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FTER-网易轻博

蓝曦臣一直有个秘密。

他能看到他家弟弟的内心。

 

1.

在蓝曦臣的眼里，蓝忘机的肩膀上总是坐着一只小小的缩小版的蓝湛。

然而这只缩小版的蓝湛似乎只有蓝曦臣一个人能看见，连蓝忘机自己都不知道它的存在。

这只小蓝湛团子长得大头小身子，脸圆圆的，眼睛大大的，肥嘟嘟软糯糯，可爱极了。

尤其小团子还和蓝湛本人的脸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看过去俨然是一大一小两张相同的小俊脸，相同的面无表情。

嗷——好萌呀！蓝家大少的哥哥魂觉醒了。

 

蓝曦臣暗自在心里给这只缩小版蓝忘机起了个名，叫蓝小湛。

 

 

2.

但蓝小湛和蓝湛其实不同，它总会做出一些蓝忘机绝对不会做的事情。

比如在小的时候，蓝启仁给他们细讲蓝家的三千条家规，蓝曦臣就眼睁睁看着他家弟弟正襟危坐一脸严肃，而蓝小湛却默默坐在蓝忘机脑袋上，哈欠一个接一个。

蓝曦臣心里暗笑，毕竟还是个小孩子，能不能听懂都不一定。

等蓝启仁讲完了放他们离开时，蓝曦臣走出院门，问五岁的蓝忘机：“是不是有点无聊？”

乖孩子蓝忘机顿了一下，才说：“没有。”

然而他脑袋顶上的蓝小湛正板着一张脸，狂点头。

蓝曦臣：“…………”

 

 

3.

蓝曦臣渐渐发现，自家弟弟其实是个心理活动挺丰富的孩子。

虽然蓝忘机本人总是一本正经的表情，可是只有蓝曦臣能看见的那只蓝小湛，还是……挺活泼的。

——比如。

离云深不知处很近的一个山头上有不少兔子，很多蓝家的小弟子都喜欢对这群小白团子摸摸抱抱，可蓝忘机从小就不做这种事。就算兔子都扒到他腿上了，他也只是冷静地看着。

蓝曦臣：“……忘机，你要不要抱抱它们？”

蓝忘机严肃地摇了摇头。

蓝曦臣：“……”为什么不抱，你肩头那只蓝小湛都已经跑到兔子堆里打了好几个滚儿了啊！

蓝曦臣耐心地劝说：“你抱抱它们吧，你看它们这么喜欢你，都快学会爬树了。”

蓝忘机这才慢慢弯腰，小心翼翼地拎起一只放进怀里。蓝小湛大概是高兴了，心满意足地坐回蓝忘机肩上。

蓝曦臣看着自家弟弟一下下轻轻地摸着兔子，眼里明明是很温柔的目光，偏偏却要板着脸。他忍不住笑了。

 

 

4.

后来，云梦江氏的魏无羡来姑苏求学了。

蓝曦臣是第一个发现自家弟弟有些不对的人。

 

那日彩衣镇水鬼作祟，蓝曦臣带的人手不足，就回云深不知处找蓝忘机帮忙，结果要走的时候正好碰上了江家的大弟子和少主。

魏无羡远远就朝他们这边喊道：“蓝湛！”

蓝曦臣知道那是蓝忘机的同窗，便也转头去看自家弟弟的回应。

可蓝忘机似是很厌恶这位魏公子，皱着眉头看了那人一眼便移开了目光。这真是奇了，他弟弟一向是规规矩矩待人有礼，几乎从没对谁表现出过这么严重的嫌弃。蓝曦臣心里一好奇，又向他肩膀上的蓝小湛看去。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蓝小湛目不转睛地盯着魏无羡，双手捧着小圆脸，大眼睛一闪一闪的，目光里的感情那是……十分之复杂。

蓝曦臣内心：……？？？

这时魏无羡一行人也已经走近了，简单介绍后，魏无羡笑嘻嘻地说：“泽芜君，你们这是要去做什么啊？”

蓝曦臣这才如此这般地把事情对他们说了一遍。

魏无羡：“捉水鬼我会呀！泽芜君捎上我们成不成？”

蓝曦臣眼睁睁看见蓝小湛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

蓝忘机本人还是一副板着脸的样子，说道：“不合规矩。”可他虽如此说，肩膀上的蓝小湛盯着魏无羡的眼神却越发期待起来。

蓝曦臣……蓝曦臣只能笑而不语。

魏无羡却像是很想跟着他们一起去，又嬉皮笑脸地争了两句，连江澄也开始帮着他说话，蓝曦臣这才当机立断道：“也好，那多谢了。准备一下一同出发吧。”

等他们走了之后，蓝忘机皱着眉问蓝曦臣：“兄长为何要带上他们？”

——因为蓝小湛都已经高兴地摇晃脑袋了呀。这么你情我愿的事为什么不答应？……

 

云梦多水，有经验老道的江家弟子相助，果然力半功倍。

魏无羡发现蓝忘机船底有水鬼后，众人一片人仰马翻。混乱之间，蓝曦臣还是中途听见魏无羡似乎是对蓝忘机说了一句：“昨晚是我不对，我错啦。”

嗯嗯？蓝曦臣回想起前一天晚上，他的确是看见自家弟弟一脸愤然地冲向蓝启仁的书房，肩上的蓝小湛脸都红透了，双手捂在脸上羞得不行的样子。当时他还想这是怎么了，现在看来难道是和这位魏公子有关？

蓝小湛为什么会脸红？难道……

蓝曦臣不由自主地默默想象了一些非常触目惊心的画面，又默默地从脑海里抹去。

 

最后确定湖中水怪并非寻常水鬼，而是水行渊，一行人只得乘舟又回到镇上。

蓝曦臣一路上都在默默地想昨晚自家弟弟到底是和云梦的魏公子做了些什么，没注意到蓝忘机什么时候和自己站到一艘船上来了。

这时，对面划来一艘载满了金黄枇杷的货船。蓝曦臣的余光隐约瞥到蓝忘机肩上的蓝小湛非常蠢蠢欲动，便看了过去。

它眨着大眼睛看了看那一船枇杷，又回过头，眼巴巴地盯着江澄公子手里已经咬了一口的枇杷，肥嘟嘟的小脸上一半伤心一半不舍，一双大眼睛里几乎写满了两个大字：想吃。

弟弟居然喜欢吃枇杷？之前怎么没发现？蓝曦臣心里有些不解，便问道：“你想吃枇杷，要买一筐回去吗？”

蓝忘机：“……”

蓝忘机：“不想！”

遂拂袖而去。

 

蓝曦臣心里真的好纳闷：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为什么不买？

 

 

5.

再然后，便出了事。

一夜之间，云深不知处被烧，蓝家家主重伤，蓝忘机被打断一条腿，而他蓝曦臣则背负着拯救蓝氏藏书阁的重任隐名埋姓潜逃离开。

 

等他再次见到弟弟的时候，射日之征已经开始了。那时正听闻云梦江氏的大弟子失踪了，蓝湛虽然嘴上什么都不说，但蓝曦臣却能看见蓝小湛总是皱着眉坐在蓝湛肩上，动不动就满眼担忧地发着呆。

后来，听说魏公子没死，回来了，可弟弟也没见有多开心。

他本人虽脸上总是那么一副表情，蓝小湛却表现的低落极了，抱着小短腿靠着蓝忘机的脖子，没精打采的样子。

再后来，射日之征大获全胜。蓝曦臣也终于见到了魏无羡。那人一身黑衣立于修罗场中，彻夜横笛，笛音如飞鸟振翅冲破云层，万千鬼兵为他所控，所向披靡。

可魏无羡本人却变得和过去不太相同了。虽然他还是那般说笑打闹，但看上去却显得脸色苍白，眼角带煞，连以往没心没肺的笑容都显得有些阴冷。

 

蓝曦臣似乎有些能明白，为何自家弟弟心里那般失落难过了。

 

 

6.

魏无羡死了。

 

蓝曦臣把这个消息告诉刚出禁闭的蓝忘机时，几乎不敢看自家弟弟的表情，更不敢去看他肩上的那只蓝小湛。

那是无法描述的神色，不敢置信，万念俱焚，心如死灰，都不足以形容。他从没想过能在弟弟脸上看到那样的表情。

从那之后，蓝忘机再未笑过。

他肩头的蓝小湛也是。

 

蓝曦臣为弟弟能高兴一点简直操碎了心。

别人是看不出含光君有哪里不开心，可蓝曦臣就是知道，蓝忘机不开心。魏无羡死了之后，他就没开心过。

上次金麟台有一个清谈会，他们遇见了江澄，蓝曦臣还眼睁睁地看着蓝小湛气呼呼的把自己的小抹额拽到了眼睛上遮住，又扭了个身子屁股朝人，整个小团子都散发着“我不想见到江晚吟”的气息。

但蓝忘机表面上还是彬彬有礼地和江宗主互相点头致意。只不过本来就板着的脸，板得比之前更严肃了些。

蓝曦臣心里叹了口气，当然知道自家弟弟心里在膈应些什么。

 

蓝忘机不开心，蓝曦臣也难免忧心忡忡，满腔担忧无处抒发，只能向至交好友外加义弟的金光瑶吐一吐苦水。

于是蓝曦臣忧心忡忡，又带着金光瑶也跟着他愁眉苦脸起来：“二哥，你也别太担心了，忘机会走出来的。你这么一直念念叨叨，都有些像我小时候身边的那些老妈子了。”

蓝曦臣：“…………”

蓝曦臣哭笑不得：“是啊，我这个哥哥当得可真辛苦。”

金光瑶目光温柔，笑着道：“二哥自然是世界上最好的兄长。放心，你可是修仙界第一美男子，比老妈子要俊多了。”

 

 

7.

白驹过隙，十三年弹指而过。

 

那一日，蓝曦臣正要起身去参加金麟台的清谈会，却碰上了自家弟弟夜猎归来。

他站在门口，看着蓝忘机一行人站在院内，不由怔住了。

原因无他，只因他看到本应坐在弟弟肩头的那只蓝小湛背上居然出现了两只翅膀，正在欢快地绕着蓝忘机的脑袋一圈圈地飞！

蓝小湛正在欢快地绕着蓝忘机的脑袋一圈圈地飞！

蓝小湛！高兴得都飞起来了！

飞飞飞飞起来了…………

弟弟这是开心到了什么程度啊！要上天啊！

蓝曦臣惊呆了：“……”难道这是终于能移情别恋了的节奏吗，天哪我的弟弟终于要盼出头了！

蓝家大哥内心悄咪咪地热泪盈眶了，可脸上却立刻摆出完美的微笑，走出去迎上他们一行人。

 

 

8.

后来。

 

哦。

原来没移情别恋。

那只还是魏婴。

 

 

9.

再后来，魏无羡和蓝忘机走到一起，整个修仙界皆是大惊，可蓝曦臣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

自从他知道魏无羡被献舍重生之后，他就已经知道自家弟弟这回再也不会放手了。

……虽然，他们诉衷肠的方式比较惊天动地。

 

自从他们在一起之后，蓝小湛简直黏在了魏婴身上。

吃饭时，读书时，弹琴时……反正只要两人在一起，蓝小湛就时时刻刻都要贴着魏无羡。

蓝曦臣想起先前他们俩还没在一起的时候，蓝忘机连在禁书室找个乐谱，心里那只蓝小湛都要站在魏无羡的肩膀上，张开短短的小胳膊扒着魏无羡的脸颊，还嘟着小嘴要亲。

真是没羞没臊的幸福日子啊。

蓝曦臣：……没眼看了，我什么也不想说[手动再见]。

 

蓝曦臣真的好心塞。

以前他心塞，还有人能跟他聊聊天，开解他一下。现在……

蓝曦臣不由悲从中来，悲愤地闭关去了。

 

 

10.

插播一条消息。

 

有蓝启仁日记乱入。

 

【老夫这一生，最骄傲的便是门下有两个十分出众的学生。他们的品行修为、相貌气质无一不是出类拔萃。

小徒弟十三年前，为了当年的修仙界大boss闭关了三年，现在跟着那个大boss跑了。

而大徒弟，现在正为了今年的修仙界大boss闭关。

 

难不成我姑苏蓝氏真是神T在世？

 

……吾真乃日狗也。】

 

 

END.

 

1.本来只想写个傻白甜，结果万万没想到，该虐的地方还是没避过去【。

2.还有个设定没来得及写进去，是蓝忘机一喝酒，那只能表现他内心的蓝小湛就会消失。然后蓝二哥哥自己的行为就会……都懂。

 

 

SUM：当中原中也需要依靠荒霸吐的力量才能维持生命，太宰治不能碰到他。虽然看起来不像，但这是一个以爱为主题的故事。

预警：病弱中，呕吐、非常详细的疼痛描写。不发生在中也身上的自残提及。

 

补充说明：

时间接死苹果；

对于太宰的异能采取不可传递说，即需直接接触皮肤才生效；

作者不具有任何专业医疗知识将要看见的全是编纂。

 

中原中也是个怪物。除了太宰治对此有特殊的看法外，这是一条横滨黑白两道的共识。最开始，中原中也诞生在一场爆炸中毫发无伤，十五岁他的肢体被拧成麻花依旧活蹦乱跳，虽然老鼠药会让他麻痹，但也证明了贯穿腹部的刀伤对他不算什么。再往后中原中也几乎体验过所有人能想到的外伤方式，无论是枪击、电击还是药物致幻，虽然过程可能惨烈一些但结果上都没有造成什么问题。到底是肉身一具称不上百毒不侵、无坚不摧，但生命力绝对超过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类，像太宰治那种属于百分之一的暂且不论。

所以一般认为中原中也是一只很耐摔的杯子。虽然总在危险边缘总是被摔到地上，但因为从未碎过让人习惯了不用小心对待。

要认真考量的话，“污浊”带来的内部损伤可能比所有外伤都难恢复一点。那种感觉像内脏都变成烂糊糊泥巴，张开嘴能全吐出来。不过这时候他的“搭档”会把他的脑袋保管好，保证他没地方吐。横滨也不能总危在旦夕，世界还需要爱与和平，他使用“污浊”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这一只手的经验足够让中原中也在抵达清醒的边界线前察觉，这一次，将抵达不一样的结果。

身边没有人，外套和帽子整齐地叠放在一起，他没有心思能分给它们，仅仅是痛，这么形容容易产生不过如此的误会，但在铺天盖地的混沌中，中原中也只能做出这样单纯的判断。过度的疼痛让人恶心，或许上帝在像玩泡泡纸那样一个个捏碎腹腔的细胞，他怀疑自己张开口会有稀碎的血肉流出来，好在他连张嘴的力气也没有。

尽管浓雾已经散去，视线依旧模糊，中原中也艰难地辨析出不远处晃动的人影，妈的太宰治，他在心里想，能不能有点默契回头看我一眼。

 

太宰治似乎真有读心的能力，他没让中也等太久，他没有想更多，只是习惯性地分心检查一下自家小狗的情况，却看见中原中也向他伸出手。如果回头是一顶飞来的帽子他会放心地扮个鬼脸离开，那更符合他们的相处模式，立场的分别那么鲜明那么牢固，以至于产生强大的斥力将关心与爱的表达推的很远很远。

而此时中原中也向太宰治伸出手，太宰治领会到这是一个求救的信号。手套早在开污浊前成为高空抛物，恍惚间似乎有一瞬，他看见象征污浊的暗纹在皮肤下跳动，和中也手背数条渗出血珠的裂口彼此呼应，但就是有，也在双手触碰的瞬间消失了。

如果身边只有太宰治，那太宰治就是最大的危险，但如果身边全是危险，那太宰治就是最可靠的那个。但事情不太对劲，当中原中也握住太宰治的手，发现情况可能比想象中的还要糟一点，他好像无法呼吸了，虽然在大口喘气但肺似乎罢工，氧气吸进气管又被吐出来，于是，他一头栽进了太宰治怀里。

意识存在的最后时刻，中原中也想着：完蛋了，《本周不服输的中也》要迎来时隔四周年的续刊了。

 

中原中也睁眼时，看见医院的网格吊顶和裸露的灯管，他暂时还未感觉到疼痛，只觉得脑袋沉沉的，现实与感觉之间像隔着一层玻璃。四周并不熟悉，他似乎不在港口黑手党的医院，白色的布帘沿着天花板的轨道环绕在病床周围，分割出一个独立的空间，能听见滚轮的声音由大渐小。周围没有人。

没有吸氧的鼻导管，手背插着滞留针但没有在输液，看起来就像普通的刚睡醒的样子，手机也不在视线范围内，中原中也倒也不紧张，只是有些困惑。手臂上的伤口仍未愈合甚至可以看出消毒的痕迹，那大概也没过去很久，他按下了床头的呼叫铃。

进来的是小护士，这一点倒让中原中也有些意外，不过意外也只是一瞬，这片刻情绪产生的原因与太宰治叛逃后他们第一次合作时类似。那时中原中也下意识冒出“记得将我送回据点”这样不切实际的念头，要深究原因大概是他对时间的认识出现了一点偏差。有些人会有这样的力量，他们对自我构造的影响太过深刻，即使相隔数年也能够在重新遇见的时候紧密地切合，使人产生一种从未分别的错觉。

现在要是睁开眼先看见太宰治只能说明处境堪忧。

护士进行例行检查，测量体温血压，询问肢体功能是否有异常，是否有疼痛，是否感到恶心，是否出现红疹，其实不说还好，被问起来那种陌生的疼痛感又席卷而来。

护士问：“如果从1：完全不痛到10：难以忍受的疼痛的范围内，评估现在的疼痛程度，您觉得是几？”

中原中也想了想说：“3吧。”

护士倒像有些意外地皱起了眉头。

中原中也问：“有什么问题吗？”

护士没有回答，她在病历本上记了些什么，然后转身离开了。

中原中也在醒来后第一次感到诡异，虽然太宰治是个混蛋没错，但应该不至于连黑手党那边都不通知一下吧，为了配合剧本都性命都交付出去了，这种时候倒是来个人说明一下情况啊。疼痛加持，这种思考让他有些挫败，答案或许很简单，只是一直不愿意想象，那家伙或许只是没那么不在乎，从来两个人之间的关系都不对等，中原中也需要太宰，而太宰治可以转身就走。不光太宰治不需要中原中也，港口黑手党与横滨也不需要中原中也，他们只是需要荒霸吐的力量。荒霸吐是一把好用的刀，而所谓“中原中也”的人格只是刀柄上的花纹，握刀的人对花纹没有喜欢与不喜欢，因为怎么样都不重要。

中原中也侧身再用手撑着坐起来，他感觉口渴的厉害，更重要的是需要打个电话安排下属来接他离开。站起来他感到一阵眩晕，所见白色的墙与白色的灯扭曲地重叠在一起。病房的门被从外推开，他跌坐在地上。

那个熟悉的混蛋低垂着头，刘海挡住眼睛留下一道阴影，中原中也抬头看，倾斜的影子延伸到他的脚步，风从敞开的门流淌进房间，吹起那人长风衣的下摆。

“中也。”太宰治走到他面前蹲下来，双手依旧插在口袋里，平静地看着跪坐在地上的中原中也。

“我们结婚吧。”太宰治接着说。

“啥？”中原中也瞪大了眼。

“我是说，我们结婚吧。”

中原中苏醒后还不太灵光的大脑此刻正以极限速度运转，他在昏迷期间多半经历过全套的医疗检查，此刻在病房里，身边只有太宰治一个人，他想起午夜的肥皂剧，思考上一次和太宰治上床是什么时候，是上上星期还是上上上个星期，然后他开口：“我是怀了吗？”

太宰治问：“哦？你有这功能吗？”

中原中也说：“应该……没有吧。”

太宰治回答：“确实没有。”

“那你他妈的在开什么玩笑！”

“我没开玩笑。”太宰治语气太过平静，中原中也莫名感到一股紧张与迷茫，他将这种情绪通过愤怒掩饰。

对于中原中也来说使用异能几乎是一种本能，如果需要的活动对当下的体能太过勉强，就降低一点重力，这种操作就像走路迈左腿时要摆右手一样自然，可此刻当他借住异能站起来，他察觉到温热的液体从鼻子里涌出来。中原中也轻轻舔了一口，带着点咸与铁锈味，那似乎是血，他抬手去接，血很快穿过指缝，像落花一样一朵朵滴在地上。

“给我张纸。”中原中也说，他摊开手示意太宰治，却发现太宰治直接躲开了。

他嫌脏吗？中原中也看着自己满手的血，尴尬地垂下手。

“别抬头。”他听见太宰治说，声音像被风打散，又像自己沉在水底，所见所闻都隔着湍急的水流。

“能听见我说话吗？”太宰治说，“低头，保持前倾，自己按住鼻翼，对，呼吸，中也，张嘴呼吸。”

呼吸。只是流鼻血而已，不应该有这样的眩晕感。他有些无措地看向太宰治，那个人似乎从见面就是这幅表情，视线迷糊前，他听见护士的脚步声，可意识已经陷入泥泞的沼泽，纵使不甘也只能缓缓沉下去。

再醒来感觉不过转眼之间，太宰治坐在边上玩着中也的匕首，中原中也尝试坐起来，额头上的冰袋滚落到地上，空气中能闻到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中原中也皱着眉头不满地抱怨道：“你拿我刀干什么。”

太宰治只抬头瞥了他一样，又低下头：“在想需不需要杀了你再自杀，但还没想好，你先躺回去吧，虽然你现在也打不过我，但你醒着的话，只用一刀捅死你有点困难。”

“少来，一会儿没见又开始发癫。”

“一会儿啊，”太宰治轻轻笑了一下，“中原中也，你知道你在这里躺了多久吗？”

中原中也意识到太宰治的情绪很不对劲，他见过太宰治用这种语调对付谈判桌上的敌人，礼貌地问候完再一枪打穿喉咙。中原中也将原本脱口而出的咒骂硬生生咽下，他迟疑着开口：“多久？”

太宰治掏出了手机，看了一眼时间，“84小时再加29分钟。你脑子还好吗？镇痛药打多了可能影响智商，我帮你算算吧，也就是……”他装模作样地掰着手指开始数，“第四天了呢。”太宰治把手机放回到桌上，在安静的病房发出一声清脆的叩击声。

“怎么会？”中原中也说着要去拿手机亲自看看。

“从现在开始不要想着用异能”

“我没……”中原中也刚要反驳，便注意到原本开启污浊才会出现的红色暗纹正在小臂的皮肤下游走，大有要破土而出的架势，“我明明没有。”

太宰治将手轻轻搭在上面，暗纹从被触碰的地方开始淡下去。

“不……”中原中也确定有什么不对劲。

“痛。”尖锐的疼痛窜上脊柱，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别叫了我知道你痛。”太宰治感到烦躁，甩开手站起来，“痛死算了。”

事情如我所料，原来也会让人绝望，太宰治居高临下看中原中也艰难地平整呼吸，只那一下，冷汗已经浸湿他的流海。

“为什么？”中原中也相信太宰治能站在这里，一定准备好了答案。

“我暂时认为你的身体在开启污浊的过程中超过了可承受的临界点，如果是个普通人，你的各项指标已经够死几十个轮回了。但荒霸吐不想放弃，它在动用神的力量维持各个器官正常运转。”太宰治很少使用这样谨慎的说辞。

“维持不下去会怎样？”中原中也问。

“我不知道。”太宰治说，答案很简单，不过是死而已，谁都能想到，但他不愿意说出口。

这真是个坏消息，中原中也记得在实验室里看到的那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他离开培养液后血肉很快溶解成黑青色的液体，最终只剩一具骨架和一地像泥浆一样稀巴烂的肉块，也许自己也会变成那样。

杯子再耐摔，砸碎也只需要足够力道的一下，从作为安全装置诞生的那一天起，中原中也就预料到了他的结局。凡人怎么能承担起神的职责，操控无上的力量自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水杯是用来装水的，中原中也很有自知之明，自己生来就是荒霸吐的容器，现在容器要坏掉了，但水杯还可以有很多，虽然可能这个杯子的要求比较特殊，但能够成功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摔碎了那换一个就好了。但他一个人完不成这件事，首先港口黑手党的必修课里没有计算机编程，他看不懂2383行代码里的任意一行，除非里面有一行写着“print('Hello World')”，中原中也想自己应该没有也不需要有这种功能。

“那你打算怎么办？”用脑子的事情他没有那么擅长，虽然他不想承认但至少没有某个叛徒擅长。四天过去了，以太宰治的脑子总该列出plan A、B、C了。

“我不知道。”太宰治重复了第二次。

“哈？你的脑子一起坏掉了？”明明躺在病床上的人是自己，但太宰治看起来比自己更加不对劲，“你不该去找个拥有兰波先生那样能力的异能者，嗯……空间系的异能者？”

“既然我要死了，就应该思考如何留住荒霸吐的力量为己所用，这不是明摆着的最优解吗？你和安吾关系不错吧，特务异能课应该会知道去哪里找这样的人。”

太宰治垂下眼皮，忧郁地开口，“最优解？”

中原中也认真想了想，“对。”

“你就想说这些吗。”

“你还指望我说什么。”

“啊……也是……我怎么会期待你能想出什么办法。”太宰治的仔细打量着中也，从脖颈到分明的锁骨，和空挡的衣袖。他把手套丢给中也，“戴上吧。”

手机铃声适时地想起来，太宰治只对电话那头嗯了一声。

“能走吗？不能也有轮椅不用担心。”

中原中也皱起眉头。

“从今天开始，你归我管，没有我的允许，不可以使用异能，不可以与任何人通电话，不可以擅自行动，不可以离开我的视线。”

“为什么？”中原中也问，一种紧张感油然而生。

“因为我乐意，而且……”太宰治弯下腰，他们离得很近，鼻子几乎碰到一起，“这种状态下，我可以随时让你去死。”

蝴蝶翅膀，便利店的金枪鱼饭团，所有人和所有人的爱，一千万美金再加上能量守恒定律，人要如何给这么东西按照重要性排序，太宰治通通不在乎。他的世界分为中原中也和中原中也以外的部分，只要中原中也能好好活着，谁要替他承担后果完全无所谓。他要做的事情只为了自己，中原中也怎么想根本不重要。

 

车从医院的地下停车场驶出，是黑手党派来的专车，中原中也对此并不觉得意外。一开始，他还时不时口头抗议一下，随着车辆愈行愈远很快他靠着窗边睡着。止痛贴会让人嗜睡，外包装上印着“四十岁以上非癌症患者禁用”，中原中也还想了想究竟是四十岁以上禁用、非癌症患者禁用，还是四十岁以上，非癌症患者禁用，医生说这个会影响心肺功能，他们对像中原中也这样的患者毫无经验，无法做出任何担保。中原中也没有再听下去，反正太宰治说他来管，意思就是他会负责。

太宰治坐在副驾，等红绿灯的时候他注意到路边的宠物医院，浅蓝色招牌上印着一个狗爪印，临街的玻璃门上贴着寻狗启示和一些疫苗的标准注射间隔时间。还有一张黑白广告单，宠物安乐死，十万日元。太宰治嫌弃地闭上眼。

 

他们本就时不时一起过夜，中原中也的家里有太宰治的基本生活物品，但太宰治这下几乎把自己的全部家当都打包带来了，甚至提前换了主卧的大床，摆上两张相距半米的单人床，俨然一副自己才是这里的主人的样子，中原中也对此不置可否。

头两天中原中也清醒的时间比不上昏睡的时间长，他可以看着电视蜷在沙发上睡着，吃饭举着筷子撑在桌子上睡着，以至于太宰治连洗澡都必须盯着他，生怕他在自己家浴缸里淹死。太宰治要求中原中也必须穿上他准备的长袖长裤连帽甚至带耳朵的家居服，包括他自己也全天候带着手套。中原中也有些惊讶，但也接受了这条新规，他敢说自己是最了解太宰治的人，虽然这个了解是建立在比较的基础上，那家伙由一种硬度高但脆性大的材料塑造，以他现在精神紧绷的程度，来个人在他面前说“不”会被一枪崩掉，而自己，这会，要敢和他说“不”，他会转头去找把枪自杀。

据说睡眠是死亡体验卡，太宰治不知道这样算好算坏，他只能一次次看着中也的意识安静地消散，像静静等待洪水上涨。

 

与谢野晶子是中原中也在清醒后除了医务人员和太宰治第一个见到的人。中原中也与这位来自侦探社的医生小姐有过几面之缘，但都称不上友好，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请求。

中原中也的状态似乎在侦探社不算个秘密，与谢野晶子把厚厚一沓影像报告从头翻到尾，“可以试一下，但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好方法。”

“我的异能可以带来重生，但无法凭空捏造一堆健康的器官，我可以恢复外伤，但不能逆转器官的衰竭，就像……”与谢野晶子停顿了一下，“如果一个人因为意外被削去外耳廓，我的异能可以让他的耳朵恢复成意外前的状态，但如果他先天失聪，就算重塑了耳廓也依旧听不见。”

“也许我可以在他濒死的时候救他一次两次，但结果多半只是延长甚至加剧他的痛苦，从根本上，我救不了他。”

与谢野晶子对着灯管查看报告的时候太宰治在一旁转动一只圆珠笔，他似乎心不在焉，像每一个身处办公室却神游于河底的工作日，圆珠笔在拇指第二关节上转转停停。

“差不多我也想到了。”他说，圆珠笔失去平衡从手上滚落，他用另一只手接住了它。

“抱歉。”与谢野晶子说。

“用不着为做不到的事情抱歉。”中原中也笑了一下，想表现出自己真的不在乎。

“毕竟……你是为了对抗特异点才变成这样，这种结果本该有我们的一份责任。”

“别说了。”中原中也瞥了太宰治一眼，他似乎并没有在听两人的对话。

“如果你，你们想好了要进行尝试，可以随时叫我。”与谢野晶子说。虽然是出于太宰治的请求，虽然双方立场对立，但她多少对中原中也的命运心存怜悯。

“谢谢。”中原中也说，他和与谢野晶子一起将一桌子影像报告收拾好，摞齐装回文件袋中。

异能像是玩家的外挂，对于芸芸众生是违背常识的奇迹，但生命又那么现实，就像人们可以创造医学奇迹，却不能战胜衰老。

更多的时候太宰治说死亡是他永恒的挚爱，现在好了，他的挚爱要死了，而这甚至是他的计划一手造成的后果。太宰治从来都是故事的操盘手，作为主语，作为计划者，安排每个人的命运，就像把一只只空饮料瓶丢进垃圾桶里。可这回他也变成命运的客体。

 

与谢野晶子走后，太宰治依旧握着那只圆珠笔，笔帽按在桌上咔哒咔哒响。

中原中也径直走过去，“你别太紧张了，这不是你的错，就算是你也做不到预料到所有事情。” 

物品在被售卖前应有使用寿命说明，可惜中原中也是个仅此一例的测试版，作为荒霸吐的安全装置，他无非就两种状态，完好的与崩溃的，而直到崩溃前谁也无法想象着崩溃的过程要如何降临。面对完全未知的事物，经验无法做出任何推断。

“总归就是死，我从来没有怕过。”

“说完了吗？”太宰治全场没有抬头，“别太自作多情了，我只是想要看你痛苦的样子而已。”

“太宰……”太宰治打断了中原中也的话，他将圆珠笔向着中原中也所在的方向随意地摔过去，力道不大，中原中也下意识地躲开，之后才意识到太宰治做了什么。

久久没有人再说话，空气仿佛凝结为胶体，他们静置在胶体中，相互对望却觉得相距甚远，理解是如此难的事情，远比相爱更难。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中原中也率先转过头，他去捡那只先是撞到门随后滚落到地上的笔，蹲下来的时候笔尖蹭到指腹留下一抹显眼的血红色，笔杆握在手里黏黏的湿湿的。他吸了一下鼻子，味道让他觉得有些恶心，好像站在冰面上，听见了裂缝蔓延的声音，岸是那么远，几乎望不见。

 

人要如何留住雪上足迹？冬去会春来，积雪会消融，太阳会一天天升起，就要一天天落下，这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

太宰治清空了整间书房，四面空白的墙上钉着若干特务异能课登记在册的异能者资料，地上铺满中原中也的档案，按照时间和记载机构被拆成十二份，时间上有重叠的内容被复印了多份整齐地订在一起。他能背下诊断报告的每一行，从就诊号、设备类型、检查日期到报告医师、审核医师、甚至时间精确到秒数。这世界上不该有无解的棋局，这上百页的报告间应当存在一条隐秘的联系，由此指明一条生路。

人类最长不睡觉的记录是264小时，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他只知道比起睡觉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为此，他将图钉一颗颗扎进手臂，只需要再在上面缠上绷带中也就不会察觉，撑不下去的时候他隔着绷带将图钉按进更深的地方，血只会浸湿最下层的绷带，方便快捷还不用处理血迹。

 

在中原中也开门的同时风也贯进来，吹起纸页哗啦啦地响，属于他一生的残片像翻飞的孤雀，太宰治坐在残片中，如同孤雀投下的模糊阴影。

中原中也同时闻到油墨和血的味道。他跨过装订的文件，隔着手套抽走太宰治手中的那一份。

“你多久没睡了？”中原中也问。他这两天似乎从没见过太宰治休息的时候，虽然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自己醒着的时间不多。

“别说话。”太宰治没有去抢，他并不需要那些材料也能进行思考，只要中原中也闭上嘴，别打扰他推演。

“手，伸出来让我看看。”中原中也几乎是咬着牙，才能平静地面对太宰治。

“不要。”

愤怒窜上心头，中原中也握紧的拳夹着风在太宰治脸前堪堪停下，指甲嵌进手掌心留下暗红的痕迹。太宰治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事不关己的样子显得为此生气的自己更像小丑。

死亡不是难事，死亡不过是感觉的丧失，对将死之人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离别才是难事，中原中也想不出安慰的话，他不能为太宰治咽下这份苦果，要是说着想开点就能放下，要是说对自己好一点生活就能好一点，哪有那么多麻烦事，命运从来荒谬，反抗是人天然享有的权利与义务。

所有情绪融化在一声叹息里，中原中也转身一个个拔掉墙上的图钉，原本按在图钉下的档案竖直地落在地上，留给墙壁一排孔洞。

太宰治终于肯分出些注意力疑惑地看他。

“没收了。”中原中也解释道，他看见太宰治眼底的红血丝，在凌乱刘海的阴影下。

“不是吧，你觉得我还缺这两颗图钉不成？”

“也是……”中原中也将图钉抛起又接住，“那要不我陪你？我会记得打破伤风的。”

太宰治有些无奈地笑了，“我不会心疼你的，也不会因此顾及你。”

“你会的。”中原中也说，“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嘴里没两句实话。”

“随便你。”太宰治又垂下头。

中原中也盘腿坐在太宰治对面，“还有，我饿了，你就这么养狗的吗？”

“冰箱里有吃的，自己拿去。”

“你就给病号吃这种东西啊，从医院回来就没吃两顿好饭，我要去告你虐待。”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吃青花鱼、茶碗蒸和梅子饭。”

“好吧。”他的声音发出在大脑运转前。盘腿做的太久，太宰治几乎站不起来，中原中也就在眼前，身后是雪白的墙，他是如此突兀地与世间其余的一切的一切相隔绝，就这么闯进来，不讲道理地将太宰治拉进灿烂又惨烈的现实中，还不知天高地厚地要求太宰治去给他做饭、去为他让步、去接受爱存在的事实。

少年时代埋下的种子如今在血肉里发芽，根须穿透血管，新芽顶开隆起的皮肤，为何会那么痛？如果能够提前预料到今日，他一定在15岁、在漫长时光漫长路途的开端前掐死中也，如果没有爱就不存在被他伤害的可能性。

 

天阴沉沉的，窗外几根半秃不秃的树枝扭曲地摆动着。太宰治去收拾碗筷，中原中也抱着抱枕蜷在沙发的一侧看电视，电视机里放着动物世界，蓝鲸在深海像一座岛。

他看着蔚蓝色翻涌的气泡，手臂上异能的暗纹忽闪忽闪。中原中也连忙去够茶几上的抽纸，随后静悄悄地呕出血。

反胃的恶心感依旧一阵阵涌上来，眼眶糊着一层薄薄的泪，视线在眩晕中变得雾蒙蒙，中原中也从始至终都在小心地盯着太宰治的背影，他确定对方没有注意到，便将纸包好塞进睡衣口袋，打算等太宰治睡着再丢进马桶里冲走。

很快他自己先在沙发上昏睡过去。

 

在清醒与昏迷的恍惚间中原中也听见陌生的声音，现实似泡影，呼吸间都会把它撑破。

“上一次进食是什么时候？”

好冷。吸氧管吐出的气好冷。

“现在指标差到这个程度，什么原因都有可能。”

这话不是和没说一样。

“病人在用什么止痛？”

没有，没有止痛。

应有人替他做出回答，中原中也感觉自己好似一只不会吐丝的蚕被倒吊着抽死，银丝把自己包裹起来，蚕茧越过越厚，视线中只有明明暗暗的白，像装进一只小小棺材。太宰治在哪里？为什么听不见他说话？

意识再次坠入漆黑的夜。

 

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自己是一只快递盒被传输带送外很远的地方，两侧站着一排人鬼影幢幢，期间经过很多道安检被人好几次拆开又关上。中原中也醒来又看见医院里环绕一圈的白色的布帘，和遮盖尸体的布一般无二。和上一回不一样，他能感觉到自己连着很多管子，像被插上很多吸管的一只椰子。

这回倒是不用疑惑太宰治去哪了，他就站在眼前。

“中原中也，你他妈是没长嘴吗？”太宰治说的每一个字都在抖动，像蜘蛛一样爬上病床。

“为什么不能一个人在随便什么地方安安静静干脆利落地死掉呢？你也知道要照顾你很麻烦吧，把自己表现得委屈巴巴给谁看。”

“还吐得到处都是，到处都被你弄得乱七八糟，黏糊糊……蛞蝓血恶心死了，变成废物就早点去死啊，还醒过来干什么，去死吧，对你也好，对我也好。”

“太宰？”

如果可以，中原中也很想握住他颤抖的手。

“你别哭啊。”

如果可以，中原中也很想替他擦掉眼泪。

可惜只有声音像一把匕首切开喉管，屋顶的光那么亮那么亮，心电检测仪的电流声细细碎碎像一阵风，中原中也被袭卷其中，荒霸吐或许无此恶意，但他不能抱一抱他爱的人。

死亡是一颗洋葱，又辣又呛总让人掉眼泪，在生命的前二十年里，太宰治一直在尝试接近洋葱的中心，他见识过很多，也造就了很多，更无数次尝试亲自接近死亡，濒死的快乐转瞬即逝，站在生死的边界线除却眩晕什么也没有得到。

人想要理解死亡不过是想通过了解死亡的反面理解人为什么要活下去，考量生命是否值得经历。可他一层一层拨开洋葱总是有下一层，真相似乎遥不可及，只留给他沉闷的回响。

直到今日他才知道答案简单而无趣，那里面什么都没有。死亡，无论是谁的，不会给生命提供任何回答。

 

情况很遭，太宰治不说中原中也也知道。如果你们需要随时联系我，上一次与谢野晶子是这么说的，但太宰治又一次替中也做了决定。看见与谢野的时候，中原中也第一反应去看太宰治，而太宰治躲开了他追问的视线。其实没有必要，中原中也难免想发牢骚，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你的安排，只要你说，我都是会同意的。

太宰治问：“需要……”电锯？刀？还是别的什么吗？

与谢野晶子说：“不用了，足够我使用异能了。”

太宰治点头，便转身要走，中原中也叫住了他，“太宰，别怕啊。”

被病人安慰似乎有些牵强，太宰治在内心浅浅嘲笑了一下自己，他转过头看见中原中也笑着给他一个宽慰的眼神，艰难地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好像这样能把心压得实一点。

理性叫人知晓自身的界限，生命是有限的、反抗命运是无用的、意识总要枯竭、爱人总要离开。出于理性，人应该承认试图用渺小的生命对抗命运是荒诞的玩笑，承受痛苦毫无必要，要么清醒地自杀要么闭上眼在混沌中活下去。

而勇敢需要同时认识到两个事实，我们无法构建自己的故事、我们还要承担行动的一切责任。但恰恰是勇敢，让人能够义无反顾地面对生命长河中必然到来的一切。

九岁中原中也就能在镭钵街脱把骑自行车，在坡道的最高点张开双手和迎面的风相拥，十六岁他能用两秒钟抛下自己的过去，与原始的怪物对赌性命。

中原中也从来无所畏惧。

 

“请君勿死”有薄荷色的光芒。当异能的光芒逐渐暗淡，中原中也陷入久违的平稳的睡眠。

“我只能做到这里了。”与谢野对太宰治说。太宰治点点头。

他们一起离开病房，太宰治目送与谢野离开后蹲在门口抽了一只烟，那还是更早的时候从中原中也的口袋里顺出来的，他靠在墙上，直到燃烧殆尽的烟灰烫到手，才重新站起来。平生第一次，太宰治产生了向神明许愿的冲动，请求神明祝福中也那向来不受祝福的人生，即使他知道这是毫无意义的。

在一个孤立系统里，如果没有外力做功，其总混乱度会不断增大，这是熵增定律。对人体的生命活动而言，因为熵增的必然性，生命体向着无序和混乱发展，最终不可逆地走向衰竭与死亡。生命总是无常，而爱是生命的锚点。爱，听起来有献祭般的虔诚，他平生从未有如此真挚的感情，如果可以，如果能够，如果命运愿意网开一面，他还想爱得更久一点。

 

医院外的行道树被修剪地光秃秃的，如同一根根杆子，杵在道路两旁。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奇迹总是发生在夜里，在命运看不见的角落。逐渐昏暗的天色中，路灯在临近黄昏的同一时间整齐地亮起来，像无数个小小太阳。

病房里中原中也坐在床边，他拔掉了氧气管与滞留针，对着窗将手指张开又握紧，随后以一种跳跃的姿态落在地上，象征异能的红色光辉环绕着他。

太宰治进门就看见这样一个背影，“中也？”

中原中也站在窗边转回头，流动的红色的暗纹缠绕着他的脖颈，像被一双手扼住咽喉。

太宰治对上中原中也目光的一霎那他就知道了，那不是中也。太宰治只觉得汗毛竖起，血液倒流，一阵阵反胃的感觉让他几乎站不住。

“你是谁？”

“中原中也”展露出一个无辜的微笑。红色的暗纹在脸颊上绕成圈，像一对眼睛一眨一眨。

太宰治知道他见到了神明，荒霸吐在冲他微笑，那算宽慰还是嘲讽？

  

神明就是这么回应祈愿的吗？要用这般坦诚的姿态告诫世人这世上确有无可挽回的结果与跨不过的坎。

理解事态的瞬间，他几乎没有犹豫，也许中也愿意把意识交给荒霸吐，也许中也一直觉得自己不过是个安全装置，不过是异能的附属品，但太宰治从不在乎什么“最优解”，中原中也就是最优解。

他又一次抓住了那只手，异能的光辉散去，中原中也跌坐在地上。

“别……别碰我。”

太宰治收回手，甚至想长舒一口气。

“痛。”中原中也的声音在打颤，他试图把自己蜷起来像一只拱起的虾。太宰治看那双宝蓝色的眼睛如今蒙上一层白雾，他连忙去按下病床边的呼叫铃。

医护匆匆走进来，将中原中也的病床围住，护士重新为他扎上输液管，中原中也的头偏向一侧，面色惨白。

太宰治看见中原中也张口，他没有出声，但理解搭档的唇语从来不是问题。

“倒是有一点理解你了。”

