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FTER for ipad —— 让兴趣,更有趣

点击下载 关闭
猛牛特能说 猛牛特能说 的喜欢 mengniutenengshuo.lofter.com
云阅读
👏鼓掌 LOFTER图书管理员...

👏鼓掌

LOFTER图书管理员:

网易元气故事大赛入选“一种关注”第01期作品名单公布

故事大赛赛程已近1个月,我们收到了各种有趣、有创意的作品:

第01期“一种关注”名单也在观察团和官方综合评选下产生,,具体名单如下:

1、《万妈妈的绿皮火车》

作者: @潘一掷   赛道:喜剧组

作品简介: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精神万元户"妈妈和三个熊孩子之间啼笑皆非的战争。

2、《滇南电波》

作者: @猛牛特能说   赛道:悬疑组

作品简介:韩冬从一起跨境电信诈骗中...

👏鼓掌

LOFTER图书管理员:

网易元气故事大赛入选“一种关注”第01期作品名单公布

故事大赛赛程已近1个月,我们收到了各种有趣、有创意的作品:

第01期“一种关注”名单也在观察团和官方综合评选下产生,,具体名单如下:

1、《万妈妈的绿皮火车》

作者: @潘一掷   赛道:喜剧组

作品简介: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精神万元户"妈妈和三个熊孩子之间啼笑皆非的战争。

2、《滇南电波》

作者: @猛牛特能说   赛道:悬疑组

作品简介:韩冬从一起跨境电信诈骗中被解救,然而负责案件讯问的崔勇燮从接触韩冬的那一刻起,崔勇燮就无时无刻不怀疑他的身份…

3、《梅梅的客厅》

作者: @象波   赛道:悬疑组

作品简介:妹妹以死陈情,姐姐千里缉凶,女舞蹈演员失足后被流放的人生。

4、《芦苇在呼救》

作者: @人生一假     赛道:悬疑组

作品简介:生活幸福的霍昭燃某天惊觉自己的女友在时时模仿一个叫凌泩的女人,可这个女人却是九年前“719灭门惨案”凶手的女儿,而杀人犯之女,人人可欺......

5、《明日游戏》

作者: @太古宇宙👁马天力   赛道:幻想组

作品简介:2026年电竞达人马修受邀测试VR古装网游“明之影”,一个以明朝历史为背景的神秘免费游戏。游戏中的种种谜团使他步步深入,他也渐渐发现了游戏中的秘密。

6、《前前前缘》

作者: @冰岛的鱼   赛道:幻想组

作品简介:化身恶鬼后前尘皆忘,却阴差阳错和前世仇人在一起了,夫夫联手破案,找回前世记忆……

7、《花妖令》 

作者: @祝余  赛道:幻想组

作品简介:人妖相恋,必遭天谴?妖女逆天改命,绝地求仙。

8、《歧路亡羊》

作者: @左轮   赛道:幻想组

作品简介:隐秘的组织超然物外局专门处理民间诡异事件,原本应对的大多是各类凶兽,甚至只在传说中有记载的神话生物……直到第一只没有出处的怪物出现在营州。

9、《天花板上的是我爷爷》

作者: @徐糯糯     赛道:短篇组

作品简介:人年纪大了,体重就会慢慢变轻,直到有一天,连地心引力都不能困住他们,他们就会双脚离地,朝遥远的天空飞去……

10、《Look at me》

作者: @清华落榜生  赛道:短篇组

作品简介:悬疑向互动式短篇故事。陷入欲望河流的疯子们无法全身而退,除非把岸上的人拉下水,最后幸存者就变成了唯一的疯子……


 ☛入选“一种关注”名单作品将获得200元网易严选礼品卡一张+10W精准流量加油包一份,并有机会获得站外推广机会。

 ☛“一种关注”名单整个赛程共分三期。

 ☛入选“一种关注”作品为阶段性的鼓励,并不与最终获奖作品评选挂钩。


已报名的参赛者们仍在坚持更新,持续产出优质的作品,还在摩拳擦掌观望中的各位,抓紧通过活动H5报名吧~




猛牛特能说

【滇南电波】第三卷:余波


01 悔恨就应丢入垃圾桶


我坐进了后悔椅里,脑子里回想着这一年的一切,呼吸着看守所里相对香甜的空气。


“你现在什么感受。”审讯的两位民警机械地说完流程,把手支在桌子上看着我。


“我不知道怎么说……很复杂,”我低着头,看着手上的手铐,“我感觉我自由了,但又很害怕之后的生活……”


“以后交朋友长点儿心。”他们一个按下了笔,一个对着电脑,“这次是中缅警方和政府罕见的合作,比之前那波儿幸运多了。”


说实话,他们也很幸运,整个犯罪集团在这次抓捕中一锅端了,用了两架转机才把所有涉案人员押解回国,立的功够他们吃两年了。


-------------------...


01 悔恨就应丢入垃圾桶


我坐进了后悔椅里,脑子里回想着这一年的一切,呼吸着看守所里相对香甜的空气。


“你现在什么感受。”审讯的两位民警机械地说完流程,把手支在桌子上看着我。


“我不知道怎么说……很复杂,”我低着头,看着手上的手铐,“我感觉我自由了,但又很害怕之后的生活……”


“以后交朋友长点儿心。”他们一个按下了笔,一个对着电脑,“这次是中缅警方和政府罕见的合作,比之前那波儿幸运多了。”


说实话,他们也很幸运,整个犯罪集团在这次抓捕中一锅端了,用了两架转机才把所有涉案人员押解回国,立的功够他们吃两年了。


-------------------------------------


“我刚开始几个月骗了很多钱,后来听说有人因为诈骗死了,整个业务被迫停止;恢复了业务之后我就被‘降了级’,然后折磨了个半死。”交代完我怎么去的缅甸,没等他们问,我主动说道,“我觉得……”


“……是我害了他们一家……是我打的电话……就是死了的那个老爷子……”我低下头开始哽咽。


对于这个“意外收获”,民警们突然来了“兴致”,又追问了我几个小时。


“从被害人到加害人,你转变得很快啊!”民警的语气逐渐严厉。


“对不起……我想当面给被害人家属道歉。”我的声音越来越弱,哭得眼泪鼻涕都糊到了嘴上。


“哼。”一民警不屑地哼了一声。


------------------------------------


三个月之后开庭,我因“偷越国边境罪”,“诈骗罪”胁从犯被提起公诉,“间接导致他人死亡”因证据不足不起诉(好像是老爷子连着被几个人骗了,家属也不想追究)。最终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三年。


02 黑暗总躲在阴影中


“傍晚六点下班,换掉药厂的衣裳;妻子在熬粥,我去喝几瓶啤酒;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云层深处的黑暗啊,淹没心底的景观……”


四四方方的廉租房里,我听着歌吃着方便面;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很多东西都需要重新置备。虽然被免于偿还非法贷款,但手里也没那么多闲钱;为了吃饭,我工作日会到养老院进行社区服务——多么讽刺。


吃完饭,准备出去溜达一圈;晚上八点,外面依旧热闹,有人陆续下班回家,有人在路边的烤冷面摊儿围作一团。


这里仿佛住着全北京百分之五十的上班族;每天晚上,小区的各个出入口都堆满了各种颜色的共享单车,但第二天早上八点左右就已经寥寥无几了。我上大学的时候经常思考生命的意义是什么,生命难道不就是一场赌博,就像早上开锁共享单车:开到好的,上班的路畅通无阻;开到嘎吱作响的,顶多忍一忍,也能凑活;开到坏的,骑不了还好说,还影响开下一辆,这一早上指不定有多别扭。


我这是赌赢了还是输了呢。


------------------------------------


北京虽然是一线大城市,路上的灯也是极暗的,暗到形不成影子。


忽然,不知道从什么方向扔过来一个苹果核,正好落在我脚下。


“我是精神病,我不犯法,我是精神病,我不犯法……”


循着声音望去,在沿街绿化带里,站着一个二十几岁的男孩儿。他对着我大喊大叫,还吐了几口唾沫。


“哼……”我苦笑了一声,加快脚步走了:跟精神病确实没有必要计较。


------------------------------------


“昌平区警方通报,天通苑一高架桥下发现一流浪汉尸体,男,20岁左右……”


猛牛特能说

【滇南电波】第二卷:回忆


01 最无用的是希望


在缅北的生活并不是只有打骂。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也幻想着依靠打几个骚扰电话就能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


你们或许觉得照着写好的话术打电话时间很简单的事情,只要足够不要脸就行了。但事实并非如此,但凡有点良心的人都会一遍一遍质疑自己行为的正当性。


我“上班”的第一天,只打了三十几个电话,因为每一个电话的间隙我都要缓和一下情绪,特别是有人对你的话深信不疑,要将自己的养老钱“存”到来路不明的APP时,我都要停下来思考好久。有几个电话我甚至是假装打的——拨过去,假装接通了,聊两句,又假装被挂断;我自以为自己的演技真的精妙极了。


那天晚上,因为没有打完所有的电话...


01 最无用的是希望


在缅北的生活并不是只有打骂。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也幻想着依靠打几个骚扰电话就能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


你们或许觉得照着写好的话术打电话时间很简单的事情,只要足够不要脸就行了。但事实并非如此,但凡有点良心的人都会一遍一遍质疑自己行为的正当性。


我“上班”的第一天,只打了三十几个电话,因为每一个电话的间隙我都要缓和一下情绪,特别是有人对你的话深信不疑,要将自己的养老钱“存”到来路不明的APP时,我都要停下来思考好久。有几个电话我甚至是假装打的——拨过去,假装接通了,聊两句,又假装被挂断;我自以为自己的演技真的精妙极了。


那天晚上,因为没有打完所有的电话,我在“工位上”等待他们对我的惩罚。一位微胖的大姐向我走来,说不上是哪里的口音:


“冬子,没事儿啊,你第一天打电话难免的,后面慢慢就好了。”她在我旁边的“工位”坐下来。


“姐……对不起……”我主观上并不想要道歉,但我当时害怕得要死。


“要是我培训你们,估计会好很多。”她在安慰我,但是听不出原谅的意味,“可惜上个月我不在,就只能让你们先按着话术本儿上说。”


“你得发挥你的优势。你的普通话又好,又是保险学本科背景,介绍养老产品不应该驾轻就熟吗?你不要觉得自己在骗人;你看,我们在云南确实有百亩的地;没有资金,怎么建养老院。期房都能卖,怎么养老院就不能先付后住了吗?”她看我默不作声,继续说道,“法无禁止即可为的,再说这几年不是提倡‘以房养老’嘛!所以你不要正义感这么重,你干的活和地产中介、保险中介没什么区别……”


说来可笑,当时我竟然被她长达1个小时的“开小灶”说服,并暗暗发誓第二天一定要好好打电话,不能辜负她对我的期望。


----------------------------------------------------


“哎!好嘞,叔叔,这样就可以了!已经注册好了,注册费和押金等到您入住的时候就会退给您,返现每月月底就能提取。”我面带笑意,这是我第二天的最后一个电话,“我们今年年底会组织观光团,让您和您的家人来云南这边看一看工程进度;您也可以每天看APP上的施工直播,总之您就放心吧,我们是当地重点扶持的项目,有资金-政策双保障的……哎,好,不客气不客气,再见啊……”


我也没想到,第二天就能有这么好的业绩。我拿着名单无比自信地走到主管面前“述职”。他对我很满意,给我发了一盒烟,问我要了银行卡号,说是要给我打工资。


幸运的是我不会抽烟,不幸的是我相信他们会给我工资……


02 最薄凉的是恐惧


这样“衣食无忧”的生活过了九个月,我因为业绩较好,一直住在单间里,所以对于外面的疾苦并不知情。有时候,我竟然会因为自己的“天赋”而沾沾自喜;殊不知,这九个月来我的卡上一分钱没有多,反而在各个平台借了很多钱——这也是我出来之后才知道的。


在我手下被骗的有三类,一类是骗到了注册费,然后被发觉异常就失联的“幸运儿”;第二类是交了注册费和押金,“坐享其成”的“懒蛋”;第三类,则是定期往平台投钱,渴望在养老之余有点额外收入的“聪明人”。第三类其实很常见,大家都想要更好的晚年生活,尤其是子女不在身边的,退休金高得没处放的。


第二天最后接电话的那个老头儿就是这第三类人,他不仅每个月的退休金分出一半来存到平台,还怂恿着自己的老伴儿也投了很多钱。回访的时候,他总是一遍一遍的感谢我,就像我感谢主管给我肉吃给我单间住那样。他说他的儿子经常不回家,也不往家里打电话,逢年过节也见不到人,所以他想与其和老伴儿孤独终老不如和一群老头儿老太太住一住过得开心;他也想给自己的孩子留多点钱,这样就不用工作太辛苦。我很喜欢和他打电话,除了可以冲业绩以外,还能收获一点受尊重的感觉。


“叔叔,是我,小周!”我当然不会用自己的名字,“最近身体怎么样啊?”


电话那边半天不出声,但杂声很大。


“叔叔?”我觉得可能是信号不好,提高了几个声调。


“你们是不是骗子啊?”是一个老太太的声音,颤颤巍巍的带着哭腔,“你们怎么这么丧良心呢……”


说实话,这个时候的我已经没有什么羞耻感了。准备大义凌然地解释一通,看能不能再榨取最后一滴血:“是阿姨啊,怎么了?叔叔呢?”


“这钱怎么取出来啊!”阿姨好像并不想回答我的问题,“我们急需用钱,这钱怎么取啊!啊啊啊!”


电话那头开始哭了起来,我觉得不宜多说就挂电话。


当天晚上我们“接到指示”暂停“业务”,销毁当前用的所有手机和电话卡。


后来我们听说是出人命了,有个老头突发恶疾但平台里的钱取不出来,医保报销完手里的钱还是不够花的,儿子工作忙一直没接电话,没几天就死了。


------------------------------------


风头过去的第一天,我被几个人架到了河边,他们先是一顿乱棍,接着把我绑在了椅子上,将一块麻布叠了叠盖在了我的脸上,每隔十分钟浇一次水,我休息的间隙也会对我拳打脚踢,折磨了我两个小时。接着,他们把我关进木制的笼子,放进河里,上面只留20厘米的空间让我喘息。笼子上有很多倒着的木刺,用力太大就会陷到肉里,用力过小我整个人就会淹到水里。我能感觉到蚊虫在我的耳边嘶吼,在我的头皮狂欢;蚂蟥在我的腿上和肚皮用力的吮吸。但我不能叫——一点声响,他们就会把整个笼子放入水中。


夜晚,精疲力尽的我感到身体轻飘飘地上下浮沉,随后便昏了过去。


03 最温暖的是死亡


我又被关到了“新人”的集中营,这时候的我才意识到,无论我多么努力,我只是他们赚钱和泄愤的工具,根本不存在翻身的可能。


换了一个“产品包装”我的业务还是很熟练,但我也学会了张弛有度,有时候故意少打几个电话,少骗一点钱,大不了挨一顿抽,也比泡在水里强。


我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以一个正常人类的心态揣测这些恶魔。


“你很会给自己放水嘛!”万幸这一次挨罚的不是我,但是我们被压迫求在旁边“观摩”。


说话那人拿着5股的藤条往一微壮的男人背上抽打,频率很快,清脆的声音在大厅里来回碰撞。


“别打了,别打了,求你了”刚开始男人还能忍,但是十几下过后,男人实在是忍不了了,拿手去挡。旁边一人见状拿起一根小臂粗的木棒,照着男人的手臂砸了下去——那是我听过的最恐怖的声音了。


“还敢挡着,让你知道什么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接着用脚一下一下踹在男人的腰腹部和肋骨上。


围观的我连呼吸的声音都不敢有,生怕招惹到了这两个人。正当我以为责罚已经结束了的时候,那个拿藤条的人又抽出一把小刀,往男人的胖肚皮上扎去。但人的皮肤总归是有弹性的,脂肪也是很好的缓冲介质,一次其实扎不破,那人便拿刀一直往男人的身上扎,直到刀身扎透皮肤才算。


回“宿舍”的路上,我仿佛失了魂,我的耳朵里还是停留着男人的惨叫声。我再也不敢“放水”了,否则下一个被放血的人就是我。


“宿舍”里,我只穿着一条内裤,坐在潮湿的水泥地上;这内裤不知道多久没换过了,不仔细闻都能闻到一丝臭味。我们并排坐着,位置是由他们决定的,自己不能挑;我的右手和左手交叉,分别拷在左右两个人的手腕上,双腿大开着,脚腕也互相拷在一起,就像警察发现我们的那样。在这里,你没有任何人类的尊严——我还有一条内裤遮羞,一些刚被打了屁股的人就这么光着坐在地上,把最“男人”的一面暴露在雨林潮湿的风中。


我不想因今天的事失眠,我要赶紧让自己睡着,因为明早还要起来喊口号,抽背话术,我不能有一点点的失误。

猛牛特能说

【滇南电波】第一卷:得救

题外话:参与跨境电信诈骗害人害己,请大家提高警惕,不要相信没有来源的招聘信息。


01 最后一个晚上


我以为我会死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我已经做好了逃跑的准备了。可与其说是逃跑,不如说是一种自我了断。


我后背和屁股上满是鞭笞的痕迹,肋骨好像也断了一根——那些人打你的时候,是毫不顾忌你的死活的。等最后一个挨打的小孩回来,这一天就结束了。我们人挨着人地坐着,左右手交错着拷在一起;因为太久没洗澡,所以稍微一动便能感到自己和旁边人那“粘腻”的关系。门窗紧锁着,让整个房间里充满了汗臭味,尿骚味,以及男人身上特有的腥味。


马上就要天亮了,迎接我的是电话那头的谩骂,还是又一顿拳打脚踢,...

题外话:参与跨境电信诈骗害人害己,请大家提高警惕,不要相信没有来源的招聘信息。


01 最后一个晚上


我以为我会死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我已经做好了逃跑的准备了。可与其说是逃跑,不如说是一种自我了断。


我后背和屁股上满是鞭笞的痕迹,肋骨好像也断了一根——那些人打你的时候,是毫不顾忌你的死活的。等最后一个挨打的小孩回来,这一天就结束了。我们人挨着人地坐着,左右手交错着拷在一起;因为太久没洗澡,所以稍微一动便能感到自己和旁边人那“粘腻”的关系。门窗紧锁着,让整个房间里充满了汗臭味,尿骚味,以及男人身上特有的腥味。


马上就要天亮了,迎接我的是电话那头的谩骂,还是又一顿拳打脚踢,我已经没那么恐惧了。


“咚!”一声巨响打断了我大脑里对逃跑计划的演绎。


“手都举起来,蹲在地上不要动!“一路武警冲了进来,我们大多数人因为刚挨了打,并不能立刻反应命令,还有人胳膊断了,根本没有办法举起手来。


警察们见房间里不存在任何威胁,就帮我们一一剪断了手铐和脚链,让医护人员把我们都运走了。


我忘记警察和护士都跟我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眼前红蓝灯光不断交错,他们的手将我轻轻搀扶起来,这是我这一年以来第一次感觉到温暖,虽然我身处热带。


----------------------------------------------


02 等待审判


周围的空气很干燥,也听不到熟悉的滇南口音。我吃着医院的营养餐,等待警察的询问。


“你好!我是北京公安局朝阳分局民警,我叫崔勇燮,这是我同事赵晨。你的户籍属于我们辖区管辖,我们来询问你一些在缅北的情况。”医生带着两个警察来到病房,“你现在身体状况方便吗?”


“方便。”我放下手里的饭,正襟危坐起来,“您坐。”


“你叫韩冬?”崔警官开口问道,“怎么去的缅甸?去缅甸之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咳……”我清了清嗓子,“我之前是做平面设计的,小公司不用坐班,闲的时候会接一些外包。我前同事约我去云南玩,顺便采采风,我就跟着去了。”


“嗯,接着说。”崔警官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但我并没有感到不适。


“嗯。虽然是前同事,但是我们一直有联系,他接的一些小活也会分包给我。去旅游的不止有我和他,还有7、8个人。我们在市里玩了几天;后来有一天,他说带我们去徒步,那个地方他常去,风景很好……”

我挪挪身子,靠坐在床头让我的后背和屁股受力都不小,想到自己这么大人了,还被人打了屁股,有点想笑也有点想哭。


“怎么,不舒服吗?你躺着说也可以。”崔警官伸手扶我的肩膀,帮我往被子里退。


“走到傍晚天都黑了,老夏,哦,就是我那前同事,说我们好像迷路了。当时,我们所有人的手机信号都很微弱,也不稳定,在国内和缅甸的信号之间来回切换。”我躺在床上,歪着脑袋继续说道,“接着,我们又被老夏带着走了好久;他说这地方他熟悉,一定能出去,我们也就将信将疑地跟着。可是走到夜已经深了,我们的手机都快没电了,也没走出去……突然,我们碰到一个有信号的地方,老夏赶忙打了一个电话,给我们说有人过来救我们了。后来……”


“后来确实有人过来了,只不过他们拿着匕首,拿着枪,让我们脱光衣服,上交手机,钻到一个地洞里。”我叹了一口气,“有一个小伙儿不服,想反抗,结果当场被摁倒地上割了喉,被军用铲砍下了脑袋。”


“我们走了一夜的路,实在没有力气做过多的抗争,被这一幕吓得不轻,就一个个毫无反抗地跟着他们进到了地洞。”我停了好一会儿,不是因为伤心,而是当时被吓傻了,有些事情有点记不清,“从地洞里爬了大概有1个小时才到了地面”


“老夏去哪了?”赵警官插空问道。


“我不清楚,我自打进了地洞,就再也没有遇到过他……”我低声说道,有点没有办法接受这个现实,“我们从地洞里上来过后,头上被套上了麻袋,拉到你们找到我的地方,又饿了一天……然后就参加培训,吃了些粥……打扫卫生……”


“你先说说你们每天的工作是什么?”见我说话的逻辑逐渐模糊,赵警官追问一句。


“我们每天都会发一部手机,两张A4纸,纸上面有姓名,电话,职业,学历什么的。”我整理了一下语言,“每天必须打完上面的电话,还要保证‘上钩率’。”


“打电话什么内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只有赵警官在问问题,崔警官就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我。


“嗯,我负责的是养老社区,就是问你要不要以房养老的那种。当然不是直接问,有一些套路。如果达不到指标……”我的声音越来越小,下意识地排斥这段经历。


“什么套路?详细说……”赵警官一副刨根问底的架势,让我感到有点压力。


“如果达不到指标会怎样?”崔警官打断赵警官的话。


“规定时间里打不完电话,如果是初犯,他们就用藤条抽,抽到他们不想打了为止。如果是第二次,就会用棒子或者木板打你,还会用脚踹……”说着我捂了捂肋骨,“再严重的,他们会用水牢或者水刑……真的生不如死……有一次我差点窒息……”


说到这里,我只想哭。


“今天先问到这里吧?你们可能都会被提起公诉,但也会考虑每个人的情况;你先住院等候。这里很安全,所以不要随意出去。”崔警官向医生示意,准备走了。

猛牛特能说

【滇南电波】番外一:韩荃

01 电话


“这个!陌生!电话!是谁!”男人每说两个字就打他面前的女人一耳光,“为什么打了这么久的电话?”


韩荃以为,她能遇到一个真心对她好的人。但偶尔,她也会醒悟,是自己的无条件顺从,让男人变本加厉地折磨她。


-------------------------------------


“勇燮……”韩荃哭着,双手轻轻抓着自己的发根,来缓解被生拽着扇耳光的疼痛。


“我让你在家休息,你每天就给我整这出是吧?我是对你太好了是吗?”崔勇燮喘着粗气,“上周……”


他吞了吞口水接着说:“上周三晚上,你偷偷摸摸跑出去;周四一整天你也不在家;周五,商场微信划了984.56的...

01 电话


“这个!陌生!电话!是谁!”男人每说两个字就打他面前的女人一耳光,“为什么打了这么久的电话?”


