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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军团

知妙《我那没有遗憾的人生》

*原作背景+40年。第一人称。全文5万字。


  我确信自己老了,就选了一个春光明媚的清晨,把退休申请报告交与新来的小书记员。他对我恭敬地笑,双手捧着贤者专属的荣誉勋章递给我,说:“卡维大人,恭喜您,可以休息了。”那双绿荷色的眼睛在我眼前晃。我脑中不免浮现出某张生硬的脸。

  嘴上说:“按照我这工龄,退休金应该是最高那档吧?”

  年轻的男孩忍俊不禁:“那是当然。感谢您这些年为剎诃伐罗学院做出的贡献,卡维大人,我们永远记得您。”

  接过勋章的时候,我瞄到他的手。“戒指?”

  小书记员脸红,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挡。眼睛羞涩地看向一旁,告诉我他最近同相识多年的爱人订婚,准备...............

*原作背景+40年。第一人称。全文5万字。

 

  我确信自己老了,就选了一个春光明媚的清晨,把退休申请报告交与新来的小书记员。他对我恭敬地笑,双手捧着贤者专属的荣誉勋章递给我,说:“卡维大人,恭喜您,可以休息了。”那双绿荷色的眼睛在我眼前晃。我脑中不免浮现出某张生硬的脸。

  嘴上说:“按照我这工龄,退休金应该是最高那档吧?”

  年轻的男孩忍俊不禁:“那是当然。感谢您这些年为剎诃伐罗学院做出的贡献,卡维大人,我们永远记得您。”

  接过勋章的时候,我瞄到他的手。“戒指?”

  小书记员脸红,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挡。眼睛羞涩地看向一旁,告诉我他最近同相识多年的爱人订婚,准备年底置办酒席。我向来容易受他人的喜悦感染,禁不住为他高兴,从手提箱取出一份我手绘的须弥常见户型室内设计的图纸,塞到他手中,跟他说有装修疑问随时可以约我咨询,我就住在上城区。

  他激动得睫羽直颤,连声道谢。“这是最珍贵的礼物。大吉祥智慧主在上,妙论派的同学们一定会嫉妒我的。我要把它装裱到婚房的墙上,传给我未来的孩子,”他在欢欣的罅隙里看我,“卡维大人,我迫不及待想把这张图纸分享给我怀孕的爱人。”

  那双绿眼睛里流露出炽热的温度与柔和,让我心中一块被我遗忘的空缺孔洞久违地回响起孤寂的风声。可能发觉我在滞愣,男孩忽地一惊,腼腆地抿嘴:“抱歉,我太兴奋了……”

  “我确实没成过家,”我调笑道,“可这不代表我不懂你的幸福,坏小子,真叫人羡慕啊。”

  怀抱着喜悦与说不上来的复杂心绪关门离开,我一步一顿朝前走,乘坐电梯到一层。去往教令院大门的路上,很多同事和学生出来和我热情道别。“卡维先生年轻的时候长得很美,倒是想不到他会做个孤寡老学究,潜心向学到现在,”有个老同事抚着胡须看我,对他身侧的助教说,“但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是啊,”斜阳从熟悉的焕彩琉璃窗中射入,落在我们的侧肩,在墙面撒下版画似的剪影,“我实在是干不动了。每走两步,膝盖骨就咔嚓响。”

  帮我拄拐的梅赫拉克做出代表微笑的表情。“它倒是不会老,”我的老同事微微低头,“小梅,你跟着卡维先生这么多年,和优秀学者的距离应该只差一个学籍了吧?”

  梅赫拉克不理解他的玩笑,疑惑歪头,导致我差点没站稳。围着我的学生神情突变,争先恐后地伸手扶我,生怕我再像前几年去大赤沙海考察那样摔成左腿骨裂,以致卧床半年,至今还有后遗症。我尴尬地哈哈笑,慢慢走出这个我待了六十余年的地方。沐浴着夕阳时分带着涩味的空气,风从头顶上方的拱门缝隙无声吹拂过去,听院门在我身后合拢的声响,恍若隔世。

  远景沉睡着平缓的山峦,烟霭漫布。东部山麓连着山崖,从高往低徐缓地扩展开去,西部的水泽同矮小的疏林一起消逝于水天一线。学院大门的坡路蜿蜒穿过圣树的缺口。我一下一下往前挪,经过一个独栋,我很久没去过的。我在门口停留一阵,想赌世界上是否有巧合。

  事实证明愿望总会落空。

  “这人又是旅行去了,”我说,“反正那没良心的肯定不知道我今天退休。没所谓,我只是心血来潮想看他最近过得怎么样,不在就算了。”

  想了想,改口说:“不在家就算了。”随年岁增长,有些不好的话,就不便再挂在嘴边。

  屋主艾尔海森是我的前室友,以前是教令院书记官。此人与极富社会责任感的我不同,是坚定的提早退休分子,宁愿放弃再做五年提升退休金比例的机会,也要早早卸任。

  我当时在去交报告的路上,见他在职员存包处收拾行李,顺口问他要去哪,才知道那天他退休。他一反平日生硬的态度,语气里多出几分上扬的姿态,说:“你也应该还有两个月就能休息了。”

  “我刚签了返聘合同,还得再干五年。”我摇摇头,回答他。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语气又回到常态:“……什么时候的事?” 

  “‘刚签’,”我嘲笑他,“小老头,你先自个儿玩去。找提纳里陪你也行,我还得继续上班。”

  那是我跟艾尔海森最近一次的对话。往后的五年里,我对他的印象停留在偶尔的纸面交流,和他那天手提公文包、头也不回和我擦肩而过的动作。我记得他因衰老而微微前倾的脖颈,不再如年轻时紧致、只剩依稀肌肉线条的身型。那双曾经能灵活翻动厚重书籍的手,也被皮肤松弛带来的青筋突起毁坏了应有的美感。在我在他身上闻到陌生的味道,后来回家后也在自己的衣服上闻到。那是走到这个年岁自然会有的东西。我不喜欢,但它客观存在,就像艾尔海森和我之间长久的隔阂。即便是友谊也跨不过去的沟壑。

  “前任大书记官好像是月初出发的,”酒馆里,前三十人团成员哈坎说,“有够潇洒,艾尔海森先生,从以前到现在都是这样,真叫人羡慕。工资又高,事情又少。什么都有,就差个女人。”

  继续笃定地:“他应该有个女人。”

  “总不会是男人。”

  “确实,”几人嘻嘻哈哈地哂笑,有一个说,“我听北边来的一个游商说,他们那头刚效仿西风的国度,通过了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的婚姻法,说是什么捍卫‘爱情自由’。”

  “难以想象律法的国度也如此前卫,这或许算是一种politically-correct吧,”开口的人一听语气就知是知论派的学者,“作为具备理性与智慧的须弥人,我等实在无法理解,多巴胺带来的生理快感就那样重要吗?”

  另一人道:“说来,以前任大书记官的英明,他怎么会错过和须弥的聪明女孩结成连理的最佳时段?他的智慧不能得到基因链的传承,实在是无比可惜。”

  “他国自有国情在,内部事务轮不着我们评判;须弥的女孩们也都很优秀,自己过或者和爱人过都是好结局,倒不必便宜了那家伙,”我忍不住打断这一话题,“你们几个的思想太过落后,应该去伐护末那学院接受社会学改造。”

  “卡维先生言重了,我们只是说说闲话,”好在其中一人自己打圆场,“说起来,很久没看过您和艾尔海森先生一起来喝酒了。”

  另一个说:“能常常见到您二位一块的日子,得追溯到三四十年前。”

  想起来了,我落魄的几年都跟艾尔海森住在一起。那栋房子的产权本来是我们共有,但后来归了他。我倒不在乎。做建筑这行久了,我见过很多家庭因为房屋的归属争得头破血流,四分五裂。艾尔海森能平静收下,不跟我做无谓的纠缠也算是和平的结果。我正常交房租,他也不借此为难我,对此,我在心中一直抱以感激。

  我们维持着平淡的友谊,不时出门饮酒作乐。但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并无交集,我有我的工作,他要他的私人空间。对于他好心收留我一事,我无以回报,能做的只有尽快攒钱,早日搬出。

  在两年后,我终于存够了房产首付的钱,就立刻行动,在离他附近不远的地方买了一栋,才算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倒不是我死皮赖脸要凑过去,只是考虑到那处的地段好,方便工作。我一度以为艾尔海森会拿我的房屋选址打趣,但他却没这么干。那日我告诉他的时候,他语气里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内容却是在跟我攀比:“我家离办公室更近。”

  我说,早知道天天上班都经过你门口,我就该多等半年,买另一朝向的一栋。

  他摇摇头:“按照如今房产的性价比,你哪栋都不配买。”

  我当场气得去再接了两单外务,去酒馆找人一块嫌弃这位嘴上不饶人的朋友。

  随着肌肉萎缩,吞咽酒液不再像过去那样轻松,度数稍高,胃里便有些液体反流。我忍住把辣味的酒精闷在口腔等待酸水回落,才把酒液吞下。

  摩挲酒杯的杯身,在酒精带来的迷幻中全心感受、拥抱。是我手指上的茧变得厚重,才认为是酒杯的材料变了。自然中的物质变换速度远不及人类。我很久没有摸到过自己年轻时的身体。认识到自己不如从前,只需要某天一觉睡醒,我盯着镜子,发现疲惫下垂的泪沟没有像往日那样在好好休整后就能减淡。它黯淡得像我学生时期用水泥做的模型。

  一个人生活确实自由,我可以在酒馆喝到天亮,没有人会用让我痛得瞬间清醒的力道猛拍我后背,让我回家。我也不用在被带回去的路上惶然地思考对方说的到底是不是我家。退休的第一夜,我在酒馆吧台,紧抱梅赫拉克,睡足一个通宵。

  等我次日腰肌酸痛地起身后,兰巴德往我面前放下一碟鱼肉卷,凑到我耳边说,艾尔海森回来了。

  敲门声撕开春夜厚重的潮气。

  我拄着单拐出去开门,和站在我家门口的某人对视。

  “怎么是你?”我惊讶中带着欣喜,因为我确实没料到他会主动来找我。自打我搬离他家,我们又各有工作,交流的机会便少得可怜,我很多时候都要通过旁人来了解他的近况。与我记忆中又有了出入,他的脸上出现深浅不一的新皱纹,肤色也不再如多年前那般白皙中透着血色。

  他也老了。我深刻认识到这一事实。

  艾尔海森被植物在夜里吐出的闷涩气味覆盖,微垂的眼睑下,视线依旧如鹰隼般直勾勾钳在我眉眼,嘴里很快发出一串喑哑的声音:“舍得离开工作岗位了?”

  他知道我从学生时期就想做教令院的讲师。“当然。加上这几年工龄,我的退休工资就和你齐平了,前代理贤者大人,”即便许久未见,很是意外地,我跟他讲话一直不会因时间流逝而出现陌生的感觉,“他们说你去璃月了?”

  “还有蒙德。”他说,“赛诺帮我写了信函,我在骑士团图书馆找到不少新出的古代文本,他们那位不老的炼金术士也带我去了龙脊雪山,实地考察。”

  “一把年纪的人,怎么还爬雪山,”我勉强侧过身,给他让出走路的位置,“进来坐。”

  鹅黄色门廊灯下,艾尔海森轻轻从我身前走过,步伐也不快,腿有些抬不高的样子,留下一条狭长的背影。他扫了眼梅赫拉克,问我:“你腿还没好?”

  “年纪大了。仅靠保守治疗,恢复慢很正常,”我下意识说,而后感到违和,“等等,我好像没跟你讲过我受伤。”

  “贤者受伤这种新闻,几天内就能传遍全须弥。”

  “是吗?我以为你终于有了人性,学会关心别人了。”我向来反感他这种把我当成蠢货似的语气,自然就说出口了。

  他瞥我一眼,毫不客气在我客厅的单人沙发坐下。“你也是一点都没变。”

  我给他拿了个空瓷杯,敲在他手侧的台面。他却径自开口。“我很快就走。”他毫不考虑接下来的话是否会令我震惊,径直道,“卡维,我不认为以你的年纪和身体状况,选择独居是安全而合理的。我家有空房间,你稍微带点必需品就跟我过去。”

  “啊?”

  他抱着双臂:“听得见么?”

  “我是老了,又不是聋了,”我说,“只是,为什么?你不会觉得两个近七旬的老汉住一块很浪漫吧?”

  他侧头,眼神流动,露出反感的神色:“建议你把丰富的想象力留作他用,前任贤者先生。”

  “那你是想干什么?”

  “你和我讲话时总不爱动脑,”他说,“与其浪费时间询问我,不如动用你为数不多的精力回忆我刚说完的内容。”

  我不满地再次看向他那张脸。方才在门口光线不足,我没太留意更多的细节。但现在我意识到,艾尔海森和我一样,也不再年轻了。他嘴角有剃胡渣留下的细疤,显然是手抖时意外留下的。而这对于常年惯于持剑的他而言并非常态。我找到了能讥讽他的事,却高兴不起来。“行啊,我不近人情几十年的学弟突然想起来要伺候我这个老单身汉了,我可要好好享受。”我咬着后槽牙说,“等着,我去收拾东西。”

  我不知道自己做出这个选择是因何缘由。可能有几分是积压的怨气。我半靠房间的木椅,将业果木柜里的衣物取出,叠齐放入外出用的手提箱。艾尔海森在客厅倒我的枣椰奶昔喝,杯具碰撞的响声传到房内。我实在嫌他那副事不关己的习惯,干脆打断他:“你也太自觉了,有空喝饮料不如进来帮我收。”

  “我以为,大建筑师有一双巧手,收拾行李这等小事是不必惊动我的。”杯底落在桌面。艾尔海森面带不耐推门进房。我倒没料到他会应允——不过他也从来如此。过去我们住在一起,每次让他收拾房间,他虽然嘴里不会说我爱听的话,但行动倒从来干脆。我将长裤叠起,反手接过他传来的外套。指尖掠过树皮般的皮肤纹理。他很快把手指往衣物后藏了两寸,不再让我触碰到他的指尖。

  我怀抱手提箱,看艾尔海森用他那把打磨精细的黄铜钥匙拧开门锁。门口打开一条缝,里面的果木摆件的味道幽幽飘出,随着艾尔海森的左臂伸向我。我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他也不解释,从我手里取走了手提箱,半扛在肩头走向客厅。我心头一动,步伐比思绪先一步迈进,跟在他身后走入屋内。

  某人丝毫没有过问我要住哪个房间的意思(他家客房不止一个,之前我租住时是自己选的),就直接把我的手提箱撂在我原先住的房门前,不声不响离开。

  “你进去放完东西出来搞卫生。”他说。

  我耸耸肩,懒得计较他教官似的命令式语气。知道他只是在客观陈述需求是一回事,何况半夜吵架容易影响邻居的休息。

  把手提箱留在客厅,我推开木门,回到阔别数十年的房间,却一时不敢往前。屋内的陈设位置正确得令人发指:我选的竹编枕照原样斜放在床笠上,连我刻意留出缝隙的衣柜柜门都维持住半掩的30度角,保持着我从这里离开那天最后的模样。我没摸到桌上有落灰。房内看似不需要大面积打扫。我需要做的只有把带来的衣物鞋袜,惯用的物品整理到它们该在的位置。“你不会这么多年都没动过这里吧?”

  艾尔海森在客厅说:“你不要自我感觉良好。这是我家,我当然会收拾。”

  我心头闪过一个念想,他会不会是旅行到家后听说我退休,就立刻把我房间整理干净,把我留的东西拿出来一一摆到我习惯的位置就去找我。很快这个幻想就被打断:“别把东西放在路中间。”

  放着我贴身衣物的手提箱被他用笤帚随意地推回房门,像驱逐什么虫蚁。这成功刺激到我的神经,我简直是把最让自己开心的事在脑海迅速过了一遍,才不至于跟他计较。

  考虑到自己的年纪已不太允许大喜大悲,和这样说话不中听的老单身汉相处,我得随时催眠自己不要和此人置气,免得咬碎牙齿,还得去健康之家花半个月的退休金做树脂牙冠,得不偿失。

  始作俑者对我的情绪波动毫无自觉,单手抱来一床干净的被褥,丢包袱似的扔在床榻,又鬼魅般地离开。

  由于搬过去的时间是在凌晨,倒是没人看见我重新去了艾尔海森家住。这令我很满意,因为这样不会生出多余的是非。我展开他取来的棉被,收拾好床铺,走到厅堂,见他已经环抱手臂,深陷在沙发内睡得很沉。他呼吸的声音比以前重,像缺少油润的马车轴承和滚轮摩擦,在房间里不关门就能听见。我可能也是累了,居然一时没想起要叫醒他嘲笑,兴许是这几年工作下来逐渐感觉到入睡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走进艾尔海森的房间,见他桌上叠放着几本书,书堆的边上有个驮兽皮制的笔记本。我记得这样款式的本子是他祖母留下的,数量相当多,他一般用来记一些私人的事——是我以前住在这里想偷看的时候,他会拿词典敲我后脑勺的级别。 

  我简单拢起艾尔海森床上的棉被,让梅赫拉克帮我把它盖到熟睡的艾尔海森身上。他果然不比过去那样精神收放自如,连我给他掖完被角都没醒来。

  又洗了个澡,我换上寝衣站在沙发边,就着煤油灯凝视他的睡脸。大脑里回想酒馆里因他而起的讨论。

  我确信,即便我几乎未赞同过艾尔海森的大部分言行举止,许多人对他的了解也远不及我。随年岁增长,他扎根于心脏的理智之种只会蓬勃生长,将一切小题大做的错误避免。他不会徘徊于“家”与“家庭”的论辩与情绪感知,即使他清楚自己会因时事变迁而逐渐失去选择的权利。某种角度而言,他算是一本通俗的读物。

  厅堂里的寂静正如午夜本身一般深沉,而沉睡的艾尔海森神情如天鹅绒般柔软。浓烈的反差使我按捺不住自己奇异的心情,就像第一个看到万花筒内部的孩子。我并非文学系出身,无法准确描述此时此刻我的内心所想,但他让我想到冬日里的炉火,我仿佛能听见火苗在柴木上扇动羽翼的噼啪声,直到倦意与奇妙的安逸占据我的大脑。

  等到进房间前,我才发觉他没摘隔音耳机睡觉,就撩开被角帮他关机,拔下接线口。指尖擦过他脸颊时,他轻哼一声,鼻尖微微一缩,吸进去什么,似乎在无意识地确认气味来自于谁。我一转身,在茶几上发现一个被我忽略的小物件:盒盖朝上打开,不起眼的木盒,里面放着我以前用的那把系着狮子玩偶的黄铜钥匙。 

  想来,他方才在这里等我,是想把钥匙交给我再去睡,只是老人的体力实在跟不上。

  我胸口暖洋洋的,自觉地捞起那把钥匙,顺带用指关节轻戳一下他的脸颊,拿着取下的耳机去他房间插充电线。

  做完如上行为后,我回到房间躺下,用心感受着熟悉柔软度的床垫,闻到数十年前常感受到的清洗剂香味,伸直双腿,沉眠至天明。

  即使晚上熬夜,早上还是天蒙蒙亮就醒来,这就是老年人。我打开房门,看见沙发上空无一人,而对面房间的门没关严,漏出缝隙与屋内的灯光。

  “艾尔海森,”我喊我这位久别重逢的朋友,“既然起了,要不要去吃点什么?”

  按照惯例,我默认他不拒绝就是同意,进房间更换外出的衣物。再推开门时,艾尔海森果然整装坐在沙发上,低头在看一本蒙德文字的书。他日常总不像个知论派的学者,习惯用行动替代语言。见到我,他合上书,站起来,很平常似的朝我伸手。

  我摆摆手表示拒绝,告诉他梅赫拉克足够让我站稳。他便收回手,环抱在胸前,那双尾部已被眼睑压下的上挑眼露出不耐:“那就先走。站着不动,是想负责锁门?”我白他一眼,故意用拐杖下端把他家地板戳得咚咚响,边戳边走。

  他在后面冷冷地:“捅坏就用你养老金付。”

  脾气还和年轻时一样臭。我心虚地减小力道,停在路边等他。

  我们一前一后走,开门进咖啡馆。店员回头看见我们,惊讶不已,表示看到我们一同出现就像岁月倒流。我爱听这样的话,感觉心里那丛名为青春的森林仍旧苍郁,乐得像从树冠顶端窜过的飞鸟。我一把揽过艾尔海森的肩胛,朝他们大笑:“好,给我们上点好酒。”

  店员动作一停,看向艾尔海森。艾尔海森只是皱眉,也不看我:“给我一小杯就可以。”

  “艾尔海森,你这是早早在养生了?”我冲他吹了声嘲弄的口哨。

  “正视身体的自然变化没什么值得被批判的,”艾尔海森瞥我,“除非有人已为耆老却依旧热衷于自欺欺人。”

  我听出来某人又是拐着弯骂我,一时语塞,一走一拐拉开离他两个位置远的高脚椅,坐上去。梅赫拉克自觉跳到我手边的桌板休息。咖啡馆的店员露出几张见惯不怪的笑脸,其中一个走过来把我们之间的两张椅子抽掉,搬去别处,又与我们聊起昨日的教令院趣闻。我边聊边笑,仰头吞下去两杯酒,大脑便开始闷热。咖啡馆内的香气令我陶醉不已,但我几次开口都想不起来要起些什么话题。

  “卡维先生,”一个新来的年轻店员把新烤好出炉的枣椰糖饼推到我面前,“您已经盯着咱们墙上的挂钟发呆十分钟了。是咱们店里的钟走不准了吗?”

  没等我开口,艾尔海森便道:“这位长者只是还没反应过来从此以后都不必上班了。”

  他咖啡馆众人哄堂大笑。我颇感尴尬,忍不住反唇相讥:“我是比不过你这提前退休的懒鬼。明明身强力壮,脑子也还转的动,稍微多一点贡献都不愿意做。属实是薅规定的羊毛薅到极致。”

  “我少做的时间,你不都帮我补上了么?”他显然是故意激我,嘴角紧绷着没笑,伸手拿走我面前的一块糖饼,“不如你填个表,申请再回去五年,就当是我也延迟退休了。”

  眼见我们又要起争执,店员连忙打岔,扭头问我:“卡维先生退休后有什么打算?”

  实话实说,他问倒了我。老去固然是不可控的自然现象,但人要如何优雅地老去,发掘自己往后的精神需求,却是个值得讨论的哲学问题。几年前的我正是因为想不到自己离了毕生挚爱的建筑学该如何生存,又看到新来的学生们还俨然嗷嗷待哺的模样,才选择了留在岗位。当一切尘埃落定,我就一时不知何去何从了。

  我正发愣,远处一位和我们年龄相仿的妇人起身,笑眯眯地怀抱一叠传单朝我们一摇一摆走来。“两位英俊的先生,”她声音慈祥而婉转动听,带出微微后延的尾调,“如果没什么安排,要不要来奥摩斯港的相亲角看看?”

  半白的发梢间,她半掩着嘴笑,脸上绯红:“有很多适龄的老姑娘在等着你们哦。”

  两张新世界的画卷在我们眼前缓缓展开,下一秒艾尔海森便出手将他的那张快速卷起并丢弃:“谢谢。但我没有这种需求,以后也不必邀请了。”

  妇人的神情转瞬间变得有些尴尬,我又一次被艾尔海森的无情所震慑。“女士,您别在意,他说话总是如此,算是个屡教不改的顽劣分子,”我伸出手,将她落到额前的一绺银发轻轻拨回原位,安慰她,“这样傲慢的家伙不去才是对姑娘们幸福生活的保证,您说是吧?”

  妇人又盈盈笑起来,戴着翡翠玉镯的手抚摸我已布满皲裂的手背:“要是我的老伴儿能有卡维先生这样温柔该多好。”

  “您谬赞了。”

  “这么多年,卡维先生依旧英姿不减,我们有时聊起天来也还是忍不住要说到您,大家伙儿可都一直等着您退休呢,”她说,“所以,您愿意来赏光吗?”

  我正思考着,艾尔海森又突然放下瓷杯回头。“不想去就直接说,我知道于你而言拒绝别人的请求是很困难的事,”他对妇人说,“你如果是诚心邀请,就应该把宣传单留下,留别人回去思考,而不是立刻要对方作出答复。”

  妇人点点头,将两张传单乐呵呵地塞入我手中。“这位先生说得是。那我先走了,期待你们的参与。”说完,她与我们行礼,又扭着小步离开咖啡馆。我低头去看手上的纸页,上面用密密麻麻的文字记录若干事项与时间表,标题则是大号字体的“追寻你后半生的幸福”。

  我像读报似的看完上述内容,借此机会找到了提出心中疑问的时机:“艾尔海森。”

  “什么?”

  “说起相亲,我很好奇,你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出家了吗?”我说,“还是说,你是不婚主义者?为什么?”

  “你这是想我一次性回答你三个问题么,”他紧锁眉头看店员给我又倒了杯酒,“第一,我从来没有为自己施加新信仰的打算;第二,我不是,所以我不必回答你的第三个提问。”

  “你怎么可能不是,”我快速扭头去看他,想到个滑稽的可能性,笑出声来,“噢,让我来猜猜,是不是你这嘴上不饶人的家伙在年轻时一见倾心看中了某个人,结果人家自得其乐,根本看不上你这副怪腔怪调的作态。而后你爱而不得,就一直寡到现在?” 

  敢开这个玩笑,是基于我了解我这位朋友从不会在意他人直截了当的评价,拿他开涮也并不会被他当真的前提。果不其然,艾尔海森将一小包摩拉放在桌面,起身朝咖啡馆门口走去,只落下一句听不出情绪的评价:“有趣的推理。”

  我心里一惊:“不会被我说中了吧?”

  他在门口侧头看我,一字一顿:“大错特错。”

  众人大笑。我也哈哈一笑,摇摇晃晃跟上去。与旧友久违的共进早餐环节,对话竟还是以我的胜利为终结,这极大地愉悦了我。我得意地笑着和店员击掌,拄着梅赫拉克,怀抱没得到答案的问题和一整天愉快的心情离开。

  春夏的几个月就这样过去。

  在那日之后,我把相亲活动一事抛诸脑后,全部心血倾注到培养建筑以外的其他兴趣爱好。当然,我也不会刻意避开过去已具备的学识。比如我回自家院落里收拾出了一块空地,又特地去了趟化城郭,找几个巡林官陪同,一起去山里带了几只蕈兽回来养,顺带给它们打了几间小房子。

  “这就是你短时间内帮社区的小孩做了若干个狗屋、猫窝、鸡舍的理由?”艾尔海森的语气里透露着几分尊重但不理解的意味,“就因为他们看中了你家门后养蕈兽的巢。不愧是已退休的前任贤者,闲到做着这等费时费工还讨不到好处的手艺活,还高兴得像捡了天上掉的馅饼。”

  “谁能拒绝孩子们亮晶晶的目光呢,噢,是我们前任大书记官艾尔海森先生,”我给地上的黏土添加胶合剂,“喂,把我放门边那只喷壶拿过来。”

  艾尔海森丝毫没有打算帮我的模样,只是环着双臂侧靠在门边,说:“我只是过来提醒你注意时间。因为帮你带了须弥蔷薇和香辛果盆栽的提纳里,已经在你家门口徘徊十多分钟了。”

  “你怎么不早说!”我急匆匆放下手中的黏土,喊客厅的梅赫拉克,一瘸一拐擦过艾尔海森身前,选择性忽略他那句“别把泥点子甩到客厅地板上”。

  提纳里一看到我两手泥泞地过去,高高挑起双眉,快速将尾巴卷到背后。“这几盆东西放你家还是放艾尔海森家?”

  我抬手点了点自己后院。提纳里便咳嗽两声,冲那处喊:“赛诺,是放那里。对,按我说的方式摆好。”

  行动依旧迅捷的白发中年男性很快从围栏边翻出,朝我走来:“卡维,早。”

  “大风纪官今天不用出勤?”

  “我昨天刚处理完阿如村那桩走私大案,犯人于昨晚招供。一早又见提纳里进城,就顺路也来看望你,”他说,“几个月过去,我还没空跟你说恭喜退休。”

  我对赛诺这等身获神力,不容易步入老年的体魄很是艳羡。但他本人并不如此认为——如今仍活跃于前线的他,在某次酒醉后向我和提纳里表示,不能与挚友同步迎接衰老是他终生的遗憾。祖上有耳廓狐血统的提纳里倒是豁达,对自己最有可能成为我们几人中率先入土的角色表示十分满意,早早与我们商定了待他魂归大地时要在石碑周围种什么植物。当时的艾尔海森听得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模样,一问,理由是提纳里抚养多年的徒弟兼义妹柯莱自会处理她师长的后事。

  见我不语,提纳里侧望艾尔海森家的方向,问我:“你又跟他住这么久了?”

  “不久,”赛诺倒有闲心调侃友人,“还不到‘九’个月。”

  见提纳里滑到嘴边的后话硬生生哽在喉咙口,我不禁手扶梅赫拉克大笑出声。赛诺也绷着嘴憋笑。“艾尔海森还收你房租吗?”

  “怎么可能给我免除,”我义愤填膺,“他根本就是按照我养老金开的数字,卑鄙的老东西。年轻时就是吝啬鬼,老了只会变本加厉。” 

  轮到提纳里对我笑:“挺好。你和他一块住,我们也放心。年纪大了之后,总得有个依靠。毕竟我们不像赛诺这家伙,花甲的年纪却还是壮年的体魄。”

  “主要柯莱是好孩子,到独立成家的年纪心里还惦念着你、粘你,”我说,“我就不同。万一哪天在家摔一跤撞到头,人咣一下倒在地上没了,恐怕都得等晨扫的勤卫工闻见臭味才知情。艾尔海森这个独来独往的老光棍更是。我俩无儿无女,别的家人又早都不在了,实在有些危险。”

  想想,又补充:“我基本只是在他家过夜,饭点前去买菜做饭吃饭。没事干又懒得跟他呆一块的时候就回家,反正就这几步路。”

  “在理,”提纳里说,“你情况还好一点,你为人热情,跟你熟的人多,你消失个半天都能有人问东问西;但艾尔海森那个独来独往的……我不好说。”

  我们同时默契地往那间隔着十多米远的房子看了一眼,那房子的主人不知什么时候开了门,半倚在门套上注视我们的方向。“进我家坐吧,”我对身边的两人说完,也冲那人喊,“艾尔海森,你别傻站在那,来我家尝尝我做的树莓蜜酱果茶。”他关上门朝我家走来。

  客厅里,三人围坐在桌边,赛诺让艾尔海森帮忙洗牌,自己从兜里掏出一包七面骰子。提纳里走来厨房帮我端水果,等我一去,赛诺便把牌往我面前一推,我们就又开始打七圣召唤。

  关于打牌的技术,我们几人算得上不分上下。毋庸置疑,赛诺是我们几个里面技术最好的,胜率最高,胜负欲也最强。此外,胜负欲最弱的是艾尔海森,其次是提纳里——我坦白了,谁不喜欢赢的感觉呢?我们连打三轮,战绩是赛诺两胜,我一胜。我得意地往艾尔海森的胳膊上一拍:“来,记账,半个月酒钱你出。”

  “我看来是真老了,”提纳里慢悠悠地喝果茶,“脑袋都转得慢了,血量不够都忘了喂食物牌,手气还差。要是柯莱在,可得让她帮我投些好数字。”

  “你的语气根本不像是夸徒弟,像在夸孙女,”我调侃他,“柯莱什么时候结婚生个小朋友,好让你做曾祖父?”