太宰治恨自己能听懂这没头没尾的话。

痛到想死，是什么样的感觉？

在中原中也落下的眼泪里太宰治觉得自己是一滩稀烂的泥巴，他不应在这里，不配在这里，他应该立刻马上找一把手术刀插进心脏让自己赶紧死掉。

医生给中原中也架了一个疼痛泵，止痛泵上面有按钮，中原中也可以自主选择给自己注入超出建议范围的麻醉药剂量。

太宰治在边上注视着一切，一动不动就像窗外直杆杆的树，即使这样并不能分担痛苦，他依旧认为知晓这一切是他的责任，决策者应当承担决策的责任，是他的决定一手造就了中也的痛苦。

希望是很残忍的事情，为了使生活能够忍受，人尝试献身于超越自身的东西，在看不见任何未来的时候，希望会描绘一副暂时的蓝图，就像止痛泵里的麻醉剂虽然可以减缓疼痛，但疼痛的原因无法被掩盖，这蓝图仍是那不真实的。

当人说起希望不过在谈论与未知等同的东西。许愿的每一天都是愿望落空的一天，每一次祈祷只会不断加强无可挽回的感受，要被反反复复提醒水中花镜中月伸手不可得的体验，一次次想着自己再努力一点、再尝试一回，就需要一次次面对自己的软弱。

中原中也在麻醉剂的作用下短暂地陷入昏睡，太宰治离开病房，医院里有长长长长的走廊，走廊感应灯随着脚步声一盏盏亮起来，前方的道路依旧漆黑，但最末端，走廊尽头的窗能透出外头的灯火辉煌。过去是模糊的、未来是混沌的但结局是明朗的，一切生物最基本的事实：难逃一死。

 

两天后，中原中也的状态变得相对好一点。按时吞下止痛药后，中原中也问太宰治：“你打算怎么安排葬礼？”

太宰治看着中也露出了一个迷茫的表情。

“算了，你靠不住，”中原中也耸耸肩不以为意，“我还是自己准备吧。”

医院边上总是有很多殡葬服务中心。太宰治表现得很配合甚至可以称得上乖巧。绝望不是一种心情，绝望是一种客观处境，能正确认识自己的处境反而变得冷静。

电子屏上在介绍土葬，或许因为这是最赚钱的方式。殡仪馆打出“让遗体回归自然”的口号，电子屏上滚动着：“你将为大地提供养分，而你生前消耗的植物和动物正是得益于土地的营养。”

中原中也想到之前在电视上看见的鲸鱼，数万亿生活的细菌通过分解发酵将死去的鲸鱼内脏转化为液体，随之产生的气体终有一天把皮肤撑破，尸体内外的微生物重新组合。如果把尸体埋进土里，最终肉身会与土壤结合在一起。

中原中也说：“好恶心。像一种堆肥。”他想到有人把鱼肠埋进土里种月季，这感觉应该差不多。

工作人员说：“您还可以考虑西班牙式的遗体瞻仰，我们会将装有遗体的棺材安置在一堵玻璃墙之后，周围摆满鲜花，与百货商店的橱窗陈列非常相似。另一种受欢迎的选择是加泰罗尼亚式，棺材会放入白雪公主式的玻璃罩里，安置在房间中央。*”

工作人员介绍继续道：“在瞻仰期间，遗体周围将一直处于32~42华氏度。我们会提供定制的高清钢化玻璃，每日更换鲜花，保证每一朵花处于最佳开放状态，您可以更具喜欢选择玫瑰、绣球、郁金香和百合，如果有其他的特殊要求还联系工作人员提前15天进行定制。”

听起来有点好笑，好像人可以提前15天预知死亡一样。太宰治想，但他们竟然真的可以做到，死亡就在自己手中。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之前就知道中也会死，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现在他依旧知道中也会死，并且可以决定是什么时候。

然后他们一起参观了展示的玻璃罩子，中原中也把手贴在上面，玻璃棺材冰冰凉凉的，手掌覆在上面很快起了一层雾。

最后中原中也做出决定：“还是把我烧了吧。”

 

火葬场的门口贴有价目表：火化一个死胎，9000日元；火化遗体的一部分，7500日元；把成人的骨灰分装至若干骨灰盒，2000日元。*

火葬场里只能看见火化机的边缘，看不见里面的火焰。棺材推入火化炉，金属炉门前还有一扇木门，火化机工业化的外表被完整地掩藏了起来。

火化大概需要90分钟。

肉身很快会被火焰吞噬，小一点的骨头也被烧空，轻轻一碰化作灰色的粉尘。更大块更坚硬的骨头。例如头骨，会由火化场的负责人用锤子敲碎。焚烧结束后然后死者家属被带到捡骨室，与挚爱之人的遗骨会面。火葬场会为家属准备筷子，让他们用筷子捡起烧尽的骨头放入骨灰瓮中。

中原中也说：“听起来像幼儿园里的夹豆子游戏。”

太宰治说：“好像你上过幼儿园似的。”

中原中也说：“你不也没有，等我死了，你可以弥补一下没有在幼儿园捡过豆子的遗憾。”

四周静悄悄，只有风声，站在风口裸露的皮肤凉凉的，风从指缝溜走。

“到时候你要葬礼上要放摇滚，大家可以随便选我酒窖里的酒。然后把我埋在海边的山崖，和旗会在一起，你去看我的时候还可以看看他们。”

太宰治打断他：“我不会去的。”

“嗯……也不用太经常，你半年来一趟，算了不麻烦你，一年一次就好了，你一年来一趟给我带一顶新的帽子。”

中原中也轻声问：“你会来看我吧？”

太宰治说：“我不会。”

中原中也低着头，他几次尝试开口，却又犹豫地把话吞回去，最后他终于问出他最想知道的问题：“你会和我一起走吗？”

太宰治说：“我会。”

海风将帽子吹落在地上，没有人去捡。

太宰治问：“你不想阻止我吗？”

“算了。”中原中也说，“你这个人，想做什么我从来都阻止不了。我活着的时候你想自杀就自杀，想叛逃就叛逃，很快我就要死了更拦不住你。”

中原中也的声音一字一句散落在风里，太宰治张不开嘴，否认的话像一个刀片被含在嘴里，张口就会有鲜血一起流出来。

“再说了，我倒也没有讨厌你到希望你痛苦地活下去的地步。”

 

“中也。”

“嗯？”中原中也抬头看太宰治。

“我还是觉得我们应该结婚。”

“哈？”中原中也莫名其妙，“你什么毛病。”

“我爱你，你爱我，我们应该结婚。”

“你有没有搞错我都要死了。”

“要死了很了不起啊？要死了就能搞特殊啊？”

中原中也听着太宰治的声音都在打颤。

“你别激动呀。我没说不行啊。”

草，太宰治在心里骂人，他的上下门牙在颤抖的过程中碰到一起，“我那是冷的！冷的！”

就像活一样，死从来不是简单的事，要是那么简单太宰治早就得偿所愿了，跳楼他觉得死得难看，割腕太漫长太血腥，上吊找不到横梁，喝农药便利店没有卖，连个杀虫剂都是喷雾瓶。

如果太宰治说出来，中原中也会笑他胆小鬼，胆小鬼就胆小鬼，胆小鬼能依靠胆小活到现在，而中原中也要死了。

太宰治远比中原中也更早认识到爱，他知道自己爱中原中也，但爱是远远不够的，爱不具有任何力量，相反它表明了人可以受到怎样的伤害。为什么不尝试爱呢，为什么要尝试爱呢，所谓爱本就不具有实际价值，世界不是建立在爱的基础上，爱最多是圣诞树顶端的小星星，连圣诞节都没得过的人却在想得到它。

但现在要来不及了，时间紧迫，他必须要有说爱的勇气。

 

晚边他们回了家，一切还是离开前的样子，沙发上有一滩滩干枯的血迹，中原中也尴尬地看着自己留下的污渍当下决定：丢了吧。

工人来搬走沙发，沙发底下积了浅浅一层灰，还有飞蛾的尸体，工人踩过去，干枯的翅膀被压成好几个碎片。

 

在葬礼之前，应该先准备婚礼。太宰治是这么打算的。

考虑到中也的身体状态，考虑到他并不愿意见到太多人，无能为力的关心会让人更加难办，太宰治只打算邀请很少的一部分人。礼服，礼服和场地让红叶姐帮忙准备就好了。戒指，他一手搭建了港口黑手党的宝石线，他知道去哪里能见到最好的蓝宝石。也许蓝钻更好一点。太宰治开始了新的计划，他感觉心跳得如此快，几乎喘不过气。

 

没有等到太宰治选好戒指，中原中也开始发烧，他把吃下去一切东西吐出来。疼痛让人无法动弹，就连呕吐，也只能侧头，最多四十五度，在枕边、被子、衣服、自己身上。

而呕吐会带动胸腔震动，连着脊椎和肋骨产生刺骨的痛，一日几十次呕吐，他几十次地痛到晕厥再醒来。生活不是用来逃避痛苦的，他知道自己必输无疑，但依旧拼尽全力，即使这个过程令他更加痛苦，只是因为这是他唯一能做的所有事。

比起是蓝宝石还是蓝钻，太宰治现在需要面对一个更棘手的选择，胃管、鼻饲还是静脉营养？

太宰治知道，是他的自私，他的犹豫，在让中原中也承受痛苦。是延长痛苦还是提前结束生命。这是个无解的题目，两个都是错误选项。人们否认自杀的价值，因为人们认为那些痛苦是暂时性的。那如果痛苦到死都无法结束，早点去死是不是更好的选择？

 

午夜，太宰治在厨房把晚饭倒进餐盘送进微波炉，他听到哐当一声响和微波结束的叮咚声几乎同时响起来。

他冲进卧室里，看到中原中也卧倒在地上。

“你为什么不能叫我？”太宰治问。

“对不起。”中原中也说。

这句话太宰治更加生气。

“从一到十，你觉得现在有多痛？”

“九？”

那就是十。

 

医院准备的医疗包里有一剂针对剧烈疼痛或者呼吸急促的吗啡、治疗焦虑的氯羟安定、治疗呕吐的康帕嗪、治疗谵妄的氟哌啶醇、发烧时负责降温的泰诺。

太宰治替中原中也按下止痛泵的按钮，他没有办法替中也注射药物，他不能保证这个过程中中也不会出于无意识的挣扎碰到他。他需要中也冷静，中也必须冷静，然后自己动手。

如果爱能像一滴琥珀，如果可以，太宰治会希望有一个瞬间能让两个人落进一滴松柏树脂，让他们在琥珀里窒息，当时间停滞，在生命尽头他可以有资格说永远，永远相拥，永远相爱，永远不会离你而去。

可是没有如果。生命除了合欢还有悲离，天堂的门是窄门，只允许一个人走。

 

黎明时分，飘起模糊而清新的雾气，阳光在雾气中升腾起。

中原中也紧闭着眼，睡眠并不能中断疼痛，他睡得不太安。太宰治站在床头，这半个月来太宰治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抛出去的东西总是要落下的，生命总是要落下的，他要做的只是让中也落在自己手里。

太宰治展开中原中也睡梦中半握的手，他感到中也在他手下颤抖，像蝴蝶柔软的翅膀扑打掌心。

再忍一下中也，很快就好。

没有人具有死亡的经验，于是没有人能讲述死亡那一边是什么，也许有奈何桥孟婆汤人要轮回下一世，变成珊瑚、浮游还是梧桐；也许有地狱和天堂用一套算法奖惩功过，凭这十几年的功劳多半是要一起下地狱的；也许另一侧什么也没有，人死灯灭眨眼一瞬。但无论是什么，就算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太宰治都不会让中原中也一个人去面对。

疼痛中，中原中也艰难地睁开眼，他看见太宰治并不感到疑惑，而是轻轻回握住对方的手。当手指穿过手指的间隙，他们十指相握，像回到十五岁。

太宰治曾无数次想象这个画面，想象中原中也死在他手里，这该是美梦成真的一天。但此刻他却没有勇气去直视中也的眼睛，只敢把头埋在他的胸膛，听着心跳逐渐减弱，怦、怦、怦，这声音像跳进水里的瞬间。

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太宰治想。他不会害怕死亡，不会害怕濒死时的痛苦，他已经见过许多。

十分钟后，太宰治走下床，光脚踩在地板上嘎吱作响。

 

END

 

殡仪馆的部分有参考《好好告别：世界葬礼观察手记》，药物与医疗措施有参考《最好的告别》。或许能达到参考标准的书还包括《西西弗神话》、《此身未完成》、《当呼吸化为空气》。

 

血肉苦弱，下一句是机械飞升，我想改一下，血肉苦弱，爱者永生。死亡为生命写上句号，句号之后他们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本文适配bgm：郁可唯-路过人间，可以听听看！

如果喜欢请让我知道，那对我很重要>-<

！！！注意！本文转载自贴吧—双飞仁药水

侵权必删！！！

 

阅读提示

1.中短篇，已完结。

2.首发柯哀分析文吧

3.【高亮】植物人题材，不喜者轻拍。

以上。

 

病入膏肓

 

by 双飞仁药水

 

00

 

05:00 清理排泄物

05:45 清理口腔

06:00 翻身

06:30 刮胡子

07:00 洗头

08:00 进食

08:30 翻身

09:30 进食

10:00 翻身

11:00 清理排泄物

12:00 翻身

12:30 进食

14:00 翻身

14:30 进食

15:10 按摩、锻炼四肢

16:00 翻身

16:15 进食

18:00 翻身

18:40 进食

20:00 翻身

21:00 清洁全身与清理排泄物

21:30 进食

22:00 翻身

24:00 翻身

02:00 翻身

04:00 翻身

 

01

   车外正涔涔地下着雨，会动的钢筋铁骨把湿漉漉的声音筛得只剩下一层闷闷沉沉的敲打声，再配上从音响里淙淙流淌而出的小提琴演奏，便显得车内的气氛有一种独特又暧昧的安好——当然，车子的主人、内村弘一是这么觉得的。

    

宫野喜欢的古典音乐，CHECK；

投其所好的高级饭店，CHECK；

预定好了的烛光晚餐，CHECK；

车尾箱里99朵玫瑰， CHECK；

Tiffany的订制手链， CHECK。

 

  请求交往的所有准备与注意事项，是通过长期的观察和在好友的建议下，一项项明确地列在单据上的；内村弘一趁着红灯停下的档口，仔细地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确定无误后，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瞄向坐在副驾座上的女人。

 

  她是他研究所的高级顾问，合作已有数年，在工作上他们默契十足，私下里也颇聊得开——当然，也只限于他开车送她回家的这一条短短的路。

 

  宫野志保每周只有星期二会在研究所逗留短短的三个小时，有时候下班了他会顺道载她回家，就这么载了将近三年——整整三年，他从未听说她有交往对象，亦从来没有把她载往别的地方，那条回家的路都快被他的爱车踏平，她的人却从未被他掌握在手心。

 

  这么好的一个女人，内村一边在内心感叹着，一边心情也随着宫野窈窕的身体曲线起伏着：她裹在西装裙里修长而笔直的大腿接连小腿的线条，腰身虽然被有些旧小外套挡住了但仍然能勾勒出大致的轮廓，还有顺延向上的因为同样的原因不甚明朗的胸部曲线，置在扶手上形状灵巧的手肘，拖住光洁下巴的修长手指——长了些老茧但不碍事，再往上，稍显苍白疲惫但依然精致动人的侧脸，以及上面常年挂着平淡如水的禁欲系的神情……

    

  勉强地逼自己收回偷窥的目光，内村握住方向盘的手又更用力了些——如果，今晚幸运的话，直接在酒店里开房也不是没有可能。

  

  下一个路口，直走就是送她回家；但如果转右，目的地就是自己前几天定好的高级饭店了。他掩藏不住内心的激动，早早地打好了方向灯。哒哒哒，刚好有点像他快跨出胸膛的心跳。

   

     “内村君，你这是要去哪里？”

 

  身旁似乎一直在神游的终于开口问起，该死，怎么连她清冷的声音都这么撩拨人。内村弘一咽了咽口水，整理的表情，微微笑起侧过头道：

 

     “今天，就先不要回家了吧？”

 

02

 

   只是在凌乱的包里找钥匙的这一小会，门前就积起了一小滩水——从她身上下来的。湿漉漉的水汽像是钻进了每一个毛孔，把她整个人浸在一个巨大的水球里——头发上滴下的水，袖口滴下的水，高跟鞋里挤压出来的水，浸湿衣服使布料和皮肤粘在一起的水……

  

  她努力地去忽视这黏腻的触感所带来的某种阴郁的情绪，从皮包最里面的一个角落掏出钥匙开门，没等她彻底把门把拧开，就听到那后面门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啊啦，果然是宫野小姐你啊，今天怎么迟了……咦，这么湿？忘了带伞吗？”

  

  前来开门的是大嗓门的半田太太，她看了看狼狈的宫野，又连忙折回去拿毛巾；宫野皱了皱眉头，在门关处飞快地脱掉高跟鞋，顾不上身上凌乱，径自往最里面的房间走去，边走边问：

  

   “不用管我，现在刚好六点了，你给他翻身了没有？”

    “我这就来翻。”半田太太在她身后给了个白眼，把毛巾递给她；宫野道了谢，用眼睛确认了床上那人的无恙，又折回自己的房间里先换睡衣去了。正忙着和裙子背部的拉链战斗，家里的电话冷不丁地响了起来。她一边去够拉链一边往电话那边挪去，经过床边的时候不小心被散落在地上的外套绊倒了——等她龇着牙揉着小腿再站起来的时候，电话已经进入了留言状态。

   “宫野小姐，”答录机里传来的是内村的声音，“很抱歉打电话过来打扰你……我是来为刚才的唐突道歉的……但是你手机一直打不通，只好问了研究所同事要你的家庭电话……不过话说回来，这个时候居然还有人在所里值班，真是奇迹……”

 

  男人的声音一开始还是结巴的，到后来似乎有点忘乎所以然，罗里吧嗦地扯了一大堆无关紧要的事，宫野听着心烦，伸手就拔掉了电话线。

 

  说来被淋得这么狼狈也有这位内村的责任。坦白来讲，若不是为了节省浪费在地铁里的那一点时间，她还真不愿意去搭他的便车——尤其是在他色迷迷的眼神在自己身上流连时，那种让人胃部泛酸的恶心感实在让人难以忘怀。

 

  只能忍。

 

  工作不好找，内村的研究所给出的工资比较高，开给自己的工作条件也很宽松，甚至连一周中四天的在家办公这种任性的要求他也答应了——他那种心思，她怎么会不晓得？装傻，躲避，能用的招她都用了，直到今天这么开门见山地请她去吃饭——情急之下，她只能冷下脸要求对方开门，直接下车冒雨跑回家里。

 

  “如果我不回来，内田太太又要偷懒了吧？”她腹诽着，扎起还有些湿的头发，换了一套宽松的T恤，蹬着拖鞋走进工藤在的房间里——整套洋房里最好的房间就数这间，冬暖夏凉，还有巨大的落地窗，阳光丰沛充足，通风对流，没有比这更好的房间了。

 

  “内田太太，晚饭给他加多个鸡蛋吧！”她在门口停留了一会，扬声向在厨房忙活的人道。听到回答后才慢慢走过去床前，仔细地瞧了瞧工藤新一有些干裂的嘴唇，转身过去调了一下加湿器，然后盛了一杯水，挑了一枝棉签，在床边坐下。

 

  “真是，我不在就不行啊。”

 

  她这么说着，把润湿的棉签轻轻往他嘴唇上按去。

 

03

 

   “……比上个月又少了一斤啊。”穿着白袍的人翻了翻手上的记录，喃喃道。

     

  “血糖也降到4了。”宫野站在一边补充道，“你给他开点药吧。”

 

  “自然，我是他的主治医生。”特意强调了最后两个字，濑户医生的语气明显不满。宫野听出来了，并不说话。她实在没必要也不想和工藤优作夫妇的私人医生起争执。

 

  濑户医生一直对宫野不甚满意——作为被工藤夫妇提供资金才在Yale念完MD的一位小有名气的医生，他始终不喜欢这个任性妄为，专横垄断，完全不考虑为人父母心情的宫野志保。

 

  他啪地一下合上手中的本子，钢笔别回胸口的口袋上。

 

  “你要有心理准备，8年的植物人，差不多也到时候了。”

 

  这句话在宫野心里起了一阵微妙的化学反应并且直接反应到她的身体上——仿若一瞬间蜘蛛爬满全身时涌现的那种麻痒感：如果是在7年前的自己——那个浑身血淋淋，裹着绷带狼狈不堪神情崩溃的自己站在这里，没准会直接给他一个耳光；没有什么复杂的理由，亦不会有理性的思考，纯粹的情绪驱动，肾上腺素指数增长，心跳加速，血液上涌、腓肠肌和肱二头肌不自觉地紧张崩起，扬起手，啪，就像他合起笔记本时的声音。

 

  但如果是现在的自己——

 

  如果是现在的自己的话。

 

  “嗯，不用你说，我自己清楚。”她抿了抿嘴，看不出什么情绪，“这话，你自己想好怎么跟那两位说。”

 

    

  “如果你当初不那么死皮赖脸把他求下来，两位老人也不至于又白遭了这么多年的苦。”他一边凉凉地讽刺一边走去旁边的药柜，其实宫野本身已是颇有造诣的医生——只是一直没有时间考执照；濑户每周一来，也不过是过来开点药，看看工藤新一的情况，然后向工藤夫妇简要汇报一下；可怜两位老人，本来在三年前就应该结束的梦魇，生生地又延长到第八年。他把几瓶药片塞进柜子里，转身看她。

 

     

  这个面无表情地直立在此，即便说是铁石心肠也不过分的女人。

  

  

  正在帮助工藤翻身的宫野注意到了他谴责的视线，“你还真是每周都要来这么一回啊。”她口吻淡漠，不见恼怒，弯下的腰身像一把没法拉满的弓，柔韧而又乏力的。

  

  但还没有断。

 

    

   濑户毕竟不是心狠的人，虽然话里的火药味不见减少，字眼已经柔和许多，“又不是没有看护，照看的事让她做就好，反正你也不是专业。我看那个半田太太就挺有经验的。”

  

  她拍了拍床上那人背部松弛的皮肤，不抬头：

 

     “我不相信看护，”她低声道：“之前雇的那个小姑娘，我不过是因为研讨会要出去一周，回来时候工藤就已经长了好几个褥疮。”说道这里，又摇摇头，要鉴定什么似的，“我不放心。”

 

     

  他有时候觉得她这种执着已经是魔怔了——仿佛那摇头不是在否定一个小小的看护，而是在否定除了她与工藤以外的全部世界：她那个软弓一般的影子，被小心翼翼地拉长拓宽成一片薄薄的带有墨色的荫蔽，只有这样，才能把他们两个都罩进那个小天地里。

 

     

  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濑户医生觉得也没有什么需要自己再留在这里，收拾好东西就要走，一回头，半田太太就站在门边，手中捧着准备要打进鼻饲管的流质食物，表情捉摸不定。

 

     

  显然是听进了宫野那番不信任护工的话。

  他耸耸肩，径自走过，经过这位妇人身边时扔下一句话：

 

     

  “你别介意，她这不是针对你。她……只是谁都不相信而已。”

 

04

 

  宫野小姐是个古古怪怪又神经至极的人。

  

  如果向半田太太询问她的雇主如何如何，这会是她唯一的回答。

    

     

  她在这家照顾工藤先生一年半，似乎已经是最长记录，在她之前，宫野小姐已经先后辞退了4个护工，是相当挑剔的雇主——唯一不那么令人难以忍受的是，她给出的工资也相当高，而事实上半田太太几乎不用做什么事。

     

     

  宫野小姐坚持亲力亲为，从擦拭、翻身、喂食，除了夜晚必要的睡眠时间以外，这些事情几乎都是她在亲手包办；甚至连在寂静无声的半夜，她也常常被自己的生物钟闹醒，径自走到看护房，拍醒正在打盹的半田太太，让她帮忙一起给床上的工藤先生翻身；要么就是挑剔自己规定的食谱，花上半个小时全部推翻由她全新制定，连食材都规定了购买地点——在这种高压的，将近于监视的监督之下，半田太太的看护工作其实也过得不甚如意。

    

      

  ——尤其是在宫野小姐不分场合地点地否定她能力的时候。

 

     

  那个女人，说好听点，是谨慎小心；说难听点，就是神经质。

 

     

  还好自己是个心肠软脾气好的人。她取来爽身粉递给宫野志保的时候如是想，这个女人正眼都没瞧自己一下：只要和工藤先生相关的事，她就能做到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心无旁骛。

 

     

  她甚至觉得她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连像女人那般的温婉似水与柔情蜜意都没有——她是这么麻木不仁地履行着每一个步骤，像在操作一个机器。半田太太以前的雇主中不是没有这样的情况：绝望到尽头的、只是机械式地如完成任务般几年如一日地为自己的亲人、爱人擦拭，翻身，喂食，久久得不到解脱。

 

  可是宫野小姐的身上，压根瞧不出这种精神彻底崩塌的迹象。

 

     

  她是真的爱这个男人的吗？

  

  半田太太又瞧了瞧在那床上半睁眼，任人摆布像个用旧了的木偶的人，宫野正在熟练地褪下他的衣服帮他拍爽身粉，半田见状，迎上前去扶住他的身子。仿若无骨的，衰弱的，寂静又沉重的病人啊。

 

     

  他们两个是什么关系？爱人？还是朋友？不不，如果不是爱人，就不会做到这种地步吧？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生病？事故？还是什么别的天灾人祸？

 

     

  他还有可能醒过来吗？又不是脑死亡，一切皆有可能……不过，看这情况也很渺茫吧？

  

  还能活多久呢？怎么说也是七八年的植物人，最近状况也开始恶化了，看样子也活不长吧？

  

  他的父母家人呢？为什么不来看他？难道是都去世了吗？不，不对，听濑户医生说他们应该都健在才对……可为什么不来呢？

 

     

  她爱他吗？必然是爱他的吧？

 

     

  他爱她吗？

 

     

  ……

 

    

   “半田，你把他的胳膊再抬高一点。”宫野小姐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路，她连忙照做，同时偷偷抬眼去瞧声音的主人——过分宽松的睡衣袖子滑下来顺便溜出了她半截手臂，有点过分瘦了，脸上没有半田太太所以为的倦累，那表情，应该可以算作一种麻木。只有眼睛里被固定了的专注才稍稍点亮了那张晦暗的脸。

  

  本来有着大好时光的年轻姑娘啊。

 

     

  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千百个问题萦绕在她心头，又让她刚刚硬起来的心肠稍稍软化了。

 

     

  那些问题的答案，半田太太全部不得而知——她只知道，此刻伏在她肩头沉睡的这个男人，是眼前宫野小姐世界里的全部重量。

  

  他们是彼此的重量。

 

05

 

     

  早上八点，她站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不时低头看看表。崭新的阳光并不热辣，相反的，那种光芒四射有种能刺穿人的拨凉拨凉，她不喜欢。

 

     

  手里的袋子装着一本沉甸甸的《恐怖谷》。

 

     

  八点05分，对面小洋房的门口终于开了。宫野看见一个黑发的女人温柔地笑着与拎着公文包的丈夫拥抱，戴眼镜的英俊男人在妻子额头印了一记甜蜜的轻吻，笑着一边道别一边走去车库取车。

 

     

  宫野视线往下移，看到了女人圆滚滚的肚子。她犹豫了一下，又过了五分钟，等到男人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了，才鼓起勇气走到门边按下门铃。

 

     

  八点10分，按响新出家的门铃。

 

06

 

     

  兰端着茶水带点吃力地从厨房走出，宫野见状，连忙上去帮她接过。

 

     

  “不好意思啊，明明你是客人……”兰看着宫野放下托盘后有些过意不去，“麻烦你了。”

 

     

  “麻烦的人是我。”她倒了一杯茶放到新出兰面前，自己坐好后开始打量一下许久不见的兰——上次她来见她的时候，兰尚未怀孕，所以这时自然比从前显得丰润了一些，但那种小女人的幸福感只增不减。“看样子……八个月了？”宫野看着她肚子上凸起来的那颗球，眼神和语气都柔和了起来。

 

     

  “快八个半月了。”兰的眉眼洋溢着那种即将为人母的琉璃色，温润又期待的，“智明说是个男孩。”

 

    

  “真好。”她是真心诚意的。

 

    

  “谢谢。”孕妇捧了一杯淡淡的花茶在手心，白色的热气把她的脸模糊得有些不真实，“新一他……情况还好吗？”

 

     

  宫野决定跳过这个问题，径自抽出袋子里那本小说，递到兰面前，“可以请你再帮帮忙吗？”

 

     

  她原本以为她不会拒绝，也许是蒸汽的缘故，宫野在新出兰的脸上看到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表情，而这个表情在她放下茶杯、茶杯的底座触碰在玻璃茶几上那一个细微的响动发出后，变得更为清晰坚定。

 

     

  “不，对不起。”兰这么说着，眉间多了几分哀戚，但很快散去了，“我不想这么做。”她抚摸了一下自己紧绷的肚子，可能是要从孩子那里汲取勇气。

 

     

  宫野捏紧了那本小说，它还维持在一个被递出去的状态，仿佛一个失败的告白；宫野只能捏紧它：她的肚子里又没有一个能给她勇气的孩子。

 

     

  “我明白了。”她终于把那本《恐怖谷》收了回去，重新塞回袋子里。“这么久以来打扰了。”她站起来，低头道谢，像只脖子被按下去的天鹅。

 

     

  “请等一下。”新出兰慌忙站起，“我不是不想帮你、帮新一，只是……”

 

     

  “我明白的。”

 

     

  “你才不明白。”扶着腰的女人有些激动地去抓住她的手臂，“我有新的生活了，重新恋爱了，结婚了，要生一个可爱的宝宝了，我只是不想……被以前的事……再困扰下去……”兰的声音慢慢减弱了下去。宫野拿住她有些浮肿的手，动作轻柔地把她扶到沙发上坐下。

 

    

   “我明白的。”她又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如果给我足够的时间，我很乐意在这里陪你聊聊，但是现在——”

 

     

  “我大概是在嫉妒你。”新出兰并没有去听她的话，而是仿佛又变回了以前那个毛利兰，她把脸埋在手掌心里，黑色的头发从肩头跌落下来，“为什么要把我从新一身边赶走呢？新一也是，伯父伯母也是……为什么你就能一直呆在他身边呢……为什么我不行呢……为什么我做不到呢……”

 

     

  宫野沉默不语，等着掩面的女人恢复情绪；果不其然，待一切平稳下来时，抬起头的人又重新变回了新出兰。

 

     

  “我照顾了他头两年，”她干燥的手心覆上宫野冰凉的手背，“总以为自己能坚持下去；但是，当伯父伯母叫我不要再照顾他的时候，”兰抿了抿嘴，笑得有些惭愧，“我在内心深处，觉得有一丝庆幸。”

 

     

  她拍拍她的手背，如同在教导一个任性的孩子，继续道：

 

     

  “老实说，我不知道到最后自己能否彻底地走出新一的阴影，但是，和智明在一起的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在庆幸当时伯母的劝退——她是真的在为我好。”兰带着些许刺眼的怜悯与抚慰的眼神看着她，“所以，宫野小姐，听我一句劝……”

 

     

  宫野志保听到曾经工藤新一最爱的女人，腆着肚子，半是温柔半是真诚地这么对她说——

  

  

  请你，放弃新一吧。

 

07

 

   

  事情在宫野踏入办公室的时候就有点不对劲。

 

    

   这一种窃窃私语、眼神交流、如同数万只虫子在嗡嗡叫响但又刻意压低了音量的沉闷气氛，像是一把莫名的匕齤首在一下又一下的扎在她身上。她环视四周——人们大多坐在自己的电脑面前，目光虽然闪躲，但仍然不住地往自己身上飘去。

 

     

  反正也就是什么说人坏话的八卦集会罢了。

 

     

  宫野拢了拢头发，快步走进自己的单间，想把这种让人不快的感觉甩在身后——她抬头看了一眼钟，很快就埋头于自己的工作中去。

  

  送咖啡进来的是宫野的一个下属，是个心眼好的小姑娘，放下咖啡后又踌躇了一会，直到宫野不得不抬头问她：“你什么事？”

 

     

  言下之意就是没事快走我很忙。

 

     

  她指了指电脑，“宫野小姐，你……要不要到研究所的公告板看一看？”

 

     

  所谓的公告板就是一个网络告示牌，只要有研究所的账号谁都能登陆上去写东西，平时大多是写着“今天晚上6点庆功宴开始大家不要迟到昂~”、“研究所今日起放假三天”、“前面路口转角那个大叔的饺子店超级美味嘤~”这种废话，宫野自然是不会去看的，但看在小姑娘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的份上，她还是点点头。

 

     

  “我知道了。”宫野已经这么说了，小姑娘还是不走。

 

       “请你现在就打开来看吧！写了一些你不太好的传言、我怕……”

 

     

  宫野拗不过她，只好点开那个网站，迅速地浏览几条，哈，好家伙，来阴的。

 

【那个高级顾问宫野志保，前两天我看到她在银座的一家夜店当陪酒女诶！】

 

【咦，真的吗？！亏我还和她交往过~在床上相当厉害呢~果然是很有经验啊~】

 

【哇靠，那家伙浑身上下都是名牌，该不会都是那些客人送的吧？】

  ……

 

     

  诸如此类的，当然，都是匿名发言，捏造性癖的，捏造婚姻状况的，连堕胎记录都拿出来瞎扯的——她总算明白先前那股莫名骚动的气氛是从何而来。宫野撇撇嘴，准备关掉显示屏，这种话语虽然让人作呕，但老实说在她看来其实伤不了自己一根汗毛。

 

     

  至于是谁做的，其实只要查查IP地址就能知道，但她也懒得花这个时间——工藤还在家里呢，浪费这点时间的话，今天就得加班了。

  

  小姑娘还在那里傻站着，她正想抬起头向她道谢并让她出去，冷不丁地瞄到一条最新的留言：

 

   

  “喂喂，你们听说了吗？宫野在家里养了一条死尸呢！”

 

08

 

     

  又下雨了。

     

  

  进入雨季后东京频繁的下雨，几乎都能让人身上长出绿霉。宫野看了看外面下得稀里哗啦的雨幕，一咬牙，冲了进去。疾步走开了几十米，一辆眼熟的车在她身边急刹停下。

     

     

  从车里面气急败坏蹿出来的正是内村弘一，他脸上一片被烫过之后的通红，身上的衬衫染了一大片褐色的咖啡渍，看上去戴了了一朵屎色花的小丑，滑稽的很。

 

     

  十分钟前，宫野妥当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把挎包背上，端着之前小姑娘送来的咖啡，敲开内村办公室的门，然后走进去，一杯热腾腾的咖啡全数朝他的脸上泼去。

 

     

  最后，她把空了的咖啡杯放在他桌上，整理好着装，从门口看热闹的一群人中穿了过去，直达大门。

 

     

  “我要解雇你！！”当时内村的吼声远远地从身后传来，宫野嗤笑了一下，边走边扬声道：

     

  

  “我和你签订的是终身制合同，你可解雇不了我。”

     

  

  “你这个婊子给我站住！”在雨中内村两步并作一步，咬牙切齿地走上来，活像一只被啃掉腿的野狗——当众出丑让他平日里的风度全失，“你以为你是什么高级货？！我告诉你！你不过就是一个守着死人一样的男人的变态！神经病！”

 

      

  宫野眉毛一扬，“你偷偷调查我？”

 

    

  “是！我是请私家侦探调查你！怎么样！”他上前去扯住她的袖子，不顾雨水渐大和路人惊诧的目光，“你以为你有多高贵？！我告诉你，现在全世界都知道你是个——”

    

  “放开。”

    

  “诶？”一串已经在脑海里排练多次的连珠炮忽地被打断让内村瞬间不知所措。

    

  “放开我，我赶时间，很忙。”她不耐烦地甩了甩被攥紧的袖子，想要挣开，雨下得越来越大让她有些睁不开眼睛——那边的巡齤警已经注意到这里的动静，正准备过来，如果真的警齤察介入了，一翻问话肯定又少不了。宫野实在不想再耽误时间，往回撤又挣脱不开，只好一个使力，用尽力气推开男人纠缠的肢体——

 

      

  所谓天灾人祸，大约就是这么发生的。

  

  她积蓄了力量的一推让内村猝不及防，从人行道踉跄地倒退几步到公路上，等他站稳了，想要骂骂咧咧往回走去的时候，打在他侧脸的车灯和淹没在雨声里的鸣笛已经近到他没处闪躲了。

 

     

  一辆小轿车，嘭地一下，把内村弘一撞到几米开外的地方。

 

09

 

    

  她又害了一个人。

  

  宫野志保站在雨里，愣愣地看着躺在水里并正在逐渐把水染红的内村弘一，如是想。

 

10

 

   

  “所以我跟你说了，这事和我完全没关系！这个男人忽然自己冲到车道上我来不及刹车才撞倒的呀……不！我才没有超速呢！”

 

    

  提高嗓音的叫嚷有些近又有些远，一块接着一块地传来，时而刺耳又时而模糊——从刚才开始自己就隐隐约约有些耳鸣的现象；还有怎么都停不下来的雨水落地声。

 

    

  刺啦一下的刹车声。

    

  

  人群里惶恐的尖叫声。

   

  

  救护车时大时小的鸣笛声。

 

    

  宫野勉强摄回心神，朝手机瞅了瞅。已经是晚上九点，半田早就打了三个电话过来——工藤发烧了，38度9。

 

   

  “归根结底，就是这个女人的错呀！是她把他推到车道上的！”

 

    

  声音的方向忽然一转，朝自己策马奔来，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着恼怒的司机用手指坚定地指着自己；随即，警齤察的问题也朝自己来了：

 

   

  “小姐？宫野小姐？”

   

  “嗯，我在听。”

   

  “是像这位先生说的那样吗，你把内村弘一推到车道上去了？”

 

    

  眼前忽然闪过内村弹出去时不知为何被放大的脸，很快的，内村的脸又变成工藤的脸，血液从他的额前直接淌开，染红的半张脸。

  

  工藤需要她，她在心底默念道，抬起头，有了力气：“不，我和他因为一些问题在争执，他抓住我不让我走，我因为赶时间，就挣脱了他——”

 

    

  “——然后他就来到车道上，我才撞上的！是她的错！”司机抓着她片刻的停顿连忙把话插了进去。

 

    

  “不，这只是一场意外事故。”司机的指责反而让她逐渐冷静下来，她需要变得冷静，“我并不能预见到内村君被撞的后果，也没有要让他出车祸的故意，我的行为不存在主观责任，即不构成有责性，因此不需要承担任何刑事责任。”

 

    

  “好了，两位！”警齤察打断他们的争论，“无论你们争执些什么，都得等我们调出那条个路口的监控录像才能做定论。现在，你们必须在这里呆一会，走过一些程序，然后才能回家等消息，听懂了吗？”

 

   

  “要多久？”她看看手表。

 

   

  “三到四个小时左右，耐心吧，真是的，被你们连累的我也要加班。”

 

    

  宫野咬了咬下唇，掏出名片并在上面写下一行地址，“很抱歉，我现在有非走不可的理由——我留下我的姓名地址联系方式，请你们有事再联系我好吗？”

 

    

  “喔，小姐，”警官抱臂，是有些嘲笑和拒绝的姿态，“我可不能这么做，这是程序问题。”

 

    

  “我是要去救病人的。”她压下就快要烧到喉咙处的焦虑，嗓音也低了半个调。

 

    

  “医生？给我看看你的执照。”

  

  宫野心底一沉，低头不语。

 

   

  “看来是没有执照啊，抱歉，如果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证明不了，”警官耸了耸肩，“还是先请你乖乖待在这里吧。”

 

   

  “我不明白这么愚蠢的事情怎么能发生。”耳边那些不存在的声音挥之不去，让她焦躁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只能通过刻薄的字眼发泄出来，“理性上来说，比起在这里无意义的傻等，浪费纳税人的钱，让需要的人到需要的地方去，所创造的社会价值与财富显然要比你们在这里毫无时间观念地监视着我们所蕴含的意义要大得多也多得多——遵从这种愚蠢僵化的程序制度的愚蠢的你们……”

 

   

  “请你搞清楚，小姐。”警官显然是被她激怒了，“因为你的原因，有现在有一个人在抢救室里生命垂尾生死未卜，你居然毫不关心——就你这样子，也能救人？！”

 

   

  “我是否能救一个人，和我是否对他以外的人产生关心，这两点，没有任何因果关系。”宫野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努力驱逐脑海中的那些影像与声音，转而开始估计工藤发烧的原因——下午她离开的时候他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发烧了？该死，如果她能再早一点回去的话……

 

   

  “你简直不可理喻。从你的话来看，我倒觉得你很有可能是个杀人犯。”警官摇摇头，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只是屁股还没坐热，一只手就拍在他的肩膀上。

 

   

  “劳驾，我要带那个人走，这是批条。”

  

  工藤优作指了指那位“杀人犯”，鬓角的白发让他的话显得越发诚恳。

 

11

 

    

  她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只是思绪似他的爱车一般一路狂奔回家，到门口时简单道谢，便直冲进房子里。

 

    

  工藤优作想了想，把车子停住，摇下车窗，点了一根烟，猩红的火花明明灭灭，一点也不似这工藤宅里最好房间的窗子。

 

    

  它亮了一夜。

 

12

 

    

  天蒙蒙亮的时候宫野挂着眼皮底下的阴影出现在工藤优作的车旁——他已熟睡，冷不丁地被她敲动车窗的声响给闹醒。

  

  他看她的脸就知道楼上那人没事了。

 

   

   “要不要过来用早饭？”

 

   

   “不了，”工藤优作笑笑，指了指副驾座，“你陪我聊聊。”宫野照做，只是入座后亦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好安静地凝视前方。

  

  先发话的是优作，“昨日，我只是刚好去局里办点事，没想到就碰到你了。”

 

    

  “谢谢，多亏你了。”不然的话工藤就危险了，当然，这句话没说出来。她终于想到什么话头，微侧脸问道：

 

   

  “工藤他妈妈，还好吗？”

 

 

   “不好。”他很干脆地答道，“我们都在等一个结束。”

 

   

   工藤优作不愿意见他的儿子，对这个话题却没有回避。宫野眼神溜到车窗外，“对不起。”她低声道。

 

   

  “你昨天也是这个表情。”他笑着敲了敲方向盘。

 

   

  “嗯？”

 

   

  “昨天那个被车撞倒的人，怎么样了？”

 

   

  “死了。半夜三点的时候警齤察联系了我。”她冷冰冰的。

 

    

  沉默了一会，优作才接话：

 

   

  “本来也就是个意外事故，你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但如果有万一的话，来找我吧。”

  

  

  宫野点头答应，但是他知道这只是个应付的动作而已——她不会找他们求救。

 

   

  “刚才你道歉时那个表情，和昨天我见到你的时候一模一样。”优作摸出一包烟，又去找打火机，“你其实是在愧疚吧？”

 

   

   “……”

 

   