韩荃以为,她能遇到一个真心对她好的人。但偶尔,她也会醒悟,是自己的无条件顺从,让男人变本加厉地折磨她。


-------------------------------------


“勇燮……”韩荃哭着,双手轻轻抓着自己的发根,来缓解被生拽着扇耳光的疼痛。


“我让你在家休息,你每天就给我整这出是吧?我是对你太好了是吗?”崔勇燮喘着粗气,“上周……”


他吞了吞口水接着说:“上周三晚上,你偷偷摸摸跑出去;周四一整天你也不在家;周五,商场微信划了984.56的卡,我在家转了一圈也没见你买回来点啥东西。”


“今早我一回家就看见你在打电话,1个半小时,啊!”他抓着韩荃的头发使劲晃了晃,“你化着妆,一副急匆匆刚到家的样子,手里还拎着个精心包装的小礼物。”


“想干什么!”说着又甩了一个巴掌,“我上夜班,你也上夜班是吧!”


韩荃被崔勇燮狠狠摔在地上,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像一个犯错的小孩,一直叫着崔勇燮的名字。她头发乱糟糟的样子和这个整洁到令人窒息的房子格格不入。


她不敢站起来,不敢擦眼泪,也不敢摸一摸被打肿的脸。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韩荃的手机响了,是刚才的号码。


“喂,嫂子,刚才电话断了。怎么了?”电话那头的年轻男性假装焦急地说,“到家了吗?”


这时候崔勇燮到一改刚才的暴戾,显得十分有耐心,看了看地上的韩荃,打开了免提,把话筒凑到了韩荃嘴边。


“嫂子,您哭了,您先别哭。”年轻人哄着,“哥他肯定没事的,已经在做手术了,您要是回家了就带着卡来北方友谊医院……”


只见崔勇燮脸上的得意慢慢消失,转而浮现出一种谎言败露的惊慌——结婚前,他发过誓,绝不会因为任何原因以任何形式打骂韩荃。他压断了电话,轻轻放在地上,跪坐在韩荃面前,伸手摸了摸她。


“荃儿……”他忽然变得小心翼翼,生怕碰坏了韩荃。


血,污了一地。


02 死胎


这是韩荃怀的第二个孩子,第一个因为长期生活在前夫的高压和暴力之下,缺氧死在的腹中;这一个,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成为了死胎,它甚至连形状都没有,只是一滩湿软的血污。


韩荃出院的当天,是自己回的家。


她看到家里的摆设有一些不协调的变化,空气里也没有平常的皂香味。她放好自己的东西,便开始打扫整理整个房子,就像住院之前每天做的一样。可她并没有强迫症,只是有时候,崔勇燮看到什么不顺眼的东西,总会表现出一副“我很生气,你自己看着办”的表情,顺便絮叨一句:“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真笨。”所以,虽然韩荃不用上班,但是她每天都活得很累,很压抑。


干完活,她来到阳台,看着夕阳穿过栏杆,照在自己有些变形的脚上——就这样一动不动,观察着阳光的变化,直到天已经黑透,直到楼上的夫妻又开始吵架骂孩子。


她回到客厅,蜷在沙发上,她能感到整片沙发垫都被眼泪浸湿了。


也许死了的不是孩子,而是她对生活的畅想——她只是从一个地狱跳到了另一个地狱罢了。


猛牛特能说

【滇南电波】第二部分:被偷走的三年

第四卷 嗜欲


01 苦涩摩卡


“您好,我是今天来应聘的。”女生双手递上简历。


“哈哈,你不用拘束哈。我们就是一咖啡店,又不是什么大企业。”眼镜男眯缝着眼睛笑了笑。


这家咖啡馆我上学的时候经常去,店员的打扮在我看来还挺奇怪的——一件灰不拉几的长袖外面再套一个短袖。


“你大概什么时候能来上班?”


“如果可以的话我这周就可以。我健康证已经刚办好了。”女生的眼睛亮亮的,就像看到了一折出售的Tiffany。


“好!你加一下我的微信,因为之前用来联系你的是整个连锁店的企业微信,以后你要是请假啊,调班啊什么的可能不太方便。”


“给,你扫我...

第四卷 嗜欲


01 苦涩摩卡


“您好,我是今天来应聘的。”女生双手递上简历。


“哈哈,你不用拘束哈。我们就是一咖啡店,又不是什么大企业。”眼镜男眯缝着眼睛笑了笑。


这家咖啡馆我上学的时候经常去,店员的打扮在我看来还挺奇怪的——一件灰不拉几的长袖外面再套一个短袖。


“你大概什么时候能来上班?”


“如果可以的话我这周就可以。我健康证已经刚办好了。”女生的眼睛亮亮的,就像看到了一折出售的Tiffany。


“好!你加一下我的微信,因为之前用来联系你的是整个连锁店的企业微信,以后你要是请假啊,调班啊什么的可能不太方便。”

 

“给,你扫我吧。”


我在一旁专注地偷听他们对话;到目前为止,对话的内容还算正常的。可能是我内心的正义感“作祟”,我现在很十分热衷于寻找身边的话术陷阱。


“工作服的话,我们给你发外面的T恤,你记得自己买一下内搭,要灰色的。”眼镜男扯了一下衣服的袖子给女生看。


(微信聊天)


“别忘了买内搭哦!要紧身的!明天来上班的时候记得穿上!”


“嗯嗯,好的!”


“买了吗?”


“没呢,下课去买!”


“好的,别忘了!你啥时候下课啊,会不会太晚。”


“8点,还好,商场10点才关呢!放心,明天肯定满足着装要求!”


“要紧身的。”


“嗯嗯”


“低胸的那种哈哈哈”

 

……


“我现在就在你们校门口,我陪你去买。”


“不用了,我和同学一起。”


“你下来没?我就在门口等你。”


学校是半开放的,到了晚上,那些锻炼的人就陆陆续续进来了,眼镜男可能在学校的任何地方。女生平常喜欢独来独往,连自习都选择人烟稀少的北楼。她这个时候认识到,这是一个多么愚蠢的选择。


她不敢出教室,但在自习室里待了一下午没上厕所的她,由于紧张更憋得慌了。她收拾好东西,鼓起勇气奔向走廊尽头的厕所,准备上完厕所在教学楼里或者回去的路上随便“抓”个女同学陪她回宿舍。


“嘘——”


厕所空无一人,显得她上厕所的声音很大,现在她明白了为什么日本要出一个冲水模拟器掩盖尿声了。厕所门上平常不起眼的捐卵广告、打胎广告还有援交帖子在此时愈发加深了她的恐惧,她低着头闭上眼祈求这一切赶快过去。


“呼——”她长舒一口气,由于憋得太久,她的膀胱被挤压得生疼。


“咔”


旁边的隔间发出一声卫生巾的贴纸擦地的声音。


女生站起来,提上裤子,用余光观察旁边隔间的情况——学校不知道怎么想的,用磨砂玻璃做格挡。


她感觉,旁边的这个人不是蹲着的,而是靠在她这一侧的格挡上。她吓得不敢开门,也不敢发出声音,她伸手去够包里的手机,企图需寻求帮助,哪怕来一个人,她都可以逃离危险。


“啪”


“啊!”


她的手机刚一解锁,旁边的人突然敲了一下玻璃,她手一哆嗦,手机掉到了坑里。


“啪!啪!”旁边又连着敲了好几下。


她蹲在地上,只知道哭,手机也忘了捡起来,也没有注意到门锁正随着拍打,慢慢旋转。


她的哭声始终没有叫来保安,直到10点闭楼,保安才一层一层开始巡逻。还没走到厕所这一侧的尽头时,就转身上楼赶其他学生回宿舍了——没办法,楼层实在太多了。


-------------------------------------


北楼的后面是一片工地,围栏围起来的,没有学生从那走。第二天中午,干活的工人发现一个白花花的东西在沙子里嵌着。旁边的血已经凝固了,就像摩卡咖啡杯底的巧克力残渣。


02 选择记忆


死亡的那一刻是尴尬的——美丽的女孩又和肮脏的流浪汉有什么区别呢。


被抬走的时候,女生的身上只多了一层白单子。隐隐绰绰的还能看到一些流动性极差的血液。


眼镜男说,女孩是自己跳下去的;他没想害死女孩。自己那天晚上喝了好多酒,不记得发过后来的那些微信,也不记得自己曾潜伏在女厕所伺机而动。他一直强调,女孩是自己跳下去的。


对于我们这些罪犯来说,利己的心理一定是站在法律和道德的高地之上的。


我梦到女生白花花的尸体,随后辗转不眠;我也想学眼镜男一样,试图用酒精壮胆,但我的主观思考还是盖过了酒精带来的信息延迟。


我趴在马桶边上呕吐不止,看着食物的残渣无规律地在马桶里漂浮,像个白痴一样发呆。


-------------------------------------


“我之前还以为你是来自首的,一进门就哭。”办案的警察看着我似笑非笑地说。


“我就坐在他们旁边……还……”我抠着手上的倒刺,形态依旧像一个忏悔的罪犯。


“行了,行了。”警察摆了摆手,随后我们客套几句这事儿就算了结了。


我在厕所洗了五分钟,也没有把手上的印泥洗干净。我盯着我的指纹,泡得歪歪扭扭的像交错一团的大脑。


从派出所出来之后,旁边随便找了一家面馆吃饭。正值饭点儿,座位上满是吧唧嘴吃饭的民警。我从桌子上的纸盒里拿出几粒蒜瓣放到茶碗里,浇上热水,他们说这样皮儿比较好剥。刚准备伸手捞蒜,就感觉有人在戳我的后背,我以为又是哪个认出我的民警;可转身只看见一个穿蓝色羽绒服的小男孩,手里拿着一个海边地摊儿卖的那种海螺。


“你知道吗,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是一片大——海。”他像诗朗诵那样拖着长腔。


“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这个海鸥。”他攥着海螺的小手在我面前晃了晃。


“海螺,螺——”我手指往上划了划,就像在教外国人学中文。


男孩拽着我的手,让我站起来跟着他。我竟然想不到什么理由拒绝——对待成年人,什么理由都是合理的,对于小孩,说什么都没用。


“你来问它一个问题。”他找到一个人少一点的地方,拽着我蹲下来。


“……你相信因果报应吗?”我沉默了好久,但男孩儿一直满怀期待地等着我的问题,便随便说了一个他听不懂的。


男孩从我手里抢过海螺,放在他耳边装模做样地听了听:“嗯,海鸥说,你会得到那个报应的!”


他一蹦一跳的走了,我的面也好了。


03 同频交流


每隔一段时间的心理辅导,说实话就是一节思想品德课;临近结束,辅导老师都毫不意外地送上一堆教人向善的大、小道理。我们的世界不在同一个信息库中,继而也无法用同样的频率进行交流。


近些日子,我总是梦见一个悬崖,悬崖底下满是垃圾、粪便还有人类残骸,由远及近地一点点地填满整个垭口。那些头颅盯着我,左右摇摆着,仿佛在说:“不是他,不是他……”这些我没有办法跟心理老师说,我从她那也得不到想要的救赎。


我有时怀疑,那个男孩是真的存在,还是我幻想出来惩罚自己的工具——就像扒在围墙缝隙处看施工的老大爷一样,从我生活的时空间隙中凭空出现,大摇大摆地多管闲事。


只“可惜”,在秩序正常的世界里,不会有人因为窥探而吃掉自己撒上孜然、辣椒面儿的眼球。


-------------------------------------


可能全世界的熊孩子都是一样的,不管如何劝说,都不听,总是想要挑战大人的底线。


我在缅北的日子里,很少能看到熊孩子,即便有,在他呱呱坠地之前就已经联系好了买家。


“啊——放了我吧,我再也不看了!求你们了!”


一天下午,两个男孩被拖拽着从树林里出来,身上几处已经见了淤青。


“求求你!啊——”话最多的男孩突然开始惨叫,他的双手在耳边颤抖,手指病态地弯曲着。


不知什么时候,“守林人”抽出一根烧烤用的铁签子,猛地向男孩的眼球扎去。男孩甚至还没有来得及闭眼,锈迹斑斑的尖刺正中他的瞳仁。一分钟不到的时间,他便停止尖叫,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全身抽搐。旁边的男孩憋得全身发紫,仿佛中枢神经被人切断,忘记了呼吸和心跳。


“守林人”见男孩不再抽搐,便蹲下转了转男孩眼睛里插着的签子,随后手腕上下一用力,眼球就被完整的挑了出来,手法之娴熟,就知道这并不是他第一次下如此狠手。


他把签子递给那个吓傻了的孩子,笑呵呵地看着他:“吃吧,啊?很好吃的。”


男孩瞪大着眼睛机械地张嘴,好像全然不知道签子上穿的是同伴的眼球。


“真乖,你们要是刚才这么乖该多好……”说着便把签子连着眼球一起,捅到了男孩的喉咙里,汩汩鲜血顺着他的小虎牙往下流,像一只第一次吃生骨肉的小花猫迟迟不肯咀嚼。


他们可能只是听说这里有美女姐姐拍视频,但是没有听说这里是恶魔的集散地。


他们在垃圾房里熬了两三天,最终也没有熬过热带季风给他们带来的腐烂的折磨。


-------------------------------------


“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崔勇燮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问他能不能借我点钱,我想买一个画图工具。他拒绝了,只是给我一包抽剩的烟——他应该知道我不抽烟。


结束了最后一次在派出所的社会服务,接下来,我还要独自面对一年多的缓刑期。我真的很想马上回老家,虽然我对那里并没有什么感情。

刘居易

念余生69空里流霜

本文设定 

上一节 


指导小美采到了血样,至于怎么把血样传递出来,三人又议论到深夜,终于有了办法。


所幸素芬虽然有日子没见到小美本人,但实际上她和小美婆家有些往来。这天一早,她来敲门,小美按之前商量好的,把装了血样的牛皮纸袋找出来放进孩子书包里,扭开房门;只见她丈夫躺在客厅沙发上玩手机,婆婆前去门边问道:“是哪个?”素芬回答:“是我,新磨了辣椒糊,给您老人家送来。”


婆婆开门迎接素芬进来,只见素芬挎着一个红色的购物袋,从袋子里拿出一罐辣椒糊,笑眯眯地同婆婆寒暄。丈夫从沙发上抬起头,也和素芬搭腔。小美把门虚掩在那里,从书包中拿出牛皮纸袋,扒着门缝,心砰砰直...

本文设定 

上一节 


指导小美采到了血样,至于怎么把血样传递出来,三人又议论到深夜,终于有了办法。


所幸素芬虽然有日子没见到小美本人,但实际上她和小美婆家有些往来。这天一早,她来敲门,小美按之前商量好的,把装了血样的牛皮纸袋找出来放进孩子书包里,扭开房门;只见她丈夫躺在客厅沙发上玩手机,婆婆前去门边问道:“是哪个?”素芬回答:“是我,新磨了辣椒糊,给您老人家送来。”


婆婆开门迎接素芬进来,只见素芬挎着一个红色的购物袋,从袋子里拿出一罐辣椒糊,笑眯眯地同婆婆寒暄。丈夫从沙发上抬起头,也和素芬搭腔。小美把门虚掩在那里,从书包中拿出牛皮纸袋,扒着门缝,心砰砰直跳。


眼看素芬和母子俩一边聊着天,一边移步到沙发前,慢慢地坐了下去,把那购物袋随手放在茶几上。小美低头一看,自己的小儿子正站在自己腿边咬着手指,便拍拍孩子的脑袋,指着那购物袋问:“宝,你看那袋子漂不漂亮?”小孩子听了,点了点头,推开门径直朝茶几走去,拿起袋子,一路小跑着回来。期间沙发上的三人相谈甚欢,毫无察觉。


小美从地上拿起玩具车,推到门外,孩子自然跟着跑出去玩耍。紧接着她关上门,把牛皮纸袋装进购物袋里,背在身后。正要开门,忽然听见大门外又有敲门声。


婆婆走上前问:“是哪个?”小孩子也跟上去,被他爸爸一把拽了回来。母子二人堵在门口,素芬伸着脖子张望,婆婆朝门洞里看了一眼,扭头对她说:“一个戴墨镜的瞎子,后面跟着他家烧锅的。”


门外姚杭问:“要不要算卦?”


小美丈夫骂道:“滚蛋!”


外头姚杭喊道:“好好的你骂什么人啊?”


小美丈夫道:“骂的就是你,再不走就开门打你了!”


素芬站起身来,脸朝着门,胳膊探向另一边的茶几。小美走上前,一手要拉丈夫,另一只手把购物袋递到素芬手上。素芬抽手把购物袋护到胸前,嘴上说:“算了算了,大过年的,犯不着被这种人气到了。也到了做中饭的时候了,我要走了。”说着,不顾一家人的挽留,挽着购物袋离去。


一出门,素芬把购物袋往双儿怀里一塞,一边快步走着一边手抚着胸口直喘气,连声絮叨:“我的娘啊我的娘啊,吓死我了,这把你一定要找到我女儿,一定要找到我女儿,我仁至义尽了……”


三人走到外面大路上,双儿对素芬说:“您老人家先回家吧,我们昨天查到最近的快递驿站了,走走就到。”素芬问:“你们知道在哪里?”双儿和姚杭将手指向左前方,异口同声:“就在那儿!”素芬努嘴:“那好吧,你们两人小心一点。”


送走了素芬,双儿和姚杭接着走了几步,忽然都低下头笑了起来;这一下根本收不住,笑得前仰后合。姚杭摘下墨镜,揣到双儿手里:“说好了,下次你去敲门!”双儿摇着墨镜镜腿儿:“那我跟人家说什么?”姚杭说:“你就说你是给小孩打疫苗的呗,我不戴墨镜了,我戴口罩,站在你后面。”双儿笑道:“万一人家家里没小孩怎么办?你不能诅咒这个世上以后闹个大传染病,要医生挨家挨户给大人打疫苗吧?”


两人一路说笑着往前走,浑然不觉身后不远处有一对夫妇正驻足窥视。这是史明飞的父母明姨夫妻俩,史明飞爸爸用下巴指了指前方的两个背影:“那个男的,不就是小——那个小瞎子吗?他干嘛呢?”


史明飞父母这几年一直在宿江打理儿童临终关怀之家,这天是为了探望一位已故病儿的家长才来到这个小镇上,不巧正好遇上姚杭和双儿。史明飞虽然不是姚杭害死的,却的确夭折在姚杭母亲梅碧莲的手里,了解到真相的明姨夫妇,实在忍不住要迁怒到姚杭身上。


明姨拉了拉丈夫的衣袖,说着:“走啦,他有什么好看的?”两脚向前走去。丈夫也跟着上前,她却说:“跟着他干什么,我们走啦!”脚步却向前越走越紧了。史明飞爸爸一只胳膊被她揪着,也不自觉地跟着她走。


“我们走快点,吓他一下子。”明姨凑在丈夫耳边说,“或者走到他旁边,绊他一脚。”丈夫连连点头。


姚杭和双儿是年轻人,即使走得不算快,也不至于一下子就被十几米外的中老年人赶上。只是走着走着也有点微妙的感觉了,双儿搂着购物袋,心里毛毛的,又不敢回头张望,越发低着头。姚杭的感官比她更敏锐,只是默默地伸着手肘让她拽着。


明姨走着走着,看到路边有一块石子,捡起来握在手里,一弯腰,依稀看到身后有一对中老年母子,也不紧不慢地跟在自己身后。


那对母子正是小美的婆婆和丈夫。老婆子对儿子说:“就是前面那对夫妻再前面的那两个小鬼吧?我就觉得他们不对头!”儿子点头:“对!今早的事情太巧了,走过去,看看他们什么名堂。”


明姨一手抓紧了丈夫,一手把石子揣在衣兜里。她不知道怎么回事,耳朵和半边脸颊烫得不行。那对母子俩跟得越来越紧了,明姨意识到,不是年轻一点脚力就好一点,是因为姚杭他们俩感觉自己在跟着,走得快了些。人在感到危机的时候是会加快脚步的,她现在就是这样的。


双儿现在感觉心跳得仿佛要和双脚一道起飞,她希望那家快递驿站能马上出现在眼前。只见脚下的道路两边,五金店走过去了,饭馆走过去了,小卖部走过去了。快递驿站呢?你怎么还不出现呢?远远的仿佛看见一个绿色的邮筒,走近一瞧,却是建筑外墙上贴着的宣传画。


“那夫妻两个,倒是走快点啊。”老婆子絮叨着,“非要挡着,不会是一伙的吧?”


“娘,你讲他们会是干什么的?人贩子?还是公安?可我看他们都没进门,什么也没拿走啊?”


母子俩越是这么说,明姨越是挺直了腰杆,脚步却不由得放慢了。不远处路中间的盲道上停着两辆电瓶车,眼看着前面的两人就要撞上了。


双儿的眼睛不瞎。她抽出手,快步向前几步,把盲道上的电瓶车往绿化带上搬。它们太重了,搭着雨棚,披着放风护褂。姚杭上前摸索着按住双儿的臂膀,侧身挡住即将倒下的车身,把双儿送到听不到车流声的一侧。


“扶起来就好啦,我们快走吧。”双儿说着,拍着他的肩。


“扶也要扶好啊,不能搞坏了人家的车。”姚杭微笑着说着,手里控制着力道,把电瓶车移回正位,朝盲道外面稍微推了推。这才直起腰,拍拍手,“好了,让出一点位子就行了——哦,你赶快看看你的袋子。”


“袋子好着呢。”双儿拎着购物袋的手挽过他的胳膊,另一只手使劲拍了拍购物袋的塑料面儿,“里面的也在呢。”


身后的明姨身后的母子俩,虽然没有听见说话声,却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个购物袋。那不是素芬带到家里来的那个吗?老婆子瞬间明白了一切,拉着儿子飞奔过来,喊着:“喂!前面的,站住!”


史明飞爸爸顿时立正站住,正挡在母子俩眼前,小美丈夫上前要扒拉他,一下子没拉开,眼睁睁看着更前方的双儿拽着姚杭,像火箭似的飞射向路口的蓝色招牌建筑。


“去快递站干嘛——你闪开!”母子俩掰开史明飞爸爸,向前冲去,忽然感到羽绒服背后噼啪直响,还有点疼。


回头一看,只见明飞妈妈一手扔石子,一手还在路边寻摸,找着几个大的,又扔过来,像个自动投石机。做儿子的大吼着:“你有病啊!”捡起石头还击,挥着拳头就要上前,被母亲一把抱住;老婆子直跺脚:“跑了!他们跑了!”


儿子不管,埋头朝夫妻俩追去,明姨夫妻俩掉头就跑,正趁着绿灯穿过人行道,跑到马路那边的公交站台,又跳下站台,冲到对面的百货大楼里去了。


儿子还在挥拳喊:“给老子站住!”


老婆子眼泪直掉:“人都跑光了!”


母子俩朝快递驿站奔去,哪里还找得到人影?只是即将出发的邮政车上,多了一封沉甸甸的血样,刚刚离开的公交车上,多了两个惊魂未定的人。

江风不止

飞鸟(2021/11/4 最终稿)

全文大改,删减至3w字。


飞鸟


1.阿正

  阿正挑了一件黑色的袍子,穿在身上。他身形瘦小,袍子罩住了他的双手与双脚,衣不称体,看上去有些滑稽。其实屋里还有别的服装,五彩斑斓,但是他和其他孩子不一样,他知道今天他会死,所以,他要穿得肃穆,这样跳舞时,他就顺便为自己办一场葬礼。

  飞鸟山的山顶如往年一般,四处燃着篝火,村民们早早到来,也准备好了两个稻草人,摆在人群的中央。他一出现,人们便都停止了窃窃私语,伏下身子,整齐地向地上提前堆好的小土坡行跪拜礼。阿正像一个幽灵般从人们之间掠过,远远地,他看见村长在那棵老槐树下站着,抱着双臂,面无表情...