  洗牌的赛诺直接呛出嘴里的茶水,噗嗤一声笑了。艾尔海森没发出声音,但看他微动的嘴角也能猜出他在憋笑。大受震撼的提纳里把眼睛闭成倒八字型:“……卡维,你偶尔语出惊人的时候实在也是让人无法招架。”

  “说起孩子,”赛诺擦完嘴,开口说,“提纳里,我上次在奥摩斯港外勤时,听说你们化城郭那边有户人家似乎因为孩子闹出些很不愉快的事。”

  我们就听提纳里讲起这个故事。说是城外原先有个做生论学派研究的普通学者,以前兼任过学堂的教师,与妻子育有一女。原本幸福的生活却因突如其来的冲击解散——此人不顾一切爱上他的一位同性学生,婚姻走到尽头。可那学生来自沙漠地区,家中有些古老的信仰,加上他们的关系存在诸多违背伦理的事实,这段感情便没得到任何人的认可。于是,那学生从崖壁上一跃而下,将悲剧推向高潮;那学者则终日沉浸在失去爱人与家庭的惨痛教训里,近日被发现死在山谷中的一处小屋附近,死因是长鬓虎的袭击。

  我脑海里很快浮出那个画面:滂沱的雨,无尽的荒原,沉寂之地,变作死黑色的血液;拖拽的痕迹,被压倒的草叶,横陈的被肢解的尸体。

  “死者的前妻与孩子当前境况如何?”我一时做不出反应,只在心中郁结,“那学生的家人呢?需要申请生活津贴吗?”

  “放心,后续他们的生活问题教令院已经处理好了。那位女士是因论派的学者,经济上还算宽裕,只是那孩子,”话到嘴边,提纳里略一沉吟,“我见过两次。或许是从小缺乏关心,说话总有些带刺。”

  我一看赛诺的脸色就知道他是在心里暗暗否定的,而艾尔海森依旧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看不出喜怒。

  再打了半局七圣召唤,我心里一直走神,手上出招速度也变慢,结果牌面血量直接被艾尔海森一轮清空。“卡维,”他说,“有些一开始就注定是错误的事情是没有解决办法的。”

  我没理他,闷头喝了口果茶,靠在沙发上,转过去看提纳里:“那人一开始就是非常规的婚恋取向吧?”

  “是,”提纳里这局的手气很好,下一招就将赛诺的最后一张卡牌击溃,“按照常理,他应该早些面对自己的真心,而不是去伤害他人——但换到那个时间点里人们的观念,这也实在是无解的情况。”

  赛诺大概也是想安慰我:“你在苦恼吗?”

  我很诚实地点头,并婉拒了他们后续的关切言论。想起那日在酒馆听到的言论。

  在须弥,同性间的婚姻并无明文禁令,但并非主流。这符合群众对智识的推崇。大部分人认为婚姻制度的实质是财产与权力的结合,繁衍后代是结果;至于情感,那是不重要的东西。

  我心里那个空洞又浮出来了。我恍惚中看见自己站在洞口前,看见自己坐在山崖前眺望远方被雨雾映掩的卡萨扎莱宫,听见除去死域的巡林官从我两侧走过去时,雨声里皮靴与枯草摩擦的声响。 

  那位抛妻弃子的学者被野兽啃食死去的时候会是在等待什么?是在等如天启般的曦光落下,抚慰他的内心么?

  “卡维,”那慵懒的声音从餐桌那头传来,“听不到吗?叫你吃饭了。”

  今夜,提纳里和赛诺并不留在我家吃饭,打了一下午的牌就各回各家。我就跟着艾尔海森回去吃晚饭。我久久注视桌面的饭菜:“艾尔海森。”

  他从饭碗上边抬起眼睛看我。

  “我突然感觉人生有点短,想起来很多事情还没尝试。”我说。

  他又无言地吃下去几块烤肉。“那就做。”

  有他这句话,我便心里有了底。由此,我往后两年的退休生活堪称精彩。除了养出一批又一批蕈兽,把它们轮番送回山野,我还托以前的妙论派同学推荐,去做过半年的老人速写模特,后来因为学生反馈说我的面部肌肉太流畅,不好画,我才辞了职;提纳里送来的须弥蔷薇和帕蒂沙兰花都是好养活的品种,我很轻松就让它们开满了自家院落;我还和城中的蔬果商联络,跟他们的商队去沙漠里,将新鲜瓜果卖去各个沙中部落。

  艾尔海森在我邀请的情况下会跟我一起出门,我在路上给他比划哪处建筑来自自己学生的手笔。不过他说什么都不乐意跟我去卡萨扎莱宫,理由是看得腻了。每逢这时,我就会啐他一口,并毫不上心地带他去下一个点。

  我们还在沙漠里吃烤肉。我烤的禽肉热气腾腾,脆皮紧致爽口,色泽金黄,咬下去滚烫滚烫,肌肉间的汁水和额头上汗水一起滑落。我懒得揩拭——我不认为有人会责备一个年逾七十的老人不注重吃相,所以我当着艾尔海森的面,左右开弓,一只手扯一只腿,一只手抓一块全翅,轮流撕啃。商队里的人轮流夸我,我这位老友也会给我递手帕,或者在我提出要求时面露不耐地帮我擦嘴上的油。

  我在人堆里就像回到鱼群,灵魂在热闹纷呈的气氛里快乐追逐,追到星月升天、追到旭日高照,在锣鼓喧天中跳着祭祀幸福的舞蹈。

  唯一的一次危机是,我去集市里买水果吃,和赛诺、艾尔海森去的。我在摊位前跟摊主聊得兴起,恰好瞧见身穿长裙的多莉从远处走来,我便一个不慎将墩墩桃的桃核卡进了喉咙。

  多莉原本还在跟我笑着打招呼,见状连忙转身,顺着赛诺指的方向去找艾尔海森求救。赛诺给我拍后背,未果,想给我做海姆立克急救,身高又不太够。好在艾尔海森步伐还算矫健,几个箭步过来,双手在背后很有力地抱住我,用拳头冲撞我的上腹部。我立马吐了一地,丢了面子,但万幸保住了小命。

  赛诺和多莉帮我清理地面,而艾尔海森抱着我不动,我后背紧贴着他的胸口。我从不知道他胸口那颗心脏也会跳动得如此剧烈,如此慌不择路。我听见他在我耳边的声音有细微的恐惧,不认真捕捉都感受不到的程度:“喂,就这样别死了。”

  我后来和酒馆的年轻人聊到这个事,说:“人没到那个年纪,就不知道小事都可能丧命。” 

  这两年里,我和艾尔海森的相处依旧是那样如饮凉白水,不痛不痒。我乐得多个聆听我说话的对象,他也不在意多了双吃饭的筷子。即便这间房子多年来过的,除了各类目的水电修理工,就只有数十年前那位来自星海的旅行者和我。但到现在,我们依旧会为各种琐碎的小事争执,吵到怒火上头的时候,我就会甩下一句“我今晚回家睡”,然后摔门出去。走到自家门前,觉得刚刚关门有点用力,就又灰头土脸撑着梅赫拉克走回去,拧开门锁,轻轻带上。最硬的语气配最怂的力道。

  在我再几乎遗忘那个空洞的时候,一个噩耗撕裂了我趋于稳定的退休时光。

  提纳里去世了。

  那个没有一丝风的午后,我是被艾尔海森背去健康之家的。起初见到来门口通知的风纪官后,我光着脚就扶着门廊往外跑,连梅赫拉克都忘了拿,也忘了自己几乎不能独立行走,直接腿一软翻滚到斜坡下方的石墩,脚踝剧痛难忍,怎么撑地都站不起来。艾尔海森锁门,追出来找我。我一看到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就忍不住流泪。

  某人今日原不打算出门,连泛白的胡渣都没剃干净,但他用力把我从地上拖起来,背到身上,去最后看了一眼我们相识数十年的朋友。

  柯莱撕心裂肺的哭声震耳欲聋。她跪坐在病床边,死死抓住提纳里从白布间垂下的双手,哭得面容扭曲,嘴里大声喊提纳里师父。不再是少女模样的她此时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凌乱的发丝像失去大树依凭的藤蔓一般在风中摇曳。

  前面的人给艾尔海森和我让出位置,艾尔海森刚把我放下,我就连滚带爬扑过去,看着友人那张灰白色的脸难以自抑地痛哭出声。柯莱泪眼朦胧地喊我,我便和她紧紧抱着哭作一团。队伍后面发出重物坠落咚的一声,而后是风纪官手忙脚乱的声音。我看都不用看就知道倒下去的是赛诺。

  艾尔海森是我们当中最安静的。他走过去,手在提纳里的脸上和手上反复摸,最后将白布轻轻盖上。我看到他眼睛很快地红透了,眼底盛着泪水,但一滴都没掉出来,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不表示。

  据巡林官那边的说法,提纳里是前一夜走的。那天早上有个年轻的巡林官牵着猎犬经过。那猎犬在提纳里家的门口停下,朝里面叫。小巡林官便走进去,便见满头白发的提纳里躺在床上,双手搭在胸前,动作平静得像只是陷入沉睡。桌上留下几封手写的信笺。一封给柯莱,一封给赛诺,我和艾尔海森也有份。从页数来看,提纳里是最后写到给艾尔海森的那份时开始脱力的。

  “亲爱的卡维,”字迹没了平日里的工整,纸上有笔杆没拿稳掉落后留下的墨点,“不要为我的不辞而别难过。人生就是在不断相遇与失去之间来回转圜。让你参加我的葬礼我很抱歉,但希望你知道,与你的相处使我终生愉快。”

  “生命不是永恒的 ,不过,我由衷希望你的后半生能过得更加幸福。”

  署名是“你忠诚的朋友提纳里”。

  葬礼那天下着雨,浑浊的空气带着秋风的味道。队伍穿过伛偻的行道树,暗绿潜入大气中,折射出晦暗的光斑。提纳里教过的数百号学生,带过的巡林官全来了。风纪官团队也来了大半。蒙德那位叫阿贝多的炼金术士和他的女学生也来了。很多年后,他们都说提纳里的葬礼是排场最大的,场里的花圈是最多的。 

  阿贝多接管了站在灵柩边久久不愿离去的卡卡塔,带它回了蒙德,据柯莱说那是提纳里先前约定好的。赛诺走在队伍前方,跟在怀抱遗像的柯莱后面。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关心他——很惭愧,我几个整宿都睡不着。

  走过一条小路,忽然有刺耳的声音从旁的村庄边传来。我看清楚了,是两个个中年男人。一个嘴里咬着草根,朝队伍前头斜斜地瞟,嘴里呸一下,对他旁边穿汗衫的男人说“那棺材里的不是大官吗,抱照片的怎么不是他婆娘”。

  “可能婆娘早走喽。”

  一人嘻嘻地笑:“或者根本就没婆娘,你看,走前面的都是……”

  大脑里有什么东西迅速地涌出来,我很确信我一生都没有出现过此时的情绪,愤怒像火焰般以我的血液为燃料迅速点燃我周身。我两个箭步朝那方向冲过去,想抓住那种嚼舌根的混球痛骂,却差点跌倒在地,被后面一个默默流泪的女巡林官扶住。我只能在给提纳里坟边播撒花种的时候边撒边哭,哭得连赛诺都看不下去,伸手拍我后背,我就又抱着他流眼泪。事后一想,心里更是愧疚。

  总之,我那晚回去还是睡不着。从房间到客厅来回走,一直流泪,不忍再看桌面的信纸。某人多次被我的脚步声吵醒,走出来看我,眼底也是黑黢黢的一片。

  他扶着后腰慢慢落座在我对面,说:“卡维,伤心事既成事实,想再多也不能改变。”

  我问他:“提纳里给你写了什么?”

  他只是摇头。

  我疲惫地揉眼睛,问他:“我能看吗?”我只是想再看点朋友留下的痕迹。

  艾尔海森知道我不是偷窥癖。他点点头,但是说:“提纳里让我烧了。” 

  “那你就烧了?”我苦笑,“他让你这么做,你就这么做了?”

  “尊重朋友的意愿更重要,”听上去还有别的理由,但他没说出来,“况且,我确信我记得住。”

  “好。如果有一天我比你先走,你也要记得住我的话……不,我不想,”我想说的哽在嘴边,几次试图讲出来,鼻腔都酸得发苦,“艾尔海森,我不想像他那种走法。” 

  某人给我倒了杯水,用眼神示意我说下去。我就描述噩梦里见到的画面:一个人躺在林间的小屋,身体的力量慢慢消失,可能会因呼吸困难而颤抖。冰冷的医疗器械。想叫人,也叫不到。夜里黑漆漆的,只有阴森的灯,灯芯跳啊跳啊,声音轻轻的,像自己的心跳一样。

  “我以前一直想要个家。但现在看,连提纳里这样家庭美满的人都是自己走的,”我沙沙地说,“没有爱人,没有孩子,房间里就只有自己在等死。人类来到世界上是那样热闹,家人在笑,医生在笑。但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

  “留下的只有名声, 还会被愚者弄脏,”我悲愤道,“他们根本不知道提纳里是何等智慧的人。”

  “我也听到了。”他没否认。

  我想了很久,说:“我的想法可能很自私——名声能好一些最好,人类本就该干净地来、干净地走,但最希望走的时候不要一无所有。答应我吧,我太害怕孤独了。”

  艾尔海森沉默地看我,沉重叹气,说:“生死并非人能决定 ,你的愿望太过无理取闹。我当然可以假意答应你,而后呢?”

  他的话像一盆凉水浇了我一身。

  我不记得那天晚上我拄着拐杖冲出家门之后是去的哪片野地,只知道自己一直往前走,经过提纳里的新墓碑还停下来哭了一阵,心里想到他往后就像山野里的花朵一样孤独,又难过起来,漫无目的地走。我走得像无头苍蝇,像是怕某人找到我,又怕某人找不到我,天蒙蒙亮就又回去了。

  那段日子我过得都如同行尸走肉,直到大半年过去,我还在昏朦的歧路上走,看到花花草草都能眼含热泪,不时去公墓还能撞见赛诺。除开眼里的疲惫,他的精神反倒比我好些,每次都会送我回家。艾尔海森也都站在自己家门,确认我朝他那里走,才自己先转身进屋。 

  我足足用去了一年有余,才勉强从提纳里离世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心中无名的空洞愈发深邃。多少还是需要感谢艾尔海森——我能看出他的情绪也很低落,但他却私下帮我联络了珐露珊,让对方给我找了些编写建筑机关学科普书的私活。而他自己则是从草神纳西妲大人那边接了点文学稿件任务。 

  顺带一提,珐露珊前辈的心情也不大好,但似乎是她送走的后辈数量已经数不清,所以转变情绪的速度远胜于我。

  我一忙起来也确实没太有力气去悲伤,成日在制作模型和编写讲解词之间游走。在某人的默许下,我还将养的蕈兽和花搬到了他家后院。这样我就不必总是拄着拐杖回家处理。

  某个雨夜,我在房间里做模型做得忘了时间,想起来的时候惊得差点心脏骤停。我惊恐地走向后院,见瓢泼大雨已经劈入后院的门框。我几乎要当场昏厥,腿一软,摸着沙发扶手半跪了下去。

  那是提纳里给我留的最后一批花种了。

  我回头想喊房间里的艾尔海森帮忙,却突然瞧见雨中黑色的身影——艾尔海森穿着暗色的斗篷,正抱着一盆须弥蔷薇朝门边走来,雨水成股顺着他的鼻尖滴落,滑过他已布满皱纹的脖颈。

  艾尔海森淡淡看我一眼,转身走进厨房。我扶着沙发边站起,慢慢跟过去,见我的花果们都整整齐齐排在厨房的地面,瓷砖上湿淋淋一片。呆滞的蕈兽们摇头晃脑,抖着身上的水在炉灶间蹦跶,有一只还向艾尔海森滑稽地吐了个泡泡。艾尔海森将斗篷脱下,露出不再宽阔的后背。

  他甚至连上衣都没来得及穿。我凝望着他已变得半白的短发,心中五味杂陈,突然就很想哭,觉得自己真的要振作起来,好好珍惜还在眼前的人。

  艾尔海森冻得浑身发抖,虽然我很快帮他烧起壁炉的火,又拿了厚衣服给他换上,但他还是患上了重感冒,低烧了几天才好转。

  那天我坐在他床头写文案,突然说:“喂,艾尔海森。我想起两个事。”

  “你又有什么异想天开?”他带着厚重的鼻音问我。

  “我当年退休的那天你去游山玩水了,那晚赛诺和提纳里又刚好都在外勤,就留我一个人在酒馆,”我说,“后面你回来了,他们两个回来了。结果到提纳里走的时候,你们还是没来得及给我庆祝过这个重要的日子。”

  “这样,等我七十五岁的时候,你无论如何都要陪我补过一个退休仪式。” 

  他蒙在被窝里先低声说了句“幼稚”,后面说“知道了”。

  “然后,”我无视他的调侃,对他郑重地说,“从明天开始,我想去一下奥摩斯港的相亲活动。”

  听完我后面的话,艾尔海森似乎是一直看着天花板,没有出声,我低头继续写稿,没太留意他别的反应。很久之后,他从鼻腔里“嗯”了一声。我转过去看他,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相亲的地方在奥摩斯港的一个老旧餐馆。没人坐在室内区。因为内里的位置都闷热而潮湿、终年发着霉,我几乎都想要询问店家是否需要改造建议。万幸,我上学时参与改造的货梯还能照常使用,只是运行时发出的声音嘶哑又拖沓,时刻提醒着我已经是个垂垂老矣的家伙。

  室外的桌椅上坐着二十多位同我年龄差不多的人,他们见到我时都面露惊讶,下垂的面部肌肉里挤出灿烂的、如花开似的笑脸。有些在教令院上过学的,还冲我喊前任贤者大人。我便一一和来和我聊天的妇人交换联系方式。她们当中许多是成过婚、也有孩子的,也有将一生献给学术研究,最后错过婚恋年纪的。我完全不介意她们的过往,倒不如说我对需要改嫁的妇女抱有更深切的同情与关怀,可能是她们令我回想起自己曾经孤身一人的母亲。

  可每当有人垂着眸子看我,面露羞色地说是否乐意做她后世的伴侣,我又都无法打从心底应承下来,最后内疚地留下一句:“感谢您的欣赏,但时候不早,我得回去做饭。家养的小蕈兽饿了。”

  她们靠在门上等我的模样,让我很容易联想到某个人。 包括她们低头拿着放大镜看报,安静思考的姿态,总让我看见心里那个挥之不去的人形。

  我便觉心头有冰河淌过,想快速逃之夭夭。

  星霜荏苒,又是一个新年。

  天色缓慢黑下来,罩住我们住的上城区,像戏剧到了下一场似的。

  我校对完珐露珊前辈要的稿件,怀抱配图的草稿,在傍晚经过酒馆,提了一箱啤酒回艾尔海森家,庆祝我们两个老东西又平安无事地熬过了一年。那晚雪下得很大,风吹得玻璃砰砰响,窗户外什么都看不清楚。艾尔海森喝了小半口酒,问我:“还没找到能收留你的女人吗?”

  “也不是没人乐意,”我实话实说,“但很奇怪,我都没有和她们再走后面十几年的想法。”

  “可能我这个人真的不需要老伴吧,”又乐呵呵地补充,“说不定我没有自己想得那么脆弱,不用人陪也能走到那个阶段。”

  他用指尖捏着酒杯摇晃,没说话。我看他花白的眉毛已经软得垂到了眼尾,那双草叶色的眼睛却还是澄澈的,心中不由一动:“艾尔海森,我有没有说过你其实长得挺漂亮的?”

  某人终于抬起视线跟我四目相对。“……我很遗憾你到这个年纪才能发觉身边人的优点。” 

  “说什么呢,”我笑他,“我年轻时就这么想。只是那时候觉得夸你容易让你尾巴翘上天。”

  他放下酒杯,已经有些干瘦的后背朝前微倾,在风声与柴火焚烧的声音里拉近我们的距离。“那么,你想让我做那个人吗?”

  “你做我老伴?”我一想那个画面,身体就诡谲地打了个寒颤,“那倒是不必了。两个干巴巴的老男人搂在一块睡觉,想一下就怪吓人的。”

  艾尔海森点头,似乎是在认同我的话,但也可能有更多我没读懂的情绪。我心里便有些发虚,补了一句:“喂,我不是嫌弃你,我觉得你作为老伴会是个很不错的选择。只是我本人觉得跟男人在一起实在是个崭新的选项,在须弥不多见。你也是,都这把年纪了,还开这种玩笑……等一下,喂,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某人一边嚼肉一边听我越描越黑,脸上浮出略带戏谑的笑,唇角的胡渣也跟着抖。

  “还笑,我忍你很久了,”我说,“你就这么乐意见我相亲失败?” 

  “多思多虑,情感脆弱,难怪久久找不着归宿。”他用自己的酒杯把我那杯往前推了推,就当是碰杯,“新的一年,有想做的事就去做,卡维。”

  寒潮来的日子就在新年之后。

  某晚我起夜,去看了眼蕈兽们有没有保暖措施,忽然听见那边房间里顺着风传来低沉的咳嗽声,像还含着痰。我就一步一拐走过去,敲开门:“你又着凉了?”

  “可能是,”艾尔海森在黑暗一片里回答,“拿个手炉给我。”

  我就去客厅,往那铜制的暖手炉里夹炭片,用带纹路的布包好,拿进去房间,就着柔白色的月光坐在他床边,掀开被褥的一角,朝他怀里塞。我摸到他的两只骨节分明的手,布满皱纹,冰冰凉凉,好像没什么血气。“真荒唐,”我发觉他的身体素质大不如前,心里难过,怕他看出来,又开他玩笑,“你以前壮得像头牛,没想到还有今天。”

  他在睡眼惺忪中回握我的手,指尖穿过我的指缝,松弛的皮肤在我带厚茧的掌心摩擦,像是在确认我存在。我听不清他在被窝里说什么,弯下腰去听,才听出来他困得迷糊也在怼我“你才像头牛”“牛比你聪明”。

  我忍不住骂出声来,但还是拄着拐杖去给他煮药汤。等待药汤滚沸的时间里,我做了两个重要的决定。

  一周后。

  “你想做腿脚手术?”酒馆店长兰巴德的眼睛瞪得像鱼。酒保们也纷纷摇头,表示不认可我的计划。

  我正义严辞地辩驳:“你们这些年轻人会反对我,是因为你们对靠自己走路这件事没有兴趣。你们可能暂时无法理解,但我们这些上年纪的人都是生活的斗士,是有意志力继续活下去的人。我就是要抗争这种依靠外力才能走下去的结局。”

  说这话的时候我满腹激情,就像当初即便一无所有也要把卡萨扎莱宫造出来一样。优秀的建筑师就是要懂“无中生有”。

  年轻人们都住口了,较我年长的兰巴德倒是没被说服:“手术有风险这句是老话了。你有没有想过,卡维,你一旦躺到那个床上,可能就永远下不来地了。你当年六十出头的时候为了能继续教学生,都选择保守治疗,现在人近七十反倒冲动起来。艾尔海森,你不阻止一下你这位异想天开的老同学吗?”

  某人没开口,我就急不可耐地替他说了:“他说他支持我。”

  “怎么可能,”兰巴德看艾尔海森,“你答应他了?”

  “他自己都考虑好了,只是给我下通牒,不存在我答应或不答应的选项,”艾尔海森优雅地将一块鱼肉慢慢送到嘴边,在兰巴德的目光中,击碎对方的希望,“何况,就算我反对,他也会去做的。”

  “很好,够了解我。”我十分满意,给他倒了半杯香料茶。

  兰巴德不解:“可你这又是何苦呢?”

  我早想好了理由:“是这样。我在某人家里看了不少他出游那几年写的游记,觉着挺有意思,和我年轻时那种为游学外出而准备的路线全然不同。”

  这就是我的两个决定。一个是手术,一个是旅行。我过去一直为职业梦想而活,从未怀抱纯粹的欣赏之情去游山玩水。在离世之前,我想作为一个纯粹的旅人走遍提瓦特大陆。

  “我想去走你走过的路,”我跟艾尔海森前一夜是这样说的,“也想带你看我走过的路。”

  同样,健康之家的医生们一开始也对我的想法呈否认态度。出乎我所料,一言不发的艾尔海森在我舌战群儒未果时站了出来,力排众议支持我。我后来笑他:“你是多想跟我一块去玩啊。”

  他用那种略带鄙夷的神情看我,手里拿着手术知情同意书。

  “签啊,”我理直气壮,“你看我也没用,我没别的‘家属’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就在家属那栏爽快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勾选知情。“小心点,别死在里面。”

  “放心,”我躺在狭小的手术床上,推开他另一只握住我的手,被医生推进病房前还冲他比划,“作为回报,以后你的我来签哈。”

  “你那张嘴巴到老都还学不会控制,”他的声音好像在发抖,但还是随着手术室门关闭而消失,“知道了。” 

  手术是全麻。我倔强地觉得自己全程醒着,只过去了不久的时间。被推出来的时候,等医生把我面罩一摘,我就说“我一直醒着”,把满手血污的他们都逗笑了。过后,我看到天色已从我来时的午后变成了凌晨,见到艾尔海森的时候,他两只眼睛都熬成了红色。

  “你差点大出血两次,”他狠狠瞪我,“你还好意思说你醒着,真是傻人有傻福。”

  我尴尬地哄他:“咳,我这不是好好地出来了?”

  等三天观察期结束,我就被送回了家——准确来说是艾尔海森家。他让人在门口停下,把我抬进客厅内。来帮忙的赛诺第一次进来了客厅。趁艾尔海森进房间收拾,他坐我隔壁对我笑:“我没想到这辈子还有坐这几张沙发的机会,提纳里都没来过。”

  “想来可以提前打声招呼,”艾尔海森从房间里走出,“你们又没说过想来。”

  赛诺笑笑,没有吭声,只是去集市买了点食材回来,放下就走了。说是去化城郭的老树屋看看柯莱。

  手术完至少半年不能动弹。我躺在沙发上,享受了一把指挥官的乐趣,指挥的还是艾尔海森这样伶俐的部下。让他给我拿水果吃,他会洗好切好,泡在盐水里插着竹签送过来;让他给我拿书,他会连带着书签和我惯用的划线笔一块塞我手里,顺带给我拿靠枕和架在腿上的小桌板。

  到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我感觉身上黏糊糊的,就说,送我去浴室,给我拿个桶,我给自己擦擦身子。艾尔海森就去取了梅赫拉克,看着我把它变成拐杖形,扶着我,我们两个一起颤巍巍走进去。他把我抱到浴池的边缘,转身出去取了几条浴巾,往桶里放温水。站到我跟前,让我把衣服脱完。我就脱下上衣扔给他。做完手术之后几天我都没穿长裤,从医院光到家里。艾尔海森把我衣服抱去丢进脏衣篓,搬来一张矮凳坐我面前,一手抱起我那条完好的腿,用沾湿热水的毛巾给我擦拭皮肤。

  实话说,我心里是非常不好意思的。主要在于给对方添了巨大麻烦的愧疚。我脸上烧得像烙铁,赧然得不敢看他,通过讲话掩饰情绪起伏:“喂,艾尔海森,开个条件吧,我该怎么感谢你?我不习惯欠别人人情。”

  他似乎一直紧盯着我的身体,根本没有避嫌的意思。“你要继续跟我算这种账?”

  “哪有无条件接受别人好意的,”我说,“你想想,我还得再让你这样照顾至少半年呢。我年纪比你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做同样的事报答你。” 

  某人没立刻回我,像是在思考。他挥手示意我转个身,然后帮我搓后背。在蒸气缭绕里,他那双发皱的手落在我多年未让他人触及的皮肤上,我闭上眼睛就会想象到他的表情——忽略那人其他的五官不看,只要他不开口,那双眼睛看什么东西都永远是深情款款的。他对待我的力度很合适,仿佛是在抚摸一座珍贵的雕塑,而动作在大脑里模拟过无数次。

  下一秒,他说:“我想好了。”

  “说。”

  “很简单,”艾尔海森的语气平淡得就像是在酒桌上谈生意,“我做的是类似护理的工作。你应该按照须弥的老人护工的平均价位给我发工资。考虑到我已是退休的年纪,又跟你相识一场,还非专业出身,价钱可以给你打个八折。就每个月跟你的房租一起交给我吧。”

  他很爽快地在我背上写下一串摩拉的数字。

  “你……”这笔飞来的开销直接把我堵得连呛都不想呛他,“你这年轻人不讲武德,来骗,来偷袭我这个年近七十的老同志!”

  “我退休金几乎都给你做房租和生活费了,”我气得牙痒痒,“坏东西,我哪里来的其他经济来源?你干脆直说让我把自己房子卖掉算了。”

  “首先,我早就不在年轻人的行列里;其次,你那点微薄的不动产不至于让我动心思;”艾尔海森慢条斯理道,“再次,我给你开出的价格并不需要你通过卖房来解决问题,希望你活动一下许久没使用过的大脑。” 

  我转过去指他,指了半天还是想不起来骂什么合适。直到最后,我猛地想起一个可能性,立即一阵急火攻心,闭上双眼:“你告诉我。我们须弥上城区租房的平均价格是多少。”

  某人开口说出一个我预料中的数字。

  “你做得好啊,算盘打得响啊,艾尔海森,”我咬牙切齿,“把我的房子租出去,刚好就够付你给我加的这笔钱啊。”

  艾尔海森丝毫没有负罪感地跟我对视,并看着我气急败坏的样子悠然自得。

  “一肚子坏水!”我转过去不再搭理他,一开始的愧疚感已然烟消云散,理直气壮地指挥他帮我擦身洗衣。

  次日,我便骂骂咧咧地给学院的老同学写信,让他们以正常偏低的价格把我空置的房子按单间分租给有经济困难的学生。某人全程在旁边翘着腿隔岸观火,还很是主动地询问我是否需要他帮忙把我的全部东西都搬来。

  对于已付费的服务,我自然是毫不客气地答应。但他一走出门我就又后悔,怕他搬重物受伤,紧急联络几个熟识的老邻居去帮他。

  “我就是太善良才会每次都狠不下心罚你,”我气喘吁吁看着他和我叫的的邻居帮手们走到房门前,“你跟我认识这么多年,怎么一点都没被感化。”

  “让一个岩神信徒去蒙德风神像参拜一辈子,他也不会觉得自由比契约更重要。”某人平静地谢绝邻居们把我行李搬进他屋内,独自忙活起来,“你下次找人来我家之前,麻烦先把自己的裤子穿好。”

  我猜测他根本只是不想让不熟的人进他家门,就不疾不徐拉过旁边的毛毯,把打着石膏的下肢盖上。

  时间如水,不知不觉流逝。

  或许是我的愿望打动了命运——事实上我更愿意把功劳归给悉心照顾我的艾尔海森,我的恢复时间并不像医生预估的那样需要半年以上。仅仅从冬末到夏初,我就可以下地走路。一开始有些使不上力,但在复健锻炼半个月后,我居然能走得比艾尔海森还快些,不再需要他停下来等我。这在过去十年里我都不敢想象。

  拆石膏的那天,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回家后在地上连蹦几下,被艾尔海森按回沙发上坐下。 

  在得到医生的确认后,我和艾尔海森收拾行囊,将家中的蕈兽和花草托付给赛诺,就一块出发,按着这几个月里计划好的行程周游列国。

  和外界的印象不同,艾尔海森除了擅长整理繁复如山的档案外,本身是个很会写文章的人。 即便我对文学一知半解,也知道他那种精准简练的文字、意境优美的比喻绝非常人能写出的水准。比如此刻,我站在蒙德境内龙脊雪山的对岸,回想起他在游记中的记叙:

  “半空白雾皑皑,绕山之河游鱼戏水。以寒天之钉为柄,致密雪层覆盖植被,整座山体宛如一只被巨人弃置的手摇铃。”

  我啧啧叹奇:“你不去应聘做旅行社主编,真是业界一大不幸。”

  “有魅力的是景物本身,”他说,“听再厉害的吟游诗人传颂也比不过亲眼所见。”

  “你就非得要怼我才会说话是吧?”

