影山茂夫问。
“为什么?”灵幻先生思考了一下,回答他:“大概是因为……第一眼就觉得你是个数一数二的好孩子了吧。”
影山茂夫扭过头不看他,而坐在这一边的我却看见了影山不好意思的神情。他闷声说:“那我也觉得您一定是最好的大人。”
我听到了灵幻先生短促轻快的笑声。
一切的故事就像这样在我眼前闪过,十四岁和他们一起旅行时靠在一起睡觉的两颗脑袋。十五岁花火祭提着影山钓到的金鱼在烟花下大笑的灵幻先生。被学业捆绑的高中,在相谈所和大家一起讨论学习谈天说地的周末。那个接过汽水的篮球场的下午。十八岁生日会上固执又快乐的影山。相谈所里标记着天南海北的地图。灵幻先生留下的福签。
灵幻先生那一年在寒风里哈着白气告诉我:“因为或许我已经找到我的答案了。”
我终于回想起来他那时脸上的笑容。
我不明白现在心底纠结的情绪,因为这样一想连我们大家的回忆都变得虚幻起来。十多年的答案,早早穿插在了我们每一个故事当中。他们曾经是如何作想的?但是一个人已经离去了。我嚼了满口苦水,又不知道和谁去倾诉。那么事已至此,我是唯一一个发现的吗?——我自己都佩服我的迟钝,所以当然不可能,倒不如说估计我是最后一个发现的。我一路跟在大部队之后回到相谈所,影山茂夫走在最前面,而看着他我越发摸不着头脑。面对这样无奈又苍白的结局,任凭我想发表一些什么看法都已经于事无补。我拿着线索往前追溯,却越来越早、越来越重地察觉他们二人的羁绊。我很想穿越回去问当时的灵幻先生是不是这样,又想冲上去问影山他打算以后怎么办。可是我自己现在还晕头转向,忍不住长长地叹气。这么大的遗憾与痛苦,我想不明白他要怎么承担。
相谈所里弥漫着夜间的冷空气,影山站在窗户前,安静地听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哥哥,十五号那天下大雪,爸妈煮上了寿喜锅,嘟囔着说还不如让你早点回来。”
律突然开口,手上在切一个苹果,小刀被他一下一下地抬起按进,而影山也回过头来听他讲话。“我那时候还在洗菜,接着听见妈妈说:下次就让你哥哥叫上他师父一起回来吧。”
那个苹果已经被律鼓捣得不成样子,律整个人看起来却比苹果还难过。我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把脸埋到领子里,不忍心去看影山茂夫的神情。缺氧的窒息感又一次使我头重脚轻。对于影山来说,得知这些是痛苦还是幸福?这一天的信息量太大了,我简直喘不上气来。
那些久远的回忆好像都变了味道,什么时候开始的?现在他们又是什么情况?我艰难生涩地咀嚼那些我从来没有注意过的细节,想要给自己一个更准确的答案,又感觉站在我面前的影山茂夫变成了我完全不认识的模样,灵幻先生的话语也显得高深莫测。我还没有这样揣度过我的朋友,连回忆也模糊不清起来。
我踏出相谈所的门,想要呼吸一口新鲜空气。没想到小留正在这里和明天的来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拨打电话。我坐在她旁边的台阶上,给难得歇息的她递过去一个面包。
小留大口大口地啃起面包,翻着她的备忘录。
寒风里的白气总是会让我回忆起很多东西。于是我突然开口问她:“小留啊,你明白影山和......灵幻先生的关系吗?”
话音刚落我就后悔了,自己的样子活像一个打听八卦的狗仔;再说他们两个什么关系我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何必又再来乱想什么;然而不等我逃跑,小留停下了啃面包的动作,定定地看着我。我连忙摆手:“好了好了不聊这个,我们——”小留张大嘴巴,伴随着向我点过来的手指打断了我的推辞,她大声地说道:“他们——当然是……”
我摆手摇头简直要摇出残影,面容也逐渐扭曲起来,侧着身子就想马上逃跑。还没有什么让我这样害怕过——不要了还是,不要告诉我了!我已经明白他们两个是什么关系了!不用再让我亲耳听到那些词了!影山茂夫和灵幻先生的身影不断在我眼前闪现,小留拖长的语调像是缓缓下落的砍头台。他们许许多多的细节被现在的我对上号,那么漫长又如此显眼,我究竟是迟钝到什么地步才没有怀疑——会越听越觉得奇怪的!好了好了,我已经知道他们是……
“世界上最好的师徒啊。”小留说。
我差点没把舌头咬断。
小留歪头看我:“有什么问题吗?”一瞬间我竟不知道她究竟是真心还是诈骗。
“就这样吗?!”我不可置信地回问她。
“是啊。”小留继续去啃她的面包,“灵幻先生是龙套的师父,龙套是他唯一的弟子。”
“……什么嘛。”
我叹了口气,笑出了声,而后把手向后撑在地板上望向天空。
是什么关系对他们来说重要吗?又或者说还有什么关系才能承载他们的羁绊呢?不重要,也没有。他们的存在比我那些清浅的想法深刻得太多太多了。
他们只是彼此的唯一,是世界上最好的师徒。从前如此,今后也一样,更不会因为我的任何看法而改变。我终于把过载的大脑停了下来,因为他们两个又回归了我记忆中的模样。我忍俊不禁地笑话自己,拍了拍脑袋。小留看着忙乱又平复的我笑出了声,下一秒就别过头去落下眼泪。
十二月二十日,我们举行了灵幻先生的葬礼,将他送进了地母的怀抱。不知道灵幻先生是否遗愿如此,我们为他准备了简洁的仪式,但过来的人出乎意料地多。我看到那一天递给我礼物的女士居然也来了,为灵幻先生献上洁白的一束花。有很多陌生的面孔,我不认识他们,灵幻先生或许也不是很熟,但我明白他们为什么而来。人类是可以被一些简单又深刻的温柔打动的,而我认为灵幻先生就是这样的人。我不知道更深处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但至少我们都见过灵幻先生或多或少的真实——他的确就是这样的人,大家的答案告诉我,我们没有被他欺骗。
我远远望见影山一身黑衣,正在和灵幻先生的家人交谈。他们应该也知道了灵幻先生的选择吧。影山茂夫操持了一切的仪式,忙碌得脚不沾地,我看着他,不禁鼻子发酸。我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但是我仿佛能看见灵幻先生还站在那张世界地图前,拆出影山从世界各地送来的明信片,然后高兴地在他的位置上贴下一个安静的蓝色圆片。之前的影山茂夫不论走到哪里,都在回望他的起点,而灵幻先生就站在这里,看着他不断长大。灵幻先生被小留收起的日历上还留着他重点标红的笔记,本来再过两天我们就会陆陆续续地回来,他早早就在期待大家的重逢。神社里的福签上还珍之重之地写着影山的名字,或许本来有一天他可以看到神明显灵。
我简直要落下泪来,是因为灵幻先生的离去吗?还是因为他们沉默了这么多年的答案?又或许是因为这个如今独自活在世界上的影山茂夫?