全文大改,删减至3w字。


飞鸟


1.阿正

  阿正挑了一件黑色的袍子,穿在身上。他身形瘦小,袍子罩住了他的双手与双脚,衣不称体,看上去有些滑稽。其实屋里还有别的服装,五彩斑斓,但是他和其他孩子不一样,他知道今天他会死,所以,他要穿得肃穆,这样跳舞时,他就顺便为自己办一场葬礼。

  飞鸟山的山顶如往年一般,四处燃着篝火,村民们早早到来,也准备好了两个稻草人,摆在人群的中央。他一出现,人们便都停止了窃窃私语,伏下身子,整齐地向地上提前堆好的小土坡行跪拜礼。阿正像一个幽灵般从人们之间掠过,远远地,他看见村长在那棵老槐树下站着,抱着双臂,面无表情。

  他安静地走到土坡上站定。不一会儿,就从粮仓后面走出六个孩子。大家年龄相仿,以前也一起玩过,但现在他们都低着头不看阿正,只是在他周围站成一个圆形,手拉着手,围住了他。

  忽然,从某处传来一声响亮的口哨。

  阿正知道时辰已到。他从袍子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玻璃瓶,用牙咬掉木塞,将里面褐色的液体一饮而尽。这东西刚下肚,浓郁的酒味儿就飘上来,十分冲鼻。他把空了的玻璃瓶往地上一丢,同时两手拖着宽袖捂了一下口鼻。当然这是给其他人看的,实际上他趁机把夹在指间许久的一枚小药丸用舌头卷了去,干咽下肚。

  一定要下去,下去。他不停地往喉咙里送唾沫,生怕药丸到不了胃里。那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众人皆静穆。过了一会儿,又是一声口哨,仪式要开始了。

  他周围的六个孩子,开始慢慢绕着他旋转,一边走着,一边放声唱起一首村里谁都会唱的歌。

 

   飞鸟山下飞鸟村,村里妇人把孩生。

   飞鸟山上飞鸟神,儿啼方把雷声滚。

   飞鸟神指飞鸟村,幼儿张口即能言。

   从此飞鸟村中人,生死皆有神言明。


  这首歌不长,唱完一遍的时候,孩子们才绕着阿正转了两圈。但是,他们的步子越来越快,歌声也越来越急促,起初阿正还能辨别出这歌里的每一个字,到后面旋律没了,词也听不清了,仿佛念绕口令一样,又仿佛只是咿咿呀呀,歌词消失了。

  这个时候,阿正知道自己该跳舞了。

  他像喝醉了酒一般,起初只是站在原地,耷拉下肩膀、垂下头,左晃晃、右晃晃,接着,他把双臂往上一举,同时朝夜空大喊一声,声音嘶哑。之后,他顺着孩子们转圈的方向转了起来,像个陀螺。他一边转,一边胡乱地挥舞着手臂与宽袖,嘴里还小声地呜呜哝哝,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当然这样就好。他越转越快,头变得晕眩起来,但阿正还记着要往那些胡言乱语里加入一些明白的词,比如“看见了”、“马上就好了”以及“好年份”,只有这样,才像智慧的飞鸟神在慢慢上身、在慢慢取代他。但其实,他知道,他的身体里自始至终都没有别人。

  忽然,他停下来,一个趔趄,重重地摔在土坡上。

  绕着他旋转的孩子们见状,也停了下来,四散而去。

  他趴在地上,从一些狭缝里看见人们都抬起了头。

  是时候了。


  “飞鸟神啊,欢迎您再次来到这里,凭依到这个孩子的身上。”村长走上前来,行跪拜礼,声音洪亮,“今年我们在您的庇佑下,又得到了一年的丰收。作为飞鸟村的村长,我代表所有您的子民向您表达我们的感激,同时请您为我们再度指明人心的去向。”

  阿正维持着摔倒的姿势,没有动弹,也没有说话。

  “请您告诉我们,今年将受到惩罚的有几人?”

  阿正依旧不动。但他压低了声音,做出了回答。

  “一......一个人。”

  阿正心头涌起一阵近乎于悲壮的情绪。

  “一个人是吗?那么,请您就在这儿,如同往年那样,为我们指出那个人吧。”

  

  阿正缓缓站起来,转过身。

  尽管视野里的景物并不清楚,尽管他的口鼻中酒味儿在与药味儿打架,尽管他的脑袋还未从晕眩中完全恢复过来,但他依旧努力睁大了双眼,几乎要流出泪来,然后慢慢地、却笃定地抬起胳膊,直直地指向了面前的人。

  “是你。”


2.乱葬岗

  贾鹊鸣背着阿正,慢慢地往后山的乱葬岗走。

  他好轻啊,他一边走一边想,轻得像小时候家里那头饿死的小羊。

  尽管二人已经走进茂密的树林,再看不见一点那刺眼的篝火,可方才发生在那片广场上的一幕幕,仍然在贾鹊鸣的脑海中反复回放。

  面对没有按照预定计划说出神言的阿正,村长只是径直走到这个勇敢的孩子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捅进了他的腹部。众人哗然,而阿正则如一尊雕像般,无论这刀是刺得更深,还是旋转着、搅烂他的内脏,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收回他指控的手,没有改变姿势。然而,他毕竟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随着血越流越多,他终于还是仰面倒了下去,倒在那个小土坡上,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却又振聋发聩的响声。这小土坡还是今天傍晚,贾鹊鸣领了村长命令去堆的,却在那一刻成为了阿正的墓冢。

  贾鹊鸣想把这个孩子带到他早逝的亲生父母旁边,可是有那么多双眼睛,明里暗里都盯着他,在一切结束之前,只能委屈阿正暂居于此。

  乱葬岗其实本不叫乱葬岗,它是一块儿有人打理、专为外乡人设置的墓地。在过去,总有人背井离乡、云游四方,无意或是有意地来到了这飞鸟村,或是染病而死,或是寿终正寝。于是,村民们就为他们置办简单的葬礼与墓,请村里最有学问的教书先生为死者写上姓名与卒年,再请村里手最巧的篆刻师傅在石碑上刻字。贾鹊鸣还小的时候,每年中元节,父亲都会带着他来到这里,为这些人们烧纸钱。他记得,纸钱在盆里燃起,慢慢变得焦黑、慢慢缩小,直到变成灰烬,随风而去。这时,安静的墓地里,会有淡蓝色的冥火浮现,像夏季的萤火虫,飘浮在那些墓碑的前方;等纸钱烧完,火光熄灭,它们也就悄悄消失了。贾鹊鸣觉得,他们一定是上路了,带着父亲捎来的纸钱,去渡三途川。

  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埋在这里的人不再是客死他乡的游子,而是曾与他们朝夕共处的同乡了呢?又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死者失去了姓名,失去了曾活在这世上的痕迹,也彻底失去了身为人的尊严呢?

  

  一切都是从一九八七年那个深秋开始的。

  那年的十月,七十五岁的老村长溘然长逝,三十八岁的贾树在绝大多数村民的拥护下,以过于年轻的年纪担任了新村长。新官上任三把火,而贾树上任提出的第一条,就是要恢复某个古老的仪式。他请来了见多识广的何家婆婆,何婆说,这是一个祈求丰年的好仪式,虽然废止了五六十年,可她家中还有记载着仪式流程的书籍。那本书在村民之间传阅,彼时六岁的贾树,不知怎地,对那书中的内容印象深刻:书上用黑墨画了一只人不人、鸟不鸟的图腾,它有宽大的双翅与尖利的喙,但其余部位都是人的模样。何婆说,这是飞鸟神,是千百年来寄宿于飞鸟山上、默默守护村子的神。但年幼的贾树并不觉得它神圣,只觉得它骇人。

  复苏的第一次仪式,在同年的十一月十五日晚举办。晚上八点钟左右,全村人都顺从地来到飞鸟山山顶的小广场上,这广场平日没什么人,只有当村中发洪水时,才会成为暂时的避难所。贾树吹了一声口哨,大家就站成一个半圆,半圆的中心是一个小土堆;口哨声再响,大家都朝着土堆的方向行跪拜礼,都毕恭毕敬地趴着、等待神的出现。

  贾鹊鸣当时就在最前排,他偷偷地抬头,看到有一个孩子穿着件漂亮的袍子走了出来。这孩子他认识,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她与什么神联系在一起,只觉得滑稽,还偷偷笑出了声。女孩拿出一个瓶子,咬掉木塞,将其中装着的东西一饮而尽,接着,便从粮仓后面跑出六个孩子,他们手拉手将她围在一个圆圈的中心,又不成调地唱了那首何婆教的歌,一边唱一边转圈,结果中央的女孩竟然真的如神上身一般、晃晃悠悠地跳起了奇怪的舞,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念着些词。最后,女孩摔倒在土堆上,旁的孩子们一哄而散,贾树走上前去,毕恭毕敬地行礼,又声如洪钟地问,今年将受到惩罚的有几个人?贾鹊鸣懵懵懂懂,但总觉得这问题不像在祈求丰年,可是周围的村民们并未吱声,更无质疑。于是,只听得女孩发出呼噜呼噜、如同卡了一口浓痰般的声音,说,一个人;贾树又问,这个人是谁?女孩就转过身来,打了个嗝,左手一挥,往村民们的中央部分一指。村民们都悚然地往后退了两步,独独中间有一个醉鬼,在漫长的仪式过程中酣然入睡,淌着口水瘫在地上,成为了第一个受罚者。

  没过一周,醉鬼被发现死在飞鸟山的台阶上。村长兴师动众,从县里请来了警察,验尸结果是意外死亡,死因是跌落台阶导致的脑挫伤。由于此人尸体酒气弥漫,加之他本人平日游手好闲、喜好骚扰村里的姑娘,本就令村民们嫌恶,这一死,都说好死。

  第二年仪式照旧,仪式后死了两个人,是一对兄弟。这二人是村里的害虫,平日里游手好闲,以殴打小孩儿和老人家为乐。他们溺死在了村子东边的水库里。

  第三年死了个离群索居的女人。她喜欢揩油与偷东西,偷人田里的、家里的,人走路上掉地上的她也都拾回去,据说她住的小屋像个垃圾场。她是被自家的老柜子砸死的。

  起初,受罚的好像都是村里不受欢迎的人。于是,人们开始说,飞鸟神是真实存在的,人人都表现得十分敬畏与虔诚。渐渐地,家家户户都在香台上供起了飞鸟神的神像,甚至与主席像并排摆着。

  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受罚的人似乎不再那样罪孽深重,他们究竟做错了什么,谁也说不清。

  某年,死了一位曾外出打工的男人。男人平日安安静静、不与人起冲突,唯一一次发声,是在村民大会上反对诊所的建造,他质疑了这笔资金的来源。他死在了家族祠堂高高的门槛前,似乎是绊倒摔死的。

  后来,村里的教书先生也死了。他待人友善,彬彬有礼,对孩子们关怀备至。他总是说,孩子们快快长大,这样才能早日飞出去,看见外面广阔的世界。他吊死于飞鸟山的一棵老树上。之后因为他无亲无故,村长带人收拾了他的屋子,从他的床底搜出一摞现金,不知来源,十分可疑。

  还有一位老人,被包子活活噎死。他本在村里有些名望、颇受人尊敬,但某日突然发疯,砸了自家的飞鸟神像,还冲到邻居家里,进一户砸一只,一边砸一边喊,骗子、骗子。这事儿恰巧发生在当年仪式日的前天,村民们安抚了他,他却死活不肯参加仪式,是被几个壮汉抬过去的。他的暴毙来得也快,仪式举办完第二天,大家就发现了他形貌可怖的尸体。

  对了,还有一个可怜的异乡人,他虽未葬在这儿,却也是在这儿丧了命。

  那年,市里下发了扶贫的政策,有一项就是医疗下乡。从市里来了十几个医生与护士,他们坐镇村里的诊所,每日充满热情地为村民们诊疗各种疾病,这其中就有一位姓王、面容温和的男人。

  那年很特殊。医护团队是十一月十日到的,要到二十五日才走,仪式恰好要在这期间举行。大家本以为这仪式与他们无关,哪成想,当他们到山顶上时,地上已经摆着十来个稻草人,以代替这些不能参会、但同样要接受审判的医护人员。又很巧地,飞鸟神当年指出了两个人,其中就包括这稻草人中的一个,于是人心惶惶,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二十三日起,天降暴雨,雨势滂沱,一直到二十五日都不曾减弱。医护团队急着返程,婉拒了村民们的挽留,启程上路。过了两日,大雨终于停了下来,却传来消息说,山路某段突发泥石流,埋了那位姓王的男子;再过几日,终于挖出了他的尸体。有好事者一溜烟跑到现场,冲着警察们大喊,这是飞鸟神的旨意。警察们不解其意,只当这人在发疯,但这个人的疯言疯语,如今看来,终究入了某些人的耳,传了出去。

  之后的三十年,这个地处山间、难以到达的飞鸟村,更加与世隔绝。这漫长的三十年间,飞鸟神的仪式一年也不曾停过,而神的惩罚,也总是应验。死者被视作罪人,通通埋到乱葬岗,远离无罪的家人。


  贾鹊鸣将阿正轻轻地放到土地上,见孩子的眼睛依旧睁得大大的,虽然瞳孔放大、早已没了魂,里面却映着夜空中闪烁的繁星。

  为什么你一定要做出这样的牺牲呢?你的指控,他们都心知肚明;你的死,他们都漠然地看;你想在这死了一般的湖水里,用你的生命去扔一块石头,可是他们是聋的,不聋也在装聋,听不见那激起的水声。希望那样渺茫,你究竟为何这样坚信它的未来?

  怎么问也问不到回答了。贾鹊鸣不禁悲从中来,热泪盈眶。

  罢了,余下的事情,都让我来做吧。

  我只希望,你跨过奈何桥的时候,天上也有数不尽的繁星。

  他一面默念着,一面徒手在地里挖起了土坑。


3.一九八五年的一件小事

  赵巢之有一个秘密。


  那一年,赵巢之二十三岁。

  他在村里的家中,是个边缘人。

  母亲早早染病去世,父亲干农活的时候落下了残疾,之后就嗜酒好赌;他还有个弟弟,小他两岁,好吃懒做,但长相随了父亲,奶奶宠他,家里有肉都给他吃,有点钱都给他。至于赵巢之,放养,以至于他到了该成家的年纪,身上却无分文,家中也不曾为他置办,于是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

  某日,他弟弟在牛棚差点强暴了人家家的闺女,赵巢之及时制止后,就把他按在地上揍了一顿。结果他弟恶人先告状,又恰逢父亲赌钱输得精光,他一回家就被他爹踹翻在地,他稍一抬头,他爹又照着他脸来了一脚,踹断了他的一颗门牙。

  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从小,他就常常挨莫名其妙的打。小时候想不明白缘由,以为自己真做错了什么,现在他懂了,他没错,只是他爹生活不如意,要找个出气筒。

  所以,这回,他没等他爹踹第三脚,就往兜里揣上一点钱,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家门。他顺着山路一直跑,出了村口,翻过小雀山,一直跑到看不见村子的地方。他一回头,忽然感到解放,觉得有胜利在不远的地方等着他,于是,他朝着灯火通明的城市跑去。


  一九八五年的夏天,距他离家出走已有一年,他辗转各地,来到一个叫陲城的地方。他在这儿的老巷子里当馄饨铺的伙计时,意外遇到了俩同乡。

  俩同乡都姓贾。年长的叫贾树,个子不高,身材结实,脸到身子都黝黑,显然干惯了苦力活。年纪小一些的,叫贾鹊吟,相貌和文绉绉的名字很相配,瘦瘦高高,皮肤也白皙,据说在村里当粮仓管理人。此外,赵巢之还记得初见时这二人的眼神:贾树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很兴奋、很活跃,里面什么都有;贾鹊鸣则满眼的疲惫与忧伤,任何人只消看他一眼,就知道他正面临着生离死别一般沉重的苦事。

  后来,他们仨常常聚到他当伙计的馄饨铺,聊些有的没的。有一天,趁贾鹊吟去上厕所,贾树悄悄告诉赵巢之,说,你小鹊哥整天愁眉苦脸的,知道为啥不?没等他回话,贾树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说,他老婆病啦,患了一种叫胃癌的大病,成天不是肚子疼就是吐血,你小鹊哥带她来这儿的大医院看病,结果医生说,要住院一周,还要做手术,之后还得用很贵的药。这不是欺负我们农村来的,手里没钱吗?你小鹊哥低声下气地到处找人借钱,借到现在都没人理他了,正愁该怎么办呢。

  赵巢之一听,莫名地生了义气。他把自己身上那点积蓄装在小布袋里,贾鹊吟一露脸,就把袋子塞他手上,说自己一个人无亲无故,用钱少,这笔钱你拿去给嫂子治病,不用还。其实那能有多点钱呢,寒碜,一眼就数出来的数,但贾鹊吟还是说了感谢的话,婉拒了他的帮助。他把钱袋子拿回去,很落寞地捻了捻,想到自己也常常风餐露宿、一顿饱一顿饥的,混得难看,也不禁沉默。

  就在这时,贾树说,大家都缺钱,要不要做一笔生意?他拿出一张纸,上面印着墨字与横竖的框线,说,这是他从朋友那儿要来的,是代表基建公司与陲城首富谈判交易的生意,只要事成,他们与公司就能五五分成,那钱分到三个人手上,都够用。贾鹊吟问了一下具体的数额,贾树低声说了个数,贾鹊吟犹豫了片刻,就说他想干。赵巢之向来没什么主见,觉得有文化又稳重的小鹊哥都说干了,那自己也要干。

  三人便一言为定。


  那日,是一九八五年的十一月十五日。

  陲城刚下了一场凉雨,气温骤降。夜里,他们仨走在通往首富居住的别墅的山路上,脚下尽是湿漉漉的落叶,踩上去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贾树不知从哪弄来三件整洁干净的白衬衫和三条海军蓝的裤子,让他们都换上。换上后洗把脸、拾掇拾掇,看起来的确有城里人的模样了。

  贾树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进屋以后不要讲话,也不要有多余的动作,只要听他与男主人交流,跟着他走就行。赵巢之和贾鹊吟不懂个中细节,连连点头,听他安排,屁都不敢放一个。

  走了四五十分钟,他们终于看见了那栋小洋楼的顶。再往前走,就看到了别墅的全貌。那楼有五层,下面三层有向外凸出的走廊,四五层则有着花里胡哨的顶。别墅外墙刷成了浅红色,顶是深红色,至于挡在入口前的墙,是灰黄的石头砌成的。他们看呆了眼,往旁的横挪两步,看见里面停着一辆小汽车,白的,锃亮,车盖上一片落叶都没有,大概刚刚清洗过,十分气派。

  贾树对这些毫无兴趣。他见二人停下脚步、满心惊叹地观赏,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回身拍拍两个人的脸,对着小鹊哥压低嗓门说,还想不想救你媳妇了?贾鹊吟如梦初醒,连连点头,这才磕磕绊绊地向前走。

  贾树动作没停,直接按响门铃。

  接着,就听门铃旁有个盒子一样的东西,传出了一个好听的女声。女人问他们有什么事。

  贾树说,我们是某某基建公司的人,有急事与徐先生商谈。

  女人一时没回复,大概是去询问男主人了,过了一会儿才说,请你们稍等片刻,马上就为你们开门。

  接下来,事情进展得非常顺利。面容姣好的徐夫人将他们迎进门,一直带路到徐先生的书房。进了书房,贾树就与徐先生你一句我一句地快速交谈起来。他们二人说着两个旁听者无法理解的话,有时似乎激烈得有了火药味儿,有时气氛又慢慢缓和,就这样交谈了有半个小时,贾树从随身的包中取出一叠印着表格的纸,恭敬地放到书桌上,而徐先生则从腰间取出一把钥匙,去了另一个房间。等他回来时,左手举着沉甸甸的一摞钞票,还是他们从未见过的百元大钞;他把钱往桌上一放,拿起笔,就准备在表格上签字。

  但是,就在此时,徐先生似乎在某张表格上看到了不对劲的东西,他皱着眉,盯着某处看了一会儿,又翻了翻剩下几张纸,之后撂下了笔,抬起头,警惕地挨个打量他们三人。良久,他忽然说:

  “你们是什么人?”

  此话一出,赵巢之与贾鹊吟都愣在了原地。他俩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满心以为他们是真的来做生意的,所以齐齐看向贾树,希望他能赶紧解释清楚。

  可贾树站在那儿不动,也不讲话,只直直地与徐先生对视。正当二人想说些什么来打破这个僵局时,贾树从包里摸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刀,迅速地手起刀落,刺进了徐先生的喉咙,只一瞬间,他又把刀猛地拔出。对方瞪大了眼睛,用手捂着伤口,却无法阻止鲜血汩汩涌出;他想说话,但只能发出一点低而破碎的呼噜声。过了约一分钟,他颓然瘫倒在靠背椅上,手脚如触电般时不时地抽搐,但再过了一会儿,便不动了。

  赵巢之吓懵了。方才徐先生是站着的,离他很近,那一刀下去,切了动脉,温热的血喷涌而出,溅了他满脸。他望着面前方才还活生生、此刻已一命呜呼的人,颤抖着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摸了一手黏腻的东西;再把手放下来,手已是鲜红色,如同一掌拍在了新涂的红色油漆上。他张开嘴,忍不住要尖叫。

  但没等他叫出声,贾树就抽了他一巴掌,低声说,你给我清醒点。赵巢之不知道这清醒点是什么意思,只能无助地看看身边的贾鹊吟,可贾鹊吟也受到了极大惊吓,动弹不得。他再回过头看贾树,贾树已经戴上了一副乳白色的手套,开始飞速收拾东西,他把桌上沾染上血迹的表格、笔以及百元大钞,通通塞回了包里,然后蹲下身,在死人的腰间搜寻一番,抽出一枚钥匙,准备离开这个房间。

  “你干什么!疯了吗!”

  赵巢之终于缓过劲来,压低了嗓门吼道。

  “我没疯,疯了的是你吧。”贾树不以为然,从包里拿出两副手套,“你要不要?没手套,你俩就等着后边儿被抓吧,现在的警察精得很,留个指纹,把你们找出来,那是分分钟的事。到时候你们给判了死刑,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

  “动手杀人的是你,又不是我们!”

  “说得好,你到时候跟警察也这么说,看看他们是相信你的清白,还是觉得你是共犯、只想逃脱罪责。”贾树冷笑一声,把手套收回去,又从包里拿出一块抹布,在血腥气弥漫的房间里转悠,一面走一面在门窗、扶手和各种家具上擦拭,“这个憨儿就不谈了。贾鹊吟,你老婆现在就在陲城中心医院住院部的三楼躺着,每天都疼得死去活来,凭前天交过去的那点钱,她明天就得被医院赶出来,更别提手术了。你到底还想不想救她?”

  赵巢之回头,去看小鹊哥,见他嘴唇乌青,脸色苍白,浑身抖得有如筛糠,目光在尸体和那只装有百元大钞的包之间来回逡巡。

  “我就问你,想不想救她!”

  贾鹊吟深深吸了口气,朝贾树伸出手,说,给我一双手套。

  赵巢之扑过去,要把小鹊哥拉开,但贾树用力把他推走,叫他不要碍事。接着,他拿起那把血迹斑斑的刀,捏着刀尖,将刀柄递过去;贾鹊吟一咬牙,右手便握上了刀柄。之后,贾树才满意地把刀收起来,递给贾鹊吟一双橡胶手套。

  “小鹊哥,你不能——”

  话音未落,这个房间的门忽然被人打开了。

  “——爸,我回来了——”

  来者是一个瘦瘦高高、稚气未脱的大男孩,约莫刚成年的样子。他手里抱着只篮球,站在门口,望见父亲的尸体的瞬间失了声;他将眼前这三个陌生人一个个看过去,终于恐惧起来,大声喊着“妈”,就要转身跑走。

  混乱之中,赵巢之忽然感到手里被塞进了什么,他低头一看,竟然是那把刀。

  “别让他跑走。”贾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跑走,我们就全完了,知道吗?”