  “昨天，新一为了你变成这样子时的愧疚感被投射到那个死者的身上，以至于还激发了你攻击型的心理防御机制——在警齤察局里面，只要从理性考虑就知道那么咄咄逼人完全不会给你带来什么有利后果，可你还是这么做了，”他吐了一口烟圈，语气故作轻松，“虽然我年轻时心理学的学位念得马马虎虎，但现在看来还凑合。”

 

   

  “那么，”她终于转过脑袋，对上优作的视线，“你们两个一直不来见他，是因为启动了逃避型防御机制吗？”

 

   

  “啊咧啊咧，被将了一军呢。”他闷声笑了笑，烟灰掉落些许，“不愧是我儿子拼死救下的女人。”话音刚落，他就看到她肩胛处的肌肉有些无意识的紧张。

 

   

  “嘛，虽然觉得你有事在瞒着我，但是算了。”优作继续道，“我在这里等你大半晚，不是为了讲这些的……这么说吧，宫野小姐，已经过了八年了，新一的身体状况我也很清楚，濑户说他全身的器官都已经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衰竭，如无意外的话，撑不过第九年。”

 

   

  “……我会想办法。”

 

    

  工藤优作仿佛对她的回答置若罔闻，拿出手机递到她面前。屏幕上昔日保养得当的美丽影星已经不复风采——甚至比同龄人要更显衰老。且不论那清晰可见的白发与皱纹，从前神采奕奕的双眸仿佛已经拉上了帷幕，只有一潭无尽的苦痛与失神浸润其中。

 

    

  上一次她看见这双眼睛流出眼泪已经是在三年前——照片里的人几近崩溃地哭喊着、抓住宫野的双臂剧烈晃动，绝望地咒骂她为骗子，尖叫着说她再也不想见到自己，更不想见到新一。

 

   

  “八年了，有希子的身体越来越差，精神状况也在恶化，一直没法断药，近三年来因为不呆在新一身边，虽然有缓和，但是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我们曾经想再要一个孩子……但是，我和她都做不到。”

 

  

   “新一是我们两个最宝贵的儿子，唯一的，不可替代的……但是，我们的家庭正在因为那场灾难而分崩离析着，这不是新一的错……”

 

  

   “是我的错。”宫野讪讪接话。

 

   

   他叹了一口气，“归责没有用，宫野小姐，我希望你明白，这不是我，你或他，任何一个人的错。但是，如果摒弃我个人所有客观判断与标尺，很抱歉，我恐怕我是怪你的。”

 

   

  “新一因为救你而成为植物人，这是他的选择，我尊重我儿子的选择，因此就这点，我们两个从未想要责备你——”

 

   

  “但是，三年前，你用尽了我们的信任，只是为了一个永远也无法实现的谎言，这点，恐怕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13

 

    

  让我们把时针拨一拨，拨回到三年前。

 

    

  工藤优作没法形容当一份尊严死申请书放在自己面前时的那种心情——尤其是被执行人还是他唯一的儿子。

 

    

  他不敢去看怀里的有希子，他知道有希子也不敢看自己，他们两个此刻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把目光集中到那张薄薄的纸张上。似乎再用力点，就可以穿透它。

 

    

  新一就在隔壁的重症监护室里，成为植物人以来他的全身各处器官已经衰竭到无法承担他的生命——“虽然这么讲很残忍，但我还是要说，昂贵的机器和药物，只是在延续他的痛苦而已。”这是主治医生的原话。

 

    

  不只是他的痛苦。当时他在心里默默地补充了一句，但随即又为自己的想法而忏悔。

  

  有希子已经把脸埋到他的颈窝处了，全身颤抖。

 

  

   “真的要这么做吗？”

 

    

   这是他自认识她以来，第一次这么无助地向她求救。

 

    

  他是希望她点头，还是摇头？

  

  当脑子里还在盘旋着这些复杂的念头时，工藤有希子忽然直起身——她正在剧烈地流泪，然后捧住优作的脸，吻在他的额头上。

 

   

  “我爱他，我们都爱他，真的……”她边哭边道，声音是悲怆的，泪痕把像是她衰老的脸上裂开的沟壑：“所以，他一定会原谅我们的……一定会的……”

 

    

  他听着妻子的嘶吼，简直心如刀割——为儿子，为妻子，为他自己。

 

    

  宫野久违了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来的。工藤优作在看到这一串陌生的越洋号码时其实心里已经有了预感——他强忍泪意，稍稍安慰妻子，然后接通了电话。

 

   

  “你好，我是宫野志保。”

 

    

  他的脑海中立即浮现起五年前在火场里那个浑身浴血、抱着新一不撒手的茶发女子——她在当时确诊了新一为植物人之后就不辞而别，有人说她去了九州，也有人说她飞到了美国，但无论如何，在这五年中，她没有再出现过。

 

    

  那么这一通电话，便有些蹊跷。

 

    

  工藤优作把免提打开。他想他早已预料到宫野志保会说什么——果不其然，虽然不知道她是从何处得知他们两个打算为新一申请尊严死的，但她的劝告与阻止是在意料之中。

 

    

  他想她还是在意着新一的；哪怕消失那么多年，仍对他的消息心心念念。

  

  优作阻止了想要发话的有希子，他在宫野完成了那番看似准备多时，但于他们而言其实苍白不已的恳求劝说之后，长叹一口气，道：

 

   

  “宫野小姐，很感谢你对小儿的上心；但是，这五年在他身边的，一直是我与内人；这世上，除了我们两人之外，再没有第三人能对我们的处境与心情感同身受。”

 

   

  “恐怕你不知道，内人在新一变成这样后，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上都遭受了巨大的打击，我不知道这样的灾难你是否能明白、甚至，我亦不期待你的明白。但是有一件事，我敢保证，你绝对无法体会。”

 

   

  “你绝对无法体会，这五年来，每日战战兢兢地抱着希望走进新一的房间，看到他依然紧闭双眼时那种几乎可以灭顶绝望感——日日如此，从未停止。”

 

   

   优作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已经说不下去了，他停下，静静地听着电话那头微弱的呼吸声。

 

   

  “请等我一天。”良久，宫野志保的声音从那边响起，“我订了今天傍晚从旧金山飞东京的机票，明天就能到达日本。”

 

   

  “为什么？”

 

  

   “为了工藤，也为了我这五年，请务必，再等我一天。”她是这么说的。

 

    

  于是和宫野志保风尘仆仆一起到达医院的，除了工藤五年来的病例资料，还有一针小小的药剂。如今再回想起来，工藤优作只能说是因为当年一时诧异而造成的疏忽，又或者是，他心中的那一分犹豫，才造成了之后又拖延至今的困境。

 

    

  她一见到他们二老，就直接跪下了。

  

  

  印象里那么清冷高傲的她，跪在人来人往的医院过道，求他们再给她和工藤一个机会。她拿出那针药剂，向他们郑重地恳求与斩钉截铁地承诺，这剂药是她五年来的全部心血，能够带回那个他们深爱的、意气风发的儿子。

 

    

  她在他们心里埋下的那颗希望的种子，在一瞬间就长成了参天大树。

 

   

   所以，当有希子也颤抖着跪下，握住宫野的手问她“真的吗”并得到肯定回答的时候，他是真的以为他们都得到了救赎。

 

14

 

    

  工藤新一的情况好转了，呼吸机撤掉了，气色好了起来，各项指标回复正常值，加护病房转普通病房再转回家里休养，似乎一切都在变好。

 

    

  唯独奇迹没有出现。

 

  ——当过了半年以后工藤新一依旧沉默地在病床上半睁着眼睛，工藤夫妇终于意识到，他们的儿子根本没法再醒来。

 

    

  但是同样改变了的是，由于脱离了危险，他的状况不再适用尊严死的相关规定。

 

    

  那个药，从一开始就救不醒他。

 

   

   对这一切，她心知肚明，下跪与恳求，只是为了从那张申请书上留下一具安静的身体。

  

  这是宫野志保说过的，最富有善意，也最最恶毒的谎言。

 

15

 

    

  天又更亮了些，开始有主妇上街买菜，上班族提着公文包出门去，小孩子嘻嘻哈哈的背着书包跑在路上。

 

    

  工藤优作望着这些熙熙攘攘又富有生命力的景象，平静地对宫野说，他很累，有希子也很累，甚至乎，新一也很累。

 

    

  而他看得出宫野也很累。

 

    

  所以，不需要她想办法，也不需要她再继续拯救，更不用她再晚睡早起地为工藤新一操碎心，新一的状况已经到了第二次恶化，这点他们心知肚明：如果连宫野都救不了他，还会有谁呢——所以，这一次，请她不要再挖空心思拖延，让新一走吧。

 

    

  让他离开吧——在他已经成为每个人的梦魇的情况下，让他离开吧。

 

    

  那个临界点，已经近在眼前了了。

  

  在如同涌满了墨色绝望的湍流里，即便那么小那么细微的希望都会让人紧抓不放——可谁说希望就一定是光呢，它可以是光，也可以是淬了毒的匕齤首，见血封喉。

 

16

 

    

  宫野志保走下车时的背影孤独而倔强，清早的晨光溅落在她身上，把她溶得千疮百孔。

  

  她一言不发。

 

17

 

    在给工藤用鼻饲管注食的时候她罕见地走了神，可能是因为这天隔着窗子映在病床上的日光太好，连接映衬得病人的起色也红润了不少——这样的工藤，看起来正常多了。忽略掉剪得极短的、硬得稍稍扎手的毛发，有些水肿的双颊还有松弛的皮肤，固定住的鼻管，他看上去和记忆力那位名侦探相去无几。

 

    

  她甚至觉得他只是在午睡，也许摇摇他就能醒来，一边抬手揉眼睛一边抱怨着阳光太扎眼，刚醒时带点沙哑的声音拉长得几分熟悉的自在，然后撑起身子问她：

 

  

   “灰原，你怎么这在这里？”

  

  ……

 

   

   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半田太太被宫野小姐突如其来的站起吓了一跳，她什么都没说，把手中的活交到半田手里，然后直直地走出门外，没过多久，她就听到传来“嘭”的一声的巨响——似乎是从转过走廊第一间房传来的摔门声。

 

 

     那是宫野的房间。

 

18

 

   

   她没头没脑地睡了整整一天，睡得天昏地暗：厚重的窗帘全部拉上，卷着被子把半张脸埋在枕头里，每一寸呼吸都仿佛是在自我修复。

 

  

    梦里她看见自己的背影，狼狈地穿着陌生风格的衣服在四处摸索，有几处新鲜的伤痕，但还不足够要了她的命。那个蹒跚着的自己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上亮着小红灯的监视器——这里光线太阴暗，她怀疑那是否能照清她的脸。

  

 

  

  渐渐的，旁观的她变成了主角的她——仓库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她感觉到肺部仿佛被灌注了水泥，跌跌撞撞地爬滚着，耳边有凄厉的叫喊声在回荡，她努力地捂住耳朵，但是那声音直直地钻进她的脑子里，钻进她的神经里。

  

 

  好疼，好难受。

 

   

  “你杀了我。”这是内村的声音。

   

  

  “你这个骗子！”这是工藤有希子的声音。

   

  

  “杀人犯！”这是那位警官的声音。

   

  

  “永远都不会原谅你。”这是工藤优作的声音。

 

    

  她往前跑，跑到哪里都躲不掉——身体太沉重了，她只能低下头撑住膝盖，却发现自己手上不知何时已经拿着一面镜子。

 

    

  她翻转过来。

    

  

  

  里面出现的是毛利兰的脸。

 

    

  宫野尖叫一声，把镜子摔了出去，听到的是物体碰上什么东西后闷声落地的声音：黑暗中，工藤苍白的，浮肿的脸，渐渐地出现了。

 

   

  “我来救你了，兰。”

 

    

  他疲惫又庆幸地笑着对她说。

 

19

 

    

  从梦中惊醒的午后，她从酒柜里取了一枝酒，倾了半杯压惊。甜腥的液体淌过喉咙时带来辛辣的芬芳让她清醒些许，于是拨通了新出兰的电话。

 

   

  “你好？”

 

    

  接电话的是一个温柔沙哑的男声，宫野一愣，很快又道：

 

  

   “你好，我是宫野志保，请找新出兰小姐。”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男声才重新出现，明显变得淡漠和疏离：“兰她正在休息，我是她丈夫。”

   

  

  “没关系，那我再打电话来好了。”说罢就打算挂电话。

   

  

  “不，宫野小姐，”话筒那头的声音有些急促但夹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请你不要再打电话来，也不要再来找兰了。”

 

    

  新出智明在她印象里，是个温文尔雅的男人，此刻却是个咄咄逼人的剑士，把妻子牢牢护在身后。

 

    

  宫野静默了几秒钟，“……发生了什么事？”她开口道，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兰早产了，在你那天离开之后。”

 

   

   这个讯息打进她脑海里是太迅猛以至于让她思绪里一片空白，握住话筒的手抖动得几乎没法抓紧，只好靠在墙壁上缓缓往地上滑下去，“她，怎么样？小孩呢？”

 

  

   “母子平安……但是很虚弱。”新出智明的口吻只有说道这里才有一点温度，但很快也消散了，“所以请你不要再来了，虽然这么说可能有些不公平，但是你始终代表着兰一直想要艰难放下的过去。”

   

   

  “即便是在现在，她也常常会做噩梦，我在她身边听着她流着眼泪尖叫着醒来的那种感觉，你不会懂。”

 

   

  “所以，算我求你，无论是你，还是工藤新一，都请不要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了。”

 

    

   电话里已经是嘟嘟嘟的忙音，掉落下来的时候砸在了宫野的膝盖上，但她也不觉得痛；良久，才巍巍战战地撑着地面站起，缓慢地朝工藤的房间走去，一步一步苍老得如同将行就木的人。

 

      

  明明是夏天，为什么会这么冷呢。

 

20

 

      

  喂，工藤，全部人都在驱逐我呢，那你呢？

 

21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工藤宅迎来了两位来自关西的访客。准确来说，服部平次与服部和叶并不是专门前来拜访他们的——黑皮侦探和他的妻子在经过这栋小洋房门前时原本只是短暂驻足了一会，大概也就一根烟的时间。当服部平次把烟蒂在脚底踩灭时，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二楼窗口传来的轻柔的女声。

 

    

  如同潺潺的流水，有些耳熟的，细腻又深情的嗓音，朗读的是《血字研究》。

  

  

  但那绝对不是宫野的声音。

 

   

   他一个激灵，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按响了门铃——哒哒哒走过来开门的是一个微胖的中年妇女，从着装来看应该是工藤的看护，正要开口，一个纤细地身影就出现在他视线里。

 

    

  古怪，这是服部平次的第一个反应。

 

    

  宫野看上去像是个疏于打理的人：穿着一套稍微有些洗旧了的碎花中袖连衣裙，并不适合她；头发看得出是在忙乱中刚刚梳过的；只有沉静的表情才依稀看得出她原本的眉骨。

 

  

   “是你们啊……来看工藤吗？”不知道是不是他错觉，总觉得她话里有一种欣喜——欣喜终于有人愿意来看望工藤。于是他不忍拒绝。点头称是。

 

    

  但是他很快就后悔了——因为，即便是用肉眼也能观察出来，工藤命不久矣。

 

    

  宫野信步走到床前，挽起袖子开始为床上的病人一下一下地按摩小腿，偶尔因为酸疼想要伸直的腰背说明她已经维持这个姿势有一段时间；服部平次心里难受之余，顿生疑窦，他环视四周，并没有看到小说摆在附近。

 

   

  “只有你和那个看护两个人在家吗？”他问。

   

   

  

  “三个人。”她并不生气，只是平静纠正。

   

  

  

   “我敲门之前你在干什么？” 

 

   

   她抬起工藤的小腿，算作回答。

 

  

   “那刚才到底是谁在读书？”决计不是那位看护的大嗓门。

 

    

  宫野动作稍停，但又很快又继续起来，“什么读书？”

 

   

  “别装傻，我明明听到有读书声从这个窗口传出去，并不是你的声音。”

 

   

  “你听错了吧。”她的每一个动作都细致耐心，因此更像是没有尽头，“今天早上到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在这个房间里，没人在读书。”

 

    

  黑皮肤的男人咬牙沉默，以宫野的脾性，倘若她不愿意，想要从她嘴里撬出什么那是不可能的事；随即他又感觉到妻子原本攀住自己的手臂越发紧了，他低头望去，和叶满脸忧心忡忡，不是冲着工藤的，是冲着宫野志保的。视线所及范围内，一个人躺着，一个人坐着，无论谁都没有生气，这屋子看上去像两个人的棺材。

 

    

  和叶是心热的人，虽然与宫野不相熟，但有些话仍然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

 

   

  “宫野小姐，你是他拼死救回、深爱着的人，应该善待自己才对。”

 

    

  

  被劝说的女人脸上出现了一种微妙的近似于自嘲的神情，“你是想让我放弃他？”

 

   

  “不是的……”和叶被她的反问打乱了阵脚，“我只是觉得，你应该用更积极的方式，而不是像这样……”她咬咬牙，还是说了出来：“糟蹋自己。”

 

   

  “自赎与自惩有时仅仅是一字之差。”她将工藤的裤管放下，“况且，他有值得我去坚持的理由。”

 

    

  服部沉默至此，已经无法阻止从心底涌上来的那份振动。

 

    

  这理由，是深爱？是她对他的？还是他对她的？

 

    

  这些年来，服部平次从来没有、也一直回避着去思考工藤的人生是否该由别人去结束的问题；一来他本人没有勇气抉择，二来似乎也轮不到他抉择——于是这么多年来，他甚至也对工藤避而不见，只怕当见到他时心里就会自动浮现出一个答案。

 

    

  因此，当他见到如今这样的光景，忽然明白自己是有义务去做点什么的。

 

    

  服部平次听到自己仿佛被淘薄了的声带里挤出了这一串声音：

 

   

  “宫野，我要和你说一件事。”

 

22

 

   

   八年前刚拿回身体的工藤新一把组织逼到了绝境，付出的代价是他要面对一道二选一的简单选择题。

 

    

  监视器上的黑白画面及其阴暗模糊，但看得出分别有两个人被困在不同的地点；他们只能依稀从衣着上辨认出她们分别是毛利兰和宫野志保——两个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该死，服部平次一拳击在墙壁上，只觉得恼火不已：虽然之前组织是绑架了毛利兰没错，但是宫野志保是怎么落到他们的？！

 

    

  两边都设定了同样时间的定时炸弹，眼下此地没有第三个人，而他们必须留一个人在监控室这里指挥路线；也就是无论如何，工藤新一只能选择营救其中一个。

 

  

   “工藤！时间要来不及了！”

 

   

  “我知道！”

 

    

  他死死地盯着显示屏，忽然站起，没等服部反应过来，他就已经向门外跑去。留在这里的黑皮侦探错愕之余很快根据监视器找到了工藤新一的身影。

 

    

  那个身影，正朝着囚禁毛利兰的仓库奔去。

 

23

 

    

  宫野志保静静地听着服部平次讲述那天的故事，手上的动作渐渐放慢了——到最后，彻底停下来。

 

    

  等到他最后一个字结束的时候，她从床边站起来，朝门外走去。

 

   

  “我去给你们倒杯茶。”

  

  她说。

 

24

 

    

  他在宫野踏出门的那一刻就觉得全身虚脱了一般；他刚才做了一件不得了的事，而他不知道是对还是错；而身旁的和叶对此一无所知，她只觉得困惑：

 

   

  “但是……工藤君救回的明明是宫野小姐吧？”

 

    

  服部沉默不答，只是慢慢地、慢慢地走到正在闭目仰卧的工藤面前，他习惯性地想拍拍他的肩膀，手却在看到骨头清晰的形状时停了下来。只能叹一口气，转而帮他掖了掖被子。

 

    

  你倒是告诉我，我是不是做错了？

 

    

  心里这么默念着，正要离开的手却碰到了被子下面的一个硬物——是一个小小的录音笔。他尝试打开，小红灯亮起以后播放出来的声音让他如遭雷击。

 

    

  脑海中细密的线索迅速串起，旧时的记忆与新鲜的景象混合；这录音，还有那条眼熟的裙子。

 

    

  他见过那条裙子，早在八年前。

  

  

  那不是宫野的裙子。

 

26

 

    

  从橱柜最里面的地方找出茶叶，挑少许放入滤网，再在壶里盛好滚烫的热水；稍等几分钟，将壶嘴渐倾，便有淡绿色的澄清茶水缓缓而出。

 

    

  宫野志保从厨房走出，端着托盘沿着阴暗的走廊踱向工藤的房间——她从未觉得这条走廊这么长这么难走过，尤其是当她远远地就听见房里传来轻柔的朗读声时。

 

27

 

   【我们的罪犯疯狂的抵抗显然并不是对于我们每个人有什么恶意，因为当他发觉他已无能为力的时候，便温顺地微笑起来，并且表示，希望在他挣扎的时候，没有伤害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他对福尔摩斯说：“我想，你是要把我送到警（河蟹）察局去的。我的马车就在门外。如果你们把我的腿松开，我可以自己走下去上车。我可不是象从前那样那么容易被抬起来的。】

 

    

  她端着托盘走进房间里，服部平次站在那里，一手拿着一顶黑色的长假发，一手拿着录音笔，从那中如流水一样柔和淌出的声音，正是毛利兰的。

 

    

  亏他能从床底找到那顶假发。

 

    

  录音笔播放的是读到《血字研究》即将要结束的地方，宫野志保也如同毛利兰口中的罪犯一样，她发现她已经无能为力去阻止他发现这一切的时候，便恬淡地笑起来，并表示，希望她在先前挣扎的谎言，没有伤害到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假发，着装，录音笔，”他满腔苦涩，尝试去将眼前的人和当年的毛利兰联系在一起，但只感到难以言喻的压抑了，“……为什么？”

 

  

   “……为什么？”宫野似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走到一旁放下托盘——服部平次眼里那种怜悯让她感到浑身不适，不适到让那种恬淡的伪装直接溶解：“你是不是自作多情地误会了什么？”

 

    

  他表情微微困惑。

 

   

  “这个女人，快要精神失常了，模仿成工藤最爱的女人的样子想要唤醒工藤，看上去很滑稽很可怜很卑微——你是这么想的吧。”宫野倨傲的神情爬上眉角，似是从前那个时时抱有嘲讽态度的灰原哀，“但是，对我来说，这只是值得一试的手段罢了。”她望向工藤半睁的眼睛，口吻凉凉：“如果有用，即便是扮作服部平次我也会尽力尝试，仅此而已。”

 

    

  真正的服部平次对着这样的宫野突然觉得泄气；他亦不再小心，直截了当地就将自己的推断说了出来：

 

   

  “你是一早就知道的吧，那日工藤并非是去救你的这件事。”

 

   

  “我怀疑过。”她答道，缓慢地平整着腿上裙子的纹路，突然轻笑一声。

 

    

  从八年前开始被她反反复复清洗至发白的裙子，明明那日淋漓的血渍已经不见踪影，但每每穿上，血液的特有的金属腥臭仍然萦绕在鼻尖。

 

    

  她知道这是自己悔恨的凭证。

 

    

  八年前，出乎意料地，她比任何人都先找到了毛利兰，她用谎话瞒过黑发女孩，让她们交换着装，好让毛利兰先逃出去，然后她自己再想办法；结果就是她们双双成为组织威胁工藤的筹码——如今想想宫野真的不知道这种愚蠢的想法到底是从何而来，也许是因为工藤脸上因为毛利兰被绑架而出现的躁动不安？还是因为他在焦虑之时伏在自己肩头那少有的虚脱？

 

    

  她这辈子犯过很多错，这个算是她最后悔中的一个。

 

    

  如果那日她没有自作聪明地去解救毛利兰、如果那日她没有自以为是地与她更换服装、如果那日工藤没有把镜头里的她认作毛利、如果他没有去救她——

 

    

  那么，往后这八年，又怎么会将所有人卷入这让人窒息的困难？

 

   

   宫野志保啊宫野志保，你为何如此愚蠢？可为这愚蠢付出代价的，为什么不是你？

 

   

  “人人都觉得他爱我，”宫野撑着下巴，专注地看着床上的人，语气里有嗤笑，“你们说什么来着？患难真情？海誓山盟？这种东西，我和他之间从来都没有——我只知道，他拼死拼活，搭上半条性命，却救出了错的人。”

 

    

  那一瞬间服部甚至以为她是要流泪的，可是她没有。

 

   

  “但是，我怀疑了这么久的事，终于在你这里得到证实，我要谢谢你，服部。”宫野原本声音里那种自暴自弃渐渐没了，转而变成一种了然——他怀疑都是这些岁月才把那种表情冲刷到她的脸上。

 

    

  他又一次忍不住，断断续续地几个问题冲出口：“你为什么怀疑？为什么就认为他一定不会爱你？”这话听起来反而像是怪罪她一样，“……既然认为他爱的不是你，为什么这么多年来还要……”

 

    

  她没有回答，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于是服部明了。

 

    

  因为她了解他。

  

  

  许久，宫野又抿了一口茶，睫毛低垂，似是破碎地出神。

 

   

  “他来救我时叫出的名字，我一次都不曾记起。”

 

    

  她记得他拉开门，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往外跑，在爆破声响起的一秒前把她揽在怀里如同那次在公车里一般；仿佛他还是小江户川而她是小灰原，只是这一次，他再也没有站起来过了。

 

    

  只有血的腥味和热度源源不断地染了他们一身。

 

    

  但她始终不记得，在他拉开门的那一瞬间，他到底叫的是谁。

 

   

  “我来救你了……”

 

    

  你要救的是谁？

 

    

  你爱的是谁？

 

28

 

    

  你爱的人不是我。

 

    

  但这不妨碍我为你将这世界继续。

 

    

  即使独自一人。

 

29

 

    

  他在那一瞬间终于明白了宫野志保坚持的勇气如何而来。

   

    

  她也许从未安置过多的希望在工藤苏醒上，柔情似水对她而言只是滑稽和奢侈，只有麻木与机械的执行方能在漫长的磨难里一分一寸地将这生活继续，直到枯燥的等待变成一种习惯；再也许，她是靠着这种几近自戕的自我惩罚，来抵抗那滔天悲鸣与悔恨，否则就要被时时萦绕与她耳边的责难尽数吞没；甚至，她是害怕他醒来，如若常年单向发射的信号突然多了接收站却无法对号，这辆机器也许不会再有勇气继续运转下去。

 

    

  又或者，她只是始终在期待与惊惧的挣扎中保持她孑然的淡漠而已。

 

30

 

    

  关西客人不再久留，在洋房大门前低声道别，和叶走在前，平次在后——黑皮肤的男人走了几步，又停下，回过头去。

 

   

  “如今在他身边的人是你，你应该以自己的面目去面对他。”他看着她身上滑稽的裙子，道：“宫野志保值得起这份明白。”

 

    

  说完他便追上了前方的妻子；而她目送着服部夫妇的身影走远，两人因依偎而重叠在一起的影子没来由地让她心窝一暖。宫野笑笑，正准备回到房子里去，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身后叫住了她：

 

   

  “等一下，大姐姐。”

 

    

  她回头望去，也是个约莫六七岁的陌生小男孩，捧着一束花，明显是从路边摘来的野生雏菊；只见男孩乖巧地分了一小朵给她，道：“一切都会变好的。”

 

   

   宫野有些踌躇，这种善意对她而言太陌生以至于她不知道该以何种表情面对。小男孩似乎也不介意，拉过她的手，把雏菊放在她的手掌心，然后帮她握紧。

 

   

  “拿好了喔！”他狡黠一笑，露出点大的虎牙和双颊上的酒窝。

 

    

  那笑，像极了江户川柯南。

 

   

   ——等回她过神来，小男孩已经跑远不见了。

 

31

 

    

  她上楼，取了一个小小的玻璃瓶，把那朵小雏菊插在里面，然后它搁到工藤的窗边，正摆弄着，床边的玻璃窗映出了自己的影子。

  

  

  果然，还是不适合。

 

    

  宫野犹豫了一下，折回自己的房间，换了一套习惯的衣服，又从书架上取了那本《血字研究》，走进工藤的房里。

 

    

  她把假发和录音机锁进柜子里，然后去到床边坐下，深吸一口气，打开书本。

 

   

  “我的伙伴尖酸地说道：‘在这个世界上，你到底做了些什么，这倒不关紧要。要紧的是，你如何能够使人相信你做了些什么——’”

 

    

  她轻哼一下，又侧头看看工藤，依旧是没反应。

 

   

  “果然，我也不行。”自嘲地摇摇头，但依然继续念下去：

 

   

  “停了一会，他又轻松地说：‘没关系。不管怎样，我也不会放过这件案子的。在我的记忆中，再没有比这件案子更为精采的了。它虽然简单，但是其中有几点却是值得深以为训的。’‘简单！’我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

 

    

  

  

  床上的人始终是安静的。

 

   

  “……但是，有少数的人，如果你把结果告诉了他们，他们就能通过他们内在的意识，推断出所以产生出这种结果的各个步骤是什么。这就是在我说到"回溯推理"或者"分析的方法"时，我所指的那种能力……”

 

    

  床边的闹钟尖锐地响起，她扬手把它拍掉，然后起身准备去厨房看看半田是否已经开始准备晚餐，又往前走了几步，一阵毛骨悚然的直觉忽然袭击了她全身。

 

    

  有人在看她。

 

    

  在她大脑进一步做出反应之前，她的身体就已经转向了病床。

 

    

  那个苍白的，羸弱的病人，工藤新一，正在安静地凝视着她。

 

32

 

    

  你要救的是谁？

 

    

  你爱的是谁？

 

    

  切，管他呢。

 

33

 

    

  无法思考，无法呼吸，无法再做出下一步反应。她完全僵硬在原地，从舌头到手脚都不知如何动作。

 

    

  那人只是看着她，亦不说话。

 

    

  但那是工藤的眼睛。

 

    

  真真正正的，工藤的眼睛。明亮又湛蓝的。

 

    

  她恍然回神，慢慢走回他床边，这才发现他在小幅度地蠕动嘴唇——只有非常微弱的气音。于是宫野赶忙把耳朵靠上去，尝试抓住每一个字并作出回应。

 

   

  “……了”

   

  “听不见！”

   

  “到……了”

   

  “听不见！”

   

  “到……可以了……”

   

  “听不见！”

   

  “……到这里就可以了……”

  

   “我说我听不见……”

 

    

  工藤原本就已经微弱的气音又更加弱小下去，又过了几十秒，终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连他平日里细密的呼吸声都没有了。

  

  

  她怔怔地看着他一直睁着的眼睛，毫无声息地；颤抖的右手摸上他的手腕和颈部测脉搏，又从床头抓来小手电看瞳孔……反反复复一阵子，终于抬不起手臂。

 

   

  “把我驱逐了就走了吗，你这个自私的混蛋。”宫野全身的力气都散走了，额头重重地抵在了他瘦削的肩膀上，身体蜷缩起来——有深深的倦意与委屈涌上心头，像是幼时明明尽力却得不到嘉奖：“到头来……还是要赶我走吗？”

 

   

  “我才不管你当时是要救谁，你喜欢谁，你爱的是谁……我统统都不管。”八年来久违的滚烫液体终于夺眶而出，她的脸上麻木冰冷的神色渐渐褪去，转而一阵极力的隐忍冲上面庞，但终于止不住地把眼泪全部枕在他越来越凉的肩膀，仿佛企图再温热他的躯体，“就算不是我，那又怎么样。”

 

    

  一阵婴儿般的呜咽挤压着从她的齿间爆发了出来。

 

   

  “我才不管你喜不喜欢我……”

   

  

  “但如果、如果你真的能平安醒来的话……”

   

  

  “就算有点丢脸也想要告诉你……”

   

  

  “在一起吧，工藤，我们在一起吧……”

 

    

  我不管你当年最爱的人是谁，要救的又是谁，就算不是我，也没关系。五年不要命的研究药物，三年厚脸皮地呆在你身边，什么错我都已经得到了惩罚，所以不管你意见怎么样反正全部都要否决；而在未来的某一天，你会在阳光里逐渐苏醒，眼皮颤动，睫毛打开，白茫茫的光线照得你有些看不清东西，但是也没关系，反正我在你身边，你会逐渐看到我，依旧像以前那般盛气凌人地站在你面前，但在那之后我会丢下那些无谓的自尊与淡漠，满怀欣喜与感恩地向你告白。

 

    

  我们在一起吧。

 

    

  这是宫野志保在八年里做过最好也是唯一的一个美梦。

 

34

 

   

  “为什么说谎？”

 

    

  离开了工藤宅的和叶挽着服部平次的手，那有些发闷的声音不知是伤感还是怪罪，“平次，你的表情骗不了我。” 

 

    

  被叫到的人背影停顿了一下，仿佛提不起力气。许久，他才径自笑了笑：

 

   

  “大概是因为，我们都病入膏肓了吧。”

 

35

 

   

  “喂！工藤！宫野怎么办！”

 

  

   “……哈？”无线电耳麦那边传来的声音气喘吁吁，是在极速地奔跑。

 

   

  “我是说宫野！宫野怎么办！”

 

   

  “我不是正在过去吗？！”工藤沙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耐烦。

 

    

  轮到在指挥室的服部有些发愣，“可是，你不是去救兰小姐了吗？” 

 

   

  “啊，兰啊，大叔他们正在赶过去救她，所以没问题的。”

 

    

  黑皮青年擦擦眼睛，又仔细看看监视屏——工藤明明是向关押着穿碎花裙那人的地方跑去。

 

   

   那不是毛利兰的衣服吗？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耳麦里工藤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那家伙，会去救她的，也只有我一个人了吧。”

 

    

  这句话里的无奈与怜惜重重地敲击在服部心头，他抬眼看了一下显示屏，出于谨慎又再问了一次：

 

    

  “……你确定那个仓库里的人是宫野吗？”

 

    

   那头工藤的声音徒然地明亮了起来，是那种拖得长长的，充满标志性的自信但又夹杂着温柔情绪的声音：

 

    

  “笨蛋，那个家伙，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搞错的。”

 

END.

写在前面：

全文2w 第二个十七岁及那之后的故事

只是我理解中的他们 如因ooc感到不适请及时退出

柯/哀双视角 微意识流 无解药设定 

方便的话可配合BGM食用：The Hardest Thing-Julia Sheer

我只信赖孤独和不可抗拒的死亡，因此我们只好分道扬镳。

——伍尔夫《海浪》

01

葬礼结束的次日，江户川柯南送灰原哀走到羽田机场的出境通道。四目相接的瞬间，他们同时明白，那是既不想开口，又害怕沉默的眼神。广播里放送着正在候机的航班号，灰原哀于是轻轻拍了拍江户川柯南的肩：「我走了。你保重。」

「你也是。」他努力挤出三个字来，失望的同时又不知自己为何失望。希望她留下，又不确定她是否还会为他驻足。两个成年人在多出的十年里早该修得一份面对漫长告别的从容，毕竟命运的走向毫无迹象可循，离别不在今日也可能是明日。人生的事，莫不如是。就像他们去观鲸还仿佛昨日，而今晨打开阿笠宅的大门，却只余一只安静的瓷坛。

昨日他陪着灰原站在焚化炉前，那是长久以来他第一次站在她身后。习惯的站位变更后，他得以看见她纤瘦的背影——他疑心她是否有这么瘦，抑或黑色的套裙加剧了视觉效果的萧索，让她看起来轻得仿佛日出前最后一缕夜雾。他听着焚化炉工作的声音，忽然意识到肉体是由许多死去的东西组成的，那些物质存在于另一个已经过去了的世界，如今，他们会在时间的灰烬里公正地重逢。人是腐朽之物的结晶，生命是已死瞬间的累积——他苦笑，为这不合时宜的顿悟。他伸手轻轻扶她的肩，以为能分掉她身上一点沉重，掌心被凸出的肱骨硌痛，才知她根本是空了，没一点力气能卸到他身上。

爱这种看似本能的东西，原来也要用尽力气，而最难的是，在眼睁睁目击所爱之人坠地粉碎后，仍要独自面对余生的荒芜。江户川柯南从来都以为「活着」是一个毋庸置疑的选项，奋力求存是最理所当然的事情，直到此刻，看着最亲密的老人在超过一千五百摄氏度的高温里化作飞灰，他忽然对这个基本信念产生了质疑。博士并不是突然死去，像子弹穿过心脏，砰的一声就消失殆尽。死亡是慢慢在他身体里蔓延，生命如百川入海般无法挽回地流逝，最后的一点在他身上流淌成涓滴细流，点点滴滴地淌，就像灰原给他输液，也把速度调得很慢——这就是死亡，它无处不在，无所不能，只是以一种温和的方式存在着，就像流速无法高于一分钟25滴的补剂。死亡是单位时间内最低限度的生命。

阿笠博士刚确诊阿兹海默症的时候，并不让他告诉远在美国的灰原哀。江户川柯南开车送他回家，一路无话。到家后他要给她打电话，博士伸手过来阻止，眼含说不出口的爱与思念。「就算你不愿意她为你难过，她就没有知情权吗？你是她唯一的亲人啊！」江户川柯南忘记了不应与病人争辩，情绪激动。博士压住他摁在手机上的手背，叹口气道：「以她的个性，肯定会想尽办法救我。我不想那样，新一。我这辈子活得很够了，真的。但是小哀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想让她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他永远都记得博士说这话时脸上的笑意，带着一种对生命必然下落的了悟和从容，以及对所爱之人的成全和祝福。他没办法再说什么：平心而论，若自己来日也躲不过死亡的重击，他也不愿意成为她生命里的负累。

他和光彦、元太、步美轮流照顾博士，期间照常与灰原哀视频聊天。直到某天博士坚持把步美喊成「小哀」，江户川柯南终于认为病情恶化到了对方必须知情的地步。博士没再阻止他，就说这样也好，你们俩也很久没见了。江户川柯南算算日子，发现她去斯坦福已经三年有余。三年的时间不长不短，足够让他成为日本警界新的救世主，也足够让她成为学术界炙手可热的耀眼新星。他们在各自的人生轨道上驶向锦绣前程，她不再是他需要帮助时的最佳搭档，他也不再是她感到惊惧时首先抓住的人。那些有或没有的暧昧与情愫、折磨与思念，也随着时过境迁一同折旧，就像一盘在内测中夭折的电子游戏。拥挤的日程里塞不下多少通话，偶尔无线电波越过晨昏线和太平洋抵达，也只关心一下对方身体健康，调侃几句工作成果。在共享生命中最大的劫难之后，他们维持着一种间歇的亲密和稳定的疏远，如此知足。国中时步美还在情人节给他送巧克力，升入高中后便催他向灰原哀表白，十七岁过后又绝口不提——毛利兰也是那年成婚，他亦作为新娘的亲友坦然送去祝福。

等解药的那两年里他早想过这个结果，为此也做足了心理准备，以至于她宣布APTX-4869无解的时候，他竟如释重负般松下一口气，好像疑难杂案水落石出，心境澄明。「你应该恨我的。」她平静地站在那里，对他的目光不闪不避，全然一副等着他来恨的模样。「你不是说过吗？就算有解药你也不能百分百保证未来什么副作用都没有，至少我们现在可以平平安安长大，已经很幸运了吧。」她再沉默，他就拍拍她肩膀说：「拜托，我们可是铲除了超大型跨国犯罪集团而且还能多活十年诶，真的不亏。」

就算他再怎么知足也罢，那天之后，她的愧疚仍然成了他们之间始终无法逾越的障碍。她不再隐藏自己的天才，火速申请了大学，他起初不确定，后来看她收到的offer里连一所日本的学校都没有，才明白她是怎样仓惶又决绝地要避开他。送她到机场那天，她和所有人拥抱道别，却只对他说：「再见，江户川。」他最终没说出一句挽留的话，只点点头道声保重。望着她背影远去时，他想起他们最为亲密的这十年，惊觉自己何其幸运有她同行。如果不是这颗药，工藤新一要什么时候才能长成真正担得起「日本的救世主」这个头衔的人？有机缘相互照亮，本就是千载难逢、偶然中的偶然。他那一瞬间想喊住她，想把这些话说给她听，想让她不要再内疚了，可当最熟悉不过的名字到了嘴边时，她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在出境的人潮中。

他后来才明白这一切都是注定的。她自始至终没有回过头，就是在告诉他，她是一定要走的。而他已经没有任何立场再对她说出那句「不要逃避自己的命运」——那时他满怀信心将保护她免遭命运的毒手，却未曾意识到命运早已来过。被命运伤害的人对它而言从来无足轻重，因而逃避或面对本就没有区别。从前他不懂，如今再不情愿也要学习接受最形而上的真相。这两年来，他不是没从她的欲言又止和日渐沉默里看出端倪，但又惊惧地发现那原来是天地间呼之欲出的大因果，任他如何神通，也无法扭转乾坤。除了在那个时候留住她，他无所不能。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将骨灰盒交给灰原哀的时候，她伸出双手接过来，轻轻鞠躬致谢。江户川柯南跟着弯下身去，才感到有两滴泪挣脱不堪重负的眼眶滑了出来。他飞快地伸手截断那眼泪往下流的企图，偏头去看站着没动的她。她抱着那个瓷坛，好一会才打开盖子去看，没头没尾地蹦出一句：「心脏支架的材质是全金属的，烧不掉的。」他起初不明白她的意思，想了一会才记起博士有个台湾的朋友来吊唁的时候提过一句：「要记得摘掉胸花上的的别针哦，不然火化的时候一截尖尖的针留在骨灰里，万一跟着入瓮，逝者不安，对你们年轻人可不好喔。」别针当然可以摘掉，但那个心脏支架肯定是烧不掉的。他让她在外面等着，自己去找炉工爬梳剩余的骨灰，最后也没找到，不知是真烧化了，还是就留在炉里。其实他们的运数如何又有什么关系，只是不愿那小小的金属残留在坛底，一直刺痛着博士吧。

江户川柯南终于从一种死亡的震撼中回过神来，悲切与哀恸姗姗来迟，他躬下身去，捂住轰鸣的后脑，眼泪倾泻而出。

02

告别式那天早上，灰原哀准时醒来，第一件事情是去吧台磨咖啡。在这间屋子里度过的每个清晨皆是如此：她喝一杯黑咖啡，博士一杯养生茶，加两颗降压药；博士病了以后，药加到满满一手，分好几次吞食；再后来吞咽困难，药也只能静脉注射。磨豆器是木质手摇的，黄铜把手被磨得发亮。她盯着磨豆器一圈圈的转动，听着它研磨时发出的微小噪声。它像每件物品一样接受了这间屋子里发生过的全部混乱：逐渐忘记一切的老人所需的无数便利贴，被失能的愁云惨雾驱散的阳光，以及终将在记忆中缺席的她绝望的心情。小小的磨豆器吸收了这一切的温度和气息，并且忠诚地将它们磨到咖啡粉里供她饮下。她和这个磨豆器建立了某种战友般的情愫，并在许多时候坚信它就是此刻世界的轴心。

有几天早晨，博士清楚记得她是谁。她把厨房工具满满当当地摆到料理台上，做丰盛的早餐，法式吐司卷里放尽可能多的芝士，四片蒜瓣用黄油煎香。他陪着她在厨房里做这做那，洗碗或擦拭台面，有些污渍真顽固，天啊。就在那时候，退化慢慢开始了。他忘记实验室里的电源没关，全屋跳闸；泡澡水漫出浴缸，载着泡沫流到地板上；一个词卡在他嘴边，吞吞吐吐地，想说却说不出来。她给他放洗澡水，清理浴室的狼藉，帮他刮胡子，鬓角剃得仔细，好像刮掉初冬的窗框上结的新霜。他乖顺地垂着眼，什么都不说——这些是短暂的、平静到几乎无法承受的时刻。