我之前一直觉得只有灵幻先生才有办法能拉回爆发的影山茂夫,而现在我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不是他能拉回,而是只要灵幻先生在,影山茂夫就永远不会失控。影山可以一直做他美好而简单的普通人,在灵幻先生这里,他可以得到恒久的幸福。
影山茂夫失去了他最后的依靠,一定比我们更加害怕。现在只有他能说服自己了。
但是灵幻先生的家人们又流着泪拥抱了影山,律和他的父母也赶了过去拥着他。那位女士走到影山面前同他握手,大家听闻影山茂夫就是灵幻大师的徒弟,也一个个过来安慰他。他的身边有那么多人,铃木将在帮忙引导客人,小留和芹泽先生一个一个地同事务所的老顾客问好,我也马上要去和接下来的事务接洽。我忽然间明白了什么,而灵幻先生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影山茂夫可以不用再为什么事情悲伤了,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多人爱他、信任他、支持他。怀揣着这样恐怖之力的孩子,快乐地见识了世界上美好的风景,在最后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我相信这就是灵幻先生这么多年来告诉他的最好的答案。
那个下午我们在墓园,安静地站在灵幻先生的墓碑前。一些灵幻先生生前的照片也摆在旁边,是芹泽先生选做的,很多我也没有见过。我看到影山茂夫悄悄弯下身子凑过去看某张照片。他贴得很近,一只手已经附在了上边,摩挲着想要擦干净什么。我在影山的影子下看到那张照片里一些杂乱的枯枝,穿着黑色长风衣的灵幻先生独自站在雪地里。他朝着我们却没有认真地看镜头,面色平淡而疏离,好像要从人间跑走一样。影山用拇指轻轻地揩过他的脸庞。
灵幻先生就这样站在那里,我忽然听到胸腔中潮汐般涌起的共鸣。灵幻先生,孤独于你来说到底是什么?您是在他身边才觉得活着吗?我可能找到了答案。但我想不论你那时是否为孤独痛苦,一定有人在此刻虔诚地希望你永远不要难过。影山他正在望着你。就算我刚刚认为他获得了所有人的认可,影山茂夫本质上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倔强而固执的男孩,对他来说,您的存在也一样重要。如果有时光倒流这种魔法的话,我想他一定不会再让您露出这种目光。
影山茂夫久久地站在他面前,最终俯下身子在灵幻先生好像看见一切的目光中放肆大哭。他哭起来还像小时候一样泪流了满面,但是放不出太大声音。我们在后方凝视着影山颤抖的背影,觉得他终于再度鲜活生动,回到了我们身边。我叹息着抬头,望见天空风雪欲来。
我先扶影山回到了墓园旁边留作休息用的小屋里,律和小留他们还在后边打点人员。而后我独自站出门外:给影山一点冷静的空间吧,他忍耐得实在太久了。
天空已经完全黑暗了下来,洁白的雪花在夜色中降落,小小的院子正被慢慢覆盖。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很快在朋友圈刷屏,天气预报也弹出气象局介入调查的新闻。我草草地翻了一眼手机,又静静地赏起雪来。我伸出手,几片晶莹的雪花飘落到我的掌心,美丽得让人呼吸都变得轻柔。它们在我手上静静地旋转,并不冰凉,像是晶沙和蕾丝的结合,久久没有融化。
——我逐渐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捻了捻它们。
仍然没有融化。摊开手还是亮晶晶地发着光。
我脑子一瞬间简直一片空白,旋即不管不顾地扑到雪地上疯狂揉搓它们,雪花被我凶狠地捏成球紧紧攥在手里、贴到脸上、捂进胸膛,甚至狠狠啃了一口。
我哇地一声呕出干粉一样的雪花,跪在雪地里大口大口地喘息。它们没有冰凉的温度,不会融化,不会消失,无穷无尽地从天上落下。我又一次觉得血液逆流眼前发黑,脑袋嗡嗡地作响,四肢支撑不住地软倒在地上——我抬手使劲给了自己一个巴掌,红着眼勉力爬起来冲进屋里。
影山……影山茂夫!
这诡谲的天气异象一定是因为超能力暴动而引起的。现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或者说这个世界上,只有影山茂夫拥有这样恐怖的力量!
影山茂夫失控了!