  于是,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骑在这家大儿子的背上,一刀又一刀地捅下去。这个孩子身上千疮百孔,没一处是完好的,所以血也淌成了好大的一滩,好像他的血都流空了一般。赵巢之一面机械地捅着这副早已不再挣扎的身体,一面觉得自己的人生完了,但是恍惚之间,他身下的这个大男孩,又与自己弟弟的身影叠加在一起,于是他的心头又燃起了一股无名之火,他如同分裂了一般,有一半的他又开始欢欣雀跃,告诉他杀得好,这人该死,他的手便一直停不下来下刀的动作。

  随后,贾树冲到楼下,在徐夫人反应过来之前,就割了她的喉咙;他让贾鹊吟钳制住这个女人,让她在死前完全没有躲避与反抗的机会。之后,他又冲到大门外逮住了正准备往外跑的徐家小女儿,他让贾鹊吟捂住她的嘴、防止她哭出声来引来其他人,自己抄起地上的一块砖头,往这小女孩的脑袋上狠命地砸,没多会儿,这脆弱的娃娃就躺在血泊之中,彻底没了气息。最后,贾树不放心地把每扇门都打开来检查,在一层最里头的房间里发现了正在灯下读书的老祖母;他一刀捅进老人的胸口,老人便倒在了床上,连杀她的人的脸都没看清。

  就这样,他们三个由贾树领头,将这一家五口尽数屠杀。贾树找到了徐先生存放大笔钱财的柜子,将其洗劫一空,之后便带着他俩一路赤脚狂奔,逃到山下,见到一辆轿车,是贾树找了人来接应。之后,他们在陲城中心医院外等了一会儿,等贾鹊鸣办了退院手续、背着他半死不活的老婆出来,便一路北上,连夜赶去了另一个城市。


  拿到钱后,三个人分别隐姓埋名地过了一段日子,又一个接一个地回村。

  起初,赵巢之回乡的心情是复杂的,但终究装出了衣锦还乡的气势。

  回村以后,他的奶奶、父亲与弟弟不再视他为眼中钉,而是变成了三条哈巴狗,整日在他面前唯唯诺诺、伏低做小。有一日,他父亲还给他跪下来,让他踹自己两脚,狠狠地踹,他说,都是爹当年混账,你不要老记着爹这点不好。当然他没有踹,只是站起来,默默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反锁房门。他就坐在自己的床上,把那些钞票拿出来,一遍遍地数,数着数着又忘了数到了哪儿,只觉得眼眶里盛满了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他觉得他拿到这笔用别人性命换来的钱,应当满心都是罪恶感与愧疚才对,可是他绝望地发现,他哭只是因为他的血亲们认钱不认人罢了。

  在某段时间里,他很想自首。因为他每一个梦里都不再安宁,充斥着血腥气,那家人的死状总是无比清晰地出现,吓得他又喊又叫。但亲人们把他当祖宗一样供着的态度,那种一直渴望、却从未享受过的仰慕的目光,渐渐地占了上风。他曾经是一条沾满泥巴、睡在路牙边的野狗,抢来的这笔钱像一场雨,又像一把投在他身上的强光,让他摇身一变变成了人,还变成了贵人。于是,不知从何时起,他不再害怕梦里张牙舞爪的死者,不再害怕他们凄厉的叫喊,他只是冷漠地看着,然后在梦中轻而易举地丢掉手中沾满鲜血的刀,转身潇洒地离去。

  等他终于不再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不再畏惧那如同露天电影院一般反复播放的灭门案场景,他开始花这笔钱。他用这笔钱,在村子中央盖了一栋小洋楼,样式就选的与徐家的一样,五层,浅红色的砖。村民们望着这座与旁的破屋格格不入的小楼,对赵家也越加敬畏,说赵家出头了。等楼盖好,他把三个用钱重连亲情的亲人接到楼里,雇了人好生照顾,于是这三个人也觉得自己成了贵人,举止谈吐都端着,出门儿了变着花样炫耀,炫耀的核心当然是有一个会赚钱的好儿子,又将他一顿奉承。赵巢之觉得他看透了这三个人,心里常常冷笑,但也受用,就随他们去。

  后来,村里数一数二漂亮贤惠的女人嫁给了他,洞房花烛夜,他觉得他一个凡人,踩着一把通天梯,摘到了星星。没过两年,老婆就给他生了一儿一女,儿女双全;再过这三十多年,到了今天,儿女都结婚成家,他又有了孙女和外孙,一大家子在这别墅楼里生活着,热热闹闹,幸福美满,这里俨然是座姓赵的城堡。

  如今的他,已习惯了养尊处优。眼前的这一切对他而言,早已变成了应得的。当年曾有过的愧疚、慌乱以及要自首的勇气,早就被当作笑话抛诸脑后。

  是啊,三十五年前的那桩案件,简直如同飘浮在云雾之中般不真实而无所谓。那不过是发生在一九八五年的一件小事,无需在意,也无需再提。

  因此,当贾鹊鸣暗中递来纸条,上面写着“我已经查到你们证据摆放之处,希望你们能去自首”云云,他只是把纸条用打火机点着,烧成一堆纸灰,丢在烟灰缸里,根本不当回事。而当前日仪式失败后,贾鹊鸣又暗中来找他对质,他只说,我不会自首,也不会帮你,不告诉贾树你偷偷摸摸的动作,已经是我仁至义尽,便像赶一只苍蝇般把他赶走了。

  

  回想到这儿,他突然想起明晚将举办的二次仪式。出了一回错,为了保险起见,贾树选了他的孙女赵囡囡当请神上身的孩子。不过既然是熟人,装装样子就行,贾树给囡囡的小玻璃瓶里并没有装那种让人糊涂的土方与白酒,只是白开水。他只要告诉囡囡,如何假装神上了身,如何回答村长的提问,又最终要指认谁,就万事大吉。

  “囡囡,你过来。”

  穿着粉红色小纱裙的囡囡听到爷爷的呼唤,一路蹦蹦跳跳地来到了他的面前。

  “爷爷跟你说的,你记得了吗?”

  囡囡乖乖地点了点头,用脆生生的声音复述了一遍。

  “没错儿,明晚可千万别说错呀。”

  赵巢之摸了摸孙女的脑袋,感到无比的心安。


4.诊所里的演说

  贾树掏出口袋里那把黄铜钥匙,给了贾鹊鸣。对方将信将疑地瞥了他一眼,跑到落在诊所五楼楼梯口前的铁栅门前,一通折腾,开了门。

  贾树打开手电筒,悠然自得地当着引路人。他打开其中一个房间的门,走进去,扒拉开一个纸箱,指着里面一把匕首,说:

  “知道这什么吗?这是你爹碰过的刀,这刀杀了人。”

 

  贾树早就晓得贾鹊鸣这小子不老实。当年贾鹊吟死了老婆,万念俱灰,想要自首的时候,他及时勒死了他,伪装成上吊自杀。但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人的儿子似乎知道他爹不是自杀,总是用一种阴沉且充满了仇恨的眼神瞧着自己。贾树琢磨,也许是贾鹊吟在他看不见、找不着的地方留了什么线索或是家书,不过说实话,他无所谓,因为他有贾鹊吟协助杀人的证据,除非这小子想让自己那个窝囊的爹再背上杀人犯的罪名、名声更臭,这三十几岁、一眼望到底的小孩儿,对他没任何威胁。

  不出所料,贾鹊鸣在看见那把刀的时候,陷入了沉默。贾树觉得好玩儿,又把别的纸箱搬出来,像展示收藏品一样,一件件地打光给他看。这是敲破那家小女儿脑袋的砖头,这是赵巢之捅死那家大儿子的另一把刀,这些呢,则是从徐夫人柜子里找出的首饰,哎呀,金银珠宝,一应俱全。最后一件展品,则是当年徐先生摆在书桌上、溅上他本人鲜血的一摞百元大钞,就着这东西,贾树绘声绘色地讲起当年是如何犯事儿的,眉飞色舞,越讲越来劲。

  讲完以后,贾树意犹未尽,但眼前的小青年,显然已经支持不住,面对着这些沾满陈旧血迹的东西,隐隐做出了要吐的动作。贾树见状,掏出块手帕,递过去,说真是年轻,没见过大风大浪。贾鹊鸣没接,直接一口血唾沫吐在上面,大概是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贾树也不生气,就把这手帕撂在地上,像踩一只烟蒂般踩上去,又碾了碾。

  “我好心好意主动打开这诊所五楼的大门,给你看这些你一直在找的东西,你倒不对我说一声谢谢啊。”贾树瞧着青年的脸色越来越差,不禁笑出了声,“行,你没有要和我说的话,我倒是有话要问你。”

  “阿正那么做,是你教的吧?”

  沉默。

  “我还不晓得那小娃娃。他两岁就没了爹妈,是我收养了他,一手带大。我就不信没你的告发和指使,他有这个胆子忤逆对他有养育之恩的我。”

  “你对他那算什么养育之恩?”贾鹊鸣终于被激得开了腔,语调里尽是愤慨,“让他大冬天的在外面打扫院落?让他吃发霉的剩菜剩饭?还是让他光溜溜地睡在地上,连一条薄被都不给他?你不过是看中了他父母在村里的好人缘、好名声,要收养他来提高名望,暗里根本没当作家人,他的地位甚至比你家那条大黄狗都要低,就是一个任你们打骂发泄的奴隶。”

  “你知道还挺多啊,”贾树一样都不否认,反正说的都是实话,“行了,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既然他都和你混这么熟、这些话都能和你说,你俩勾结、给我上演那一出好戏,也不奇怪。”

  “阿正是凭自己意志指控你的!”

  贾鹊鸣气得高声喊了起来。这声音在空荡荡的诊所里产生了回音,绕着二人一遍遍地回响。

  “你要这么说,就这么说呗,他也死了,无伤大雅的小事,不提了。”贾树兴致缺缺地按住了还想说些什么的贾鹊鸣,“再过俩小时,二次仪式就要开始了,我还有别的事儿要和你说。”

  

  “我晓得你想干什么。你想在这仪式上把所有事情都说了,让村民们围住我,群起而攻之,让我倒台、继而被抓去蹲号子。当然,这是你的理想境界,我呢,今天就是想和你讲讲,你为什么做不到。

 “我先给你讲个故事。一九六二年时,咱村里闹旱灾,饿死了许多人。我爹我娘呢,为了求生,带着我和两个年幼的弟弟,跋山涉水地往城里去,就觉得城里机会多,总有办法能养活这一家子。但是,我们还没到城里,还在路上呢,我爹成天抓在手里的那一点粮票与钱,被一群十六七岁的小混混抢走了。这下完了蛋,我们只能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土路边缩成一团,凭着最后一点干粮,满心绝望地等着来自老天的救济。

  “救济来了,但是也有代价。一对穿着齐整的夫妻路过这里,见我三弟长得可爱、年纪又小,就要花钱买他走。我娘一听,说不行,但马上就被我爹拉到一边,隐秘地说了些话,再回来,她就两眼通红地紧紧抱了抱三弟,不舍地把他交了出去。那对夫妻欢喜啊,欢喜得脸都笑皱了,十分慷慨地给了我们许多吃的,还有钱、粮票、布票、糖票等等,啥都有。我爹就把这些东西一件件收到包里,似乎感到每一样都尤其的沉重;我娘则一直望着那对夫妻远去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在路的尽头,便哭晕了过去。

  “后来,我们总算到了城里,可是我娘又得了眼疾,还有心病,常常半夜醒来,捂着心口,一个劲地喊疼,喊得十分凄厉。我爹要带她去看病,她不肯,说就那点钱,还是拿她儿子换的,她舍不得。我爹拗不过她,只能任她一日日地哭泣、一日日地忧郁,然后在寒冬的某一日,无声无息地死在了简陋的地铺上。

  “我们没有钱能好生安葬她,只能在近郊的某个少人去的山脚下挖了个坑,把面色蜡黄、身体瘦弱得如同一张纸般的娘埋进去,哭了一阵,就走了,再没回去过。

  “之后的日子依旧贫苦。我爹去工地搬砖,做体力活,我呢,带着二弟去一些厂房,求人给点活干,啥都行。那厂房里的叔叔阿姨可怜我们,偶尔也会瞒着顶上的人让我们帮工,搬些杂物、帮忙把螺钉按数量装到袋子里之类的,然后给我们点钱、馒头与糖。

  “可即便这样,我们依旧没能摆脱没钱带来的痛苦。

  “就在我娘去世的第三年,二弟突发高烧,还许久不退,送进医院后,说是脑膜炎,要注射药物,还要住院。我爹掏空了口袋,那些钱也只够打一针,于是,他就向一群放高利贷的人借了一笔钱。但天要亡你,你不得不服,二弟凭借这笔钱得到了治疗,却没完全治好,成了一个傻子;而我爹则因为无论如何也还不起那笔钱,被人乱棍打死。

  “那年,我十五岁,站在城市的角落,手里牵着只会流口水、连一句话都讲不完整的弟弟,身上灌的都是寒风。我从口袋里摸出剩下的几角钱,歪着头打量了半天,忽然明白,就是这玩意儿逼死了我爹娘,让我们兄弟残疾的残疾、分离的分离。想通这事儿以后,我就带着二弟走到了湖边,然后把他推了下去。二弟本就不会泅水,变傻后更是只会乱扑腾,一会儿就沉下去了。我看见他沉下去,转过身,往城里走,觉得那是解脱。”


  “我说这些,不是让你体会一下你出生之前,咱这日子过得有多苦,也不是让你觉得我可怜。他们都是老早就死了散了的人,在我心里头就剩一个影儿,一个由称呼维系的东西,存在过,但什么都没留下。我说这些,主要是告诉你,钱,很重要。没钱,你命都要捐掉,有钱的时候,就像现在,你看我和赵巢之,儿孙满堂,家庭美满,名声也好,应有尽有。

  “不止这些啊,钱能干的事情还有很多。

  “你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三十五年以来,陲城灭门案那么大一个案子,警察居然查不到凶手、查不到我身上来?我告诉你,就是钱在作祟。

  “古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我补一句,有钱能让人干任何事。只要钱到位,平日勤勤恳恳站岗的保安可以玩忽职守,公正无私的警察与检察官可以渎职,善良的人可以变成杀人的帮凶,鼓起勇气要自首的共犯可以瞬间湮灭了勇气,普通的汽车司机可以胆肥到协助亡命之徒,睁着眼睛看到些什么的人可以暂时性失明,嘴里有些话要和官家说的人可以把话都烂在肚子里。只要钱到位,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也可以当上一个村庄的头头、呼风唤雨,平日喜欢打架揍人的流氓也可以变成一个人的手下、毫不手软地杀人,明知道没有这回事的人也可以顺着他人的意思满嘴谎话、致力于骗人,只敢动嘴皮子骂人的人也可以真的举起刀、铲除异己,不迷信的人们也可以变得迷信,不服从的人们也可以变得服从。

  “我再给你讲点具体的。

  “那年我在城里请一位老大喝酒,他是个人物,偷东西、抢钱还有伤人杀人,啥都干过,但是只在最早蹲过一次号子,出来以后就跟个老鼠一样,哎,那警察就逮不着他。我要干陲城这么个大案子,我总得请教点懂行的人吧,立马就从道上听说了这号人物,觉得了不起,请他讲讲经。

  “那天,我把他灌得烂醉,他也毫无保留。他说,你别看那些警察,个个威风凛然、一身正气,其实有些人过得也不咋样,他们领的工资甚至还不如我们,这种人你得仔细地找,找到一个那都是可以利用的。你得去了解这个人有多缺钱,家里要是有什么病人等着用药住院,那就更好了,你出点钱、跟他说几几分成,没多会儿他就满口答应,还生怕你反悔。这是一种人,一般职位不高,他渎职,一般发现不了,发现了也罪责不重,所以最容易松动。你也别小看了他们,很多时候你贿赂一个巡警,他就可以当睁眼瞎,说什么也没看见,然后很多事就没法往下查了。然后呢,还有一种人,外面那张皮是警察,里头,甭管他是多高的官儿,就是个老黑。他们呀,位置高得很,求他们办事的人也多,那求他们办事肯定就是塞钱塞红包,塞多了,他们也就掉钱眼里了。他们不缺钱,就跟老鼠喜欢屯粮食一样,他们就是喜欢屯钱。我有个哥们儿曾经给他领到家里,床底下都是钱,柜子上,全都是什么老的陶器、瓷器和挂画,都人送的,他一样一样给我哥们儿介绍。这种高官被查出来渎职,是要命的事,可偏偏有这种不要命还特别享受的,他拿渎职换来的钱当功勋。你最好也要活动到这种人,就是花钱得多,看你诚意。

   “那可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虽然我也不读书,但真一下子醍醐灌顶,开了眼界。但说白了,这开开的眼界也没什么新鲜的,翻来覆去说的还是个‘钱’字,不过是重申了一遍它的重要性。然后我到处走,到处看,到处问,就发现,咱这世界上活这么多人,原来十之八九不如意,这不如意又十之八九来自于没钱,兜兜转转就这么回事,我就全懂了。

  “所以,我现在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儿,给你发表这一通演说,还兴奋地手舞足蹈、恨不得给你比划比划,那都是钱的功劳。”

  

  贾树讲到这儿,觉得口干舌燥,但是还想讲。

  因为,他发现,他讲得越多,面前这青年的脸色就越可怕。他稍微揣摩了一下这人的心理,觉得一定是很不甘心,但又不得不承认自己说的有道理,所以越来越迷茫、越来越不知所措。这一揣摩,贾树就高兴了,拉着青年的手,噌噌噌地下到了二楼,说我还有点好东西,你来听听。

  他从二楼的一个房间里拎出一台老式录音机,又抱出来个纸箱,里面散乱地放着四五十枚磁带。贾树随便挑了一个,举起来在贾鹊鸣眼前晃了晃,放进了录音机,按下了播放键。

    “......你们中有人跟他熟吗?你?行,那就你,你随便找个由头请他喝酒,钱我给你,把他灌醉,要烂醉。然后,你就架着他先走,到南边的灌木丛里,把他扔那儿,等到村里人灯都熄了,再来两个人,就你俩吧,去跟他汇合,把他抬到半山腰,摔下去。一定要盯死他,中途别让他醒,最后要确认死透。知道了吗?”

  贾鹊鸣抬起头,显然一时间没明白过来这是什么。贾树见状,笑得更高兴了,换了一枚进去。

    “......解决掉他还不容易?也不干体力活,就会念书,细胳膊细腿儿。问题是得找点由头。你们找机会把他勒死,然后带到山上找棵合适的事,假装是他上吊自杀。你,等会儿过来,我给你一捆钱,别眼热自己拿走,后面有的是给你们的。把这钱悄悄塞他屋子的床底下,记得放里头推一点。这村里面还有人敬重他呢,这样就得了。”

  这下,贾鹊鸣如遭雷劈,他张大了嘴,眼睛里起了泪花。

  “......这次的事,不能做得跟以前一样简单。这些医生二十五号走,那两天我听说会下很大的雨,他们又要先步行一段时间、翻过小雀山,才会有车接应。小雀山那块儿以前不是老滑坡泥石流吗,近几年没什么雨,所以他们估计不知道,你们也别声张。他们要走的时候,你们找个人留他一下,尽量让他走队尾。其他人早点去小雀山上埋伏,松动松动土,找个大的网兜,兜一些石头和木头,看见他就动手。”

  “要是不下雨呢?”

  “不下雨也无所谓。走之前找个机会推湖里就行。还有什么问题吗?”

  “有。为什么要给他看五楼的东西?你不怕他告诉其他医生吗?”

  “给他看,是有意思,这种知道了很多事情、结果还是得死的事儿,不多见,我让他死得明白,也算是给他这个外乡人相当的尊重。而且他不会告诉其他人,我很了解他们这类人,很正直,很有担当,勇于牺牲,也足够聪明,他清楚得很,要是把这事儿告诉谁,那个人也得跟着遭殃,加上他还有妻子和儿子,我已经查好他们住哪儿了,他肯定不会希望那两位也死于非命吧?我告诉你们,都不用你们去留他,他会自觉走在队尾,还会离前面人很远,很方便下手。等着瞧吧。”

  这枚磁带的内容比较长,放完了贾树也没有替换,就让磁带在那儿沙沙地空转。他歪着脑袋,看看面前的青年,已经是泪如雨下;对方抓起一茬磁带,就要往地上砸。

  “哎,这可不能砸,你砸了,我手底下那帮傻子得找你的茬。”贾树连忙制止,“知道这什么吗?这是因为钱为我卖命的那些人,悄悄录的音,他们怕我到时候把他们当全责杀人犯推出去,所以留下了这些证据以防万一。你别说,我还挺佩服他们的,有这个心眼,还不放别处,放在诊所的二楼,知道灯下黑,也不是完全没脑子,花钱买他们的命,值。”

  贾鹊鸣把那些磁带高举过头顶,可最终,还是放了下去。

  贾树晓得,他这是彻底没法了,所以决定,额外再给他讲点故事。


  “还有一个小时,二次仪式就要开了。你知道我今年想杀谁吧?对,就是那个刚从村外回来,读了一堆不知所谓的书,天天撺掇周围人往外跑的小年轻。你说年轻人学点什么不好,光学会怂恿人做这不安定的事。

  “我帮你想象一下,你在仪式上突然站出来,把陲城那档子事儿都说出来,要村民们都醒悟,这之后会发生些什么吧。

  “我告诉你,底下人会一片寂静,根本不理会你。

  “我可不是乱讲。我就是把那些带血的刀啊砖头什么的都给你,你拿着过去,在村民面前排成一列,一个个地指认控诉,他们还是不会有反应。

  “你晓得为什么吗?其实我觉得你晓得,不过心里抵触,不承认而已。

  “咱村的人啊,心思就那么点,一张小得可怜的白纸,上面有时候会写上一些名字,是给人记过。比如徐家给你们家记过,因为你爹明明得了一笔钱、还能拿去给你娘治病,却没把钱分给他们一分半点,明明在他离开村子的那几年,粮仓的管理都是徐家帮忙打理的,你爹没点表示,这是大过。再比如吧,何家给张家记过,因为张家的媳妇在牌桌上连赢了何家媳妇十几把,让何家媳妇又输钱又输脸面,何家觉得张家媳妇一定出了老千,还要故意踩在自家人头上耀武扬威,这也是大过。我再说一个,陆家给李家记过,因为李家的婆婆偷偷掰了十几根陆家的苞米,陆家觉得她掰去的都是最好的,讨又讨不回来,只是大吵一架,这是顶顶大过。

  “你明白了吗?村民们过的日子都是小日子,但是心里的仇恨却不小。每年我杀的人,你以为是谁去埋的?打个比方,我要是杀了张家的人,那埋人的就是何家;我要是杀的是李家的人,埋人的就是陆家。他们一点都不怕尸体,看见仇家死了人,喝酒庆祝还来不及;他们埋人的时候心里特别痛快,大仇得报,拿着铲子一个劲地往死人脸上捅,捅烂了最好。

  “所以,无论你是想找赵巢之帮你揭露仪式的虚假,还是想从我这儿偷了证据去揭露我钱财的来源,对他们而言都没任何意义。因为,他们摆飞鸟神的雕像,是摆给我看的,他们信飞鸟神,其实就是信我,相信我能给他们仇家来上一刀,让仇家死个人。这样,他们自己不用动手,就能报仇。仪式,那就是个幌子,神叨叨的。你看他们求神拜佛、在香台上烧香积极吗?他们又什么时候真的信过神佛了?迷信从来都不存在,只有一群装作迷信的人,借着迷信的名义,去杀清清楚楚想杀的人。

  “所以,你应该感到后悔才对。你让阿正白白死了,没一点作用。”


  贾鹊鸣跑出诊所时,贾树站在黑暗的大厅里,安静了一会儿,就笑了起来,越笑越厉害。他刚才讲的话没一句是诓他,句句属实,但是讲出来,他又觉得很滑稽。不过究竟滑稽的是什么、是谁,他也闹不清,反正都滑稽地过了这么多年了,接下来也照样过,无所谓的事。

  他耸耸肩,便哼着小曲儿往飞鸟山走去。

  

5.受邀的外乡人

  王鹤全收到父亲的日记本,是二零二零年六月份的事。

  此前,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父亲是意外死亡,直到有了这本迟到了三十年的日记本的揭示,他才明白,父亲是死于谋杀。

  又过了五个月,他手机突然接到一通电话,电话里的人说他是代为转告,是十万火急的事。他说,请务必在十一月十九日晚上八点来到飞鸟村,到了以后要上山,躲在粮仓后面,有重要的事情要他观看。在他一头雾水地挂了电话后不久,他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信中附了一张手画的地图,将飞鸟村的村落结构、飞鸟山的上山口、前山的请神广场、后山的乱葬岗等处都一一标明,同时在请神广场边画了两个圆形,注释是粮仓,又用红笔在圆形后面打了个星号。王鹤全一时间陷入混乱,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知这是不是又一个危险的骗局,要连着他一起解决。

  情急之下,他找到当年与父亲同去飞鸟村下乡医疗的黎医生,想问个明白。


  当年的黎医生,如今已是黎院长。

  王鹤全走进院长室,什么也没说,直接拿出父亲的日记本,打开几处有便利贴标识的地方,一段一段地指出来给黎院长看。


  第一段。

  “飞鸟村和我想象得不一样。

  “村里面新建了一栋小楼,用作诊所,有五层,像招待所,一点也没有贫穷寒酸的样子,我们这些从市中心医院来的医生护士都很惊讶。我去问了问村长,村长说,这是村里有位商人,在外做了一笔大生意,一下子就富了,回来投资建的。我心想,这需要不少钱,这商人究竟是做了怎样大的生意呢?