也不知摇了多久她才发现自己还没往磨豆器里放豆子，这个小咖啡磨就这么地研磨着空空如也的时间。她反应过来后去找咖啡豆，发现余量已经不足够磨出一杯，又想起她计划好旅行之前就把储备的豆子送给了步美。她一下子被剥夺了所有的目标，磨豆器也没有了和她并肩作战的理由，她对此深感愧疚。她想自己是不是该哭了，但眼眶又还是干燥的。

就在这时智能锁开启的声音响起，她回过神来，看见江户川柯南手足无措地站在客厅里，视线碰到她又小心地避开，手上折磨着她昨晚刚套在沙发上的防尘罩。塑料薄膜揉搓的声音让她的胃里涌出一股尖锐的、呕吐的冲动。她拧过身子扑到台盆边上，低身要倒空胃袋，却只被反上来的酸气呛入鼻腔，扯出一串轰轰烈烈的咳嗽来。他冲过来，手掌拍抚她后背，一下下地沿着脊背往下顺，力道很轻，却令她几乎无法承受。她闭上眼睛，向着泪腺用力，然而眼睑挤到痉挛，也没能有一点湿润感。这种感觉她很熟悉的。

二周目的十五岁那年，工藤新一在与组织的一役里中弹，在icu里躺了七天。拿到资料的宫野志保在医院里就着手研究解药。十七岁那年，曾经从组织眼皮底下救他一命的女人又宣判了工藤新一的死刑。命运跟她开了好大一个玩笑，给了他们多余的时间，却让她觉得有所亏欠。同年，灰原哀和他一起参加毛利兰的婚礼，看他平静地接受年少时未曾圆满的爱人步入礼堂，看那个曾想为他披上婚纱的女孩与别人互换戒指——体面得让人害怕。送上祝福时她对着毛利兰扬起笑容，字字真心，其实心里在想：如果你知道我就是那个让工藤新一回不来的人，还会邀请我来参加婚礼吗？她想，他们都不会恨她一点，真是天生爱侣。

灰原哀有时想，如果这个世界上甚至存在长生不老的药物，为什么没有一种配方能让人彻底地失去记忆，从头活过。这样她就能像褪下死去的身体组织一样剥去所有痛苦和失望，像树木换皮一样剪去犯下的错误和愚蠢的决定，让自己像新雪一样清白又无辜。

她后来渐渐明白，宫野志保对生命严重缺乏心安理得的态度，所以才能制造出APTX-4869这样如此僭越造物法则的药品，而工藤新一则持有对生命无限的敬畏，坚信任何理由都不能构成剥夺生命的动机。他们的相遇实在离奇，但某种程度上，又像是流水中被侵蚀出相同伤痕的浮木，相互抱紧的时候，带着一起沉没的甘愿，也分享无法靠岸的漂泊。

江户川柯南是这样一种人，拥有禀赋与能量，能轻易获得同龄人无法企及之物，如此意兴风发的天之骄子一旦碰触生命议题，又注定比他人痛楚百倍。灰原哀亦是如此，只不过那份常人望尘莫及的禀赋本该用于搜寻生命的迷底，最后总是抢先洞穿其虚幻的本质。认识工藤新一的时候，宫野志保尚且对这样莽撞的正义感有些不屑，而进到了他家里，见识了那高耸入云的书架和显赫的家世，才知一切都有出处。

她很幸运，在这些年里成为他最重要的分享者，他从不曾吝于与她共担命运诘难，且将自己充沛的生息注入她的空壳，让她能以「灰原哀」的半满之姿态苟延残喘，随后竟然渐渐活出了一个整全的人。他会来博士家蹭饭，她冲热咖啡、煎太阳蛋配荷兰酱，烘酥了吐司，抹上蓝莓酱和花生酱，偶尔做柠檬派，只说自己想吃。灰原哀喜欢晨光、早间新闻的声音和黑咖啡的香气更甚于盘中餐，他半真心半关心地说她太瘦就丑，见她无动于衷便叉起蛋片递到嘴边来威胁，而她只能剜他一眼后大口咬下。碰上各种突发状况时她总是雾着一张脸，听他兴致勃勃地擘画每一个细节，时常也能提供重要发现或配合他演戏。在她尚未察觉的时候，她已经隐隐期待与他一起的每次冒险，透过理智的剖析与情感的支撑，彼此都能更完整地前行。情会淡爱会薄，但身为一个坦荡的人，超越了狭隘的情与偏私的爱而成全的道义，给予人最充足的安全感。他那颗浓烈如绚霞般的心曾将她从长夜中打捞，分给她驱散浓雾与严寒的光热。年复一年，待到她举目望去终于不再是一片荒芜死夜之际，便也觉得和他一起照照这世间亦未尝不可。

可就在她终于下定决心之后，她突然发现那颗促成他们相遇的药是无解的。那个凌晨，她看着面前电脑上复杂的化学式，好像冷冰冰的蛇在屏幕上游窜，她双手冰凉，低头去看，手心出现许多字母的残影。她反复张开手掌又握住，那些复杂的、不存在的化合物像小小的蛇蜕，凉而湿滑。她摘下眼镜，于是世界突然变得雾蒙蒙——这两年她终于真的近视，度数虽然不高，但也到了不戴眼镜会影响日常生活的地步。她闭上眼睛，感受着太阳穴被撞击和咬噬的疼痛，觉得自己应该声泪俱下去祈求他原谅，又明白他决计不会恨她一分一毫。她在脑海里组织说出真相的措辞，又想象他得知消息的样子，多英俊的一个男孩，多无畏又无辜的笑，下一刻就要被宣布在小一号身体里的无期徒刑。命运若真待她苛刻，就不会再让她有机会活着走出那间毒气室，若是待她不薄，又何苦给她如此残忍的天赋？她有时也很疑惑，她究竟是发现了自己的天赋并加以运用，还是不得不屈服于冷漠而懦弱的天性？她曾以为自己已经不一样了，到头来一切不过是命运的缓刑。

她停止脑海里的想象，睁开双眼时日光灯的白光瀑布一样浇下来，她如坠深水。泪痕被灯光灼得发烫，她才发现自己哭过了——不知是因疼痛，还是惨败的耻辱、愧疚或其他种种，总之是哭过了。那份难堪，那份从整个世界袭来的耻感与罪感——除了她自己，不会有人知道。

03

守灵式开始前的下午，灰原哀和江户川柯南亲手准备晚餐的素食，步美、元太和光彦在外面招呼来致哀的亲朋。江户川柯南总从她心不在焉的刀工里看出她想和食材同归于尽的念头，实在看不下去，他便按住她手腕，让她去洗台盆里的青菜。她眼皮都没抬一下，把菜也洗得死气沉沉。切菜的声音像心跳，和米饭的味道一起填满了料理台的小小空间。

他往海带汤里放白味增的时候，灰原哀突然开口：「博士是饿着肚子走的。」他愣了一下，才想到博士的消化系统已经罢工了很久，他几乎忘记对方曾会通过补剂之外的物质获取营养。「前几天他还跟我说，很想吃烤肉和玉子烧。以前都管着他，现在真的不能吃了，又觉得是不是从前干脆让他吃个痛快才好。」他没见过她这副有点絮叨的样子，她也没想着等他回话，自己又往下说：「不过再怎么减，临走的时候都是肿的，手臂上一摁一个坑。」她深吸一口气，连同那口没叹出来的都一起倒流回胸腔：「味增汤好香啊，不知道博士能不能闻到。」江户川柯南鼻子一酸，连忙吸气把眼泪憋回去，发现这间房子里已经没有多少属于博士的气息——从前总有一股独特的「老人味」腻在房间的角角落落。博士常说那是人发霉的味道。他想起上周他最后一次帮博士擦洗身体，也闻不到任何味道，连所谓死亡的气息也没有，仿佛是已经做好了清白地离开的准备。他总把不给孩子们添麻烦挂在嘴边，现在看来也是如愿了。

接到灰原哀的电话是前天的凌晨，手机屏幕右上角的时间是三点二十二分。她过了几秒后才说话，而那几秒里他已经预感到她要说什么。「他走了。你过来吧。」她说完挂断，他没听出来她是否在哭。

那晚东京下了一场很大的秋雨，江户川柯南跑过院子里的雨雾时，心想现在可以大胆地哭，反正不会被察觉。他开门的时候，客厅的灯亮起来，他看见灰原哀站在楼梯口的开关旁边，唇色和脸色都青白。「他是在梦里走的。我刚睡着不久心电监护就响了，本来想再做一轮CPR，但是觉得他或许想要这样走，就给你打电话了。」

江户川柯南想开口时感觉肋间那处陈旧枪伤莫名地隐隐作痛，身体像破了洞的气球，一点点泄了气。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她给他倒了杯温水，又拿来毛巾和替换的衣物。然后她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找出压在茶几的果盘下面记着殡仪馆服务电话的便条，拨通后开始和对方沟通遗体安置和葬礼事宜。他草草把身上的水擦干后到一楼的卧室去看博士，老人家安安静静躺在那里，好像陷入一场迟迟不醒的长梦——只是再也不会醒了。他身上的一切医疗器械都已经去除，连指甲都修剪得很整齐，就这样带着干干净净的一副身体爽然长眠在寂静的雨夜。

江户川柯南已记不清那晚的其他细节，只知道那晚直到把博士安置到殡仪馆的黑色轿车里，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在那个适合哭泣的雨夜，最终没有任何一滴泪水需要掩藏。

博士逐渐认不得人之后，连最简单的照护工作都变得很艰难，遑论灰原哀坚持在照护之余为不治之症寻找良方，像西西弗斯推石上山，而现实往往比神话更惨烈。阿兹海默症的发展毫不讲理，用一辈子爱过的人、走过的路一夜之间就能全部忘记。个性退化回幼童时期，吃饭睡觉洗澡都要哄着，不同的是不会再长大。那天他去帮博士洗澡，结果被博士推倒，额角磕在洗手盆边缘。当下是不痛的，等他安抚完博士觉得脸颊上痒痒的，拿手一抹才发现是一道血流。这时他回头想去找药，迎面撞上灰原哀——她为了保持精力服用了自制药物，将近72小时没有合眼、心率不低于每分钟120下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个鬼。她把博士扶回房间，又不动声色地拿来药物替他消毒清创，动作娴熟流畅，双氧水落在伤口上发出咝咝的声响，就像在皮肤上引起许多场小型爆炸。

黄昏的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一切悲伤与颓靡的细节都无处遁形。她处理伤口时一直沉默着，每个动作都尽量放缓。直到她用镊子夹着棉球擦拭消毒后的伤口时，他们的眼神才真正聚焦于彼此——才过了多久，他们好像都老得说不了话了。她另一只手轻轻扶着他的脸颊，指尖触及的那一小片皮肤灼烫起来，在这波澜不惊的和平岁月里，这几乎是他们患难与共的唯一实证。这些年，他们已经变得更像是朋友、亲眷，或者介于这两者之间的某种旧识。江户川柯南无由地想到，如若这是他们最后一次交谈，最后一次触碰彼此暖热的指尖，最后一次享受被对方注视的感觉，他还会对她说些什么。

那天他说的是：「你安心去睡吧，我守在这里。」

04

都知道阿笠博士是在梦中辞世，前来致哀的亲友无论亲疏远近，最后都要感叹一句老人家走得体面，也是件好事。灰原哀从他们脸上认出一种对死亡熟能生巧的平淡，于是附和地笑笑，笑得多了自己也觉得或许真的是件好事。宫野志保没死成，父母和姐姐又死得太早，早到她都没来得及把死亡咂摸出味道，就已经要咽到心里独自消化。在场的宾客大多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余生只剩下等待死讯这一件事，自己的，别人的，大义捐躯的，平静如生的。等待的年岁，如日影偏斜，如草木枯干，得知死讯的那一刻，好像又放下一个悬念。参加葬礼的时候也许还会汲取灵感和教训，自己也顺便温习死亡这门功课。至于有没有悲伤？那当然有，只不过是后来的事，藏在提起来时的那一声叹息里，一次一点，直至彻底卸下重负，或者带着卸不净的孤独与哀伤离去。她想到这里又觉得很欣慰，或许博士已经带着那残存的一点痛和芙莎绘在另一个世界相遇，重新认识，重新开始。

灰原哀为博士选的是银杏叶，那晚一场轰轰烈烈的秋雨已经把东京的银杏叶泼上金黄。那不是悼念死者的花束，只是他生前不为人知的喜好。也许博士是自己选定了这天离开，只是他不曾和她谈及自己的死亡，不知这个季节、这样的方式是否合他心意。遗像选的是去观鲸那年在船上拍的照片，是博士为数不多的单人照，转成黑白后，一张灰扑扑的脸上仍是挂着俏皮的神情，他在花团锦簇的热闹里笑着，一副不知死为何物的模样。她好喜欢那种天真。

晚饭后步美给大家念阿笠博士曾经出过的冷笑话猜谜，念着念着小声抽泣起来；元太和光彦很用心地做了视频，把他们出游的片段剪在一起，荧幕上的孩子们无忧无虑地笑着，观众却安静无声。投影仪的光束如同一双手伸进阴冷的黑暗里，想要在虚空中捞起什么，却只有细小的尘埃在掌心无规则地飞舞。视频里她和江户川柯南总是在一起，和三个孩子拉开一点恰到好处的距离，就像现在，他们也并肩站在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静静地观看他们在童年中度过的十八岁。那最好的时光里，命运以慷慨之恻隐赠予他们盛大的幻觉。

灰原哀抱着手臂，掌心渗出薄薄的潮汗，洇得衬衫上一层凉意，鸡皮疙瘩从肩膀蔓延开来，冷是今天产生的唯一具象的感觉。她还没说什么，西装外套已经披到身上。她低低地道声谢，他帮她紧一紧过于宽大的外套，这隐秘的关心就在黑暗中交接完成。而视频的进度条即将走完，最后的画面定格在他们高二的学园祭——那是灰原哀最后一次穿着校服和他们所有人站在一起，因着做好了当逃兵的准备，所以笑容里带有几分可耻的淡漠。要离开江户川柯南，无异于要彻底跨越、击败那个在漫长的岁月中全盘托付过、全心共谋过、也一意孤行过的自己。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就宁愿让这种离别来得果断些、干脆些，缓慢的痛苦使人无法告别。她认认真真、花了很多的时间和精力来涂饰，最终才排演出这样一副表情来面对分离，自我感觉很良好。

她微微偏过头，看到荧幕的光线淡淡扫在江户川的侧脸，他看得很认真，嘴唇用点力抿着，不知在想什么。他这些年没怎么变，只是五官已经长出工藤优作那股稳重来，人生前四分之一是母亲的基因顽固，而父亲的那一半原来要到后半程才发挥最大效用。在美国那几年，睡眠障碍有所好转，没时间胡思乱想，便也不会经常想起他。不过，想念就像是心脏上漏电的开关，不再令人心跳加速，只偶尔麻酥酥地颤栗一下——她靠此存活，已然足够。

05

那晚送客时工藤夫妇拉着儿子到一边去谈话了，最后离开的是毛利兰和丈夫——女人临走时拥抱她，说不要硬撑啊小哀。她微微鞠躬道谢，目送他们夫妇离开。她在美国的这几年只是偶尔听博士谈起他们，外人看来琴瑟和鸣的一对，真正的个中滋味也轮不到他人置喙，她希望对方是真的幸福，又觉得自己的心愿不过是卑劣的自欺，仿佛是要在死亡之外找到另一种自我谅解的可能。然而看着她先生望向她的眼神，又觉得毛利兰大概是快乐的。本就没有人规定她应该为青梅竹马守寡，或是一定要带着年少意气豪掷一场青春去赌命。她所知的毛利兰不会做这种自贬身价的事。至于她究竟如何忘掉英年早逝的工藤新一，又或者早就看穿了这个善意的谎言，灰原哀不会问，也并不真的感兴趣。这些年她变成个很现实的人，爱成了最偶然，最随机，时有时无且可有可无的一种本领——那是以无垠的苦衬托出的、短暂涌现的甜。她曾觉得也许没了这点甜生活难以为继，如今看来真的不那么重要，没有也就没有了。她从与时间及自我的搏斗中学会了一种可被接受的落败。

她不想直面工藤夫妇，借口上卫生间，在里面躲了一刻钟。出来时夫妇俩的确离开了，只剩江户川在客厅里收拾用过的空杯。她说明早还要去殡仪馆参加最后的告别式，干脆你今晚就睡客房吧。他点点头，熟门熟路去客房拿换洗衣物，并不像从前一样会故意戳穿她只是不想一个人待着的真实想法。

灰原哀半夜醒来，深秋的季节，冷汗竟然浸湿全身。看了看表，凌晨两点五十二。一种难以言喻的饥饿像拧毛巾一样绞着空荡的胃袋，她捂着腹部，安抚不下那股躁动的、尖锐的食欲。于是艰难地挪到冰箱前，明亮的灯光照在她脸上，冷藏室像漂浮着无数星球的微缩宇宙。晚餐剩下的海苔饭卷是小行星带，未开封的牛奶是白矮星，三文鱼是红巨星，半盒鸡蛋是远处旋转的恒星。它们都仿佛在安慰她：没关系，没关系，疼痛也没关系，感到疼痛也没关系，没能哭出来也没关系。她拧开一瓶水，站在那里对着瓶口喝了起来，冷水顺着喉咙滑落，清楚地勾勒出内脏的形状，胃酸沸腾的感觉刚被浇熄，受到刺激的胃部肌肉又再度绞紧。她倚在冰箱边上，咬牙等待那阵最尖锐的疼痛过去。她忽然想到所有人的体内都是混沌潮湿的黑暗，而疼痛就像是黑暗的形状，如此分明。

她把寿司取出来，放进微波炉里加热，选了三十秒后犹豫几秒，又把时间延长到四十秒，犹觉不足，索性拧到一分钟。微波炉工作的声音静静地荡漾，正在自转的海苔饭卷毫不吝啬地炫耀着米饭和黄瓜清新的香气。叮地一声过后，她把餐盘取出，用手捏起一枚饭卷放进嘴里咀嚼。海苔已经有点湿软，牙齿陷进去的时候黏糊糊的。三天来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像个动物一样进食。被嚼碎的食材犹如向宇宙深处俯冲的陨石，将要在她体内的黑暗里旅行。

博士是饿着肚子走的。确切地说，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真正「吃」过什么。她更用力地咀嚼着，仿佛海苔饭卷是什么很坚硬的食物。她在米饭的甜味里尝到一种很突兀的、生理性的甜咸，于是先发现口腔侧壁被咬破，再意识到自己已经哭了。眼泪在被发现后更加汹涌，哭泣从无声变成有声，再至近乎嚎啕，她像个终于被修好的音响，找回了「哭」的音源。

哭得近乎缺氧时她抽噎起来，忽然整个人就被一股力量拽过去，落进一个熟悉的怀抱。在失去生命中最后一位至亲后，她再一次在他面前痛哭出声。而他只是更用力地抱紧她喃喃念着什么，她起初听不清，后来才发现他说的是：「志保，你不要自苦啊，想哭就哭吧。」她上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什么时候？是她反复听母亲留下的录音带的时候？还是那年赤井秀一说「志保对不起」的时候？都不对。是毛利兰婚礼那天，她问江户川有没有遗憾，倒被他反问回来。她想了想说：「我没有遗憾。因为本来就没有人在等宫野志保，但有很多人在等工藤新一。」

几千个日夜的眷念、担忧、纠结与折磨撑破心脏，她终于痛得哭出一句话来：「他走了……我还能回哪去呢？」

06

等灰原哀哭累了之后，他把她抱到床上睡下。比起她哭泣时的样子，他已经看过太多次她熟睡或装睡的脸，想来这也是一种古怪的亲密。他望着她沉静的模样，忽然想起有希子的话：「就算我们说不怨她，她也不会相信吧？」

当初灰原哀亲口告知他父母APTX-4869无解的消息时，也是一副近乎认罪的神情。他了解自己的父母，就像当初平静地接受了自己一夜之间身体缩小的事实，后来平静地接受了毒药的制造者突然进入儿子的生活，最后也平静地接受了儿子突然遭逢的厄运有了一个简洁的置落——但那种千帆过尽的淡然乃至超脱实在有悖真实感官的逻辑，对灰原哀而言就不可信了，反倒是种难堪。今日母亲临走前问他：「你对小哀究竟是没爱过、爱而不得、还是放弃了又后悔？」他心里一惊，不知她从哪里找来如此多差别微妙的词汇来形容他们的关系，但仔细想想，除了语焉不详的「伙伴」，他们谁都不曾试图把这段关系归结到某一种具体的感情上。

晚上回看视频的时候，他注意到其中一幅画面里有高二学园祭上连拍的几张照片，在其中一张大家都望向镜头的照片里，他正低头看着她——那时她对全世界尽力释放善意，只对他避之唯恐不及，自然不会与他有任何目光交集。那一帧画面很快地滑过，他并不知道站在身边的她有没有注意到。连他自己都浑然不知竟有过那样一眼。

工藤新一的十七岁也是十多年前的记忆了，他的脑海里已经没有多少具体的画面，只记得那时放学和毛利兰一起迎着夕阳回家，未来辽阔得好像醉人的天际浮云，浸染日光的金黄色彩，每个黄昏都和清晨一样值得期待。而江户川柯南的十七岁则显得更加漫长，他不用再思考怎么击垮黑衣组织，不用担心身份会暴露，享受着「工藤新一」的缓刑，像他陡然终止的青春再度重现，如今想来，又觉得那是盛放于错过的旧日时光里的褪色烟花，不张扬，但尚算灿烂。

这些年他经常见到毛利兰，看她和丈夫出双入对时，他也会想起婚礼上一袭白衣的她，很偶尔地，会想到当年一身校服的她——但也就这么多了。就像从天文望远镜里望向星空，捕捉到的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星光，那些来自往昔岁月的画面，小得像儿时在档案馆里看见过的微缩胶片，只能看到皱成一团的线条和形状。那些最亲密、最浓烈的情感，全和作古前尘一同流逝，尘埃苍苍，洒就记忆里那一片雾蒙蒙的夕阳。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幼时学过的中国古诗，多年以后他才终于悟透个中深意。

毛利兰婚前，小五郎叔叔终于决定退休，要把侦探事务所转租，毛利兰邀江户川柯南回去收拾旧物。她对着相册里有工藤新一的那些照片看了许久，一张张同他讲，戴着婚戒的手指细细摩挲过少年清隽的笑颜。「他就这样停在了十七岁，再也没有变。但我已经不是了。」毛利兰说这话时是笑着的，眼里却含了泪，转过来望向他：「其实我从来都是怨他的。每一次他把我扔下去处理案子，每一次被晾在电话这头听着忙音，每一次久候不至的失落，怎么可能不怨呢？」听她嘴上这么说，他却没在她的眼里看到任何控诉，于是他恍然大悟：她是真的放下了。「很早以前我就知道，我已经变了。那时候年纪很轻，觉得自己等得起，后来不想再等——不是因为不爱他了，而是我终于决定更爱自己了。」毛利兰很平静地同他说着这些话，他一语不发地听着，想到前几年自己在外面变声和她打过电话后，回家时总能看到她微红的双眼，他心里总忍不住想：工藤新一，你哪里就值得这么高贵。十七岁那时，他想过和她终成眷属，与她琴瑟和鸣，而今死了一次又再活一次，他想到的是那之后的事情——与她相看两厌，与她貌合神离。

夕阳的余晖把事务所的招牌涂在地上，江户川柯南站在那里，低头盯着鞋尖下踩着的那个小半个「侦」字的影子。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毛利兰嘴里听到爱——是建立在真心的理解而非无条件的包容之上的爱。「现在，我还是很爱这个人，但我不再喜欢他了。柯南啊，你明白的，对吧？」毛利兰合上相簿，抹了抹眼泪，仍然冲他露出那种他最熟悉的、明媚而温柔的笑容。他听见这个名字时突然从未有过地清醒，过往的岁月倏忽间从他们之间奔腾而过，毛利兰烟尘一样往时间长河那头滚滚流去，不可追回。他曾以为这刻他会心痛不已，未想反倒是终于安心，他确信她早就什么都知道了，只是等到今天才来同他讲这一番话，不过为了成全一段无疾而终的年少心动。就算他得了解药，复原真身又如何，他仍旧会一次次用堂皇的借口辜负她的善良与真心。与其让她在等待里日渐干涸，不如他永远停在十七岁，永远是那个干干净净的少年，在那灯火辉煌的异国街头，幻彩融融的良夜，还曾有一段好故事。最好的结局也不过如此。他们总算不必终成怨侣，他庆幸着。

江户川柯南眼眶微微酸涩，他抬起头，推了一下眼镜，很由衷地回答：「我明白的。祝你幸福，真的。」

他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他是真心放下，但灰原哀并不相信，于是在婚礼上试探地问他有没有遗憾，他回答没有，见她将信将疑的样子，索性反问她：「那你呢？有遗憾吗？」她面上没什么表情，他以为她不会回答了，谁知过了一会，她很认真地对他说：「我没有遗憾。因为本来就没有人在等宫野志保，但有很多人在等工藤新一。」

那大概是她离开前他们最后一次如此交心，可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清楚爱这种东西是要拥有得宽绰，才能不吝于给予——她从来就拥有得太少，而他自幼就坐享太多。他猛然记起很久以前他问过她难道不想变回去吗，她说「我没关系」。那时他只当她是天性冷淡，现在细想才明白，又有谁是天生淡漠，她是真的没有变回去的理由。她哪里是没有遗憾，不过是遗憾多了以后，被迫更懂得知足而已。

直到今晚，连等灰原哀的人都不再有，他久违地将她抱在怀里，听着她放声痛哭，他终于认清自己对她的感情。是绝境中不曾松开的手，是溺水时不肯下咽的名字，是离别前不愿移开的视线，是不甘错过的遗憾，是无法付出的爱。这爱让他深知灰原哀宁愿被他怨恨，也绝不愿意接受他来爱她——心里有愧的人，连被爱都不敢。

07

直到告别式结束，捧着博士的骨灰坛坐在江户川的副驾驶，灰原哀都仍在恍惚。死是什么，死是她捧在手上的这坚玉坛的一汪凉意，是焚化炉里渐渐熄灭冷却的几铲余烬。她猜想江户川柯南刚才也哭过了，说话时鼻音很重，眼睛还红着。她把头靠在车窗上，汽车行驶的响动通过颅骨传遍全身，她闭上昨晚哭得干枯酸胀的双眼，不去看后视镜里自己尚且健在的肉身。

车子忽然停下，她以为是在等红灯，并没撑开眼睛去看。片刻后她感觉江户川柯南下了车，才把头扭过去想问怎么了，结果她这侧的车门先开了，江户川朝她伸出手：「这里有家店味道很好，你早上也没好好吃，上去吃点东西吧。」她还没来得及拒绝，他已经伸手捞走怀里的坛子放在一旁，顺势轻轻把她拽下车。她熬了这几天早就只剩一副空空如也的皮囊，半点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任他半拖半牵地把她带上楼。

走进店里，他轻车熟路地选了临窗的位置，知道她本来也没有吃饭的心思，便自顾自地点菜。她倚着窗看那鳞次栉比的高楼切割下的一片阴天，低沉的乌云像是天空的伤口，溃烂欲滴。早秋多雨，她又想到博士没有在最冷的冬天离开，也是一种安慰。她越来越不明白父母当年为什么对那种药深信不疑，人活到这个年纪，所求无非一场好死。不老不死，又能如何？她模模糊糊地想到很多人和事，可真的用力去想，脑海里又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这个时间店里人不多，江户川点完菜回来，见她还没拆面前的热毛巾和餐具，便动手拆了递给她。她回过神，伸手接了道声谢，拿毛巾一个指缝一个指缝地擦过去。她很专注地盯着自己的手指，心想这是死后便做不到的事。常年和各种实验仪器及化学试剂打交道，她的皮肤并不比粗糙的擦手巾细腻多少，手掌上有一道不慎被腐蚀性液体灼伤留下的疤痕，把掌纹截断了，她组里的华裔同事大呼太不吉利，她不觉有异，没过几个月就得知博士得病的消息——她估摸着江户川他们瞒了她一阵，照此推算也许真和受伤的时间相差无几。她觉得好笑，有些事是不得不信的，她不敬大化，埋下祸根，自得因果。

她仍旧在擦着手，擦完左手又换右手，好像在打磨一件泥胚。这个动作仿佛有着强大的牵引力和催眠般温柔的魔法，让她能短暂地觉得也许什么都没有变，她不过是有些疲惫，其实什么都没发生，她回家的时候博士会站在门口迎接她。

「下雨了。」她听见江户川的声音，终于醒过来，放下手里的毛巾，扭头去看窗外。这场秋雨来得格外急，雨滴落入闹市，仿佛冷水溅入滚热的油锅，把人群炸得四下逃窜。无数雨滴密集地在窗上敲击，雨水滑落的轨迹像是压抑已久的泪痕，又不只是泪目挥洒的惆怅，声势壮烈如一场小型肆虐。一切都突然变得湿漉漉的，浸染上无微不至的外伤。

服务员来上菜，戴着隔热手套替她揭开那一小锅热粥，蒸腾的雾气迷了视线，她摘下眼镜，拿起勺子去翻搅白花花的米粒，粥里有山药百合和燕麦，用料很足，谷物清香与热气一同涌入鼻腔，她觉得自己渐渐活过来。他把几样小菜推到她面前，让她小心烫。她把几绺不服贴的碎发挽到耳后，舀起粥来吹凉。摘下眼镜后，他的面容在视野里漫漶开来，好像一幅人像的墨色轮廓被清水晕开。邻桌坐了两个女孩，面对面还要在手机上打字，偶尔窃笑几声，她不用猜也知道屏幕上大概是「哇旁边有个帅哥诶」之类的无营养对话——尽管某人从来不会有这种自知之明。

刚上初中那会，他五官渐渐长开，脱了稚气，也开始收到情书，她更不用说。最开始两个人还会互相打趣，久而久之也心照不宣地拿对方来当挡桃花的幌子，最后也不知有几个版本的故事在学校里流传——那是她第一次体会最俗套也最轻盈的那种校园生活。她早早就苍老了的灵魂藏在青春正盛的躯壳里，惊惶地守护着这来之不易而摇摇欲坠的日常，又要防止自己生出贪念，想凭一粒药丸永远滞留此刻。

她隔着雾气暗暗打量江户川柯南，努力回忆多年前见过的、十七岁的工藤新一。那个抱着必死的决心吞下药丸的夜晚，也是这样一场大雨里，她举目无亲，无处可去，赤足涉过未卜的前路，一步步走向那扇未必会打开的门。命运变幻万千法相，仅存的一念仁慈化作两个他，一个是她亲自「确认死亡」的工藤新一，一个是用同样瘦弱的身躯挡在她前面的江户川柯南，哪个都是他，哪个又都不是他。她救下工藤新一，又是她最终杀死了工藤新一。她高兴江户川柯南终于能堂堂站在日光之下，但她又该愧疚江户川终究不再是那个江户川。凭什么呢？凭什么他就要经历这些呢？倒不如她毫无愧怍地坏事做绝，早早让组织处理掉变小的工藤新一，也省了命运为了摧毁她兜的这一大圈。世间事竟能可笑如斯。

雨来得急去得也急，粥才吃了一半，窗外的浓云里就剥出一线阳光来，如新生儿胎发一般柔软，被分割在千万条雨丝里洒下，细碎光斑淋湿整个世界，仿佛水底沉金。服务员端上来一份大阪烧，木鱼花在热气里扭动，她不在日本长大，第一次见到还以为那真的是活物。他切了一角大阪烧给她：「尝尝看，这里的大阪烧很好吃的。」她突然很想笑，不知道是笑自己，还是笑他活了两次才终于分清了大阪烧和章鱼烧。他们还真是像极了对方。她就那么看着他，那一阵拼命硬起心肠也难以抵挡的锐痛使她不得不承认，原来她真的、真的爱过这个人——而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辜负过她。

08

回到家后，他们着手收拾博士的遗物，从衣服到书籍，从各种无用的小发明到还没来得及吃完的保健品，一个人存在这个世上的最后痕迹被他们逐一分类规整。老人家的囤积癖让家里变成了寻宝游戏的峡谷，每次以为已经收拾完毕，又总会随机掉落一两件东西。他们就是这个游戏里的两个角色，捡到某个物品便会触发一些或长或短的对话。

「这是好多年前的足球腰带了吧，博士怎么还留着。」

「不奇怪啊，他也没扔掉这副碎掉的追踪眼镜。」

「这一盒居然都是侦探臂章，我们是不是应该给元太光彦他们也分一点。」没听见灰原哀回话，江户川柯南扭过头去，见她手上拿着厚厚的一沓资料，凑过去一看发现是博士这么多年来的体检报告。灰原哀在时，会在每年的报告上仔细地圈画出异常的指标，旁边附上她的笔记，提醒博士应该吃什么做什么，或是某项指标相比上一次体检有哪些改善。不同颜色的索引贴指示着不同的器官，博士的身体在她的指挥下俨然一座井井有条的档案馆。她离开之后，博士显然疏于健康管理，虽然也坚持每年体检，但缺乏督促，自然不会那么严格地要求自己保养身体。而博士生病后的检查报告上，超标或不达标的箭头逐渐变多，灰原哀的笔记又越写越少——在死亡面前，人力徒劳。他从一处洇开的字迹看出一滴泪的形状，又从一枚借汗渍转印的指纹读出焦灼的思绪。

「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这件事很神奇：我们对自己的身体其实一无所知。你要借助体温计、听诊器、X射线、超声波或者手术刀才能知道体内究竟在发生什么。一个数字、一个箭头或者一个感叹号就能决定人的生死，但是身体并不明白这些数字的意义，它只会感知到疼痛、眩晕或者发热，却不知道究竟为什么——就好像它从来都不属于我们。」

「最绝望的时候，我甚至想过要不要给博士吃一颗APTX -4869，但是考虑到它的死亡风险更高，我还是忍住了。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即使是我，至今也没有完全弄明白这颗药在我们身上的作用机制。我在梦里还问过我父母，但他们只是看着我，什么都不说。你在ICU昏迷的那段时间，我在心里想，要是我死了多好，剖开来一看，说不定解药就做出来了。」

「博士病着的这段时间，我经常觉得他其实什么都知道，疼痛和衰朽只是身体的伪装。我看着他的眼睛，会觉得他的灵魂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他的眼睛就是通往那个世界的入口，他什么都知道，只不过切断了和我们的联系。看着他的情况越来越坏，从要接留置针头到要吸痰，从失禁到吃不了东西——我竟然会觉得死也很好，死也是一条出路。反正手一松、头一歪，也就干净了，活着才是死亡率百分之一百的绝症。」

灰原哀放下那沓纸，拿起一只停了不知多久的麻醉针手表，静静看了一会。眼睛干涩胀痛，她忍不住伸手想揉，却被他截住了：「你的眼药水在包里吗？」

江户川柯南捏着装有人工泪液的小瓶子走回来，灰原哀伸手要拿，他轻轻避开，跪下来要帮她滴，她接受了这份微小的心意，顺从地微仰起脸。「别闭眼，忍一忍。」他用掌根稳住她的下颌，手指轻轻扒开她的眼睑，混血儿的眼睛像极地的冰川，幽邃深蓝，干净得惊心动魄。人世间不应有如此美丽，任何童话中都无人蒙赐此等美丽。

几滴泪液从瓶口坠入深潭，被疼痛烤干的眼球得到润泽，有些粘稠的泪液浸得眼眶发痒，过多的液体顺着眼角流下来，沿着脸颊淌进他掌心。两只眼睛都滴过之后，他仍捧着她的脸，让她闭着眼睛休息片刻。江户川柯南低头看着她，才发现她的脸瘦得能被他的手掌轻易裹住，腮颊上的肉和光泽几乎谢尽了。她的呼吸也很浅，好像冬日里第一片落地的雪花，轻飘飘又毛茸茸，几乎让人无法察觉。她的鼻梁上有常年佩戴眼镜留下的两道印子，如两弯淡红的新月。她察觉他的视线，眼睫不安地轻颤，原本垂在体侧的手捉住他的手腕，作势要推开他。

江户川柯南没有多想——又或者他那一刻根本什么都没想，他只是低下头，吻了上去。手腕上挂着的那双手骤然握紧，她指尖上的几点凉意像是疗伤的软膏，抹在他的脉搏上，流向谁也看不见的隐痛里。她的手松懈下来，她最终接受了这个毫无章法的吻，而他品尝这一片刻，错觉自己是在吻一道触感如天鹅绒的伤口，他正被愈合成其中的新血肉。

09

灰原哀从一个泥泞的梦中醒来，条件反射般跳下床，迟到的月经不知何故突然赴约，床单上绽开一枚比硬币大些的伤口，仿佛中弹。她在床边站了一会，认命地长叹一声，搬动四肢去了解床上用品的伤情。床单、床罩、软垫一层层掀开，血液只来得及进犯表面两层。谜底揭晓，她松一口气，抱着床单和床罩去清洗。用专门的洗涤剂揉搓后，那一团红色在水里崩解成微不可察的血丝，她用更多的水冲淋，泄愤般揉搓那一小片布料，直至血迹完全消失在密密麻麻的泡沫里。姗姗来迟的经血总是流得格外奋勇，她感到自己体内有生蚝一样滑腻的碎片涌出。把床单塞进洗衣机，清理完身体的狼藉，她静静坐在马桶上，感受一阵酸痛如何从太阳穴开始敲击问路，试探自己正确的去处，又如何沿着脊骨下行、落入骨盆，最终在环小腹一圈安顿下来。

她终于开始想起那一吻过后的事情。她对江户川柯南说：「我明天就回美国了，如果这次项目顺利完成，我能拿到教职的话，也许就不回来了。」她记得他的眼神，错愕之中竟有些哀怨的意味，也许还有别的什么，但她实在没力气去想了。「博士的遗产就交给你打理吧，后面的手续你看着办，房子租出去也挺好。」她的眼皮重重地坠下来，粘到一起，融化成液态的黑暗，又渐渐冷却成坚固的岩体，五官都僵在那团黑暗里，他焦急的声音刺不破她朦朦胧胧的身体。失去意识前，她印象中最后对江户川柯南说的话是：「终究…是我辜负你。」

她昏昏沉沉地睡到傍晚，起来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借口要收拾行李把人赶回了隔壁工藤宅。他当时对那句话作何反应，她不得而知，也没给他机会再开口。

仔细想想，其实她与他维持目前的关系或许不是因为不爱，更多是因为无法和自己保持一种相对温情的联系，为免在自我摧毁的惯性驱使下践踏他的心意，索性退至安全距离之外，不闻亦不问。回来照顾博士这一年多的时间，她重新开始思考她们的命运之轮为什么会相互咬合——是因为那一颗药丸？还是因为一句「我会保护你」的承诺？她说不清，也想不起在诸多生死相依的瞬间里，究竟是哪一刻让她终于愿意把被磨损得不成样子的自我完全暴露在对方面前。她活在与他共享的那部分命运里，那里透进来一种光，让他们看清所有隐藏在最深处的东西，并培育最真挚的默契。

所有思绪都在摁下马桶冲水键的那一刻戛然而止。就到这里，就这样吧，这样也很好。她把一切杂念都关在那人工漩涡里，祈祷水流将这些想法带到她永远不可能找回的地方。

她回到床上，灵魂困得发苦，滑入肉身的泥潭。就这样，竟一夜无梦也无痛。

回程的航班在下午，她醒来后先是回复了邮箱里积压的工作邮件，随后江户川柯南买来早点，他们在唯一还没被防尘罩包裹的餐桌上吃完了。她走之前还约了步美见一面，于是请他中午载着行李去咖啡厅送她去机场。他抬头看了她一眼，闷闷地应了声好。她还想说点什么，但舌头淤在说不出口的许多话里，最终什么都没说。

灰原哀到那家咖啡厅的时候步美已经到了，见到她立刻站起来打招呼，明明已经长成了女人的样子，习惯却还和小时候一样。灰原哀推开玻璃门，门上挂铃叮当一声，仍像记忆中那般清脆剔透。落座后，她本想照例叫一杯意式浓缩，但想到长途飞行之后还要倒时差，便不敢让咖啡因再来打乱生物钟，要了一杯热的蜂蜜柚子茶。

步美考到了京都大学建筑系，成了少年侦探团里唯一没留在东京上大学的，除了假期会来帮忙照顾博士，这一年多里她们竟也没好好聊过。不过能聊的话题也就那些，无非是各自学业如何，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同学关系好不好，学校有什么趣事逸闻，最近喜欢上了哪个明星、哪部晨间剧云云。她们默契地绝口不提刚刚过去的葬礼，假装这不是她们终于有机会坐在高中常来的咖啡馆闲谈的真实原因。那种有些勉强的微笑里，有用力过度的平静。

当初急急忙忙地落荒而逃，到了美国后联系也越发稀少，成年人的时间不由自主，好不容易大家聚齐了，灰原哀又时常因时差或实验错过群里的视频聊天，几年下来和元太光彦竟然就止于逢年过节会问候一下的程度，与步美也不过十天半个月发一次消息，往往始于「最近在忙什么」，终于「我还有事，先不聊啦」。博士病了这些日子，他们一群人反倒重温同甘苦共患难的亲密时光——可见长大确实是件奇怪的事，能把人团结起来的，往往是噩耗了。

「这几年，小哀过得好吗？」步美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揉搓咖啡杯的把手，似乎为了这个提问积蓄了很多力气。「怎么突然这么问？」「因为…你当初这么匆忙地就要出国，而且…总觉得你和柯南的关系很奇怪，我那时就想问你，但又觉得你总有自己的理由，既然你不愿意说，我也没必要问了……」灰原哀听出她还有话，便不急着回答，等着她往下说。

「你喜欢柯南吗？」步美深吸一口气，问出那个她们相识不久她就问过的问题。她有些意外，一时语塞。江户川柯南，这个人对她来说曾经是工藤新一，是救命稻草，是无所不能的侦探，也是自大又孩子气的傻瓜。她曾靠在他肩上入睡，在最危急的时刻抓住他的手，在海里吻过他，在生死关头毫不犹豫地挡在他身前。

她真的爱过他，甚于他曾说服她去爱的生活——但他知道吗？她不知道，但这件事如今也不那么重要了。

「说起来真的很好笑，上国中的时候我总抱着一点希望，在情人节的时候给他送巧克力，到了高中我催他向你表白，但他每次也是敷衍。我有时赌气想，你们的事我再也不要管了，结果没过多久你就去美国了。」步美笑起来，「我现在想想，那时真的好蠢啊，可惜了国中的时候收到的那一大堆巧克力！」

灰原哀望着面前的姑娘，仍留着幼时那样干净的短发，先前应该是染过，发尾还残留着一寸淡淡的米棕色。笑起来的时候眉眼温柔，眼睛里含了一点湿溶溶的光，是那种谈起喜欢过的男孩会有的、落不下来的泪。