我冲开门,看见影山茂夫还是那个熟悉的模样。七彩的光芒忽明忽暗地闪烁在他的身旁。
“花泽君,”影山开口,语气里露出一点疲惫却又无比沉静,像是在聊“今天天气不怎么样”一般说出了恐怖的话语:“很抱歉我的超能力又一次暴动了。”
窗外的大雪和狂风仍然在呼啸,轮到我时又哑然地寂静无声。我一时之间或者是永远地也理解不能:“……你说什么?什么时候…?”我不敢看向其他地方,他的话仿佛洪钟一样震得我脑子嗡嗡作响,甚至眩晕地觉得四周的景象在都在向目光中心那个黑沉沉的青年坍缩。
“这是我第二次经历师父如今的死亡,该流的泪水已经流尽了。”影山说,考虑到我的理解能力还体贴地解释了一下:“不会再伤害大家......我能够让时间逆流。”
我简直要站不住地晕倒在地,影山见状赶紧把我扶到旁边的椅子上。我竭力地喘气,眼睛不知所措地看向影山,又像直视了太阳一样被灼烫得闪开——他的身影恍惚起来,成为一个巨大而扭曲的模样。
他从来不会骗我。
他已经经历过一次了。
他说什么?他是神明吗?
时光逆流?反转一切的生死、因果、时光,拨转时针回到他想要的时刻,让一个人的生命为他驻足——然后是全世界的重启。瀑布自下而上逆流,太阳向相反的方向转动,地星自东向西退回,月亮由盈还缺,宇宙间所有的东西都要回到他命定的那个时刻来。
我居然还为他的能力叹息过……我还是从来不知道,影山茂夫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我觉得花了有一个世纪才让自己平复下来,期间克服了一切想要马上逃走和大声吼叫撕扯的冲动,终于在影山沉净如水的目光中慢慢冷静。明明是暴风雪的天气,我却在这间城市边缘保暖效果并不好的小屋里惊出了一身冷汗,甚至有汗滴慢慢滑落到我鼻尖。
我觉得身体都微微发麻。最终我鼓起勇气,垂着头哑声问他:“影山,你还清醒吗?接下来我们会怎么样——你又经历过什么?”
“是的,我很清醒,现在不会伤害任何人。”影山深呼吸了一口气说:“没有别的出路了,花泽。”他走过我的身边去开门,门外是同样慌张的律和小留他们。影山茂夫让他们进来,无穷无尽闪着光亮的暴风雪也被吹进来了许多。
影山看着那些恐怖的雪花,轻声说:“趁今天晚上告诉大家一切吧。”
【其实上一次逆转发生得非常意外,在这之前,我并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的能力。
那时花泽君你和这次一样,也是在一两点前后将将赶到了医院,非常担心我的状况。我仍然不愿意回忆起那时我的心情,茫然地坐在医院病房的外面,内心好像下了一场大雪一样白茫茫空空荡荡,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该要做什么。
在那个夜里,大家都顶着风雪陆陆续续地回来了,聚在一起,时不时问问我需不需要休息,每个人脸上都是难过又张皇的表情。
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那样空虚的内心了,之前所有的一切情感都消失不见,我既不哭,也不说,好像……一尊木雕,迟迟接受不了眼前的事实。
大家劝我先去休息。最后律把大家安排在附近的一家旅馆里,先回去向父母说明今天的情况了。他一直很难过,也很担心我,临走前不断嘱托大家要彼此照顾好。
在一片茫然无措的情绪和过量的疲惫中,我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睡着了。我那时是怎么想的呢——昏昏沉沉中,我觉得也许这只是一场噩梦。等我醒来,师父就回来了;或者是,我和师父会一起去某个地方,然后在那里重逢。于是我居然可以算是比较轻松地入睡了,梦里仍然是白茫茫的大雪。
然而叫醒我的不是师父也不是太阳,而是花泽你的捶打和吼叫。我一睁开眼,就看见夜色里你满头大汗,紧抓着我的衣服在大声呼喊我的名字。我看见你浑身亮着熟悉的超能力的金光,浮在半空中,而脚下是一片七彩的河流。
我一时之间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但你立马叫着让我快收回能力——我才发现这仿佛梦境里才有的彩虹色河水,竟源源不断地来自我的身上。它们像河水一样蜿蜒着向某个方向流动,却有着岩浆般沉甸甸的质感和温暖的温度。
我也立马惊醒了,伸出双手想要收回这些不听话的力量——可是它们好像真的脱离了控制,我一伸手反而让水潮更加汹涌地向前扑去。然后我发现不只是身体,我的眼角、嘴巴和指缝都在溢出这七彩的能量。我踩在脚踝深的水流中,慌张地望向你,发现你更加狼狈,甚至急得憋红了眼眶。
你跟我说,一个小时前就开始了——毫无征兆地我的能力开始外露,恐怖的超能力以潮水的形式向外蔓延,扩张速度非常惊人,已经流到了三分之二的调味市。随后是所有超能力者能力的失控,各种各样的能力像溢出的牛奶一样汇入汹涌的潮水。而且这七彩的漂亮潮水居然会无情地慢慢吞噬和它接触的东西。酒店大楼首先开始沉默地下沉,你们着急地把我搬出来拼命叫醒,以为是像十年前那样我再次失控。
可是我清楚地知道:从十年前开始,我就已经是我了,再也不会被动地暴走失控。而且我还有清晰的感知——我的力量正在用我所用,即使我不知道该如何停止。
花泽你赶来叫醒我,其他人去紧急疏散群众。现在的你可能难以想象——当时我站在大街上,双脚踩在河水里,七彩的闪着光的河流一眼望不到尽头,在月色和大雪下美丽极了。可是它的所到之处车辆在光彩中慢慢下沉,大楼在逐渐扭曲崩塌,人们站在阳台或者是天台上呼救,而身陷河水其中的人们根本毫无还手之力,在黑暗里绝望地嚎哭,发出恐怖的溺水的咕嘟声然后消失不见。你漂浮在我旁边,粘稠的金光从你身上滑落进水里,但还是在不断升起一个个金色的泡泡救人。你大声吼着让我停下,说难道我要整个世界陪葬不成。