  “而且这儿家家户户的房子也都挺好,墙上涂着新的石灰,门板都是新的,哪像贫困村呢......”


   第二段。

  “昨天小黎跟我说,他半夜上厕所,看见一片漆黑里,南边的飞鸟山山顶上却有明亮的火光。他说,他肯定没看错,而且寄宿的那家人不知怎的,都从屋子里消失了,他每一扇门都打开来看过。

  “我问其他人,但都和我一样睡得很熟,没感到有什么不对。没人能印证小樊的说法。这把他吓得不轻,拉着我的手说,王哥,求你了,让我跟你住一起吧,挤一点也没关系。我觉得也行,不算什么事,就去问了寄宿的人家,但出乎意料的是,我刚开口,一向友善的他们就表示了拒绝,我问理由,他们也不说,就是摇头。我只好跟小樊说了情况,他立刻一副要哭的样子。我知道他胆子小,又是年纪最小的,可我也没办法。”


  第三段。

  “今天早晨我醒得很早,隐约听见这家人的院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往窗外一看,看见男主人和女主人一人拿着一把铲子,在院子的土地上挖坑。挖坑就罢了,我瞧旁边摆着一个很长的麻袋,用好几根绳子捆紧,捆成了一个长长的棍状,再仔细看,我觉得那里头装着个人。这个想法吓到了我自己,但一旦觉得那是个人形,便越看越像,而且那个人一动不动,也没有声音,直到被这夫妻二人扔进深坑、埋起来,都是死的模样,所以我想,他可能真的死了。

  “之后,我仓皇逃回自己的床铺,把被子蒙过头,努力平静下来。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我就听见有人进来了这个房间,我估计是男主人。这个人一直走到我背后,踩住了我的被子,接着一动不动地呆了许久。我心脏砰砰直跳。所幸,大概过了十分钟,也许更长,他觉得我确实在熟睡,就离开了。

  “但奇怪的是,其他人都没见着寄宿的人家有什么异常举动。我也没和他们说像是在埋死人,这太离奇了。不能引起无谓的恐慌。

  “可我也没有办法去查证那到底是什么。等我当天晚上闭诊回去时,那个坑已经看不见了,上面堆放着很多水缸。

  “实在事有古怪……”


  第四段。

  “诊所的五楼一直是锁着的,不让上去。

  “我问过缘由,但被问到的村民个个都显得既惶恐又紧张,有一个皮肤黝黑的大汉直接露出了很不友善的神情,说了一句'你不要管'。这里的方言不大好听,听起来尖锐高昂,像在骂人,所以大汉的这一句不要我管,听起来很像威胁。

  “昨天下午收工之前,我去了趟四楼。那会儿人们都忙着收拾东西,夕阳的光芒从侧窗打进来,人影憧憧、互相交叠。我沿着墙走,眼睛时不时地往落着铁栅门的楼梯口瞟,忽然就看见一个村民站在那儿整理棉衣,一把黄铜钥匙从他的兜里掉出来,他也没注意,径直下去了。

  “说来奇怪,我走过去捡起钥匙,心里直觉这是通往诊所五楼的关键,就趁人不注意往锁孔里一怼,果真没错。我想应该很多村民都有这把钥匙,他们集体在隐瞒什么重大的秘密。所以我觉得就这样拿走,也没关系,这一定不是唯一的钥匙。

  “在我写这段日记的时候,这把钥匙就静静地躺在我的本子旁边。离我们离开还有五天,我必须找一个机会上去看看。”


  第五段。

  “我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但这先摆在一边不谈。

  “我必须保证这本日记本能够传到外面的人的手里。因为这儿从今往后,一定会尽全村之力封闭村落、想方设法抵制外人的进入,那么曾经发生在村外的命案,与每年都不断发生于村内的命案,将无人得知、就此被掩埋在这连绵不尽的山峦与树林之中。

  “首先,投资建造这栋诊所的人,不是什么富商。我绕着圈子打听了全村的情况,这个人是架空的。你问起来,他们都会说这个人姓贾,叫贾大山,是个做自行车买卖的商人,后来不知怎的发了大财,就回村投资建楼,后来又将老母亲与老婆孩子都接走,接到村子外生活。但是,除此以外,你要问他长什么样,或者他以前在村里的故事,你是问不出来的,村民们不是支支吾吾,就一个劲地说'很普通,记不大清了'。这明显是事先串通好的说法,一层薄纸,经不得问。

  “那么这栋楼是谁投资的,又是为何而建?

  “以下只是我个人的推测。

  “我认为,是这个年轻过头的村长投资建的,应该还有一个隐藏的合伙人,但我还没找到是谁。建楼的目的在于藏东西,一个是藏钱,另一个是藏证据。

  “我敢这么断言,是因为我去过五楼了。五楼没什么,格局与底下几层一模一样,只不过其中有三个房间,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箱子。由于时间仓促,我只能每个房间都打开两三个看一看。有一个房间里的箱子都装满了钱,正儿八经的真钞,一叠一叠摞在一起,我粗略估计,怎么着也有数十万。剩下两个房间里,箱子少,里面存着的东西什么都有;我找到了两把还留有血迹的刀,一大堆废报纸,从日期上看是五年前的陲城日报,都揉作一团,里面也有血迹,是擦拭的痕迹,还有一些珠宝首饰,我虽然不懂这类奢侈品,但光凭在微弱月光照射下它们反射出的光芒,就晓得这都是真货。其余的还有些杂物,几本书,好几块用废报纸包起来的砖头,等等等等。

  “我听说过陲城的事。大概在五年前,报纸曾登载过陲城谋杀抢劫案,某个富人家被灭门,全家五口死亡,家中财产被洗劫一空。这个案子应该是个悬案,至今未破,否则这么凶残的凶手被捉拿归案,应该会引起社会各界人士的高度重视,我这个普通人也应当会听到点风声。但我记忆中是没有的。

  “这个村子里,有陲城案的凶手。而这个凶手,大概率就是那个村长,还有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合伙人。

  “当然,共犯可能不止一个。我认为不是单枪匹马作案的原因有二,一是陲城那户人家好歹也是富贵人家,想必在安全方面也不会有所怠慢,一个人闯大宅、杀五人,其中还包括男主人与一个刚成年的大儿子,这不现实;二是如果是单人作案,根本没必要建这栋楼保存那些证据,那些证据有些显然可以在这山沟沟里生火烧掉,但是依旧保存着,显然是把柄,互相握着对方的命根,以防一方的背叛。

  “至于村民们知不知道他们犯下的恶行,我倾向于不知道。虽然很明显,他们给村民了许多好处,钱肯定不少,因此村民维护他们,是想多拿钱、日子过得好点,也是因为长期封闭在山村里的愚昧与短视吧。村长他们一定捏造了一个说法使村民们不疑钱的来路,否则,我觉得任何尚有良知的人,与读没读过书、出没出过远门无关,都不会放任灭门惨案凶手在此逍遥。

  “我得想个办法让他们知道,自己受到了怎样的蒙骗……”


  终于,是最后一段。

  “我可能无法离开这里了。

  “我还有许多事情不知道。但我到此为止了。

  “我本只是想来为得不到医疗帮助的村民看病,从未想过自己会涉足如此危险的事情,也从未想过,在这名字与风景都很美丽的村落,竟有那么浓重的黑暗,凭我一己之力,根本无法抗衡。

  “我直到现在才明白,自己早就入套了。所有的怪异都被我发现,所有的线索都让我知道,这些都是安排好的。而今天傍晚,大家伙都收拾好行李、要回程返家之时,一定会发生些什么,致使我掉队,让我再也不能回家。

  “我会拼尽全力逃脱他们的追杀。但如若我无法逃脱,无法再与我深爱的妻子与儿子相见,我也希望他们知道,我直到最后一刻,都从未放弃。此外,我希望除我之外,不会再有人因此事而丢掉性命。如若要杀鸡儆猴,杀我一个便满足了吧。

  “明明叫飞鸟村,却不让哪怕一只鸟飞走啊。”

  “……”

  “王鹬全 绝笔于一九九零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看完故人跨越了三十年传达来的一切,黎明终究没忍住,流下泪来。他说他一直对王哥的死存有疑惑,可是无论他上访公安局多少次,对方给出的回应都是滑坡意外死亡,没有别的可能。

  “我没有别的办法。我所能做的,只是缅怀他。

  “我到现在都记得我们分别的那个晚上,那个场景。

  “我们走的那日,是二十五号,那时已经连续三天下着暴雨,且没有丝毫减弱的意思。领队觉得不能再拖,当机立断,收拾行李走人。我们排成一列歪歪扭扭的纵队前行。我们必须走过一长段土路,翻过一座名为小雀山的矮山,才能遇到医院派来的车的接应。那一路上走的,我脚下泥泞,泥水都渗进鞋子里,黏糊糊又湿哒哒的,每一次抬脚与落脚都无比沉重。

  “就在这时,我听见,在暴雨与雷声之中,有什么东西开始轰隆隆作响,我停下来环顾四周,寻找声音的来源;很快,这声响越来越大,大到所有人都无法忽视的地步,于是前面的人也停了脚步。我终于发现,就在我们右后方的土山上,有一堆石头、树木与泥混在一块儿,迅速地冲了下来。

  “领队反应快,立刻意识到这是滑坡,大喊着叫人快点走。前面的人如梦初醒,开始疯了一般地往上跑。但我没有走,因为我看见殿后的你爸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与其他人落下了很长的一段距离,而最先落到地上的石头与泥块儿,已经朝着他的方向滚落而去。

  “我本想回头喊同僚们帮助,可是只那一会儿,他们已经翻过了这段坡,背影都看不见了。滂沱的雨声将我用尽全力的求救声与嘶吼声都尽数埋没,这段短短的生死之路上,只余下了我与你爸爸二人。

  “我还记得,我扯着嗓子大喊,喊,王哥,你别怕,你往这儿跑,一边喊,还一边要往你爸爸那边跑去。

  “可是,就在这时,右侧的土山彻底崩溃,塌方的泥土毫无阻拦地倾泻而下,阻断了我与他之间的通路。

  “这就是我与他见的最后一面。

  “你爸爸就站在那儿,小小的,在阴沉的天色下,像一棵孤零零地杵在那里的树,他站得笔直,那树的树干也就一并笔直、指着天空,诉说着无言的指控。面对来势汹涌、已经避无可避的滑坡,他没有慌乱,也没有做无谓的挣扎,只是平静地朝我挥了挥手,就好像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告别,好像等这场大雨停息、天空拨云见月之后,他还会一如往常地从对面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和我就着昨日未完的话题谈笑风生。

  “这只是一个瞬间的对视。之后,你爸爸便不见了。”


  故人已逝,但是真相未解。

  垂泪许久后,黎院长做出了决定,说我们必须应了这匿名信里说的,一定要去。

  王鹤全问,如果这是个陷阱,是危险,该怎么办?

  黎明马上斩钉截铁地说,我护着你,绝不让他们碰你一根汗毛。过了一会儿,黎院长才稍微轻松下来,笑了笑,说,我给我警察局的熟人打个电话报备一下,你放心。说罢,便将他送出了门外。


6.火焰

  贾鹊鸣躲在粮仓后面,等待了许久,可是,依旧没有半个人影出现。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明白了自己今天将做之事,将无人见证。


  粮仓的另一边,仪式已经开始,一切都按照贾树的计划稳步进行。此刻,赵囡囡正穿着浅红色的华丽袍子,在土堆上有模有样地跳舞;周围的村民们与往常一样,都低低地伏着身子,仿佛真的在等神明降临。

  终于,歌声渐止,孩童们散去,到了贾树询问神旨的时候了。 

 “飞鸟神啊,欢迎您再次来到这里,凭依到这个孩子的身上。今年我们在您的庇佑下,又得到了一年的丰收。作为飞鸟村的村长,我代表所有您的子民向您表达我们的感激,同时请您为我们再度指明人心的去向。”

   “请您告诉我们,今年将受到惩罚的有几人?”

  就是这个时候了,贾鹊鸣想。

  “一个人……”

  “一个人!”

  在赵囡囡用脆生生的声音说出来的同时,贾鹊鸣从粮仓后面走出来,大声地喊道。

  村民们被他粗犷的声音吓到,全都抬起头,满脸惊异。但贾鹊鸣只是走到土堆旁边,与赵囡囡站在一块儿,没有多余的解释。他直直地看着面前已经六十八岁、却仍精神矍铄的贾树,对方也毫不避讳地看过来,看着看着,贾树还咧嘴笑了,无声地比了个口型。贾鹊鸣没有花心思去辨识他说了什么,只知道狗嘴吐不出象牙,多半是嘲讽他的话。他没有理会,不做回应,只是直直地站在那儿,如同阿正那日一样。

  贾树见他决心已定,也没有要改变现状的意思,只接着说:

    “一个人是吗?那么,请您就在这儿,如同往年那样,为我们指出那个人吧。”

  赵囡囡颤抖着身子,朝人群中心的张家小年轻指了过去。而贾鹊鸣的指认,却先她一步;他抬高了手臂,没有犹豫地指向了同一个人。

  全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村民们的目光在他、赵囡囡和贾树三人之间来回逡巡,最终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贾树,等待着村长的发话。

  但贾树没有说话。他只是背着手,让开身位,意思很明显,就是把这个舞台让给你贾鹊鸣,你有什么话可以直接说了,给你机会。

  贾鹊鸣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终究说出了声。

  “各位父老乡亲们,我,贾鹊鸣,刚才所做的一切,大家都看见了。我知道这场仪式将指出一个人受罚,也提前知道了受罚者是谁,就是前不久才回到村里的张小雨。我相信大家看得清楚,在赵家的孙女指认之前,我已经做出了动作,比她更先指向了要指的人。这足以说明,这根本不是请神上身的仪式,根本没有什么飞鸟神凭依在赵家的孙女身上,而过往三十多年的仪式都是如此,不过装个样子,到底谁将受罚,是人为决定的,是在这仪式之前,由这个村的村长,贾树决定的!”

  没有人吭声,也没有人窃窃私语,底下的人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得他背脊有些发凉,觉得有什么在一点点地流失。但他不会停下,他还要继续说。

  “不仅如此,我还要揭发一件事,一件骇人听闻、极其残忍的事。在一九八五年,在距离这飞鸟村六百公里开外的、一个叫陲城的城市,贾树、赵巢之和我父亲,三个人,抢劫了那儿的首富,并且屠杀了他们一家五口。大家还记得贾树和赵巣之回村后做了些什么吗?贾树投资建了一栋堪比别墅楼的诊所,还请了一堆县里的医生护士来坐镇;赵巢之则给自家直接建了一栋红色的小洋楼,忽然变成了大富人。我知道他们对外宣称是做成了一大笔生意,但是大家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吗?究竟是怎样一大笔生意,赚来的钱竟可以如此挥霍?尤其是贾树投资的那栋诊所,不到半年,医生护士都以环境封闭为由跑路,贾树又以维持诊所的水电费太贵为理由,停止了诊所的使用,还在五楼的楼梯口增设了一道铁门。大家不觉得奇怪吗?

  “我告诉大家,就在诊所五楼的房间里,摆满了他们当年杀人抢劫的证据。只要你们现在提出要求,让贾树打开诊所五楼的门,大家去看,马上就能看见。带血的刀,带血的砖,还有许多从那户人家抢来的珠宝首饰,只要拿到警察局去鉴定,马上就能得到结论。”

  讲到这儿,贾鹊鸣看了看赵巢之,后者只是站起来,用一种躲闪、却强装轻蔑的眼神看向他。

  “做生意得到一大笔钱很奇怪吗?”忽然地,底下一个妇人开了口,“我听说在城里做生意,是真的能做到大的,赚的钱一辈子都花不完。”

  “我知道,但是这笔钱来的突然,而且用途奇怪——”

  “既然你爹也参与了你说的这件事,那你们家也应该很有钱吧?”没等他说完吧,又一个人开腔,“那为什么你爹还要上吊自杀啊?后面日子能过得很好,干嘛自杀?而且你家一直穷困潦倒,这么多年还要靠村长救济,你编造这种事情,反咬一口,是不是太没良心了?”

  “我爹就是因为这件事才——”

  “对啊,而且如果村长真的犯了案,还是这么大的案子,这都三十多年了,警察神通广大,都没有查到他身上去,你怎么解释?”

  “本来村长建诊所就是为了我们好,县里的医院离得太远了不方便,我们平常生了病都没地看。医生护士跑路又不能怪他咯,我们这儿的确偏远,人家小年轻不乐意呆在山沟沟里,那不很正常吗?那医生都跑了,这诊所还能干嘛,继续维持水电供应,那不才荒唐吗?”

  “你要真有村长杀人的证据,你为什么不直接拿过来,还要我们提出要求去看?怎么着,你是看见了证据,还好心放在原处,等着村长有空去收拾?”

  质疑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响,到后面,贾鹊鸣都来不及听清一句。他无法理解这种完全一边倒的场面,终于忍不住大吼一声。

  “你们安静一下行吗?我说了,我父亲自杀就是因为他愧疚于参与了这种残忍的灭门惨案!而且,我父亲不是自杀,是他想去自首时被贾树截胡,他上吊自杀那是贾树伪装的!我这儿还有我父亲的亲笔信,足以证明是贾树杀的我父亲!”

  贾鹊鸣从口袋中掏出那张曾藏在粮仓地下室的角落里、曾让他日日夜夜为此流泪的信,展开,对着底下人展示一周,就准备开始读。

  “致鹊鸣:爸爸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停停停,你那么小的一张纸,我们怎么看得清?”

  “不是,你爸爸留下的亲笔信?谁知道这是他写的,还是你写的啊?你们家天天呆在粮仓旁的小屋里,跟我们又不在一块儿,谁都不熟悉你们,我们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说认识你爹的字迹。”

  “你别读了,你这开头读得我都要吐了,你赶紧认了吧,这就你自己写的吧?我们对这个没兴趣,你要跟村长有什么过节,也不用给他扣这种屎盆子吧?做人不要太过分啊,贾鹊鸣!”

  贾鹊鸣的声音终究被村民们的声音淹没,他垂下了手,然后环视一圈,忽然就感到如同遭了背叛一般。

  “李民生!你是不是和我说好的,只要我证明这次仪式是伪造的,不是真的神旨,只要我证明我可以提前知道谁将受罚,你就会带着你家人声援我,并且要求贾树提供诊所五楼的钥匙,你是不是这么说的!”

  李民生是个身材矮小的男人,他被点名,只是一缩脑袋,根本不做回应。

  “陆小河,你呢?你们家又是怎么回事?我已经在开始就证明了这一切是假的吧,为什么当初答应我会站出来,现在却混在里面指责我?”

  陆小河站起来,指着他,说我根本没答应你这种事,不要放屁!

  “何青山!刘柳!王强国!”

  一串名字喊过去,无人回应。

  “孙秋实!霍雷雨!李乾!”

  又一串名字喊出来,依旧鸦雀无声。

  贾鹊鸣越来越清楚地看见了前路。是走投无路。

  “张小雨!张小雨,我刚才算是救了你的命吧?你们家我也提前知会过了吧?你们呢?你们不是最应该站出来质疑的吗?”

  张小雨似乎有话要说,可是他刚张嘴,他的父亲就一把捂住他的口鼻,他只能发出微弱的呜呜声;他老子给了他肚子一拳,他才不再出声,手撑在地面上,一个劲地反呕,呕出许多的酸水。

  至此,贾鹊鸣彻底失了声。

  他站在那儿,看着下面一堆乌泱泱的脑袋,忽然觉得,这个村子里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乌泱泱的,有一条像臭水沟一样的黑水,从村子里径直流淌过去,有时候还会漫上岸来,淹没过许多人的脚背、膝盖与大腿根,最后这黑色的水就涨潮一般地起来了,涌进人们的耳朵与鼻腔,挡住人们的眼睛,让他们都在里面浮浮沉沉。这黑水里面有一种声音,很像是贾树在说话,又好像不是,好像这黑水发端于更早、更深的某处,只是贾树找了个水泵,把它一点点抽了出来而已。

  没救了,他想,黑黢黢的一片,他拨不开。


  贾鹊鸣闭眼闭了许久。等他再度睁眼时,村民们的指责声与质疑声已经平息,他们就坐在那儿,无声,却咄咄逼人。

  他想结束这一切了,但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我知道了,你们对于我的告发,是无论如何也不接受。

  “那算了,事到如今,无所谓你们接不接受。

  “我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想代替我父亲赎罪。我不理解,为什么你们好端端地生活在这里,有一点鸡毛蒜皮的碰擦就会吵得你死我活,为什么这样的你们,却无法想象一家五口人被灭门是怎样的残忍与可怕?当你们赌钱输了、去寻仇家打架,打得青了一只眼,说疼得要上天,你们有没有想过,被人拿刀子捅进喉咙、鲜血喷溅,那得有多疼?为什么你们仿佛没有、或者说失去了共情的能力?难道只是因为你们长期生活在这偏僻的山村里,你们心里对富有的城里人只有漠然与隔阂,所以他们的死在你们看来都是无所谓、甚至是好死吗?我不明白,当我听说这件惨案,我浑身都是冰冷的,我无法忍受戕害他们一家人的凶手仍逍遥在外、甚至还在一个村落里当着头头,享受着呼风唤雨、掌控一切的快感,我想马上就找到证据交给警察,让他被绳之以法。可是为什么,在我说起这桩案件时,你们的第一反应不是去求证事情的真假,而是质疑我的方方面面?

  “我看到的证据,是贾树他亲自带我去看的。我看见了,我真的看见了,就在那儿,血迹斑斑的匕首与红砖,沾满血迹的百元大钞。现在科技发达了,城里的警察已经有更先进的技术可以追查凶手,只要把这个提交上去,贾树和赵巣之一定会被定罪,而我愿意代替我死去的父亲接受审判,接受同样的刑罚。

  “也许,我是说也许,我并不真的希望是这样。你们是不是收了贾树的钱,所以舍不得这笔经济来源?你们不回答我,是吗?可是我早就明白了,凭什么三十八岁的贾树可以忽然以绝对优势的票数当选新任村长,凭什么他说要恢复一个奇怪的仪式,所有人都服服帖帖地去参加,凭什么我花了这么长时间在私底下游说、最终还是没有人站在我这一方,全都是因为你们拿了他给的钱,拿人手短,是不是?这些钱你们拿去做什么了?拿去买新的家具,拿去翻修自家的房屋,修得漂漂亮亮的,还有人拿着这笔钱去娶媳妇,去置办婚房,当然有些人拿到这笔钱就拿去赌和喝酒了,毕竟没别的追求。可是不管你们拿钱干了什么,体面的也好、不体面的也好,这些钱本不属于你们啊,这些钱上都沾着看不见的血,上面附着三十多年来不能安息的徐家五口人的冤魂,你们收下这些钱、花掉这些钱的时候,真的能心安理得吗?