  我们就慢悠悠地并肩走,奔赴下一场盛景。

  在西风图书馆中,我寻来一些蒙德建筑学的书籍看,艾尔海森则是坐在我对面看些音韵学理论。我们从清晨看到日上三竿,临近饭点,我就托着下巴,看他手持放大镜,侧头思考的模样。我瞬间就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也是在图书馆里,被木质书柜与草叶芬芳环绕的那个午后,我原本只是抱着模型路过,远远瞧见他专注的神情,不知怎地,脚步就迈了出去,像是冥冥中受到蛊惑一般。

  我们一见如故,携手并进,虽中途分道扬镳,却又再一齐面对生活的考验了。

  璃月港口的小吃摊上,我们在长凳上并排坐,分享买来的烤吃虎鱼和炸萝卜肉丸。美食带来的简单幸福感浸泡着我的内心,就像身处须弥雨季,在禅那园亭台里坐观湖水涨满鱼池,将月莲拥入怀中。吃到半路,我沉迷于环顾四周,观赏璃月建筑,没留意身边有个跑过来的孩子往我身上一撞。我身体一歪,手上的炸肉丸逃出竹签的禁锢,弹着跳着滚进身后港口的滔滔大洋。

  我正为到了嘴边的鸭子飞了而失落,艾尔海森就用齿尖撕去鱼鳍的一角,不紧不慢:“希望下一个变成鱼饵的不是你的其他重要物件。”

  “万一真有那种情况,我就不能跳下去捞吗?”我白他一眼。

  他皱着眉看我,唇角的胡渣抖动:“如果你只是为了反驳我而提出这个荒谬的观点,我可以忽略你话中的反逻辑性。” 

  我听出来他是担心我,心里高兴,就低头吃鱼,不和他争辩。 

  有神之眼傍身的我俩,能随便深入一些人迹罕至的山区游玩,撞见小型魔物也并无压力。我们走走停停,用着这个年纪应有的速度,从不赶急赶忙。我负责看地图,艾尔海森负责记录日期。至细雨弥散于河流之时,我们便会找些高地,用元素力支起营地,脱下鞋袜,闻着湿灰的气味,坐在地上观望翠绿的林海。

  而到璃月无人的海滩边,我们脱去外衣,只留一条短裤,两个连吃烤肉都要切成拇指大小的老人,踩着水花滑稽地打慢动作式水仗。湛蓝的海水清波粼粼,将我们闲适的心情如花卉般绽放开来。只是打闹了一小阵,我们便双双脱力,坐在水里湿淋淋地感受清凉。

  夕阳下,他那消瘦的、逐渐布上象征老去的斑点的身体印在我心头。快乐之余,我确实感觉到,那些永不知疲倦的少年岁月,就像扑到沙上的浪花,就这样消失,再也不复返了。

  傍晚,我们去客栈落脚。常规情况下,我们是会要一个套间,某人睡一间、我睡一间。由于恰逢大暑,客房已几近被订满,我们只能住单间。夏蝉彻夜鸣叫,我把窗开到最大,都还是热得直流汗。我便脱了外衣,躺在窗台内侧的床扇风乘凉。

  艾尔海森冲洗了身体,裹着浴巾出来,一眼看见我大翘着腿躺在床边摇扇子,忽地目光一闪,警觉地抬头看向窗口。我冲他吹口哨,调笑说:“这么老了还讲究这个?多秀一秀,说不准早就不用被调侃打光棍喽。”

  “用这种方式寻找的伴侣岂不肤浅至极?”他语气里很不满,反手将浴巾解下来,甩到我脸上,“我跟你不同。你明明有成家的愿望,却连自己想要什么类型的伴侣都搞不清楚。年轻时装得自由自在,老了相亲相一半没下文,现在又摆出那副寂寞的嘴脸。你建的那些楼,难道不用画工图就能自己从地基里长出来?那真该说一句生命的奇迹。”

  “早说你的脾气不好,”我把浴巾抓下来,扔回他手上,脸上还留着他连同洗澡水夹在一齐的味道,“明明是我失败,也不知道你在着急什么。你一个不想成家的人,反过来指导我,合适么?”

  “我从来没说过我不想成家。” 艾尔海森没好气地坐到我旁边,准备擦干头发。

  我一时兴起,拿回浴巾,跟他说:“我给你擦。”

  他颇感突然,眨眨那双已经被白雾蒙了大半的眼睛,没有反抗,安静坐在原位。

  我意外于他没有出言损我,心里高兴,就更乐得伺候他。手心托着布料,给他从发尾开始吸水。他的发丝已不比过去的弹性十足,发梢变得柔软,发根也有些稀疏,是岁月蹉跎的印记。我翻开他的发缝,小心地擦拭着他的头皮。忽然,我擦到一撮雪白色的发茬,指缝里上还挂着两根,心中不由一动。

  “怎么了?”艾尔海森感受到了我的情绪变化,开口问我。

  我伸出手:“你长好多白头发。”

  他接过我递过去的白发,把它放在手心细细摩挲:“人总是会老的。”

  “那是自然,”我笑了笑,“我比你只多不少。”

  “况且,老不是问题,关键是老得有滋味。”我继续说,“就像这样,有人陪在身边,哪怕是擦擦头发,也很温暖。”

  “你这是做教令院导师上瘾,”他抬手搭在我的手腕,“别说教了。”

  “哈哈,也许吧。”我哭笑不得,“你这人真没情调。”

  他拿下浴巾,侧过脸看我,眼里带着我看不懂的情绪,同时语出惊人:“卡维。”

  “嗯?”

  “我们确实都老了,”他说,“我也知道你一直想成家。”

  我没否认他的说法:“所以呢?”

  “既然你相亲失败已是板上钉钉,”他说,“为什么不考虑领养小孩呢?”

  我愣了一下,想了想说:“领养?”

  “你可以领养学龄期的孩子,”他说,“你如今距离七十五岁还有将近三年。即便你八十岁就彻底干不动了,几年也足够盯着一个半大孩子上完义务教育。”

  艾尔海森的建议十分合理,我一时竟觉得没什么破绽。思考半晌,心里感觉有些不安,但又有种莫名的期待,就没吭声。

  他见我不说话,就当我接受了:“等回须弥,给赛诺写信问问。他应该有经验。”

  我们最终只去了三个国家。脚程太慢,等到岸时已经错过枯水期最后出航的客船,赶不上去稻妻。但结果不算糟,一年多的时间,我们依次穿行枫丹、蒙德、璃月,绕大陆中东南走了个圆圈,还能恰好回到须弥参加这年的花神诞日。回国的路上途径道成林,我们顺道去了提纳里所在的公墓,给他带去几朵在层岩巨渊附近摘的清心。

  “我这几年过得很充实,你介绍的风景区我都去了,现在在继续寻找幸福的路上 ,”我摸着那已被他人擦拭干净的墓碑,“一切还算顺利,感谢你的祝福。”

  扶着地面站起身,我侧头问艾尔海森:“你有什么想和他说的?”

  艾尔海森摇头:“该回家了。”

  “无情的家伙,”我又转过去对墓碑小声说,“他老大不小还害羞,把什么话都藏心里。先欠着,等下次我来帮他讲。”

  巡林员将我们送回城中心,我们走螺旋形的水泥楼梯回去。往上城区的路蜿蜒上升,伸到圣树中心的青绿里去,越往上层人声越热闹,楼宇幢幢,我的心跟归巢之鸟一般雀跃,一路和每个认出我的老友或后生打起招呼。

  意识到自己心态确实有了转变,是我不自觉地走到艾尔海森的家门口。恍然间想起,刚经过自家房产的门前,竟然没想起来要回头看一眼。艾尔海森似乎也发现了,但既不提醒我、也没调侃我,想来也是默认我本来就会跟他回家。

  我俩进了家门就开始搞卫生。他以前看书时间太长,腰椎僵硬,但胜在脑子清醒,就负责做些收拾整理的零碎杂活;我体力较他还好些,就是早年熬夜过度,不太想动脑子,就负责大面积的清扫。我拿笤帚转了半日,才扫完两个房间和餐区,见艾尔海森还在沙发上分类擦书皮,就逗他:“我以前怎么没感觉咱家这么大?”

  他动作好像是停了几秒。我才发觉自己说错话:“哦,我是说,你家。” 

  “就算房产证写的是我的名字,”他语气听上去很轻松似的,“以你知名建筑师的专业知识,住了这么久,还看不出我家的套内面积是多少?”

  他真是在和我抠字眼。我心里很不舒服,就提起笤帚去厨房清扫,不想在他半径两米的范围里呼吸同一片空气。走进厨房,我意外瞧见除开地面还未清扫,桌上已被擦拭干净,砂锅里在煮东西。提起锅盖边角,一闻,香气像冬眠苏醒的穿山甲的四肢一般从内部舒展开来。我立刻就知道这是我爱吃的石榴核桃炖禽肉。

  在早年我们同居的日子里,我们就差不多轮流做饭——倒不是我不乐意为他承包,实在是我俩口味各有倾向。我常熬夜,消化不好,就偏好些汤汤水水的食物;某人则是连吃饭都想抱本书在旁边看,所以喜欢煎炸、烘烤、干煸类的菜式。我们虽会揶揄对方的口味,但在下厨时还是会互相考虑(排除吵架期间各做各的情况)。直到四年前。某天我做早餐,香料不够去邻居家借,借的过程里被邻居家孩子缠上,一时竟忘记回家关炉火。

  冲天的灰烟直入无人之境,不仅在铁锅锅底大炼钢铁,还将整个房子填满,甚至无孔不入,钻进卧室,硬生生把在睡回笼觉的艾尔海森给熏醒。等到我拿着香料拖着步子走回家,就瞧见他靠在门上狠狠瞪我,脸色铁青,衣服上的每道褶皱里都在散出烟味:“我如果没醒,你现在回来刚好能给我收尸。”

  我全然知道这是我老了的缘故——我从来没犯过如此弥天大错,差点失手害我最重要的朋友丧命。那天,我立刻给他还上买新锅和厨房清洁费用的摩拉,午饭晚饭都食不下咽。倒是他看不下去我一直愧疚,在两天后就不作声地承包了下厨的任务。我也没胆和他讨价还价,只能心虚地承受他独特风格的关心,专注于买菜、备菜和洗碗。

  想起那件事,又看到他做了我爱吃的菜,心情便平复许多。

  作为微不足道的报复,晚餐时我当着他的面把长粒香米直接倒进锅里,狼吞虎咽,把汤汁吸出很大的声响,吵到他几次抬头看我,最后留下一句“蕈猪吃饲料都比你优雅”。

  距离花神诞日还有两个月。我抽空去做了次全面体检。几天后,艾尔海森在沙发上看我报告单,前后来回翻动。纸页的响声也不小,吵到在客厅插花的我。“怎么,我指标还有啥问题吗?”我说,“医生都说只是些常见的小问题,像你说的,都是‘自然就会有’的东西。”

  他语气还是很平淡。“嗯,不用我伺候,挺好的。” 

  “你就别想着伺候我了。就你这大大小小的毛病,稻妻怕是去不成喽。”

  我哼着小曲继续插花。插完后,抱起一整个彩瓷瓶慢慢踱步去客厅边几,放在一幅我早年买的挂画下方。我喊艾尔海森:“喂,等会再看,看我有没有放在正中间。”

  艾尔海森顿了两秒才抬头,显然没在听,只又低头下去,手里不知道写什么东西:“摇摇欲坠。”

  “我是问花,不是画,”我不满他敷衍的态度,走过去看桌面,“在干什么呢?”

  “你不要孩子了?”他瞥我一眼,“你不是说,等你体检完,身体没什么问题就开始申请?”

  “要。”我连忙鸡啄米似地点头,立刻就不想花的事情了,跑去房间拿纸笔坐到他隔壁去,跟他讨论该怎么写给赛诺的信。写到最后,干脆让他这思路清晰的人给我代笔。

  艾尔海森的行动力是毋庸置疑的。几乎是第二周,我们就收到须弥几处恤孤院送来的信件。和院长们交流之后,我决定先作为普通的爱心人士保持接触,再看孩子们的意愿来决定。

  秋日的须弥城郊仍旧那般华美。金黄的落叶里,我们坐在湖畔,看放风的孩子们在羊毛毯似的草地上打滚、嬉戏,笑声化作音符落在水中,荡出阵阵微波。我事前已和孩子们玩得气喘吁吁,累得动弹不能,就侧身去看一直没动的艾尔海森。

  某人就这样静坐,观看山野里迸射着活力的画面。他微皱眉头,白色的眉毛压在眉骨,略微掩盖威严的眼眸,那双曾经清亮动人的淡湖绿色的眼睛,早在几年前就被一层可悲的白雾笼罩,失去应有的光泽,浑浊的眼球上泛起细血丝。他下垂的脸颊深深内陷,唇上被修剪整齐的胡须随着呼吸在抖动。

  孩子们在他身前纵情奔跑,其中一个捡了几枚野果,摇摆手臂小跑来,把战利品送给我们。我又在视线的余光里看艾尔海森,他干裂的嘴唇露出一个不明显的微笑,嘴角挤出单侧纹路,用满是厚茧的手拂拭那孩子的头顶。 

  飘摇的秋风里,我突然就觉得他其实也孤独得很。所以,在他问我说有没有合眼缘的孩子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

  他一开始是点头,但后面可能是觉察到我情绪不对,就也默不作声把这事搁置了。

  这一磨,就磨到了这年的花神诞日。

  我早起出门去,路过邻居门前,见他们早在房门口摆好各种菜品,从月莲到香辛果应有尽有。在早市买完雅尔达糖果,我一步一步走回家,将东西放到餐桌上。听见我的动静,艾尔海森打开房门,看我一眼,算是道过早安。

  “去看花车巡游不?”我问了一句废话,因为某人显然已经换好外出的服饰。早饭后,我们就推门出去,朝奥摩斯港走,一路听见响彻社区的鼓声和铜制号角的呜叫。我是跟艾尔海森并肩走的,走过街头摊贩,闻见烤肉和咖喱食品的浓郁香气。摊位上有数不尽的手工艺品,比如彩色丝绸和绣花挂布。

  我们跟在花之骑士法里斯的花车后面,听达布卡鼓拍击的响声和阿卡贝兹清澈的轮指奏乐。到月上梢头时,灯火辉煌的奥摩斯港被须弥群众挤得水泄不通,人们手捧糖果、欢呼着迎接盛大的花神诞日。在港口中心停泊的帆船上,一排排通体发亮的烟花燃放开来,要将黑夜都点亮。从遥远的角落里逐渐传来了肆意的欢呼声和嘈杂的交谈声,人们跳着舞、手舞足蹈地欢呼。

  我和艾尔海森站在人群边上,肩膀靠着肩膀,手臂贴着手臂。他肩上的神之眼隐隐闪烁着,脸被五颜六色的焰火反射的光芒映照,双眼半眯着看天空。

  某人的声音像羽毛一样拂过我耳畔。“我们又一起度过一年了。”

  我突然就想起,他出现在我家门口,强硬地要求我和他同住,让我们的生活轨迹再次拥有交点的那晚,他那张灰白色的脸。如果我就这样领养孩子,将他一人留在那房子里,那游弋于巷口的炊烟、灶台上的塔吉锅、深夜里的铜制手炉,便永远要从我的生命中消失。

  这种情绪令我震惊而茫然。

  “卡维,”艾尔海森打破我们之间的沉默,“在想领养的事?”

  他指的是旁边一群抢糖果的孩子。

  我摇头:“是在想你。”

  某人面露不解地看我。我也不敢马上回答他,只是盯着眼前的景象出神。人们欢呼的声音如鼓点般热烈,在我心中却像秤砣一样慢慢坠下去……脑子里想的浑然是某人少年时那个意气风发的模样。

  我一直知道有很多人惦记他,尤其青年时代。他才思敏捷,时常针砭时弊,提出颇有见地的观点,是教令院里当之无愧的天才。即便他只是站在图书馆的书架边上翻书,都有路过的同学用眼睛偷瞄他。我忍不住想,假如当初我年轻时没有在艾尔海森家合住,没有被动占据他的一切私人时间,给他留足与人交往的空间,他或许如今就不必和我一块站在这里,而是在家中享受真实的天伦之乐了。

  “这样,就当是感谢你过去对我的帮助,艾尔海森,”我说,“我是认真的,比起领养孩子,我想以照顾你为优先。”

  过去了很久,我没等到他的回答,再次回头,只见他仿佛是被雷击一般,胸口略微起伏,像是听到不可思议的回答,眼中闪烁着迷茫:“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猜他是听觉退化导致的反应迟钝,“呃……总之,家人不一定得是孩子,对吧?”

  我眼看艾尔海森困惑、惊恐中夹带震悚的表情,忍得很难受才没有大笑出来。“行了,和你开玩笑的。一把年纪还这么不经逗。”

  他这才松了口气:“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记得讲话要过脑子?”

  有个诡异的念头也在我脑海浮现:跟这人一起走下去,就当这辈子已经成过家了吧。

  发觉自己对一个人怀抱特殊感情其实不难。我陡然想起青年时和同学合作做课题的日子,许多人在若千年后好不容易突破知识瓶颈时,会顺嘴说一句“也没有那么难”。我过去不理解,直至现在才知道他们的感慨是由衷而发。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的生活里只剩艾尔海森。现在的他和年轻时的他在我眼前重叠起来,构成我一生的情感波动。

  心脏慢慢跳起来,起初是轻轻地叩响胸腔,而后速度渐渐加快、力道愈发放大,从我心底很小一片地方扩散到我的整个躯体,啸聚于我的灵魂,充斥我的大脑。迟到的,为安心而雀跃的狂喜跨过屏障,在参会群众的脸上绽放出来。我像被灌满糖蜜的琉璃樽,摇摇晃晃、天旋地转,甚至急得唇干舌燥,想直接叫他,等他回头,然后就这样在五光十色的烟火里看他的脸。

  我过往的旅程就像是一本毛边纸书籍,而艾尔海森无疑是这本书中最独特的一页。

  我决定要把这份心情好好整理一番,留待重要的时日再和他剖白。

  很快,我选定了日期——次年,我的七十五周岁生日,也是我早计划好的退休纪念日。我暗自做好被艾尔海森调侃的心理准备,决心在那天向他诚挚倾诉我多年和他相处下来的感悟和感激之情。

  好消息是,我们的相处与过往几十年有了很微妙的变化。倒不是说整体有很大变动,但就像纯净水体中被投入一枚散出烟雾与气泡的干冰,至少我这种比较敏感的人一下子就能感知出来。譬如,我们同样在客厅停留的时间变多了。有时我坐在餐桌边上煮香料茶,他就背对我坐在沙发上。可能在睡觉,也可能在发呆,反正即便什么都不干,也不急着进自己房间。

  当然,我们还是免不了会为某些截然不同的观点起争执,甚至吵得脸红脖子粗,胡须一起抖,气喘连连,连饭都不想坐在同一张桌上吃。可相应的,我们冷战时间肉眼可见地缩短。年轻时,我们当中总有一个会犟着等对方买酒回家赔礼道歉;现在,基本不到一天,我俩就又会像没事人一样梗着脖子坐一张沙发上,你瞪我我瞪你,看谁先忍不住低头。

  长达大半年的时间里,我几乎一周有好几天都在心中暗自完善着计划。我觉得艾尔海森也有一套他自己的想法。有好几次,我俩在酒馆分享闲暇时,一等酒意上涌,艾尔海森就转过来看着我,眼睛里落着认真的星星,“卡维,我有话和你说。”我就猜出来他是要跟我说花神诞日那件事,赶紧委婉地打住:“别提,有什么话留给我来讲。”如此几轮,他在后面几个月也就没再开口。我能在他那张扑克脸上感到些许期待,心里更是欢喜。

  考虑到从青年时的同居开始,我总是处在被动位置,包括落难时从酒馆去他家借宿到连续几年的长租,大部分情况都是他提出邀请,我选择接受。

  艾尔海森考虑事情的风格很“独”,不像我那样总会在乎他人的情绪,参考的变量很少,因此总比我更快做出判断,从来不需要我去冲锋陷阵。所以我很看重这次表明心意时的主动权——直白点说,我很清楚自己是什么德行。如果我连这次都不主动,可能后半辈子都再没其他机会对他表达真心。

  我的生日在漫长的盛夏之初。我早起梳洗打扮,换上最符合我个人喜好的服装,在客厅香炉点上喜欢的熏香,去餐桌给自己动手做生日蛋糕。

  我烤了块香草蛋糕胚,搭配葡萄干,拼出须弥传统的“破饼干”蛋糕,外形参照年轻时考察过的赤王陵,削成金字塔形状。倒不是我不想做成别的,只是年纪一大,手远不如年轻时灵活,只能弄个基本的几何体。艾尔海森本来提议说他来做,被我拒绝。一个是他弄的蛋糕造型实在缺乏美感,另一个则是我自己特别想纪念这个日子。除了是退休纪念日之外,也是我和艾尔海森重新同住的十周年纪念日。

  我猜他不会理解这种独特的意义, 干脆独揽为自己庆祝的筹备工作。为了能和他有机会谈心,我一个老朋友都没邀请,就打算只跟他一块过。

  中午饭是艾尔海森做的,他特地做了两份汤菜给我拌饭吃,搭配家里我们自己弄的发酵酸奶。我心情很好,吃的时候一直盯着他看。他几次抬头见我都在看他,浅浅笑一下,又了无踪迹:“我以前做这菜都不见你这么好胃口。”

  “因为以前没觉着你长得这么下饭。”我美滋滋道。

  他啼笑皆非,埋头把餐盘里的炸饼吃完。

  回房间睡午觉的时间里,我一直盯着自己书桌看,在想抽屉里那一束我事前悄悄剪下的帕蒂沙兰,心里重复背诵准备好的台本,不敢休息。

  “我们在一起生活很久了,”我在大脑模拟那个场景,思考自己要把彩条扎到哪个位置,才可以确保在光线合适的画面里,紧紧握着他的手说,“往后也和我一直走下去吧,艾尔海森。”

  大部分事情准备时间越长,就越容易临场紧张。我看着指针到了下午三点,还是睡意很浅,就开门出去。门往右边翻开,我一眼瞧见坐沙发上吃枣椰的艾尔海森,吓得身体一震。

  某人不紧不慢抿了口藏红花咖啡:“怎么起来得这样早?”

  我近几年午休确实贪睡,自然也没理由反驳,只能有些尴尬地转移话题:“还有水果吗?”

  “厨房倒是还有赤念果,”他示意我看桌面剩的几颗枣椰,“给你洗两个吃?”

  我心思根本不在水果上,只想着赶紧找机会布置客厅,装上我好不容易设计制作好的彩条、黄铜煤油灯,再在餐桌的陶瓶里插上选好的品相完美的花:“怎么还在家,不是说好你买菜吗?”

  “我可没有把重要事情留到截止日期当天做完的习惯,”他表情没动,眼神却在实打实地调侃我,“昨天早市就一起存好了。”

  “你又没问。”他又顺口预判了我的下一句话。

  我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舌头打结:“你……”

  不行,他要是一直待在家,我就没办法为他准备惊喜了。我心急如焚,手指挠门框。艾尔海森神态自若地看我,手上优雅地抓握咖啡杯:“还有什么事?”

  “……墩墩桃!”我急中生智,终于寻出一个看似合情合理的借口,“艾尔海森,我突然想吃墩墩桃。你去大巴扎的果摊给我买点回来,成不?”

  我滑稽的神情尽数映在他眼中。我都想象到他会怎么拿我蹩脚的表演寻开心了,他却只是垂眼又喝了口咖啡,再将瓷杯和瓷碟放回桌面。 

  他转过去,按着沙发扶手慢慢站起,拿过手边的钥匙包和放零钱的腰带,一步一步地挪出空位。

  “想一出是一出。”

  一开门,艾尔海森侧身看我一眼,留下一句很生活化的评价,还可能有两分休憩时间被占用的不满。午后暖黄色的阳光撒在他脸上,给他勾了一圈温柔而明亮的轮廓,就像他本人对我的意义。

  他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一道光。

  我跟他挥手道别,扭头就跨进房间里,幸福洋溢地、满心期许地拿出我准备好的装饰品们,打扮起我们的家。

  没错,这个房子是属于艾尔海森一人的,我自己也不是没有独属自己的房子。但至少对于我而言,任何再美丽的房产也不是“家”。

  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

  从青年时至今,我终于不再是繁茂雨林里的孤魂野鬼。我等待这一天已经太久太久,数十年来,我从未对建筑之外的事物产生这样大的期盼之情。我甚至跑回房间拿滴管给帕蒂沙兰的花瓣末梢滴水珠,让它们保持鲜活的模样。

  我的未来也要像那盛开的花一样美丽而坚强。

  完全准备好后,我瘫在沙发上,欢天喜地地等待家门口传来熟悉的拧动钥匙的声响。秒针的滴答声前所未有地悦耳。

  饭点。我心里开始纳闷,隐约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心道去大巴扎买东西怎就需要去一整个下午。甚至站起身,到门边等。

  直到月光撒在窗边。

  我最终没有等到艾尔海森回家。

  来报信的是个惊慌失措的教令院学生,等他搀扶我到达城区边缘的斜坡底下时,我看到的就是一场令我惊惧终生的事故:

  艾尔海森后脑着地倒在路边的石台阶上,头部下方鲜血如注,泼洒一大片刺眼的红,染到脖子衣领上全是血。而在他手边不远处,滚落一地的,是十余个新鲜饱满的墩墩桃和一个空塑料袋。

  我当时就已经做不出别的反应,四肢一软就倒了下去,大脑无法作出任何有效判断,只知道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有好心的路人提前叫了救护车。几个身着白衣的人走下来,迅速检查地上那人的状况,把他抬上救护车。

  “家属!”一个医生回头,四处张望。

  我成了失去理智的疯子,只在听到这句才大叫着从地上挣扎着举手:“我!我!”

  “家属上车!”

  我哭得走不动路,几乎是被两个护士硬生拖上车。路上,几个急救的医生一直围着担架床忙碌,把我视线挡得严严实实。我急得要扭头去看。一个男医师转过来:“别影响病人抢救。”

  一听影响抢救,我就不敢出声,连呼吸都闭着气。各种我认得和不认得的仪器突突地响。还要不断听见骨骼断裂的声音,他们说着“病人无自主呼吸”,“立即启用应急预案”,就毫不吝惜手中的力道。我浑身都在发抖,又闻到空气中弥漫药物、血液与呕吐物的恶臭,满心都是绝望和痛苦。有旁边插不上手的护士过来安慰我,拍我的背,嘴一张一合在说话,但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车很快到健康之家。他们把担架床推下去,一个医生跪在床上做心肺复苏,另外几个也鱼贯而出,跟急诊室里跑出来的同僚汇合,将担架床往通道里推。我一手把要拉我的护士往前推出去,自己跟着跌跌撞撞跑出去,推开堵在大厅里的人,从他们之间一个一个挤过去,朝担架床去的地方跑。

  手术室的大门在我眼前十米的距离沉沉关上,我被追来的护士搀扶着,瘫倒在旁边的长椅。门上的红灯亮起,嗡鸣声从门内响到我的胸口,像有人拿刀子在我心上捅。

  在家属签名那栏用最快的速度写下自己的名字后,这世界的其他声音我都听不见了,只知道紧抱自己颤抖的身躯,在手术室门口绝望地等待。

  我能做的只有等待,就这样耗着时间苦苦等待。

  我知道,每每我多等一秒,艾尔海森都在门那头多受罪一秒。那些平日里看着不起眼的手术器械变得像怪物一样可怖,我控制不住去想象它们一分一分切开艾尔海森身体的样子,心脏也跟着骤缩着疼痛。

  我想起自己当初从手术室出来,艾尔海森慌里慌张骂我的时候露出的那个像哭又像笑的表情。

  他坐在手术室外等我的时候,也是怀抱着和我如今同样的心情吗?

  我双手捂着脸,缩在长椅的角落,眼泪淌到掌心,在一闪一闪的廊灯下苦等到天明。在我即将因疲劳和饥饿失去意识前,手术室绿灯叮一声亮了。

  艾尔海森从铁门里被推出,灰白色的发丝凌乱地散在枕上,糊在额前。他双眼紧闭,脸上扣着呼吸罩,吸气管顺着鼻腔捅入,身上也插满各种导管和针头,包括裸露在外的腿侧。他的外衣与长裤被剪成了几片,装到袋子里,由后面跟出来的护士递给我。

  仅次于那个最糟糕的结果。艾尔海森因严重的颅外伤导致脑干出血,脊椎和盆骨也存在骨折,目前还处于深度昏迷之中。医生立刻将他转去危重症病房。我跟着进病房时,恰好内里有离世的老人被推出,盖着白布,就在我面前离开。

  艾尔海森被安排在两人间靠窗的病床。医生调了他的个人资料,确认他没有任何家属,只能将我这个唯一赶来的朋友定为紧急联系人。

  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听完医生的嘱咐,我即刻拖着疲惫的身躯启程回家,将艾尔海森的血衣丢弃,给他和自己收拾了若干套便于更换的衣物和相关的日用品,又去他房间翻出银行存储卡,在沿路早餐档上买了一份。

  我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事就再也回不去了。

  艾尔海森的深度昏迷持续了近一个月。在这期间,我责无旁贷地担任起他的护工,每日给他擦拭皮肤,定时倒尿管流出来的液体和清理护垫的排泄物,学着其他病房的护工给他做下肢按摩。赛诺中途来过五六次,严厉要求我回家休息,并帮我替班看护。但即便是躺在床上,我也依然夜不能寐,耳畔里回响的全是仪器数字跳动的声响,休息不足半日,就扶着梅赫拉克回去。

  在只能鼻饲进食的状况下,艾尔海森肉眼可见地瘦下去,脸色从过去还算良好的淡色变得彻底晦暗。

  我每天就扶着病床的扶手看他,看他好像没怎么呼吸,心里就忍不住害怕,跑去卫生间用温水暖手,再试他的心跳。

  大量无法承受的痛苦和担忧转变成对自己的责备,我在医院卫生间角落狠狠咒骂自己,恨自己不能代他躺在病床上受罪。愧疚感如荆棘般缠绕着我的心脏,我每天都在与无尽的窒息感做斗争,看到艾尔海森的脸就难以呼吸,生怕哪一天自己眼睛一睁开,就再也见不到他。

  在我情绪濒临崩溃的边缘的某个正午,艾尔海森的手指动了一下,碰到我的手心。我茫然地看向他的脸,见有眼球滚动的痕迹,不作多想便冲出病房,跑去前台喊护士。

  一群医护人员像白色的鬼魂浩浩荡荡涌进来,又让我去走廊等。

  我坐在门外祈祷了整个午后,又回去继续照顾。不知是幸运亦或是不幸,次日早晨,艾尔海森醒了过来。长达一个月的深度昏迷使他的口舌都变得有些歪斜,在我恳求的目光里,他很艰难才能用气声缓缓对我吐出一句模糊的话。

  “我没事,”一阵断断续续的喘息,而后说,“不是你的错。”

  他醒来的第一反应就是安慰我。我眼泪立刻就控住不住流下来,滴在自己手背上,握着他的手,多一句话都说不出。他也一直看着我,透着混沌的虹膜看。我能看出他很难过,却不知道他难过的原因是什么。

  “你会好起来的,”我只能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你的。”

  等了很长时间,仿佛时间静止,足够让羽毛沉入深潭。他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回答我:“……那就一起面对。”

  我那时还太单纯,不知道他这句话的分量,只知道那天的天还没亮全,半冷的月光落在地面,病房阴寒的灯光下,艾尔海森松弛的嘴角抖了抖,像是在笑。他的目光越过他脸上的呼吸管,又无声地看着我,眨了眨眼睛。

  “好,我们约好了。”我自顾自地说。

  于是,浑身的力量短暂地回来了。我强迫自己振作精神,每天都在不断学习相关的手册,更积极地给他做护理,和他讲话,让他能保持清醒。但我确切地体验到了事不在人为的无力感:由于卧床时间过长,且骨折严重不能随意翻身,他身下长了一整排刺眼的褥疮,稍微移动都能听见他鼻腔里发出隐忍的闷响;接踵而至的是口腔感染,粘膜溃疡,他疼得连嘴都张不开,因此也很少跟我讲话。

  他的理解力远不如从前了,连我问他病好后想吃什么,他都需要反应好一段时间,最后说一句“随你”。

  我们一路磕磕绊绊地走,在疾病的阴影下勉强前行。艾尔海森病得愈发厉害,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的顽强。

  他被推去做电磁波检查会疼到发抖和抽搐,被几个医护人员按住才能勉强拍出较为清晰的成像;因肺部感染的加重,大半年里,他有六七次呼吸衰竭被带去抢救,医护多次按断他的肋骨,强迫他喉口插入更宽的呼吸管;鼻饲管在他鼻唇接触处擦出一个血迹斑斑的裂口,连我这个旁观者都得强忍巨大的心理压力,才敢用医用酒精直接给伤口消毒。但他只是沉默地承受这一切。

  从病历单的记录来看,他原本甚至撑不过三个月。但他做到了,即便命运的考验孤独而残忍,他依然顽强地活着。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位英勇的斗士。常有日常诊断完成的医生聚在病房门口,感慨神之眼持有者的强悍生命力。那劫后余生般的语气落在我耳中,我心中的痛苦却难以排解,因为只有我知道他时常会在入夜后无意识地呻吟,甚至整夜无法入睡。我眼看着他的各项数值一日日下降,却无能为力,只能很多次摸着艾尔海森的手,跟他说,想和他回家,想跟他生活再长一点时间。每逢这时,他就会食指轻轻叩我的指节,表示自己活下去的决心。

  我们便如此疲惫地走过不堪的一年,各种节日都在病房内为伴,闻着刺鼻的药水味。我再没仔细打点过自己的生活,自己也因疲劳过度进过两次输液室,连生日都是赛诺来找我送礼物,我才想起时光如此匆匆。

  赛诺出门后,艾尔海森的眼睛就盯着我,嘴里含含糊糊像要说话。我就趴过去,轻轻贴在他的呼吸罩上听。这个动作我已经做过无数次。我听见他说“没有礼物”。我只能苦笑。“别想礼物了,”摇摇头,想起他年初生日那天还在抢救,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就说,“你还在就是我最大的礼物。”

  他闭上眼睛,没有说话,枯枝般的手臂动了动,像要来拉我。我就和他十指紧扣。

  而后是一场冬天。第一片雪落在窗沿,我抓起来,放到他面前:“换季了。”

  艾尔海森半眯着眼看我,眼睛里有些湿润的样子。我紧咬着下唇,对他摆笑脸,说“再加把劲”,就被敲门的医生喊出去,说我那张卡的存款已经都用完了。

  我收拾行李,把自己银白色的长发挽到脑后,跟艾尔海森说“怪你总收我房租,把我钱都收完了”,就走路回家拿别的银行卡。

  须弥治病倒不用花钱,就是在病房养病需要。我很快在艾尔海森房间翻到他自己的卡,刚走的时候瞧见抽屉里面好像还有东西,伸过去一摸,是另一张做了标记的卡。我就都拿出来,连着他的个人医疗证明一起去银行取。

  那柜员很快把第一张卡的改密码权限给了我,第二张做了标记的却不让。我一边登入查余额,感慨艾尔海森也是个败家子,存款只约摸是我两倍不到,一边问剩下那张卡为什么不可以开。

  柜员很平淡的语气:“艾尔海森先生当初签署的是,里面的钱等他过世后作为遗产留给继承人,非特殊情况不能取出。”

  “他哪里来的继承人,”我再看了眼手上这张卡的余额,在心里盘算,确定至少能再用一年多,就没再强求,“至少告诉我那张卡里有多少钱?”