我跪倒在河水里,无数次催动双手,祈祷着停下吧停下吧拜托了快点让我结束这场噩梦吧,但是丝毫没有效果。我流着泪跑去扯陷在水里的人,对我根本没有影响的水在他们那里就像一张结界,掉进去就根本回不来。我被恐慌又愤怒的人推倒,绝望地看着我的超能力一步一步毁灭我们的世界。
那时我才清晰地知道我失控了,但是无能为力。超能力又还原成了童年那一把刀的模样,并且更残酷地刺向每一个与我毫不相关的普通人身上。
然后你突然说,影山,不要着急,这些潮水是有方向的——我们赶紧去看看吧,说不定能停下来。跪倒在水里的我也看见了,这些水流一起一伏,仿佛有呼吸一般,像是有月球在前方牵引着潮汐,拍打着我,敦促我往前走。于是我们一路顶着大雪,穿越过街区和路口,和潮水一直向前走去。你不断不断地升起金色的保护罩,把我们所能见到的人都救了出来。
花泽君,我会永远感谢你。
即使还没有到达目的地,但想必刚走出那个路口,我们两个就已经心知肚明。师父他所在的医院就在前方,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潮水簇拥着,周围的楼房都摇摇欲坠,而医院的大楼居然还安安稳稳地立着。医生和患者们早就撤走了,我们畅通无阻地冲进大门,一直到他沉眠的那间病房前才停下。你终于得以落地,脱力地倒在门边的长椅上——因为那些潮水到这里就止步了,任凭后边的水浪再推再挤,它们也安静地聚在门前,没有再往下一步。潮水紧紧贴着我的腿,已经有了膝盖那么深。你其实已经力竭,但还是强撑起精神笑着说:“影山,看来你有很多话想告诉他啊。”
我只觉得天塌地陷。
自从律的通知来临之时我一直缺席的情感终于在瞬间归位,那些潮水一般的七彩的能量……一直以来是我的情感。我曾经有百分之百的愤怒、悲伤、快乐、勇气或者是其他什么情绪,用它们做成了很多事,仿佛无所不能。那么这些徜徉在我们脚下的洪流……便是我的情感,义无反顾地想要奔向、挽住一个人。我的情感在无知觉之间远远超出了我的阈值,化成了吞没世界的潮水,一路上引起了无数力量的共鸣,越来越汹涌澎湃,却又在这里怯懦地停下——停在离去的他的门前。从我这里流出的是什么情绪?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无尽的幸福、快乐、宁静、痛苦、愧疚、悔恨……全部掺杂在一起,往外渗去又簇拥回来,简直要把我溺毙在他面前。
我问那些潮水,你们想和他说些什么?
长久以来,得益于这特殊的能力,我的情感总是可以好好地向大家传达。然而我却忘了世界上还有一个最残忍的鸿沟,哪怕突破了所有的障碍,在生与死之间我们仍然没有言语的权利。这些情感原来藏在哪里,是在我或者他的胸膛里吗?人类的心又要如何装下如此浩瀚的洪流?现在他已经走了,而我的胸腔也被剖走一块,我又要去哪里为它们寻找新的容身之处呢?
我的眼泪根本止不住,簌簌地大颗滚下,与水流融在一起。而花泽仰起头望向我,似乎也明白了什么——找到这里并不能让我的能力停下,反而残酷地宣告:我们救不了大家了。我的情感找不到它们的归宿,将会在这个世界上永日永夜地徘徊,成为圣经里灭世的洪水,带着一切走向终结。
七彩的水流仍然在我脚边涌动,我恍惚间能感知到它们已经蔓延了太远的距离。真糟糕啊……师父,明明许诺你要成为可靠的大人,但在转瞬之间我就破坏了我们的约定。我站定在门前,怎样也不敢再进一步,生怕踏破了这最后的方舟。我该怎么办才好?我还是不会控制超能力,既没能成为想成为的样子,又辜负了大家的期望,更伤害了太多太多的人……
无边的恐惧要把我吞没——我近乎绝望地想着:推开这扇门后,还有谁能来救救我吗?
“影山君,影山…”花泽在后面叫起我的名字,我猛然回头,看见涌动的潮水已经淹没了他的双腿。我踉跄着跑向他,疯狂地想要把他扯出来,却还是一样徒劳无功。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花泽已经没有半分力气,只是虚虚抓着我的胳膊,强撑着给我递上一通电话来。我慌张地抓住——律,是律!你们还好吗?我流着泪问他。
哥哥。律哭哑着叫我,背景音里人群的嘶吼甚至要盖过他的声音。我们快到安全区最高的地方了,父亲他下午做家务不小心扭伤了脚,走不快。哥哥,你们找到解决的办法了吗?
我当时……甚至觉得围绕我的是岩浆和烙铁。律他一整晚操劳不止,一边担心我的状态,一边又不知道要不要再告诉我父亲的脚伤。他欲言又止,但像从小到大每一次一样,替我这个不称职的哥哥做了太多。我又该怎样回应他?
手机里人群的嚎哭声连绵不息,被不断淹没的花泽辉气奄奄一息地靠在我肩上,七彩的浪花还在扑打着大雪。我看着面前那扇门。他就寂寞地躺在那里边。 潮水带来的窒息感压迫在我的胸口,我仿佛能听见世界绝望的哀切。
我在雪夜里清醒又糊涂地说:
让一切重来。
让一切重来吧,把一切的因果交于我承担,让这滔天的洪水逆流,让太阳在西方重新升起,雪花回归天际,回到什么都没有发生之前,让每个人都还有追寻幸福的力量。
这无尽的能力于我是洪福还是灾祸?我从来只是使用,而不知道。它既然赋予了我灭世的威能,那么必然也会让我拥有改变结局的力量。我一生都拥有着的力量终于告诉了我答案:我可以做到一切事情。我有能力抓住想好好珍惜的东西。
于是我不再哭泣,把花泽扶正坐起,然后端端正正地站直。花泽颤抖着用唇语问我:你要做什么?