  “对,我知道此刻,你们之中,一定有人在嘲笑我,说哪里是仅仅给了钱。对,对,不仅仅是钱,还有人情,就是贾树借助这个请神仪式给你们的人情!死一个全村都讨厌的流氓,全村叫好,为民除害,这是给全村的人情;死一个只有两三家讨厌的人,两三家叫好,其他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是给这两三家的人情。仪式举办了这么多年,贾树真是聪明啊,在不知不觉中送出了这么多的人情。你们就这么恨那个人吗?就算那个人曾经与你们有过过节,或许是打过一架,或许是欠了一点钱不肯还,或许是偷了你家地里一个西瓜,他就罪该万死吗?我越来越觉得可怕,不是觉得贾树可怕,而是觉得你们可怕。你们的心真就一点点大,大概还没有一颗豌豆来的大,那里面容不下什么好的东西与充满希望的东西,那里面只有不断打压同乡与邻居的愿望,只有一种‘我过得比隔壁好,我就舒坦’的想法。那些被杀死的人的亲属,你们呢?你们为什么不对贾树明目张胆的杀人行为作出反抗?是因为死者与你们没那么亲吗?是因为死者活着的时候给不了你们好处,死了反而能从贾树那儿拿到抚慰金吗?你们毫不犹豫地把他们的遗体扔在那儿,让仇家把他们埋到后山的乱葬岗去,远离家族。你们当真冷酷,比贾树还要冷酷。

  “这个村子,不配叫飞鸟村。 

  “因为在这个村子里,根本没有一只能翱翔天际的鸟。”

  贾鹊鸣说完,忍不住嚎啕大哭。

  底下的人全都寂静着,听他哭。

  而站在一旁看戏看了许久的贾树,还带头鼓掌。那巴掌拍得真响啊,仿佛一下一下都甩在贾鹊鸣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哭完了,贾鹊鸣弯下身子,从篝火里捞出一根燃着火的木头,然后一步一步、郑重万分地走进了树林。

  树林中,落叶纷纷,他将厚厚的落叶踩在脚下,知道这将是他今晚的床。

  于是,他将燃着火的木棍往地上一扔,火登时就从一个点,变成了一大团,然后顺着地上的枯枝落叶四处蔓延而去。还有些火,找到了向上爬的路径,便顺着树木的干一路飞速上去,连它们茂密的树冠也一并燃着。

  多么明亮啊!贾鹊鸣站在这火势蔓延的中央,他从来没有这样清楚地看过这片古老树林的模样。此刻,视野中的每一片落叶都在燃烧,每一根树干的表皮都有火焰在飘扬,所谓一切烧尽、才能重生,贾鹊鸣觉得,燃烧本身也是一种生长,是一种足以劈开黑夜、从骨头开始重生的生长。

  那么,就烧起来吧,不要停下来,直到将这里的一切都烧干净。


7.黎明

  当黎明与王鹤全驱车赶到飞鸟山下时,场面已经一发不可收拾。

  面前的飞鸟山,已经完全被火笼罩。他们站在山脚下,一边是消防人员入场,一边是不断地有浑身是火的人从上山的石台阶滚落下来。滚下来的人一个劲地打滚,一个劲地哀嚎。没几分钟,从台阶上滚落的人就躺得遍地都是,放眼望去,没一个人完好无损,不是胳膊烧得溃烂,就是脸烧得惨不忍睹。

  二人何曾想过,他们来到时,会面对这样的景象。

  那山火好明亮啊,比白昼还要亮,比太阳还要亮,仿佛这片古老的山林沉寂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一晚的绚烂绽放。这火从东边烧到西边,每一棵树的树冠都在燃烧,都有火焰在舞蹈,仿佛这火就是活物;它包裹着那些影子般的树叶,于是树叶迅速地化作了灰烬,只留下光秃秃、如同铁杆一般的树干,于是它又在树干的尖儿上跳舞,不停地向上挥动手臂,仿佛要带着这一大片林子,一起生长到天空去,去划开这黑黢黢的夜空,去到更遥远的地方。王鹤全望着这山火,一时间哑然无声,只觉得眼睛里只余下了如河流又如在呼吸着的这片火,又觉得这火里不仅有噼啪作响的轻微爆裂声,还有一种人声,这个人声好像在唱一首童谣,又好像在说些什么,他听不清。但是,这个人一定说了些很温柔、很温暖的话,也许说了一些抱歉的话,也许说了一些对未来的期盼,也许说了一些有关希望的故事,因为王鹤全听着听着,竟也流下泪来。

  他们抬起头,去看夜空,夜空中虽有点点繁星,却在这耀目火光的映照下,失了色彩。是不是这火焰窜起来,一口气窜到了天空中呢?王鹤全总觉得,那些星星不仅是光在变暗淡,它们的形也在逐渐模糊、逐渐融化,慢慢地就都流淌进了山火之中。那黑夜的黑呀,那总是高高悬在我们头顶之上,摸不着、也无法扒拉开的黑,忽然就显得很薄,像一阵朦胧的烟气,也要被这山火一点点地融进去。看久了,那山火就在眼底化作了朝霞,化作了清晨之际、万物醒来时,每个人都会在天际望见的朝霞,它热烈得像一捧潮水,盈盈地满出来了,于是在天边有了一道很长很长的光带,这光带又慢慢向周围散开,染上了云彩,染上了楼房的玻璃,染上了注视着它的人的眼眸。

  山火静静地燃烧着,以静消泯了所有的嘈杂。

  而受邀而来的两位外乡人,则久久注视着山火,没有离去。

  

 后来,有一个叫张小雨的年轻男孩找到他们,说,他有东西要交给两位外乡人,说是贾鹊鸣拜托他转交的。二人问贾鹊鸣怎样了,他说,贾鹊鸣最后走入了大火之中,再也没有出来。

  二人翻开那张纸,发现是一份泛黄的信,于是一并默读。

  “致 鹊鸣:

  “爸爸今天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也许去了就回不来。这封信你留着,等你长大懂事,虽然我无法陪在你的身边,但只要你读这封信,你就会知道,爸爸的心里一直记挂着你。

  “爸爸在七年前曾去过一个叫陲城的地方。那是一个很美丽、人们都很善良的城市,不过距离我们飞鸟村有好几百公里。爸爸去那儿,是为了给妈妈看病。妈妈得了一种叫胃癌的重病,一般的小医院治不了,一定要去大医院住院手术。但是,爸爸妈妈的积蓄加在一起,也远远抵不上治疗所需的费用,所以爸爸心里着急,一直在陲城里找各种各样的工作,只想赚得多一些。但是爸爸是从乡村里来的,奶奶虽然教过我读书写字,可是终究抵不上真正有文化的人。爸爸能找到的工作都是体力活,给的钱很少。那时候,你妈妈每天都会喊肚子疼,每天都会吐血,可是爸爸没用,四处腆着脸与人借钱,也借到了极限,仍然凑不够手术的费用。再这样下去,妈妈很快就会撑不住。

  “爸爸无论如何都不想失去妈妈,而你也不能失去她。所以爸爸为了凑足这笔费用,一时糊涂,犯下了无法被饶恕的滔天大罪。

  “爸爸在那儿遇到了两个同乡,一个叫贾树,比我年纪大,一个叫赵巢之,还是个年轻小伙。贾树和我们说,他的朋友给他了一笔大生意,要去陲城最富有的人家做交易,只要这笔生意成了,我所需要的救命钱就能到位,甚至还有富余,无后顾之忧。爸爸糊涂,天上怎么会掉馅饼呢?爸爸信了他的话,就与他一起去了那富人家。

  “但是,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我们三个,其实是去杀人抢劫的。爸爸对不起你,让你背上杀人犯之子的罪名,爸爸对不起你。那富人家里一共有五口人,都是有礼貌、有文化还善良的好人,可是我们三个,就这样夺走了他们所有人的生命。爸爸还记得那个小姑娘的眼神,清亮亮的,满是好奇,丝毫没有意识自己即将面临什么。爸爸自此以后的每个梦里,都会有这双清澈的眼睛,她的双眼和你的眼睛是一样的,漂亮,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可是,爸爸成了杀人犯,是我让这个孩子再也不能长大。

  “爸爸拿到了妈妈的救命钱,可是妈妈很聪明,她一眼就看出来这些钱来路不对,加上警方通报了这个案件,你妈妈迅速地就将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悲痛欲绝。爸爸没有办法对妈妈撒谎,爸爸承认了,把什么都和妈妈说了,妈妈抱着爸爸痛哭不已。你妈妈是一个很正直的人,她不肯用这笔钱治疗,但爸爸已经退无可退,所以没有听她的意愿,依旧让医生把她推进了手术室。可是,或许是老天的意思,也或许是你妈妈执念过深,医生和我说手术很成功、病灶已经切除,只要静养便好,可是你妈妈还是一天天地消瘦下去,话说得越来越少,饭也渐渐不吃了,形容枯槁,爸爸跪下来求她好好活下去,可她已经听不进去了。就这样,你妈妈最后衰弱而死,而这距离她手术成功不过才三个月。爸爸背着妈妈回到村里,去家族墓地葬她,她好轻啊,轻得几乎没有任何重量,我最后一次握着她的手,她的手臂一点肉都没有,只是皮包骨头。爸爸做得太错了,杀了人,也没能让妈妈活下来,一切都是空虚,只有罪过。

  “可是,事情没有结束。

  “贾树带着赵巢之随后也回到了村里。贾树他成为了村长,还以我们杀人的证据为威胁,要求爸爸和赵叔叔帮他伪造一种仪式,而这个仪式其实还是在杀人,杀的是本村的村民,是朝夕共处的同乡。他要通过这种神叨叨的仪式与应验的死亡,来巩固自己的地位,来铲除一切对自己不利的人。不仅如此,在这个仪式开展到第五年的时候,他还谋杀了一个外乡来的医生。那个医生叫王鹬全,是市中心医院派来做下乡医疗服务的医生之一。爸爸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他十分细心地帮我清理割伤化脓的伤口,还一直问爸爸疼不疼,是一个温柔的好人。可是,贾树不想让外乡人进村,这样就会增加犯罪事实暴露的风险,所以他选择了王医生作为目标,来杀鸡儆猴。爸爸无能,爸爸试图阻止仪式的开展,也试图阻止他们下手,可我寡不敌众,只来得及从他那儿抢救来一本近乎于遗书的日记本。半天灾半人祸的滑坡事件最终还是发生了,造成一人死亡,那就是王医生。

  “这之后,爸爸再也没有做过反叛贾树的事,一直协助他举办那等同于杀人的仪式。但是,事到如今,爸爸已经不能再继续这样做下去了。爸爸此前一直想去自首,但怕你小小年纪便失去了父母的陪伴,会太过孤独,又怕你被旁人欺负,所以犹豫不决。可是,再这样下去,只会让贾树肆意妄为,杀掉更多无辜的人,让我们的村子彻底沦为他的屠宰场,爸爸绝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未来。所以,今天一早,爸爸就去了徐家,让徐家的奶奶照顾你。你以后就跟着她,好好听她的话,好好地长大。

  “爸爸要去自首了。如果一切顺利,贾树与赵巢之,还有我,都会得到应有的审判,而村子里的杀戮也会到此为止,不会再有更多的牺牲。


 “ 鸣儿,爸爸要拜托你几件事。

  “第一,记得每年清明都要去给你妈妈扫墓,并且告诉她,爸爸已经去自首了,让她在地底下安心。咱家本应当是一个老实的人家,爸爸一定会尽力赎罪。

  “第二,中元节时,还要记得去乱葬岗,为那儿的人们烧纸钱,就像爸爸以前带你去做的那样。要悄悄地去,等夜深人静、没有人盯着你时去。那儿都是枉死的村民,被冠上了莫须有的罪名。在真相大白之前,他们都没有办法回到自己家族人的身边。最东边的墓,那是王医生的衣冠冢,爸爸做的,你就帮爸爸给他磕几个头,替爸爸和他说对不起。那本日记本,你要好好保管,找到机会,就要把它寄给王医生的家人。他们若不知道王医生的真正死因,医生怕是在九泉之下也永无瞑目之日。

  “第三,你要好好地读书,要小心地成长。你要留心身边的人与事,不要轻信他人,不要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你一定要让自己的眼睛雪亮,能分辨出人的好坏,能看出事情的本质;你一定要活得正直、无愧于心,不要做任何会让你后悔一辈子的事,不要做任何亏欠良心的事。

  “第四,鸣儿,爸爸想让你做个善良的孩子。等你羽翼丰满,能够保护好自己与自己珍视的人时,你若有余力,就去护他人的周全吧。有什么孩子遇上了困难,面对上危险,你就尽全力去帮他们吧。孩子们都是弱小无助、但是又充满了潜力与未来的,爸爸希望你的梦里也会有那些清澈的眼睛,但是与爸爸不同,这些眼睛是让你感到安心、未来可期的。

  “最后,你一定要长出足够丰满的双翅,成为一只能够不被任何人限制、翱翔于天际的大鸟,你要飞出这个山沟沟里与世隔绝的飞鸟村,你要去见识外面的风雨、外面的景色。如果你一辈子都被囚禁在这里,那么你永远想象不到一个更广阔、更值得人们生活下去的世界。我们村里的人们实在落后时代太多了,我们的脑子里依旧只有鸡毛蒜皮引起的仇恨,我们才会默许这样的杀戮发生。等你学成归来,满肚子都是外面的故事、敞亮的故事,你再把它们带回村子,讲给村民们听,让村民们也心生向往,都背上包袱,踏上征程,去村外的广袤世界游历。只有这样,我们才对得起祖宗给我们留下的村名,我们才能够成为真正的飞鸟,而不是囿于这狭窄的一方土地、固步自封。


  “好了,爸爸该走了。

  “这一走,这一别,便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也许爸爸再也不会回来。但是,爸爸爱你,一直深爱着你。你要记得。

  “再见,鸣儿。


  “贾鹊吟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二十日”


  看完之后,二人沉默不语。冤死者与甘愿赴死者,都已不可追回。

  此时,山火已经扑灭,伤员也依次抬走,四周陷入了寂静。

  黎明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天空中繁星已经消失,夜色也不那样浓郁。他看见那墨色之后,已有一层象征清晨的蓝隐隐浮现。虽然到贾鹊鸣死之前,他们都未曾谋面,但他总觉得贾鹊鸣不仅看见了漫漫长夜里的繁星,还看见了夜色逐渐变淡后、黎明即将到来的景色。

  那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景色吧,他想。那是一个从三十五年前的夜晚,到三十年前那暴雨之夜,再跨越无数个隐忍、痛苦的夜晚后,所有逝去之人、所有失去了某人的人,都在苦苦等待、苦苦追寻的景色。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已是二零二零年十一月二十日的凌晨四点。

  忽然,一只白色的鸟飞过空中,发出了一阵悠远的鸣叫。

  黎明要来了。


(全文完)



夜目

我只是想活下去,却成了奢望

如果生命进入了倒计时,你会怎么做?


【1】

化疗结束后,微微和母亲离开北京,回到老家。她跟母亲说,想吃西红柿鸡蛋打卤面,母亲放下东西,就赶紧钻进厨房忙碌起来。

微微悄悄打开防盗门,走出门后,静静地关上,然后她爬楼梯到六楼。

她家住的是老式家属楼,一共就六层,她顺着墙上的铁梯子,钻过那个小小的天台口,来到了楼顶。

天台上散发着防水沥青的刺鼻味道,一个个太阳能热水器的金属管反射着太阳的光,晃地微微眼眶发酸。

她今年十七岁,六岁时就被诊断出患有神经母细胞瘤,这是她第二次复发。

这次化疗结束后,她可以继续选择放疗,但意义已经不大,因为癌细胞已扩散至全身,而且也产生了抗体。

微微的父...

如果生命进入了倒计时,你会怎么做?


【1】

化疗结束后,微微和母亲离开北京,回到老家。她跟母亲说,想吃西红柿鸡蛋打卤面,母亲放下东西,就赶紧钻进厨房忙碌起来。

微微悄悄打开防盗门,走出门后,静静地关上,然后她爬楼梯到六楼。

她家住的是老式家属楼,一共就六层,她顺着墙上的铁梯子,钻过那个小小的天台口,来到了楼顶。

天台上散发着防水沥青的刺鼻味道,一个个太阳能热水器的金属管反射着太阳的光,晃地微微眼眶发酸。

她今年十七岁,六岁时就被诊断出患有神经母细胞瘤,这是她第二次复发。

这次化疗结束后,她可以继续选择放疗,但意义已经不大,因为癌细胞已扩散至全身,而且也产生了抗体。

微微的父母考虑了很久,才决定放弃,既然这病已经到了医学无法解决的地步,他们只希望女儿生命的最后一程,是在她更熟悉,更自在地方走完。

微微就快过17岁生日了,但她等不到生日了,真的很难受。

疾病把她的身体消耗殆尽,同时带走了她的全部希望。她也不想再成为父母的负担,这些年花在她身上的钱已经无法计算,更多的是一种精力的消耗。

母亲虽然总是对她笑呵呵地讲着各种有趣的事,但微微知道母亲常常为她掉眼泪,日夜为她的病担忧,连一个好觉都没睡过。而父亲虽然也像其他人一样每天正常地工作着,其实一直在为她的医药费拼命加班,连和朋友一起去喝喝酒聊聊天的时间都没有。

所有的这些,微微都知道。

她叹了口气,平静地走到天台边,双手撑在天台的石栏边,往下看去。

微风吹着她的脸,阳光暖着她的后背,她觉得自己渺小的就像一片没有分量的羽毛,来这世间飘摇一番,终于还是要归入尘土。

西红柿鸡蛋的香味,从四楼窗口飘了上来,那是母亲为她做饭的味道;住在三楼的小孩,刚被爷爷从学校接回家,正叽叽喳喳说着什么;楼边的小道上,收废品的大哥正蹬着三轮车经过;还有刚下班回来的叔叔和阿姨……

微微想,如果她就这么跳下去,除了母亲刚做出的那碗面会没人吃,似乎所有人的生活都会按照原有的轨迹继续向前,不会受到丝毫的影响,她的确就是一片无足轻重的羽毛。

但是,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一叠烂糟的石棉瓦上。

在石棉瓦的下面,似乎有些小东西在蠕动着。

那叠石棉瓦长期堆在小区围墙底下,风吹雨打的早就呕坏了,也没人清理。

微微平时也没注意过,此时站得高,才发现了那个阴暗的角落。

她沿着天台边,往石棉瓦的方向走,想看看那蠕动的小东西到底是什么。

她看清楚了,那是一窝小奶猫。

 

 

【2】

小奶猫正处在蹒跚学步的阶段,颤颤巍巍的撑着小爪子,在石棉瓦周围攀爬。

它们精力旺盛,也脆弱不堪。

别说给它们一场癌症了,就是一块巴掌大的石棉瓦砸下来,恐怕都能要了它们的命。

这么一想,微微竟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甚至有点同情它们。

她专注地看着楼下的小奶猫,跳下天台的念头,也暂时被抛到了脑后。

正在这时,楼下忽然传来了小奶猫尖锐的叫声,即使在六楼顶,都能清楚地听见。

她恍惚回过神来,只见其中一只奶猫被一块断裂的石棉瓦压住了身体,正痛苦地叫着。

石棉瓦旁边,猫妈妈正焦虑而紧张地围着那只被困的小猫喵喵叫。

微微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只见猫妈妈叼住了小猫的后脖颈,开始用力往外拽,但石棉瓦松动后却又把小猫压得更紧。

猫妈妈焦躁的喵叫几乎变成了无助的哭叫,她不停地围着小猫转圈,或叼住小猫后脖颈往外拽,或不时舔一舔小猫的额头,可是无论她如何努力,她的孩子都无法被解救出来,无论她如何安慰,小猫的痛苦也都不减轻分毫……

微微顾不得多想,快速离开了天台边,朝着楼下跑去。

常年生病,让微微的体质变得很弱,从天台跑下来,刚下了三层楼,就已经腿脚发软,走不动了,她伏在楼梯扶手上大口地喘气。

但想到那随时会坍塌得更严重的石棉瓦,想到那可怜无助的猫妈妈,微微咬着牙,继续往楼下走去。

她终于来到了那石棉瓦附近,猫妈妈看到她后,起先是紧张地发出了嘶嘶的警告声。

微微便对她说:“你别害怕,我来救你孩子的。”猫妈妈果然不再嘶吼她,只是依然在焦虑地喵叫。

微微掀开了石棉板,本想亲自把奶猫拿出来,但猫妈妈已经抢在她前面叼住了小猫的后脖子拉拽出来,然后紧张地护在自己怀里,不停舔着小猫,仿佛在安慰着宝宝。

微微观察了一会儿,发现小猫似乎没有大碍,因为它很快就开始去找猫妈妈喝奶了,被压住的后腿看起来也可以正常活动。

微微松了口气,本想再多看一会儿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但猫妈妈却紧张的把小猫一只一只地叼进了自己简陋的窝里,显然很害怕微微这个陌生人。

微微慢慢从墙边退了出来,抬头看向六楼天台,迟疑着想着,还要不要去天台呢……

这时,母亲的身影出现在她家四楼阳台上,“微微,你在那干什么呢?面做好了,快回来吃吧。”

“嗯,就来啦。”微微看出母亲在担心她,匆匆回头看了一眼那几片石棉瓦,朝楼上走去。

 

 

【3】

这天之后,微微没有再走上过天台。

她没有太多力气,病痛折磨着她,让她连爬上天台都不想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微微开始不断地发烧,这次的原发病灶是在头部,她疼得整夜睡不着觉,止疼药也越来越不管用。

母亲心疼地给她按摩额头,按摩手臂和双腿,想让她尽量舒服点,可母亲做的越多,微微心里的愧疚也就越多。

她甚至会因为愧疚和自己身体的疼痛,而对父母亲发脾气,过后又会陷入更深的痛苦和自责之中。她怨恨自己,也怨恨上天。

而在和死神的这场拉锯战中,唯一能让微微内心感到平静的,就是每天站在窗户口,看石棉瓦下面的那一窝小橘猫。

微微时常想,如果那天她没有帮忙,那只小奶猫会不会死?

也时常想,没准儿哪天遇见个熊孩子,或者讨厌动物的人,这些小家伙就要倒霉了。

它们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苟活,脆弱的不堪一击,能活到哪一天都不一定。

可是猫妈妈依然每天去为孩子觅食,那些食物脏兮兮的,有的甚至不太新鲜,但她总要找到一些食物喂养她的孩子。

微微能想象猫妈妈在小区的各个垃圾桶旁边搜寻食物的情形,她也能想象猫妈妈每次脚步匆匆回来时,是何种的焦急担忧。

每当这时候,她的眼前总是浮现出自己母亲的样子。

微微也想过去给它们一些食物,有一次她甚至都准备好了一碗的碎牛肉和一碗清水,最后却统统倒掉了。

她能喂养它们多久?一个月?还是两个月?既然没办法永远帮助这些小家伙,她宁可不要给它们希望,再把它们抛弃。

就像她自己所经历的一切。

 

 

【4】

其实第一次检查出来这个病,是在微微六岁的时候,那时她年龄小,以为自己只是得了一场顽固的高烧,而且医院里也有很多和她一样的小朋友。

因为她不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当然也没人告诉她癌症的可怕,所以她依然可以乐观又懂事地看动画片、玩积木和画画,只是一切都必须在狭小的病床上进行,有点憋屈。

微微七岁那一整年都是这样在病房里度过的,她也问过母亲什么时候可以去上学,她也想念曾经幼儿园里的小伙伴。

母亲说只要微微听医生和护士的话,很快就可以回家了,于是小微微吃药和输液都不会哭闹,就算胳膊上的滞留输液器让她胳膊都青紫了,即使化疗让她的头发掉光,她也都忍受着。

母亲总是在走廊里,悄悄的抹眼泪,给微微爸爸打电话说:“微微比我坚强。”

微微住院期间,爸爸并不能总是来陪床,因为得去挣钱。

就这样,过了一年,终于控制住了癌细胞,微微可以去做手术了。

父亲帮她联系了北京的一家医院,主刀大夫是这方面的专家,小微微被打了麻药送进手术室。

手术做了整整八个小时,从她的左肾取下来三个鸡蛋大小的瘤子,手术十分成功,病灶已经切除干净,更可喜的是,肿瘤化验结果是已经转为良性。

这就意味着,几乎不可能再复发了。

那一刻,就像是一家人重获新生,微微的父母也不知道给大夫说了多少个谢谢。

微微的身体恢复后,几乎和正常的孩子没有差别,只是平时的饮食起居要注意,不吃刺激的食物,也要多注意休息。

八岁那年的九月一号,微微终于如愿去上小学了,因为化疗而脱掉的头发也慢慢长长,她终于可以像其他小姑娘一样用好看的皮筋扎个小辫子了。

可谁能想到,那万分之一的可能,还是让她遇到了。

三年后,微微的病情复发,这次的原发病灶依然是肾脏,微微不得不办理了退学……

这一次复发之后,父母和她顽强地抵抗病魔,好不容易控制住了病情,谁能想到,它又一次复发了?