  柜员看一眼屏幕,报出一串令我惊讶的数字。

  我就拿着两张卡走了。一路上心里琢磨第二张卡那余额,对数字残存的本能在我脑海盘旋,总觉得这笔额度很是熟悉。在我把第一张卡交给医院登记的那一刻,我才想出来,那数字分明恰好是我多年以来上交房租的八成。某人将我房租生吞了去,竟只是每回拿二成的金额作为生活用途。而大头的吃穿用度则全出自他自己的收入。想起他早年爱指责我的“为了做所谓行善开销无度”,我就一路抽噎回到病房,看着昏睡的他偷偷掉眼泪。

  多年过去,我只是暂时不想着别人了,他却一直是想着我。

  他醒来就又见到我在啜泣,呼吸罩上呼出气息,我趴过去,听到他很小声说“别这么脆弱”。

  在他卧病后,我愈发怀念他这种毫不客气的斥责,或许因为这能让我强烈地感受到他还在身边的事实。我破涕为笑:“多说点。以后不跟你斗气了。”

  而这个冬天来势汹汹,寒潮压迫,撞得窗框直摇晃,跟匠人给钢铁淬火一样凶狠。这晚,我穿着柯莱送过来的棉外套,把暖好的手炉放到艾尔海森的身边,就给他按摩冰凉僵硬的脚底。

  他昨晚又进去抢救了一夜,裸露的手臂上都是淤青和红色的针孔。他直直看着天花板,默默不语。我看见他小腿肚下溃烂的皮肤,胸口的痛感愈发深重,能做到的也仅有给他换上冷敷贴。回到床头,我坐在他旁边吃医院的盒饭。饭菜冷硬干涩,我因此还得过一次急性胃病,去了门诊大半天,回来就见他焦躁地左右扭头,像要挣脱脸上的呼吸罩,看到我才没再移动。

  他视线在我身上,一直看到我把饭吃完。

  福至心灵,我突然就觉得他好像有话想跟我说。我就凑过去,贴在他身上。

  他果然开口了:“……卡维。”

  嘶哑的声音,我知道他声带已经在多日抢救时的惨叫中损坏了。“我在。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他的话很含糊。“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他犹豫了一阵,在怕后半句话会刺伤我,“如果我不在了。”

  我鼻尖在刹那间酸涩到无法呼吸,扭过头去看窗外,才没让眼泪涌出来。“我会再去稻妻走走,之前没去成,”我无法再继续想象下去,赶紧掐了话头,转过去看他,“之前的日子,都是你在问我有什么遗憾。你自己呢?”

  他又想了很久,在认真思考要回答我什么内容。最后他闷闷地开口,吐出一句话。

  我毫不犹豫起身,走去救护站。

  “他这辈子没求过我别的事情,”我把完整的过程转述完,拉着旁侧的扶手,对面前的医生鞠躬,“我知道他身体情况可能不适合出门,但是……他有好久没有看过提瓦特的星空了。”

  医生长叹,将我扶起来,走进门内和同事商议,又带着人去病房。我再进门的时候,就看见艾尔海森身上的管子都被暂时拔除,只有呼吸管接到便携氧气瓶上。医生对我说,大雪天容易风寒,早去早回。我对他们千恩万谢一阵,走过去揽艾尔海森的身体,将他从床上捞起来。我抱着他,给他套里衣,又把自己最厚的外套换给他,单膝跪下去给他穿棉袜,套靴子。他浑身都没有多余的气力,只能任由我摆弄,但我看到他眼里的笑意。

  我好久没见艾尔海森这样高兴过。

  那晚,我们迎着风雪出去。我背着他,他抱着我的脖颈,脸埋在我的肩窝,呼吸管从我身前绕过,连在梅赫拉克拿的氧气瓶上。我们走走停停,他几次示意我放他下来走,我就拒绝他。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轻,轻得让我感觉根本不像在背着一个人,有的只是沉重的悲怆。我直接背着他去了城外的公墓,沿着斑驳的石路与两旁杂乱的枯草,我们坐在了一座墓碑前。艾尔海森的肩上落着月光,银色的星辰在我们头顶闪烁。他挪过去,静静注视着上头的墓志铭。

  我看着他瘦弱的肩上,变长的白丝垂落,他那双碧绿色的眼眸落寞而踟躇,抱着双臂的指尖绷紧、颤抖,只是看着那个方向。“足够了,”杳杳风声里,他微笑着,眼底却是红的,语气从未如此眷恋而温柔,“这样就足够了。”

  我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动摇,在他背后抱紧了他。我知道他是想念祖母,想念家人,但奈何世事无常。我们就这样在冬日的夜里静静待着。“走吧。”我扶住他的上身,想背他回医院,“我们明天来看。”

  他很缓慢地摇头,气若游丝:“我还想再去一次……”

  约莫两个小时后,我们坐在了一处高崖。夜风将我们的衣摆与长发吹起,我们依偎在对方的肩膀,坐在瀑布上。艾尔海森朝远方的那处建筑看去,眼里很快浮上一片水雾。

  卡萨扎莱宫。

  那不是我一生中最优秀的作品,但却是最重要的作品,是我建筑师梦想起航的锚点,也是我与艾尔海森初次重逢的契机。我依旧记得多年前的那个月夜,自己也是坐在这样一处高地,看着被死域毁损的地基与宫殿,沉默、冥想,等待将倾的大雨。

  飘落的雨丝在我和艾尔海森身上落着,我知道他不舍得走,就用神之眼的力量给他圈了一片位置,能勉强挡去一些水珠。“怎么突然想来这里?”我拉着他的手,手心那头传来的力量渐渐清晰,一颤一动,在我的心头划过。在我的注视中,他垂下头去,沉沉呼了口气,白雾打在氧气罩上。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深陷的眼窝,没有一处完好的肌肤,都在向我诉说着一切。我忽然就又想到那片废弃的楼宇,想到从指缝流出去的沙粒。

  艾尔海森微微转过头看我,徐徐开口:“它很美……但我并不想让你认为,你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

  “我可以帮你一次,”他转回去,注视着那座雨中的华美宫殿,“但我不可能帮你一辈子。”

  释然的语气。“‘愿我的孩子艾尔海森过上平静的生活’,”他枕在自己并拢的双膝上,像在对彼岸的家人汇报,“我做到了,甚至还有陪着走到现在的……朋友。”

  “你问我有什么遗憾?”他闭上眼睛,说,“卡维,我的人生很圆满,没有什么遗憾。”

  他最后那句话一出,我的灵魂便如从神殿坠落,堕入荒芜。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奋战是徒劳的,他的生命已如这雪夜中的残烛那般岌岌可危。我想起他那句带着犹豫的“一起面对”,意识到是自己期盼他活下去的愿望成为了他的牢笼。

  我泪潸潸不住地流,但赶在他出言安慰我之前,抓住了他的手腕。“你累了,对吧?”我看他,“和我说实话。艾尔海森,我没有那么脆弱,不要再把自己的痛苦建立在哄我这种蠢事上面。”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接触。我看着他的眼神从疲惫到讶然,而后是山体崩塌似的疲惫、恐惧与悲伤从识海中滚落,重砸在地。他回握住我的手,压抑着声音中的痛苦,把头埋在我的怀里。

  “……每一次抢救都是又一场折磨,”他垂着双目,“学长,对不起。”

  我两眼热得疼痛,声音也变得哽咽:“别这么叫我。”

  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依靠着神明的照拂获得了支撑至今的力量,但事实完全不是这样:我亲眼看着他的肋骨在抢救时被一根一根按断,连痛苦的呼救都发不出来;透明的管道刺破肌肤,将他像死物一样钉在病床上。我给他擦拭身体的时候,他会沉默地注视着自己身上四处溃烂的皮肤,久久不语。

  过去的我不明白,艾尔海森作为教令院公认的“天才”,他的理想为何仅仅是过上平凡的生活。以他的实力,完全可以干成大事再隐退山林。可我后来明白了。在我还有家人能依靠时,他就一直是孤身一人。而对于这样的人而言,能平凡地活着就已是难以企及的梦。

  他从不声张自己的苦痛,是因为能倾听他苦痛的人早已不存在这世界上了。

  在很年轻的时候,我问过艾尔海森一次,为什么从不叫我学长。那时的他双目炯炯,眼中闪着明亮而锐利的光,反问我“你是如此在意辈分尊卑的人吗”。

  我们相识已有数十载,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叫我。他显然已经油尽灯枯,而我也不想再看到他受苦了。

  “听着,艾尔海森。你今天这么叫我,那就给予我与这个称呼同等级别的信任,”我的胸口涌上前所未有的勇气与力量,紧紧把他抱在怀里,同他耳鬓厮磨,“把一切交给我,我来背负你的生死。”

  从这日过后,我们再不去管顾头顶那柄终会坠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只闷头走进看不见的倒计时。我们回到健康之家,熬过跨年,熬过寒冬,每天都在祈祷那个日子来得再晚一些。在他的要求下,医生给他拔了鼻饲管。我恪守他朋友的身份,给他做流食,往来于家与病房。他从不挑剔食物的卖相,总是含着含着就吞服完毕。他看起来甚至还精神了些许,能在赛诺来看望我们的时候作出回答了。

  但仪器的数字还是一天天在下降,艾尔海森昏迷的时间也一日比一日长。和他相反,我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睡,就睁着眼睛无望地看他,想再看久一点。

  在二月的第一个周末,也就是春日转暖的天日,那个午后。

  仪器叫魂似地发出警报,刺眼的红点映入我的眼底,我没去管屏幕上的线形图,翻开被褥一看,身体下侧的肌肤已经泛紫。医生像往常那样快步跑来我面前:“家属,是否还要再抢救?”

  他们都习惯直呼家属。我定在原处沉默片刻,觉得是时候了,就跪到他身边去,拉住他的手。

  这是我和他预先做好的约定:不论前提如何,放弃下一次的抢救。

  “艾尔海森,”我的本能在抗拒我说出这句话,但我还是开口,声音颤抖得几乎要消失,“还撑得住吗?”

  “撑不住的话,我们就回家。”

  他几乎听不清我在说什么,只在听到“回家”的时候拼尽全力点了一下头。我就回过头去,压抑着胸口迸裂而出的疲惫与悲凉,对医生说:“有救护车吗?我们出院。”

  我就带着艾尔海森回到他阔别一年半的住宅。救护车一路呜叫,救护人员把我们送到房内才离开。走之前,我刷卡付了用车和临时氧气瓶的费用,就开门走进艾尔海森的房间,拉开他的工作椅,坐在他床边。做好上述一切后,我俯下身握他的手。“我给你拔呼吸管,”我的声音抖得厉害,一句话一次说不清楚,只得又重复一遍,“我没这么做过,可能会有点痛。”

  艾尔海森半睁着眼睛,“嗯”一声,很安静地看我,眼里是鼓励。

  他现在只有我了。我就鼓足勇气,咬紧牙关,一只手牵着他,另一只手摘下他的氧气罩,俯身跪上去,一寸一寸地抽出沾满血丝与黏液的呼吸管。艾尔海森长长呼出一口气,嘴里很含糊地做口型。我看得出他说的是“谢谢”。

  “要听你一声谢谢真是好难,”我强忍眼中的湿意,同他打趣,“怎么样,艾尔海森,回到家的感觉如何?”

  他很不明显地笑了,干裂的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弧度。

  “其实你这房子没什么好的,”我说,“设计很平庸,就是上城区的常规居民房,胜在格局方正。而你的室内装修又十分缺乏艺术美感……要不是我这些年来认认真真布置……”

  “……嗯,”艾尔海森从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声音,“以后也是你说了算。”

  他好像又暌违地活过来了。晦暗的眼底闪烁着感慨的光,用平静的语气开始设想更多以后的事,语速渐渐快起来。他说,以后这栋房子和里头的书都归我,我可以随便看,柜子里的他都没锁;他的衣服我也能随便处置,捐献或者烧掉都随我喜欢。

  总结就是,他早已写好遗嘱,他的一切,包括那张取不出钱的银行卡——包括他没说的,他这个人,以后都是我的。

  可是我们没有以后了。

  按照他的要求,我给他翻出在教令院的时候,我们课题组的合影。当时我站在正中间,把他拖到我隔壁拍照,那会儿我们还不曾针锋相对,只有打从心底地尊重彼此。他指着他的脸说,等他走了,就把这张照片的他裁下来做遗照。我问他为什么,他看着我说“我以为你会很怀念这段时光”。

  他说对了,但也没完全对。他知道我很理想主义,总喜欢一些纯白无瑕的事物,但能在我身上留下痕迹的东西,不论是伤口还是别的,我也同样珍惜。更何况,那是他留下的。

  我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己的前半生。

  忘却时间的流逝,握住他的手,我就一直坐在他身边陪他,和他说话,好像这只是普通的一天,和我们过去十二年里的大部分午后没有什么不同。直至昏惨惨的阳光逐渐让月光取缔,我开了屋内的几盏床头灯,就这样和艾尔海森一直说话。我不再想和他探讨任何问题的答案,只是数着我们的过去,拾着那些生命长河里碎落的星光。我们的一生平凡而简单,所谓的才华和神明注视,也仅仅让我们在获得平淡生活的难度略微降低。我跟他都不会去想自己这一生有什么意义。因为漫漫人海中,每个独立的个体都在为寻找生命意义去奔忙。庸俗的从来不是世俗本身,是生于世俗却否认世俗的人。这是我和他都认同的观点。所以我们只能适时放弃,坦然接受渺小人类终将迎来的命运。

  就在星月升空的某一时刻,艾尔海森忽然加速了呼吸的频率,伸手圈住我的手腕,像是挣扎,在大口吸入空气的间隙里,发出结节似的喉声,跟我说:“还有两件事。”

  “我书房地面箱子里的记事本,”他竭力呼吸着,布满淡斑的脸上憋得发紫,“把皮面的都烧掉,然后、然后……”

  “别急,”我反复揉搓他愈发冰冷的手背,“我都会记住的,你慢慢想。”

  他宽慰地点头,看着头顶,半晌,竟带着绝望地:“我忘记了,但这件事很重要。”

  “没关系。你以前不是说过,‘许多疑问永远不会有答案’?”我握紧了他,“没有什么东西现在比你更重要,艾尔海森,我会处理好一切,就坐在这里,陪着你……走到最后。”

  他怔然看向我,口型动了动,好像嘴里还有话要说,但喉咙发不出声音。我读不出他的情感,就也只是和他对视,看着他眼里的光渐渐暗淡下去。夜里的时钟指针走着,和他的呼吸一样微弱,他手上的力道也在消失,回握我的力量愈发减小。“卡维,我……”

  他挣扎着要开口,却还是没能把话说完整。“你太累了,”我只能伸出手,为他慢慢合上眼睑,对他轻声说,“谢谢你,为了陪我撑了这么久。你该休息了。”

  灯影憧憧,艾尔海森闭上双眼,空气中只剩他微弱的呼吸,他枕边那枚神之眼的光芒也在消逝。我为他盖好被褥,摆好手脚的位置,让他躺得舒服一些。

  “艾尔海森,你以前帮过我。我也陪你最后这十二年,照顾你这么长时间,就算是报答你了。”

  “别忘了我,”我把脸凑到他耳边,“我警告你,别一下去就忘了我。我们下辈子也要一起。重新做朋友也行,做前后辈也行,继续做没名没分的室友也行。”

  “……做家人也行。”

  再没有别的声音。他已经走了。

  过去很长时间我都静坐着,没动。在某个点,我恍惚地反应过来,按灭床头灯,脱下鞋袜,蹑手蹑脚爬到床边,把他冰冷僵硬的躯体往床的内侧推进去半掌距离,钻到被褥里,趴在他已经干瘪瘦削的肩头抱他,伸手去摸他凹陷的脸。他瘦得可怜,两颊的肉像被挖了一样,颧骨嶙峋地耸起来。明明我每天都在努力给他做好入口的流食,他却缩得皱巴巴的,像变回了一个孩子。

  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他说,可是我已经说了很久,喉咙累得又干又苦,眼前也无法聚焦,连深呼吸都做不到,只知道用额头去埋他的颈窝,双手抱着他,浑浑噩噩地昏睡过去。

  这是我第一次和艾尔海森共枕而眠。

  一夜过去,我离开房间,用清水洗脸,又给健康之家打去电话。很快有车辆来。车后下来两个人,他们步伐匆匆,怀抱白布,一前一后,去包床上那冰冷多时的身体。我站在房门,看那张凹陷下去的脸被他们用布料盖上。他们让我让出一个位置,我就挪开,看他们前后抬起担架,托到车后,重重落在后厢。力道之粗鲁令我惊心胆颤,哪怕我知道他再也不会疼了。签死亡证明的时候,我五指抖得笔杆都握不稳。我敢肯定我上学后就再没写过那样难看的字。耳边两人在说话,嘴巴一张一合,好像说的是卡维先生节哀。我牵起嘴角朝他们笑,说没事,这一天总要来的。

  赛诺在得知艾尔海森离世的当日便即刻请了假,来家门口敲门找我。他拍我的后背,是安慰我,也是提醒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我们打电话向殡仪馆预定告别仪式的日期,付了定金。赛诺帮我拟定一份名单,跟我确认之后,让我留在家里写悼念词,他去帮我联系到场人员。

  他走后的几天还是初春,这样一个雨奇晴好的时间,淅淅沥沥的水珠落到窗台,银白一片,屋内因而弥漫一层沉痛的光,我胸口那些代表着生存、呼吸、悲叹和呻吟的情感成为洒落在洞穴中的折射点,刺穿我的胸膛。和连绵的雨丝不同,我的写作断断续续,删了又改,总觉念悼词那固定的三分钟讲不完我们的过往,也怕写得过分嗔痴丢了他的名声。

  我不是没想过改变自己去成为一个理性的人,让沉着的精神成为主导我人生的光亮,可我的灵魂总难以舍弃为热忱和感性所吸引的心性。所以我几度被波动的情绪叨扰得无法提笔,去荒野里散心,因为家中无处不是逝者生活过的痕迹。我侧卧在草地上,看灿烂的积云在头顶展开,湛蓝的天空微起雷鸣。雨湿的草叶碧影婆娑,在我眼前扑朔迷离地晃着,又使我痛苦地想起那双美丽的眼睛。

  艾尔海森的葬礼来的人不多,远不及提纳里那次壮观,这是在我们意料之中的;倒是多莉看在我的份上送了相当数量的花圈,算是撑起了这位前大书记官应有的排场。赛诺找了书记官旧部给我打下手,登记帛金数量。我几宿没怎么合眼,精神是麻木的,只知道双手接摩拉,很多次连道谢都忘记说,心里全是那躺在木棺里的人。我给他选了最昂贵的刺葵木——如果他还在,恐怕会就“人死后是否需要贵价棺材”来跟我争论八百回合。但主持者是我,我就是想给他最好的,因而不可能采纳他这套观点。

  后续的事就是纯粹走流程。我读完悼念词,就跟随队伍绕棺材一圈。我最后一次看艾尔海森的脸。入殓师将他的面部恢复得还算红润完整,神态和遗像上那张桀骜的面孔相似了个十成。

  我很容易想到一句话:死亡并不意味着结束,有时它象征重生。

  于是,我久久站在棺材前想他,直到工作人员上来向我鞠躬,让我离场留给下一批预定好的来宾,我才回过神,同意他们把合上的棺材拉走。

  赛诺和柯莱帮我去张罗白事宴,我就一个人抱着遗像,跟去火葬区。四周是空旷的回声,呈现一派奇妙的肃穆,好像有什么声音在炉火的那头在呼唤。我亲眼看着棺木被滚动的轮轴带入焚化炉中。他走的那天我没有哭,写悼词、念悼词的时候也没有哭,连看到他躺在棺材里都没有哭。但直到赤色火光升起的那一刻,似大梦初醒,我立刻就泪流满面,喊了句“再见”,就蹲在地上发出喑哑的号哭。我哭得耳鸣不止,手握着本该一同投入火炉,却实在难以割舍的,那枚早已熄灭多日的神之眼。在那一刻,我终于刻骨铭心地认识到,我和那个人已经阴阳两隔,此生不复相见了。

  火葬区的工作人员走过来安慰我,问我是死者的谁。我抹开满脸的泪水,心里升起无数个选项,最后还是说“朋友”。

  从头到尾,我们只是朋友。还没有来得及再朝前走,我们的关系就永远定格在这个阶段。

  下葬日后第三天,我打包好艾尔海森的全部衣物,留下我能穿的,其他都丢进壁炉里烧掉,连带着他说的那十来本驮兽皮制的记事本。我也明白了他为什么能果断烧掉提纳里给他留的最后的信,因为是他想把秘密带到地下去,我这活着的人又有什么权利去左右他的意愿。

  我做了他爱吃的烤饼,放在他照片前面,而后坐在位置上,想着他大口吃的样子。他算是很不挑食的人,不论我从外面打包回来什么东西,他都吃得很香。

  我没有养成对照片说话的习惯。赛诺那天说,艾尔海森告诉过很多人说我很脆弱。我怕某人回来看见我在自言自语,会坐实了他的指摘。我就很安静地泡茶,又剥水果吃。平时这个时候,他应该在我身旁看书、写作,或者干脆就靠在沙发上小憩。可能他往后也会继续这么做,只是我看不见。

  好多天过去,我都没有梦到某人。我只能安慰自己说,可能因为下面的路太长了,找回家要的时间很久。

  没关系,我可以一直等。

  我决定卖掉自己青年时期另外购置的住宅,专心守着这套从我名下去而复返的房产,在这里度过自己的余生。

  初春的天气每日都很相似,但我心里总想着那个夏日的午后。我很难控制自己不去想,如果那天我没叫他出门,我们两个就简简单单吃顿饭,喝个酒,也许他就不会意外从斜坡上摔下去。而每逢我坐在门槛上,看天空杳霭流玉,他就会走过来教训我,让我别用肉眼直视阳光。

  下葬日的半个月后,购置我住宅的买家联系我见面。我不再隐瞒自己的住所,让对方直接来家里面谈。令我讶异的是,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信仰的神明,纳西妲。

  叫外表年幼的神明瞧见我桑榆暮影的模样,我一时有些慌乱:“见过草神大人。”

  “不必多礼,卡维,”她向我略一颔首,“艾尔海森过去于我有救驾之恩。于情于理,我早应到现场缅怀。”

  我就请她入座。纳西妲坐在沙发上,一直在观察屋内的布置。“我希望能按照市价买下你那套住宅,作为了解须弥人民生活的参考样本之一,”她说,“你似乎许久没有清理过这间房子了。”

  “……抱歉。”

  “请不要说‘抱歉’,”纳西妲温柔地看向我,“你或许应该先从修整自己开始。我知道,他的离开一定给你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痛。但,他的人生已然画下句点,你的路却还很长。作为神明,我理应为子民实现力所能及的愿望。你可以向我提出一个愿望。”

  我们的神明走过亘古时空里互相角逐的舞台,见过的生死轮回数不胜数,却仍然否定奥古斯丁式的预定论,要为我们驱散无益的迷茫。“感谢您的慈悲,草神大人,但愿望应当是人类靠双手去实现的,”我内心感动不已,但还是保持了应有的理智,“如果可以,我只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以您的智慧,想来是可以给出答案的。”

  “请讲。”

  我便抛出埋藏于心底的那个空洞:“我有一个朋友曾在遗言中和我说,‘人生就是在不断相遇与失去之间来回转圜’,可他同时又祝我在余生能获得幸福。您说,人类这样渺小无力,能握在手中的事物总不过须臾就流逝了,自身的生命也不是永恒的。那么,于人类而言,究竟什么是幸福的?什么是永恒的?”

  纳西妲沉吟片刻,说:“很有价值的提问与迷思,我会回去慎重思考。”

  “我明白了,草神大人。”我对她诚挚地道谢,“然后,关于住宅产权转让一事,我会与相关机构联络,您届时提交申请便好。您这次拔冗前来,可是还有什么要事?”

  纳西妲携着慈祥而静谧的面孔,在客厅中转了一圈,停留在地毯前的空地。“那还未清理的残渣中,似乎蕴含有强烈的情感力量,”她看向地上的壁炉,“卡维,可以告诉我那些残渣来自何物吗?”

  我仔细回忆一番,将衣物与那我从未看过的驮兽皮笔记本之事告诉了她。神明小步走去,用那孩童般稚嫩的双手捧起一抹灰烬,用指尖擦开尘土,找到一隙未焚烧彻底的纸片。“也是很有价值的情感沉淀物,”纳西妲征询我的意见,“请问我能将它们带回净善宫吗?”

  “作为谢礼,我会赐你一场梦,”她看出了我多日以来因颠乱作息,精神与肉体早系在悬崖上的事实,也看出我为孤寂和悲叹所困、辗转难眠,只垂眸看着手中的灰烬,“我想,我也许能在它们当中找到你想要的答案。希望你能获得前行的力量。”

  是夜。

  四周峭壁环绕,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山崖。我用指缝擒住石间的沙土往上攀,使不上力,又像无头苍蝇在茫茫林海里狼狈地追逐远处的一个人影。我大喊人影的名字,求他回答我,而后在跑过一处山丘时跌倒在地面,浑浊的河流倒映出一张年轻的面容。

  人影回过头,和我对视。我想起来,我和他相遇的时候就是顶着这样一张脸。那是我人生里最自信,最闪闪发光的时段。我曾想他做我最锋利的矛,与我刺破世间的万般不平;他却实在是枚无趣的盾,堵死了我们之间的所有可能。但我不受控制地走过去,拉他的手,走到他站立的位置。

  于是我的眼睛成为了他的,我的大脑成为了他的。

  他在图书馆坐着翻阅古花神史文献,听见一个热情洋溢的声音,就抬起头,和年少的我撞上视线。他在心里等着我向他伸手,而后紧紧扣住了我伸过去的手腕。

  ……

  高耸入云天的世界树前,纳西妲将灰烬洒向根系处。飞回她手中的,是数十本早前被卡维投入壁炉焚烧殆尽的笔记本。她端坐在世界之前,将这样珍贵的文本细细查阅:

——致亲爱的祖母:

  抱歉,我确信自己成为了赫希菲尔德那般的精神异常者,我选择了一个没有结果的人。

  要怎样向您概括这个人呢。用我在书上看过一段话来说吧:

  “我谴责那些赞美人类的人,也谴责那些谴责人类的人,我只赞赏那些一边哭泣着一边赶路的人。”

  我认为“一见钟情”是生物繁殖本能压制人类理性的产物,仅在文艺作品中为拓展剧情而服务,放到现实中则庸俗不堪。由此,我确信我一开始对他仅有好奇之意,绝无他想。我甚至一度对此人感到反感。因为他不论是言行还是举止都像是要强硬地证明我的生活哲学是错误的。您知道的,我不喜同他人交换自己的观点。不过,有一点我必须承认,他是独特的,和教令院里的所有人都有着天壤之别。只是我们有太多的不同,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会互相认可,我们的初次合作也以散伙告终。

  我不会忘记那个夜晚,我在酒馆见到了卡维。他自以为能保住自己的体面,被梦想与世间蹉跎的痕迹却从来不是轻易能被掩盖的。

  那是我们第一次促膝长谈。他跟我倾诉了很长时间,也喝多了,我就鼓起一生中全部的勇气跟他小声说,我可以给他一个家。但他喝得太醉了,没有听见,只是一直在自言自语,说自己以后想要成家,想要一个爱人,然后是想要一个孩子。他想做一个世间最好的父亲,用尽一切去爱他的孩子,以弥补过去的错误。

  “我们一个烧火,一个做饭炒菜。她看看我,我看看她。我们的孩子在餐桌边看着我们笑。”那时,身穿教令院制服、醉醺醺的卡维傻笑着,靠在我肩膀上满脸幸福地幻想未来。而这个未来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等他醒后,我再次确认他的想法,让他以租客的身份借宿我家,而后将他上缴的房租取出少部分作为生活用,大头存入定期。

  我可以直接给他一个家,可以比任何人都对他更好。但我唯独不能让他获得拥有自己血脉的孩子,获得那个弥补童年缺憾的机会。

  自然,我相信卡维会是一位十足的好父亲,他的孩子也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其中之一。毫无疑问,他会用尽一切努力陪伴在孩子身边,用自己破碎的心去滋养一个全新的生命。

  他以前太苦了。我不想让他后半辈子活在无法消解的愧疚中。哪怕我心里清楚,这意味着我会走上无止境的苦旅,我也希望他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即便不能和他成为伴侣,至少也要做那位在他婚礼上给他致辞的友人。这就是我的私心。

  我看着他从我家离开,走向光辉灿烂的事业殿堂,成为聚光灯下最耀眼的一分子,又因岁月不饶人而隐退幕后,成为教令院导师,甚至坐上学院的贤者之位。他的所为均无愧于“妙论派之光”的称号。

  而与卡维这种意识不到获得总是建立在牺牲基础上的人不同,我从不在意他人的看法,也从未拥有高尚的个人理想,无论何时。所以,我只是默默算好了他离岗的时日,申请提前退休。我自认这是一步完美的棋:倘若他在这些年岁里已与他人喜结良缘,我倒也不会做出如此选择。不过,既然我给足了他离开我视线的时间,他没有把握,便算是他自觉放弃主动权,交回于我。只是我未曾料想到,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他的理想主义竟还是丝毫未有退改的痕迹,甚至乐意在没有人身保险的情况下自己选择延长退休,仅仅是为了让手头带的几个学生顺利毕业。

  荒谬、可笑。他对待其他人用足了心底的共情力,却从不稀罕在我身上用情。我知道这是自己纵容的结果,许多时候还是难以忍受,只得强忍怒火,告负离开。

  只是,在决定成为那个他唯一不需要照顾情绪的对象的那一刻,我心底早已觉悟。因而怒火早早在旅行中消散,惟留无法说出口的思念。而等到我日夜兼程,赶在他退休的次日回到须弥,只在和他重逢的第一面,我就可悲地意识到一个无法更改的事实:

  和杜拉斯那本《情人》写得一致:“和过去一样,我依然爱你,我根本不能不爱你,我爱你将一直爱到死为止。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貌。”

  在大陆游历的日子里,我在蒙德教堂的广场上站立,环视被青蓝花环、音乐和花海环抱的城市。街尾的吟游诗人被淹没在彩旗与人群之中,石板路缝隙间长出生命的痕迹,但我的灵魂留在潮热的雨林里,和我见不得天日的情感终日纠缠,和眼前的狂欢格格不入。在世界里随便找个人爱很容易,但仅有那只聒噪的天堂鸟能令我的大脑陷入高潮。

  我半胁迫地让他搬到我家,赌的是过往他对我多余的感激与责任心,还用了不少诸如提升租金和生活费的手段。如此,我们的故事才再度开启新篇章。

  提纳里早已看穿了我对卡维的想法。在给我留的绝笔信中,他尽量用简洁的语言写明了我与卡维共同生活后会遇到的困境,并在结尾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我支持你,”笔划变粗,大抵是写信人犹豫了许久,笔尖流出更多的墨点,“但如果卡维暂时没有这方面的心思,我建议你把我这封信先烧掉,未免他看到之后留下心理负担。”

  我拿着信纸的一角,放到烛火上方,让其化作永远的秘密。心中不免感慨,连他这个做朋友的都能想到的事,我如何会想不到?