「那时候我催柯南跟你表白，不是因为不喜欢他了，而是觉得他只要承认喜欢你，我就能死心了。但是你突然决定出国，你们之间的氛围也突然变得很奇怪，我以为是他终于告白了，而你拒绝了她。那时候真的很一厢情愿对吧？」步美抬手想整理头发，却忘了鬓边的碎发都好好地别在耳后夹紧了，于是有些尴尬地把手收回，又去搓咖啡杯的把手。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想吗？」步美突然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灰原哀被她郑重其事的发问惊了一下，摇了摇头。「因为这个。」步美打开手机，推到她跟前，屏幕上是一张照片。灰原哀认出那是她离开前的学园祭上的合影，那时候连拍了许多张，本以为没什么特别，她却发现这张里大家都看着镜头，只有江户川柯南正低头看着她，那神情里有不容错认的温柔。她猛地想起当时步美新买了单反相机，正是新奇的时候，照片都是用她的相机拍的，最后挑照片和精修的工作也是她完成，何况自己那时候一心要走，更不会注意这种细节。这个从七岁起就喜欢江户川柯南的女孩，成了这无人知晓的一眼唯一的见证者。

「因为看到这张照片，我以为你不喜欢柯南，或者你们在闹什么别扭——总之是我不知道的事。我当时觉得，像小哀这么优秀的女孩子，也许更想追求学业和事业吧。可是呢，我看到这张照片，就真的明白我应该放弃了。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柯南从来没用这种眼神看过任何人。」步美笑着望向那张照片，飞快地拿手指揩掉眼角一点湿意。「我本来以为会舍不得呢，但是真的放下他之后，反而觉得很轻松。」大概是终于把心里憋了很久的话说完，步美长舒一口气，端起杯子猛喝了一大口，像小孩子那样发出很大的吞咽声。

灰原哀仍盯着那张照片，隔着很多年的时光与十七岁的江户川柯南对视。他们都不会再知道彼此当初的心情，那时她只是想逃避得优雅一点，而他或许也想成全得不那么狼狈。他们奈对方何，又奈人生何？她看着十七岁的他，也看着永远留在了二十七岁的工藤新一，看出他们共同经历的那十年光阴。心潮滔滔，她想等它回落，又奇怪它竟仍未干涸。手机屏幕暗下来，骤然映出自己的脸，她猝不及防与自己对视，那是一张心里住了另一个人的倒影，昭示着她从不曾真正驱逐心房里的租客。她带着这颗心走远过，回来时也还是那一颗。

一股血流冲出身体，滑腻的血块带来一种均匀收紧的疼痛。有新的客人进来，玻璃门上的挂铃又叮当一声，一念相思从时光之流中剥离，碎片般轮转。当时明月，一曝十寒。他们原来曾彼此照亮，并肩而立时也曾觉无坚不摧。

尾声

「我走了，你保重。」

灰原哀已经把要带的行李在脑海里过了三遍，确定自己没有任何遗漏——她终于放下最后一点希望。候机广播里第二次听见自己的航班号，她不再犹疑，拍拍他的肩膀算作告别。

「你也是。」她听见他说。

两个刚刚经历过死别的人面对生离已经没有多余的感伤，这是她选在葬礼后仓促启程的原因。她即将进入天空，把所有发生过的事情抛在这座温带岛屿。他们之间纠缠不清的过往，也能骤然被一阵白色的喷气烟雾清算。初秋的天气，又兼下过好几场雨，机场过强的冷气让分离的感觉具象如寒冷，又空茫如深冬。一路走来见到许多送别的人们，泪眼滂沱有之，恋恋不舍有之，郑重其事亦有之。比起旁人，她与江户川柯南简直像毫无瓜葛的两个人。她忍不住对他感到抱歉，留他一个人面对这孤零零的回程和空荡荡的半天。她自认今日这淡然的告别无疑意味着与活生生的一部分自己永诀，她要重新回到独活的轨道，从心灵层面而言是一件严酷的事，所以她自私地将送别留给他。

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就像那年离开十七岁的江户川柯南一样。她不敢停步，也不再有折返的理由。

手机忽然隔着风衣的口袋震了她一下，她不假思索地掏出来查看。灰原哀从不敢错过任何消息，最开始是因为他，后来是因为博士。习惯远比人固执。

发信人：江户川柯南。

是那张错拍的合影。照片里江户川柯南正低头望着她。她无法否认从那眼神里看到的某种感情——否认那种感情是不可能的。

灰原哀转过身时，恰恰迎上他的目光。他是跑过来的，微张着嘴喘气，让她想起那年月台上狂奔的少年。她曾经看到过最绝望也最肮脏的东西，但透过他的眼睛，她看到了自己前所未见、也不敢想象的纯净。那是甚于初生婴儿的纯净，任何传奇中都不可能有骑士蒙赐此等纯净。她想她大概是真的累了，因为被他注视的时候，她竟然动弹不得。

于是，她就这样被他抱进怀里，听见他说：「小哀啊，跟我回家吧，我一直在等你啊。」

END_

写在后面：

说实话，写这篇文章期间，我一度非常痛苦，深陷于写论文而不得的自毁情绪里。好在终于完成。算不上多好，只是我也写不成别的样子了。

朋友说我总在写一些「临终文学」，好像还真是这样。

比起情爱，我似乎是在通过这篇拙文练习「死亡」。我自觉把他们写得过于现实，现实得似乎不符合他们并肩作战的那种热血。所以某种程度上，这也只是我想像中的他们，我渐渐能把他们之间所有的悲伤、惨痛和明媚都化约到一种平淡的从容与克制上，那是生命的某种终极境界，我坚信只有他们可以共享。并肩与平淡的生活缠斗，并共同直面他人的死亡对生命的击穿，或许是一种更高的默契和勇气。至于这个故事究竟如何理解，丰俭由人吧。

小时候很不喜欢毛利兰，长大后越发觉得大多数人是想成为毛利兰而不得。我渐渐不再「讨厌」一个男性创作者笔下的女性角色，我知道那都不是她。我在这个年纪与这个角色和解，并衷心认为她有我所不及的、爱的力量与信念。所以说实话，我很喜欢自己对她和步美的安排，与工藤新一和江户川柯南都不再有关，在截然不同的人生里幸福下去。

在根本不知道「嗑cp」是什么的时候，我在柯哀身上看见了超越一切、无法被定义的某种情感。年少时的未竟之言，现在才得以落实，谈不上多么圆满，也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恨痴嗔，但在我看来这就很好。工藤新一等过宫野志保，江户川柯南也一直在等灰原哀。

从M24之后又有很长时间没有再关注这个故事了，断断续续地关注M26的消息，也谈不上多么心潮澎湃，可能我已经不会再像最初热爱他们一样去对任何事物投入心力。但我永远很庆幸，在我浅薄沉闷的青春里，有他们厚重的爱意打底。

这实在不是个好看的故事，我自觉写得很无聊，所以感谢你依然愿意看到这里。如果你喜欢或愿意和我讨论，欢迎留下评论。

校园，新志知己向
送给科学家宫野志保的祝福

  

春曙为最

1.

八月初的东京，天依旧亮得特别早。宫野志保六点半出门时，太阳已经挂在半高的天空，明晃晃的，让她忍不住闭了闭眼睛。潮湿的空气、躁动的鸟啼、透过树叶缝隙摇晃的光斑，都预示着今天又是一个难耐的酷暑之日。

为什么连早上都这么晒。她有些丧气地想今天干脆不跑了，但那些做完解药卧病在床的日子马上跳入脑海，仿佛在提醒她，不行不行，以后生病了谁来照顾你。她甩甩头，把打退堂鼓的想法扔掉，然后给脖子和肩膀加多一层防晒霜，吸一口气，踏上已经被炙烤了一段时间、在阳光下白得发亮的街道。

以阿笠宅为起点，宫野志保规划了一条五公里的环形跑步路线。这条路线都在住宅区，早上这个时候大部分人仍在跟梦纠缠得难舍难分，所以她一路上几乎遇不到人。鸟儿展开翅膀的声音、树叶落地的声音、微风掠过头发的声音，都在安静的早晨被悉数放大。这样一片安静，让她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整个米花町都是她一个人的。

跑到一半时，会经过一户养狗的人家。那只同样早起的雪纳瑞总是蹲在铁栏杆后，眼巴巴地望着她。这时候，她会对那团毛茸茸的小生命挥挥手，轻轻道一声“早安”。

七点，她跑过终点前最后一个民宅——米花町2街21号。突然，宅子的大铁门被打开，让她险些撞了上去。她堪堪收住脚步，然后果不其然，门背后走出了那个打着哈欠仿佛还在梦游的黑发少年。

“工藤？”她喊了一声平时睡到日上三竿的侦探，然后抬头做出在寻找什么的样子，揶揄道，“今天太阳没从西边出来啊。”

“是灰原啊。”工藤新一揉了揉眼睛，又打了个哈欠，“今天不是约好送小兰去京都上学么。唉，什么鬼学校，暑假也不让人好好过……”

“哦。”她这才想起前几天他有提起过。

“啊，对了！我记得之前你有托我从京都带过什么特产来着……总之再把清单发我一次吧。”工藤新一想起了什么，终于有了一点睡醒了的样子。

“兰小姐那边开学应该很多事吧？不用麻烦了。”她有点诧异他竟然还记得这档子事。

“也是……”工藤新一顿了顿，“但我会尽力抽空帮你买的。”

“那好，回头发你。”她也没必要再客气什么，再说他也没有表示一定办到。

“回见啦！”少年朝她挥了挥手，转身大步流星地往米花町5街的方向走去。

京都……她在心里默念一下，想起半年前毛利兰在放榜时打来的那通电话。

还是江户川柯南的他用变声器送上了祝贺，眼里流淌的是她很少见到的温柔笑意，和解开谜题时的自信张扬完全不同的。分享完喜悦过后，他们的话题转向对“留级”以后变成学弟的自我调侃，语气虽然还是嘻嘻哈哈的，但她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失落，在他亮晶晶的眸子里留下一点点暗色的尾巴。

“放心吧，我保证你可以参加明年的升学考试。”她对着打完电话的他扬了扬手中的实验记录，认真地开口，“最近实验很顺利。”

“突然这么严肃干吗，你办事我一向很放心的。”江户川柯南把手机塞进裤袋，大大咧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看一眼搭在肩膀上的那只手，在心里感慨一下这份信任有时候也显得很沉重。“总之不出意外的话，六七月份应该能完成，你们可以好好过个暑假了。”

“那真是太谢谢你了，灰原！”江户川柯南的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激动。

“看起来你以后要常常给新干线增加营收了，真是辛苦啊。”她抿了抿嘴，恢复了平日略带戏谑的语气。

“关西又不远，不就是火车上睡一觉的事情嘛。”

那就祝你路上补个好觉吧，宫野志保看向那个伸着懒腰慢慢走远的背影，在心里说道。

“喏，绿寿庵的金平糖、京都北山的茶果饼干，然花超院的然蛋糕……除了那个满月的阿阇梨饼——队伍实在太长了来不及排，别的应该都买到了。你倒还真的挺懂行，单子上列的都是京都限定款。”工藤新一把五六个花花绿绿的包装袋排在书桌上，从左到右依次点了一遍，然后一股脑推到宫野志保面前。

“啊啦，辛苦你了。”宫野志保拎出其中一包，找了个收纳盒把剩余的特产一件一件收了进去，推到书桌的一角，“暂时存你这儿吧，拿回去我担心博士偷吃。”

“你就不怕我偷吃？”工藤新一随口接了一句，然后搬过堆在一旁的复习资料，开始整理。

“不是你买的么，你爱吃多少吃多少。”

“我对甜食没兴趣……”习题册很快被从大到小摞成了一座玛雅人的平顶金字塔，工藤新一把下巴抵在塔顶，向那个内容花里胡哨的盒子投去兴趣缺缺的一瞥。“唉，不说了，现在我要去解决关于数理化的一百个谜题。”他翻出笔和纸，摆出一副准备大干一场的架势，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指了指一整圈墙壁的书，“对了，你说从没学过古文，想要借一些古代文学作品补补课？我也不知道我们家有没有这种书……总之如果你找到了，直接拿走就好。”

她点点头，撕开刚刚挑出的那包绿寿庵金平糖，往嘴里扔了一颗，决定从二楼开始找。

站在延伸到天花板的书柜前，她突然有了一种久违的亲切感。多年前踏进大学时，她面对着周围年龄几乎是她两倍的同学，感到的是前所未有的孤单。大学不再像中学或是小学那样，至少还有带班老师会对她这个天才儿童额外照顾。在美国格外讲求独立开放的校园里，所有刚刚成年、终于挣脱了家长束缚的新生都在雀跃着尝试各种各样的活动，憧憬着今后完全属于自己的多彩人生。而十岁的宫野志保明白她除了紧紧抓住砖块一般厚的教材之外，并没有别的选择。所以当她的同学流连于球场、趴体、社团活动室时，她觉得图书馆才是最让人安心的地方。翻开一本少有人问津的专业文献，飘散的灰尘让她忍不住打个喷嚏，随之而来的则是无比熟悉的旧书页的气味。

那个时候的她相信，唯有被客观精准的方程式所控制的科学实验，才是她唯一能握住的东西。可事实证明，她还是太过天真了。决战过后，APTX4869控制细胞演替的潜能被美国看中，相应的资料也全数上交了FBI，之后大概率会被转到机密实验室继续研究。一扇危险的大门已经被她打开，而门背后的东西她已经无力掌控。

她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尽力让工藤新一早日恢复身份。可到底还是让他错过了和青梅竹马一同进入大学的机会。而即将和他一起度过高中最后一学期的，竟然阴差阳错地变成了自己。

宫野志保伸出食指划过起伏的书脊，轻轻叹了口气。她已经尽力了。她想要暂时从庞杂的实验抽离，借着成为普通高中生的机会，学一些从前没学过的内容，做一些从前没做过的事情，尝试想清楚一些还没清楚的问题。

她眯起眼睛沿着书柜往前走，目光掠过一排排大小不一的文字，在绕了大半圈以后，终于找到了古代文学的区域。在一堆《xx物语》中，一个别具一格的名字吸引力她的注意力——《枕草子》，作者清少纳言。好像有点意思，那就是你了。她抽出那本精装书，正准备下楼，就听到一声沮丧的哀嚎窜了上来。

“怎么，数理化比死亡信息还难搞？”她把胳膊搭在栏杆上，看向垂头丧气的工藤新一。

“别提了，光一个圆锥曲线我都要算崩溃了。”他抬头看她一眼，揉了揉脖子，“我现在觉得那些xyz简直跟苍蝇一样在眼前乱飞。”

“圆锥曲线，好久远的名词啊。”宫野志保微笑，“我记得计算量是蛮大的。”

“拜托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置身事外，你也是要读高三的人。”工藤新一对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很是无语。

“不是说过了吗，插班主要是为了实时观察解药对你有没有副作用。另外就是在下一份正经工作开始前放个长假。”她耸了耸肩，表示圆锥曲线真的和自己没什么关系。

“哈？你管读一学期高三叫‘放假’？”工藤新一有点脱力，接着长叹道，“果然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啊啊啊啊啊！”[1]

“恭喜你终于意识到了这个残酷的事实。”她慢慢地下了楼，停在书桌前，语重心长地说，“天才，都得学会习惯孤独。”

这突如其来的深沉让他有点摸不着头脑，片刻后他反应过来，挑了挑眉，“这是在夸你自己还是夸我呢？”

“你觉得是怎样就怎样咯。”她莞尔一笑，把手上的糖果袋递了过去，“学海无涯苦作舟，来点甜的调剂一下？”

“学海无边，回头是岸呐！”工藤新一叹口气，拿出一颗塞进嘴里，嘎嘣几下咬碎咽了下去，又翻开了练习册。

2.

开学一个月后，燥热的暑气退去，晨跑渐渐变成了一件享受的事情。蛋青色的晨光里，干燥清爽的空气拂过宫野志保的脸庞，带走薄汗，捎来一点点秋凉。耳机里的乐点，和胸腔里逐渐加速的心跳，交织成一支富有节奏感的序曲，开启平凡而充满生气的新的一天。

跑完步以后迅速冲个澡，吃完一份简单的早饭，她准时在七点半出门上学。而再过半小时，阿笠宅的隔壁，会有一个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叼着面包，领带系得松松垮垮的男生，拎着书包，慌慌张张地沿着同一条路冲向帝丹高中。

工藤新一踩着上课铃进教室的时候，宫野志保正好翻过一页《枕草子》。这个平安时代的宫廷女官，把一朵花、一棵草、一片云、一场雨统统称作“有意思的事情”。起初她觉得大概是宫墙内的生活实在太寂寞，所以清少纳言才在这些平凡的事物上投射了那么多的关注，可读着读着，她渐渐感受到有真诚的热爱从那些简练而明净的文字流淌出来——是一种对平凡而细微的生活纹理的热爱[2]。

那么，平凡的高三生活，或许也有不少“有意思的事情”吧。

今天是第一次月考出成绩的日子，班里的氛围似乎比往常多了一丝丝紧张。每当有一科试卷被拿到教室时，同学们就会争先恐后地拥上去，随之而来的便是发挥超常的欢呼，或是考砸了的哀叹。更有甚者，每领到一科试卷就会噼里啪啦狂按一阵计算器，不断修正自己对总分的预期——尽管成绩榜在今天放学前就会贴出。

宫野志保把头枕在胳膊上，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同学的表情。她能理解这样的紧张感，从前打开标题为“论文审稿意见”的邮件时放大的心跳声，还依稀留在她的记忆里。如果那时候自己的表情也和现在周围的同学一样，好像还挺可爱的。十八岁读高中的宫野志保，觉得十五岁读博士的自己很可爱，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人敲了敲她的桌子，把一张纸在她头顶上晃得哗啦作响，不用抬头也知道除了工藤新一不会有第二个人。

“傻笑什么呢，卷子也不去拿。”工藤新一把卷子拍在她桌上，扯了张椅子在旁边坐下了，“啧啧，化学考得还没我好。是不是该好好反省一下自己，宫野博士。”最后两个字被幸灾乐祸地拖长了。

“真的假的。”宫野志保不大相信地挑了挑眉，坐起身来，拿起试卷仔细看了看扣分的地方，“咦？分子量最小的有机物是卡拜没错啊。分子式CH，不可能有更小的了。”

“啥？卡什么？”工藤新一确定自己从没听过这个名词，“分子量最小的有机物是甲烷啊甲烷！”

宫野志保满脸疑惑地眨了眨眼，片刻后她反应过来，“啊啦，原来你们才只学到甲烷。高中化学的内容真是比我想象的还浅显呢。”她摊了摊手，“没办法，宫野博士的知识超纲了。”

工藤新一做梦也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个展开，原本还打算借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大加揶揄一番，以洗刷之前斗嘴总在下风的耻辱。可现在，身边的人用一种“你们学的东西真小儿科”的眼神看着他，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快上课了还愣在那儿干吗。还有，今天的例行抽血检查别忘了。”她把试卷卷成了一个圆筒，敲了敲他的头。

月考过后，宫野志保发现她无法继续当一个透明人了。陆陆续续有一些同学来找她问问题，这让她很是困惑。尽管数理成绩不错，但化学生物受她“超纲的知识”拖累，使得她的总成绩并不是特别亮眼。明明有好几个同学排名比她靠前——比如正趴在桌上睡觉的工藤新一同学，为什么大家不去问他们？

“诶，宫野同学能帮我看看这道物理吗？”坐在前桌的藤原惠子转过头来，举着一本练习册，眼巴巴地望着她。

她无奈地叹口气，把练习册接过来。

是道常见的碰撞问题，但有几个地方很刁钻，对公式理解得不够透彻就很容易掉进陷阱。她一一指出了可能犯错的地方，又从头梳理了一下解题思路。宫野志保看着藤原惠子恍然大悟的样子，又想到一直横亘在自己心头的疑惑，深吸了一口气，问出了她好几天前就想问的问题。

“因为……宫野同学是女生们的榜样啊！”藤原惠子笑得很真诚。

这个答案还是让宫野志保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我从国中起，就时不时听到老师叮嘱我还有别的女生，说千万不要因为一时的好成绩而洋洋自得，等数学和物理的难度上来了，男生们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了。”藤原惠子脸上的笑容渐渐转为苦笑，“虽然一直很不服气，但随着年级的升高，我发现周围数理成绩好的，的确是男生比较多。”

宫野志保不禁回想起化学系研究生院那惨淡的男女比例。在女权主义和政治正确盛行的美国，凡是涉及到性别的话题，所有人都异常谨慎。哪个老师胆敢说女生学不过男生，那他明天也不用来上班了。并且，为了鼓励更多女性将来从事理工科职业，不少高校和知名企业还会专门面向女高中生开展一些项目。饶是如此，宫野志保在她的博士生涯中也鲜少接触到同性。再联系到日本的现状，她可以理解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刻板印象。

但这并不代表她认同。

“那是偏见。”宫野志保慢慢地开口，仿佛正在陈述不容质疑的动量守恒公式。

藤原惠子愣愣地看着她，片刻后认真地重复道：“所以，你就是女生的榜样呀。”

榜样。这个词实在太陌生了。

在美国的校园里，受欢迎的总是那些肌肉发达、擅长社交的人。像她这样沉默寡言只会埋头读书的，在别人眼中不过是怪异的书呆子罢了。而所谓的连跳N级的“天才儿童”的光环，只会加倍放大她的怪异。后来上了高中，开始修AP课程，情况倒是有所好转，但也只是不用再面对那些意味深长的目光而已。同学之间的关系仍旧是淡漠的，毕竟会去修AP的“精英”学生，多多少少都有些恃才傲物，平时连讨论问题都带着几分不屑，更遑论把对方当成自己的榜样。

宫野志保看着藤原惠子认真思索的背影，轻轻地笑了。她把目光移向窗外，秋季的天空显得格外高远，云朵丝丝缕缕地交织着，给飞过的鸟群配上流动的背景。她懒懒地舒展了一下身体，心想，原来有一天，自己也能成为给别人带来力量的存在。

3.

高三的日子好像一卷墙纸，你铺开一截，再铺开一截，发现这一截和上一截并没有什么区别。评讲—总结—练习—考试，这就是墙纸上的一个轮回。

“我感觉上次考试就是昨天的事情啊，为什么又又又又要考试了！”工藤新一一只手拿着笔记本，另一只手伸在实验台上，上臂被绑了一根橡胶管。

“名侦探先生龙潭虎穴都闯过了，还会怕考试？”宫野志保拍拍他的小臂，好让静脉血管更清晰一点。

“我不是怕，是烦。总有那么多奇怪的知识点要死记硬背。”工藤新一不满地撇了撇嘴，“化学生物也就算了，连物理都是。你看看这个洛伦兹变换公式，又平方又开根号的，一点都不简洁。”

“你要是不想背，现场推也行啊。当年爱因斯坦也就是根据几条简单的假设推出来的[3]。”她抬头对他坏笑了一下，把针头扎进血管，红色的液体随着她抽拉活塞慢慢填满了针筒。

“这个建议真是——没有任何可操作性。”工藤新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宫野志保没接茬，利落地抽出针管，把止血贴贴在针眼处，眼神示意他OK了。工藤新一解开橡胶管，活动了一下有点发麻的手臂，托着下巴认真观察他那宝贵的血液样本接下来会怎样被处理。只见宫野志保把血样转移到试管里，又滴了一些不知名的溶液进去。她眼神沉着专注，动作行云流水，让工藤新一想起好莱坞大片里总是提供技术支持的智慧女科学家。

“呐，灰原。以后你是不是就在成为科学家的路上拔腿狂奔了？”他忍不住问道，懒得去想这个问题带着几分期待几分欣赏几分调侃。

“也许吧。”她拿着处理好的血样走到一旁的保冷柜前，接着幽幽地开口，“……希望以后能真正为自己的研究成果负起责任吧。”

她叹口气，关上柜门，回到实验台前，开始处理用过的器械。工藤新一则坐在一边，随手拉扯着刚刚绑在胳膊上的橡胶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期中考试完来看我踢球吧。”他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高三哪有球踢？”宫野志保瞪他一眼，警告他不要痴心妄想。

“足球社可是专门请我去参加他们的训练赛呢。”他神秘兮兮地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道，“就期中之后那周，周二最后一节课。”

“这里没别人，干吗搞得像卧底接头一样。”她皱了皱眉。

“这不是要翘课吗，我可是好学生呐，多少假装心虚一下吧。”然而脸上没有一点心虚。

“我明白了。你就是想拉个人陪你翘课，万一被发现了还有人跟你一起听班主任叨叨。”她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工藤新一的小算盘。

“不愧是灰原啊，什么都瞒不过你。”被看穿的工藤新一还是笑嘻嘻的，“考虑一下呗，在教室里闷久了容易思想负担太重。再说了，反正翘的是英语课，你也从来没听过讲吧。”

这倒是实话。她在英语课上一向不是看小说就是发呆，英语老师也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实上，她这个“从美国转学回来的学生”没在课上公开嘲讽那些硬拗的语法题解析，英语老师都要谢天谢地了。

“行啊。”她歪头想了想，冲他灿烂一笑，补充道，“你考到班上第一我就去。”

“喂，这个要求也太高了吧！你明知道我老是被作文拖后腿。”工藤新一表示非常不满。

然而宫野志保注定是在要她短暂的高中生涯里体验一次翘课的。

周二下午的最后一节课，她按照约定坐在了看台上，远远地看着球场上正在热身的人，想不明白这次考试工藤新一到底哪根筋搭错了，作文分数一飞冲天，直接把他送上了班级第一的宝座。

不过嘛……有一说一，翘课的体验好像还蛮不错。

随着开场哨声吹响，队员们开始积极地跑动，根据场上形势不断调整位置，而观众们则是挥舞着胳膊，放开了嗓子加油打气。蒸腾的汗水和疯狂的尖叫，无一不在佐证，每个人都曾经在名为“青春”的跑道上，用尽全力地飞奔而过。

宫野志保闭上眼睛，任由干爽的秋风卷着这热烈的生命气息，一蓬一蓬地扑在脸上。平日里看到的同学总是眉头紧锁，正襟危坐，让她差点忘记了，高中生活的更好的注脚，是这一个个跃动的飞扬的身影。他们就像一团团火，点燃了这个原本有些萧瑟的秋天。

而工藤新一，无疑是那一束窜得最高的火焰。那个穿着11号球衣的少年，利落地截断对方的传球，风一般带球穿过层层包围，挺身一跃抬脚射门——全场观众的心都跟随着那一颗小小的足球在空中飞扬。“咣”的一声，球砸在门柱上，带起场下迷妹们满是遗憾的叹息。宫野志保看见工藤新一猛地锤了锤草地，嘴角不禁扬起一个笑容。

见过了那么多人性的阴暗、社会的丑恶，经历了那么多次心惊胆战、生死一线以后，工藤新一仍然能像最单纯的少年一样，在踢到门柱后不甘心地发泄一下又迅速铆足劲准备下一次进攻。她感到很欣慰。

太阳渐渐西沉，把流淌的云朵染成艳丽的橘色，也把翠绿的草场笼上一层黄晕。随着终场哨声的响起，少年们奔跑的步伐渐渐放缓，像老电影里拉慢的镜头。足球社的成员在社长的召集下纷纷往专属活动室的方向走去，只剩工藤新一还在球场上，用膝盖一下一下颠着球，一副完全不知疲倦的模样。刚刚的慢镜头变成了定帧镜头，画面定格在少年扬起的脸庞上，洒在草叶上的汗珠，把万道光芒都折射进他蓝色的眼睛。

有低年级的女生扭扭捏捏地靠近工藤新一，羞涩地递上一瓶可乐。只见他大手一挥，毫不客气地接过，拧开瓶盖仰头灌下一大口，然后豪放地为足球社招徕观众：“谢谢你啦！以后足球社的活动还请多多支持！”那女生呆呆地点点头，又羞涩地跑开了。

工藤新一确实是自带光源的人物。宫野志保笑着摇了摇头，等人群散得差不多了，才慢慢走下看台。

“这个给你。”她抛过去一个小药盒。

“这是？”盒子里的白色药片让他很是疑惑。

“维生素而已。你多久没踢球了？补充维生素有助于缓解肌肉酸痛。”

“谢啦！”他取出一片，就着可乐吞了下去，接着感叹，“不过搞科研的就是脑回路清奇啊，头一次见到踢完球送维生素的。”

“球踢得不错。”宫野志保没理会他的调侃，反而认真地称赞道。

“那当然。”工藤新一把最后一点可乐一饮而尽，潇洒地扬手一掷。塑料瓶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准确地落入了球场边的垃圾箱。

回家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去了。街道旁一盏盏路灯亮了起来，把两个人的影子渐渐拉长，又慢慢缩短。

宫野志保低着头，漫不经心地踢着一颗小石子，思绪回到球赛前的那个问题——工藤新一这次考试到底吃错什么药了。她回想着作文题目——“请论述一位历史人物给你带来的启发”，实在不知道工藤新一除了福尔摩斯还会写谁。但严格意义上讲，福尔摩斯好像并不能算是历史人物……那也许是柯南道尔？

她侧头看一眼身边吹着口哨，脚步欢快得恨不得要起飞的少年，感觉有一只名为好奇心的小虫在她的脑子里窸窸窣窣地，爬来爬去想找一个出口。

“喂，工藤。这次作文怎么就开窍了？脑袋被门夹了？”她努力用调侃的语气掩饰着自己的好奇心。

“哈，你是不是很好奇我写了谁？”工藤新一得意地看她一眼，一秒拆穿了她的伪装。

她泄气地撇开头，脚下一用力，那颗石子滴溜溜地往前滚了老远，最终消失不见了。

“是原子弹之父奥本海默噢。”工藤新一伸出食指晃了晃，“怎么样，是不是听起来就很深刻。”

这倒是让宫野志保很意外，“哦？关于如何避免广岛和长崎的悲剧？”

“才不是。”工藤新一的语气里有着久违的正经。

他停顿了一下，又侧头看了她一眼，继续说道：“我想表达的是，当一个看起来很可怕的事物被发明出来的时候，人们是无法预测一连串蝴蝶效应的。曾经原子弹的确夺去了很多无辜者的生命，但谁又能想到，在当今风云诡谲的政治博弈里，核武器的存在，实际上起到了避免热战、减少无辜者死难的作用呢？”

“所以，我所理解的科学研究，只需要专注于打破人类的知识边界、挑战现有的技术极限就好了。不管是因为什么契机——个人境遇也好时代裹挟也罢，有一把打开未知大门的钥匙被交到了你的手上，那就尽管上前一步把门打开。至于大门背后的东西到底是不是很危险，会如何被人类使用，又会把历史引向何方，本来就不是科学家在个人层面所能预测和控制的。相应地，他也不必为此承担责任。”

宫野志保猛地停在了原地。

“而且，按照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发生了的事，注定是会发生的。”工藤新一也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

她缓缓抬起头，定定地望向他。

昏暗的暮光里，工藤新一一只手拎着书包，另一只手松松地插在口袋里，也认真地注视着她。那双她很熟悉的眼睛好像是屹立在海角的灯盏，明黄色的光一闪一闪，轻轻拨开了波浪之上的薄雾，缓缓地缓缓地照进她的心底。

她感到眼角被那束灯光烫到，于是慢慢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的时候，工藤新一已经恢复了一副臭屁又自恋的样子，对着她洋洋得意地开口：“你说说，我这是不是一篇观点新颖深刻，论证清晰完备的满分作文？”

宫野志保“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眨了眨眼，开口道：“得了吧。前半部分确实新颖深刻，但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出自赫拉利《人类简史》的观点。至于后半部分么，你一个高中生，能知道真正的科学是什么样的？”

“都知道我只是个高中生，好不容易读了本畅销书现学现卖一下，就不要要求太高了嘛……”工藤新一装作不满地嘟了嘟嘴，随即提起书包碰了碰她的，“走啦，去吃晚饭。我好饿。”

4.

等待终场表演的人们总是会有一种矛盾的心理。有人希望时间走得快一些，好让忐忑的心情早点随着幕布落下；也有人希望时间走得慢一些，因为幕布拉起前的舞台才有无限可能。

而宫野志保在天刚蒙蒙亮的初冬早晨，看着自己呼出的白气转瞬间飘散在冰冷的空气中，并不很明了无需登台表演的自己属于前者还是后者。整个街道在昏暗的晨光里失了颜色，一阵风迎面刮来，割得脸上隐隐作痛。她向手心猛地哈了口气，然后拍了拍脸，加快了步子，好赶紧完成这折磨人的晨跑任务。

路过那户养狗的人家时，她照例停下了脚步，却只看见了院子角落里空荡荡的狗屋。大概天气太冷了，那只雪纳瑞也被主人转移到室内了吧。她想象着它窝在柔软温暖的毯子下睡觉的样子，心也跟着暖和起来。

其实冬天好像没有以前那么难熬了，至少她再也不用通宵做实验，然后顶着寒风去便利店随便买点什么充饥。宫野志保往煮好的牛奶里撒了一点抹茶粉，觉得自己大约还是希望时间能慢一些走。

她照例在七点半出了门。关门的那一刻，有个懒洋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早呀，灰原。”

“早上好，工藤。”她淡淡地回道。

“今天好冷啊。”工藤新一搓搓手，又紧了紧校服外套，“你又早起跑步了？”

“嗯。”

“我的天，真是太有毅力了！”他用浮夸的语气表达了一下钦佩之情，接着装作持话筒采访的样子，把虚握着的手伸到她面前，清了清嗓子，换上一副正儿八经的播音腔，“所以，您是为什么能一直坚持晨跑呢？”

她侧过头直勾勾地盯着工藤新一，然后抿了抿嘴，咽下了滚在喉头的答案。他被盯得有些莫名其妙，嘟囔了一句“这也不是什么机密吧”，准备收回举酸了的胳膊，却冷不防地被她截住了。她抓住那只虚握着的手，往嘴边凑了凑，仿佛那里真的有一支话筒。紧接着，她一本正经的开口：“因为——要为国家健康工作五十年。”

她手掌的凉意和呼出的热气丝丝绒绒地交缠在他的手上，让他感觉有点痒。

“什么乱七八糟的。”他皱了皱眉，然后用力挠了挠手掌。

她看着他的动作，轻轻勾了勾嘴角，惟妙惟肖地模仿起他刚刚的播音腔：“那么，您今天又是为什么决定要早起呢？”

“唉，还不是因为那个老古板，他总是不满意我压着上课铃进教室，那我就索性放个大招。”他很郁闷地开口，又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宫野志保脑补了一下他咬牙切齿掐掉闹钟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

可惜工藤新一的大招完全被无视了。班主任像往常一样在上课前五分钟到了教室，但没有对全员已经到齐这个破天荒的事实作任何评论，只是面无表情地传达了一个通知——今天下午有一个关于专业选择的讲座，对填报志愿拿不准的同学可以去听一听。

教室里响起了一阵议论声，但很快被上课铃声打断了。

专业选择吗……如果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高中生，自己会想学什么专业呢？宫野志保的思绪从课堂上的重点总结，渐渐飘向了一个平行宇宙。

也许她可以去学天文，毕业后去建在小岛上的天文台工作，眯着眼睛看巨大的射电天文望远镜被太阳照得发亮，然后把它捕捉到的来自宇宙深处的密码光谱加载进解析程序。

也许她可以去学社工，毕业后加入NGO，致力于帮助饱受苦难的非洲人民，让那片古老广袤的土地少一些饥饿、疾病和贫穷的阴霾。

也许就世俗一点，去学经济管理，毕业后当个精英白领，每天打扮得干练又时尚，踩着高跟鞋出入租金贵死人的写字楼，手掌翻覆之间都是几千万美金的交易。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笑。

所谓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学天文也许一辈子接触不到射电望远镜，只能在科学展览馆给小朋友讲解太阳系的起源；学社工大概率没什么机会去非洲，更有可能在街道办事处，调解家长里短的纷争；学金融的倒确实有大多去了写字楼工作，但到底是光鲜亮丽的时装精还是加班到凌晨的苦逼社畜，恐怕要另当别论。

也许怀揣梦想起飞的少年最终还是会跌回平凡的生活，但那也不要紧。世界上没有那么多惊天动地的英雄传奇与宏大叙事，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也离不开千千万万做着普通工作的普通人。哪怕是流星般灿然划过人类夜空的科学硕果，在被注意到之前，它也和无数不起眼的尘埃微粒一样，在无垠的黯淡的虚空的宇宙里跋涉过了漫长的时间。

她会继续在那片辽阔的未知的空间中，挣脱掉最后一根钩扯着思想的绳索，脚步轻捷地向前走去。

然而，宫野志保的同学们显然还对未来自己要往哪里前进感到迷茫。到了讲座的时间，她看着同学们陆陆续续起身，消失在了门口。没过几分钟，整间教室里竟然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连工藤新一也去听讲座了？宫野志保在位子上坐了一会儿，还是想不到合理的解释。算了。她懒得继续想下去，起身环视了一圈空空荡荡的教室，觉得作为一个假的毕业班学生也没必要继续待在这里。那今天不如早点回家，还能给博士做顿晚饭。她利索地收拾好书包，跨出了教室。

白菜、茼蒿、香菇、板豆腐和魔芋丝被整齐地码在砂锅里，再摆上煎到微微金黄的去骨鸡腿肉，最后小心倒入白味增和木鱼花打底的高汤，宫野志保满意地点点头，端起砂锅走进了客厅。大概是闻到了食物的香气，餐台旁正聊着天的一老一少齐刷刷地转过头，满脸都是准备被投喂的期待。

“今天吃火锅吗？我这就去拿炉子。”博士看到色相极佳的鸡肉火锅，顿时兴致高昂。

宫野志保看着老人奔向储物柜的背影微微笑了笑，把砂锅放在餐台上。

“所以我可以加入吗？”工藤新一咽了一下口水，眼巴巴地开口。

她对着那张故作弱小可怜的脸，无奈地叹口气，指了指背后，“餐具还在厨房没拿。”

工藤新一嘿嘿一笑，闪身进了厨房，片刻后手里多了三套碗筷，脸上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另一边博士已经迫不及待地把砂锅架上了炉子，美滋滋地拧开旋钮。他望着窜起的一圈火苗，想到十分钟后火候正好的鸡肉，不禁食指大动。

“工藤你不是去听讲座了吗，怎么有空来蹭饭？”宫野志保看着工藤新一也加入了直勾勾盯着砂锅的阵营，觉得应该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

“那种讲座谁要听啊！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肯定是特俗套的就业前景分析吧。”工藤新一感觉自己受到了鄙视，不满地皱了皱眉。

“那你下课后去哪儿了？”她接着问道，心想，没去讲座至少证明他的行事逻辑还在自己的理解范围内，没有学傻了或是吃错药了。

“别提了，一下课就被老古板叫走了。我靠，他居然跟我说犯罪心理学专业不好找工作，让我再考虑考虑。我跟他解释了半天侦探这个职业多么光辉神圣，结果呢，他竟然说开侦探事务所是赚不到钱的！？”他很是义愤填膺。

“噗……”工藤新一撇着嘴站在班主任面前的样子浮现在脑海里，让她没忍住笑了出来。感受到身边的人丢过来的大白眼，宫野志保蹭了蹭鼻子，把脸上的幸灾乐祸换成了深切同情。

“其实老师说得也有道理啊……这年头监控这么发达，很多案子简单粗暴就解决了。”博士随口接道，眼睛还是没有离开那口锅。像是感受到博士热切的目光一般，汤汁识趣地开始咕嘟咕嘟冒泡。他迅速抄起筷子夹了一大块鸡肉，象征性地吹了两下，然后美滋滋地放进嘴里，三下五除二咽了下去。

“不过呢，年轻人嘛，有什么想做的，还是要大胆去做啊！”满足了口腹之欲的博士突然变得十分正经，他鼓励地拍了拍工藤新一的肩膀，继续说道，“尤其是像新一起点这么高的年轻人，更不用有什么后顾之忧啦。”

“博士说得没错。既然你已经认定了侦探这条路，就果断地往前走好了。”宫野志保那罕见的真挚的语气让工藤新一非常不习惯，果然下一秒，那副他最熟悉的幸灾乐祸的表情又回到了她脸上。

“你放心，要是将来你的事务所真的入不敷出濒临倒闭，我会收留你的。”她狡黠地眨眨眼，坏笑着补充，“也让你尝尝当跑腿小弟的滋味。”

“赞成！”博士嚼着嘴里的东西，含混不清地附和，“我和小哀都当过多少次工具人了。”

工藤新一看着食物也堵不住嘴的两个人，忍不住嘴角抽搐。但无论如何，他是很感谢他们的。在变成江户川柯南的日子里，他之所以能够所向披靡一往无前，是因为一直有人在他身后默默无闻地担当着协助者的角色。缺乏背景资料，有人24小时待命黑进各大数据库；推理走到死胡同，有人从头帮他整理思路；有时候他跑得太累了，也有人轻声告诉他，不要把所有的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

想到这里，他低头吸了吸鼻子，笑了一下，然后一边伸出筷子，一边把揶揄全数奉还：“嘿，你就不怕我炸了你的实验室？”

“我觉得你还没那本事。”宫野志保斜睨他一眼，那不屑的目光仿佛在说，跟我斗嘴你还得再练几年。

博士也配合地补上一刀：“哈哈哈哈哈……新一大概只会拆炸弹，不会做炸弹。”

“哎，你们有完没完！”刚刚感动的心情被一唱一和的两人扔到了九霄云外，他无比郁闷地抗议着，觉得自己一个高中生要同时跟两个博士过招，实在有些不公平。

“当然没完。”宫野志保抛过来一个灿烂的笑脸，“蹭饭的人一会儿记得自觉去刷碗，权当是为将来帮我洗试管打好基础。”工藤新一满头黑线，觉得那个笑脸不是对着他这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对着一台刚刚安装好的、功能齐全的洗碗机。

5.