这几年,她在不断的休学和请假中度过,羡慕着同龄人的快乐,也恨透了命运的无常,更讨厌了这种给她希望,又把她推向更深的黑暗之中的感觉。

 

 

【5】

这天早上,微微昏沉沉醒来,母亲扶她去上了厕所,回来后她就像往常一样坐在窗边,看着楼下的小猫。

四只小橘猫已经长大了一些,它们走路更稳了,会在石棉瓦附近互相打闹玩耍,但显然还不敢跑太远,微微看了一会儿,发现没有看见猫妈妈,就猜想她可能去觅食了。

到了傍晚,微微听到小猫在尖叫,心一惊,以为又有小猫被石棉瓦压住了,赶紧走到窗边,却发现它们都好好的,只是在窝附近尖叫。

猫妈妈好像还没回来。

微微看了一会儿,重新退回到屋子里,心想也许这次猫妈妈去了远一点的地方觅食,可能很快就会回来了。

但这一晚微微睡得很不安稳,第二天一早,她一睁眼就赶紧去看那些小猫,依然没有看到猫妈妈。

那几只小猫看起来已经很饿,它们似乎也没有独自出去觅食的觉悟,而是起来玩一小会儿,就没精打采地团在墙边睡觉,仿佛这样就能等来它们的妈妈。

这一整天,微微都时不时就想起楼下的小猫,然后去看看猫妈妈回来了没有。

但是一直没有看到猫妈妈的身影。

微微想,也许猫妈妈走了吧,毕竟在猫咪的习性里,母猫和小猫总会有分开的一天。

傍晚时,起了风,微微看着墙角那些石棉板,已经被吹得东倒西歪,砰砰作响。

她的心也跟着砰砰猛跳,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念头出现在她的脑中。

她换了鞋子,就打算出门,母亲从厨房里走出来,问她干什么去。

“妈,楼下有四只小奶猫,我想把它们抱回来。”

母亲愣了一下,过了几秒,对她说:“你等一下,妈去拿个装它们的篮子,跟你一块去。”

微微没想到母亲这么痛快地答应。

她小时候很喜欢小猫小狗,父母本打算给她养一只小狗陪她长大。

但后来她生病了,一来父母和她都没有精力再去照顾一只小狗,二来母亲也不愿意她接触动物,主要是担心她的抵抗力差,小动物身上的细菌会影响她的健康,所以饲养宠物的事情就没人再提起过。

母亲回到厨房,先去关了灶火,然后拿出一个大号的菜篮,又给微微披了件外套,母女俩便挽着手,走出楼道,迎着大作的狂风,来到了墙根堆石棉瓦的地方。

还好四只小奶猫都缩在角落里,没有受伤,也没有跑丢。

微微和母亲把四只小猫一只一只轻轻拿起来,放进篮子里。

此时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母亲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撑在微微的头顶上方,微微则紧紧把那沉甸甸的菜篮子抱在怀里,四只毛茸茸的小橘猫兴奋而紧张地喵叫着。

这一刻,微微觉得心里长久以来空着的那一块,瞬间被一种柔软的感情填得满满的,她既不怕这狂风和暴雨,也不怕那死神和病魔了。

当天晚上,微微和母亲给小家伙们喂了清水,还有一些烂乎乎的肉糜,小家伙们看起来状态很好。

微微的父亲下班回来后,看见四只小毛绒,有点惊讶,也有不少担忧,但微微母亲对他说:“明天你带小猫去医院检查一下,看看要不要打疫苗什么的,以后我们仔细照顾着,没事的。”

父亲终于宽容地点了点头,“正好我明天休息,上午就去办。”

微微的目光从小奶猫身上离开,她抬起头来,笑着说:“谢谢爸爸。”

看着很久都没有这么开心笑过的女儿,微微的父亲也不禁红了眼眶。

 

 

【6】

从这天起,微微和母亲开始一起照顾四只小家伙。

它们健康活泼,给这个有点沉闷的家里一下子增添了许多欢乐。

有一天母亲在给小家伙倒猫粮的时候,忍不住说:“以前你姥姥家也养过猫,不记得这么能吃呀!”

微微笑着告诉妈妈:“妈,你没听过么,十个橘猫九个胖,还有一只特别胖。听说橘色的猫很能吃的,姥姥家的大白猫跟它们可不能比。”

家里有了四只小猫咪,微微的心情好了许多,但病情也在悄悄的恶化。

一个月后,当四只小橘猫已经个个长得浑圆,在家里上窜下跳的时候,微微的体重已经降到了70斤,而且腹部积水严重,她知道这是癌症末期的症状。

她很难下床了,头疼日夜折磨着她,晚上疼得睡不着时,就只能咬着被子坚持,她不想哭,也不想喊,父母劳累了一天,需要好好休息,不能再让他们为自己揪心了。

好在那几只小家伙总是陪着她,毛茸茸的依偎在她的怀里,有时候也会调皮地拽她的头发玩,无形中帮她转移了一些注意力。

微微最喜欢的一只叫小胖,是她曾经从石棉瓦下面解救出来的那只,因为小家伙有一只爪子是白色的,所以微微当时就记住了他。

小胖是只没心没肺的小公猫,平时也最爱粘着她。另外三只,两只是母猫,一只是公猫,分别叫团团、圆圆和小满。

四个小家伙饿了便吃,困了便睡,醒了就玩,不在意什么过去,也不害怕什么未来。

微微从这些鲜活的小生命身上,终于渐渐产生了一种向死而生的勇敢。

意外和明天,的确不知道哪个先来,而生命越是脆弱,就越显珍贵,越是无常,就越要敬畏。

-

那是一个下着雨的清晨,微微感觉手背上有麻麻痒痒的感觉,她笑了笑,用力睁开眼睛,果然是小胖在用它那带着小倒刺的舌头舔她的手背。

微微又看向屋内,发现爸爸妈妈都围在她的床边,姥姥姥爷,还有爷爷奶奶也来了。

她看着这么多人,心里特别踏实。

她对母亲说:“妈,这四只小猫,你要是照顾不过来,就帮它们找个好一点的主人。”

母亲点点头,帮女儿理了理头发:“姥姥和姥爷要养着团团和圆圆,对了,你的好朋友青青前两天还说,她想收养小满,问你愿不愿意给她养。”

微微笑着点了点头,“给她吧。还有小胖呢?”

“我和爸爸会一直照顾小胖的,你放心吧。”

微微又艰难点了点头,在似梦似醒之间,她对妈妈说:“妈,明天我生日,想吃你做的打卤面。”

“好,妈给你做……”

……

那天的雨,冲刷走了微微最后一丝痛苦,在她的记忆里,只留下父母和亲人的温情,还有窝在她腿边的小胖发出的轻微呼噜声……


猛牛特能说

【滇南电波】第二部分:被遗忘的三年

第二卷:罚不当罪


01 “自愿”有罪


显然,我不能在养老院工作了。未来的几周可能都要在哪个派出所或者分局当“扫地僧”,但也没人给我说个具体期限。


……


“哟,犯什么错误了?来这打扫卫生了?”


又是那个叫崔什么的男人。跟他一起走的还有两个面熟但叫不上名字的警察。


“嗯。来打扫卫生。”我并不想把我来这里的来龙去脉都给他说明白。


“正好。我们今天技术大比武,下午结束后你来帮忙收拾一下会场。在304……”


“不好意思,我需要批假条才能去。”我撒了个谎。


“……嗯,那行吧。你在这好好表现!”他也没跟我“寒暄”太久,也是随便应了几句就走了。我猜他也只是...

第二卷:罚不当罪


01 “自愿”有罪


显然,我不能在养老院工作了。未来的几周可能都要在哪个派出所或者分局当“扫地僧”,但也没人给我说个具体期限。


……


“哟,犯什么错误了?来这打扫卫生了?”


又是那个叫崔什么的男人。跟他一起走的还有两个面熟但叫不上名字的警察。


“嗯。来打扫卫生。”我并不想把我来这里的来龙去脉都给他说明白。


“正好。我们今天技术大比武,下午结束后你来帮忙收拾一下会场。在304……”


“不好意思,我需要批假条才能去。”我撒了个谎。


“……嗯,那行吧。你在这好好表现!”他也没跟我“寒暄”太久,也是随便应了几句就走了。我猜他也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真的想让我帮忙。


一两个月不见,这个男人,看起来就好像已经忘了那个女人。


我看见的很多感情,都不是你情我愿,而是一方更懂得控制另一方的技巧。


-------------------------------------


今天的朝阳分局好像有点热闹,据说是发现了一个提供X虐待服务、制售相关视频的小窝点。我准备收拾东西下班的时候,看到几个身材瘦削的、略带勾栏气的女孩正从警车上下来。


我看不清她们的身上是否有伤痕、淤青,但其中一个女孩的走路姿势确实有点奇怪;对于她的服务内容,我可以猜个大概。


可能很多人看到她们现在狼狈,都难免甩上一句“活该,都是自找的”。


但人们真的懂什么叫“自愿”吗?


更衣室的窗户一直在透风,不知道是不是激素的原因,我越来越怕冷。


02 “温暖”的结局


但凡面对过一次死亡,都会记住那种压抑的心情,即使具体的过程已经淡忘。


那个走路奇怪的女孩让我想起了,我从窗口看到的那个拍短视频的小姑娘。


我对她的长相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她的皮肤非常光亮。她的髋关节因为一些出格的操作脱位了,自那以后,她走路就一扭一扭的,就像《卖拐》里的范伟一样。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我进了水牢的那天。


那些人说可怜我在水里泡得太久了,让我上岸来暖和暖和,说着就把我拖到不远处的垃圾房。他们让我用石灰处理垃圾,作为奖励可以在垃圾房里休息一晚。


石灰袋子并不重,即使在受了这么多折磨过后,我依旧能很轻松地把它拎起。但正当我准备把石灰倒向垃圾堆的时候,我看见一片腌臜中,似乎有东西在动,我吓得手一哆嗦,袋子重重摔到地上。


我忍着恶臭离近了看——只见一只满是污渍的手,在轻轻地上下摆动。我捡起一个塑料瓶拨开手臂周围的垃圾,避免自己不小心碰到用过的针头。


经过一番折腾,我看清了她的脸,还有她从身体里流出来的小肠——她的肚子被水平地划开一道口,泥土、内脏、血液混成一团团黑褐色的肉块。


“我不疼……”我听见了一声弱弱的低吟。


“有点……冷……”


她的眼神平静,就像在思考午饭吃什么一样平静,问道:“天黑了吗?”


“天快亮了……”我看着她光滑的手臂,就要碰到自己流出来的内脏,转身拎起了那袋石灰。


石灰和水散发的热量,让我的汗流到了眼睛里,于是我闭着眼睛哭,最终也没有看见她和垃圾一起慢慢碳化的样子。


------------------------------------------------


我换好衣服下楼,她们还在值班室的门口站着。我又多看了一眼那个走路奇怪的女孩,试图找一些不存在的奇迹;可她皮肤松弛,毫无光泽。


我裹紧了大衣,把手机放在内兜,往公交车站的方向走。


我看到人行道上穿着破旧军大衣的流浪汉,不知道他会不会也向我扔苹果核、香蕉皮什么的。像他们这样的人,大概消失了也不会有人在意。


不远处就有一个烧烤摊,灼热的炭火炙烤着表面发干的肉串;燃烧的蛋白质和油脂,只有这个时候是香的。


没走两步,就看见那个姓崔的从花店走出来,手里抓着一束向日葵,就像掐着谁的脖子一样,直愣愣的。


这大概就是男人吧,哪根电线杆都要尿一下才满意。


“这是,又找了新嫂子吗?”我带着戏谑。


他抓花束的手攥得更紧了。


“没有。”说完就回警局院子找他的车去了。


简短的回答反而让我感觉到了难堪。我只谈过一次不堪的恋爱,又怎么有资格去评论别人的感情。


-------------------------------------


第二天一早我就听说,桥上睡着的那个流浪汉死了;到那一看,警戒线被风刮得七零八落的,和流浪汉的一生一样。


据说是有好心人给他买了几个烧饼,老汉饿得太久,再加上没有水,就活活噎死了。


刘居易

念余生64荆棘之路

本文设定 

上一节 

周一早晨,俞生带着从刑警队要来的材料踏进新宇的办公室。


“代孕公司的这几个人承认了组织妇女代孕,但是不承认伪造新生儿出生证明。据他们交代,之所以声称可以帮代孕出生的孩子上户口,纯粹是为了借机骗钱。”


“这不是蒙人吗,代孕的钱都要那么多了,还用得着再骗一部分?”新宇一巴掌拍在材料上。俞生上前说:“昨天我又去了街东那家妇产科医院,还在正常营业,街西也是如此。如果不挖掉根源,代孕和伪造出生证明两件现象都不可能消除,还会勾结得越来越紧密。”


新宇垂头,面露难色:“其实我今天本来要去找你。林阳发生了一起公职人员伪造出生证明的案子,上面怀疑这...

本文设定 

上一节 

周一早晨,俞生带着从刑警队要来的材料踏进新宇的办公室。


“代孕公司的这几个人承认了组织妇女代孕,但是不承认伪造新生儿出生证明。据他们交代,之所以声称可以帮代孕出生的孩子上户口,纯粹是为了借机骗钱。”


“这不是蒙人吗,代孕的钱都要那么多了,还用得着再骗一部分?”新宇一巴掌拍在材料上。俞生上前说:“昨天我又去了街东那家妇产科医院,还在正常营业,街西也是如此。如果不挖掉根源,代孕和伪造出生证明两件现象都不可能消除,还会勾结得越来越紧密。”


新宇垂头,面露难色:“其实我今天本来要去找你。林阳发生了一起公职人员伪造出生证明的案子,上面怀疑这个案子的背后有新生儿拐卖案,希望你能去林阳调查。”俞生心下一惊,忙说:“芒山的事情还没有完全结束,我怎么能半途而废呢?”新宇摇头不语。俞生又说:“当年你在林阳干得好好的,突然把你调回到芒山,不也是这种情况吗?芒山现在很有改观吗?”


“当然不好,你看得出来我也看得出来!”新宇说,“可是我不能再跳回去了,这里出问题就跑这里来,明天那里出问题再到那里去,我当然知道这样是做不成事情的!可是我还是在做!总好过什么都不干吧!”


俞生抱住手臂:“我的本职工作是画像,做完这个工作之前,我是不会走的。”新宇问:“你要给谁画像?谁来找你?”


找俞生的人有很多。代孕公司被破后,统计出来的代孕母亲有三十多人,其中二十个找到刑警队,请求追回自己的孩子。采血入库之后,母亲们都带着自己的照片前来找俞生画孩子的模拟画像。这二十来人,没有一个是为了赚钱供自己享用才代孕的:大部分是为了养家;有的是被人诱骗;有的甚至是被男朋友逼迫走上这条道路。


画了十几张之后,俞生发现有些人上交了男性的照片,原来她们此前就和“客户”偷偷联系过,甚至大致知道孩子在哪个村子,哪个县城。俞生找到当地派出所,接待的警员说:“孩子是她们主动送养出去的,不是被拐的,我们没办法立案。”俞生问:“那能不能稍微查一下这个孩子现在的家庭呢?”对方说:“这是公民的隐私。你要是记者也就算了,你之前也是警察,不能不懂这个。”俞生心里当然什么都懂,可是为了这些孩子,总是忍不住去碰这些钉子。


一时出不了画像,或是做出了画像但没了后续,这些母亲们就会堵着刑警队的门不肯走。警员们笑着叹气:“要是没有画像这茬,讲不定她们还死心了。”更有甚者,因为女儿给人代孕,本来就深感耻辱,现在得知有可能找到外孙子,如临大敌,跑到警局又哭又闹,仿佛俞生一张画像就要把家族耻辱召唤回来了。种种情景,俞生看在眼里,不是没有对自己的“本职工作”产生过怀疑。可是看到桌上堆得小山一样的照片,他还是拿起了画笔。


代孕公司覆灭之后,还有许多被预订的孩子没有父母认养,一苇前来接他们去福利院。看着一个个孩子被从警局带走,俞生的“毛病”又犯了。他像小孩子一样在来往穿梭的工作人员中绕来绕去,见到一苇,不好叫大哥,只好偷偷地求他:“等一等,等一等,让我给他拍张照……让我拍一个,让我拍一个……”


过了几天,一苇打来电话:“小孩的数量跟送来的是不是不对?”姚铃他们吓了一跳,查证得知,有一个花名册上的无主儿童被外婆悄悄带走了。俞生亲自去盘问外婆,老人家死不开口,俞生情急之下只当自己是江春一般,撂下笔说:“你老背了这个遗弃罪不要紧,你儿子你孙子都考不了公务员,给人打一辈子工,早上五点起来晚上九点回去,一星期干六天活还吃不饱饭,你看着办。”


老人这才承认,把孩子随手扔给了分雁浦岸边某户人家。俞生亲自带了几个人,翻过绣屏山,坐船远渡分雁浦,徒步沿着几公里岸线,碰到人家便打听。半天过去,孩子没找到,倒是有山民体恤他,给了几块电饭煲里剩下的锅巴吃,此外滴水未沾。到了傍晚,太阳堆在远方的山头上,堆成扁扁的一堆,俞生已经是筋疲力尽,束手无策。


“我一定要找到那个孩子,我一定要找到他。”这么想着,他抬起头向前方更加逼仄的山路走去。


“俞警官,俞警官——”


好像做梦一样,身后飘来温其的声音。回头一看,只见两辆车远远地开来。前面那辆的车窗间,温其正在招手。


倏忽间,温其已经来到眼前:“不用担心了,孩子已经被人送到分雁浦派出所了。”见俞生还在恍神,她笑了,“你是不是傻瓜,平时丢了孩子还要马上报警呢,何况你自己是干什么的?首先就应该去派出所问,哪有自己直接蛮找的?”


说着,将一个本子塞到他手里:“还有一些代孕妈妈也愿意找孩子,这是她们的资料。”说着,深深地看了俞生一眼,转身离去。


俞生甩了甩满脑袋的思绪,上前追逐她的背影。


Z【降雨二贩置顶】

最后一首情歌

隔壁小哥死了,就是今儿早上,尸体一丝都没剩下。


原因是他煮了个自热米饭,被水蒸气烫到手,“嘶”了一声,便被涌入的噬音兽瞬间撕扯成好几块吞食了。


我用传感器同阿声提起此事,她只是冷漠地点点头,她告诉我,少“说”两句话吧,传感器只剩下一个小时的寿命了。


等它们寿命尽了,世界上的所有人类,要么全部变成独立的个体,要么,就靠肢体比划来交流,跟类人猿似的。


我有些丧气地点了头。

可我分明看见,她的视线,顿在了一架落了灰的钢琴上。


阿声曾是个钢琴家,年轻且极具天赋。

而我,我是个歌手,三年前坏了嗓子,自暴自弃想要寻死之际,噬声灾爆发。

一夜之间,全世界的人都...


隔壁小哥死了,就是今儿早上,尸体一丝都没剩下。


原因是他煮了个自热米饭,被水蒸气烫到手,“嘶”了一声,便被涌入的噬音兽瞬间撕扯成好几块吞食了。


我用传感器同阿声提起此事,她只是冷漠地点点头,她告诉我,少“说”两句话吧,传感器只剩下一个小时的寿命了。


等它们寿命尽了,世界上的所有人类,要么全部变成独立的个体,要么,就靠肢体比划来交流,跟类人猿似的。


我有些丧气地点了头。

可我分明看见,她的视线,顿在了一架落了灰的钢琴上。




阿声曾是个钢琴家,年轻且极具天赋。

而我,我是个歌手,三年前坏了嗓子,自暴自弃想要寻死之际,噬声灾爆发。

一夜之间,全世界的人都被动成了哑巴,我这个真哑巴,也找回了活下去的希望。


她走到钢琴前,伸手,长指轻颤,灰蒙蒙的琴键现出一两点本色。


我一惊,上前一步抓起她的手。


「你疯了?摁下去我们就没命了!」


阿声淡淡一笑,她的传感器显示着:


「我知道。」


「知道你还摸?」


「真的就摸摸。」


她耸肩,表示是我太过神经紧张。


再无所谓,我也会明白,她深藏心底的热望——对在这个世界里,再弹一曲的热望。因为我也渴望着,能再发出声音。尽管没可能,也没必要了。


可是我想最后再为她唱一首情歌。


我曾为她写过一首情歌,我想着,等我表白,等我们结婚,要办一场盛大的音乐婚礼。那时她会穿着耀眼的洁白婚纱,同我共奏一曲。


只是我哑了嗓子,世界也跟着失了声。我不埋怨什么,我只是觉得,她不该被一起捆了手,被捂了耳的。


阿声摇了摇我的肩膀,眉头皱了。


「默哥,怎么发呆了。」


我回过神,挠挠脑袋:「没事,走吧。」


阿声点点头,胳膊贴过来,攀着我的手臂扣住了我的手掌。


我侧头看身边的她,传感器的寿命还剩59分02秒。


我们去了趟小哥的家,搬来了剩下的一些自热食品。


现在的自热食品比黄金还精贵。它们经过特殊工艺制造,在加热过程中,动静不超过10分贝。


我同阿声将它们尽数搬回。


之后,阿声提议,去外面看看吧。

我犹犹豫豫,在同她对视了一刻后,点了头。


所谓外面,便是隔音区之外,那里是原本的世界。少部分人住在占城市面积二十分之一的隔音区,大部分人,只能生活在隔音区之外,他们没有传感器,也没有特殊的自热食品。


那里的人数每日都在骤减,可能只因为撕开了一枚面包的包装袋,或者是穿了只鞋子,就被突然冲出的噬音兽吃了个干净。


所以那里的人大多骨瘦如柴,躺在城市的一个角落,一动不动的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但住在隔音区,并不代表就能够拥有正常生活。因为面积很大,平均隔音效果只是在20分贝。超出一点,也一样会遭到噬音兽的攻击。隔壁小哥就这样没的。


加上时间的推移,隔音区的能力在一点点弱化。具体是以怎样的速度,谁也不清楚。曾经的曾经,还是可以死命地压了嗓子用气音发一两声的,直到隔音区出现有人因这样的方式发声方式丢了命,谁也不敢发声了。


来到隔音区外,我和她都有些紧张。


我们走的很慢很慢。沿路上都是半死不活的人,个个都是皮包骨,让我想起鸦片泛滥的晚清。不同的是,没有一声声吊着一口气的垂死呻吟。


其中不乏熟悉的面孔,有帮我扔过垃圾的刘大婶,有送过阿声包子的牛叔。我们曾邀请他们去隔音区我们的房子住,可那里的人们饿久了,怕多了,传言隔音区的人是要来外头抓人做试验了。于是他们见了我们,只是一个劲地躲。如今再见面,他们也和其他人一样,气若游丝,成了一副枯柴。


阿声停下来,看了好久好久。


「走吧。」

我晃晃她的手。


她点点头。

我们刚刚转头,一声清脆的塑料包装摩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在这寂静无声的世界里,说这是一声惊雷也不为过。


下一刻三五只噬音怪便冲了过来。


它们长了一副儿时在光碟里看到的哥斯拉的模样。黑黢黢的,舌头老长,没有眼睛,也没耳朵,但耳力极佳,只靠声音锁定人类。传闻是由某太阳国研究出的失败的新物种被遗弃到了经核污染的水里变异而来。


发出声响的人正狼吞虎咽着手中的面包,死也要做饱死鬼。


我瞥了一眼,猛地回头遮了阿声的眼睛。


「别回头,不要看。」


我用传感器告诉她。


可弥漫开的血腥味,和人骨被嚼碎声音,都表明着又一条生命的消亡。


她点了点头。

我手心一阵湿濡。



从外面回来后,我们没有再提起外面的人和事,只是从前劝着我省着点“说”的她,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扒拉完碗底的最后一粒米饭,她忽然看向我: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我俩已经好久没有像样地聊聊天了。」


我很惊讶,也抬头看她。


「哦?阿声你…终于转性了?」


她一副无语老母给无语开门的表情,思索片刻,她回应我:


「……只是觉得,没有了交流,不能算生活,那只是偷生。」


「可古话说,好死不如赖活。世人无一不都是在偷生吗?」


「那我们便不做世人。」她说。


算是意料之外,我一惊。


「那我们…」


她打断我:「好好活,不要稀里糊涂地过。」


「好。」


我应她,心底也莫名生出一个声音,清澈的男音,同时应了声,“好。”