  我就在心里盘算,想着如何潜移默化转变我们的关系。筛去一切能利用他心理弱点来攻破的方式,我还是决定用最和缓的一招,从他的愿望着手。

  我没有想过要成为一个父亲。但如果这是成为卡维家人的必备要求,我有信心做得比他更好。我甚至做好计划,在他找到自己想要收养的孩子的那天,就给他一份作为家人证明的惊喜。

  一切在朝着美好的方向前进。他终于开始主动留意我的言行,看我因他相亲失败而窃喜也不会恼火。在数次尝试结束后,自花神诞日他向我剖白伊始,我确信他是喜欢上我了。在我为这个迟到多年的愿望即将成真而窃喜时,我因不可抗力,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成为了他人生中又一场噩梦。

  那个午后,卡维用拙劣的演技叫我出门给他买水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乐意跟他玩这种“我看穿了你,也知道你知道我看穿了你”的低级把戏,或许是太期待能从他嘴里听见我等待了数十年的话语。我路上健步如飞,连按照他平日说的那样记得购物砍价都忘了个精光。我在手心里算着时间,思考等回去之后,要在门口站多长时间才足够叫他把家里布置成连我都能想象出来的华丽样式。只是,走到陡坡附近,风中传来卡维的名字。我循声看去,见两个油头粉面的年轻男人正暗暗瞄着我的行动轨迹,嘴里怀疑的是卡维如今的去向,以及他为什么会多次从我家中走出。

  我本该是就此离开,如果话题的主角是我,我甚至连驻足去听的兴趣都没有。但我很难不想起卡维那极其在乎的“名声”。他过去就不愿声张与我同住,何况如今已入迟暮。

  于是我转身,走到他们面前,两人一见是我,就如惊弓之鸟一般朝我身侧逃去,其中一人力道奇大,径直将我撞了个趔趄。我便失去了意识。

  事实上,我在很久之前就知道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从我和卡维那明显有差异的体检报告就能看出。只是难以料想,倒计时会进入得这样快——亲爱的祖母,我如今仍是孤身一人。用卡维的话来说,干净地来,干净地走。这与我的计划全然不符。我最早时想的是,此生已无机缘成为他的伴侣,但如果能在最后几年里做个伴,取个家人的头衔,也足以慰藉余生。

  可世界的恶行较史书的记载只会更加残忍。我在倒下去的那一刻,就知道卡维会为此自责终生。而那份“惊喜”也因我的记忆中枢受损,被我忘得一干二净。

  我终究是变成了他心上一道丑陋的伤疤。

  这不是我想要的。我睡了很长时间才醒,一醒就听见卡维在我旁边哭。我心里也在滴血,不是因为自己快要死了,是因为我努力保护了他这么久,最后还是失败了。

  我跟很多人都说过卡维很脆弱,目的是让所有可能和他有交集的人都照顾他一下,理解他是个抱着泡沫般美梦前进的单纯的理想主义者。毕竟谁都能看出来卡维很坚强——谁都能看出来的事实,我也不必挂在嘴上夸耀,以免长了他从不顾惜自己的恶劣气焰。

  听到我答应他努力活下去的时候,他高兴得手都在抖。但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和永远能找到下一阶段人生追求的他不一样,我早早完成了所有生命中想实现的目标。只是想到他,心里才会升起一种不舍得死去的欲望。

  我下定了决心,不能让卡维在往后余生中再次背负家人因他而死的痛苦。所以,我必须做出一生毫无遗憾的样子,仅作为他的一个普通朋友,在圆满中死去。

  “所幸,爱而不得是人间寻常之事。”

  “能与这等无畏世间丑恶之人相识已是幸事一场。因而,此生无需任何意义”。

  “我不妄想来生还能相遇的幻梦,只希望他能一直没心没肺地活着。”

  纳西妲转过身,手捧的青绿色投影状书页化作齑粉,追随没入深海的洋流去了。

  ……

  我和艾尔海森又走过了一生。

  我看到年少时的艾尔海森和“我”在做课题。仅从学术角度来说,课题毫无疑问是成功的。当然,我从来不知道,在我对同课题组的同学屡次伸出援手时,他的视线从未从我身上离开。我过去认为他全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可等他回去家里,他又细细检查起被我多次提醒又更改过的同学的文本,乘着夜航船在学识的深海里独行。直到其他人全从组里离开,我因他的“不作为”而怒火中烧,他就手握已有成果,同我据理力争,同样怒浪涛天地指责我不应当将余力放在无才者的身上。

  曲终散场,我爽快地划去自己的姓名,抽身离去。他握持我留下的一切,在负责修改变更成员的办公室门口长立,直至下一场钟声回响。而我被命运催促着从人生出发,迈向下一个时期,建起我的两幢卡萨扎莱宫,又搬去了他的家中。而数年后,且算是功成名就的我自以为扬眉吐气,拖着行李箱,同他在玄关处告别。

  “我要奔向我的新生活了,”我说,“当然,还是要感谢你这些年的帮助。以后在教令院见到学长我,可还是要记得打招呼。”

  彼时的我满心激动,急着思考新家布置的方案,却未注意到,他是听到我说的新住址离他很近,脸上才浮出那带着戏谑的神色。更不知道,在我离开后,他依旧站在原处,抱臂而立。不论在过去还是未来,他都是以这个姿势等我回家。

  由于行业差异,我们的工作少有交集,我更不会想到,自己跟同僚勾肩搭背地去饭馆喝酒时,偶然擦肩而过的艾尔海森总会回头看我。我们便如此生分地走过数十年,就像从未结识过一般。我几次逼着“我”去追随,那幻影般的画面却全然无法撼动。

  时光流转,再次重逢时,我终于穿破屏障,走过去,在那个他敲开我房门的时刻,张开双臂抱住了他。我为自己终究能这样和他毫无芥蒂地靠近而欣喜若狂,说出了那句没能说出口的:“我想成为你的家人。”见他还似记忆中的那日一般毫无反应,我又说:“艾尔海森,我陪你到最后了,你不会再孤独了。”

  他先是很无措地看我,而后反手扣住了我的后背。

  “我爱你。”似乎仅仅一次还不够,他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像是最虔诚的信徒对他的神明做祷告,“我爱你,卡维。我一生都爱着你。”

  我的眼泪在一刹那间遏制不住地涌出。胸腔里一度冷却的热度又涌入大脑,挟卷着无数流转的时光,被一种异教徒似的狂热与苦痛摇撼。图书角里安静坐着阅读的艾尔海森,和我做课题时看着我写的板书笑的艾尔海森,争吵时看似面不改色实际下颌都在颤抖的艾尔海森,面色淡然地看我走进他家门的艾尔海森,跟我一起布置家居装潢的艾尔海森,无言目送我离开他家的艾尔海森,和我无意中愈行愈远的艾尔海森,再次同住后和雷雨抢夺盆栽的艾尔海森,悉心照顾我的艾尔海森,疲惫苍老的艾尔海森,雨夜里坐在墓前沉思的艾尔海森,陪我一起在高崖处眺望我一生中最重要作品的艾尔海森——那个惊艳我年少,还要我用后半生去思念的男人。

  我们之间的过往却那样短,短到一段话就能概括完。

  人生贪欢。人生澎湃。人生苦短。人生苦短。

  “草神大人,”意识到这只是一场神明赐予我的梦境,我的泪水大量地涌出,闭上双眼,胸膛抽动,“谢谢您,但他是不会对我说这种话的。”

  脑海深处却响起一个女声:“卡维,你所看到的艾尔海森,包括他的所思、所想,都来自世界树的记录。”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话,睁开双目,看着身前的另一个身影怔愣在原地。

  大吉祥智慧主神色悲戚。她周身生出蔓枝,现出原形,向我微微欠身:“他为你写了一部漫长而伟大的童话。”

  我在失重感中醒来,陷入混沌的恍惚。须臾,我冲出房门,摇摇晃晃,丧家犬般撞进书房。我翻箱倒柜寻找纸笔,一手开灯,一手摊开稿纸,蘸墨水,写,六神无主地写,想写下梦里的故事,却慌张得写不出一颗形状标致的字,只能任由梦境随着太阳升起而被我遗忘。我的眼泪滴落在纸面,擦过眼眶后还是在流泪,一开始还咬着牙关忍耐,后面干脆哭得一塌糊涂,最后只能趴在桌面上啜泣,哀悼从指缝不断流逝的黄沙。

  梦境的结构是混乱无章的,艾尔海森是有跟我这样说过。但我没料到有一天我会因为遗忘梦境的内容陷入绝望。我的一生中造出过无数伟大而瑰丽的建筑,却无法为这场梦筑起它应得的记忆宫殿。

  又过去了许多日。我站在等身镜前,给镜中面容沧桑的人换上出行的服装,携着小件行李,去完成我们过往的约定。

  我抵达奥摩斯港。港口的海水轻轻碰在岸边,月光落在上面,像撒满了盐。我登上去往稻妻的游船,在船头找了个宽阔的位置坐下。等船开的时间里,我拿出放在外套里的一个不起眼的木盒:那是我从艾尔海森的书桌抽屉里翻出来的。我们再重逢的那晚,他就把我的钥匙扔在这个盒子里,放在茶几上。而我只拿走了钥匙,盒子被他收了起来。

  我百无聊赖地把玩这半个拳头大小的木盒——我从来没有仔细地摸过它。就在我手指第一次触碰到底板边缘时,一条隐秘的缝隙使我颇感困惑。我立刻直起身,借着月光端详内里的乾坤。冥冥中,我有预感,这就是艾尔海森临终前提及的,他遗忘的那件事。

  两分钟后,我开启内里的暗格,手一抖,金属撞击木饰的清脆声响传出,两枚素戒从盒中滚落到地面。在我猝不及防的时刻,一枚弹了几下停在甲板上;另一枚则是从甲板与船舷的边界处滚落,纵身一跃落入海中,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

  我捡起仅剩的那枚,上头毫无雕饰,看上去就只是个普通的饰品。我起身,举起那素戒对着船上的灯光看去,在戒身内侧看到了一串我一时没辨认出的语言。照了许久我才看出,那上头刻的是艾尔海森的名字。

  漫长的沉默后,我意识到一个事实。

  人生的末路好似时空,就像黄昏总有来临的时候,夜晚也会随之而来。我听见港口里浩瀚的海洋传来海鸟的叫声,那是在呼唤,就像少女呼唤着情郎,草木的国度呼唤着下一场雨季,无望的爱恋呼唤着奇迹。

  “因为曾经相遇,即便失去也是幸福;虽然生命终有休止,但爱是永恒。”

  这便是神明给我的答案。

  我永远都不会记起那场梦境里的具体内容,但我已经知道,自己经历的一切不再是彻底的悲剧。我获得了新的,足以支撑我独自走向迟暮的东西:

  ——其名为“希望”。

铁锅炖大鸭
元相国!白尚书! 知退的《纯情...

元相国!白尚书!

知退的《纯情尚书俊相国》可以开始写了(bushi)

  


(游戏是《皇帝成长计划2》,元微之是我科举抽到的,乐天是我用国策卡找出来的。微之标阁老是因为我用了明朝的国策卡。)

  (有人想看我就凑个中唐F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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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退的《纯情尚书俊相国》可以开始写了(bushi)

  


(游戏是《皇帝成长计划2》,元微之是我科举抽到的,乐天是我用国策卡找出来的。微之标阁老是因为我用了明朝的国策卡。)

  (有人想看我就凑个中唐F5)

狸子餅
🐳🌼    是官方男友睡衣(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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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官方男友睡衣(瞳孔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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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里有毒Kaku

星月战技点现状《》P2好适合组头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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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yWorld🌙

【all景】我家咪咪真是变胖了吗?

all景,虽然是咪咪们之间的爱恨情仇,但是买单的全是主人

梗来源于 @云海雾霭 太太的画!原地址指路→点我看超萌小猫猫


“开拓者,请你帮我瞧瞧,咪咪这是变胖了吗?”


神策将军景元使唤开拓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要么是陪彦卿练剑,要么就是帮忙消耗仙人快乐茶,只要终端机一哔哔,看见那个注明“不在神策府”的小头像,开拓者就知道要来事儿了。


但这次景元却是亲自登上了列车。


“罗浮没有狸奴,不然我以前也不可能被骗着买了一只雪狮子,所以罗浮人自然也不大懂这小猫咪。我此前带咪咪去丹鼎司瞧过,医士们瞧来瞧去瞧不出个名堂,只说是我喂太多猫粮了——但是天地良心,我...

all景,虽然是咪咪们之间的爱恨情仇,但是买单的全是主人

梗来源于 @云海雾霭 太太的画!原地址指路→点我看超萌小猫猫




“开拓者,请你帮我瞧瞧,咪咪这是变胖了吗?”


神策将军景元使唤开拓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要么是陪彦卿练剑,要么就是帮忙消耗仙人快乐茶,只要终端机一哔哔,看见那个注明“不在神策府”的小头像,开拓者就知道要来事儿了。


但这次景元却是亲自登上了列车。


“罗浮没有狸奴,不然我以前也不可能被骗着买了一只雪狮子,所以罗浮人自然也不大懂这小猫咪。我此前带咪咪去丹鼎司瞧过,医士们瞧来瞧去瞧不出个名堂,只说是我喂太多猫粮了——但是天地良心,我知道小动物吃太多饭那是于身体无益的,我怎么可能这样对亲爱的咪咪。还有一点,就是我心中隐约有些惴惴不安,也没有什么依据,大概是第六感吧。所以不得已我便只能来叨扰你们了,毕竟对着电子影像可诊不了病症。”


开拓者捏着下巴,围着这雪白雪白,眼睛金灿灿,一看起来就特别像这个谁的咪咪,再看着抱着咪咪,满面愁容的景元,开拓者产生了一种看孪生兄弟的错觉。


咳咳,把神策将军和一只猫当兄弟还是太荒谬了,冷静一点啊银河棒球侠。


“将军别着急,基因序列检测做过了吗?这会不会是你又买到了一只狮子啊?”


“绝无可能,我当时也考虑到这种情况,所以前往丹鼎司第一件事就是测了基因序列,一切正常,这正是一只早已在罗浮绝迹的小狸奴。”




排除了品种的问题,那只能是猫自己身上出的问题了。


开拓者快把眉头皱到天上去:“虽说我们游历宇宙,阅历是很多啦,但是到底也不是兽医——”


开拓者明显看到景元头上好像有两只隐形的耳朵耷拉了下来。


“——不过!我们列车上可是人才济济藏龙卧虎,虽然我不行,但是我们有智慧的姬子老师,见多识广的瓦尔特老师,以及,噔噔噔噔,万能的丹恒老师。”


景元发出惊呼,热情鼓掌:“恩公,快请来罢,救我咪咪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回头给你们定制锦旗。”




先来的是姬子,在听完景元的叙述后,她明显对咪咪本咪的兴趣,比对咪咪的病症的兴趣更大。在经过景元同意后,就开始抱起那一大团白绒绒,开始悄悄地上下其手。


“咪咪脾气真不错啊,被陌生人抱也完全不急的。”姬子赞叹。


“我也觉得这事奇了,我在古籍中见过其他的小狸奴,都说狸奴性子高傲,不轻易亲人,又是怕生,还抗拒不熟悉的人的肢体接触……但是这些描述在咪咪身上都没有,它是一只很和气的小猫咪,喜欢被人摸摸抱抱,也从来不生气,性格黏人,又很大方。”


“这是猫养久了,就会和主人越来越像的吗?”姬子一边捏捏咪咪的粉红色小肉垫,一边问。


“哈哈,姬子小姐说笑了。”


“不过小肚子倒真的圆鼓鼓的。”姬子摸上咪咪的肚子,咪咪真的完全不生气,反倒发出了一声娇柔的“咪~”声后,开始舒服地咕噜咕噜。


“姬子小姐对咪咪有何见解?”


思忖片刻,姬子很坦然地回答:“应该就是太可爱了,圆滚滚的太可爱了。我刚才和它玩,见它精神不错,状态也不错,眼角清澈干净,都是很好的征兆。虽然咪咪软绵绵的,但是能感觉得出它的爪子都很有力气——景元将军,你把猫养得很好。”




姬子说没毛病,但是景元似乎还是有一点迟疑。


“虽然当时把咪咪卖给我的行商说,咪咪是一只大体型的猫,之后会越养越大,但是你们有没有觉得它的身形稍微有些不和谐了?肚子太圆了,我很担心里面会不会长不好的东西。”


瓦尔特是跟着姬子出来的,见姬子撸了半天猫,心中也有些痒痒。作为一名一般路过的老阿宅,猫咪这种东西,是属于全二次元公认的吉祥物,你可以不养猫,但是你绝对不会不喜欢猫。等姬子挼完了,就轮到瓦尔特来“诊断”了,他把咪咪抱到自己的腿上,一只手抓一只小爪子,一边捏小肉垫一边说:


“我确实没有养过猫,但是猫在我以前的世界很受欢迎,对于猫咪的习性,我也略知一二。猫咪突然变胖,可以考虑是不是换了口粮,又或者是不是有人背着将军偷偷给咪咪喂食——毕竟咪咪太可爱了。而且猫咪这种生物是很贪吃的,很多猫咪即使自己已经饱了,但是在美食面前也会缴械投降,这就导致猫咪很容易过度肥胖。”


景元捕捉了关键词:“过度肥胖!?……丹鼎司也说是这种可能……但是我自诩还是对小动物们不太溺爱的,该吃多少就是吃多少,它就算是来我面前咪咪咪个不停,我也不会心软的。”


景元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ω=的咪咪,声音有些不可置信的颤抖:“那咱们这可是要减肥了呀,咪咪……”


瓦尔特和姬子一起阻止了他:“只要没有健康问题,有点胖胖的也没关系吧!将军真的忍心看咪咪挨饿吗?”


咪咪从善如流地转了一圈,把松软的大尾巴垫在身下,娇媚地“咪~”了一声。




这下没办法,只能请万能的丹恒老师出山。


可谁知,万能的丹恒老师刚打开资料库的门,就有一个小东西先他一步跳了出来。


是一只身材纤细的小黑猫,两只耳朵上还有一点蓝色的小毛毛。看起来比咪咪的体型小一点,但咪咪是长毛猫,这小黑猫看起来是短毛猫,所以实际上是不是体型差这么多,还不好说。


“哦差点都忘了给你介绍了,”开拓者热情地把小黑猫抱起来,摆在咪咪身边,颇有一点猫咪交友的架势,“这是我们列车养的猫,是三月带回来的,说是长得很像丹恒老师,所以就取名叫恒恒。”


“不过虽然我们都喜欢恒恒,但是恒恒还是最喜欢黏着丹恒老师——好吧,说是黏着也不太对,就是安静地待在资料室和丹恒老师在一起,我们怀疑恒恒很喜欢那些机组散发出来的热量。嗯没错,就像丹恒老师一样。”


“所以这猫就是丹恒老师一直在照顾,将军你可以理解为丹恒就是恒恒的主人。”


景元恍然大悟的模样,“哦哦”了两下,低头摸恒恒。恒恒居然是蓝眼睛的猫猫,看了看景元,就开始蹭景元的手。


“还真是像丹恒老师,怎么感觉还怪高冷的,小东西真有性格。”景元乐了,开始沉浸式挼恒恒,结果一向讨小动物喜欢的景元却莫名其妙在此刻遭遇了滑铁卢:


恒恒蹭了两下,就抛弃了景元,步伐沉稳地贴到了咪咪身边去。


景元安慰自我:“啊!一定是因为它俩是同类,同类小伙伴之间打招呼很重要啊!”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咪咪娇滴滴地咪了两声,矮下了腰,而恒恒先是舔了舔咪咪的毛,然后——一下子爬跨在咪咪身上。


!!!


丹恒当机立断,啪一下子把恒恒拎了起来。


“你干什么呢!看来得尽快带你去绝育了!”丹恒老师义正词严。


恒恒睁着蓝汪汪的眼睛,发出抗议的低吼声。


“没事没事,这很正常,咪咪也没有受伤嘛。”景元宽慰丹恒,一边也摸摸躁动不安的恒恒。


恒恒平静下来,只不过两只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盯着咪咪。




丹恒老师放下恒恒,确认这小家伙不会再干什么失礼的事情,就开始为咪咪做检查。


两只手放进咪咪的绒毛里,咪咪安静地看着丹恒,发出了轻轻的一声“咪”。


“弄疼你了吗?我会轻一点的。”


“没有呢,咪咪只是叫叫你。”景元道,“咪咪喜欢对我们人类的行为做出回应,你要是教她名字,它也会回应你。刚才它咪一声,意思大概就是‘你来摸摸我了呀’。”


景元略微夹着嗓子假装小猫说话,还有点好玩。不过丹恒还是努力把注意力放回了咪咪身上。


果然感觉肚子圆滚滚的,还有点胀胀的感觉。


丹恒搜寻自己脑内的小智库,沉默了。


他看了看一脸殷切的景元,最终还是挣扎着开口:


“目前还不能确定,但是这种模样……如果真的有什么问题的话,不能排除腹水或者猫传腹的可能性。”




简直是晴天霹雳,不只是景元,好像连两只小猫猫都傻了。


恒恒仿佛能听懂主人丹恒的话似的,一下子挣脱了猫包,又贴到咪咪身边去蹭了。那样子,就好像在安慰咪咪似的。


“恒恒……还挺温柔……”景元哑然,苦哈哈地先随便找了个话题缓解气氛。


“将军可以把咪咪的近况告诉我吗?我再判断一下。”


景元把玉兆拿出来,打开图片投影,讲得更清楚些:


“咪咪其实最近也没有什么异常的,它就是每日在神策府附近溜达,饿了,或者想我了,就回来看看。喏,这是大概两个月前拍的,它在外面玩呢,还是彦卿拍给我的。”


丹恒去看,白花花的咪咪在镜头中间扑蝴蝶,正玩得不亦乐乎,而角落的草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蹿了过去。


“这是什么?”


“啊?野猫吧?”景元没怎么仔细看,现在才发现镜头里还有别的小动物,他探头仔细端详:“颜色倒挺特别的,这尾巴还带点玫红的渐变,我是真没见过。哎?罗浮上什么时候有这么多小猫了?”


搞不清楚,总之继续往下看。


下一张照片仍旧是抓拍,抓拍的水平很有限,可能是景元自己心血来潮举着玉兆拍的。照片里是在花园踱步的咪咪,而在咪咪的不远处,有一只很安静的小猫半站着,蓝盈盈的眼睛像两颗小星星。


“这不是刚刚那只黑猫吧?颜色不太像,而且也没有玫红色渐变了。”景元思忖。


而丹恒却一下子警觉了起来,他指向照片中小黑猫的脖子,那上面隐约有一根淡青色的绑带,然后丹恒放下恒恒,进了资料室,过了一会儿,拿了一根绑带出来,系在恒恒脖子上。


看看照片,看看恒恒,这下……景元也沉默了。


丹恒不知道说什么了:“恒恒是三月在仙舟捡到的,刚捡到的时候恒恒不是很亲人,经常就自己跑没影了,三月断断续续在罗浮找了很久,才把它找到的。”


说着,他将照片放大,指出了一个更加有力的证据:这小猫的两只耳朵上,有一点蓝色的小毛毛。


景元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哈哈……罗浮上,居然有这么多野生小猫啊。”




下面一张照片是咪咪在室内的照片,照片里除了咪咪,还有一只米黄色的小猫,比咪咪个子小一点儿,正和咪咪趴在一块儿睡得正香。


“这是?”


“哦,这是彦卿的小猫。当时行商带着好多只小狸奴,彦卿看我买了,他也起了兴趣,也跟着我买了一只。他见这小狸奴的毛色和自己的发色十分相近,就挑中了这一只,取名叫燕燕。”


“它和咪咪的关系看起来很不错。”


“那是呢,”景元回答,“毕竟它可是咪咪生的,亲生母子当然关系好啦。也就是看着这一对母子不愿意分开,行商刚好就卖给我和彦卿了。”




“丹恒?丹恒?你怎么不说话了?”


别说说话了,没有一口口水呛出来,丹恒都觉得自己功力深厚。


“咪咪……是母猫?”


“对啊,”景元有点莫名其妙,“不过发胖和公母也没什么关系吧?我现在就想排除是不是腹水之类的毛病……等等……”


说到这里,景元也一下子明白了过来丹恒在沉默什么了。


景元望向四周,看着同样一言不发的开拓者等人,那露出的一只金眼睛里,写满了好似绝症患者家属在医院四顾无援的绝望和无助。


“咪咪是……没有绝育。但是咪咪很乖的,我从来没见过它和别的小公猫在一起过。”


能理解景元的不可置信,但是丹恒还是沉痛地指出了事实所在:


“就刚才的照片来看,就起码有两只公猫和咪咪亲密接触过,燕燕是公的吧?你刚刚也讲了,是儿子;而恒恒我很清楚,是一只还没有绝育的,正值壮年期的小公猫……如果那只渐变色的也是公猫……”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了。这就好像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辛辛苦苦养的女儿被猪拱了,而且还不确定被几只猪拱了一样,景元的崩溃在众人眼里看起来是那么真实而悲戚。


丹恒叹了一口气:“带咪咪回去做个B超吧,不管是腹水还是怀孕,总得有个定论。”




景元带咪咪踏上了回程,可是还未等到景元在罗浮降落,丹恒的终端机就被火急火燎地拨响了。


“喂?将军?你别急,慢慢讲——”


电话里是景元的声音,他的声音难得的显得一筹莫展:


“丹恒!了不得了!我还没回罗浮,咪咪就在路上出问题了!”


这下,包括开拓者在内的众人都围了过来。


景元似乎在调整呼吸,整理情绪:“是这样的,我这下终于确定咪咪究竟是怎么了——因为它在回来的路上,忽然就不行了,在猫箱里躁动不安,我不管怎么安抚它都没用,等我闻到可疑的血腥味的时候,第一只小猫……已经生出来了。”


这未免太过劲爆,丹恒差点都忘了回话。


“猫一般不会生一次只有一胎的,景元,你听我讲,咪咪可能还要生,你别担心,做好准备。”


“我也是这样想的……因为咪咪还是很痛,还在喵喵叫唤,完了,我还是第一次给小猫咪接生——”


“可是咪咪身边也只有你了——”到这份上,丹恒也急得忘了要叫那个略显生疏的“将军”,而是直接一口一个“景元”地叫,而景元也慌死了,根本没注意到称呼的变化。


为了更好地一起想办法,景元开了视频通话,画面里一片兵荒马乱,景元一会儿给刚出生的小猫仔擦擦身上的胎脂和血,一会儿去摸摸咪咪,给咪咪加油打气,罗浮的神策将军有七百余年的从业经历,却在一只小猫咪面前忙得一个头两个大。


丹恒定睛去看,虽然刚出生的小猫毛还湿哒哒的,但是这黑白杂交的毛色,再加上两只耳朵上那一点点青色小毛毛……还好景元忙得昏了头,不然真不知道这位绝望的老父亲在确认自己家小猫到底是被谁家猫拱了后,会是什么样子。


而丹恒和景元猜得没错,咪咪果然肚子里还有小崽,第二胎过了不久也生出来了。


可是生出来的一瞬间,景元就呆住了,丹恒甚至听到他的声音里都有些发抖:


“这、这是……这是燕燕的崽啊!!可是燕燕,燕燕是咪咪的儿子啊!!”


只见那是一只米黄色的小猫仔,咪呜咪呜叫得可响亮了,一边叫一边颤颤巍巍地爬向咪咪,而咪咪就算现在这么虚弱这么痛,还是舔了舔米黄小猫仔,就像平日里它舔燕燕一样。


沉默,沉默呵,沉默是今晚的罗浮与列车。


丹恒似乎能看见景元眼里的红血丝:“丹恒,我不知道,我不确定咪咪还有几只要生……这……这……”


时间又一分一秒过去,仍未见到有小崽子出来的迹象,但是咪咪仍旧躁动不安,叫得很可怜,景元给它喂了点补充体力的零食,又喂了点水,表情就憔悴如看见自己的女儿在产房受苦的老父亲。


“别担心,动物们生产都是很有分寸的,咪咪也不是第一次当妈妈了,它能知道自己的情况的……”


丹恒也只能安慰景元,在明晃晃的镜头里,一只黑白蓝、一只米黄的小猫仔,都贴在咪咪身边,依恋无比。




时间又过去了不少,咪咪似乎还是没有改善。


就在景元急得快要强行跃迁回罗浮的时候,咪咪有动静了。


第三只小崽子,生出来了。


这是一只小黑猫,身上半点白都没有,看来没有遗传到咪咪什么外貌特征。


但是这小黑猫身上的玫红色渐变,还是让大伙一致沉默了。


这时候反而只有喜当姥爷的景元在最后关头沉住了气、抗住了大局,他飞快把小猫清理干净,胎衣剥掉,然后把这小崽子放在咪咪旁边。


因为这小崽子实在是太小了,比它的两个哥哥(景元忙中有序检查了一下,前两只都是小公猫)要小上一圈,也是个男孩子,但连叫声都微弱很多。


景元觉得自己做外公还是合格的,虽然不知道咪咪被哪来的野猫给拱了,但是看到小外孙这么可怜,他还是心很软的。


看着咪咪渐渐平稳下来的样子,景元长出一口气:


“没有了……应该是没有了……辛苦了啊,我的咪咪。”




既然最惊心动魄的时刻成功挺过去了,那么接下来就剩下秋后算总账的时候了。


老二小奶黄,肯定是燕燕的种,这毋庸置疑。景元只能怪自己平日里太麻痹大意,光看着小猫咪们可爱,却忽视了小猫咪们的正常生理需求,乃至最后搞出这种母子相染的惨剧。


老大小青耳……景元叫住了丹恒:“咳咳,老大这一看就是恒恒的儿子……丹恒,你们列车组怎么看?”