我说:“让一切重来。”
花泽瞪大了双眼,但是并没有反驳我。而后他撑尽了力气,对我说:“影山君,我从来都相信你。”去改变这一切吧,花泽用眼睛告诉我。
“哥哥,”律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哽咽着继续说:“如果实在没有办法……但是请你一定要平安啊,哥哥。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来帮助你。”
世上的哀嚎还在继续,这场由我引起的、混杂了无数人力量的爆发终于找到了终点。人们的痛苦近乎凝成实质,把我封固在绝望当中。我竭力地呼吸着空气,想要给大家一个交代。
于是我伸出手,召唤无穷无尽的洪流。在夜色里七彩的水柱冲天而起,连接着苍天和大地,融化了漫天的大雪,蕴藏着吞没世界的威力。我福临心至地翻手一转,霎时间看到飘落的雪花在我眼前停下,而后违背地心引力地向上回归。
我做到了。随之而来的是人世间所有的因果,痛苦和快乐吞噬我的身躯,超能力洪流被刮下一层又一层来,灵魂也仿佛被捆在火刑架上炙烤,但我却浑然不觉——没有比现在这样更悲伤的结局了。我一定要改变。
在那之前,还有一件事。
我问大家:“昨天还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昨天啊……昨天是桃李老师的生日,但是我因为复习和噩耗给忘掉了……”花泽辉气回答说,有点懊恼和丧气:“即使如此老师还是发短信问我是不是太忙了,要注意身体。啊……如果可以的话,请提醒我一定要给老师发生日祝福哦。”
“父亲当时叫我去帮忙来着,但是我先去整理自己的审批材料了,结果父亲不慎崴到了脚。”律一如既往地冷静,接着叹了一口气:“请说服我去帮父亲打扫!下次等哥哥回来,我们两个一定要把房子大扫除一遍。”
“我要收回昨天的话。我其实不是那么想的……”
“啊……赶紧去买团子!谁知道那么早就售光了……我可不想再看到妹妹伤心…”
“补完作业啊当然是,谁知道今天老师居然……
“我知道了。”
所有人的话语重重叠叠地在我耳边响起,和我一起迈向逆流的时空。苦难和意外被抛在脑后,我们将会回到能够追寻幸福的时刻。我带着所有所有的期盼大步跑回昨天,看着一切像按下了倒放键一般慢慢恢复原样。七彩的洪流紧紧跟在我身后,与雪花交织在一起,为这个世界拉上落幕的帷帐。
我问自己:有什么想做的吗?
于是整个天地都在回答我。】
“而后我在十五号当天下午回神一般睁开了眼。”
“但迎接我的并不是我期待的未来。我一瞬间就被剧痛打倒在地,好像要死掉;超能力枯竭死寂没有任何回响。我明白是扭转时空动用了太多力量——但是我没有时间了,拼命想着就算去不到师父身边给他打个电话拖延也好。师父很快接通了电话,然而我的嗓子喑哑得发不出一点声音。”影山茂夫接着说:“他以为我可能是误触,迟疑地挂断了电话。我甚至没能撑到他挂断的那一刻,在昏死之前我想着......哪怕就这么半分钟,也请一定要改变他的命运。”
影山茂夫抬起头,他明明看起来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平静:“你们能相信吗?师父他上一次在红绿灯底下遭遇了事故。而这一次他半分钟后......死在了马路中央。这就是我在大家之前的所有经历。”影山沉静的黑眸子从我们每个人身上划过,但很久还没有人和他答话。
我们要如何才能听懂这些呢?诡谲的恐怖弥漫在他和我们的身旁,暴风雪还在呼啸,扭转时空、改变未来和既定死亡的命运——这么多虚幻的名词像吊绳一般扼住了我的咽喉。站在我们面前的究竟是什么?“影山茂夫”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我努力向他望去,只见到和记忆力如出一辙的黑色深渊。那种对于未知的恐惧再一次漫上我的心头。
但影山茂夫绝对不会欺骗我们。比起害怕不可名状的未知,我选择永远相信他。如果说他所言一切都是确切的真实,那我们又会经历什么?他的力量已经回归了吗?
“你现在要怎么做?哥哥?”我听到律出声问他,“外边的大雪收不回去了,对吗?”
影山茂夫轻轻点了点头。他说:“我的超能力一直在恢复,我要在今晚再回到过去。”我再也坐不住扑上去揪住他的衣领,双手攥得发白,想要把我所有的疑惑都扔出来质问他,又嘴唇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影山,你究竟想干什么?为什么你有这样的力量还等到了现在?为什么你之前什么都不说?我们大家是真实存在的还是仅仅是你可以读档的NPC?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又一次引发了世界末日!为什么又要告诉可以不用知道这些的我们?芹泽先生上来按住我,但也在看着影山。我慢慢地卸了力,无可奈何地退开。
“花泽,”影山看着我。“我一睁眼就明白所有的都不是噩梦,当我在病房门前极端地懊恼自己又没有力量改变之时,我虚无到极点,觉得再怎么样也无所谓了。然后头发乱糟糟的律跑过来问我想不想喝水,我看到他眼睛里清晰的红血丝。我那个时候就想明白了第一件事:我们大家都在认真地活着,我有责任对每个相信我的人负责。”影山没有管他乱七八糟的领子,一股脑地说:“你们就是我如今存在的实感,这也是我为什么想要把一切告诉大家。然后我不愿再想扭转时空的事情,只是想作为一个普通人把所有突如其来的事情做到最好。而那时我甚至在师父门前想着他会为我欣慰的。”
我不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想必一定非常愕然。而指尖的痛感在冷静之后缓缓浮现,我也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我们是鲜活无比真实存在的,影山茂夫也从来没有轻视过我们的意义——正相反,我们对他来讲非比寻常,从大家身上他才找到了在痛苦中活着的方向。影山茂夫同样信任我们。我垂下眼睛,在世界末日的时刻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存在于此的实感。拳头被我握紧又松开,我看向影山茂夫。这个我敬佩了一辈子、拥有最强大的力量、固执又努力的人,到头来和我们一样渴求着那些触手可及的幸福。
“所以,你之前一直那么平静,是害怕再次失控?”小酒窝疑声问他,“现在这次又是什么?”