我一愣,那是我的声音,嗓子坏掉以前的。



我们走了好久好久,来到了海滩边。这里没有被划为隔音区,但夜里海浪汹涌,海风也在应和,也算是大自然馈赠的保护。


在这样的世界下,听风也是奢望。我闭上双眼,迎着海风张开双臂,贪婪地汲取。


阿声不知何时凑到了身后。


“默…我…好…”


她借着海风呼啸,用气音在我耳旁呢喃。


「什么?」


我被吓一跳,没太听清。


她别过被海风吹乱的刘海,侧头看我。


「没事,我刚刚说…谢谢你来陪我看海。」


「哦…不用谢。」


心底却又响起那个声音。


“好。”


沉默片刻后,那声音又出现。


“我也喜欢你。”


有些莫名其妙,令我不得不怀疑,是不是我太久没听到人声了,幻听了。


或者说是,她刚刚说的其实是…我喜欢你。

我好喜欢你。


我偷笑,张口回她,“我也喜欢你。”

照我想的是,我可以随便说,尽情地说。反正,我已经哑了。


许是上天眷顾。

海浪将将扑起,低低地,我竟听到了声音,记忆中的,一模一样的声音。


我吓了一跳,背过身尝试着用气音再开口。


“阿声…”

有声音。


“阿声…”

是同过去一模一样的声音。


我欣喜若狂,揽过阿声,在她耳旁厮磨。


“阿声…”


我压抑着,激动难掩。


“我也喜欢你。”


她像是被响雷炸了耳朵,猛地跳开,把耳朵搓了又搓地确认。


「!!!!默哥!你的嗓子!!」


“好了。”


我望着她笑。


风停了,海浪平息。我心里却依旧汹涌。




之后日子的夜里,我在阿声睡下后,都偷偷地拿着那首歌,来到海边。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尝试着再唱它。


上天在同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后,又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我带着这份失而复得的喜悦,和一个再也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吹了无数次海风。


直到被阿声发现,她很少对我生气,这次是真的着急了。


她“说”:「沉默!你疯了!」


「你会没命的,你知道吗!」


接着“说”了一大堆,包括她多喜欢我,多担心我,多怕我出事之类的。


我看着传感器运作到快要卡机,突然乐了。


「我知道。」我道。


「知道你还来?」


如此熟悉的对话,我狡黠一笑。


「真的就试试。」


她一愣,也乐了。


「真是拿你没办法。」


“说”完这句,她的传感器显示,还剩1分12秒的寿命。


胳膊被挽起,攀着手臂,她攥紧了我的手。


她“说”:「和我回家,以后不许了。」


“好…”


海风将将停住。



后来我给她看了那首情歌,表示我是为它去的海边的。阿声没有回应,只是点点头,说借给她抄一份。


日子还是过,随着隔音区功能的弱化,隔音区被吃掉人越来越多。


三日前,隔音区食品生产部表示,不再售卖特殊自热食品。因为隔音区食品生产的声音,已经开始超过隔音上限了。也就意味着,我们也快要同外面的人一样,饿死,恐惧而死。


我通过传感器将此事告知阿声,她只是耸耸肩,无奈一笑。


「早晚的事呗。」


她表示这样的结果她早就预料到了。


我也打趣:「我们没节省传感器的寿命,看来是明智的。」



在吃完最后两盒自热米饭,我们去了海边。我们走走停停,花了好久才搬了那架钢琴到这。


此时,隔音区已经完完全全同外面世界融合了,高低贵贱的分界已经不复存在。


落了灰的礼服再次被穿起。


海风呼啸。


撕开食品包装袋的声音。

人骨被嚼碎的声音。

海滩边的一声呢喃。


它们同时在耳畔充斥。


我回头,用传感器问她:「阿声,准备好了吗。」


她的传感器在三天前彻底报废。

于是她乖乖巧巧地,像从前那样,朝我点了点头。


我看着她的指尖轻触琴键。




那么,世界的尽头到了。

让我为你,唱最后一首情歌吧。






《最后一首情歌》

文/遹沵

霂木wood

求你了,尝尝我吧

  1、


  我在菜市场看到一只努力推销自己的鸡。


  它的绿豆眼透露出焦急的神情,翅膀大张,忽闪两下,气味难闻得我条件反射性的干哕了一下。


  “夫人们!女士们!看看我吧!我真的是一只很不错的鸡啊!”


  我捂着鼻子在摊位上挑选冷冻起来的鸡中翅,今天中午准备试着做一道可乐鸡翅。


  “小姐!小姐!看看我,看我的羽毛,多么光彩……”


  “可是人并不吃鸡毛。”我随口说道,炸个鸡腿或许也不错?


  “不、不,我、我的打鸣声也非常洪亮,是鸡圈里最好的……”


  “打鸣声很吵。”鸡翅尖也很好吃,他会喜欢吗?


  “噢、当然、我当然知道……我每天都...

  1、


  我在菜市场看到一只努力推销自己的鸡。


  它的绿豆眼透露出焦急的神情,翅膀大张,忽闪两下,气味难闻得我条件反射性的干哕了一下。


  “夫人们!女士们!看看我吧!我真的是一只很不错的鸡啊!”


  我捂着鼻子在摊位上挑选冷冻起来的鸡中翅,今天中午准备试着做一道可乐鸡翅。


  “小姐!小姐!看看我,看我的羽毛,多么光彩……”


  “可是人并不吃鸡毛。”我随口说道,炸个鸡腿或许也不错?


  “不、不,我、我的打鸣声也非常洪亮,是鸡圈里最好的……”


  “打鸣声很吵。”鸡翅尖也很好吃,他会喜欢吗?


  “噢、当然、我当然知道……我每天都坚持锻炼,小姐,看看我的胸口!”


  “鸡胸肉又干又柴,毫无滋味,除了健身,没人会喜欢吃的。”虽然他喜欢吃卤味,但是卤鸡杂会不会有点味道?


  “小姐、小姐!我……”这只鸡引以为傲的鸡毛都快被它自己急得拔光了,突然,它灵光一闪,“小姐!没有什么是比烧全鸡更能考验家庭主妇的手艺的了!而我一定会是一只无比美味的鸡的!”


  2、


  因为它的最后一句话,我把它买了回来,并且准备正如他所希望的做一道烧全鸡。


  鸡血从鸡脖子上的口子流入加了盐的碗里,缓缓凝固,那双绿豆大小的眼也满足的闭上了。


  真是一只被洗脑得彻彻底底的鸡,觉得自己的优秀只有靠别人才能肯定,竟然向侩子手推销自己。


  它成功了,它的美味被我肯定,它为此竭尽全力并且付出了生命。


  我摆放好餐具,换了漂亮的衣服,化了他喜欢的妆,等他回来夸赞我的手艺,然后一起享用这只蠢得无可救药的鸡。

LOFTER图书管理员
本期活动获奖名单如下: 1、以...

本期活动获奖名单如下:

1、以下3位创作者,将获得惊喜礼品一份:

 @芥末    @露白凝    @迷野 

请获奖作者于2021年11月21日前主动私信  @LOFTER图书管理员  提供【收件人】+【联系电话】+【省市区详细地址】,以便奖品寄送。

2、获得此次活动专属头像框的创作者将会在3个工作日内收到私信通知,请注意查看私信,查收属于你的头像框哦~

-----------------------------------------------...

本期活动获奖名单如下:

1、以下3位创作者,将获得惊喜礼品一份:

 @芥末    @露白凝    @迷野 

请获奖作者于2021年11月21日前主动私信  @LOFTER图书管理员  提供【收件人】+【联系电话】+【省市区详细地址】,以便奖品寄送。

2、获得此次活动专属头像框的创作者将会在3个工作日内收到私信通知,请注意查看私信,查收属于你的头像框哦~

-------------------------------------------------------------------------


“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独自坐在房间里,这时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这篇25个字的作品,被称为世界上最短的科幻小说,作者用简短的篇幅营造了一个奇幻、充满想象的场景。

或许你的故事本来说来话长,这次不如试着长话短说?

写个小故事,交个朋友吧~

【活动主题】:写个故事吧

【活动时间】 2021年10月29日-11月14日

【活动参与】

1、活动期间,添加#写个故事吧  和 #微小说 标签,即可参与

2、字数要求1000字以内(字数大于1000字的作品可以去参加#元气故事大赛 )

3、无参与次数限制,主题不限,类型不限

【活动奖励】

1、本期主题活动结束后,将选出3位优质创作者,送上惊喜礼品一份

2、投稿≥3篇的创作者,将有机会获得此次活动专属的头像框

3、所有参与活动的作品,均有机会获得官方流量倾斜及官方账号的推荐,并有可能进入活动专题页面曝光展示

注意事项:

1、参与活动作品需要是原创(非同人)作品, 且需为本人创作,请不要做抄袭、刷热度、发布不符合活动要求的内容等破坏活动氛围的事情

2,有本次活动相关的疑问,可以咨询官方号 @LOFTER图书管理员 


向世界的尽头-

我是一个很自私的人,恨不得全天下的美好都在他们俩身上的那种人。

看着他们走远了,日子过得幸福美好,庆幸他们还在一起。二十五岁之后成长得飞快的两个人,不知道在小弟弟也跨过三十岁这道坎之后又会有怎么样的变化。仍然会想起记忆里的某些时刻,两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十几岁二十几岁。没有房子也没有家,住在别人家,住在员工宿舍,住在跟别人的合租屋里。骑自行车赶场,梦想是坐一次飞机,后来千里迢迢给别人助演。

没有钱没有房没有车,只有烧不完的青春。

所以有时候会有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有没有一个机会穿越回去看看当时的他们,或者时间这种东西是不是偶尔也能回回头。

但偏偏就是因为眼前的光阴转瞬即逝,过去的永不再来...

我是一个很自私的人,恨不得全天下的美好都在他们俩身上的那种人。

看着他们走远了,日子过得幸福美好,庆幸他们还在一起。二十五岁之后成长得飞快的两个人,不知道在小弟弟也跨过三十岁这道坎之后又会有怎么样的变化。仍然会想起记忆里的某些时刻,两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十几岁二十几岁。没有房子也没有家,住在别人家,住在员工宿舍,住在跟别人的合租屋里。骑自行车赶场,梦想是坐一次飞机,后来千里迢迢给别人助演。

没有钱没有房没有车,只有烧不完的青春。

所以有时候会有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有没有一个机会穿越回去看看当时的他们,或者时间这种东西是不是偶尔也能回回头。

但偏偏就是因为眼前的光阴转瞬即逝,过去的永不再来,平凡的日子才被时间镀上金边,穿梭在四季里熠熠生辉。

该记住的不会忘掉,你们彼此陪伴走过的夏冬春秋也会有许多见证人。

许子旌沧海🌸

收集癖

我有个严重的收集癖。

我收藏眼睛。

我将它们称为果子。采摘下最新鲜的果子,洗干净,摆好形态,灌注福尔马林,密封在透明的亚克力盒子里。

正面要对着我,一层一层摆着。

我在书桌前坐着,看着它们将我包围,浑身都在兴奋。


我爱极了这些果子。

它们形态各异,有惶恐的,有安然的,有不可置信的,有心如死灰的。

大小也不一样,新鲜度也不同。

我收集着,观察着,感叹着,每日都要巡视抚摸一遍。

当然,怎么采摘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我最开始采摘果子,还是在我小学时。

那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午后,我迟到了,当我坐下时,老师已经在点人读作文。

“我的好朋友是小月。”我的...

我有个严重的收集癖。

我收藏眼睛。

我将它们称为果子。采摘下最新鲜的果子,洗干净,摆好形态,灌注福尔马林,密封在透明的亚克力盒子里。

正面要对着我,一层一层摆着。

我在书桌前坐着,看着它们将我包围,浑身都在兴奋。

 

我爱极了这些果子。

它们形态各异,有惶恐的,有安然的,有不可置信的,有心如死灰的。

大小也不一样,新鲜度也不同。

我收集着,观察着,感叹着,每日都要巡视抚摸一遍。

当然,怎么采摘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我最开始采摘果子,还是在我小学时。

那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午后,我迟到了,当我坐下时,老师已经在点人读作文。

“我的好朋友是小月。”我的同桌站起来,声情并茂。

“小月是我的同桌,是我的好朋友,她邀请我去她家玩。

“那是一个破破烂烂的院子,像个猪圈。我不敢相信里面住着人。

“我进了门,有人在哭。我进去,看到小月的妈妈在拿着铁锹打她,小月在哭。

“但是小月并不生气,因为我们知道,她的爸爸失踪了,妈妈有着精神疾病。

“可是班级考试,小月还是前几名。

“小月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真是梅花香自苦寒来啊。”

 

她的作文读完了,我的书包还没塞进桌肚,呈现一种僵持状态。

老师也很激动,抹抹眼泪。

“小月,你为什么迟到呢?”

“我煮完饭,还没吃就睡着了,睡过头了。”我木然答。

老师在引诱着:“你的妈妈呢?”

“妈妈在上班,我一个人。”

老师更感动了,向大家呼吁:“大家要学习小月同学这种刻苦坚强的精神。”

 

下课铃响了。

老师把同桌喊出去,商议着投稿和稿费的事情。

 

而我在发着抖,我好意带同桌去家中,换来的就是被全班围绕注视的结果。

我向窗外望去,同桌的眼睛大大的,带着同情和得意。

我讨厌极了她的眼睛,我想挖下来。

那一天晚上我挖走了同桌的眼睛。

那是我收藏的第一双眼睛,放在最角落的盒子里。

从此,我发现我有这个本事,我可以很轻易把眼睛采摘下来。

 

 

从那以后,我就特别注意眼睛。

丹凤眼,桃花眼,单眼皮,双眼皮,棕色瞳孔,黑色瞳孔,眼白比例。

每个人都不同。

 

我上了中学。

无所事事,我有一个精神病的母亲,我上着差劲的学校。

我对我的人生没有太大打算。

有一天,我撞到了一个男生。

说撞不太准确,是我在路中央,突然蹲下系鞋带,那个男生骑车过来,他本来应该是会撞到我的,但是他急刹车又改变了方向,导致的结果就是他连人带车摔倒了荷花池旁。

“不好意思。”我尴尬,我没有学过自行车,但我觉得有过错的应该是我。

“没事没事,是我道歉。”他扶着腰起来。

出于愧疚,我带他去了医务室,他并不是我们学校的。

是隔壁市里高中的学长,来找人打篮球。

后来他成了我男朋友。

我喜欢他的眼睛。

 

“你的眼睛真好看啊。”我赞美他,无意识舔了舔嘴唇。

“真的吗?”他很意外,“别总盯着我眼睛啦,看题啦。”

他的眼睛很圆,看起来很聪明,带着阳光和爽朗。

我的成绩进步很快,班上女生窃窃私语,说我是靠不正当的手段找人给我补习的。

我看着这群女生,很震惊自己当初怎么会选择跟她们共沉沦,怎么会屈服这样低级无趣的人生。

她们的眼神让我很不舒服。

这是我一次性采摘的数量最大的果子,一直用福尔马林泡好,放在我书桌的第一层,码的整整齐齐。

 

“你的小姐妹怎么不来找你了?”男朋友问我。

“她们都生病了,请假好几天了,不用管。”

“一起生病的吗?”他很惊讶。

“嗯嗯,可能是什么感染病吧。”

 

他看我的眼神一如既往纯真,友好。

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或者怜悯。

而是自始至终不变的阳光而真诚,上进而积极。

直到因为前路而和平分手的时候,我和他都没有爆发过大矛盾。

分手那天,我说:“我会记住你的眼睛的。”

他友好点点头,用他温和的眸子注视我,送我祝福:“祝前路美好。我也会一直看着你的。”

于是那天晚上,我将他的眼睛采摘了下来,放在了我的亚克力盒子里,旁边还撒着纸叠的小星星。

 

我读大学的时候,我老家的奶奶来找我。

这是我记事起第一次见她。

她不敢相信我上了大学,在她的观念里,读书越多在村里是越嫁不出去的。

“你学费要多少钱?”她上下打量,又用周围都是皱纹和老年斑的眼盯着我。

我有点被蛇类盯上般的恶心。

“是助学贷款,我毕业后自己还。”

“你跟我回去,别上大学了。”她拽着我的胳膊,“你家堂哥要结婚了,只要你嫁给我们村里面的蛮子,那我们就有钱了,比上什么大学不划算啊。”

我一下子就甩开了她,我力气很大,她年老的躯体颤了下,像是只弹跳的癞蛤蟆。

心里一点点希望彻底破灭,像是在最冰冷的洞穴找到了一捧火,却发现只是虚假的幻觉。

她不是来认亲的,而是时隔多年想起我的价值,要把我当货物交换的。

我很慌张喊来保安赶走她,我嘴里叫着:“我不认识她,她是个人贩子!”

她朝我吐唾沫,恶狠狠诅咒着:“村里都没人会要你!”

保安架着她走。

她在我努力考取的大学里不断尖叫着;“你妈妈是个神经病!你个种也是小神经病!毒得很!”

我遮着脸走远了。

 

我回宿舍后一直呕吐,室友不停给我倒水,给我拿药。

我挥挥手,觉得这不是药能解决的反胃。

那双蛇一样,又带着老年斑的眼,始终让我难安,在我的胃里撞着。

我回了一趟老家,摘了那双眼睛。

不久之后,我的奶奶去世了,我没有参加葬礼。

那是我书桌上最老的一双眼,还浑浊无神。

却始终恶毒,泡在福尔马林中也能漫出毒液。

 

我毕业后去做了律师。

其实我蛮喜欢客人们的反应的。

他们一开始匆匆忙忙,边整理着自己的东西边说:“助理小姐,我是来找律师的。”

我就站起身,彬彬有礼回答:“您好,我就是律师。”

他们会很惊讶,立马停下动作,先用眼睛再正视我一番,再伸手:“女律师啊!啊失敬失敬,不好意思。”

我觉得好玩,就也摘了下来,挂在墙上很愉悦。

 

我现在在律师事务所已经做到中层了。

我觉得挺满意。

我白天上班,晚上加加班,半夜回家,再看看我收藏的眼睛们。

觉得现在的人生挺不错。

 

除了,我的现任未婚夫要跟我分手。

“小月,是这样的,我了解到了一些事情。”

他坐在我的对面,穿着西装喝着水,漱漱嗓子又放下杯子。

他看起来有一点歉意,但是话语逻辑却很快速缜密,像是早就在枪管里上膛的子弹。

“你的妈妈,是不是有精神病啊?

“你知道,精神病是可以遗传的。

“我妈妈想要个孙子,所以我才迫切谈恋爱。

“但是不能是个有病的孩子对吧?”

 

我不说话,也安静注视水杯。

那里面有眼睛的倒影。

 

他还在滔滔不绝,并且下了最后的稻草与通牒。

“而且你爸爸也失踪了,谁知道是不是犯了事呢,这要是查出来,也连累着我家名声不好啊。”

 

他又喝了一口水:“反正我妈妈就是这个意思,所以呢,我要跟你分手。”

他很大方:“分手费我就不要了,也算是念着一点情面吧。”

 

“你的眼睛真好看。”我突然开口。

这是这顿饭我第一句话。

“什么?”他惊讶一下,而后很自得,“那是,小姑娘都喜欢,你当年也是说我眼睛好看才跟我的对吧,哈哈哈哈哈。”

他又看眼账单,确定我没有占他便宜:“你条件还可以,职业跟长相不错,嫁给我家其实还是高攀,我爸妈都这么觉得。跟着我这种高出身的,我也知道你压力大,也确实辛苦你了。”

我也笑一下:“好,我同意分手。”

 

他很高兴,先是打了个电话给他妈妈。

而后回来,摸摸自己的油头跟我说再见。

“别担心,虽然我们不成,但你其实还可以,会有人要你的。”

我认真看了看他的眼睛,自得,自满,自以为是。

我点个头笑笑离开了。

 

过了几天,我已经在收拾度假的行李了。

手机给我推送了一篇寻人启事,我的前任未婚夫失踪了。

众说纷纭,有人说他太装被报复了,有人说是他做生意挡了人路,也有人说是躲债。

但是我不管,我提着箱子,看着最新收藏的眼睛。

福尔马林和油腻的脂肪混合,不是什么好看的眼睛。

但是可以防止我再为着这样的眼睛瞎掉。


寻人启事还在散发着,从手机屏幕到街头传单。

但此刻已经与我完全无关了。

我收藏的眼睛透过福尔马林盯着我,有温和与善意,有怨恨与不甘。

我的高跟鞋走在路上,依旧稳稳当当。

我拖着箱子哼着歌,检票进站。

不知道在路上,又能收集到什么样漂亮的眼睛。


End


彩蛋(粮票)是一点解说

当然,大家也可以有自己的理解。

隐藏剧情(糖果)是另一个走向


 @LOFTER图书管理员 

猛牛特能说

新街口日记(4)

(第一次写第一视角,有点怕怕的)

商演的限制越来越多,节目也要通过层层审核,就连一首歌也不放过。

“心在一起,走下去……”

当初,我看台下的观众合唱着,没有音乐,但也是“悠悠扬扬飘飘荡荡那么好听”。

《一起》这首歌,就像酒足饭饱后的擦一擦嘴,过后才可体面地离席。一转眼数十年过去了,一直没有机会和周老师再给大家唱一回——因为总有新的歌曲,新的规定,新的演出形式。

--------------------------------------------------

我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好像要做什么事,却怎么也想不起;就像当初,我隐约记得我申报了《一起》,却怎么也没有在获批节目里...

(第一次写第一视角,有点怕怕的)

商演的限制越来越多,节目也要通过层层审核,就连一首歌也不放过。

“心在一起,走下去……”

当初,我看台下的观众合唱着,没有音乐,但也是“悠悠扬扬飘飘荡荡那么好听”。

《一起》这首歌,就像酒足饭饱后的擦一擦嘴,过后才可体面地离席。一转眼数十年过去了,一直没有机会和周老师再给大家唱一回——因为总有新的歌曲,新的规定,新的演出形式。

--------------------------------------------------

我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好像要做什么事,却怎么也想不起;就像当初,我隐约记得我申报了《一起》,却怎么也没有在获批节目里找到。

我大概是太累了吧……

我陷在沙发里,仔细回想这两天发生的事:

我记得,我在北展表演;活的正当中,我忘词了。我在台上这么多年,我是不可能忘词的。但是我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耳边没了声音,眼前的画面也静止了。我感觉我的身体好像倒向了周老师。

我醒来的时候,大家围在一团,不停地叫我“孟叔”、“大爷”。我很少与人生气,但确实听得我有些烦躁。他们把我送到医院,护士问了我一些问题,接着我就睡着了,做了很多梦,但是一个也没有记住。

我大概是太累了吧……

之前我一直觉得每个人是自己人生的主角,但主角终究不是主宰。

有时会幻想,下辈子能变成一棵树,能静静地看着这个世界,不用这么累。

---------------------------------------------------

“咚!咚!咚!”这敲门声是周老师没跑了,手劲儿还是这么大。

最讨厌从沙发上站起来了,这感觉就好像把自己的四肢重新安装一样,每一个关节都咯吱吱的叫,眼睛还因为血压跟不上而生疼。索性叫家里的小保姆开了门。

“呦,你来了,进来坐吧。”我指指沙发。

“我来看看孟老师。”他看向我,又看了看保姆。周老师总是这样对我假客气,逗我玩。

“你甭跟我在这儿假客气!”我笑着对他摆了摆手,示意他过来“孩子们给我送了好些水果,你快帮我把它们解决咯!”

保姆大概是忙去了,去了卧室;可周老师留在原地,仿佛在等什么情报消息,小心翼翼的不吭不响。

“快点儿的!不扎嘴!”见他半天不动换,我又招呼了他一次。

可他径直地往卧室快走过去,也不理会我。

“嘛去!”我跟着他,身体比我想象的要轻快。

-------------------------------------------------

来到卧室,只见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上跪坐着惊慌失措的小保姆。

有时会幻想,下辈子能变成一棵树,静静地看着这个世界;或许有一天,我会被做成一张桌子,正巧摆在这舞台的正当中,还能“说”相声。

猛牛特能说
猛牛特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