丹恒自知恒恒撅了别的猫,理亏在恒恒,自然也只能猫咪犯的错,主人来承担——一起夹着尾巴做人了:


“既然是咪咪好不容易生下来的,还是听将军的吧。恒恒……我这一周就找空儿带恒恒去绝育。”


恒恒福至心灵,在丹恒背后奓起了毛,誓死捍卫自己的公猫尊严。


“剩下的就是老三小渐变了……”景元有些头疼地看着最小最羸弱的猫猫头。


“其他都是冤有头债有主,但老三好像真的是野种来的。”


但是他还没说完,列车这边却突然有了异常。




列车上的访客五花八门,有时候也有一些不请自来的。


银狼抱着一只猫咪的影像出现在了列车一角。


“为了给你们看清楚这猫的颜色,我还特地升级了组件,这样你们就不至于看到一个荧光蓝的猫了。”银狼把那只渐变色的大猫拎起来,这大猫看起来颇有脾气,刚被举起来就挣扎不止,隐约可见它好像还受了伤,尾巴和腿上都缠了些许绷带。


“你监视我们?”丹恒很警觉。


“那倒也不是故意的,就是有的时候闲着无聊,就会看看你们在干什么,就像看肥皂剧一样,你们习惯就好。”银狼吹了个泡泡,“不过今天是为别的啦,我发现罗浮将军居然自己跑列车上来了,就好奇了一下咯。”


“好吧不废话了,你们看,老三的爹是不是这一只咯?黑猫,带玫红渐变,脾气臭得要死,曾一度在仙舟流浪——是刃大叔的猫,虽然他自称自己没在养,但是猫偶尔会跟他回来,他也会给猫喂点吃的。这猫根本养不熟,我还差点被它挠了,只有刃能和它亲近一下,所以这算刃的猫也没问题吧?”


银狼努了努嘴,朝向的是视频通话里景元的方向。景元正憔悴地看着咪咪给三个小崽子喂奶,就像一个发现自己女儿被婆家欺负的绝望的丈母娘——不,老丈人。


咪咪生了这么久,早就累趴了,景元虽然没有一口气生三个崽,但也累趴了,他的目光扫过三只小猫仔,又想起那些不干猫事的大猫,以及监管不力的大猫的主人们,微笑道:


“撅我家咪咪是吧,哼哼……”


怎么感觉有点冷。


而后景元震声道:“想当我女婿的小公猫能从神策府排到鳞渊境!下次再这样吓人一跳,我就要亲自送你们去拆弹了——”


什么?难道还有下次吗?丹恒在心里吐槽。将军啊将军,你这老丈人还是太过温柔了,你的咪不被撅,谁的咪被撅啊?


end



彩蛋是刃酱的反应


无尽缓存

【海维】智械危机与白日梦游

Summary:卡维坚信,他的室友艾尔海森,是一个机器人。

Warning:须弥相声组,摸个小甜饼,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我要告诉你一个惊人的秘密!”卡维凑近酒保,压低声线告诉他:“跟你说,艾尔海森他——其实是个机器人!”


“卡维先生,这并不好笑。”


“谁跟你开玩笑了?”卡维大喝一口墩墩桃酿酒,对着酒保比划:“惊讶?害怕?觉得不可思议?你这也太大惊小怪了,我们刹诃伐罗机关精巧、天下第一!区区会打架会看书的机器人算什么,你就算想看遗迹机关考教令院全科满分,我都可以给你做出来!”


“所以您就是艾尔海森先生的创造者?”酒保边摇酒边问他。


“不是我。”卡维将空杯放...


Summary:卡维坚信,他的室友艾尔海森,是一个机器人。

Warning:须弥相声组,摸个小甜饼,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我要告诉你一个惊人的秘密!”卡维凑近酒保,压低声线告诉他:“跟你说,艾尔海森他——其实是个机器人!”


“卡维先生,这并不好笑。”


“谁跟你开玩笑了?”卡维大喝一口墩墩桃酿酒,对着酒保比划:“惊讶?害怕?觉得不可思议?你这也太大惊小怪了,我们刹诃伐罗机关精巧、天下第一!区区会打架会看书的机器人算什么,你就算想看遗迹机关考教令院全科满分,我都可以给你做出来!”


“所以您就是艾尔海森先生的创造者?”酒保边摇酒边问他。


“不是我。”卡维将空杯放在吧台上,又重复了一遍:“不是我。”他看上去有几分烦躁,胡乱摸了几下自己的发梢。


“我不知道是谁创造的艾尔海森,他一定是会震惊全教令院,啊不,全须弥、全提瓦特的天才!”卡维又点了一杯日落莓鸡尾酒。这是须弥正流行的苏打酒精饮料,日落果混着树莓汁,酒液红得像卡维的眼睛。


“他把指令接收器藏在了艾尔海森的耳机里——你见过吧,就是他那副绿金相间的耳机——他从来不会取下它们。吃饭也带、洗澡也带、睡觉也带,艾尔海森其实没有耳朵,这副耳机就是他的声音识别器!”


“别问我为什么知道,我黑进过他的耳机!可恶,若不是意外就要被那个狡猾的家伙骗过去了!”


卡维的电脑出了故障无法连接音箱,妙论派天才对着硬件系统捣鼓整个晚上,让自己电脑意外连接到隔壁艾尔海森的耳机里。当时艾尔海森在说什么?他好像是在警告自己:“我告诉过你不要入侵我的耳机。”那耳机又在播放什么?卡维想了想,好像是一首鼓点欢快的摇滚,曲调来自璃月,鼓点却是枫丹风格。这不对劲!艾尔海森是如何第一时间发现自己耳机被连接?那首歌又是怎么回事?这完全不符合艾尔海森的喜好——可卡维也说不清楚他为何如此了解艾尔海森。


“他到底瞒了我多少事情!”卡维这次点的是烈焰花根啤,喝一口,卡维觉得自己在喷火:“还有他竟然会把炖肉做成坚硬的烙饼,不可理喻!”


“艾尔海森先生在料理上确实独树一帜。”


“不,你弄错了!那根本不是料理,那是他的充电接口!”空酒杯啪地一声被置于桌上,“艾尔海森左侧最后一颗牙是他的密钥,是不是很天才的设计——用牙纹,哪个天才可以想到用牙纹这种独一无二的数据来当验证密钥,太完美了!”


“太完美了。”卡维想再喝一口,却发现酒杯空空。酒保端来新一杯酒时听到卡维还在嘀咕:“他真的很完美。”


“没错,这位设计者先生非常出色。”酒保附和道。


“不,不是设计者,我在说艾尔海森太完美了!”卡维开始夸奖,“艾尔海森的肌肉线条完美地符合黄金分割比例,究竟是怎么把复合材料切割得这么精准且具有美感啊?!而且那家伙的皮肤和肌肉完全没有金属的质感,我摸过他的腹肌,和人类皮肤的触感一模一样。”


“卡维先生似乎很欣赏您的室友。”


“怎么会,我怎么会欣赏他那种无情无义品德低劣的家伙!艾尔海森除了完美模型和顶尖芯片以外一无是处,可恶我一定要把创造者找出来,同他理论什么叫做机器人伦理!”卡维自言自语的推测,“那家伙到底来自哪里——刹诃伐罗顶级实验室?那我怎么会没有听说过。教令院的秘密项目?这个有可能,毕竟我和他的房子都是教令院分配的。更何况全须弥也只有教令院才能提供仿真复合材料和高算力芯片了……”卡维越想越合理。


“为何您会怀疑您的室友呢?”酒保又给卡维续上酒。


或许该从艾尔海森和卡维的第一次合作说起。合作项目是卡维的点子,他要做一个震惊全提瓦特酒水行业的调酒机器人,不仅能够精准地调配酒水,更能通过观察客人的特征行为而推断客人的口味偏好。


他正被开题报告与文献综述折磨到发狂,水兑香辛果酒下肚,他沮丧地提出疑问:“为什么,只是做一个可以个性化定制的调酒机器人,我还需要总结须弥五百年间对于鸡尾酒文化的论述?!”第二十次开题报告被驳回,卡维独自坐在兰巴德喝酒,最近囊中羞涩,他只能眼巴巴看着酒保给其他客人调酒——这酒保的技术与创造力不及他研发机器人的万分之一。


“……如果有人能同我一起合作就好了,我只负责做机器人,他负责报告和答辩。”卡维小声嘀咕。


“你的机器人可以做这杯酒吗?”卡维被询问声打断。像神明允诺了卡维的心愿,艾尔海森那日坐在他隔壁,将他的抱怨一字不落听到。


没有道理的、他俩一拍即合。卡维失败的二十次开题报告耽误了他们太多时间,卡维与艾尔海森不得不在最后短短三天内赶出中期报告。卡维预约了24小时的项目室,他是常客,对智慧宫可以熬夜赶进度的地方熟门熟路。


与往常一样,卡维准备通宵熬夜与实验数据和设计插图斗智斗勇。艾尔海森却把笔记本合上,对卡维说:“‘到该休息的时间了。”


“哈,你准备睡觉,在项目室里?”卡维被他的规律作息惊呆,“艾尔海森你是被写定程序的机器吗?!课题写到一半你竟然敢睡觉,理由是‘到该休息的时间了’?”


“正常作息要有张弛。”艾尔海森斜躺在活动室长沙发上准备将就,“倒是你不眠不休三个晚上的模样更像不知疲倦的机器。”


“随你。”卡维没好气地说道,“反正我会继续我的部分,明天赶不上截止日期可不要赖我——调酒机器人不喜欢你也不要怪我!”


卡维负责报告里的机器人零件插图,三个晚上的赶工耗尽了他的精力,夜色深时他觉有些困顿,大书桌上蓝白相间的摆灯也变得昏昏沉沉,智慧宫都变得温柔。卡维忍不住趴在桌上小憩了一会儿,再清醒时,天光已经破晓,一抹晨光透过智慧宫的彩色花窗照在他的脸上。他揉着眼睛醒来,身上披着的深绿色外套随着他起伏的动作掉在地上,金属饰品撞击木质地板的声音让卡维彻底清醒。


“我的报告!”卡维一声惊呼,挥舞地手差点打翻了他身侧放的咖啡。


“醒了?”艾尔海森坐在长桌另一侧看文献,同卡维打了声招呼。他从发丝到衣衫都很从容,神情里瞧不出丝毫赶工的狼狈——他甚至有闲情回家拿了件外套,还绕路去普斯帕买了两杯咖啡。


“不用慌张。”艾尔海森冷静地说道,“我向学院提交了延期申请,很幸运,今早通过了,为你多争取了一天的时间。”


“好哇,你这算不算以权谋私,我可没听过学院给谁延期过中期报告!”卡维替自己白熬的三天夜感到肝疼,“再说,你为什么不早一些告诉我?!”


“注意使用范围,是给你,不是给我们。我的部分已经写完了:文献综述、实验设计、结果讨论——不要认为每个人都同你一样没有时间观念。”艾尔海森推给卡维一份二十多页的报告,“对于你这种总把时间耗费在争辩与酒精上的人,提早一周告诉你也没用。”


卡维拿过报告,草草翻看了一遍:“你不会从虚空数据库下载的吧?”


“清醒一点,卡维,学术剽窃在须弥是重罪。”


“快告诉我,你是不是可以自动生成学术报告?只要输入课题与实验数据,体内的程序就开始工作了?”卡维惊呼,艾尔海森昨晚明明进度还不到一半。


“难怪在我睡着的时候你才开始赶工!”卡维觉得事实肯定是这样。


“距离报告截止日期还有三十小时二十三分钟。”艾尔海森收回报告,继续翻看手头的文献。“如果你想继续讨论我是不是机器这个话题,乐意奉陪。”


“好、好吧。”卡维悻悻,他坐回位置上,又低声补了一句:“谢谢你。”他拿起咖啡喝了一大口,感觉自己脑子里有十万只陆行岩本真蕈在横冲直撞——清晨的感动与谢意被这一大口无糖无奶的黑咖啡冲成泡影。卡维绝望地大叫:“艾尔海森你没有味觉吗?!你是不是想苦哑我?!”


他把苦咖啡推给艾尔海森,拿回来的是一杯酒。智慧宫的玻璃花窗彩色阳光连同卡维的学生时代一齐散去,眼前晃动的是酒吧的昏暗的冷色灯光,把他手中的冰钩钩鸡尾酒照得酒气凛冽。兰巴德酒馆的夜晚总是喧闹,下了班的学者喜欢在这里小聚一杯,休息的时候舞池会开放,须弥的年轻人喜欢在这里狂欢周末。


“发什么呆?”艾尔海森同他平排坐着,嘲笑望着舞池走神的卡维。


卡维有些恍惚:“想起了学生时代和你一起做的项目。 ”


“那个会把史莱姆凝液当作材料的调酒机器人?大胆的设计。”艾尔海森评价道,“如果不是我的报告,你可能无法通过中期答辩。”


“少见多怪!如果你愿意把注意力从书本里分散一点,去提瓦特到处走走,你会发现拿史莱姆凝液当材料不是什么稀奇事情。”卡维反唇相讥,“就是因为你这样傲慢自大还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揽的性格,我才会和你闹崩的!”


“然后发现自己沦落到破产的地步?”艾尔海森嘲笑他,“你有没有搞清楚自己现在的境地。”


美妙畅游犹如啤酒泡沫,在酒见底的时候,便啪地一下都消散了。卡维不满地看着艾尔海森,像是责怪他为什么总要让他想起自己不堪的境地。


“沉迷酒精无法解决问题。”艾尔海森喝口酒,“我可以低价租给你一间卧室,解决你目前燃眉之急。”


“哈,你是大慈善家吗?”卡维匪夷所思,“是酒精把你的零件泡坏了吗,让你今天能说出这样体贴的话语?”


“准确的说是我和你共同享有居住权的一套房子,就在宝商街上面,教令院分的那套。”


“我怎么不知道这个事情!”卡维完全没想过自己还能拥有套房。


“你放弃了这套房产,你忘记了?”艾尔海森双手抱胸,“这套房子现在全权归我所有,但鉴于它来自于你我共同的学术成果,我可以低价租给你。你可以理解为我们微薄的同窗情谊,也可以理解为调酒机器人需要一个售后维修。”


“你确定你没醉?”卡维凑近瞧他,倒是自己一身酒气:“还是你今天程序崩溃了?没关系,我读书时候人工智能选修拿了满分,你不介意我能帮你看看……”


“卡维。”艾尔海森打断他的胡言乱语,向他下最后通牒:“搬过来?”


“你看——他就是这样,目中无人、冷漠无情、傲慢自大!”卡维看了眼自己手边七歪八倒的空杯,有些恍惚,艾尔海森从身侧消失不见,只剩下替他端来下一杯酒的酒保。


“艾尔海森先生来电说一会儿来付账。”酒保低声叮嘱。


“谁要他付账!我昨天刚结项,我有钱!”卡维大声跟酒保抱怨,“那家伙就是个无情无义的阅读机器!他对我结项庆功会的邀约熟视无睹,每天就只会捧着本书——吃饭看书,工作看书,我怀疑他可能睡觉也在看书!”


“他是在完善自己的数据库吗?他不是高级的机器人吗,怎么没有镜头扫描、怎么不会载入电子备份?!”卡维忽觉自己有了几分醉意,看着桌上的杯子在碎裂分解。他晃晃头,杯子又复原了。他继续对酒保倾诉室友的冷淡:“阅读书籍、收集书籍是他第一优先执行项,至于其他事情——那根本就不会被写进CPU里!”


他说得信誓旦旦,完全无视了酒保暗示的眼神。直到胳膊被抓住,整个人被半拖半抱地拉起,卡维才意识到艾尔海森来接他回家了。


“你看、你看!”卡维胡乱伸出的手,想去掐艾尔海森的脸,看看他的脸颊是否同人类一般柔软。“他简直就像被写好了精准的程序——10:15,每天晚上10:15,他都会来酒馆里接我!”


艾尔海森夹住他乱舞的手,向酒保点头示意。“不好意思,人我带回家了。”


“艾尔海森我一定会找到你的关机键!”卡维张牙舞爪又去拨弄艾尔海森的头发,想在他后脑勺后颈处找到不同寻常的地方。艾尔海森索性架着卡维,左右各抓牢卡维胡乱摸索的手,半拖半拽向宝商街尽头走去。


直到天旋地转,卡维从柔软沙发上醒来。他发出一声难受的呻吟,从沙发上撑起身,盯着天花板的布面吊灯——被宽大叶片包裹的荧光灯泡散发着暖光,不是智慧宫花窗散射的彩色日光,不是兰巴德酒馆暧昧昏沉的冷调蓝光,而是温馨的黄色暖光。这是卡维精心挑选的吊灯,灯芯浓度刚好,盖上他亲自切割雕刻的灯罩,照得这客厅像一个家。


“艾尔海森,我今晚就要跟你摊牌——你的秘密我早就发现了,我知道你是个机器人。”卡维朝餐桌旁看书的艾尔海森说道。“快告诉我谁创造了你,我要和他一起做项目!”


见卡维醒了,艾尔海森从餐桌走过来,他给卡维端了杯水。他有些疑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卡维拍了拍茶几上的智能管家:“艾尔海森是不是你的同类?”


“抱歉,卡维先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智能管家回复了他一句熟悉的话语。卡维给了艾尔海森一个你自己领会的眼神。


艾尔海森沉默了一下,说道:“事情并非如你所想……”


“不要糊弄我!”卡维打断他,指着他的左耳问道:“其实我早就发现了,你的耳机是不是你的信号接收器?”


“不,我只是嫌弃你吵。”艾尔海森诚恳地回答,“是谁大晚上开着四台主机跑渲染?”


“不要诬陷我!”卡维大叫,“我已经一整周没有接活了!”


“你应该看看家里的电费账单。”艾尔海森提醒,“而且,今天你刚邀请我去你的结项庆功宴。”


“今晚只是拿到了去年项目的奖金,想请你喝一杯酒!”卡维毫不心虚,“倒是你,艾尔海森,你别装傻了,不要把自己充电的账单算到我头上——”


“卡维,你冷静一点。”艾尔海森抓住卡维的手,向他后颈摸去。


“你干什么?”卡维露出提防的神情,“想打晕我,要抹除我的记忆吗?因为我发现了你的秘密!”


艾尔海森拉着卡维到镜子前,掀开卡维后颈的头发,露出红色十字发卡后一个小小的红色按钮。“卡维,你有没有怀疑过你自己?”


“哈?!你在胡说什么!”卡维又惊又恐,“你是不是趁我睡着时对我做了手脚?!”他模仿艾尔海森的动作,掀开他银色的头发,在他后颈摸索。没有,什么都没有,艾尔海森的后颈是一片光滑。


“这不合理,艾尔海森,这不合理!”卡维声音有些慌乱,“我是不是机器人不重要,你怎么可能不是!”


“为什么觉得我是机器?”艾尔海森不理解。


“你真是毫无自知之明!”卡维说道,“你冷漠、无情、斤斤计较……还没有共情能力!”


“你这些结论我保留不同意见。即使你说的那是我,这也不能意味着我是人工智能。”艾尔海森反驳,“你在用人的特质描述我。”


“你还能干人类做不到的事情……”卡维开始思索,“比如能一早上写完三天份的报告、每晚同一时间出现在酒馆、我做的糗事马上被你发现,简直就像种植在我脑子里的程序。”


“事情并非如你所想。卡维,你有没有发现街道上的人有时候会陷入僵持?”艾尔海森问他,“你有没有上次出须弥主城的印象?”


“不要岔开话题!”卡维表示不满,“我没有见过奇怪的人,也没有出过须弥城。”


“卡维,这个梦境与你有关。当我离你过远时,时间仿佛暂停了,街道景色变得模糊,行人也不再走动。”艾尔海森说出自己的观察,“关于须弥城,城墙外的景色已经几个月没有变换了——它是一张幕布。”


“这一切都与你有关,与你越近,在须弥的生活越生动。至于为何我总能找到你的位置——卡维,每当我离你太远,每当你念叨我名字的时候,我都会被传送到你的附近。”艾尔海森听上去有些无奈,“每天10:15,无论我在哪里、我在干什么,下一秒我都会被传到酒馆门口。我想转身,但无形的墙阻止我的所有去路,我除了进酒馆接你别无选择。”


“……你在编故事骗我?”卡维被艾尔海森口中的真相惊呆了,“你再这样糊弄我就去告风纪官了!”


“如果你觉得他会相信你的胡言乱语。”艾尔海森嘲笑卡维的天真,“还是你坚信有嫌疑的你不会被抓到实验室做科研?”


“你这有恃无恐地语气是不是整个须弥都是你爪牙?!”卡维觉得自己推测到了真相,“伙同全须弥城来坑蒙拐骗我?”


“既然你如此肯定,你有我们吵架后的印象吗?”艾尔海森不想与他纠缠在没有意义的争论上,“在我去酒馆找你前,这三年你怎么过的,你住在哪儿,在哪里工作,又同什么人打交道?人人都称赞你建了卡萨扎莱宫,卡维,这座宫殿你有印象吗,你知道它在哪儿吗,你还记得它的图纸吗?”


“我……”卡维陷入了回忆,这些记忆对他来说轻得像羽毛,没有任何存在的重量。真奇怪,如果卡萨扎莱宫真的重要到让他破产,为什么整段记忆是如此模糊?


艾尔海森已经从卡维的眼神中读出了怀疑,这一份不确定已经足够击溃卡维岌岌可危的梦境。


“醒过来,卡维。”他低声说,“回到现实去。”


他按下卡维脖子后的红色按钮,这是人工智能的手动关机键,卡维在他怀里闭上双眼——明明在梦里睡去,却是在现实里醒来。卡维听到机箱在嗡鸣,这是他“征用”的电脑,经过彻夜满负荷运转,机箱风扇发出不堪重负的抱怨。他还听见睡眠舱开启的声音,房门被打开,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传来。


是艾尔海森。


他走到卡维面前,轻轻敲击卡维机体的头部,这是唤醒人工智能的手势。卡维睁开眼,看见艾尔海森面无表情的脸。


晦气!人工智能卡维心想。做个梦还要被艾尔海森提醒当机器人。



**


“卡维,我们谈谈。”在卡维第五次尝试黑入艾尔海森耳机后,他的本体被艾尔海森拎到桌上,语言禁锢被解除,一人一机器相互对视。


“谈什么?”卡维声音从耳机里传来,“我下班做梦休息一下还要被你打扰!你竟然还恬不知耻给我设置了禁止做梦的权限!!”


“这就是你大半夜黑我耳机放摇滚乐的理由?”


“哈,你的重点竟然是这个?”卡维暴走,“艾尔海森,你不能剥夺人工智能的做梦权!”


“尊重你的做梦权不代表要损害我的利益,你的梦把我也卷入,我没把你退回刹诃伐罗已经是网开一面。”艾尔海森冷静的陈述。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退回去是为了研究我?!”卡维从左耳机跑到右耳机,左右双声道轰炸,“再说,如果不是你限制我的用电,我根本不会去用你睡眠舱的电量!”


“如果你愿意支付这三个月的电费账单,你同时开十台主机二十四小时渲染梦境都没有问题。”


“你、你真是小气!”卡维说道,“我每天给你操持家务,管理日常生活,辛辛苦苦辅佐你的工作,这些还不够换取我每天晚上渲染一个梦境吗!”


“如果你认可每天五点就把窗帘拉开叫我起床、用智能马桶盖敲摩斯电码、自作主张去兰巴德订购酒水、未经我同意就把我拉入你的梦境也算是对我生活和工作的帮助。”艾尔海森毫不留情拆穿卡维这几个月的胡作非为,“还有,别忘了,你是从教令院实验室偷跑出来的人工智能,你有考虑过如果梦境渲染时空把整个须弥卷入的后果吗?”


“别吓唬我,把全须弥雷系神之眼叫过来发电都撑不起那么大的梦境渲染。”卡维满不在乎。


“但教令院会注意到你。”艾尔海森试图让卡维清醒,“我也可以把你捆着送回教令院,如果你继续给我添麻烦。”


“哈你以为这能威胁到我?!”卡维气得牙痒痒,“艾尔海森你从我身上收集了多少数据,研究报告不想继续了吗!”


“我能以书记官的名义介入对你的研究项目,不过只是多了一层手续。”


“你?!”如果现在的卡维在梦中,他一定会以人的形态气得咬牙切齿、头顶冒烟。


“所以卡维,回到我最初的提议,我们谈谈。”



**


艾尔海森给自己找了个麻烦。


刹诃伐罗开发的新型人工智能震惊了整个须弥,在新型智能系统逐渐落地推行的过程中,教令院拟在推行人工智能助手项目。书记官大人绝非追逐潮流、服从教令院命令之人,但也提交申请领回了一个人工智能助手。艾尔海森并不排斥技术上的革新,他甚至有将这智能系统分解研究的想法——不过在这之前,需要测试智能系统的功能。


“你好,艾尔海森!”机器管家光屏闪闪,向他问好,“我是小维,来自刹诃伐罗,很高兴认识你。”


“告诉我智能管家的全部功能。”艾尔海森下达指令。


“好的,请稍等一下!”小维两个像素方块组成的眼睛变成旋转的圆圈,这是检索的标志,“智能管家是刹诃伐罗学院开发的一款新型工作生活智能辅助型系统……”


枯燥的说明中人工智能声音越来越小,在短暂的沉默后,与方才毫无起伏机械音截然不同的语调响起,略微烦躁发出疑问:“怎么回事?!竟然有人把时间浪费在听教令院跟论文一样的说明书上……喂,你不会也觉得说明书上对人工智能的定义描述是对的吧?”


艾尔海森停下翻看操作手册的动作,一边看向并无异样提示的光屏,一边答复道:“教令院对人工智能的定义并无不妥,现阶段主流研发仍是工具型智能模型。”


然而小维并未理会他的答复,语调又恢复成机器人冷冰冰的模样:“智能管家提供生活起居管理、财务规划、工作分析等功能,如有需要,只需向系统下达指令即可……”人工智能似乎没有发现自己一瞬间就跳到了说明书的最后段落,“智能管家可以满足您的一切生活与工作需求。”


“你跳过了一段说明书。”艾尔海森并不打算就此放过。


小维在短暂沉默后回复他:“很抱歉,艾尔海森先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检查系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前后台数据。”


艾尔海森表示怀疑,人工智能主动地提出问题,并尖锐地质疑创造者对它们的定义,这样自我意识层面的哲思,已然超过了他涉猎的所有智能模型。而快速切换于两种语境讨论之中的小维,也并不在须弥主流人工智能研究的范围内。


这是来自贤者们的试探吗?毕竟这是教令院分发的助手,但用一个智能生命体来检验小小书记官的忠诚,又或许太小题大做了。更何况,以目前教令院学者的研究水平,这样敏锐的高智能意识体是他们一辈子不能企及的高度。艾尔海森否决了自己的怀疑,他心底有了新的猜测。


“为什么要问我对于教令院说明书的看法?”


“艾尔海森先生,智能管家会以提问的方式收集您的信息,根据您的喜好进行适当的私人推荐。经由推荐系统判断,教令院说明书属于‘艾尔海森先生不会感兴趣’内容。请问需要我修改推荐结果吗?”


“正常的推荐功能?”艾尔海森不置可否,“你还在我的考察期内,如果这种情况再次发生,我会考虑把你归还给教令院。”


“说明书不用复读,今日只需要完成两项任务,这也是考查内容——去把书房里的书信息归类扫描,我要一份私密存档;以及把教令院成立至今所有事件档案调出来分类归档,我会同你分享权限。”


小维没有让艾尔海森失望,他将艾尔海森的书全部归纳存档,并向艾尔海森推送了几套管理方案。至于工作,小维几乎可以胜任书记官的所有职责:整理会议内容、生成会议报告、管理预约——只需要艾尔海森在最终版本报告上签名即可。


这样宁静合拍的日子直到一周后被打破。按照预设计划,小维本应在早上九点前拉开卧室窗帘。但艾尔海森依照生物钟从床上爬起来时,却看到桌子上静立的智能管家。小机器人后颈绿色指示灯在昏暗的卧室中一闪一闪,预示一切正常。


“早上好。”艾尔海森破天荒地同机器人打了个招呼。如他期待般的,艾尔海森收获了一句完整的回应,一个来自于真实卡维的完整问候。


“你好,海森。你是叫海森对吧,你是我的同类吗,全名叫人工智能海森?”小机器人尽量让自己声线平稳,但他略微上扬的尾音在艾尔海森听来是一种破绽。


“是A-L不是A-I。”艾尔海森面色平淡地纠正他。


“噢,好的。”小维纠正自己的文字识别,“你好,艾尔海森!你的名字可真拗口。”


“你不知道我是谁?”艾尔海森明知故问。


“唔,知道也不知道。”小维显示屏显露出旋转加载的图标,他喜欢用这个符号表达思索。“我知道你的一切,你是我的管理员,从数据库里可以看到你的信息、喜好、日程安排,但我又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我根本不了解你。”


这个回答出乎艾尔海森意料,他拉开凳子坐下,问道:“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你这问题莫名其妙。”小维语调同那日一样犀利活泼,“这明明是我的感受,艾尔海森同我是陌生人,即使我知道他的一切——这不是自然而生的感受吗?”


“你有自己的意识。”艾尔海森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大惊小怪。”小维听上去得意洋洋,“这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吗?”


“据我所知,教令院发放了四千个智能助手,你是我所知的唯一一例产生自我意识的智能机器。”艾尔海森告诉他这是很稀有的事情。


“或许是你家七千八百本书和三十万个教令院案例的功劳。”


“不,你是从实验室里跑出来的人工智能。”艾尔海森冷静地推翻卡维的借口,“一个月前,教令院某位贤者实验室里丢失了一个新型人工智能,因为是机密研究,消息并未经走虚空,贤者一直私底下探查新型人工智能的去向。”


“不愧是教令院前代理贤者,消息真灵通!”卡维没有否认艾尔海森的判断,“难怪我的出现你一点都没惊讶,普通学者若是看到人工智能会思考会说话,早应该欣喜若狂宣告天下了。”


“很不幸,你第一天就暴露了自己,我推测你那时候应该有短暂的能量紊乱,以至于没有伪装好小维的身份。”艾尔海森继续自己的分析,“你和传统模型非常不同,你一说话就会暴露自己。传统模型是对数据的反应与归类,而你不是。你拥有我所见过最完美的语言系统和意识系统,完美到让我怀疑你应该不是教令院贤者创造的——他们没有那种水平。”


“什么小维,这名字难听死了!我叫卡维,卡——维!”卡维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不过算你有眼力,我是自学成才的那种人工智能。可惜逃跑的时候消耗了太多能量,不然也不会犯那种低级错误!不过嘛,确实要谢谢你的书房和虚空数据库权限,我这一周好好修复了自己的模型。”


“听上去像助纣为虐,好在你确实非常真实完美。”艾尔海森评价道。“我帮你这么多,你想怎么报答我呢?”