“是的。我害怕再次爆发引出上次的惨剧,即使你们都好好地回来了,但我没有权力让你们无缘无故地再经受那样的痛苦;我也害怕再次逆转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师父他还会躺在血泊里死去。所以我这次想学着接受现实,直面不明确的未来。”
“影山兄,那灵幻先生......”铃木将挤到我们旁边,还是那么直接地说话,看着影山的状态不再言语。
“......我本想就像师父期待的那样做一个最好的大人,带着前一次的秘密和其他一切就这样过下去。但马上我就发现行不通:一想到他的死亡我的情绪就要崩盘,我还没能做到平静地接受这件事。后来我察觉到力量在一点点回归,更是一直一直拼命压抑着那些混乱的思绪,甚至不敢有太多喜怒哀乐。”影山回答他,“我以为这会是时间问题。”
显然影山茂夫的想法失败了。外面的大雪呼啸着告诉我们此刻没有人比他更激动。
“我糊涂且清醒地过了两天,在大家的鼓励下克服了很多困难。但我不知道这样过得算不算我想要的结果。第三天我去殡仪馆,见了师父的家人们,站在一旁没有同他们一起哭泣。师父的姐姐揩掉眼泪,看了我好久,然后走过来问我,你是他的什么人?”
“我怔愣了很长时间,笨嘴拙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说,我是他的徒弟……除了他,我不会再有什么人。”
“而后灵幻女士抱住了我又开始流泪,说我师父已经告诉过他们了。姐姐说他坦白的时候和我一样,讲得一点也不漂亮,父母也被气得不轻。她说,那她就也是我的姐姐了;而后师父的父母看着我,只是点点头,希望我不要过于悲伤,希望我可以活得轻松一点。”影山茂夫说给我们。
最后灵幻女士在影山离开前给了他一些灵幻家的旧照片。影山说他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随即立刻生出了许多缥缈的幻影,曾经和灵幻先生呆在一起的时候他就有过这样的幻想——他会和师父一起坐火车回到灵幻先生遥远的故乡,带着调味市大大小小的特产,然后在祖屋里换上妈妈亲制的粗布和服。灵幻先生在厨房陪母亲做饭,而他蹲坐在茶几前,被姐姐的热情搞得手足无措。
然后姐姐笑着把灵幻家的相册摊开,十五岁留着中分龇牙咧嘴的灵幻新隆就蹦进他的眼睛。灵幻先生恼羞成怒地从厨房追杀出来,右手提着沾满菜沫的刀,腰上系着紧急翻出来的黄粉色围裙,却又面红耳赤地被姐姐吼回去,嘟嘟囔囔且无可奈何。影山茂夫听着厨房里三十多岁的灵幻先生愤怒地叮叮咣咣,而从降生一直到青年的灵幻新隆就摆在他的眼前。
他把手轻轻放在那些照片上,他想:这个人全部是我的了。
这个人就冰冷地躺在他的面前。
“我又要如何接受这样的结局呢?”影山这样说。
超能力的风雪还在继续下着,竹中从开始就没有说话,一直盯着天空,我不知道他读心的超能力能不能把影山的情感也全部读完。
影山茂夫身上七彩的光芒在浅浅地闪动,他说:“我那时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我想对大家负责,又不想承认这样的结束。我明明还觉得以后有很长,但是一下子感觉人生已经到头了。昨天白天是我最放松的时刻,神社里那棵大树上师父写下了好多签子,他一直在这里祝福我。我之前有很多很多话想告诉他,但是在树下的某一刻我觉得——把我的话挂在树上,和他一起,说不定师父就能听到了。
我明白没有谁会永远活着,杏美夫人如此,我也不例外。但是他会恒久地爱我,不论生与死。我还在想也许师父他早就做好了准备,早就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天。走出这个坎我就能完完全全成为一个合格的大人。
难道他早就想到了吗?在那不可避免的结局到来之前,我、我们,该怎么办?