宫野志保的高中生活在一个没有雪的圣诞节落下了帷幕。

最后一节课上完，班主任不可免俗地发表了一通励志的演讲，又叮嘱大家新年别玩得太嗨，考前这些天注意保暖不要感冒云云。

宫野志保的目光落在眼前的精装书上。封面上烫金的“枕草子”三个字在日光灯下闪着细碎的光。不知不觉中，清少纳言柔柔软软的文字，陪伴着她从开学一直走到了期末。她会像这个心思细腻的宫廷女官一样，小心地保存这段平凡生活里荡起的波纹——那只毛茸茸的雪纳瑞、那一声来自藤原惠子的“榜样”、那一阵阵球场上热烈的欢呼，还有那个秋日夜幕下他的目光。

她轻轻划过封面，心想，是时候把这本书物归原主了。

离开学校前，宫野志保在足球场边停留了一下。低年级的学生已经结束了期末考试，此时正是释放压力的完美时机。

她远远地看着大冷天里穿着短袖疯跑的足球少年们，突然有些好奇，一年以后，他们之中会不会也有一个人，抱怨着在教室里闷得太久了，于是偷偷翘掉无聊的英语课，混进足球社的比赛，然后踢中好几次门柱。

出校门没多远就是一条繁华的商业街。在天黑得格外早的冬日里，闪烁的霓虹灯成了街道上的主要光源，把年底的节日气氛烘托得异常热烈。电子屏不遗余力地播放着年末促销广告，街边小店里的扩音器传出欢快的圣诞歌曲，广场上的圣诞树也还挂着满身闪亮的眼睛。

今年就要结束了啊……从盛夏到寒冬，好像也不过就是添了几件衣服的事情。

人在满足的时候，总是会觉得时间过得太快，宫野志保带点遗憾地想着，拐进了住宅区。

跟商业街比起来，住宅区里的节日气氛就要淡得多了。圣诞节在日本作为一个舶来品，还不足以让家家户户都不怕麻烦地把院子装点一番。目光所及，也只有一两户人家在窗户上挂起了串灯。大概因为天气太冷了，此时的街道行人稀少，很是安静，与她早上出门跑步时别无二致。她在这片安静里按响了工藤宅的门铃，然后就着昏暗的路灯光拢了拢围巾。

“抱歉，我在收拾行李，下来晚了。”姗姗来迟的工藤新一略带歉意地解释道。

“这本书还给你，谢咯。”她从书包里拿出那本《枕草子》递了过去。

“噢，这就是你开学之前从我家借走的书？好看么？”他瞅了瞅封面，有些好奇。

“一个寂寞宫廷女官的碎碎念。”她微笑着总结，“你应该不会喜欢的。”

“碎碎念了这一大本？”工藤新一颠了颠书的重量，露出一个“女人有够可怕”的眼神。

宫野志保垂下目光，盯着围巾上的线头看了一会儿，又轻轻问道：“准备去京都过新年？”

“嗯。”

“考试前放松一下也好。”她点了点头。

“那……我继续收拾行李了，回见啦。”工藤新一转身准备进屋。大门被拉到一半，他又回过头来，咧开嘴笑得很灿烂。

“圣诞快乐呀，灰原！”他这么说道。

“嗯，圣诞快乐。”她回一个微笑，看着他把门关上，然后转身往自己家走去。

统考那天早上，天气照旧阴沉沉的。泛着金属冷光的云层遮住了天空，也压住了考生们忐忑的心。宫野志保靠在甲壳虫的引擎盖上，默默同情了一下日本的学生。大冷天里要去赶一场决定命运的考试，对身心都是严峻的考验。

不过，此时此刻气定神闲地走出大门的工藤新一显然对即将要经受的考验没有多少担心。

“啊，你们已经在等我了。”他挠了挠后脑勺。

“东西都带齐了？”阿笠博士从车里探出头来。

他拍了拍书包，竖起大拇指，表示一切都准备妥当。

“你还真是一点都不紧张呢。”宫野志保拨了拨被风吹乱的刘海，走到他跟前。

“你不也说了嘛，龙潭虎穴都闯过了，还怕区区考试？”他像她过去看到的很多次那样，露出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微笑。

她也笑起来，帮他拉开了车门，又指了指后座，“放了把伞在那儿，今天可能会下雪。”

“谢啦！晚上见！”工藤新一点了点头，关上了车门。

“小哀，我们出发了。”博士朝她打了个招呼，然后发动了引擎。

“路上小心。”她挥了挥手，目送甲壳虫慢慢变小，最后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

宫野志保回到家里，打开电脑继续编辑她的个人主页。不管怎样，她的“高三假期”已经结束了，也是时候为下一段人生做准备了。

不知道对着屏幕敲打了多久，她终于把曾经发表过的论文整理完毕添加到了“论文列表”那一栏里，文本链接和项目主页也一并加在了每个条目后面。她点着触控板，慢慢上拉网页，最终停留在了列表的第一行字上。那是她发表的第一篇关于细胞凋亡的论文。或许是因为盯着屏幕太久，那一行英文单词仿佛在上下跳动，像是从时光深处走来的一串音符，奏响了一段传奇故事的序曲。

她过去听人说，人生漫长几十年，但要紧处，不过几步而已。可她又忍不住想，很多时候，人是很难意识到自己正不偏不倚地踩在那个要紧处的——就好像工藤新一在热带乐园跟踪伏特加的时候，并不知道他的人生轨迹即将被打乱；而她根据审稿意见修修补补这篇细胞凋亡的论文时，也不能预料到这个研究孕育了APTX4869，让她从组织死里逃生，又遇到了一个叫江户川柯南的小小侦探。

米花町的日日夜夜伴着传奇的乐曲在脑海中飞速闪过，当最后一个音收尾时，她按下触控板，选中了那个论文标题，给它加上了高亮。

屋外的天光好像更暗了些。她站起身，去厨房给自己泡了杯茶，又慢慢踱到窗户旁边。

下雪了。她看着细碎的雪花缓缓飘落，想起工藤新一曾在同样昏暗的天光里对她说，“按照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发生了的事，注定是会发生的”。

她微微一笑，端起茶杯，轻轻吹开了升起的白雾。工藤君，你得庆幸升学考试不包括哲学这门课呢——“发生的事注定会发生”，那不是历史唯物主义，而是，宿命论[4]。

6.

统考放榜那天，工藤新一醒得特别早。按亮手机，发现才四点半，这让他觉得自己很不正常。赌气地把手机扣在床头柜上，他把头蒙进被子，狠狠地闭上了眼。

辗转反侧了半小时后，他认命地睁开眼，打开台灯，决定起床。所幸屋里暖气打得很足，钻出被窝并不是太费力。拉开窗帘，屋外黑乎乎的天空仍然沉重地压在微弱的路灯灯光上。他沮丧地叹口气，决定给自己做顿早饭再说。

按照惯例，工藤新一丢了两片吐司进烤箱。又想到今天起了个破天荒的早床，他决定再给自己加个鸡蛋。

火候正好的煎蛋被搁在吐司片上，叉子轻轻一戳，流出的半凝固蛋黄让他对自己的厨艺很是满意。他端着煎蛋吐司在餐桌旁坐下，目光却被桌面上的某样东西吸引了——《枕草子》，学期最后一天宫野志保还回来的那本书，那天他忙着收拾行李，就随手搁在了餐桌上。

一个寂寞宫廷女官的碎碎念。记得她好像是这么概括的。

这个犀利的总结让他觉得有点好奇。而这样一个莫名奇妙早起的日子，似乎也非常适合读一段“寂寞的碎碎念”。

“春，曙为最。逐渐转白的山顶，开始稍露光明，泛紫的细云轻飘其上。”——书里的第一段是这么写的。

意思是春天的曙光最美吗……他看一眼窗外依然幽深黑暗的天空，想了想，摸出手机编辑了一条信息：“今天跑步把我也带上呗。”

“行。六点半你家门口见。”十分钟后，手机上显示了回信。

工藤新一按照约定准时出了门，发现宫野志保已经等在外面了。她抱着手臂靠在门柱上，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他感到头皮微微发麻。

“你在紧张，所以起这么早。”她轻轻扬了扬嘴角，目光如炬，“因为今天出成绩。”

果然，在宫野志保面前他是不可能有秘密的。

“有点。”工藤新一挠了挠后脑勺，老实地承认了。

“这说明你是个正常的高三学生啊，没什么不好的吧。”她莞尔一笑，然后伸手拽了一下他的衣袖，“走啦。”

破晓前的早春仍然寒气逼人，整个街道被潮湿的薄雾笼罩，透着一丝丝阴森的气息。工藤新一忍不住有点想吐槽一下那位宫廷女官——现下这个场景，怎么看也无法跟春天里最美好的时刻联系在一起吧。

他同样想吐槽的，还有身边这个跑友的速度。“我说，就你这个速度，根本达不到增强免疫力的作用吧？”

宫野志保的步子顿了一下，没有接话，只是直直地看着前方。

“不过你放心啦，以后生病了我和博士还是会照顾你的。”他大大咧咧地开口，懒洋洋地把姿势从跑步换成了快走。

“我有说过以后一定会留在东京吗？”她不客气地瞪他一眼，突然加快了速度。

工藤新一望着她的背影，也稍微提了提速，但没有追上去，只是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了后面。

鳞次栉比的民宅在东方勾勒出一条参差不齐的天际线。天际线后面，是慢慢变亮的云，逐渐逼退凛冽的长夜。瑰丽的云朵翻卷着，流动着，仿佛上帝之手在画布上肆意地涂抹着最饱满的油彩。

工藤新一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前方那个奔跑的身影渐渐融进了这幅夺目的油画。

她的确没说过以后会留在东京。所以，这个从盛夏到初春的高中最后一个学期，也许就是他们在同一片空气里共享的最后一个四季了。在夏天再次来临之前，他会走进大学校园，汲取更成熟的思想，然后更沉稳地继续他的侦探之路；而她则会走进最顶尖的实验室，把崇高的科学事业装进一个个瓶瓶罐罐。他不会再对她抱怨起得太早，白天老打瞌睡；她也不会再叮嘱他今天可能会下雪，记得带伞。

但是那不要紧，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并不只局限于这些生活里琐碎的细节。他还记得那个“会收留他”的玩笑。他也相信，在对方迷茫脆弱的时候，虽然做不到在第一时间赶到身边，但他们曾经给予对方的支持与力量，在未来仍然会是彼此坚强的后盾。

天边流动的颜料被撕开了一道道缝隙，金色的光芒争先恐后地挤出来，给前方的她镶上一圈闪烁的轮廓。

今天是2月4日，立春。一年之中最有富有希望的日子。冰封的河面开始解冻，冬眠的动物渐渐苏醒，农耕的人们也满怀期待洒下第一波种子。万物复苏，欣欣向荣。

那么，我的伙伴，也愿你的人生如同眼前的春曙，就这样一路灿烂下去。

工藤新一笑了起来，加快脚步追上了前面的人。

他们并肩跑向喷薄而出的朝阳。

END



---

[1] 鲁迅语，“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2] 化用文学评论家李敬泽的评论。

[3] 洛伦兹变换是狭义相对论中不同的惯性参考系之间长度、时间、速度等物理量的转换公式，最早由洛伦兹从纯数学的角度推出，不涉及任何狭义相对论的时空观。后来爱因斯坦根据狭义相对论的基本假设重新推导了一遍，但为了纪念最先推出的洛伦兹，还是取名叫“洛伦兹变换”。（日本高中应该不会学这么难的东西。）

[4] 哲学的东西随便看看就好，请不要较真……个人肤浅的理解是，历史唯物主义所认为的必然发生的事情是宏观层面上的（比如从农耕社会进入工业社会），具体发生的事情仍有偶然性。宿命论则是认为人间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注定的，包括人的生死祸福、贫贱富贵。

一些设定上的补充解释（信息来源于网络）：

* 时间线参考日本的学期制度。日本高中有三个学期，依次是四月上旬到七月下旬、八月下旬到十二月下旬、一月上旬到三月下旬。大学的学制也类似。

* 日本全国统一的高校招生考试叫“大学入試センター試験”（中间的假名是单词center），在一月中旬举行，考试地点是各大高校。成绩会在二月初放出，统考过后学生会根据成绩和专业意向再参加各大高校的自主命题考试（所以工藤新一同学还没有完全解放哈哈哈哈）。

* 日本也是典型的应试教育，升学压力也不小。关于考试内容，“センター試験”的试卷看起来其实跟我们的高考挺像的。理科考试包含物理化学生物地理。国文考试会考察对古文的理解，但不包含写作。写作在各大高校自主考试才会涉及。

一篇很啰嗦的怀旧产物，自我投射很多，各节之间也很割裂，真诚感谢耐心读完的朋友们。

祝即将或已经毕业的各位万事胜意！

2020.06.07

3w2+、下篇

新哀·玫瑰湖🔗 

***

他第一次这么想要留在一个梦里。

 

ZERO.

和天气预报报导的不同，窗外阳光明媚，东京早晨苏醒在众人赶路的初夏。

 

他晃神，他失魂。他踉踉跄跄拿起换洗衣物走进盥洗室，水很凉，直冲到头顶的那一瞬间，他大悟。

 

这是自己的世界。他和她的半年，他游走于她身边的睁眼闭眼，到头来，不过是自己的睡去和醒来。

 

或许这个世界有宫野志保，却再不可能有灰原哀。

 

流水为他僵直的身躯勾勒边界，汇聚成湖泊，平静的表面，是他藏在深处刚刚分离就已经萌生的想念。

 

他如今想念的，竟是一个几乎存在于想象中的人。

 

 

突然传来激烈而又高频率的敲门声，他关水披袍，一气呵成，随后松散地打上结，走到门口。

 

猫眼里，毛利兰低垂着头站在门口，身后还有这几天因为东京和大阪联手破获案件后来这里开会的服部平次。

 

他轻轻摇头，似是想要晃走脑子里如今这遍地乱麻，荆棘丛生。

 

“小兰？”他撑开手臂将房门大开，但仍拦着进房间的通道，脑海里片段闪回，嘴上最终还是开口无奈，“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是这样的，工藤先生，”站在服部身旁的还有酒店的工作人员，“刚刚这位小姐带着这位警察先生风风火火的赶来，说是怀疑您……”见工作人员面露难色，他已经猜了个大概。

 

可毛利兰不该是这样的反应。

 

“工藤先生，我们也是没办法，这位小姐声称是您的女朋友，又带着一位警察先生这样大张声势的来要您的房间号，我们不敢不给啊……”

 

“不好意思。”他抬手示意工作人员打住，又给服部平次使了个眼色，服部平次立刻领会，拦着想要追问的酒店工作人员，“情侣吵架情侣吵架，我们就别凑热闹了。”

 

直到服部和工作人员走远，他才让开身子，“先进来吧。”

 

晨间新闻播报着政府最近一系列的工作措施，他瞥眼留意到下方滑动的资讯，看到今天警视厅对于最近案件总结的公开审讯会议，定在下午三点。

 

“今天，还有什么工作安排吗？”毛利兰将他随意丢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拾起，抚平，随后拿下衣架，挂在横杆上。

 

“下午和服部，要去参加公开审讯。”他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她。

 

“我想分手了，新一。”

 

他并没有感到惊讶。一切都有迹可循。

 

“我很抱歉，这次滥用了你在警界的资源和权力，我撒谎了，我和服部君说，你在回家的途中莫名被打断了电话，我担心你出事，所以调用你平常回家路线的道路监控。”她像是被什么梗住，咳嗽了几声，红着眼看向他，“有水吗？”

 

他无言，捞起酒店赠送的矿泉水，打开，递给她。

 

一口气喝去大半瓶，她拭过嘴角，继续说道：“其实服部在陪我看监控的时候，大概就知道，事情远没有我说的那么严峻，但我很感谢他，至少刚刚在酒店工作人员拒绝告诉我你的房号的时候，他还是在我苦苦央求下亮出了他的警察手册。”

 

“你知道我昨晚打开门的时候，有多希望你依旧在门外等我吗？但是你没有，你找了个酒店，舒舒服服的睡了一觉，现在一脸嫌恶地看着我在这里无理取闹，”毛利兰抓着水瓶的手越发用力，“刚刚你开门，我宁愿你是因为外面有人，我宁愿看见你在这里和其他女的同处一室，这样好歹能让我觉得，不是我的错，我们俩不能走到最后，我没有任何的错。”

 

“只有五分钟，我把你关在门外，只有五分钟，五分钟之后我就把门打开了。可是，你不在了。”

 

“我想了整整一夜，我在想，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为什么我们两个人之间，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她停下话语，他知道，她在等他回答。

 

“什么地步呢？就因为先离开了一步吗？那你知不知道我连轴转了那么多天，我只是想要找个地方，找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好好休息一会儿。”

 

“小兰，我们争吵的时候能不能站在对方的角度去考虑，考虑对方的诉求是什么？”

 

“可你现在又这么说了！你就有考虑我的诉求了吗？”

 

“一周三天不够吗？！”

 

“不够！”

 

是一起扯起的音量，却在得到意料之中的回答后一起归于平静。

 

“我知道，或许也不是，或许你就是觉得，事事本来就不是随人所愿，我想要的陪伴，想要的你经常在我身边，你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因为生活和事业，就算能够兼顾，并不可能真的样样平衡。”

 

“这些我都懂，我能理解。可是新一，我理解的并不是我想要的。我甚至，我甚至知道，我提分手，”她突然将期盼覆于双眸，那一眼，的确有让他回到以前。可以前何谓以前？

 

就是再也不会回去的意思。

 

她在等他挽留。

 

星光落寞于光年之外，工藤新一和毛利兰用了三年的时间才知晓那颗星星陨落，“你不会挽留。”

 

“我有的时候就在想，以前那个我一哭一生气，即使不知道他错在哪儿也会追上来哄我的新一，他去哪里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哪儿都没去，他只不过从一开始不厌其烦的安慰，到现在明白，两个人的相处不可能是一方一味的迁就。”

 

空了的矿泉水瓶被她丢在垃圾桶里，她这次没等他再开口，率先走去门边，把手按下，她最后一次转头，“我该说的，也都说了，新一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我很抱歉，小兰。”他无话可说。

 

“没关系。”毛利兰退后一步，退至酒店房门外，她的眼泪早就干涸在眼角，“那么，新一再见？”

 

“再见。”小兰。

 

他自然也有过与她共度此生的想象，分手的念头自然也萌生过。但他虽然在办事工作上不安于现状，却对感情生活并没有过多的渴望，不到无法调和的矛盾，不到触及底线的侵犯，他有想过，或许一直是她也可以。可的确就如毛利兰所言，若是她想走，他也不会违背自己真实的想法，说出假大空的挽留誓言。

 

人生本就会有不同的曲折，相较于梦中的女孩，毛利兰能有自己的选择去及时止损，何尝不是未来能够拥有幸福的开端。

 

不能同路，从此音尘各悄然。原来的归原来，往后的归往后。

 

 

敲门声再次响起，他湿着头发倚在床头，抬手按下床边的电子开门锁。

 

“工藤？毛利怎么就走了？你上午应该没事啊？和好难道就不用腻歪段时间再哄哄？”

 

他眼皮都懒得抬，拿着遥控板漫无目的的换台，“谁跟你说和好了。”

 

“啊？我陪着毛利奔波半宿，你这能不能来瓶水给我喝喝？”服部平次顺着他转向的遥控板，拿起剩下的那瓶水，“没和好，那你们俩是要想怎样哦？难不成还要把七大姑八大姨叫来给你们说和啊？”

 

工藤新一坐起身，烦躁的揉了揉头发，“分手了分手了！”

 

“什么？”服部见垃圾桶里躺着的水瓶，捡起来和自己手里的一同放进酒店配备的可回收袋里，“分手？”

 

“嗯。”

 

“你这，有点突然吧？你俩交谈都没交谈多久，电视剧不都说分手要闹上个把天，有些甚至个把月，你这……按秒计算的？”

 

“……”

 

“还是，你跟毛利昨晚就已经把分手铺垫的差不多了？”

 

“……我真是妄想你会因为我分手多少有的没的安慰几句。”停在国际新闻，他将遥控器丢在一旁。

 

“那是因为你给我的感觉可没有分手后的自我厌弃和悲伤，你既然心情没什么大起大落，我做什么还要用一些所谓心灵鸡汤把这个气氛搞僵？”服部平次拿起他昨晚没来及吃的苹果就是一大口，“不过，刚刚本来还不打算告诉你，看在我们的工藤大侦探感情遭受挫折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的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吧？”

 

电视里放着美国洛杉矶医药研究所最新展开的针对HIV治疗方案的药物计划，他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好消息？不会和下午的会议有关吧？”

 

“答对了，”服部平次打了个响指，“东京大阪领导层商议出来的结果，说是东京在这次抓捕嫌犯中呢，出力较大，所以包括下午的会议，之后的审讯工作证据调查也都会着重交给我们大阪警方，也就是说，你可以好好的放个假了。”

 

“是不错的消息，但以你的尿性，不应该瞒到最后瞒不住了才会告诉我吗？毕竟你可巴不得我陪你一起做牛做马。”

 

“喂喂，我现在是看你分手了！你最好赶快对我及时告诉你这样的消息表示你最真挚的感谢……”服部平次的油嘴滑舌被他突然拿起遥控板的迅速姿态一下子打断，转过头，电视屏幕静止在一个满是药剂瓶罐的研究室中。

 

“怎……怎么了？突然这么严肃……”服部平次咬下一口苹果。不错，蛮甜。

 

他眯着眼，抓着电视角落，在满是身着白色大褂的医药研究人员里，一个茶色短发的女人。

 

 

 

START AGAIN.

推着行李箱走出Los Angeles airport，迎面走来的高大欧美男人接过他手里的箱子，帮他打开停在身前的加长Lincoln。

 

“新！”他做好了被工藤有希子抱住亲的准备，三年未见，他的老妈依然光彩照人。

 

“小兰呢？”工藤优作适时的在他快要扛不住老妈的狂轰乱炸时开口问起，他抽出车内配备的湿纸巾，说：“分了。”

 

工藤夫妇面面相觑，虽然在听闻儿子拜托他们查洛杉矶的生物医药研究所中的一人时就已经隐隐有所察觉，但当真的从儿子口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是不免有所惊讶。

 

“所以小新这次来美国，是为了给自己感情疗伤？”

 

“妈，别说的这么肉麻兮兮。”

 

工藤有希子笑着靠回椅背，她和工藤优作一直都遵循儿子的意愿，不干预，不打扰。他们知道天高才能任鸟飞，但他们也会随时作为儿子需要他们时最好的庇护。

 

“这次爸爸托了在生物医药领域熟识的朋友了解情况，”工藤优作从身边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叠资料，“但是专门的研究人员的个人信息是不允许对外开放的，只拿到这个研究所的具体背景和组成人员的简单介绍，相信即使是这样有限的资料，对我们家小新也还是会有很大帮助。”

 

“谢谢爸爸。”他接过，随意的翻过几页，最终将目光停留在HIV计划的研究人员主役。

 

Sherry Miyano.

 

这种感觉很奇妙。他一眼就抓住了那个不过离别几天，可此生都不一定再有机会见面的人，他突然就相信了缘分这种东西的存在。

 

“但是，小新，你可能不知道现在HIV在他们生物医药研究领域的现状。”工藤优作拿起手边的茶杯，轻酌，“该项计划虽然召开时轰轰烈烈，甚至登上了全球时报的新闻头条板块。的确，HIV是现如今人类还无法攻克的疾病难关之一，我们也能理解美国这样自恃颇高的国家同样会想要在这种疾病的研究破解中占据上风，但前提，”工藤优作抬手将滑落的眼镜推回原位，“得遵守人道主义。”

 

听者有心，才能明白其中的隐晦。

 

“我们不知道小新为什么突然会想找这个女孩，我们也不知道小新怎么会知道这样一个和小新几乎零交集的人的存在。但是只要小新能够在保证自己生命安全的前提下，爸爸妈妈都是会无条件支持你的。”工藤有希子眨着她亮晶晶的眼，虽然担心，但还是笑容依旧。

 

“我明白。”他回以微笑。

 

 

Lincoln扬尘而去，他站在Los Angeles的黄昏之下，看着面前这栋有她在的生物医药研究所中心驻地的摩天高楼。

 

【“这次HIV计划的启动其实一开始并非是政府准许的，研究所固然会对这项研究计划提供大量的数据支持和案例证明，但是，我前面说过了，涉及到是否违背人道主义，所以最先政府将这项计划能否施行的权利交给了研究所内的研究人员。”

 

“而她，Sherry Miyano，是首当其冲对这项计划提出质疑并表示反对的人。”

 

“她很年轻，她是生物医药领域非常难得的天才型的人物，你可以把她理解成为，另一个你自己。”

 

“但是，过于突出的才华和年轻的资本，在充斥着偏执、傲慢、独断的天才聚集地，并不一定能好过。”】

 

是全新的开始。是她，也不是她。

 

 

 

TWO.

这次断电，或许是因为上一次有了经验，灯光很快然重新亮起。

 

宫野志保将以为的最后一个眼神从男人身上移开。

 

永野琉太冒着雨从大楼里跑进咖啡店，一眼就看到站在那里的她，还没靠近就已经大喊出声，“Sherry，你听我解释啊！事情不是像你看到的那样，我和Maria……只是各取所需。”

 

她本不想让他看笑话，可既然人已到此，无语之外，还是选择先将昨日永野琉太送她的项链还回去，“没关系，虽然这么多人聚在一个小小的研究所，但人各有志，我尊重你的选择。”说完，她提包就要走，只是永野琉太口中的“各取所需”，哪里会是这么简单的含义。

 

“你会说出去吗？”

 

“我没有和人八卦的习惯。”

 

“但你知道，这不仅仅关乎于我和Maria的声名，这还关乎了这次计划能不能顺利进行下去。”永野琉太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臂，他能看见她血肉周围慢慢的泛白。

 

“谢谢你的提醒，”她抬起自由的手将永野琉太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但你别忘了，我可是最初就反对这项计划的人。”

 

说完，她径直走出咖啡店，消失在瓢泼大雨的夜幕之下。

 

永野琉太并没有完全缓过来，他在宫野志保从研究所大楼离开之后，又被那个老女人好一顿纠缠，如今一口气跑过来，早已口干舌燥。看见她未喝完的咖啡杯，伸出手就要端起来。

 

他不是没有嫉妒过宫野志保的才华，但当他发现不管自己怎么努力都无法超越后，他便深深的陷入了名为“Sherry Miyano”的沼泽。她的美貌，她的智慧，她待人对物的态度，从他想开的一瞬间，就令他沦陷。可是，这一切的一切，都打不过手握实权。昨天的他还在庆幸，梦寐以求的人和事都已经掌握在他的掌心，如今，他已经要开始为以后可能发生的变故做好打算。

 

实在不行，得不到，就毁掉。

 

手和咖啡杯柄擦身而过，永野琉太才发现，宫野志保的座位对面，还坐着一个同是亚裔面孔的男人。

 

他的眼睛埋藏在额前的发下，看不清，可是周身散发的气场却让永野琉太一时不知如何发问。

 

“你是……”没等话说完，永野琉太只见那只被半路夺走的咖啡杯在男人手里倾倒，倾倒进他自己的杯中。以为到此为止，可下一刻，男人将挂在食指上的杯子抛开，宛如放走的飞鸟。

 

直到瓷片碎裂，咖啡店所有的人被声音吸引转过头。

 

“I am sorry, I will pay for the damage.”男人谦逊的和过来查看情况的服务员道歉，临走之余，对愣在原地的永野琉太扬起嘴角，歪头对着桌上融了两杯液体的杯子示意，“Please.”

 

 

宫野志保租住的公寓就在研究所两个街区外的一栋商住综合型大楼内，这让她不至于淋太久的雨。但无可避免，还是全身都淋了个湿透。

 

这场大雨，冲去了她对永野琉太的怨念。的确，人各有志。好在自己及时止损，不至于在有感情基底之后，再被伤害。

 

再想回研究所最近开展的计划。宫野志保的眸子一暗。

 

她关掉淋浴，浅浅擦干滑动的水珠，披着浴袍走出盥洗室，走到21楼的落地窗前。

 

大雨不会泯灭夜晚Los Angeles的灯红酒绿，她倒了一杯冰牛奶，小口小口的喝着。

 

等最基本的HIV新型阻断疫苗本原效果稳定，她就退出计划，退出这个研究所。

 

最先就提出反对的很大理由，是因为这个计划的所有实验对象，都不可能由动物来完成。虽然所长口口声声称所有参与实验的人员都是自发自愿，但是自发自愿并不能说明，这些人真的能承担得起实验后的风险。HIV最主要的七大并发症，单个就已经够普通人折腾了，还能排着队等你一个一个受着？要来，都是一起来的。

 

青紫色的闪电毫无预兆的在眼前炸开，她莫名想起了那个男人。

 

即使在面对了那么多人间险恶，即使经历过对人世间、对人性的失望，可每每回归生活，他仍能保持眼神清澈明亮，仍能以自己的善良去回馈社会。那时她就想，这个世界就应该要多一些这样的人。

 

她不是第一次见工藤新一，也不仅仅只在电视上见过他。现在忆起，才发现回忆的沙漏突然就被打开了控制流速的阀门，澎湃涌出，再涌入，构筑成记忆的彼岸。

 

 

那年，宫野志保十八岁，就进入了日本国立生物医学研究院做主教授的副手之一。

 

小小年纪得此殊荣，凭的是才能。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能力出众并不一定能服众，招来质疑，招来嫉妒，也会招来伤害。

 

她被人从后面推倒在地时，左眼皮上方被实验桌伸出来的金属丝划了长长的一道口子，桌上的试剂瓶碎了一地，好在当时她没有做些强腐蚀性药品的实验。

 

但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眼上的血一瞬间溅开，糊了她满脸，不要说看到推自己的人是谁，连起身跑出实验室的路，她都是跌撞着出去的。

 

快要跌倒时，一双手及时托起她失去平衡的身躯，“快去追刚刚跑过去的女人！”是手的主人发出的声音，“所长，麻烦赶紧拨打120，可以的话希望让研究所的其他同事也赶紧拿着医药箱过来帮她进行消毒。”

 

她觉得呼吸有些不通畅，稍稍抬起头，身前的人马上察觉异样，“你还好吧？伤口除了左眼上方还有其他的吗？”

 

“没有。”她声音很轻，全身的支撑点都在这人的身上，腾出的一只手则是罩住自己被大理石地板撞的生疼的右半边脸。

 

很快，刚刚跑出去的人被追了回来，是她的教授同一期的另外一个副手。

 

“小泽！你怎么做出这种糊涂事啊，快跟她道歉！”很明显，所长秉着不惹麻烦不把事情搞大，她心里有愤怒，可是过多的流血，让她意识都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对……对不起。”非常没诚意的道歉，里面除了一些莫名的胆怯和迫于被抓回来现形的懊悔，她甚至有理由怀疑，以后是不是得经常遭受这种无妄之灾。

 

医护人员匆匆赶来给她先行消毒，一直撑着身前人胳膊的手，在她放开时，那人开口：“你要原谅她吗？”

 

酒精刺鼻的味道混着血的铁锈在大脑皮层回转，她问，什么？

 

“她有道歉的权利，你也有不原谅的权利。”他声音里的是安慰，是闻讯，是勇气，“人生下来，是为了活着，而不是被人伤害之后，还得去原谅威胁自己生的权利的人。

 

后来她问起教授这件事，教授回答，那天是警视厅带着人来提前鉴阅最新的DNA鉴别技术，里面有个小伙子蛮机灵，便是他马上让人去围堵跑出去的小泽。

 

也是他一直搀扶着摇摇欲坠的自己。

 

那句话也是她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她有在恍惚中听闻别人喊他的名字。但她将他忘在了那日春天吹入楼道的风里。

 

于是，在闪电交加、雷声轰鸣的夏夜，她又记起。

 

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出玻璃杯的不成乐章。

 

当时谁都看不见谁，可谁又在谁的胸前被安慰，被鼓励。

 

工藤新一，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THREE.

和往常一样，宫野志保醒在所定闹钟的前一秒。关掉提示音，她洗漱整理，将昨夜洗好的淋得湿透的白褂工作服叠好放进背包。她向来习惯在研究所备好两套，以便不时之需。

 

只是，当她在开门之后望见门口站着的四个墨镜彪形大汉，甚至连关门动作前摇还未作出，便被其中两人一手抓着一只腕，拉出房门。

 

“I'm really sorry, Sherry,”是Maria的直系下属Bard，她一直受不了这个高大白种男人喜欢和人贴身讲话的癖好，所幸今天他没这么做，让她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变化导致的糟糕心情不至于变得更加糟糕，“ Due to your suspected theft of the HIV pathogen samples, we're going to conduct a carpet search of your residence, and you, in turn, will have to go to the Institute，go through a deactivation process to be investigated."

 

“I stole the pathogen? Which batch of pathogens?”

 

“The new batch arrived yesterday afternoon.” Bard笑眯眯地看着她。

 

“But I wasn't even in the pathogen storage room yesterday.” 宫野志保想到什么，正要问他们为证的时间点，Bard又开口：“Come with us to the institute，and you'll see.”

 

其实从Bard这句话里，就能够明白，重点并不是她昨天到底有没有去病原储存室，而是她到底是什么时间段去的。

 

她必须是进去过的。

 

 

为了倒时差，工藤新一通宵一整晚。但当看到洛杉矶的太阳光从掩映的高楼之间射进酒店房间，他还是不顾身体上的疲惫，耐着性子绕着酒店周边的公园跑了几圈。一瓶葡萄糖水喝完，他在路边的小吃店买了三明治，刚要打开，一辆飞驰而过的车瞬间抓住他的注意。

 

以一晚同她度过的半年时光，是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的侧颜。

 

 

“Sherry, I'm glad you're willing to cooperate with the Institute's investigation.” Maria 那张即使上了年纪却仍风韵犹存的脸，在看到她走进会议室的那刻，便起身迎上。

 

她并没有回看Maria，染上冰霜的视线扫过站在另一侧的永野琉太，随后将目光停在会议室前的投影屏幕上。

 

“I would like to ask, what time period did I enter the pathogen storage room yesterday? Can the monitor be released to the public?” 她已经做好了被诬陷的准备。

 

“Of course！” Maria拍了两下手，投影仪缓缓运作，她从楼梯走下，左拐，前行，直到一扇门前，拿出钥匙，开门进去。

 

五分钟后，她走出来，关门，锁门，离开。

 

正是昨日她撞见Maria和永野琉太龌龊勾当的时间段。

 

“Enough? Or is there something else you want to see? But as far as we know, no other researcher has encountered you along the way, other than monitors.” Maria肉眼可见的得意，她知道这里所有的人，即使就算见过宫野志保，也不会再站出来说话。这个计划的主导是Maria，当时虽然支持和反对的研究人员总数大致一半一半，但是最终，美国FDA（Food and Drug Administration）还是准许了这个计划的施行，一旦研究成功，短时间内就能获得上市许可证。有FDA的支持和认可，任他们这些反对的再怎么不愿意，也没有办法。这件事一出来，其实走了不少她在这里的前辈，她想着好歹要把这个病原的基底没有差错的制造出来，再走也不迟。

 

可有一件事情，她想不通，如果说是因为她昨日撞见这两人的奸情，以Maria这样强势独断的性格，大可以直接告诉她她被解雇了，又或者甩给她一笔钱，让她自己滚蛋。如此大费周章甚至修改监控视频，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Maria放下刚刚接到电话的手机，玩味地看着她，“Bard tells me that no pathogenic samples were found at your house, and that only fifteen hours have passed since these were delivered yesterday afternoon. Sherry, can you tell us where you hid them? Or maybe ......”

 

又或者，她已经将这些拥有HIV病毒的病原，用作于非法的勾当。

 

 

众人散去，永野琉太抱着装有她私人物品的纸箱放在她身前的桌上，又将一纸白纸黑字，覆盖在那些之上。

 

是早早盖好红章的停职通知。

 

“宫野前辈，不要试图和权力做抵抗。”永野琉太退后一步，她的眼神会让他心虚，她的气场让他感觉有千万斤巨石压在肩膀。

 

“如果我没有撞见，你们就会随便找一个替罪羊，是吗？”她拿起那张纸，对折再对折，塞入纸箱缝隙，“还是说和撞见与否都没有关系，关键在于，是我进去拿走的这些样本。”

 

永野琉太还想要说什么，却见她已经抱起箱子走出会议室。

 

 

宫野志保走出研究所的大楼，八点多的太阳，由不得人吩咐的在穿行的街道上洒下大把大把的光。

 

她如今再怎么执着于这件事情的原委，面对往上不知立场的层层手握大权的人士，宛如蚍蜉撼树。

 

有滑着滑板将自己全身上下戴满金属圈环的嬉皮少年从她身侧群群而过，她无视了那些带有挑衅和调戏意味的口哨，只是不知不觉，她已经跟随着走入街道的正中心。

 

绿灯突然变成红灯，车流开始缓缓启动，呼啸而过的庞然大物，将她夹于前也不是后也不是的境地。此起彼伏的喇叭声都在提醒着她赶快让行，别在路中做着不讨好的小丑。

 

可她让不了，让不得。

 

 

“你在干什么？”黑的发、黑的眸，扬起的白色衣角里隐约漏出的健康色泽的肌肤，她看着他的唇一张一合间，手腕经由温热包裹，转身跟随着他奔跑、奔跑，直达彼岸。

 

散落一地烦恼。

 

有汗水从他的鼻尖滑落上他的人中，放开手里的纤柔，他用手背抹去，“你怎么了？”

 

她眨眨酸涨的眼，没回答却反问，“你怎么会在这里？”随后撇开脸蹲下身子开始捡起甩落在马路牙子上的纸张和书籍。

 

“是我的错觉吗？”他也弯下腰开始帮她，“感觉今天见面，你对我的敌意没有昨天那么明显了。”

 

“是你的错觉，”她将碍事的垂落的发挽至耳后，“我从来没有对你释放过敌意。”

 

“哦？既然没有敌意，那你就不好奇，你和我萍水相逢于异国，在之前没有见过面的前提下，我怎么会脱口而出你的名字？”将摔得起褶皱的纸抚平，他将书本放于她的手心。

 

“没见过吗？”她将书本放进纸盒，掀起眼皮看向他。

 

“哎？”他顿觉迷惑。

 

“没什么。”她将纸箱盖子合上，转身就走。

 

“喂喂！你就这么走了？”等追上宫野志保，工藤新一倒着走在她的身边，“我们这样，算是认识了吗？”

 

她将目光轻扫过他的脸，“两个人认识的前提，是互相知道对方的姓名吧？虽然我不知道你从何知晓我的名字，但你并没有和我介绍你自己，你这样……”

 

“Kudou Shinichi.” 他蓦地停下脚步，伸出手的停留在她身前几寸，“请多指教。”

 

很唐突。

 

于是，匆匆的，总是匆匆的，撞了满耳的声音，见了满眼尽是清楚的彼此。虽然不得而知，但的确，他们正从对方的生命经过。

 

 

“Miyano Shiho.”她单手企图用单手稳定箱子，可就在松开的过程中失了平衡，擦着他的指尖而过，最后手背却一片温热。

 

“这样就当握手了吧。”手心裹着手背，他轻轻用力，随后脱离。

 

“好了，该走的形式都走了，说说吧，工藤先生，为什么想要认识我？”她将手调整到舒适的位置，抬腿就走。她知道他会跟在身边，“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名字？”

 

“这件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怕即使把所有发生的都告诉了你，你也不会相信……”

 

“OK，从你的语气里我听出，你指的发生的事好像不符合科学逻辑，既然如此那我宁愿不去听。”

 

“……好。”拒绝得过于果断，以至于他不知道该怎么接下来的话题。

 

“你还有事吗？”她停在自己酒店门前的十字路口。

 

“什么？”

 

“你一直跟着我。”

 

“哪有！”他抬起手指着面前的希尔顿大楼，“我住在这里！”

 

这的确让她没有想到，因为她的公寓就在后面。

 

“是我误会你了，抱歉，”绿灯倒计时的警示灯响起，嘟嘟的催促着还没有走完人行道的人们，“那既然你到了你的酒店，我们就此，bye bye？”

 

她一时也没理解为何要用反问的语气说出再见，仿佛正将再见与否的权利交予给他。

 

他也没想到，但他从来就不是客气的人。

 

“等一下，Miyano，我现在还不想和你bye bye.”

 

他依旧是热烈又冷静的长水，自身惹得一身尘埃，还是愿意分担无关人的苦痛。于是，当有工藤新一在的地方，暂露出一隅，光芒悄悄显，就自然而然成为中心。

 

“或许，你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你愿意说给我听吗？我可以，帮助你吗？”

 

 

 

FOUR.