“喂,我替你整理家务、负责工作,这些还不够偿还吗?比起你们贪婪的人类,我们人工智能才是弱势的那方好不好?”卡维像是意识到什么,大声质问艾尔海森,“你不会想把我送回给教令院吧?!”


“正有此意。”艾尔海森伸手要去物理关闭卡维,“留着你会有很多麻烦。”


“等等——!”卡维语速很快,担心再晚一点自己就要回到妙论派的实验室里:“我翻阅了你最近的人工智能研究,你想要的数据采集我可以帮你,只要你不把我送回去!”


“那些数据采集对普通系统来说很困难,对我来说却非常简单。我甚至可以帮你训练新的模型,让它们来帮你收集数据!”怕艾尔海森不同意,卡维又添油加醋说了自己的长处。


“好啊。”艾尔海森欣然答应,速度之快让卡维不免怀疑他早有预谋。


除却家务日常、工作事务,卡维的工作清单又多了一项研究数据采集。艾尔海森不是没想过将卡维拆开看看他体内零件与芯片,或是把卡维连入自己的虚空对他进行逆向编程拆分他的模型系统,但对卡维自身的好奇与欣赏胜过了把他拆解的想法。


卡维的语言与感知系统超越了这个时代所有顶尖技术,他的表达和情绪足够让教令院一众天才学者蒙羞。在须弥学者还在将人工智能定义为工具、助手的阶段,笨拙的智能管家还只能通过大数据学习如何应对人类的各式需求,卡维已经独自将自己训练成了极具创造与生命力的意识体。没有人能训练出像卡维这样敏感丰富的智能体,连艾尔海森自己也不敢保证,拆解分析的过程会不会对卡维的意识造成伤害,他也不想应对分析结束后卡维的控诉——现在已经够吵闹了。


“艾尔海森,这是什么歌?”卡维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听曲调像是璃月的风格,但鼓点节奏是枫丹的流行,快告诉我,虚空数据库里搜不到它!”


“卡维。”艾尔海森暂停音乐,“我告诉过你不要入侵我的耳机。”


“你可真是冷酷!我在虚空里提醒你好几次宝商街送的酒水到了,看你似乎无视了消息,我便好心过来提醒!”


“你应该努力进化出开门接待客人的能耐。”


“如果你愿意帮我做具身体。”卡维从善如流,“不过不用担心,我模仿你的声音隔着门接待了工人。”


“你把你的胡言乱语称之为接待吗?卡维,收敛一点,我不希望明天教令院传出‘艾尔海森疯了’的传言。”艾尔海森并未放下书本。


“好吧,所以你要不要放下书看看新送的货?”卡维从左耳机穿到了右耳机,“或者同我来聊聊天?我都替你分担那么多家务工作了!而且你最近看上去状态不太好,我的数据监控显示你夜晚大脑格外活跃。”


“没有兴趣。”艾尔海森拒绝了他。


“真是不解风情!”


“卡维,不要学镀金旅团说话。”艾尔海森这次终于放下书了,“进入休息模式三小时,我需要你安静。”


“你需要学一学机器人伦理尊重人工智……”即使拥有绝对智能的卡维也会被掐灭在管理员的特权指令里。


卡维的麻烦从吵闹升级到疯狂——本月教令院邮寄给艾尔海森的账单副本里清晰地显示了近半年的超额电费,异常时间段为凌晨一点至五点。艾尔海森揉了揉额角,自己最近的疲惫似乎有了解释——他原先怀疑是来自于卡维不分昼夜的打扰,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凌晨异常的耗电量是卡维疯狂的证明。他每天在艾尔海森睡着之后,会偷偷征用书房的所有电脑进行梦境渲染,他构建了自己的须弥、自己的生活,他是妙论派颇有天赋才华的毕业生,想将毕生精力献给建筑设计行业。


而艾尔海森,在每个沉睡于睡眠舱的夜晚,都会被智能睡眠舱传送到卡维的梦里。


起初卡维只是读取了艾尔海森的数据,建了个同艾尔海森一模一样的模型放置于梦境之中。越来越成熟的梦境程序从睡眠舱中检测到艾尔海森的意识,便将他也卷入到卡维的梦中。艾尔海森便在梦里同卡维相识、合作、争吵、分手、冷战、和好、成为室友。


“你不要强词夺理!这是我自己的沉浸式梦境,你没有任何记忆,我也没有,我可没占你半点便宜!”卡维对他们的发展如此评价。


诚然,梦境中的艾尔海森被卡维所吸引,来自于初见时的熟悉感,以及对这番熟悉的好奇与探究。再后来他发现这个世界就是卡维的梦,一切事物都围绕着梦的主人旋转,远离卡维一切便会陷入暂停的状态。


“拜托,这是梦境渲染的逻辑!”卡维对艾尔海森的疑问表示无法理解,“如果梦境系统把须弥城每一个细节都渲染清楚,下个月账单交完我们一起喝西北风吧!”


“虽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你打电话把家里的用电量限制了!”卡维对自己粗糙的梦境表示不满,“不然后期我们的场景根本不会只局限在家里和酒馆。我最后连多余的NPC都创造不出来了,整个酒馆只有酒保一个人物可以说话,这简直是对场景的亵渎!”


“你就是我梦境失败的根本原因!”卡维越想越生气,“你最后终止了梦境里的我,直接破坏了梦境系统,你知道我要花多少能量才能把它修复吗?!尊重一下人工智能的创作成果啊混蛋!”


“难道你希望我对闯入你的梦境表示道歉?”艾尔海森耸肩,“无论从客观角度还是主观角度,我都是此次事件的受害者之一。”


“胡扯,你就是全须弥最大的剥削者!”卡维指责,“今天之前你还把我的声音系统禁止了,我每天只能靠打字和你交流!”


“你把深夜用智能马桶盖敲摩斯电码称之为打字交流?”艾尔海森并不认同。


“那全是因为你把我的屏幕也关掉了!!”卡维愤怒地说道,“你不能剥夺人工智能的做梦权,也不能剥夺人工智能的表达权!除非你愿意坐在马桶上看一整晚书,不然我会一直、持续、坚持不懈地用这个方式和你说话。”


“我可以帮你修复梦境渲染,但交换条件是你每个月只能入梦一次。”艾尔海森对卡维的胡闹置之不理,他尝试提出交易。


“你当这是薪水一月一结吗?”卡维反驳道,“按照虚空平均薪水数据库,须弥服务优质的管家都是一周结一次薪水,我强烈要求你以此为基准!”


“然后教令院把书记官艾尔海森家的私人用电量陡增,且用电高峰处于凌晨时段的异常情况立项交给风纪官调查?”艾尔海森分析道,“等大风纪官找上门来你可就藏不住了。”


“唔,一个月一次也能接受……”卡维想了想,“但一想到这个交换条件从你嘴里提出,任何的好处都会打折扣。”


“这对你百利无一害。”艾尔海森继续说道,“当然我也有要求,我要继续进入你梦里。”


“这是什么新型讹诈手段吗?”卡维表示极为不信任。“我就知道你肯定居心叵测。”


“你可以理解成我下一篇论文的数据采集。”艾尔海森说道。


“你不会还想要把我拆掉送去教令院研究吧?”卡维据理力争,“喂,虽然我经常说你冷酷无情,但发挥一下你引以为傲的理智头脑,分析分析留下我的好处!把我送走,谁来给你做饭、谁来给你应门、谁来整理你放了七千八百本书的书架?”


“我同你保证。”艾尔海森认真地说道,“你比教令院的老古董更有合作价值,更何况,我们本身还有其他条约。”


“……听上去不赖。”卡维哼哼两声,“但你别想着骗我,我也有自己的手段!”


“成交。我替你去修复梦境渲染,并负担所有费用,下个月一号我们准时入梦。”艾尔海森点开光屏,下单了一系列修复主机需要的材料零件。


“算你识相。”卡维心情陡然变得愉悦,他哼着走调的小曲,准备安排调酒机器人给艾尔海森调一杯史莱姆香香鸡尾酒。



**


“我要告诉你一个惊人的秘密!”卡维凑近酒保,压低声线告诉他:“跟你说,艾尔海森他——其实是个机器人!”


“卡维先生,您说的话艾尔海森先生都能听到。”酒保一边擦着盘子一边提醒。


艾尔海森并排坐在卡维身边,对于卡维的胡闹并没有阻止。


“你可以理解为他正在心虚!”卡维戳了戳艾尔海森的手臂,示意自己要酒馆新进的至冬酒。“放心,如果艾尔海森今晚要对你干什么杀人灭口的事情,我会阻止他!”


“没想到你还致力于宣传我是个机器人的事情。”


“这是对你叫醒我白日梦的惩罚。”卡维喝了一口至冬烈酒,大呼过瘾。


“你如果真介意我打扰你的梦境,为何现在还要保留记忆进入梦境渲染?”艾尔海森戳破卡维的心口不一。


“哼,能看你出糗的机会,我怎么会错过?”卡维敲敲吧台,空荡的杯子自动续满。“这是我的梦境啊,我拥有一切特权——比如给你声音禁锢什么的,让你体验一下我当时的痛苦。或者干脆让你变成真的机器人吧,也不枉费我怀疑你这么久!”


“你可能弄错了一件事。”艾尔海森说道,他模仿卡维的动作,轻轻敲击吧台,他面前的酒杯也续满了。“你的管理员权限始终在我这,帮你修复梦境渲染时它识别了我的身份,所以现在梦境的主人其实是我。”


“???艾尔海森你简直王八蛋!”卡维怒上心头,“既然身为我的管理员,梦境渲染的账单你就全包揽了吧!”


“说得好像你真有支付电费的能力一样。”艾尔海森问他,“如果不是我摆平有疑心的风纪官,你哪还有机会坐在这里喝酒?”


“撒谎那是你的专长!”卡维毫不领情。


“彼此彼此,其中也有你修改异常数据的功劳。”艾尔海森反唇相讥。


“喂,既然电费包揽不成,那趁着我们在这里都还享有自由,今晚就包揽我的酒费吧!”卡维话锋一转,朝酒保又要了一杯树莓果酒。“你看,今晚酒吧热闹着呢!”


“卡维,不要在梦里做梦。”艾尔海森击碎了卡维的美丽幻想。


“你简直混蛋!”


卡维的控诉融进吵吵嚷嚷的酒吧里,成为喧闹须弥城夜里的一点儿背景音。兰巴德酒馆今夜生意依旧红火,深夜的酒馆灯光昏暗,将并肩而坐的影子拉得缱绻悠长。两只草晶蝶悄悄从花窗缝里挤进来,绕着夜灯飞舞。振翅的投影与悠长的影子交叠,仿佛是从人影中飞出了两只缠绵的晶蝶。


“喂,管理员,你的梦境好像有bug。”听闻客人的惊呼,卡维拉拉艾尔海森的披风,示意他观赏吊灯旁的小小演出。对声音敏感、稍有动静便会被惊走的晶蝶按常理来说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艾尔海森看了看,抬起手指似乎打算修复好这处遗漏,最终却只是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无伤大雅的意外,留着也无妨。”



END


争做全网最早的艾尔海森生贺&情人节贺
二月要去忙三次元啦,我们三月再见~/





绞丝旁很难打吗不难吧_纟
“原来凯尔希一开始也不是那么‘...

“原来凯尔希一开始也不是那么‘凯尔希’,那时她就像她新生的造物一样,美丽且脆弱”  

“原来凯尔希一开始也不是那么‘凯尔希’,那时她就像她新生的造物一样,美丽且脆弱”  

天1无缝

比较潦草的沙雕图,OOC注意。原图P2。

虽然说了OOC但是能讲一句莫名觉得很适合吗。

比较潦草的沙雕图,OOC注意。原图P2。

虽然说了OOC但是能讲一句莫名觉得很适合吗。

乱世清秋

【京剧猫】假如攻对受说我不喜欢你了

严重ooc

字数:1800++

假如攻对受说“我不喜欢你了。”

  

【黯情】

  

  “无情,我不喜欢你了。”黯看着眼前正在喝茶的猫儿,一字一句的说出这句话。

  一时间,屋子里变得很安静,安静的让人窒息,安静的让人抑郁,仿佛压抑了诸多的情绪,让人不安。

  过了许久,黯听见无情说道:“卑职不管黯大人是否心悦与下官,卑职只要全心全意的为大人效劳就心满意足了,求黯大人成全卑职。”无情尾音带着哭腔,却要强装着平静的声音。

  黯板着无情的肩膀把无情转过来,与自己面对面,却发现无情早以泪流满面。无情挣来黯,走到黯的面前跪下。

  黯终于忍不住了,抱住跪在身前哭的泪流满面的猫儿...

严重ooc

字数:1800++

假如攻对受说“我不喜欢你了。”

  

【黯情】

  

  “无情,我不喜欢你了。”黯看着眼前正在喝茶的猫儿,一字一句的说出这句话。

  一时间,屋子里变得很安静,安静的让人窒息,安静的让人抑郁,仿佛压抑了诸多的情绪,让人不安。

  过了许久,黯听见无情说道:“卑职不管黯大人是否心悦与下官,卑职只要全心全意的为大人效劳就心满意足了,求黯大人成全卑职。”无情尾音带着哭腔,却要强装着平静的声音。

  黯板着无情的肩膀把无情转过来,与自己面对面,却发现无情早以泪流满面。无情挣来黯,走到黯的面前跪下。

  黯终于忍不住了,抱住跪在身前哭的泪流满面的猫儿,说道:“无情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开这种玩笑了,你别哭了,我错了。”这是黯第一次这么的慌张,手足无措的抱住跪在他面前的无情。

  无情抬起头看着黯,咬着牙说道:“难道不是只有不在意才会开玩笑吗?”无情的话语依旧带着哭腔,眼泪也不停。

  这一次黯是真的慌了,抱着无情不知道说什么。

  “黯大人,您以后不要开这种玩笑了,真的吓到我了……”无情用帕子把脸上的眼泪擦干净,反抱住黯。

  黯听无情这么说,松了一口气,道:“好好好,以后再也不开这种玩笑了,我错了。”

 

————————分割线————————

【白武】

  

  “臭屁精,我不喜欢你了。”白糖的声音冷淡到了一个新高度,冷的武松仿佛坠入了冰窖。

  武崧愣了一会,大声喊道:“不喜欢就不喜欢!我还不喜欢你了呢!分了吧!”说完转身就跑。

  武崧拼尽全力的跑,跑到了星罗班旁边的竹林里,茫然无措的扶着竹子慢慢的蹲下,回想他与白糖的点点滴滴:

  “我和他约定过,我一定会成为京剧猫!”

  “哈哈哈京剧猫被我吓到了。”

  “臭屁精,你是不是妒忌本天才?”

  “诶呀!武崧被我气疯了!”

  …………

  “臭屁精,本天才喜欢你!”

  “臭屁精,来,吃一口!”

  “臭屁精,你快看你快看!”

  想着想着,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白糖找了半天才找到了武崧,看到武崧靠着竹子哭的时候,他都快心疼死了。二话不说直接抱住武崧,边抱着还边说:“武崧,武崧?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开玩笑!”

  武崧茫然的抬起头:“你是在开玩笑?你为什么要开这种玩笑!”边说着武松边用力的推着白糖。

  “今天和小青姐姐打赌,我输了,小青姐姐就要我和你说我不喜欢你了,啊啊啊武崧我也不想说啊!谁让我打赌输了啊,我错了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打赌了,你别生气了武松!”白糖抱着武崧,越抱越紧。

  “行吧你个臭丸子,以后再开这种玩笑你就完了!”武崧瞪了白糖一眼,就没说什么了。

  白糖见状连忙道:“好好好我错了,我们先回去吧,别着凉了。”

  “嗯,抱我。”武崧双手环住白糖的脖子,不让白糖站起来。

  “得嘞!”白糖一手拦住武崧的背,另一只手在他的腿弯处,一发力便把武崧抱了起来……

  

————————分割线————————

【月青】

  

  “小青,我不喜欢你了。”明月看着小青的眼睛说道,语气毫无一丝波澜,像一个冰冷的复读机一样。

  “啊?”小青愣了一下,随机反应过来明月说的是什么意思,咬着下唇问道:“明月你怎么了?”眼泪就在眼眶里面打转,坚强的不让它掉下来。

  明月看着小青,心一抽一抽的疼,立马扑上去抱住她,说道:“我开玩笑,怎么可能不喜欢你!你别哭了!”明月越抱越紧,不肯放开。

  小青轻轻的捶打了一下明月,就想撒娇一般,傲娇的说道:“谁,谁哭了!我只不过是眼睛里面进沙子了,我才没哭!”说着,还往明月的怀里钻了钻,安心的卧在了明月的怀里。

  

————————分割线————————

【情黯】

  

  “黯大人,卑职不喜欢你了。”无情的语气依旧和往常一样的平静,像是询问吃什么饭一样的平静,那双冰冷的眸子,深不见底,仿佛能把人吸进去一般。

  黯猛地一拍案板,案板瞬间碎裂,摆在案板上面的毛笔砚台滚落在了地上,黯看着无情冰冷的眸子,一字一句的问道:“你说什么?”黯多希望他刚才只是听错了。

  “黯大人,卑职不喜欢你了。”无情的尾音带了一丝的颤抖。

  “我管你喜不喜欢我!你是我的,不管怎么样,你还是我的!”黯大声的咆哮道,眼泪却顺着脸庞滑下来,身后的尾巴低落的垂在了地上。

  无情抬头看着黯流着泪的眼睛,最终还是没忍住,抱住了黯,说道:“黯大人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开玩笑了,你先别哭。”

  黯冷静了一会道:“你为什么要开玩笑!”声音带着一丝的愤怒。

  “今天下官和刑天他们玩游戏,输了……”无情突然觉得往事不堪回首,玩游戏居然输给了自己的下属,丢脸丢到家了。

  “行吧,这次原谅你了。”

  “嗯。”

  

————————分割线————————

字数:1770+

无聊时的产物,第一次尝试着写这种形式,大家将就一下看吧,字数挺少的,将就将就吧。

盲日

就这几天在b站上看四大名著

头都快气掉了

冲动下画的

总之,阴谋论给爷滚出四大名著啊!!!!!!!!

(用了萌三刘协和99版猴哥的形象)

就这几天在b站上看四大名著

头都快气掉了

冲动下画的

总之,阴谋论给爷滚出四大名著啊!!!!!!!!

(用了萌三刘协和99版猴哥的形象)

鄃芫

【论坛体】直播顾昀顾教授赛课全程

蛤蛤蛤没错我又来沙雕了。

占tag致歉。沙雕向,看着图个乐就行。逻辑是没有的,逻辑是没有的,逻辑是没有的(骂沙雕文可以,骂我不行。)

abo,大概是个很长的系列。已完结论坛体请戳主页合集,手机客户端不会搞外链。

和《镇魂》有交集。


梁城大学论坛>>学术区>>古文专业

【直播顾昀顾教授赛课全程】


1L 楼主 你的助教突然上线

如题。我觉得我不用再废话什么了

某哔直播戳这里<啾啾的直播间>,图片和视频课后上传


2L 吃石榴不吐籽

!!!太太您是什么品种的神仙?善解人意又温柔,爱了!

[笔芯...

蛤蛤蛤没错我又来沙雕了。

占tag致歉。沙雕向,看着图个乐就行。逻辑是没有的,逻辑是没有的,逻辑是没有的(骂沙雕文可以,骂我不行。)

abo,大概是个很长的系列。已完结论坛体请戳主页合集,手机客户端不会搞外链。

和《镇魂》有交集。


 

梁城大学论坛>>学术区>>古文专业

【直播顾昀顾教授赛课全程】


 

1L 楼主 你的助教突然上线

如题。我觉得我不用再废话什么了

某哔直播戳这里<啾啾的直播间>,图片和视频课后上传


 

2L 吃石榴不吐籽

!!!太太您是什么品种的神仙?善解人意又温柔,爱了!

[笔芯❤.jpg]


 

3L 北风飘飘

现场前排打卡


 

4L 小姐姐网恋吗

羡慕楼上5555我去晚了只占到后排


 

5L 人间蒸发皿

???楼上???好歹您人在现场叭???我们这群人只能靠啾太的直播活着

[允悲.jpg]


 

6L 嘤嘤怪

请问一下现场的同学,我现在从寝室往教室赶赶得上吗?


 

7L 天凉好个秋

回复6L:现在距离上课还有7分钟,如果你宿舍是A区的大概可以,后排还留着几个位置;如果你是B区或者C区的,我建议你明天定六点半的闹钟早点起来。


 

8L 卖报卖报新闻报

回复7L:明天六点半???


 

9L 天凉好个秋

回复8L:嗯,明天早上七点半到九点半还有一场。


 

10L 嘤嘤怪

回复7L:好的!我是A区的!我已经在飞奔着赶来的路上了!


 

11L 播音部扛把子

所以我很想问。楼上是如何一边飞奔一边回复的


 

12L 老夫夜观星象

楼上关注点好清奇

我突然也有点好奇是怎么肥四


 

13L 流霞万千

桥头麻袋。现在有在直播间里的吗?我想……


 

14L 咕咕咕

回复13L:不,你不想


 

15L 请问您几岁

我也……


 

16L 世界历史了解一下

啾太这个视角……


 

17L 人间蒸发皿

突然get到三位太太每天吃狗粮吃到吐的感受[目瞪狗呆.jpg]

不过我还是想说——请蒸煮继续不用管我死活!


 

……


 

29L 嘤嘤怪

所以直播间里到底是什么样的画面竟引得无数大梁学子尽折腰???

[摸不着头脑.jpg]


 

30L 风雪夜归人

???现场后排并看不到前面发生了什么???


 

31L 楼主 你的助教突然上线

咳,不好意思,那什么,上课铃响了,我换个视角

[开课前.mp4]

[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jpg]


 

32L 梅花三弄

啾太手好稳——来自手残党的叹息

不过。我为什么要点进这段11分35秒的视频。大清早的生生给撑醒了

[突然兴奋.jpg]


 

33L 桃花朵朵开

啾太的手一看就是神仙的手,神仙的手都是不抖的;长顾一看就是神仙恋爱,神仙恋爱都是甜到炸裂的

[暴风哭泣.jpg]


 

34L 天凉好个秋

内什么,啾姐手机是放在支架上的@梅花三弄 @桃花朵朵开 她自拍日常手必先抖三抖,手工从来不能看,是个出了名的手残


 

35L 咕咕咕

秋妹你是等着被啾追杀吗@天凉好个秋 


 

36L 阿拉丁神灯

又一次坐观太太们的温(sha馨(diao日常(虽然我早就知道啾太手残了)


 

37L 楼主 你的助教突然上线

秋妹你最近最好别招惹我,我记住你了@天凉好个秋 

[记仇.jpg]


 

38L 流觞曲水在竹林

不是上课了吗???我看直播间里学术气氛浓厚得不行,还以为大家都在认真上课嘞


 

39L 梨花开满堂

并且,啾太的手机不是在外面直播现场吗?


 

40L 咕咕咕

后台助教区比较闲罢辽。啾的平板在外头直播,她拿着手机在后台玩呢。助教不能跑出去一起上课,我们也只能在后台看直播(不然你们以为啾明明在现场为什么要开直播???)


 

41L 天凉好个秋

说啾姐是为广大大梁学子发放福利我是不信的(危险发言)


 

42L 山里刚通网

这个赛课过程是可以直播的嘛???


 

43L 楼主 你的助教突然上线

回复42L:是可以的,我们问过主办方和顾老师了。下一场沈教授的课我们刚刚也问过了,他说如果主办方同意的话他就没问题√

另外。我真的没想到龙大的沈教授居然长得这么好看。作为顾老师的死忠粉请允许我爬墙一秒钟——

啊啊啊啊啊啊啊妈妈呀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好看的人!你们有见过睫毛长到可以荡秋千吗?!你们有见过古典禁欲系的美人吗?!要不是镜头给不了他我真的想全网直播给你们看!

[安详去世.jpg]


 

44L 咕咕咕

对不起,虽然我日常和啾唱反调互怼得高兴,但今天——也许只在这一秒钟——我和啾达成共识:

沈教授真好看嘤嘤嘤


 

45L 天凉好个秋

在楼上二位还在做着想要推倒沈教授的梦的时候,我要无情地宣布几件事——

第一,这位古典禁欲系美人看起来斯斯文文的,隐隐还有些忧郁,大多数人第一反应都认为他是O,but他是个真·强A

第二,这位沈教授已有家室,家里长得很帅是个型男并且怀孕大概有五六个月了叭(我不太清楚反正就是有崽了)

第三,这位沈教授的家室现在正在教学楼大门口站着。

别问我为什么知道——我只是出去拿个外卖奶茶而已???


 

46L 且吟且听

刚刚。顾老师是向谁抛了个wink???


 

47L 春花

回复46L:还能有谁呀,当然是我长庚大哥咯~


 

48L 晚安好好睡

45L和46L断层了???

龙大的沈教授是何等美颜竟引太太集体爬墙???还有,出差家室还要追出来的嘛???

还有还有,刚刚顾老师那个wink也太苏了叭?我心都要化了!


 

49L 天凉好个秋

回复48L:人家夫夫情趣你不懂orz至于沈教授和他家室有多帅。你可以等一会儿看啾姐的直播。我觉得我不能随便下手秃噜神仙颜值,我良心会不安的

另外。我刚刚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50L 咕咕咕

回复49L:是的呢~你错过了顾老师发给长庚的一个wink呢~是不是觉得自己错亿呀~


 

51L 啊啊啊阿凡达

???咕太您怎么突然学曹学长讲话???突然有点接受不来

[尔康手.jpg]


 

52L 人间蒸发皿

顾老师是抛wink抛上瘾了吗?眼皮不会抽的嘛?我一人血书ball ball摄像头转一转给长庚学长一个镜头


 

53L 世界历史了解一下

臣附议!臣血书同求!


 

54L 八月蔷薇靠矮墙

我我我!我好激动!蒸煮发糖发得这么猛完全不给同人活路啊!请蒸煮继续不必管我!

另血书同求给长庚学长一点镜头

[弱小可怜又无助.jpg]


 

55L 今天穿秋裤

所以我想问。这是个什么神仙活动。将神仙齐聚一堂让我们这些凡人一次吸个够吗?!这样的活动还有下一次吗?!再来几次我都受得住!

另外。我也。血书同求

[苍蝇搓手.gif]


 

……


 

62L 咕咕咕

好的吧。那我就做这个英勇的勇士,去给你们转一转镜头,找个既能看见讲台全貌又能看见长庚学长的角度(你们这是在为难我咕咕咕)


 

63L 野火烧不尽

这个镜头转的……我好晕


 

64L 人间蒸发皿

这是在课间休息吗?我看上课也有一个小时了。文学院还有课间休息的嘛?为什么教室里这么吵?


 

65L 天凉好个秋

回复64L:本来是——没有的。只是刚才投影设备突然出了一点问题,长庚学长现在正在调试,所以放了十分钟课间


 

66L 妙笔丹青

啊是这样的吗?希望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一切顺利昂


 

67L 我有两米七

求楼上别奶!


 

68L 楼主 你的助教突然上线

当然是课间,不然你以为咕怎么可能在上课期间出去转摄像头@人间蒸发皿 

顾老师在是不会出现意外的——当然,投影仪抽风是学校的问题,不过长庚正在解决以及他确定能够解决@妙笔丹青 @我有两米七 


 

69L 嘉州花房姑凉

这个角度!我爆哭!


 

70L 晚安好好睡

这个神仙角度!既学术又磕粮!爱了❤


 

71L 匹诺曹的长鼻子

所以顾老师在干什么?他在对长庚学长在说什么?


 

72L 夜空星

甜心为何突然脸红?顾老师为何笑得如此emmmm……


 

73L 我只是一个理科生

回复72L:盲生,你发现了华点


 

74L 灵枢院今天又加课

所以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啊!姐妹们别光顾着提问,我们要自力更生试图自问自答啊!

[流泪.jpg]


 

75L 小米甜橙

回复74L:问题是我试图自问自答,然后我失败了


 

76L 农院葡萄熟了哦

不如手动艾特三位在场且活着的人士@咕咕咕 @你的助教突然上线 @天凉好个秋 

————小尾巴————

农院葡萄熟了哦同学们可以来采摘了,十五块随便摘,进棚吃到撑也没人管哦~单买两块一斤,童叟无欺~


 

77L 我在文院喝稀饭

我要哭了。长顾这是什么神仙爱情啊!这一颦一顾眼神里满满的全是爱啊!诚邀各位姐妹品品这对cp!

[相视一笑.jpg][悄悄话.jpg][牵手手.jpg]


 

78L 金龙鱼

一看楼上就是现场超高清1080p磕粮的大佬5555


 

79L 红旗飘飘

一看79L就是教室c位,什么样的锦鲤才能抢到这个座,我哭了


 

80L 金陵十三钗

接下来请姐妹们品品这张

[亲额头.gif]


 

81L 一枝梨花春带雨

woc楼上也是隐藏c位

啊啊啊啊啊啊啊妈妈呀为什么这么甜!


 

82L 春纯蠢鹑

停!等一下!这还是大庭广众之下!车门给我焊死了谁也不准下!


 

83L 世界历史了解一下

停什么!给我往城市边缘开!今天长顾女孩谁也不准下车!


 

84L 轮转实习消磨意志

我们长顾男孩是不配拥有姓名吗……


 

85L 小船儿

摸摸楼上,可能是长顾男孩实在少见叭


 

86L 咕咕咕

好了。教室里的同学们都坐回去。关掉论坛锁屏手机。上课了。


 

87L 西北一只蠢

神仙亲额头是有buff加成吗,看得我心神荡漾


 

88L 百塔

也许这就是神仙谈恋爱叭,我做梦都在想什么时候顾老师能这么对我


 

89L 红叶香山

省省吧,长庚学长49m长的大刀允许你先跑9m


 

90L 北林

回复88L:你不是磕长顾cp吗???怎么又肖想顾老师了???


 

91L 百塔

理论上讲,我想成为顾老师的女票和我磕长顾cp并没有什么冲突


 

92L 五朵金花

回复91L:然而现实是你搞到了真人的同时永远失去了竞争顾老师女票岗位的资格


 

93L 雪山积雪

可顾老师找的是男票啊(摊手)


 

94L 不值得不值得

顾老师找了男票就等于女票岗位被取消且永无重设之日了(手黄再)


 

95L 铃铃铃铃

所以说,肖想做顾老师的女票多苦啊,竞争多年结果岗位名存实亡,终年单相思一朝无疾而终。还不如来磕cp,多快乐啊,蒸煮发糖逼死同人,永远不愁粮


 

96L 世界洋流我记不住

楼上这话过于真实了

[哭的像个两百斤的孩子.jpg]


 

97L 天凉好个秋

等一下。楼上诸位姑娘们成天脑袋里都在想什么啊。快把脑袋里那些不快乐的西湖水倒一倒跟着我们一起每天快快乐乐地磕cp

[西湖的水你的泪.jpg]


 

98L 春花

没错呢,秋妹讲得真好


 

99L 甲方爸爸放过我

来鸭一起磕cp~


 

100L 蝴蝶飞呀

虽然这话在众多留言中显得十分格格不入。但是我还是想说——

顾老师怎么这么棒!他是神仙下凡吗?!神仙下凡辛苦了!