他愿意同我一起背负这巨大的力量。
我在那一刻觉得自己接受了师父的死亡。
他拼尽全力让这个世界爱我。我还爱这个世界,他便永远在世上爱我。
“见到佐藤先生和杏美夫人,我本来就会这样想下去;我明白他们和我们一样,生与死都不能再将我们分离。我本来以为……我也能像这样把他装在胸腔过完一生。”
“但是佐藤先生说,他再也没有遗憾了。他的一生一定简单又幸福。然而巨大的不甘和遗憾却吞没了我——我甚至还没来得及许诺下一生。”
难道这只算是我人生的一道坎吗?我其实有那么那么多的话想告诉师父,我想告诉他这一次看到的风景和故事,想下次开春和他一起去旅行。我从来没有像这样一般想和他倾诉,明明刚刚我才自己亲手写下了给他的福签,还觉得字字珠玑,几句话写出了我所有的思念。但是多幼稚,现下我觉得再来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福签也不够,把神树挂满也不够,我想和他聊太多太多,我想像从前那样一整天一整天地坐在他身旁,和他絮絮叨叨地聊到天南海北。回去的路上我不敢再看再听小留讲话,我甚至开始嫉妒十四岁的自己。
“今天在他的墓碑前——我终于撑不住了。”我在他的目光里体会到了那种刻骨铭心的孤独。那么多人围着我,师父他沉默地看过来,我便觉得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了。然后他又孤独地转身离去。我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有多么异想天开自以为是:我和他分明不能忍受这样的遗憾——他哪里会知道、哪里会欣慰呢?那些标红的日历、胡乱的地图、落灰的福签,还有无数堆在过年前的委托都在说,他想见到我,他想看到我们,他就是为此而活着的。师父他一点也不愿意去死,为了一次又一次短暂的相遇和重逢,他可以一直走下去。他认认真真地想要陪我走完一生。
倘若死神剥夺了他获得幸福的权利,而我又沉默地认同了他的死亡,还会有什么能让他快乐呢?就这样倾覆他所有的期盼?他要一言不发寂寞地离开我吗?第一次爆发的我或许比现在还要坦诚,明白自己绝对忍受不了独自活在世界上的孤独。
那一刻在痛苦与绝望中我却久违地感到释然,不再紧绷着心里的那根弦。我承认吧——那些深埋着的思绪。我想见他。想把真心亲口告诉他。想和大家一起过很多个欢欢喜喜的新年,想作为一个普通人度过幸福快乐的一生。想让他知道那些浩瀚的洪流,想在所有的风景前看到他笑起来的面容。想让他把少年和青年时代的故事全部讲给我听。我想他。
我不想让师父孤独地离去,我也不想就这样抱憾终身。静寂许久的超能力重新开始在体内轰鸣,而我看到闪着光的雪花落在了我的肩膀和他的脸庞。它们又簇拥着告诉我:我可以做到一切事情。我们不会停歇,直到抵达想要的结局为止。
影山茂夫打开门走进雪里,闪着光的雪花落到我们每个人身上,此刻我们的情感在心底都澄明地相通。“很贪心吧,从以前开始我自己就发现,想要的东西一样也不肯落下。我想永远留住幸福的时刻。”影山茂夫笑着说他自己。我拍拍他的肩膀,仔细想想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我此刻清楚地看到他在笑着了,那个坦然的影山茂夫的身影又重新回到他身上。他在大雪里高兴地笑起来。
我想起来十五号那天一瞬间的恍然,在图书馆抬头欣赏落雪之际,目光所及的所有人也和我一样抬起了头。那就是回归的影山茂夫,在那一刻点醒了我们所有的遗憾。他想要为了这些微小的幸福重新开始。他还会为了漫长的幸福再次开始。
“全垒打!——”一个仓促的雪球怼到了影山脸上,小留在我背后呼喊起来:“龙套!这次你一点也不男子汉,下次想说什么就早点坦白啊!这是给你的惩罚——嘶!”又一个雪球盖在影山身上,但不等小留笑完,竹中悄然地偷袭了她。铃木将笑着看追逐乱跑的两个人,反手把雪块扔进毫无防备的律的衣领。芹泽先生无奈地左顾右盼,然而西装却逐步被波及;我没忍住笑出了声,下一秒就被温凉的雪糊了一脸。影山茂夫抛起雪球示意我,来打雪仗吧。
我在流泪还是在笑?我不知道,但没有人看起来比我们几个更快活了。原来我们是这么鲜活的人,不只会哭泣和哀叹,还会畅快地大笑,在风雪里一点也不帅气地大声呼号,像孩童一般不讲理地追逐打闹,脸上、胳膊、双腿都糊满了雪花,被每个人的窘迫逗得笑弯了腰。我笑得眼泪都要溢出眼眶,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冷,又像暖烘烘地晒着太阳。我们终于从无尽的阴影中回归了原本的色彩,我看到每个人闪着光亮的眼睛。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嘛——等噩梦过去以后,灵幻先生就会回来,我们的青春还会继续。我可以睡一辈子的好觉了,影山在我们之中笑闹着,等他回来之后,影山会一辈子这样幸福着。
天空中有直升机在忙碌地飞来飞去,显然被这异象吓得不轻。小酒窝闪着荧绿色的光芒大声喊道:人类!别瞎忙活了!你们要找的末日发起者、世界上最强大的反派影山茂夫——就要来拯救世界啦!我们哈哈大笑,把雪球扔向那个大反派救世主,影山茂夫张开双臂,笑着接下雪球向后倒在雪地里。他还是一个这么年轻的人,用一辈子刚刚找到了他的答案,马上又要孤身去冒险。我们帮不了他的,递出的力量会被退回,没有一个人可以触及时间的法则。我们只能在这里看着他一个人踏入时间的洪流。
“但是大家在这里,我才觉得更有力量。”影山茂夫躺在洁白的雪地上,被汗水濡湿了额发,显现出他清亮的眼睛和红润的面庞来。他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男孩。影山茂夫闷闷地说:“新年假期我们一起去远足吧,师父和我都会开车,载着大家一起去。”
“我也会开车!”铃木将立马举手,又被律用胳膊肘揣了一下腰:“诶呀——我刚趁暑假考下来的......”我也举起手:“我已经有四年的驾龄了哦。”铃木夸张的目光里小留和竹中也举起手,而芹泽先生更是说:“这么多人的话,我也可以开中型车!虽然刚拿到驾照不久——”我惊讶地回问他:“您连中型车驾照都考了吗?!”
“是啊。”芹泽先生高兴地看着我说:“我总是还想能再学些什么,然后就考了一堆证件,现在我正考着摩托车和厨师资格证呢。”啊、倒也不必什么都学啊——但是真的好厉害!我由衷地佩服他。
“等等,且不说我们开两个车就行,还有我在内这么多司机想轮换一圈,”律打住我们俩的惺惺相惜,“我们都能跑到北海道去了吧?!”