“所以你在担心，这件事的初始点，可能并不是简单的丢失了几瓶HIV的病原体这么简单？”工藤新一一下一下地用手指戳着摆在面前纸箱的磕破处，不知什么时候，他和宫野志保两人竟然就这么蹲在这个十字路口周边的绿化带旁，讨论起她刚刚遭遇的经历。

 

“含有HIV病原的血液样本可以在人体外生存长达48小时，谁也无法保证在这段期间，那几瓶样本会被拿去用做什么样的行为。”她在他的手指即将再一次戳向那处岌岌可危之时用指尖挡住，“我说，这箱子要是戳坏了，你帮我把这些资料搬回家啊？”

 

“你愿意的话，我当然乐意啊。”他转头。她发现他一直笑意盈盈。

 

“你现在有想过该怎么办吗？如果，如果到时候他们说这几瓶样本惹出了事端，那么一切的罪责，都需要你来承担。”他们的手指一直相抵着，他有感觉到她在微微颤抖。

 

“我想过，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你，愿意听听我的建议吗？”

 

“哎？”她的思绪其实一直没有很集中，直到他说出计划，指尖的触感是陌生的年轮，她收回手，“能得到享誉日本的平成年代福尔摩斯的建议，是我的荣幸。”

 

“你果然是知道我的。”他有预感，随后搬起她的纸箱直起身，“不过，我想先回去冲个凉，你看……”

 

“求人办事，当然得按警察先生舒服的方式来，但最终结果，我希望能让我至少有七分的满意。”腿脚蹲得有些麻，她不着痕迹用力点地。

 

“相对于警察这个称呼，我还是更喜欢你叫我大侦探。”

 

“？”看着他率先融入过街人群，背影挺拔，白衫袭袭。她轻笑摇头，一同并入人海。

 

 

Lewis打了个哈欠，双手高举，抻了个极度舒适的懒腰。

 

下午一点的洛杉矶，室外紫外线强烈，室内空调凉气噗噗的往外吐露，“If it wasn't for this Owen kid looking for me to switch shifts, I'd be taking a sip of a beer and a nice long nap right now.” 手里本应该是啤酒的地方变成了水龙头里的冷水，Lewis刚想一口饮尽，余光出现的高挑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Dr. Miyano, you're here ......" 关于偷盗样本而停职调查这样算得上研究所的大事，作为保安也有所耳闻。平日里Lewis就喜欢在门闸处调戏过往的年轻女研究员，大多数都会被他的黄色笑话气得脸红耳赤。然而面前这个女人，没有一次给过他满意的反应。

 

“I've forgotten something.” 她拿出工作证过扫描，门闸打开。

 

“Wait！Wait a moment Dr. Miyano! I have not been informed by my superiors that I can release……”Lewis挺着啤酒肚就要上前阻拦，突然出现的人让他顿时刹住脚步，转而开始讪笑，“Dr. Nagano, what brings you here so suddenly? ”

 

永野琉太摆摆手，转向宫野志保，“宫野，你又回来干什么？”

 

“我从一楼进来，在十七楼工作的Dr.Nagano怎么会特意过来，难不成……”她拿着工作证一下一下的打着门闸，盯着永野琉太的眼神渐渐犀利，“是在监控室监视什么吗？”

 

“你……”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你为什么下来，下来做什么，都与我无关。”她将身侧夹着的文件拍在永野琉太身上，“这是计划里的新型HIV阻断药的基底原液，所有详细的数据、成分都在这上面，研究所应该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减轻研制时间的大好机会吧？”

 

听到“基底原液”时，永野琉太瞪大了双眼，抬手就想夺下她手里的文件，被她灵活的闪开。

 

“怎么可能？明明我们进程才刚过半，你怎么可能会有……”

 

“我为什么会有？因为Maria将一群废物留在身边当宝用。她想变废为宝，可你有这个本事吗？”说完，她抬腿走到电梯门口，按下向上的按钮，“叮——”一声随后，门开启。

 

“你把纸给我，电子版文档发给我，这些我去交就可以。”永野琉太伸手要拦她，被她直接打开。

 

“我想我现在只是停职，还没有离职，这份报告，由我亲自提交的为好。”

 

“Miyano Shiho”

 

她不再理睬，直接关门，留下永野琉太一人在原地发愣。

 

 

她呼出一口气，拿出手机看着还没来得及备注的号码刚刚发过来的信息：加油！你可以的！

 

啧。油腔滑调的男人。

 

【“你要洗去这个偷盗样本的罪名，追根溯源还是要回到监控上。”工藤新一披着浴袍拿着毛巾，在床脚停下，边擦着湿漉漉还滴水的头发，边抬眼看着对面沙发里的正襟危坐的她，“按照你之前说的，他们将修改的监控在会议室里放出，那段应当是从原监控片段里截取拷贝的。”

 

“警……”她意识到，又改口，“大侦探，你不会觉得，他们还会把监控原件留着吧？”

 

“所以不去看看，又怎么知道呢？”他起身走到她面前，拿起刚烧好的开水，倒进她面前快要喝空的茶杯，杯里本碰底的玫瑰花瓣又漂浮起来。

 

“我本来就虚得一个偷窃样本的罪名，如今你可真的是要把我实实在在的钉在羞辱柱上了？”

 

“羞辱柱钉得到底是谁，还得看你们研究所安全人员配备情况。”他坐在她的身边，身上散发着沐浴露淡淡的香味。

 

“哦？听这话，如果安全人员都是男的，大侦探这是要亲自下场？”

 

“你觉得怎么样？你会放心交给我吗？”

 

“会。但，你用得着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做到如此地步吗？”

 

一时安静。偶有十几层高楼下的汽车喇叭声缥缈传来，他们望着彼此，谁都看不清对方驻水的眸里藏着什么深意。

 

“我有想说的，但是你不想听。不过你现在的面临的问题也不允许你再分心管这些有的没的，你就当我是一个爱多管闲事的滥好人，毕竟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他一直看着她的眼，没有片刻的游移，“我相信，我认识的Miyano Shiho有力量度过任何难关。”】

 

“叮咚——”

 

十七楼到了。

 

她明确知道工藤新一口里的“Miyano Shiho”并不是自己。她前二十四年的人生虽算不是一帆风顺，但也勉强算得上路途平坦，能在不多遇到的大困难里得到这样的鼓舞，不可谓是不感动的。

 

推门进入研究员统一的办公大厅时，很多人都惊讶于上午刚被撵走的人下午又回来了，纷纷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你需要将你们研究所所有的安全人员的人脸都拍进你胸前这颗纽扣型袖珍照相机里。”工藤新一将工藤优作给他的资料里里外外翻了个遍，都只有研究所研究员的人脸，“要不是没有安全人员的人脸信息，其实这次交给你的任务，就只有获取你们研究所安全人员的排班工作表而已。】

 

她一脸正经的把基底原液报告上传，随后打开研究所专用的网络网站，点进研究所的人员信息。

 

虽然研究所所在的大楼一共有30层，但研究所具体所驻地只有11—20层，其他楼层都有各自盘租下来的公司管理。十层楼每天每两层配备一个安全员，监控室配备两个，门闸处配备一个，其余两人调休。因此，共十名安全员轮番在三个不同的岗位上进行监管。

 

所有安全员的人脸录入完毕，她淡定地关闭自己工位上的电脑，在闲人碎语声中走出办公大厅。

 

现在的问题是，安全人员的排班表在哪里。

 

她刚刚路过17层的安全员房间门口，并没有看到。她也不可能以现在的身份去每一层的安全员房间门口遛一圈……

 

等一下等一下，安全员和其他研究员每日报道打卡的位置并不同，她当年刚进研究所的时候，十名安全员都是魁梧的有色人种，上头怕这些人上班前的打扮不能体面，特地把他们打卡的地点安排在了地下二层的停车场旁，虽然如今人员走了一批又换了一批，但安全员的打卡点一直没有改变。

 

地下二层……作为除了去Los Angeles其他区域才需要用到交通工具的宫野志保来说，来的这几年，她都没有涉足过研究所地下的两层。

 

“呼——”这是宫野志保今天第二次长长的舒气。至少之前，她是万万没想到这种类似于间谍活动的行为还能轮到自己亲自上场。

 

所幸，大多数同事只是在她出现时短暂的将注意力放在了她身上，毕竟研究所除了新型HIV阻断计划，还包揽了很多其他疾病治疗中需要用到的药物研制。

 

电梯门打开，她径直按下地下二层的按钮，可哪知电梯门在一楼时突然停下，她刚要开口说这电梯是往下的，烦请等会儿再上来，门缓缓向外拉开，永野琉太面色凝重的看进来。

 

“宫野博士这是把报告交好了？既然交好了，就赶紧回家好好休整吧。毕竟一人就把基底原液研究出来，一定耗费了不少精力。”说着，永野琉太走进电梯，才发现她的到达地是地下二层。

 

“宫野博士去停车场做什么？我记得宫野博士家就在研究所两个街区外，这几年宫野博士也一直没有买车……”

 

“干你何事？”她听不得这个男人在一旁阴阳怪气，直接出声打断。

 

地下二层一到，她急着想远离这个不定因素，却不料被永野琉太抓住手肘不让离开，“你最好不要为了自己所谓的清白去挣扎，你越挣扎，越想洗干净，就会越脏。”

 

“你……”

 

“Miyano！你在那里做什么？”突兀插进的第三人声，还是两人熟悉的国语，循声而视，工藤新一插着兜靠在一辆被清洗得锃亮的跑车旁。

 

“是他？我记得昨天你才刚和我断了关系，这就立刻搭上别的男人了？”

 

“我真诚建议你，既然攀上Maria这样的有权有势的富婆，尽早摆脱她帮你洗洗满是猪油的脑。”她用力挣脱出男人如钳子一般的手，却又被抓住手腕。

 

“宫野志保你不要太过分！啊——”手背赫然出现的红痕，血迹欲出未出，伤口将破未破，永野琉太回神，女人将原子笔放进口袋已经走远，车门一关，扬长而去。

 

 

“这么招摇，生怕别人记不得你？”她没来得及系上安全带，就见工藤新一将这辆Bugatti Veyron缓缓驶进停车场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工藤新一转头，不着痕迹的轻瞥过她揉着被弄疼的手腕，说：“看见那扇铁门了没？”

 

“哎？看见了。”

 

“安全员打卡点就在那里。排班表也八九不离十。”

 

“你怎么知道的？既然你都知道了怎么不直接进去拍了就走。”

 

“姐姐——进去需要你们研究所的员工卡！”他故意将这声“姐姐”拉得长长的，就见她先是一愣，随即一个凶狠的眼刀甩到他的脸上。

 

“我给你一秒钟的时间收回这句话，我可以大人有大量不和你计较！”

 

“行行行，我收回，我收回。”他举着双手作投降状。

 

他很庆幸，虽然这个世界的Miyano Shiho如今也正在经历困难，但好在，她不用受那个世界的Haibara Ai受过的苦。

 

“你，”她侧过身看向他，“不会去找门闸处的那个安全员套话了吧？”

 

“是咯。”他从后座拿出一台笔记本电脑，打开就开始捣鼓些什么。

 

“可是刚刚永野琉太也在一楼，他会允许你……”

 

“他接了个电话，我就趁机找那个安全员聊了聊。”

 

“你聊了什么？还有，你这车，怎么开进来的？”她眼睛此刻亮晶晶的，让他想起了初见她的那天，她也是这样看着自己和她讲述去到他们那个世界的经历。

 

“没想到在这里工作了这么久的宫野博士，竟然不知道这个地下车库，是周围几个企业大楼一起承包的，”他从两人中间放物品的地方抽出一张卡，“很不巧，我有亲友是其中一个企业的VIP客户。”

 

“那大侦探还真是神通广大通天入地无所不能。”

 

“至于我聊了些什么，”他的手指飞快的在键盘上敲打着，最终按下回车，“宫野博士先去弄到排班表，我们回去再细细讲吧。”

 

“那个对着房间的监控，我可以帮忙替换片段两分钟，你必须要在两分钟之内回到车里，至于打卡系统，就算有记录，不出问题就应该没人会闲的去查看到底有谁进入过那个房间。”

 

“不得不说，”宫野志保脱下白褂，露出里面修身的T恤和被遮掩住的雪白长腿，“日本警察在犯法这方面，娴熟得都能比得上美国的高智商罪犯。”

 

“哦？何出此言？”

 

“因为美利坚的罪犯，一向更喜欢直接用枪打爆监控。”她打开车门，朝他露出了见面为止，第一个发自真心的微笑。

 

车门碰上的声音回荡，他按下监控干扰键。

 

02:00.

01:59.

 

宫野志保刷完卡对完人脸识别后冲进安全员配备室，里面暗无天日，漆黑之余还散发着那种出完汗后不洗澡的骚臭味。她忍着恶心在墙壁上摸索，直到按下开关，面前是发黄的墙壁和堆满地面的空啤酒瓶。

 

01:30.

01:29.

 

她快速扫过贴在墙上零落的纸片，最终发现排班表竟然只剩下了整张纸的四分之一。

 

怎么办。 没有了吗？

 

01:00.

00:59.

 

有什么在她脑海里闪过，她突然上前拉过那些放安全员换装衣物的柜门。

 

锁着。锁着。锁着。锁着。打开了！

 

当那密密麻麻的排班表由着歪七八遭的英文字体写上贴在柜门内侧，她调整胸前的纽扣，事无巨细的拍下。

                                                                                            

00:10.

00:09.

 

他看着她重新推开门，向着他跑过来。

 

她在想什么。她也会像她那样，信任那个世界的他，在所有人陷入困境时，她时刻都会记得他说过的话，会相信他就是大家的福尔摩斯。

 

00:01.

00:00.

 

电脑上的监控录像抖动之后恢复正常，身边出现的人看着他，轻轻喘着气。他点开和她胸前的照相机连接的软件，那张排班表出现，他轻笑：“辛苦你了，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Haibara.

 

 

“你是说，你的亲友拥有能够将你化妆成另外一个人的本事，所以你打算，用其中一天的一个安全员的脸，潜进研究所的监控室？在演谍战片吗工藤新一！”

 

“你要知道一切的艺术都来源于生活，”他研究着排班表，最终选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就他吧，Lewis，明天是他在监控室。”

 

宫野志保皱眉，按常理说轮过门闸之后应当是重回楼层安全室，Lewis今天在门闸，明天怎么也不可能会在监控室……

 

“如果你决定明天去，你只能选择这个男人，”她在一个叫“Owen”的脸上轻点，“或者这个，”随后将手指移到“Tor”，“Owen和Lewis调班了。”

 

他摸着下巴想了想，“那就Owen吧。”

 

“可是，大侦探……”宫野志保欲言又止，他从她的表情里莫名看到了哭笑不得。

 

“喂喂，你相信我好不好，就算你实在相信不了我，也请你相信我那拥有好莱坞化妆大师传承技艺的亲友的化妆水平好吗？”

 

“不是啦，重点不是化不化妆的问题，而是，”她用手指轻点平板上那个白人，“Owen是个一米九的大胖子。”

 

“……”

 

“相反，Tor虽然其貌不扬，但是你至少和他身形相仿，以及化妆这种事情，脸上瑕疵越多的人，其实应该越好化吧？”

 

工藤新一看着Tor这张被疤痕从右太阳穴贯穿整个面中到下巴左侧的脸，觉得自己的脸颊都开始生疼。

 

“但是，你要顶替他去监控室，那他本人怎么办？”

 

他没有说要怎么做，只是朝她抬起手臂晃了晃，“明天只好委屈他先在地下二层睡一觉了。”

 

 

研究至此，她在他的好莱坞化妆大师亲友来之前起身告别。

 

“麻烦工藤先生至此，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表示感谢，如果事情顺利结束，不知道工藤先生愿不愿意赏脸，和我一起好好吃个饭，或者，工藤先生会更想要别的。”

 

他合上电脑，起身边挠头边走到她面前，“跟我这么客气可就一点都不像你了……”噤声之余，他意识到了自己脱口而出说了什么。

 

也反应过来，面前容貌一样的女人，终究不是同一人。

 

“我不知道工藤先生之前经历了什么，但是您和我的相处方式好像一直将我和您的故人搞混。我不是不会介意，我也不是不会去揣测工藤先生接近我、愿意如此大动干戈不计回报的帮助我脱离困境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她退后一步，拉开和他之间的距离，“但我能感受到工藤先生的诚意，事情结束，只要工藤先生还愿意和我讲你知晓我名字的由来，我也愿意洗耳恭听。”

 

“那，我先回家了。”她朝他鞠躬，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等一下！”他迈开步子追上去，抓住门把手，阻止门最终的闭合。

 

门里门外，一个世界，两个人，千万种思绪。

 

“明天早上，希望你能过来和我实时通话，毕竟虽然我熟识了研究所所有人的脸，可若真要有个面对相处，的确应付不过来。”

 

“好。”她手里用力，门终是合上。

 

 

 

FIVE.

Tor挺着还不是那么明显的啤酒肚下到地下二层的打卡处，“This fucking guy, Lewis, doesn't he realize my relationship with Owen have already gotten to the worst？Fucking guy！Ridiculous！”

 

“Mr. Tor?”

 

在自言自语的骂骂咧咧中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Tor并没有很好的收回之前暴躁的情绪，转头就是一句粗鲁的问候：“Who？Can’t see I’m angry？”

 

脾气到头，在看到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站在面前时，Tor一度以为是昨晚的酒没有醒。

 

“Who the fuck puts a mirror in here in daylight!”

 

镜子里的人没有动。

 

“What？”Tor愣在原地，直到身前的“自己”抬起手，将手腕上一个表面打开的手表对准他，有什么东西射进眉心，他才反应过来，这所谓镜子里的自己，竟是活生生的人。

 

他一定要把这个假冒自己的人扭断脖子！

 

当然，这都是后话。

 

 

“没想到，博士还真的能做出这好用的小物件。”工藤新一合上手表型麻醉针，将Tor胸前的员工卡摘下，打完卡后又开门把昏厥的Tor拖进房间。一切准备就绪，他关闭了监控干扰器。

 

“你刚刚有听到吧？Tor说他和Owen不合，你等会儿尽量不要演的太过头，这里的安全员大都有自己的本事，真的有什么暴力行动他们个个都很能打，但是，平常要是有个什么不爽惹到他们，下手也是没轻没重的。”宫野志保边通过他身前的摄像头看着周围的环境情况，边用隐形耳麦和他说道。

 

“拜托，我好歹当警察几年，你也别太小瞧我。”安全员被要求不能做研究人员的电梯，他只能徒步走到11楼的监控室。

 

“总而言之，小心为妙。如果一旦发现原片已经被删除，你就尽快撤离。”

 

“放心，我这么大张旗鼓的帮你，就是因为我可以百分之九十九笃定，他们删除不了原片。”

 

“你凭什么笃定？”

 

“因为，”终于走到11层，他调整耳麦到更隐蔽的耳道内，“这片区域的监控管理都隶属于一个巨头监控企业，据我所知，该企业虽然以卖家的名义向这些公司提供监控，但是每个监控都有自己专属的视频留存代码，即使表面删除，最终设备里只要输入代码还是能够找回保留的这一个月里中途被删掉的视频。”

 

“那岂不是无法消除了？只能等时效过去？”

 

“倒也不是，可以直接用代码消除。所以我有近乎百分百的把握，除非你们研究所有人知道这个代码。”

 

“你一个日本警察，怎么对Los Angeles知晓得如此透彻……”

 

“……嘘，Owen来了。”工藤新一将肚子往前挺，目不斜视的先一步走进监控室，不着痕迹的将脖颈处的变声器调至Tor的声音。

 

“Hey! Tor you suck!” 被无视的感觉不好受，这一下就激怒了又高又胖的Owen。

 

“None of us can afford to pay for breaking these.”一句话，把Owen打回原形，他只能在嘴里念念有词的落座在工藤新一身旁。

 

无聊的监控室工作开始了。

 

工藤新一先一步进监控室便是为了挑选靠近有导出接口的位置，坐下时，他就已经不动声色的把黑色U盘插入，不出所料，表面，他们已经把前天伪造视频的原件删除。

 

这的确需要感谢比他还有通天本领的老爸老妈，不过也算是他记忆力绝佳，当年工藤优作随口一提这个监控公司背地里和美国国防联动保留一些重要企业的内部监控以防他们背地里和其他国家有勾结。

 

“这个代码，有办法拿到吗？”昨天工藤有希子来帮他化妆的时候，他问起。

 

“这其实涉及到机密和隐私……”

 

“如果我说，我能从这些监控视频原件，帮他们公司找出这个研究所背后正在策划的违背人道的勾当呢？”他蓦地抬眼，工藤有希子一愣，随后抬手轻轻揉了揉儿子的头，“你呀你，有时候比你爸爸还要臭屁和自信。”

 

“喏，自己和你爸爸讲去。”

 

再想起，他虽然装的一副信誓旦旦和他老爸保证应当确有此事，可在没看见原片前，他心里多少还有些发虚。

 

但是她这件事情肯定没有表面这么简单。

 

“工藤？”

 

“嗯？”他轻声回应。

 

“我再翻看昨天给你看的那个拼接的视频，我发现，这里面的我不是我上一次进入病原储存室时的我。”

 

“什么？”他这声问的有点大，Owen一脸嫌弃的看过来，“You fuss what？”

 

工藤新一比了个手势表示抱歉，监控原件已经加载完毕，他边输入代码，边单手在手机的聊天框里输入：【你告诉过我，你是在撞见Maria和永野琉太的前一日去的储存室。】

 

“是的，但当时我穿的是红色T恤内里，可我刚刚仔细看了，他们拼接的视频里面，我穿的是白色衬衫。”

 

“我一开始以为，他们只是为了栽赃嫁祸，所以随意截取了某天我进储存室的片段进行拼接，但我现在想来，可能他们的目的，不止栽赃嫁祸。”

 

【还可能？】

 

“转移注意力，他们想要隐瞒的重点可能在他们跳过截取我更近段时间去储存室的监控片段里。”

 

【你还记得你穿这件白色衬衫进储存室是在哪天吗？】

 

“刚好一个月前。”

 

【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这一个月间只去过没几次储存室？】

 

“没错，只有两次。一次是半月前，一次，便是我撞见那两人的前一日。”

 

他立刻开始保存原件，一开始他想着要不把一个月的都保存了以防万一，但如今她的这些话，倒是能够让他更加抓准重点。

 

“Hey！Tor！Why are you hitting the keyboard so hard today！”

 

“You can do what you want just as well. Dance? Drugs? Nobody cares. ”快了，快了，还差一点就可以全部导入U盘里了。

 

“You guy really in need of a beating today!”挥起带动的拳风，从Owen隔得老远他就已经感受到，也就在那一瞬间，下载完毕，他退出代码隐藏原件界面，转头。

 

躲不掉了吗？

 

“What are you doing?”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Owen两个馒头大的拳头险险停在他鼻尖前的一厘。

 

“The monitoring room is not for you to fight!” 是永野琉太。

 

工藤新一隐匿在暗处的手拔掉U盘，丢进裤子口袋。

 

他来做什么？

 

“Get out now！Fight！”

 

这正合他意。

 

他落后Owen一步，关上监控室门前，他听到永野琉太喃喃自语：“怎么会停留在这个界面……”

 

等Owen在走廊站定，转头想找人好好打架时，却已经不见“Tor”的踪迹。

 

 

“顺利搞定了，你在酒店等我回来。”撕去脸上闷人的化妆脸皮，工藤新一打开监控屏蔽器，走到地下二层的安全员换衣室前。

 

“Asshole! Put me out!” 门内的Tor用力的锤着门。

 

比他预计的醒得要早。所幸这个研究所里的安全员全都是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混混，不论是昨天他随口几句就套来了安全员换衣室位于地下二层的Lewis，还是一心只想和看不对眼的人打架的Owen，又或者是面前这个连门是往里拉都不知道还在拼命往外撞门的Tor。

 

“或许，宫野博士愿意帮我准备点吃的吗？演了一上午的戏，体力消耗还蛮大。”工藤新一说着正对着门往后退了一步，抬腿，转身，一个回旋将面前的门往里踢开。

 

“Ouch!”

 

“行，这就给大侦探准备，”宫野志保合上笔记本，摘下耳麦前，又开口，“那我先挂了。”

 

“好，等会儿见。”走出监控范围，工藤新一转头看着跟疯狗一样窜出来的Tor，耸了耸肩。

 

 

希尔顿酒店会给高级套房及以上的住客免费安排米其林餐食，宫野志保走到酒店大堂为工藤新一准备了不下十道菜肴，吩咐做好就送去房间，刚要回去，余光看见外面的街道车水马龙，排列的高级门店整齐有序。她有多久没有好好放松自己了。

 

想起他，虽然自大又自恋，但是不能否认，工藤新一真的很容易给人安全感。

 

昨日他一脸不明所以的抬手晃着，她又忆起他手上那只算不得成熟的手表。

 

别的不说，虽然研究所的工资不高，但是宫野志保作为生物医药方面天才型的选手，经常被其他研究院邀请前去进行讲座指导、特定医药研究等等，这几年来到美国攒下的积蓄，她名副其实毫不夸张的的确算是同龄人中存款方面的佼佼者。

 

“送他一个小礼物吧，反正，”她走出酒店，夏殿之上，独独她自以为的快乐，却不知嘴角扬起时为何有莫名的愁绪，“以后也不会再见面了。”

 

她为他挑选了一只偏稳重型外在的手表。内在含义虽然需要工藤新一自行体会，但她希望，他能沉淀自我，不畏时间流逝，不畏人间世事变迁，永远追求他心中的正义。

 

“Dr. Miyano.”称呼来的突然，是陌生嗓音，宫野志保闻声转头，看见的是一个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眼就是上层手握权力的男士。

 

她皱起眉。

 

 

两个街区不远不近，跑得他却满头是汗，一想到等会儿可以和她边吃着大餐边看清研究所背地里到底在搞些什么小动作，他就觉得这趟Los Angeles之行，别太美妙。

 

“笃笃笃——”有服务生打扮的人推着一辆长长的餐车敲着他房间的门。

 

“Hello？It’s my room.”

 

“Oh! Mr. Kudou? These are the Michelin meals ordered for you and were instructed to bring to your room when they were ready.” 服务生向后让开，示意他可以开门。

 

“No one?” 他掏出房卡扫过磁条。

 

“Maybe. I've been knocking for almost two minutes.” 服务生将餐车推入房间，还周到的将餐盘放置在餐桌上铺摆起来。

 

“Miyano？”房间一眼就能望到头，他又敲了敲盥洗室的门，推入，空空如也。

 

“Excuse me, do you know where the lady ordered for this room has gone?” 他拿出手机，拨打电话前还是问起了服务生一句。

 

“She told us to bring the food when it was ready ......Oh！She ordered it in person in the hotel lobby, you can go down and ask the front desk ......" 工藤新一并没有等他说完，直奔电梯。他拨打出去，只有忙音。

 

“I remember the lady ordered and walked out of the hotel, seemingly straight across the street to the opposite side, we don't know what happened after that.” 

 

“Straight？”

 

“Seem so.”

 

工藤新一回望酒店大门，直线被对街排列的门店切断阻隔，他奔跑出去，停驻在这家钟表店前。

 

推门进去，没有客人，几个店员凑在柜台后面叽叽喳喳地说些什么，好一会儿才反应有人进来，过来迎接。

 

“I'm not buying, I'm just want to ask if a tall, skinny girl with short, teal hair ever came in？”

 

“You are Mr. Kudou?” 回答的店员嘴上这么问，已经回头示意同事把一个袋子递了过来，“Ms. Miyano bought this watch for you , but just as she left, she was taken in a car by several men. Although it doesn't look like she was forced, she still left this watch in front of our store.”

 

他看到一张贺卡，上面赫然写着“For Kudou”.

 

“Can I check out the monitor in front of your store?”

 

店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示为难。

 

“I'll leave my phone number, and I'm staying at the hotel across the street, if your boss blames, you can call me directly.”

 

他都这样说了，店员也不再好意思拒绝，带着他来到店内监控室，调出十几分钟店门口的监控。

 

出乎店员意料之外的，是他只看了没几秒，便示意可以了。临走之前他向他们表达感谢。

 

“好久没见过这样谦逊又帅气的绅士了。”一个店员看着他的背影感叹。

 

“不得不说，和刚刚那个小姐很般配。”

 

 

“爸爸，抱歉，我现在又有一个不得已的请求，需要得到您的支持和帮助。”他靠在酒店大堂的石柱旁，看着手里简约内敛却又暗露奢华的袋子。

 

“果然在日本无所不能的工藤新一，来到美国还是需要帮助的。”

 

“爸……”

 

“这次就不计回报的帮助你了，希望以后我和妈妈回国，你也能尽你所能满足我们的需求。以及，要是以后宫野小姐……”

 

“爸！”

 

“等我给你回复。”

 

挂断电话，有好久，他一时不知道该去哪儿。

 

如果说，当时Haibara Ai被Vodka和Pinga半夜劫走，他更多的是对另一个世界的自己赶快来拯救她的期盼。可是现在，他才懂得当时他的心情。

 

肚子在此时不合时宜的发出抗议声响。也罢也罢，与其在这里黯然神伤，不如赶快帮她把澄清视频拷贝，然后调查她提出质疑的那两天里，为什么研究所不截取这些片段。

 

回到房间，桌上的餐盘被摆放的很漂亮，可是原本热气腾腾的菜式，早已经被呼呼吹出的凉气极速变冷。工藤新一拿起一块餐前面包，从口袋里拿出U盘插进电脑，一边干巴巴的嚼，一边调着宫野志保出入储存室的片段。

 

但他现在压根集中不了精神去思考，去仔细看。翻来覆去的两个片段，加起来一共十分钟都不到，快进掉她进储存室消失的时间，前后在走廊上行走以及进出房门的时间甚至加起来连两分钟都没有。

 

思绪逐渐放空，他开始念起不久前的梦，有些片段甚至已经模糊，可他自始至终记得清楚且明朗的，无非是满月之夜过后，她拒绝FBI的证人保护计划，那个夕阳西下，来自Miyano Shiho第一个发自心底深处的笑。

 

短信铃声适时的打断了他的失神，没有犹疑，点开之后只有寥寥几字：【州级检察官，Dempsey.】

 

堵在心里的浊气终于被打散，他抬手揉了揉眉心。

 

幸好，幸好。

他又失眠了。

 

不知道这已经第几次，总之几年来他从没有睡过一次好觉。

 

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呆呆看着绘有催眠图案的天花板，桌角的八音盒弹奏着天空之城，狭小的房间堆满玩偶，摆的整整齐齐，方便他去数。屋里没有装钟表，因为他讨厌钟表的滴滴答答声，尤其是寂静的夜里，每一声走动都是对失眠者的折磨，提醒他又浪费了多久时间。

 

整间屋子的所有物品都是为了治疗失眠而存在的。

 

可是都没有什么用。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睡不着觉。

 

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失眠后他给自己定了一条规矩，不要去看表，不要推断自己比平时晚睡了多久，不要让自己因为睡不着而越来越焦虑。但此刻他突然忍不住，便坐起身拿了桌上放的腕表去看：

 

2点54分。

 

他的平均入睡时间是3点左右。

 

也许再过一会就能睡着了吧，别着急，耐心点。

 

他关掉八音盒的音乐，侧头盯着玩偶们，脑袋里默念：一个玩偶，两个玩偶，三个玩偶……

 

半小时过去了，他还是没睡着，数数作战方法失败。

 

总是数到中途思绪就飘走了，半小时才只数到二百个，他叹了口气，又打开八音盒，听着舒缓的音乐，努力把自己的意识完全代入音乐中，让自己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随琴声起伏，落下。

 

以往数数和听音乐的方法会起到一定作用，但对今天的他来说却越听越精神，心好像比以往浮躁，是因为刚跟女朋友分了手？还是连续加班让身体吃不消了？又或是是父亲的病让他难以安心？

 

他重重叹了口气，安慰自己不管有什么难熬的，总要等到明天再焦虑，今天只需要睡个好觉，因为现在的他只能空想，什么都做不了。

 

再试试其他方法。

 

于是他盯着头顶上的巨大的黑点组成的圆，睁着眼一直看，一直看。

 

似乎有点困意。

 

他欣喜万分，继续坚持，等待眼皮支撑不住自己耷拉下来的时刻。但坚持到后来，困意却好似慢慢走远，他又变得精神起来。

 

没办法了。他只好闭起眼睛什么也不做，只感受自己的呼吸，期盼能够快一点睡着。

 

他觉得每天最快乐的时刻，就是睡着以后。

 

因为只要他只要睡着就会做梦，那一个个奇幻美丽的梦境让他心驰神往，仿佛能够缓解一天的疲劳和压力，所以他每天都由衷期盼着今天会做怎样的梦。

 

他梦见过自己变成一条飞龙在天际翱翔，在城镇汹涌的火焰中救出一个个绿色的小东西，也许是青蛙。梦见过一座巨大的游乐场，充满人们的欢笑。还梦见一处神奇的村庄和森林，居民们都会魔法，而他是名声鼎赫的大巫师。

 

这些都是好梦，但他也做过不少坏梦。

 

纷飞的火炮，他跪在废墟里抱着一个婴孩，子弹自脸颊划过，有一个女人在远处不停呼唤他的名字。他沉入湖底，嘴巴被水妖的触须堵住发不出求救的声音，四肢也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下沉，再下沉，眼睛被淡蓝色填满，随后一片漆黑，他死了，然后挣扎着醒过来。

 

他回忆着从前做过的梦，安然的笑了，随后无意识的睡过去。

 

此时桌上的腕表指向5点07分。

 

这是一周来他睡得最晚的一次，但没想到的是之后的情况更糟糕。他一天比一天入睡的晚，从五点到六点到七点，而七点他要起床上班，等于一夜无眠，而这样的日子居然持续了两周之久。

 

他面色愈加憔悴，双眼布满血丝，干涩的很，风一吹就流出泪来，视力也微微下降，医生说这是眼睛疲劳过度，让他注意休息。

 

无眠的生活加倍消耗着他的体能，上班时也无法集中精力，可意外的是他居然没有困的感觉，哪怕吃安眠药也不管用，还是一宿一宿的睡不着觉。

 

太可怕了，再这样下去我要死了。他想着。

 

他去过医院，也看过心理医生，世界上任何一种治疗失眠的方法他都试过，可是对他都没有作用。

 

我到底是怎么了？他问自己，之后得到了一个不确定的回答——

 

或许跟梦有关。

 

自五点入睡那天开始，他一直在做同一个梦，连续三天。

 

是水妖的梦。

 

他还是被水妖的触手死死缠绕着，窒息的痛苦伴随着他，但这次并不只有他一个人，水底似乎还有人，他们张大嘴巴在说话，应该是求救的话，话语全都变为气泡浮上来，在他身侧升起，升到湖面上破开。

 

这时湖底突然澄亮，一副骇人的景象出现在他眼前。

 

他看到无数的人在湖底呐喊，张大嘴巴挥舞着胳膊，面容随着呼喊而扭曲，好像一堆软塌塌的蠕虫挤在一起。很恶心，让人头皮发麻，却难以忘记。

 

一个个气泡随着他们的呼喊升上来，在他额前，耳边，身侧逐个破开，而所有的声音都在同时汇成混乱嘈杂的一个词：

 

“爸爸！”

 

他惊醒。

 

自此他再没有睡着过，每晚回荡在耳边的都是无数人在水底喊他爸爸的声音。

 

但他一个刚毕业不久的三无青年，跟爸爸这个词根本没有半毛钱关系啊。

 

也许还是压力太大了，他尽力安慰自己，可是诡异的事情再次发生。

 

前女友来找他复合，说肚子里怀了他的孩子，要他负责任。

 

他于是想起那个古怪的梦……难道那个梦正是揭示了未来？

 

太奇怪了，一切都太奇怪了。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压力太大精神出了毛病。

 

公司，家，医院，心理咨询室，啤酒，安眠药——他的生活渐渐被这些东西占据，无法离开其中的任何一个。后来前女友来到他的城市找他，看着女友鼓起的肚子，他还是决定和女友复合，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

 

他的身体也一天天垮下去。

 

失眠的痛苦仍在折磨他，三个月，整整三个月他没合过眼。

 

没有人受得了连续三个月的失眠，视力下降的很厉害，眼科医生说再这样下去一个月他的眼部神经就会坏死，变成瞎子。但精神科医生说他们没办法治好他的失眠，如此严重的失眠案例他们也是第一次见，不过他们会尽力想办法。

 

他也许是得了什么罕见绝症。他想着，看看睡在身侧的女友，手抚上他的肚子，感觉里面生命的跳动，心里不自觉的一阵温暖，他并没有以前那么爱女友了，但他想看着孩子生下来，存在于女友肚里的孩子，也让他对女友多生出了一份爱，这份爱能支撑他们组建成一个家，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父爱？

 

总之我要加油，撑下去，等待医生研究出治疗方法的时刻，等待孩子出生。

 

时间，对大部分人来说是白驹过隙，对他却是近乎崩溃的难熬漫长。

 

好在他撑到了最后一个月。

 

“咳咳咳~……”他虚弱的躺在床上，苍白瘦削，脸颊凹进去一大块，“小琳怎么样？”他转过头问医生，医生给他换了吊瓶，说：“看样子就是这几天的事儿了。”

 

再撑一天，再一天。每天晚上他都这样告诉自己，并且努力和失眠抗争，用尽所知的一切办法试图进入睡眠，最后都已失败告终。

 

可是凭借他坚强的意志力，他还是撑到了孩子出生的那天。

 

温热柔软的小身体，嚎啕的哭声，嘴巴张的很大，几乎占了全脸的一半，眼睛小小的看不见，一副丑萌的样子，他看着看着笑出来，对小琳说这孩子跟他刚出生的照片很像，一眼看过去全是嘴，像个小怪兽似的。

 

小琳也笑，紧贴在他身侧，轻轻抚摸着孩子的脑袋。

 

他们回到家，做起了新人父母的日常，换尿布，喂奶，哄孩子睡觉……不过这个小小的孩子貌似遗传了他的失眠基因，晚上哭着闹着就是不肯睡，他不禁有点小担忧，但问了左邻右舍后大家都说这很正常，哄孩子睡觉本身就是件极难的事，别多想。

 

于是夜里哄孩子成了他每天最重要最辛苦，也是最快乐的工作，每当夜晚降临，他想的不再是用什么方法能让自己睡着，而是用尽一切办法想让孩子睡着。

 

日子渐渐过去，他还是整宿整宿的不睡觉，但感觉夜晚的时间并没有那么漫长了。每次等孩子睡着他都是一身大汗，坐在床边疲惫又幸福的看着婴儿床里的小家伙安然的睡颜。

 

于是每天夜里他不再努力让自己睡着，而是顺其自然的躺在床上，甚至还不敢睡，因为怕婴儿半夜又哭闹，他必须第一时间去哄才行。

 

这天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很平静。

 

失眠的病依然没有被治好，因为缺少睡眠，医生说他的器官在慢慢衰竭，最先衰竭，并且衰竭速度最快的是大脑。医学界目前没办法解释他的失眠病症，都认为是还未被发现的一种罕见神经调节失常症，让他再等等，他们已经和国外医生取得联系，共同探讨他的情况。

 

总而言之，这病，没治。

 

医生总是说再等等，可是天知道要等多久，也许他还没等到，就已经被上帝召唤走了。而且治疗的开销也是一大笔钱，与其徒劳的购买各种药，做各种无用的治疗，还不如留着给孩子当奶粉钱。

 

他能感觉到身体在一点点变化，呼吸没有那么通畅了，经常咳嗽，体弱多病很容易受风寒，最让他担心的是记忆力衰退的很厉害，经常丢三落四，忘记事情。

 

可能再过几个月，他会变得像老年痴呆一样。

 

他想着，叹一口气，隔壁又传来哭声，他掀开被子拿着哄孩子的玩具快步走出去。

 

半年后。

 

如他所想，他已经不能记住昨天以及再早之前发生的事情了，只记得妻子和孩子。

 

孩子还没会叫爸爸，可是他已经感觉自己撑不住了。

 

到极限了。

 

一年多了，也够了。

 

现在的他走路都困难，他躺在床上把妻子叫到床前：

 

“对不起，我真的没办法了，我撑不住了。”

 

他说自己存了一笔钱，都是辛苦打工攒下的，不敢有一丁点浪费，说以后孩子长大肯定需要好多钱，很可惜他没办法看孩子长大了。

 

“对你，我也很抱歉。”他最后握着妻子的手，这样说道。

 

“可能我很快要走了，也许明天，也许三天后。我这辈子最感谢的人就是你，谢谢你嫁给我，谢谢你在我失眠的日子里给了我一丝光亮，其实最后这段日子挺温馨的。恩，别哭了。”

 

最后的日子里，妻子把婴儿床推到他的房间，自己陪在他身边，和他聊天，谈孩子的未来。

 

也许他在预测方面有惊人的天赋吧，这次也让他猜准了，他离开的日子，就在三天后。

 

他看着绘有圆圈的天花板，就那么看着，没有努力想入睡的焦虑，而是很平静的睁着眼睛就那么看着，看着。

 

然后，慢慢的，他深深吸进最后一口空气，便没了力气，世界陷入一片漆黑。

 

……

 

刺眼的白炽灯，还有窃窃私语声，随后一声明亮的呼喊冲出嘈杂，清晰而有力：

 

“爸爸！”

 

这个声音，好像从前那个梦，那个从湖底传来的呼喊。

 

他睁开眼，眼前是许多白大褂的医生，还有一个少年的脸，他的嘴很大。

 

爸爸……？

 

“恭喜，恭喜！他醒过来了！他真的醒过来了！”

 

“这真是罕见的情况，一般来说植物人苏醒的概率是0.6%，更何况已经五年了。”

 

“病人的意志力很顽强，从脑电波图来看他似乎一直在与某个意识做抗争。”

 

“也多亏了陈姐和小许啊，每天都来和他说说话，做手脚按摩，要不是你们的坚持恐怕他也不会醒过来。”

 

对了，对了。

 

他想起来了。

 

他并不是二十多岁的小青年，他已经四十岁了，不，应该说出车祸前是四十岁，听医生说好像过了五年，那么他现在就是四十五岁。他有一个儿子，还有一个美丽的妻子，妻子的名字叫陈琳。

 

原来那一切都是在他脑内发生的幻影，现在他才真正回来了。

 

可是那也并不全是幻影，更像是把年轻时候的经历重演了一遍。

 

儿子许飞刚出生时他记得他的嘴巴很大，半夜总不睡觉一直哭闹，他和妻子手忙脚乱的给他换尿布哄他睡觉，那段时间工作压力很大，他还是刚踏入社会几年的小青年，背负着每月房贷的压力，又想给家里更好的生活，只好拼了命的加班挣钱，后来压力大了还经常失眠，但看到婴儿床里的儿子的睡颜他就觉得什么都值得。

 

苦涩，拼搏，又夹带着一点小温馨的青春啊。他感叹，然后努力睁大眼睛想看看久别的儿子和妻子，儿子居然已经不是小孩了，他长得比他妈妈还高，

 

“爸爸……”许飞带着哭腔，眼眶全是泪，脸因为激动憋得通红。而妻子陈琳已经转过头哭的泣不成声，肩膀一抖一抖，努力调整好情绪后她才转过头拉着他的手说：“你终于醒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哎呀，别哭了。”

 

这时儿子许飞像是想起什么，他突然转身跑到对面的桌前，从包里使劲翻着什么东西。很快他拿着一张贺卡一样的东西快步走过来，笑得灿烂无比，他举起手里的卡片，大声道：“爸！你看！”

 

他手里赫然拿着一张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

 

窗外的蝉在叫，绿意勃发。

 

是夏天了啊，也就是说……难道是刚刚高考完的那个暑假吗？

 

陈琳笑：“儿子之前就说等你醒来一定要让你看看，没想到真的这么凑巧，你在这时候醒过来，可能是天意吧。”

 

他感慨万千，不知该说什么，拉着儿子的胳膊让他凑近自己，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小伙子，重重的笑一声：“好小子！真出息，给爸爸长脸。说说想要什么礼物，等爸爸出院了啊，得把这五年的生日礼物全给你补齐，我记得你小时候最期待生日礼物了，没回都吵着我要这要那。”他说着说着又笑了，眼角的皱纹和蔼的溢出来。

 

儿子使劲摇摇头，眼里闪着光：“不用。爸爸你醒过来就是给我最好的礼物了。你知道么？这五年来我每天都在叫你，给你说话，还给你讲以前你给我讲过的童话故事，妈妈说这样可以帮助爸爸醒过来。”

 

他脑海中出现一个画面，在水里，有许多的气泡，升起，升起，破开，破开。

 

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是啊，我听到了。”

 

他微笑着点头。

 

白色的病房里，阳光照进来，蝉还在叫，儿子手里捧着沉甸甸的录取通知书，妻子坐在床边。

 

他恰巧在这个最温暖的季节醒过来。

 

那么，就让他好好的陪着儿子和妻子，过好这个夏天吧。

平安时代，阴阳师pa（并非游戏），1.4w+

是 @琥珀川之夏 的点梗，提前祝她生日快乐。

BGM:さくらひらり（一定点开，循环播放）

背景：平安年间，由于当时公家统治的无能，造成了底层人民生活的痛苦，各类负面的情绪充斥了一个时代，与之具来的便是怨灵的出现，而同这些危害人类的怨灵对抗就是阴阳师们的工作。再加上当时京都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天灾人祸：大地震、大火、洪涝等灾难不断涌现，因此人心惶惶，鬼神之乱甚嚣尘上，不仅上位者言之凿凿，连百姓间也流行起来。

 

“我相信，热忱地相信：他正在那个世界的什么地方等候着我——还像那个夜晚那么年轻，还像那个夜晚那样爱着我。”

《平安京里念平安》

  

太宰治抱臂站在一棵樱树下，正值春时，樱花盛开如粉云叆叇。

定睛一看，有位个子小巧的少年正盘腿坐在那樱树的枝桠之上，在干什么自不必说，太宰治的小搭档平时也就这点爱好，肯定是在逍遥自在地边喝烧酒边看晚霞。

 

“中也——快下来陪我做功课。”

“哈——？”被唤着名字的中原中也莫名其妙，“可我都已经全部完成了。”

“但是昨天中也和我打赌打输了哦。”漂亮少年眯着眼睛，就好像这副微笑长在他脸上那样，“中也要听从我的命令才行。”

一提起这个中原中也就气不打一处来，“那是因为你作弊！！”

“嘛，可是认赌服输是做阴阳师最基本的原则吧？”

“哈？？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我是本派系第十代中最强大的阴阳师，未来平安京内的阴阳师之首，自然是我说的都是对的。”太宰治停顿了下，“咳，现在我命令你······”

“放屁！”中原中也打断他：“你是最强大的阴阳师，那老子呢？”

“喔，中也？中也的话······中也再努力努力应该不会成为吊车尾的吧？”

只消一刻，一个人影便轻巧地跳了下来，他精准地捕捉到太宰治的领子，随后将后者往樱花树干上一撞，“你烦不烦人？”

太宰治笑笑，“怎么，我说得有错吗？”

“当然。”中原中也不屑地说，他停顿了一会，又一本正经地讲：“因为我一定会超过你，成为平安京内最强大的阴阳师。”

 

“噗。”太宰治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中也还真是会说大话呢。”

“好了好了。”他将中原中也拽着他领子的手拿下来，握着并未松手，“我要去练习占卜了哦。”

“你练习就练习，你拉着我干什么啊喂？！”

“因为你要和我一起哦。”

“你这个人······放开我！*我为什么非得和你一起不可啊？”