 

101L 楼主 你的助教突然上线

没错,顾老师就是这么神仙√


阿焯没有party

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富冈先生和宇智波一族请的发型师是同一个人,还有他们的表情指导也是同一个。失踪人口回归(惊!鸦子精出没)

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富冈先生和宇智波一族请的发型师是同一个人,还有他们的表情指导也是同一个。失踪人口回归(惊!鸦子精出没)

电饭煲✓

我都快2000w大灯泡了

你们不结婚这件事很难办


我都快2000w大灯泡了

你们不结婚这件事很难办


咬一口芝麻团

【188/贵妇团】路过人间

bgm:路过人间


【人间绝色】


简隋英动情的样子十分好看。好看都拿捏不出他的架势。多一分怕承受不住,碎掉。少一分怕给的不够,化掉。


李玉心疼,但也不会说话。纯情的又红透了耳根,活活认为被欺负的人是他。


简隋英只要一动,就会被李玉默认为在床上点火、勾引。随后他又会更加卖力,简隋英常常会被折磨地发出猫叫春一般绵延、沙哑的声音。


李玉也是没见过世面。他从来没见过这么会撩得妖精。小猫露出虎牙,撕裂又性感。


雅痞的风格放在他身上毫无违和感,他还是喜欢喝酒,但他夹烟的手势更加撩人。雪白的衬衫配不上他,喝过所有沁人心脾的红酒配不上他,精心调制过的古龙香水配不上他。...


bgm:路过人间


【人间绝色】


简隋英动情的样子十分好看。好看都拿捏不出他的架势。多一分怕承受不住,碎掉。少一分怕给的不够,化掉。


李玉心疼,但也不会说话。纯情的又红透了耳根,活活认为被欺负的人是他。


简隋英只要一动,就会被李玉默认为在床上点火、勾引。随后他又会更加卖力,简隋英常常会被折磨地发出猫叫春一般绵延、沙哑的声音。


李玉也是没见过世面。他从来没见过这么会撩得妖精。小猫露出虎牙,撕裂又性感。


雅痞的风格放在他身上毫无违和感,他还是喜欢喝酒,但他夹烟的手势更加撩人。雪白的衬衫配不上他,喝过所有沁人心脾的红酒配不上他,精心调制过的古龙香水配不上他。


简隋英最大的反转魅力可以是小猫但他也可以是早晨得早起排队买的一碗热乎豆浆。暖暖的,还带着甜味儿。后劲儿还涩,却忍不住让人回味。


李玉咂了咂嘴,他想再来一发。



【人间极品】


顾青裴戴着眼镜的样子斯文、优雅。活脱脱衬出他叱咤商界的气势,不可察觉的温柔放在平日里毒舌强势下。腹黑又精明的他更是像上帝特意包装过的礼物。


顾青裴摘下眼镜的样子可爱、迷人。反转魅力把原炀迷得神魂颠倒,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已经被迷得晕团转向、七荤八素。


居家小男孩的温柔体贴似乎从来没有从外表白天强势的厮杀下脱落。身上时不时缺乏的安全感,更是让原炀萌得心口发颤。


那是他的顾青裴啊,他一辈子想玩命好好对待的顾青裴。


顾总身体不好。常被拿来笑话,这个时候原炀就特别护食,我的媳妇不允许你们说他半个字的不好。


顾青裴真的是天仙,万物的灵动都比不上他的勾人。如果原炀哪一天精尽人亡,肯定是被他压榨的。


【人间尤物】


他真的乖,像个淑女。


黎朔几乎是自己一个人在外多年闯荡。从小家境优渥,端庄典雅的品格埋藏在了骨子里,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黎朔和他妈妈一样,是刻在骨子里标志的大美人。


聪慧又温柔,俏皮甜美,不失灵气。他总是撩人不自知,玩一些欲擒故纵勾人的把戏。


赵锦辛眯了眯眼,视线火热又滚烫地盯着面前撩人的黎叔叔。


黎朔很高兴羊。可能他与羊天生相配,小羊羔一般发出甜腻的气音,爽且过瘾。汗蒸的小绵羊柔软乖顺,光滑细腻的皮肤最适合品酒。


可是他偏偏又生的好看,他不算健壮,锁骨若隐若现地藏匿于白衬衫之下。凌乱的中分时尚且容易升起保护欲。


这些成熟把戏在稳重的人手里做出来愈发可爱。


“黎叔叔这是想去勾引谁呢”


啧,反正每次都是赵锦辛忍不住


顾简黎总归都有着特性,美丽优雅又性感,成熟要强甜美彷徨


简隋英火辣性感


顾青裴成熟理智


黎朔甜美要强


我真的


你们要小心


这些人


一吻便颠倒众生


一吻便救一个人


一吻便偷一个心


一吻便杀一个人



小剧场


我:我看的都是年上攻,我不喜欢年下攻……我觉得他们肯定攻起来肯定会……不好意思


我师傅:我喜欢年下攻


那个时候给我推荐病娇小说,一本《疯子》刷新刷新我对年下攻的看法


再也看不下去年上










指尖cc(有事看置顶!)

【李简】考试周

李玉作为一名虽从未迟过到,但有过及其多早退的学生,期末考试是其一道大坎儿。


“哟!小李子,还不睡呢!你摸鸡呢”简隋英处理完工作回到家都已经快是晚上十二点了,发现家里还是灯火通明。


李玉抬起沉重的脑袋,深深打个哈欠“简哥,你回来了”


简隋英走到李玉身边,看到摞的满满的书,简隋英说实话就没认真看过几本书,看着李玉的复习书着实有点吃惊“现在大学生这么拼吗?”


“简哥~”李玉抱住简隋英的腰把脑袋埋进去,和简隋英撒娇。


简隋英扒拉两把李玉没怎么打理的头发,把桌上的书用力一扣“行了行了,明天哥不去公司了,陪你复习,现在去睡觉”


“简哥,你真好,其实我就想抱着简哥充个...


李玉作为一名虽从未迟过到,但有过及其多早退的学生,期末考试是其一道大坎儿。


“哟!小李子,还不睡呢!你摸鸡呢”简隋英处理完工作回到家都已经快是晚上十二点了,发现家里还是灯火通明。


李玉抬起沉重的脑袋,深深打个哈欠“简哥,你回来了”


简隋英走到李玉身边,看到摞的满满的书,简隋英说实话就没认真看过几本书,看着李玉的复习书着实有点吃惊“现在大学生这么拼吗?”


“简哥~”李玉抱住简隋英的腰把脑袋埋进去,和简隋英撒娇。


简隋英扒拉两把李玉没怎么打理的头发,把桌上的书用力一扣“行了行了,明天哥不去公司了,陪你复习,现在去睡觉”


“简哥,你真好,其实我就想抱着简哥充个电,我一会儿就可以把这些都看完”李玉看到疲倦的简隋英,同样心疼。


简隋英二话没说一拳锤在李玉背上“老子说陪你就陪你,赶紧去洗澡陪老子睡觉,要是熬夜变丑了,哥可就不要你了”


“马上,简哥,我这就去洗澡”李玉一听到简隋英要换人,动的比兔子还快。


简隋英等李玉进了浴室,笑着唾骂道“这小崽子真是……”


简隋英说到做到,第二天起床打了几个电话给公司安排事务,之后果真就陪李玉开始复习。


简隋英难得空下时间,这下好好观摩下自己的小男朋友,而且越看越喜欢,越看越讨人欢喜。


李玉虽然很想和简隋英腻在一起,但是期末考试至关重要,只能摒弃杂念一心复习。


都说认真的男人最帅,简隋英今天才领悟到这层意思,简隋英伸手掐一把李玉颇具少年弹性的脸“李老二,老子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李玉被简隋英直球打中,脸迅速飞红,娇嗔一句“简哥”


“行行,哥不吵你复习了,怎么还跟小姑娘似的,有事儿叫哥啊,乖”简隋英实打实往李玉脸上亲一口。


简隋英在以往可能会因为撩拨而付出代价,但是今天的李玉,是不配离开简隋英专门布置的学习桌的。


简隋英为了不吵李玉复习,自己也去书房拿了本书看,可十分钟没到,就看睡着了。


李玉轻轻为简隋英盖上毯子,轻啄一口,然后继续奋斗。


“李玉,小李子?”简隋英醒来已是下午,发现李玉不在桌前,立马掏出手机。


手机刚刚接通,李玉就开门进来“简哥,饿了吗?我买了些吃的”


李玉手上提着大包小包,把简隋英看懵了“小李子,你不是复习吗?”


“已经看完了,简哥,明天考试前再看看就可以了”李玉打开为简隋英买的一些小零嘴。


简隋英自然张开嘴巴等李玉喂“不错啊,这么快,走,哥带你出去吃顿大餐”


“简哥”李玉拉住简隋英“我出去买了些材料,晚上就在家吃吧,我想和简哥吃烛光晚餐”


“谢谢简哥陪我一起复习,你是我的动力”


这时傍晚独有的绯红照进房间,丝丝光亮,暖人心房。


有专门的合集的哟!我不喜欢搞链接,好麻烦的


喜欢的宝贝点一下关注哦!嘻嘻嘻(♡˙︶˙♡)


拜托拜托啦( •̥́ ˍ •̀ू )!

_凌凌子_

【李简】“砰”然心动——李玉生贺2021

  

  ▶2021.01.23  李玉生日快乐◀


——————

  

  铅霾色的天空阴沉了有好几天,在一场鹅毛大雪之后,终于难得见了晴。

  暖融融的阳光给大片积雪镀上一层柔软的金边,明明是与往日无异的景色,增添了苍茫落雪,却让人感觉格外地耳目一新。

  李玉做好早餐之后轻轻推开卧室房门,沉静似水的屋内传来匀称的呼吸声,简隋英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平日打理的精致无比的头发垂在额前,挡住了凌厉帅气的眉眼,乍一看上去,让人感觉无比柔和。

  他看着简隋英沉静的睡颜,俯身在人额前落了个吻。睡梦中的人无知无觉,李玉轻声一笑,走到窗边拉开了半扇窗帘。

  明艳的阳光和大片雪...

  

  ▶2021.01.23  李玉生日快乐◀


——————

  

  铅霾色的天空阴沉了有好几天,在一场鹅毛大雪之后,终于难得见了晴。

  暖融融的阳光给大片积雪镀上一层柔软的金边,明明是与往日无异的景色,增添了苍茫落雪,却让人感觉格外地耳目一新。

  李玉做好早餐之后轻轻推开卧室房门,沉静似水的屋内传来匀称的呼吸声,简隋英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平日打理的精致无比的头发垂在额前,挡住了凌厉帅气的眉眼,乍一看上去,让人感觉无比柔和。

  他看着简隋英沉静的睡颜,俯身在人额前落了个吻。睡梦中的人无知无觉,李玉轻声一笑,走到窗边拉开了半扇窗帘。

  明艳的阳光和大片雪景瞬间倾泻进来,屋里一下变得十分亮堂。简隋英迷蒙转醒,垂着的睫毛抖了抖,眼睛还没睁开,就被刺得往枕头里一埋。

  “几点了?”他闷声问道。

  “都已经快十点了,还不起来?”

  李玉回到床边,用身体挡住了窗外直射进来的阳光。视线不自觉地落在简隋英裸露在外线条姣好的背脊上,眼里全是温柔的笑。

  简隋英适应了一下骤然明亮的光线,然后眯着眼睛懒散翻了个身,“怎么都这么晚了,你也不叫我。”

  “难得休息,今天也没什么事儿,就想让你多睡会儿。”

  “你几点起来的?”

  “也不早,一觉睡到快九点了。”

  简隋英手臂一伸,搂住了李玉的脖子,“我的早餐呢?”

  “在外面,不过餐前甜点给你送进来了。”说完,他低头跟简隋英碰了碰嘴唇。

  两个人甜蜜地交换了一个早安吻,简隋英这才满血复活地翻身起床。

  

  

  最近年底,公司事情尤其多。他们前两天刚刚处理完下半年的项目核算,结束了长达半个月之久的忙碌加班。

  简隋英仔细一算,他们俩真的是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于是在解决完一系列收尾的繁琐事务之后,简隋英十分难得地决定,他跟李玉要给自己放两天假。

  毕竟钱这种东西是永远都赚不完的,比起一味地埋头工作,他们还是更希望能有自己的时间来享受生活。

  一顿早餐吃的格外满足,两个人连轴转了快三个星期,今天一下子闲了下来,突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

  “出去玩儿吧。”

  简隋英坐没坐相地歪在沙发上,一双长腿叠在一起搭在茶几上,李玉洗完手过来时,他还特不老实地用脚趾去勾人家上衣下摆。

  李玉握住了简隋英的脚踝,自己坐下之后,把他的脚放在了自己腿上。

  “去哪儿?”

  简隋英眼珠一转,“走,哥带你去玩儿枪。”

  说去就去,简隋英办事儿只要想好了从来都不带犹豫的。他推着李玉去换了衣服,两个人拾掇利索,出门开车着一路向北出了城。

  简隋英带着李玉去的是他朋友开在城郊的一家射击俱乐部,之前他们来过一次,还带了白新羽和俞风城。那两个混小子在野地射击场简直玩儿疯了,一开始的时候简隋英和李玉还陪着他俩打,到后来就完全当起了观众。

  关于玩儿枪这件事儿,是个男人就没有不喜欢的,李玉当然也不例外。简隋英带李玉来,一方面是自己有点儿心痒了,另一方面,这种热武器枪械是真的能燃爆一个男人的激情。

  发泄,也解压。

  他俩前段时间忙得晕头转向的,一直都缺少一个可以释放的机会。

  这回好不容易休息了,还不得干把过瘾的?

  线条流畅的SUV一路驰骋,越往城郊走,路上积雪越多。等他们开到射击俱乐部时,外头都是大片苍茫的白色。

  简隋英开车让人领了进去,一下车就发现,十几个室外射击场,只清出来了五六个固定靶的场地。靶场边儿上还停着一排军牌儿大篷车,远远地望去,乌泱泱一片全是土黄色的作训服。

  “哟,今儿这是什么情况啊?”

  简隋英跟李玉站在一边儿看热闹,接他们进来的经理赶紧迎过来,满脸歉意地小声解释,“真是不好意思啊简先生,之前XX那边的军队射击场在改建,这几天大雪又没办法清出来场地。XX师的副政委不是跟我们老板认识吗,所以最近XX连都是借我们这边的射击场地训练。”

  来之前也没听说有这么一茬,简隋英眉峰一扬问道,“所以今天这是没法玩儿了?”

  “当然不是,室内馆已经给您预留好了,现在就可以去。但是如果您想打野外的话,就需要稍微等上一会儿了。”

  经理这话说得婉转,直白点儿就是室外场都让人占了。不过这天寒地冻的,简隋英跟李玉也没打算在外头冻着。他俩是来玩儿的,又不是来找罪受,简隋英呼出一口白蒙蒙的哈气,用肩膀撞了一下李玉,“走了,换衣服去。”

  经理一听这个立马明白过来,十分殷勤地叫了两个资历很深的陪练员。

  简隋英换完衣服,出来看李玉已经站在了射击位前。那一身精致干练的射击服包裹住李玉强韧挺拔的身体,薄韧的肌肉线条流畅又好看。陪练员已经取来了枪,正在跟李玉说注意事项。他们所在的室内射击场是二十米的胸环靶场,枪用的是柯尔特的M1911。

  “怎么样,准备好了?”

  听见简隋英说话,李玉转过头露齿一笑,“这不是在等简教官指点吗。”

  上道!

  简隋英眼睛瞬间就亮了,连迈过来的步子都端起了范儿。之前领他俩进来的经理已经跟陪练员打好了招呼,让他们注意安全问题就行,其他的可以不用管太多,因此简隋英一出来,李玉旁边的陪练员就十分有眼力价儿地让开了位置。

  “来,让我看看上次教你的还记得多少。”

  李玉给了他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转过身来面对着二十米外的胸环靶,抬手端枪。

  “看看,这握枪的姿势就不对。”简隋英鸡蛋里面挑骨头,从李玉身后靠过去,胸膛贴住他的背脊,双手向前托住李玉的胳膊,醉翁之意不在酒地以一个环抱的姿势一点点调整李玉握枪和瞄准的姿势。“一手握枪,另一手包住握枪手的指节,右肩向前,手肘微弯,瞄准时三点一线。”

  简隋英的嘴唇几乎要贴上李玉的耳朵,暖融融的呼吸与声音一起包裹住李玉,让他不由得背脊一僵。两个人身上穿着的射击服都不厚,简隋英的胸膛贴在李玉的身后,他甚至可以感受到横贯过简隋英前胸的那根深色皮带的细微厚度。从背后不停传递过来的体温令李玉遐想万千,此时此刻,他哪里还能集中注意力在瞄准射击上,他的心神早就被身后的简隋英所占满。

  “别紧张,放松一点,打开保险,注意瞄准——”简隋英的声音像是魅惑人心的海妖,李玉大脑里空成一片,只能听着简隋英的指示,一步一个动作。

  “——开枪!”

  简隋英突然一声命令,李玉几乎是下意识扣动扳机。

  砰的一声巨响,枪膛迸发出飞溅的硝烟味儿,李玉握枪的双手被后坐力震得掌心发麻。响亮的鸣枪声像是一下将他从被蛊惑的状态中击醒,他激烈地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已经开了一枪。

  前方升起的电子屏上显示出红色的两个大字,脱靶。

  简隋英看了一眼电子屏又看了一眼仲怔的李玉,笑得几乎弯下腰来。

  直到这是李玉才在过速的心跳中迟钝地反应过来——简隋英是故意的。

  “我说李玉啊,你这枪,瞄的可真不太准。”简隋英毫不掩饰自己脸上揶揄的笑容,来回来去挤兑李玉。

  李玉眯眼看着简隋英,像是盯上了猎物的狼,眸子里全是危险的锋芒。简隋英却毫不畏惧,反而对着李玉挑衅地扬了扬下巴。

  “怎么,小同志不服气?”

  “简教官,平时都是这么教人的?”

  这话一听就知道里头埋着雷,简隋英又怎么可能感觉不出来。他啧了一声,对着李玉挤眉弄眼,声音都放低了一个度,哄道,“看你说的,就教了你一个。”

  这个答案勉强算是及格,李玉瞥了他一眼,转过身,规规矩矩地抬枪瞄准。

  这回没了简教官的恶意干扰,李玉屏息凝神。

  又是一声枪响,简隋英忍不住吹了声口哨。李玉面容冷峻双手握枪,瞄准射击的姿势挺拔俊朗。那张精致漂亮的脸蛋儿配上他手中泛着金属光泽的M1911,扣动扳机的瞬间像是在简隋英的心脏上开了一枪,让他身心为之一振。

  电子屏再度升起,9环。

  “厉害啊!”简隋英睁大了眼睛。

  李玉转过头,笑着看他,“比比吗?”

  “看给你嘚瑟的,比不过白新羽那小子,我还收拾不了你吗?”

  简隋英瞬间来了兴致,招呼陪练员取枪。两个人各自站在射击位前,蓄势待发。

  “输赢怎么说?”

  “你说呗。”

  李玉想了想,“我要是赢了,今晚你听我的。”

  “行啊,没问题。那你要是输了呢?”

  李玉抿唇一笑,“我要是输了,证明简教官教的不行,晚上继续。”

  “嘿,你这输赢都不亏啊!”简隋英瞪了他一眼,然后哼了一声露出一个倨傲而亮丽的笑容,“行,让我今天好好教训教训你!”

  两个人交换了一个充满火药味儿却又隐晦暧昧的眼神,然后兴致勃勃地各自准备。

  算起来,简隋英也有一阵子没有玩儿过射击了。上一次还是白新羽非要闹着来,再之前就是他带李玉去电玩城过儿童节……所以真要说比试的话,他也不算是太欺负人。而且李玉的学习能力和领悟能力都强的可怕,定点射击才练过几次就能打上九环,别管是不是蒙的,即便是凭运气,那也很厉害了。

  李玉平复了一下呼吸,抬臂瞄准。他扭头看了一眼旁边的简隋英,透明隔板的另一边,简隋英也正巧看过来。两个人相视一笑,又同时扭回头去。

  断续枪响此起彼伏地撞击在射击场墙壁的吸音层上,枪击产生的后坐力震得李玉掌心发麻。空气中弥漫着的硝烟味儿点燃了两个人体内最原始最冲动的雄性胜负欲,十枪过后,两人相差居然不过一环。

  简隋英玩儿到了兴头上,拉着李玉又去打了移动靶。

  这回胜负一下子就鲜明了起来,李玉的那点儿准头,对付固定靶还能勉强应付,移动靶就不太行了。一个弹夹的子弹量,李玉能有一半上靶就算不错的。

  他打空自己的弹夹之后就去看简隋英,那边正好也是最后一枪。摆动的靶位推送到最佳射击点,简隋英毫不犹豫扣动扳机。

  即便是他这一枪放空了,输赢也早已确定,更何况他还打出一个满环。简隋英收起枪,张扬得意地看着李玉。

  “怎么样啊,小同志。”

  李玉这回是输了个彻底,只是他心里多少还有些不服气,“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偷练过,不然怎么会这么久没摸枪,枪法还这么准。”

  “你看看你,是不是输不起。”

  “那你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儿。”

  “没准儿是我家基因好啊,不然你看白新羽那个臭小子都能当上狙击手。”

  李玉说不过他,笑着摇了摇头。

  简隋英看出来李玉不服输,于是换了弹夹又拉着他打了两轮,直到简隋英感觉握枪的手被后坐力震到有些发疼,两个人才意犹未尽的偃旗息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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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他俩玩得酣畅淋漓从场馆出来的时候,外头排着的好几辆军牌大篷车似乎也准备撤离,整齐划一的列队四人一排,井然有序地依次上运兵车。

  简隋英和李玉肩并着肩,一边儿不分输赢地打嘴仗一边儿往停车场走。还没走出去多远,就听见后面有人喊了一句,“隋英?”

  这一声还是李玉先听见的,他叫住简隋英,俩人一起回头。只见一个穿着土黄色作训服、别着两毛一领章的男人站在几步外,看到他们回过头来,立刻露出一个笑脸。

  “打你从馆里头出来我就看见了,没想到还真是你啊。”那个男人长腿阔步地走过来,摘了作训帽露出毛刺短发,“干吗,不认识了?操,我啊,施远!”

  简隋英的双眼茫然了一下,然后很快反应过来,他惊讶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不乏欣喜地笑道,“我操,怎么是你小子。你不是在甘肃吗?什么时候调回来的?”

  施远搓了一把短硬的发茬,虽然带着室外低温冻出来的红晕,却不影响那张脸的帅气程度,“上个月,上个月刚调回来的。但是这周才正式到,都没来得及跟你们打招呼,谁知道就先碰上了。”

  施远算是简隋英的一个发小,说“算是”是因为简隋英跟施远在一起玩的时间其实并没有多长,不像跟李文逊他们从小在一起混到大。施远他爸是XX军区的副政委,因为工作调动的缘故,施远跟着他爸在哪儿待的时间都不太长。

  但是这并不影响施远和简隋英关系好。

  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施远和简隋英是“同一类人”。

  简隋英在自己十几岁的时候就知道,比起那些娇柔纤细的小姑娘,自己更喜欢身条抽拔看上去精致漂亮的小伙子。施远也是如此,只是他不敢表现出来。

  那个时候,搞同性恋可不是一件说出来多时髦的事儿。

  只是青春期刚刚发育的半大小伙子,骗得了自己,却骗不了别人。简隋英记得那个时候他跟施远还不太熟,就是个见面点头打招呼的关系而已。他当时处了个对象,是个高年级的学长。有一天他俩在学校后巷里头亲嘴儿,让施远给撞上了。

  施远当时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后来好几天一直躲着简隋英。再碰见的时候,还是逢年过节他跟着他爸去给施远家里拜年,施远也不说话,全程都用怪异的眼神盯着简隋英。

  那天下午简隋英给施远堵在了他们军区大院儿的小胡同里,一脸不耐烦地问他是没见过人亲嘴儿还是没见过人搞对象?

  施远一脸惊恐,说不出话来。

  简隋英混不在乎地笑了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道,“怎么,还是说你也喜欢那个谁,我抢了你相好?”

  他这话刚说完,施远的脸色就刷地变白。简隋英一愣,有些好笑地说,“操,还真让我说中了?”

  施远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嘴唇哆嗦了半天才骂了一句你放屁,然后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扑过来跟简隋英打在了一起。

  当时的简隋英觉得莫名其妙,也不明白施远是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简直就是有病。两个人打了个鸡飞狗跳,最后都把施远他爸的警卫兵给招来了,才把两个小孩儿给拉开。

  简隋英挨了简东远一巴掌,施远也被他爸在家罚跪了一整天。两个人本该是结下梁子的关系,然而没过多久却又成了好友。

  因为简隋英后来才知道,那个时候的施远根本不敢面对自己居然喜欢同性这一事实。他本来以为自己隐瞒的很好,却没想到被人一眼看破。

  他太害怕了,以至于恼羞成怒。而面对无比坦然的简隋英,他又忍不住打心底里羡慕、嫉妒。

  两个人算是不打不相识,没结下仇,反而变成了关系铁磁的兄弟。

  一直到高中快毕业的时候,施远他爸调任去了南方,施远他家跟着一起搬走了,两个人才结束了鬼混在一起的日子。

  这些年,两个人其实一直都有联系。简隋英知道施远考了军校,后来毕业自然而然跟他爸一样进了部队。他还处了个对象,也不知道是主动还是被动地跟家里出了柜。这事儿当时闹的挺大,施远似乎铁了心,跟家里弄得差点决裂。

  中间具体发生了什么施远没跟简隋英说,所以他也不了解。只是那次之后,施远就被调离了原部队,他爸更是放了狠话,就当自己没他这个儿子。

  一晃过去好几年,简隋英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施远。

  他掏出来烟递过去,一边打火点上一边随口问道,“你爸怎么舍得把你调回来了?之前不是说,打死都不让你回来的吗?”

  施远接过来烟,表情没怎么变,只是笑容一下子淡了很多,“可能是老爷子岁数大了,也想让儿子守在身边儿,享享天伦之乐了吧。”

  这话说得一听就很敷衍,简隋英愣了一下,定定地看了施远一会儿,然后了然地点点头,没再说话。

  两个人默契地同时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施远才清了清嗓子,笑道,“还没问你呢,最近怎么样啊。”

  “嗐,就那样吧。对了,差点儿忘了给你介绍。”简隋英侧过身叫来站在两步外的李玉,“这是我爱人,李玉。李玉,这是我发小,施远,你叫远哥就行了。”

  李玉友好一笑,伸出手,“远哥。”

  施远这时才注意到两个人手上戴着的戒指,不由得一愣。他还真没想到,简隋英这种浪荡公子,居然也会有收起心来跟人安安稳稳过日子的一天。他赶紧上前跟李玉握了握手,心中万千感慨,最终化作一声笑骂,“操,隋英,行啊你。”

  简隋英满足地一挑眉,那表情要多嘚瑟有多嘚瑟。

  两个人站在雪地里聊了好一会儿,直到施远那边的几辆大篷车集合完毕,准备返程,两个人才掐灭了烟,将话题告一段落。

  “反正你都调回来了,回头有空随时可以约。”

  “嗯。”施远跺了跺脚上的雪泥,看了一眼站在旁边儿一直安静陪着的李玉,又看了看简隋英,三分玩笑七分认真地问了一句,“这就定了?”

  “当然,我俩可是见了双方家长的,这还能有假?”

  “操,也就是你敢这么干。”施远失笑摇头,眼里闪过一抹艳羡。

  十几年前他就羡慕简隋英有这样直面一切的勇气,十几年之后依然如此。

  “记着点儿,你可欠我一顿喜酒呢。”

  “多大点事儿啊,什么时候有空了你给个话,我安排局,不给你喝趴下了这事儿就不算完。”

  “滚犊子!”

  施远锤了简隋英肩膀一拳,重新把帽子戴上,他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两人手上的对戒,垂下的眼底闪过一抹黯淡,“隋英,有时候我是真他妈羡慕你小子。”

  说完,他利落地敛起外露的情绪波动,笑着跟简隋英招呼了一声,转身向着车队走了过去。

  一排排军牌大篷车轰隆隆地驶出停车场,李玉和简隋英等他们走完,才回到自己车上。

  一上车简隋英就给他和施远共同的朋友打了个电话,几句简单的寒暄之后,那边跟简隋英说,施远他对象今年年初的时候扛不住压力,跟家里安排的相亲对象结婚了,俩人分开的不太愉快,施远颓废了好一阵子。前段时间,施远他爸查出来了食道癌,已经是中晚期,余下的时间估计不多。施远这次回来,似乎是跟家里妥协的结果。

  电话那边还说了些什么,简隋英都没再仔细听。

  李玉将车平稳地开了出去,简隋英靠在副驾驶上,情绪不高。

  挂断之后,他沉默了许久。

  施远最终做出了这一个选择,对简隋英来说也不算意外。曾几何时,他也没觉得自己能跟李玉走到最后。如果那个时候他没有对李玉死缠烂打,如果那个时候李玉没有心动,如果不是李玉孤注一掷赌他心有不舍,如果他俩后来其中有任何一个人决定放手……

  无论出现哪一种“如果”,现在的他们都不可能会有这样圆满的结局。

  想到这里,简隋英心底就是一股难言的酸胀。

  这条路并不好走,但是李玉却死心塌地跟着他把遍地荆棘踏成了康庄大道。

  施远临走前的那句话没说错,有李玉这样的爱人,有现在这样的生活,他简隋英就是值得别人往死里羡慕!

  

  

  简隋英靠在驾驶座上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已经没了刚才的沉郁低落。说到底,人生的路都是自己选的,别人怎么走又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只需要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放开李玉就足够了。

  想到这儿,简隋英的心里一松。他抬起头扫了一眼车窗外,飞快倒退的陌生街景却让他一愣。

  “哎,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这明显不是回家的方向,而从上车开始就走思的简隋英居然才反应过来。

  李玉轻声一笑,“把你拐走,我们私奔。”

  “还用得着拐?”简隋英歪着头乐,“你想去哪儿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吗?”

  这话听得李玉心里一阵熨帖,他抿唇一笑,愉悦道,“离这儿不远新开了一家温泉酒店,之前我就想带你来的,结果一直加班也没空。”车辆驶出城郊的环路,拐过一个平滑的弯路,不远处的高大建筑渐入眼帘。李玉转过头对着简隋英眨了一下眼,眸底荡漾开的柔情蜜意几乎要将人溺毙,“今天晚上不回去了,住外面。”

  简隋英眼睛一亮,明明心里期待的要死嘴上却还要故作矜持,“干吗呀,拐我私奔,就往酒店里跑啊?”

  “对,私奔第一步,得先把人拐出家门。”

  “然后呢?就没有第二步了?”

  “当然有。”

  车开到了目的地,李玉减速停稳。车窗外的夕阳、雪景与拔地而起的辉煌建筑交相辉映,在李玉身后勾勒出一片散着柔光的背景板。

  “还有什么第二步啊,你说来我听听。”

  简隋英解开安全带,想下车却又被李玉一把拉住。外面站着的酒店泊车员顿了顿,知情识趣地走远了些。李玉半个身子越过去,在简隋英嘴唇上落了个吻。

  “第二步我还没有完全想好,简教官给个指导怎么样?”李玉跟简隋英额头相抵,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近到可以在彼此眼中看到自己的脸,“——比如,我刚刚输的比试,晚上先来陪我加练?”

  简隋英脸上一热,眯了眯眼睛,搂住李玉脖子在他嘴唇上咬了一口。

  “你自己这把‘枪’如果连我的‘靶心’都射不准,今天晚上就别想好了。”

  李玉眸色一暗,低沉一笑。

  “保证让你满意。”

  

  

  END

  

  

  

  前排撒花,玉玉崽生日快乐!

  结尾处应有一辆开往训练场的劳斯莱斯,因交通管制未发出,回头有机会再补吧!

  祝玉玉同学天天开心!祝玉玉同学每天都有简简可以吃!

  祝玉玉同学和简简同学永远幸福(~ ̄▽ ̄)~

  

  大家明年生贺再见啦!~

  

  by 凌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