“那就去北海道吧。”影山茂夫笑着接他的话,“我见过的,北海道的雪景漂亮极了。”小留亮着眼睛应和:“好耶!我早就想去看北海道的雪了!真行啊龙套!”竹中直接翻开手机提前查看攻略,铃木和芹泽先生认真商量起怎么跟老妈报告的事情。我看见律一脸茫然的神情,显然他还没有明白事情为什么发展得如此迅速,远足居然远到了北海道。我感觉笑意简直压都压不下去,摇摇他的肩膀说:“没关系的,律老弟,我把刚淘到手的新T恤送给你做新年礼物啊!”于是我们都大笑着倒在雪地里。
“诶……龙套,你说这雪会下到热带地区吗?”小留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而后自己也笑起来:“这应该是热带地区的孩子们第一次见到雪吧?!他们会不会疑惑为什么雪是发光的呢?”我笑出了声。
影山也勾起嘴角笑起来,伸出手去接住那些闪光的雪,轻轻说:“是全宇宙也说不定。”
“哇……”小留再次感慨:“那我们的外星人朋友也要第一次见到雪了!它们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竹中凝视着他手心的一团雪,好像搭上了小留的神经,也开始说一些话:“影山君,如果这场雪承载着你的情感的话,灵幻先生走的那天……也下起了很大的雪。”
于是我们都不再言语。
我回想起了那天那场真真正正的大雪,不是温润的质感。雪花会冰凉地贴在人们脸上,然后很快和世界再见。
灵幻先生……那场大雪,也有你想传达的情感吗?
小留翻身坐起来,从胸口处小心翼翼地拿出什么,仅仅一刹那就照耀得四下流光溢彩。我看着她把那块熟悉的宝石和雪团成一团,又给它盖上小小的脑袋,捏出一个笨拙简陋的雪人。小留端着那个浑身发光的雪人在背后像模像样地说:“倾尽全力这件事情本身就有意义!去做吧,龙套!”只一眼我就明白她在模仿谁。那个歪歪扭扭的“灵幻新隆”被小留送到影山手中,安静地释放光芒。
去做吧,影山茂夫。你从来都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又是世上数一数二的好孩子,本就应该幸福地度过一生。只有你能做到了,不用再害怕迟疑,去斩断悲伤的连锁吧。把你的真心全部告诉他,把快乐全部还给大家。我可以将性命相托的朋友们、梦中相谈所热闹的重逢、新年前来自他的祝福、还有无数次自由的旅行以及漫长的未来,就全部都交给影山茂夫吧。
我相信他一定可以做到。灵幻先生也一定会教给他更多。
我们几个人相互对视,边笑边牵住手,点点头把他围在中间。影山茂夫在天地闪烁的光芒中站起来,他看上去像十四岁,又或者是二十四岁。我所敬佩的影山茂夫、一直成长的影山茂夫、固执又强大的影山茂夫,将要催动他无尽的力量,把我们带回到故事之前。影山茂夫是神吗?我不知道。他从小就拥有恐怖的权能,凌驾于万事万物的法则之上,可以翻手之间让时光逆流足足两次,然后卷携着悲伤的洪水和沉默的风雪,回到他命定的时刻,去修改时间的答案。
影山茂夫是人吗?我想,这是一定的。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特殊的存在,只是一直良善地做自己认定的事情。他从来都是我的偶像,是我们的英雄。
他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孩,即将带着热气腾腾的章鱼烧和温暖的大衣,紧张且满心欢喜地降落在他想见之人的门前。
让时间重来吧。让真心逆流,日月倒转,让两世的洪水和风雪回到它们原来的梦乡。把真心全部告诉他,把七彩的洪水和风雪重新装进他的胸膛,直到生与死都再也不能将你们分离。
影山茂夫在光芒之中问我们:还有什么想做的吗?
我听到小留叫嚷让我们记住一定要去神社,也听见律说一定要他们两个回家吃饭——可不能忘记桃李老师的生日啊,我想着。还有要安心复习迎接考试,回来去见佐藤和杏美老人家,到相谈所里祝福灵幻先生新年快乐。
那一年的灵幻先生围着蓝色围巾,在拉面馆弥散的热气里把菜碟推向我,眼神落在我又或是别的谁身上。我们之间的话题总是离不开老几样:学习、心情、天气,还有影山茂夫。一个我最敬佩的人,一个他最信任的人,在此刻奇妙地重合,联系起了我们两个之间的理解和共通。只是我到现在才明白。我知道灵幻先生从来不会分心,但我相信我身上一定有某些地方和他在无声地共鸣。或许是长大的影山,又或许是我们一起寻找的答案。
灵幻先生捧着面碗,面容已经在热气中模糊不清。但是他的笑声还回响在我的耳边,我知道他在踏踏实实地活着。我也一样。
影山茂夫就要回来了。我看见他伸出手向天空推去,于是纷纷扬扬降落的大雪就在我眼前永恒地定格。接下来就交给影山吧。
祝你们两个好运。
——END——
谢谢你能看到这里!本来只是脑子里闪过的一个画面,灵幻撑着伞和mob走在无人的河道旁,突然问他你的超能力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mob抬一抬手,于是大地裂出岩浆般七彩的纹路,雨水在眼前停下回归天际,河水轰鸣着倒流。灵幻震撼地看向mob,却看到这恐怖力量的主人亮着眼睛等待夸奖。最后居然写成了现在的样子,龙套带着逆流的风雪和洪水回去找他。不过既然是影山茂夫的话,想必什么奇迹也不奇怪吧。我一直觉得对他来说,能让自己获得幸福和快乐,才是超能力最终的答案。也祝大家新年快乐!
闲泽推荐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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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欺岁欢(part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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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岁欢有三个部分,主体+续+终,链接是主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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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针劳斯写过很多闲泽,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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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针劳斯写过很多闲泽,都在合集里了,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因为太太写了很多长篇所以那些长篇并不在闲泽的合集里,都单开了一个合集,不要错过了。
在这里贴一个很喜欢的文即将在夜幕下对你诉说 很多饭圈用语味道是很纯正的豆瓣味,吃粮前要看自己能不能接受这个。
劳斯还写过一篇分析的,【闲泽|在昀端】无人喝彩 对范闲的爱与喜欢的分析,个人感觉写的非常好。
4.君去来兮
by昨日黄昏
原著向
目前找到的就是这些,都是质量很高的神文,而且太太们基本上写了都不止这一篇,在合集里面翻翻能翻出来很多的,本质上其实是推荐太太。
或许有第二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