“中也是笨蛋吗，前面我都已经解释过了。奥，深呼吸，*我现在想象自己正在和一个巨大的犬精说话。”

“你？！什么犬精？！你给我说清楚？！”

“喔，就是上次红叶姐收服的那个妖怪，你还记得吧？全身漆黑，特别暴躁，就和中也一样～”

“拿我和妖怪比，你找死啊？！”

“······”

 

晚间时分，两人的师姐尾崎红叶与他们一同用餐。眼见两位少年的漂亮面孔沾染尘灰，两人的宽大领饰皆有撕破的痕迹，女人对此却似乎早已司空见惯。

她夹了一块黑米糕到中原中也碗里，又将粟米粥推到太宰治面前。

“呦，这是又打架了吗？”她问。

中原中也一筷子戳进黑米糕里，一面不忘将凌厉的眼刀甩向身旁的人，然而后者倒是若无其事地吹着米粥上的热气。

“好了，说些正事。”红叶放下木筷，“鸥外大人前些时日与妾身提起，问你们可有收式神的想法。”

“式神？”中原中也扬眉。

“对，你们应该了解过了，阴阳师身边普遍都会有一个这样的下阶灵体或者神怪，一般是妖怪，以剪纸而成形，极少数由人类的魂魄炼成。他们汲取主人的灵力生存，随主人同生共死，是主人最亲密的伙伴，不过大多数人都称之为阴阳师的仆人。”

“红叶姐之前用来与妖怪战斗的金色夜叉，就是红叶姐的式神。”太宰治转头看向中原中也，仿佛是在跟他解释一样。

中原中也白了他一眼，“这个我当然知道。”

“不知最近收来的妖怪里，你们可有看上的？”红叶问。

太宰治思考了片刻，“那些长得都太丑了吧······”

中原中也：“······”

尾崎红叶掩面轻笑，“无妨，你将他收为式神之后，可以随意操纵他的形态和行动，你要把他变成绝世美女都没有问题。”

“这样啊，”太宰治若有所思，又问道，“那我可以把他变成中也的模样吗？”

“你说什么？！”中原中也咬牙切齿。

“啊，不如中也做我的式神吧？这样的话中也就能成为我的仆人了。”太宰治完全没理会旁边少年一副要喷火的表情，“*我脚痒的时候就要帮我挠脚，我想吃黑米糕的时候就要给我把膳食房的黑米糕全部端过来，我开心的时候要陪我一起开心，不开心的时候要哄我开心······”

“停停停！混蛋给我闭嘴吧！！谁要做那些事情啊！！”

“况且中也虽然头脑简单但是四肢发达······”太宰仔细打量了下中原中也身上佩戴的苗刀。“你·····？！”中原中也立马就要拔刀，被红叶一声叫停阻拦了下来。

“真是拿你们没办法。”红叶拿衣袖遮住嘴角，“可是太宰君，人类是不能做式神的，拿人类灵魂淬炼的式神也通常要比一般式神脆弱。”

中原中也撇过头去。

太宰治忽然笑开，“算啦，如果让中也像小动物一样成天在我旁边转的话······饶了我吧，我还是更愿意死掉算了。”

“那好吧，这件事也需要契机，过段时日再说。”红叶重新拾起那对木筷，“吃饭吧。”

 

说着过段时日，这一晃便是大半年过去。转眼间，便到了除夕之夜。那天平安京内飘起漫漫细雪，因平安京四季气候温和，下雪乃是极少出现的情况，天皇及百姓们都将这场雪视为祥瑞之兆。东寺内的跳蚤市场因此而比往日更加热闹，摊位上从陶碗瓷盆到美食小吃应有尽有，街头人潮涌动，两位少年混在其中，百无聊赖地随人流一起漫步。

“刚才那个妖怪，中也收得太快了，我还没问她头目的信息呢。”太宰治吹了声口哨。

“喂，你没看到她刚才在深巷里要对前面的男人和他怀中的小孩下手吗？如果不是我及时出手，他们就没命了。”

中原中也摸了摸鼻子，刚才一点雪沫落在他的鼻尖，但它很快融化，转而变成了冰凉的水。他抹去雪落下过的痕迹，但很快，长卷的睫毛上又沾了几片雪花。

“中也少骄傲了，明明是我天生的阴阳眼辨别出那个漂亮的女人是妖怪的，回去以后中也可不许向红叶姐邀功。”

“嘁，谁要去邀功啊，你这家伙思想也太阴暗了。”中原中也翻了个白眼，“平时出任务不积极，今天倒是主动请缨，也不知道你憋的什么坏心思，”

“啊，中也这话可就不对了，我可是放弃了屋内暖烘烘的炉子和香喷喷的糕点陪中也出来啥妖怪的。”

“省省吧，本大爷才不需要你帮忙。”中原中也话音落了没几秒，便看见前面一些穿着和服的男子，他们脸上化了狐狸妆，脑袋旁边还绑了个狐狸面具。“诶，那是·····？”中原眨了下眼睛。

 

“狐狸游行哦。嘛，小矮人见识短浅，肯定没听说过吧，是从关东那边流传过来的。”

“你、说、什、么？”

 

中原中也用了十万分力气才忍住没把佩刀在人群中拔出来。太宰治笑了笑，雪花落在他眉心，在停留的那一刻像极了白色的美人痣。

 

“他们应该是往稻荷神社那边去了。”他继续说，“传说每到除夕夜，狐狸们就会在王子附近的大朴树下聚集起来去神社祭拜，后来民间也有习俗，让男子们在这一天扮成狐狸，集体前往稻荷神社，被称之为「王子狐狸游行」。”

“人们把狐狸想得也太美好了，都是吃人心的妖怪罢了，要我说，如果人们防范意识强一点的话······”

太宰治笑而不语，他们走到一个小摊旁边，黑发少年拉了拉了身旁人纯蓝的衣袖，又指着摊上的狐狸面具说道：“我们买两个吧。”

“哈？买它做什么？”中原中也嫌弃地扯开自己的袖子。

太宰治没回答，中原还以为他放弃了这般想法，谁知······

 

“给您钱。”太宰治很是客气礼貌地用钱袋子里的钱换了两个狐狸面具，中原中也一惊，赶忙摸摸自己的腰间，自己出门时带的钱袋果然不见了。

“你！混蛋你什么时候偷的？！”中原中也瞪大眼睛、提高音量，殊不知已是无用功，漂亮的黑发少年早便得逞。

“就在刚才哦，中也还在对狐狸们滔滔不绝长篇大论的时候。”太宰治将一个狐狸面具串在手上，将另一个绑在中原的耳边，中原想后退，奈何身后都是人，推搡的幅度也不能太大，迫不得已才任由那人“摆布”。

 

太宰治的手腕间有股香气，淡而温馨。少年的面孔，像那些施了粉黛的女子们一样发出冷艳的光亮。他的眼尾勾出一点桃花的深粉，鸢色的眼珠被除夕的灯火点燃，比平时还要温暖上一些。太宰治便是狐狸吧，中原中也心想。都说狐狸幻化成的妖精秀美异常，以美色勾人挖心，如若都变成太宰治这副皮相，又有多少女子任他吞其皮肉，噬其心骨。

 

不过片刻，那人为中原中也绑好了面具，心满意足地看了又看，嘴里还说着中也若是个姑娘应该也蛮漂亮嘛这样的话，而中原中也满脑子都是狐狸，他赶快摇了摇脑袋保持清醒。摸了摸耳旁多出来的东西，倏然有点不想摘下这面具了。

 

他别扭地撇开眼神，只见前方*除夕狐火夜通明，他又悄悄侧过脸，却发现身边人还在盯着他，灯火在太宰眼里发酵成星光，被星光包围着的是他自己，他火速再次转过头，“咳咳，喂，走了。”

中原中也到前面的摊位上去装了一包糕点，准备回去后分给红叶姐他们一些。他抬眼，在旁边的小吃摊上瞥见一家三口，高大的父亲抱着糯米团子般大点的小女孩，温婉的母亲守在一旁，用纤细的手指刮了刮在父亲怀里的小姑娘的脸蛋，她们相视而笑。

 

“太宰，太宰······”

“我现在想象一个大型恶犬正在叫我的名字。”

中原中也一把抓过太宰治的手腕，让后者错愕了几秒，“你快看，那不是我们刚刚救下的男人和小女孩吗？”他轻声说。

“啊······是吗？”太宰治没有顺着中原中也指着的方向去看，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指。“可是人家又不会知道我们救了他们。”

 

“原来他们是一家三口啊，那个小女孩，还挺可爱的，”

太宰治听见中原中也这么说道，他抬头望见的也是中原侧脸上微微弯起的嘴角。他眨了眨眼睛，“咦，中也突然露出了好恶心的笑容啊。”

中原中也坦然一笑，“只是觉得，能活下来真好啊，还有热气腾腾的米糕吃。如果在每一个妖怪准备害人的时候，我们都能及时出现就好了。”

“太异想天开了，那怎么可能？”太宰治语气嘲讽地说。

“哈，那就能救一个是一个吧，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那还算什么合格的阴阳师？”

“无所谓哦，我又不像中也，傻兮兮地在那里幻想能救每一个人。”

 

太宰治轻轻调转手腕，缓缓握住了中原中也的手。后者竟也未发觉，只顾看着那一家三口的身影，直到消失于人群中。

 

后半夜雪下得愈发深，东寺的蚤市依旧人来人往，灯火彻夜不眠，若那夜有人曾留意过，一位戴着狐狸面具的橘发少年追逐着前面的黑发少年，追逐了一整条街道，成为除夕夜里微不足道的插曲。他们直到拂晓时分才回到宅邸，进寝房前太宰治冲中原中也做了个鬼脸，然后手疾眼快地把自己的门紧紧闭合，惹得中原抓起一几个小石子便往他门上砸，石头无辜地散落了一地。

 

正月七日，左京权大夫森鸥外带着他们俩进皇宫面见天皇与贵妃，皆着乌帽狩衣，太宰着柳色，中原着樱色，天皇赏食七草粥祝无病长寿。后来森被天皇留下商议日后封印天狗的仪式，又怕二位少年觉着无趣，便允许他们在宫苑内围转一转。

 

“这里有好多樱树啊。”中原中也抬头望了望，皇宫里樱树种类繁多，江户彼岸樱、染井吉野樱、以及大岛樱等等，只可惜现在还只是冬天，等三月四月风一吹，樱花瓣如雪落飘飘，想必很美。

“是啊，与我们庭院那里仅有的一棵大樱树相比，确实是太多了。”太宰治跟在他后面说。

“说起来，我一直觉得，只有它一棵樱树站在庭院里一定很孤单吧······”中原又小声嘀咕，“春天什么时候才会来······”

“很快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太宰治走了一小段路，很快便不愿意再继续往前走了，他停下来，说：“中也。”

“啊？”中原转头。

后面那家伙已经很自觉地伸出一只手，煞有介事地说：“好冷哦，给我捂手吧。”

“这样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是怎么回事啊······？”中原中也蹙眉，“和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命令我。”

两个对视了一会，中原中也深深叹了口气，牵住太宰治那像冰块一样的手，“我说，下次你在狩衣里多加几件衣服不就好了。”

“不要，那样会好丑的。”太宰表示拒绝。

“那你就活该冻着吧。”中原中也一边这样说，一边用拇指摩挲着太宰治的手背。

“啊嚏······！”

“你看，感冒了吧。”

“啊，中也的袖子借我擦一下。”

“不要啊！！！恶心死了混蛋！！！”

“啊嚏······！！”

“你看！谁叫你穿那么薄！”

“好冷哦，春天到底什么时候来啊——”

“好了，你这家伙，刚才还说时间过得很快的。”

 

中原中也拉着太宰治的手往回走。

 

太宰治轻轻将五指收拢，如果时间停在这里就好了，他想。就停在这里，刚刚好。中原中也的手指很纤细，指腹有薄茧，太宰却喜欢这种并不细腻的感觉。也许春天真的快到了，从现在开始数着日子过，总认为自己还能抓得住时间。很多年后他才明白，*真正的速度是看不见的，就像风起云涌、日落月升，就像你永远不会注意到什么时候草木添新绿，什么时候婴儿长出第一颗牙，什么时候你爱上了一个人。没有蛛丝马迹，但它们确实都发生了。

 

它们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发生了。

 

 

 

平安时代1025年，平安京内大乱，继三十五年前那场退治战后，众多鬼怪再次聚集于平安京，据说是为了响应仍有一缕残魂附着在某个无辜之人身上的前妖怪、鬼族首领酒吞童子的号召，莫名失踪的妇女与孩童接连不断，百姓人心惶惶。以森的派系为首的众阴阳师率领自己的式神拉开了一场持久战。

 

而现在，则只是刚刚开始。

 

“今晚我去东街巡逻。”中原中也佩戴好自己的苗刀，将自己的长发束成长长的高马尾。

“喔。”太宰治慢悠悠地给自己的手腕缠上绷带，前些天被一个鬼使用的剑术所伤，如今还没完全痊愈。“那中也记得给我带东街那里的芝麻糕，今天为了抓鬼我可是连午饭都没有吃哦，如果晚上再不吃东西我一定会饥肠辘辘而死，这样的话就算去了天国神明大人也是不会让我转世的，那就······”

“啊！”中原中也不耐烦地打断他，“知道了知道了，麻烦精。现在妖怪这么多，那家店铺虽然是一位阴阳师开的，但今天人家还不一定营业呢。”

“我不管，那都是中也的事情啦～我睡一会再去京都塔那边转转。”太宰治说着又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

“别睡太久，晚上还有很多事要做呢。”中原中也拿胳膊捅了捅旁边的太宰治。

“啊啊啊，中也好烦。”太宰治递给中原一条崭新的头巾，随后转身，准备回到自己的寝房中，“每天都希望睡醒后可以不再见到中也那张脸呢～”

“那还真是不好意思，不会让你如愿的。”中原中也刚要绑上那一长条头巾，蓦然发现在发带尾有一个由墨水描绘而成的······小蛞蝓······

画得还挺栩栩如生······

 

“太、宰、治！！！”

哪里晓得那人早就一溜烟地逃回了房里，中原中也只得没好气地将长长的头巾穿过马尾系上。

“回来再跟你算账。”

 

待中原离开后，太宰治才缓缓打开自己的房门。他看了一会漆黑的夜空，不似平常清明，乌云密布，东风起，倒像是要下雨的征兆，这让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随即，他便重新关上了门。太宰站在自己房间窗边的角落，盯着面前花盆里一株小小的树苗，几秒后又蹲下来拿起旁边的水壶给它浇水。

 

就快了吧。等它再长大一点点，就可以被移植到庭院，与那棵樱树作伴了。

 

太宰治刮了刮它的绿叶。

 

不过，种树这种又累又脏的活，当然是要交给中也去做啦。他想。

 

 

今夜的京都塔没什么人，妖也没几个，大家最近都不太敢出门，没人的地方鬼怪自然也觉得无趣。太宰治只用符咒随便收了几个小妖就打道回府，一回去只见尾崎红叶他们都聚集在听庭院中央，她身旁的穿着和服披风持棍剑的异形便是她的式神金色夜叉。现在，大家应是各自负责的区域都已经巡逻完毕了。

 

“太宰，你回来了。”红叶率先开口，她又看了看太宰周围，“中也还没回来吗？”

“没有，他今天巡逻东街，和我分开了。”太宰见红叶和其身后一队人都背着包袱，问道：“红叶姐这是？”

“难波京也遭到了许多鬼怪的入侵，请求我们支援，鸥外大人现在守在天皇的身边，这里的事情就全权交由你处理了。”

“好。”太宰点头，“要去多久？”

“看情况，少则三个月，多则······妾身也无从知晓。等中也回来你转告他吧，妾身和他们要出发了。”

 

太宰治转身让开了道路。

 

他在府邸门口等了一个时辰不到，便决定出门去寻找中原。他敢肯定，中也遇到了什么麻烦才会耽搁到现在。他闻到了大雨将至的气味，于是电闪雷鸣接踵而来，在夜空中裂开几道绚丽的纹。太宰治总是很讨厌雨天，雨水会把自己的皮肤和衣服弄脏，等它们不再干净漂亮的时候，他会感到一股强烈的烦躁感。中也不同，他总是毫不在意地踩在雨后坑坑洼洼的地上，脏水溅湿裤脚也没关系。所以中也才会被妖怪缠住，即使下着这么大的雨，他也不着急回家。八岁以前中也的身体总是不好，几次病危都是在下着瓢泼大雨的夜里，小小的少年发着高热，脸烧得通红，同样年幼的太宰治伸手去握住中原的手，那样烫，那样滚烫，自己的手很凉，却怎么也降不下那人的体温。

 

雨水比眼泪还凶猛地掉下来，砸在太宰治的身上，淋湿他的一切。

 

 

 

中原中也睁开眼睛时，他正躺在祭坛的正中央，身周是用血画的阵符。

在此之前，他好像刚经历过一场噩梦。

怎么回事？为什么身体感觉······很奇怪。

他摊开双手，原来蜿蜒至手腕的生命线从中间开始消失。

我怕不是变成鬼了吧。他的心一抖，转而他抬眼，就在这个祭坛的正前方，站着一个人。那是······太宰？

太宰治穿着阴阳师的衣服，那种衣服，中原只在天皇举行的阴阳道仪式中看森大人穿过。太宰治的眼睛里都是殷红的血丝，面色与嘴唇苍白，他一只手扶在祭坛边缘，费力地喘着气。

 

“你······”

中原中也刚开口说了一个音节，太宰治只深深看了他一眼便箭步冲过来抱住了他。那人抱得好紧，两条胳膊几乎重叠在一起环绕住中原的脖子。太宰治在他耳旁的呼吸声好重，像这个拥抱一样，像一秒之前看他的那一眼一样，让他没有后退的余地。

这家伙的心脏跳得好快。中原闭眼。太宰他······他好温暖。

后来的很多时刻，中原中也每每想起太宰的那时，只因这个眼神，因这个拥抱，很多话都没能说出口。

 

但中原中也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不对。

他摸了摸自己胸口的位置，又探了探自己的脉搏。

 

我的心跳呢？

 

我的呼吸呢？

 

我的体温呢？

 

有生以来第一次，中原中也感到了寒冷从头顶浇灌至全身。

他慢慢推开太宰治，有些难以置信地问：

 

“你究竟对我做了什么？”

 

“······我现在······已经不是个人类了，对吗？”

 

 

 

 

那日，刚被太宰治领进门不过三月的门徒，中岛敦，从旁人那里听来：太宰大人在前几天冒雨出去了一趟，回来后没几日垂死的中也大人便奇迹般地好了起来。也有人说，中也大人被背回来的时候满身是血，已经没了气息。那如何可能呢？莫非太宰大人是寻了什么起死回生的神仙符咒或灵丹妙药吗？世上从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东西的存在。

 

即使是阴阳师，也是不能够改变命运的。这是太宰大人对他说的。

 

 

中原中也时隔好几天出门，他坐在樱树的主枝上见到了阳光。阳光洒在皮肤上还是暖的，摘一朵花仍然能闻到花香。他猛地一拳砸在树枝干上，枝桠开始摇晃，他盯着樱树那片被自己砸过的皮肤看了一会，然后将攥成拳头的五指摊开，徐徐缓缓地覆盖在那上面。对不起。他小声重复：对不起。

 

 

“我去找了八百比丘尼，你是知道的，拥有强大的占卜能力和操纵符咒的能力的人鱼巫女，是她帮助我的。她预言说，中也会是未来平安京某场浩劫中的关键人物，所以我把你的魂魄转化成了我的式神。”

“这都是为了守护这座城，中也，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

 

那时太宰看着他的眼睛，就好像刚刚的拥抱和眼神不曾存在过。

 

式神。

做了十八年的人类，在转眼间，他成为了太宰的式神。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他变成了太宰治的仆人与武器，太宰治可以命令他做任何事情。这意味着他和太宰治之间不再平等，也不可能回到过去的相处模式。他想大声怒骂，想像从前那样与太宰一言不合就吵个天翻地覆，但此刻在他脑海里不断回放的是刚才醒来时太宰治冲过来抱他的那一幕，那个拥抱好窒息，即使他不需要呼吸存活，也觉得那个拥抱好窒息，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

 

“中也～”

但是······无论如何······情况变成这样怎么能行，怎么能以后都听从那个家伙的命令！

“中也～”

嘁，真让人不爽！太宰他到底······人类的魂魄也可以被炼成式神的吗？

“中～也～～”

嘶，谁在叫老子名字。

 

中原中也向下俯视。哦。是他啊。他怎么还抱着个什么东西。

撇过头去，装作没听到。

 

“中也真是过分，明明听到我在叫你的名字了吧。”

“听到了又怎样？”中原中也很烦躁，得了一看到那张脸听到这个声音就烦躁的病。

“你已经在那上面坐了一上午了，即使到再怎么高的地方中也还是只有那——么小一点，你以为这样自己就能长高了的话就大错特错了哦～”

中原中也：“······”

“下来吧，中也。”太宰治说。

 

中原中也觉得很奇怪。现在自己是他的式神，就连随时被收回到契主体内对于太宰治而言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怎么下命令前还要跟自己这个下阶灵体通知一声的。

 

“下来干嘛？”中原偏过脸。

太宰治笑着举起怀里的东西，一手拿着一坛酒，一手拎着两包被密封好的点心，“我买了你最爱的烧酒和热乎乎的米糕哦～”

他还将手里的东西晃了晃，又凑近闻了下，“好香～”

中原中也吞了口口水。

太宰治又作出一副很惋惜的表情，他摇摇头，“唉，看来，只能我一个人独享了。”

“喂······你······”

“中也要是不下来的话，我就先走了～”

太宰治假意转过身，树上的式神果然按耐不住跳了下来，拦在太宰面前，伸手就要去拿太宰怀中的酒。

“哎呀呀，中也就像小狗一样，闻到骨头的味道就迫不及待地送上门来。”太宰治眨了眨眼睛。

 

“滚，谁是小狗······”中原反驳着，却在指尖触碰到酒坛那土陶壁的瞬间停住了。他怔怔地垂下眼，“我现在······还能吃东西吗？也还能喝酒吗？式神不是······”

太宰治闻言只将所有东西一股脑往中原怀里一送，“可以的哦。”

中原抬头，太宰冲他一笑，“是可以的，鬼怪妖魔都要吃人的嘛，式神怎么就不能吃糕喝酒了？”

“可是······”

“没有可是。”

“那······我吃下它们，它们会往哪里去······”中原中也很是疑惑地抱着面前的东西，“我还有胃吗？还能把它们消化吸收——”

“啊停停停。”太宰治捏着中原中也的肩膀让后者转了个身，推着中原向前走。“不要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好吧，头脑简单就不要勉强自己了。”

“？？你说谁头脑简单！”

“蛞蝓，我说那种黏ii糊ii糊的很恶心的软ii体ii动物······”

“你······？！”

中原中也还是感觉自己被内涵到了。

 

在路过主宅的正门旁边，中原忽然定住，“诶，那是一棵樱树苗吗？”

太宰治点了点头，“是哦，不知道哪里来的野树苗，居然还好好地待在花盆里，这几天问了一圈宅里的人都否认说不是自己的。”他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的小式神身上，“我叫人去扔了吧？”

“怎么能扔了呢？？”中原中也说，“确认没有人来认领吗？”

“你也知道我们这里非特殊情况不许外人进出，既然不是宅院里的人，那就更不可能是外人的了。”

“这就奇了怪了······”

“果然还是扔了比较好。”太宰治作势要向前。

“诶，不行！”中原中也拉住太宰的衣袖，“没人认领的话，就把它种在庭院里那棵樱树的旁边吧。”

“这样啊······”

“不行吗？”

“无所谓喽，那是中也的事情了。”

 

太宰治嘴角挂上一点点温和的笑意。

他摆摆手，“我还要去补觉，就先走啦。”

 

“诶？就我一个人啊？可是······”中原中也看了看自己满怀的东西，“喂，太宰······”

说时迟，太宰跑得快，某人已经不见踪影。

 

某人的学徒中岛敦正不巧地经过这里。没办法，神明大人要将这神圣的任务交给中岛敦，他是无法拒绝命运的。

“喂，小鬼，过来搭把手吧。”中原中也偏头示意了下。

中岛敦很懵：“啊······啊？”

 

 

太宰治靠在一堵墙后，他一转头便能看见庭院中的景象。他也确实那么做了。他目睹了中也将那树苗搬到庭院，后面还跟了个提着东西的······敦君？

 

中原中也和中岛敦一起找来铲子，在原有的巨大樱树旁边刨了一个坑，将树苗放进了坑里，敦搬来肥料与水壶，中原为它埋上土后施肥浇水，最后再用木屑和树叶作为覆盖物铺在刚被填满的泥土上。

太宰治不再看了，他完全背靠在那堵冰冷的墙上。他将自己手腕处的绷带拆卸下来，狰狞的疤痕显露出来，然后一圈、一圈，将绷带像年轮一样地缠回去。

 

不过是报应的伊始，他不在乎。

 

到了晚上的时候，中原不由自主地跟着去到了太宰治的房里。他站在一边，有种莫名其妙的手足无措。式神不需要睡觉，除却受了重伤会借助沉眠修复以外，他不会感到困。

太宰治裹紧被子，问中原要不要在他的席上休息一晚。中原摇头。

他说好冷。中原便说那我给你去拿被子。

他说你进来被子里我就不冷了。

中原中也：“闭上你的嘴睡觉吧好吗！！”

好说歹说不行，太宰便开始用他最擅长的一招。

 

“啊，我好可怜，我怎么这么可怜。森大夫在天皇那里不回来，红叶姐还在难波京，我要主持宅邸的各种事情，没日没夜地杀妖怪也就罢了，到了晚上还要忍受这刺骨的寒冷，没有人给我暖床，我还被自己的式神打骂。我好可怜，我不如死掉算了。诶，有没有美丽的小姐愿意和我······”

“啊——受不了了！”中原中也脱了鞋踩上榻榻米，坐下来躺平，又把被子扯给自己一半，“可以了吧？”

太宰治得逞地揽过中原中也，使劲抱着，“嗯嗯嗯，就是这个样子，暖和多啦。”

“我是睡不着的。”中原懒得再挣扎。

“没关系，那就闭上眼睛，休息一下。”

过了一会，太宰治似是睡着了，中原中也便轻声道。

“今天听你的门徒小鬼说，前天在平安京街头的流浪汉一下少了许多，牢房里的罪犯也是，十几个人就像人间蒸发一样地消失了，尸体都找不到，大家怀疑是鬼怪干的。”

“太宰，明天我就去街上看看吧。”

他闭眼说。

“明天你一醒来，我们就去吧。”

 

太宰治的眼皮动了动，终是没睁开眼睛，也没有应答。

 

 

 

中原中也迅速地习惯了当式神的生活，比从前作为人类时力量更强大、速度更快，除此之外，似乎和做人也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不用睡觉，不用吃饭，没有心跳，没有呼吸，没有体温。仅此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的一把苗刀总是能迅速、准确地砍下鬼怪的头颅，宅邸的人称他为战神，森在来信中也表示天皇非常赏识他与太宰，望其继续守护平安京的平安，来日必有大赏。

 

他是式神的秘密是在两年后被猝不及防地揭开的。

 

在一次任务的过程中，面对十几个鬼族长老，几个包括中岛敦在内的后辈均被挟持住，情急之下，中原中也的灵力突然开始暴走。他的双眸逐渐浑浊，眼白被黑色填满，出手如闪电般迅速，不留情面地斩向鬼的致命之处，等最后一个鬼也化作一缕烟时，场面开始失控，中原中也不分敌我地砍向了中岛敦他们。

“停下，中也。”中原的耳旁响起熟悉的声音，是太宰治传递过来的。

所以他停下了。

 

主人与式神之间，总有像一条命运之线的联系一样，太宰治能感受到中原中也所经历的一切。那个时候，他第一次下达命令。他说，停下，中也。

中原中也停下了，眼神由浑浊而变得清明，他吐了口血，便晕得不省人事。

 

再次醒来时是黑夜，外面烟火绽放的声音，他在梦乡里就已经听到了。

“我还以为中也要睡到明年了。”

太宰治坐在他旁边。窗户是打开的，外面果然有烟花，它们明灭在中原眼里。明明烟火年年都有，中原却觉得仿佛很久没有见过了。意外地有些开心。

“今天是······除夕。”中原中也坐起来。

“对哦，顺带一提，中也昏睡了整整十天哦。”

“十天？有这么久？”中原抓了抓自己乱糟的头发，他揉了下眼睛，“又到新年了啊。”

“敦君他们都去东寺那边玩了。”太宰治回头，中原中也看见他的下巴上生出一点点青色的胡茬。

奇怪。好奇怪。

“东寺？”中原中也掀开被子，同太宰靠近一些。“我们也好久没去东寺了，真怀念啊，上次去逛蚤市还是十六岁那会。”

“他们应该要到很晚才回来了。”太宰说。

中原中也看着漫天的烟火，两人对于这次他灵力暴走的事绝口不提。

“不如我们也去东寺逛一逛？”中原中也抓住太宰治衣服的一角。

片刻后，他听见太宰治很轻很轻的声音。

“你想去吗？”

 

太宰治牵着中原中也的手往东寺的方向赶。今天还没有过去，因此今年还没有过去。蚤市还是很热闹，街道还是灯火通明。他们赶上了最后一场烟火，新年的钟声终于响起。

 

辞旧年，盼新春，念平安。

 

他们走进拂晓时分前的黑暗，太宰治将只剩单衣的中原中也放倒在榻榻米上。

 

“这是惩罚哦。”他说，“以后如果再为了保护别人而灵力暴走的话，我就还要惩罚中也。”

 

灯火熄了。

 

 

第二天，大家就看到了被式神追着满院打骂的太宰治。

从不知道还有比自己的式神地位更低的阴阳师，还挺新奇的。

 

 

尾崎红叶时隔多月归平安京，太宰治与中原中也都出去迎接。

红叶紧紧盯着中原不语，只在经过中原时留下一句：“一会去我那里。”

红叶年长中原几岁，一眼便看出异样。毕竟是自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幼时生病了也是她来照顾，她定是挂心的，未料到再见时······

“怎么回事？”

红叶将和伞放在桌子上，刚吩咐了金色夜叉去倒一壶茶来，屋内只有她与中原。

“如您所见，我现在是······太宰的式神。”

“怎么可能，你是人类······”

“我一开始也觉得诧异，认为将人类的魂魄炼制成式神非常不可思议，但是听太宰说······他是找了八百比丘尼······”

“那个活了几百年的巫女，居然肯帮他？”红叶秀眉微蹙，“可是·····就算是炼制人类的魂魄，也要等人······莫非你已经······？”她不忍说出接下来的几个字。

“五年前，也就是红叶姐出发去难波京的晚上，我遇到了被妖鬼族首领酒吞童子附体的少年，他将妖气藏得很深······我······我只来得及砍断了那个少年的胳膊，还没看清他是何时出手、如何出手，就已经倒下了。”中原中也继续说，“醒来时我就已经成为了太宰的式神······我不知道太宰是怎么办到这件事的，但······”

“不可能。”红叶猛地起身。

“大姐······”

“你知道为什么被人类的魂魄炼成的式神这么少吗？”

“因为很困难？”

“不仅仅如此，这个仪式需要至少四十九个活人献祭，并且没有一定天分的阴阳师是做不到这一点的，任何一个微小的步骤出错，都会遭到反噬。此过程太麻烦，风险太高，付出的代价很大，太宰他······难道是······”尾崎红叶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中原中也几乎是脱口而出，“不会的，他不会杀人的。”

“你怎么知道？”红叶反问，“他连自己的命都不爱惜，更何况别人的命。”

中原中也攥紧腰间的刀柄，“我去问他。”

 

他不等红叶回应便迫不及待跑了出去。一出门，中原中也便看到一个人影在庭院正中央背手而立，好似是专门在等待他一般。

他想起自己刚被救醒时听中岛敦说起流浪汉与罪犯无缘无故失踪的消息，那时还以为是鬼怪所为。

不对。不对。

错了。错了。

难道不是吗？难道不是鬼怪吗？

 

太宰治转身面对他。

“红叶姐和你说完话了？”他道。

“嗯。”中原中也闷声说。

“其实从知道她要回来的消息前我就知道瞒不住你了，她对这方面很有研究，又是个道行颇高的阴阳师，怎么会看不出你变成了我的式神。”

“那你知道我要问你什么？”

 

太宰治有一段时间没说话，天空下起小雨，细雨湿衣，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直到雨水完全打湿太宰治的睫毛，他才记得眨眨眼睛，紧接着几滴雨落在他的脸颊。果然最讨厌下雨天，弄得他好像在哭一样。他擦去脸上的雨水，语气平淡地说：

“我杀了四十九个人，其中三十个是街头的流浪汉，这些人在冬天会因为没有暖和的衣服冻死，在夏天会因为太阳的强烈而昏倒在街头，在春秋也要想尽办法苟且地乞讨食物，就算如此，也很可能随时饿死；而剩下的十九个，我选的是在牢房里的那些人，他们恶贯满盈，死不足惜。横竖都是死，我只是让他们死得更有意义罢了。四十九条人命换一个能杀百鬼的式神，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事情了。”太宰治缓缓抬眼看向他，“你做式神的这段时间挽救过的人，早就抵过那些蝼蚁的性命了，不是吗？”

 

“这就是你的诡辩？”中原中也动了怒，直接吼出：“你就连这副说辞，都是早就已经准备好了的。”

他做了个深呼吸，“太宰，你应该再清楚不过，做阴阳师这一行，杀人是要遭天谴的。”

 

“就算有报应，那也该落在我的头上，和中也你有何干？”太宰治冷冷地说。

 

雨还在下，不如那一夜那么大。淅淅沥沥地，透明地，寂静地打落在地上。

 

“与我无关。”中原中也最后说。

 

他们不欢而散。

 

 

中原后来被指派去守护平安塔，同一时间，太宰治赶去皇宫接替森待在天皇身边。两人之间那根线还在隐隐牵动，像蜻蜓点水，泛起浅浅涟漪。

 

谁也没能想到，平安京会在一夜之间变了天。

 

一直以来，平安塔是镇压恶灵的神苑，所有被擒的罪孽深重的鬼怪都会被囚禁在那里。酒吞童子附身在不同的人身上，令阴阳师们难以找寻，他重建了一支属于自己的队伍，算准了时机率众鬼冲去平安塔。顷刻之间，塔内数以万计的鬼怪被从中破塔而出。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行动，中岛敦从未见过那样庞大的可怖的场面，混乱、极度混乱，不知该用什么法术，符咒在手不知从何处念起。他身边的中原中也倒是一直维持着镇定，至少表面上看着是这样，即使他确实也焦头烂额。他用阵法将所有妖怪困在固定的圆里，并立即给太宰治传递了信息，给各个小队的人布置任务，眼看就要拔出苗刀往鬼怪最密集的地方冲。

 

中岛敦拉住了他。

 

“中也大人，森大人不是说了，各地的阴阳师与式神们都在赶来支援我们，让我们等等吗？”

“再等下去，很快妖怪和鬼族们就要破出这个阵，到那时遭殃的是百姓。”

“太危险了，中也大人。”中岛敦和自己的式神小老虎企图拉住中原中也，却被中原用刀柄打痛了手。

“危险就要退缩吗？”他又问，“小鬼，*你知道什么时候能退缩吗？”

少年有些委屈地摇摇头。

“*没有啊，没有那种时候。”

他说完便拔刀，向前冲去。

 

中岛敦再次目睹了中原中也的灵力失控。那人，哦不，式神灵魂的力量疯狂输出，流落得太快了，他的伤口还没来得及愈合就又被添了新伤。在这种情况下，主人的灵力无法及时补充到他的式神身上去，式神很容易就此消亡。

 

中原中也已经完全暴走，意识模糊，只凭本能去向前砍，杀出一条血路。

“停下。我说了，停下。”

是太宰的声音。

“够了。停下，中也。”

中原中也砍下一名女鬼的脑袋。

“停下。”

踩着她的胳膊向前走。

 

这是第一次，中原中也违背了他们之间的契约，阴阳师与式神之间的那根弦，“啪”地一下断了。

天空裂出巨大的裂痕，雷声作响，大风四起，暴雨倾盆。

 

中岛敦和自己的小老虎守住平安塔的入口，以防更多的妖怪窜逃出来。不记得过了多久，成堆的尸体倒在地面，然后消散。听说那些作恶多端的恶灵是会去地狱的，要受地狱业火的重重考验。可悲可恨又可怜。

最后，援军赶到了，中原大人也倒下了。

 

 

 

中原中也最后一次见到太宰治，是在后者的意识空间里。

 

在无垠的晦暗里，太宰治铁青着脸对他说：“待在这里，不许出去。”

 

他拽住太宰治的手腕。

“我死了。”

太宰治无动于衷，依然要离开。

“老子说！老子已经死了！你是听不懂吗！”

中原中也用力攥住太宰治缠满绷带的手腕。

“只要你的意识和魂魄还在，我就能·····”太宰治的话还很平静。

“没用了，我的魂魄已经没有了，所有灵魂的能量都消耗尽了。”中原能感觉到太宰治的手再微微颤抖，“你不是说，你把我炼制成式神，就是为了在未来某场浩劫中拯救这座城市吗？现在目的已经达成了，又何必再强留我。”

 

太宰治紧抿着薄唇，被中原中也死死拉着的那只手攥成拳头，指甲嵌到皮肤里，这只是他的意识，不管受了任何伤，他不会感到疼痛。

 

“你说得对。”太宰治点了下头。“对哦，我差点忘了。”

 

此刻他却觉得痛极了。

 

 

“嘛，为了复活我，付出了很多代价吧。”

“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对吗？”

“在从前的雨夜里。”

 

 

太宰治的记忆一下子被勾回了那个雨夜。

啊，他记得，那一夜漫长得像一辈子。他在东街的中央寻到了中原中也，雨水从那人身上淌过，变成了红色的血水，红得他眼眶发胀。而中原中也的手边，躺着被浸泡着的芝麻糕，它们有的被打碎了散在地面，有的还待在湿透了的牛皮纸上。太宰治在中原中也的魂魄离体前，将他的灵魂拘了下来。他操纵符咒，用一枚鳞片作为牵引，抱着封印了中原魂魄的琉璃盏跌跌撞撞地去找八百比丘尼。他的衣服脏得像一滩泥，脸上都是脏兮兮的雨水。

 

人鱼告诉他，用人的魂魄炼制式神那是禁术。

“你的寿命会被折损，你的生命力也会因为和式神之间的联系流向他。”

“求之不得。”他语气淡淡。

 

“考虑清楚了吗？可不是几年寿命就能解决的事情。”

“十年寿命不够吗？那就二十年。”

 

八百比丘尼皱起眉。

“那便三十年。”

他轻描淡写，仿佛那是一团空气。

 

“完成这个仪式还需要以活人为祭，你须亲手杀掉四十九个人，但你思考清楚，若是一个阴阳师双手沾满鲜血······”

“我不在乎。”他说。

 

自己的一部分好像永远都留在了那个雨夜，而中也，*永远像那个夜晚那样年轻，像那个夜晚，像从前每一个，他为自己带回芝麻糕的夜晚。

 

人鱼根本没有预言中也会在平安京一战中占有怎样的分量，那不过是他为了应付中也想出的理由。他的随口胡诌变成了一语成谶。

 

突然想到很多事情。

想到其实几天前他没打算与中也吵架，只要中也活着便好，误会什么的都无所谓。

想到前不久，和敦君闲聊时顺便提了句，中也还是时不时会去给那棵樱树浇水，想必就快开出樱花了。

想到除夕夜，与中也去东寺，忘买了狐狸面具。

想到去年月见节时，偷偷将中也的衣服换成花里胡哨的巫女服饰，结果就是鼻青脸肿地又给他换了回来。

想到曾经和中也同去宫苑，中也的手像暖炉一样。

想到中也最爱吃米糕喝烧酒，坐在樱树上看晚霞。

想到小时候······

想到那么努力、那么努力，从命运的指缝里偷来的时间，最终还是要还给命运。

 

 

中原中也放开太宰治的手腕。他能感觉到意识形态的自己正在慢慢变透明，所以放缓了声音。

 

“喂，别再这副样子了，还以为我对你来说有多重要呢。”

“说实话，知道自己能活到现在是靠人命堆出来的，还真是心情复杂。”

“虽然我以前总是骂你，不过你这家伙，确实有当阴阳师的天分。”

“和我并肩作战的时候没有拖我后腿。我勉强认可你了。”

 

太宰治很慢地眨眼，每一下都很缓慢。

中原中也本也想坦然地笑一笑，但说到最后也笑不出来了。他转头，从这个空间里向外看，却发现什么都看不到。

“啊，太宰，来的路上，我好像看到樱花开了。”

 

中原中也无法忍耐长久的安静。尤其是属于太宰治的安静。

 

“不要难过。”

他说，樱花已经开了，你不要难过。

 

“*我会化作平安京的风雨继续留在这里。”

陪着你。

“每一个从平安京的雨中走过的人，都会成为我。”

“以后你也要守住平安京，保百姓平安。”

“这是你欠我的。”

“这是惩罚。”

 

式神的灵体与意识消散的时候，平安塔归于平静。

 

雨停了，平安京的上空出现了一道彩虹。

 

太宰治从自己的意识中醒了过来。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发抖，冷得发抖。

他笑起来，低头埋在自己的手掌里。

 

“这真是最狠毒的诅咒，中也。”

 

 

 

 

平安时代中期，平安京一战后，太宰治取代森鸥外接替其左京权大夫一职，成为平安京内最强大的阴阳师，自那之后，再无式神伴其左右。

 

樱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微风一吹纷飞飘散。

 

很多年后，太宰治在自家庭院的樱花树下的泥土里挖出两坛酒，封着两坛酒的纸条上写着：

 

 

岁岁年年樱花开，

 

平安京里念平安。

 

 

  

偶尔时光倒转，河水折返，再见故人。

 

 

 

END.

（1.平安京，现指京都。

（2.根据文野官方特典小说《太宰、中也十五岁》中的对话改编。

（3.根据文野官方特典小说《太宰、中也十五岁》中的对话改编。

（4. 根据文野官方特典小说《太宰、中也十五岁》中的对话改编。

（5. 歌川广重所著的浮世绘作品《王子朴树下整装，除夕狐火夜通明》

（6. 摘自电影《无极》中的台词，有略微改动。

（7.“退治战”源于日本民间传说，又名“酒吞童子退治战”，平安时代990年，酒吞童子当时率领众鬼怪在京都大肆作乱，最终在这场战争中被平安时代名将源赖光用名刀“童子切安纲”所杀。

（8. 难波京，现指大阪。

（9. 八百比丘尼：日本民间传说中一名女子因为食用了人鱼肉而活了八百年，在游戏《阴阳师》中是一名占卜能力极强的巫女。

（10.出自文野剧场版Dead Apple中的台词。

 （11.“我相信，热忱地相信：他正在那个世界的什么地方等候着我——还像那个夜晚那么年轻，还像那个夜晚那样爱着我。”——И. А. 蒲宁《寒秋》

（12. 改自《大鱼海棠》中“我会化成人间的风雨陪着你。”

（13.背景信息改自Google

End notes完全放不出来，只能自己补下。写得不好，但是写哭了。不想说什么了只希望之前听我说这是甜饼的两个朋友不要打我。